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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凤炅     药门仙医txt下载     药门仙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一章 号角

    古城高塔之上。

    “同样是霜冻类的魔法?”主教明白为什么白之使会有学徒了。

    使者一言不发,更多的魔力从他的火种间溢出,化为霜白的地狱镇压着纯银祭台。他们头顶破碎之月形成的黑洞正逐渐变大,似乎要坠落到地面上。

    ……

    尤利尔眼看着约克和梅米落到地上。佣兵还好,狼人的毛发上却满是血迹。他看走了眼,光之屏障并非单纯的庇护,还带有一种可怕的高热。那是个用来控制敌人的魔法,就像乔伊的孤傲礼赞一样。难怪使者在战斗时会选择先让神官退场。

    “长官。”女神官迈下石桥,距离最近的圣骑士业已向她靠近。她的脚下火光点点,宛如行走在银河之上。“您的副官阿拉贝拉·瑞茜归队,请您下达战斗指示。”

    莱蒙斯目光复杂,一瞬间,他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个陌生的影子,又仿佛是错觉。他的指示只有一个。“为女神扫除障碍,贯彻祂的意志!”

    “遵命,长官!”

    光明的神术在庇护所中绽放,约克一下拔剑,斩向飞溅而来的火焰。

    而在他身后,骑士们也开始进攻。

    狭窄的街道限制了战马的冲锋,更多的骑士放下缰绳。闪亮的盔甲在灰暗的夜空下犹如一道银线向他们涌来,丹尔菲恩发出克制不住的惊叫;尤利尔就站在她身前,回过身将她朝后推到密道里。

    “你对付不了这么多圣骑士!”伯爵像个小孩子一样拍他的手臂。

    “我可以。所以你看着就好。”尤利尔用不容置疑的语调回答,他随即借助地形,用冰之盾堵上了炸开的裂口。冒险家考尔德则一步侧踏,因缺乏魔力被莱蒙斯挥动圣剑击退。

    “你的力气变小了。”莱蒙斯丢下一句。他顺势冲向尤利尔,朝他斩出一道剑光。

    足以斩断钢铁的剑光眨眼突破距离的阻隔,然而尤利尔未卜先知般左移一步,风压在他身后割裂墙壁,碎石被远远抛飞。学徒爬起来,下意识摸了摸肩膀,吐出一口冰冷的雾气。

    “好运气。”莱蒙斯感叹。

    “不够好。”尤利尔挥剑下劈,魔力的刃光飞出剑刃,圣骑士回以颜色。两道魔力之光在半空彼此粉碎,冰屑洒了一地。

    而随之到来的风压推动他在冰面上滑行,重重砸在石墙上。尤利尔感到骨头几乎散了架。他头顶擦过一道女神官未命中佣兵的神术光芒,火焰在石头上留下焦痕。

    ……

    冰盾后的伯爵小姐脸色苍白,她身边的牙医无头苍蝇似的转圈。“你转晕头了没?”最后丹尔菲恩忍不住出言讥讽。

    霍普·奥卡姆惴惴不安:“我们会被抓住的。”他走到石壁前,用手掌支撑身体。“圣骑士会杀了我,就像十五年前那样。”细碎的石片从手里落下来。

    这倒没杀错。伯爵得承认,议会圣骑士团的本职就是剿灭恶魔。“行了,牙医。只要你不主动找上门,谁会觉得你是无名者?”她不耐烦地回答。

    “可我的确是。”霍普可怜地说,“我向教会寻求帮助,但那名神父只看了我一眼,就叫来了恶魔猎手。”

    “因为火种突然变化只有一种可能,你这白痴。还说你不是送上门去的?”这时尤利尔又被巨力掀开,丹尔菲恩烦透了牙医的嘀咕。恶魔也有眼光。除了强化治疗能力,它没给你什么有用的力量……等等。“你说你会用声波的魔法?”

    “我的神秘职业与它有关。”

    那更确定了,丹尔菲恩眼睛一亮,职业和火种的关系更贴近。“我猜你没把恶魔的力量与职业结合起来使用过,不然那些恶魔猎手会损失惨重。”

    “我只是个生活职业者。”牙医吓坏了,“我只会治病。”

    相信我,除了拔牙和治疗,你还有别的用处。“有时候人们应该鼓起勇气尝试新的道路,尤其是在未来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你不想被圣骑士砍头或烧死,就给我出去帮忙。”伯爵命令。

    “他不是说他有办法吗?”霍普祈求。

    除非他是空境之上的神秘者,才有可能冲出圣骑士的包围。丹尔菲恩捏着拳头,“别废话,给我——?”她愕然扭过头,表情就像看到了诸神降临了似的。

    ……

    麻痹感几乎把他按在地上,尤利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冒险家试图冲过来,但第二批下马的圣骑士们很快阻住了他。这位佣兵团长发出一声怒吼,最先上前的骑士被掉头扔飞出去,再被他们的同伴接住。武器出鞘的脆响不绝于耳,还伴随着冰层破裂的细碎爆鸣。

    “你不可能阻止整个圣骑士团。”莱蒙斯告诉他,“除了白之使,没人能做到!你不是他,你的魔法也远远比不上他。”

    “我一个人做不到。”尤利尔承认,“但我不是一个人。”

    大地震颤起来,在圣骑士长陡然阴沉的目光中,街头转角涌出无数全副武装的骑兵。

    他们的铠甲并不整齐厚重,武器更是五花八门。他们的吼叫和马蹄一样嘹亮,他们身上没有烈日,只有杂牌军的颜色乱七八糟的斗篷,那是自由的象征。

    “为了诺克斯!”有个家伙好像在酒吧里举杯庆贺一样高呼。

    “为了考尔德·雷勒!”佣兵们跟着乱喊,声若山崩。冒险家高声大笑,踢倒一个握剑直刺的骑士。“为了约克·夏因!”其中有个嗓门格外粗,而且中气十足。

    橙脸人回过头,这让他差点被一剑砍下脑袋。他一眼望见马背上冲锋而来的矮人帕因特,于是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但谁都看得见他的眉毛飞舞起来。最后约克干脆扯下头盔,丢在一个倒霉的家伙脸上。

    “为了我们的兄弟!”他声嘶力竭地高喊,把接近他的骑士吓了一跳,把昏睡的梅米叫醒了。阿拉贝拉咬紧牙关甩出一道明亮的火柱,橙脸人抽刃横挡,不逊于神术的光辉在剑脊上跃动。“我是露西亚的终暗先锋!”他告诉她。

    逐影的光辉逼迫女神官后退。

    这回应的呼声如同冲锋的号角,诺克斯佣兵团的冒险者队伍像支利箭般刺入了战场——

    厮杀与混乱的范围顷刻间扩大了几倍。佣兵们的铠甲并不笨重,因此几乎用不着下马,也用不着一对一的单挑。他们分成小队激斗,直接将战场切割成无数碎片,摧毁了圣骑士团惯有的共同阵型。

    尤利尔回过头,“现在是我们的人更多,骑士长大人。”他开始觉得自己掌握了使用预知魔法的诀窍了。

    “拖延时间而已。”莱蒙斯评论。“也许投影的替代下一秒就会完成,这么拖下去,你还以为自己会有机会吗?”

    毫无疑问,学徒心想,没有。这是他从未来中看到的最后一幕,但他所做到的是佳结局。

    “所以这根本毫无意义。”圣骑士长侧过剑,刃口寒光闪动,“佣兵团挡得住我的骑士,却挡不住我。空境是环阶之上的生命层次,真理的秩序不容挑战。”

    学徒深吸一口气。“这些东西我都清楚,不过希欧多尔先生,你应该知道我的职业源于盖亚的赐予。”

    “看得出来。”莱蒙斯指的是誓约之卷上的神术。“那又如何?”

    “您是一位品格高尚的骑士。”

    “我是露西亚的骑士。我的一切皆是烈日所赐,我的力量与荣耀。别指望我会像在古堡里那样手下留情。”

    如果是在四叶城之战前,说不定我会抱着这样天真的念头。他迎上骑士锐利如圣剑的目光,“我的朋友、我的兄弟、以及所有信任着我的人,女神让我得以与他们站在一起……他们无法阻拦你,那请允许我做你的对手。我向你保证,希欧多尔先生。他们在战斗,我就没有理由向你投降。”

    “我不需要你的投降,我会给你失败。”圣骑士长凝神静气,杜兰达尔指向学徒。空气似乎微微一滞。

    像古堡那时一样,尤利尔率先冲向骑士。

    用不着试探,莱蒙斯早就清楚自己的对手在实战上究竟是几斤几两。两个人的剑碰了一下,圣骑士长直接反手一削,杜兰达尔擦着斩剑的剑身火花四射的一路向下;尤利尔根本来不及作出应对,倾斜的尖锋灵巧地扭动,就在他手臂上留下一道伤痕。学徒忍不住嘶声。

    你差太远了,小子索伦用字句嘲笑。

    尤利尔视而不见。他没后退也没瑟缩,凭着感觉举剑劈下。这回莱蒙斯没有防御,朝后一仰就躲过了剑锋。随即这位圣骑士长左手拽住学徒的手腕,用力将他拉倒在地,好像他手里拿的不是一把巨型斩剑而是什么小匕首似的。

    别急着冲上去砍,你这个菜鸟,也不要老盯着他的剑。没了剑的骑士也是骑士。而你要是没有武器,恐怕会被人家一拳撂倒

    我怎么不知道一枚戒指突然会精通剑术了?“说的像真的一样。”学徒满头冷汗地爬起来,“还是说你摸过剑?”

    睿智的格森先生可不需要那种东西来保护自己,我是个辅助用的符文生命

    我干嘛要在这时候听你的鬼话?尤利尔尝试着用冰剑招架圣骑士长的拳头,可惜对方轻描淡写,一巴掌拍在斩剑的剑身上。随即他一手压着冰剑,另一只手的圣剑横斩。尤利尔只来得及勉强提起剑萼阻挡,就紧接着被对方抬脚踢飞出去。

    漂亮的一脚指环喝彩。

    “够了!”尤利尔再也忍受不了他的垃圾话了,“要是你还记得自己的主人是谁,就别打扰我——”

    我是辅助道具,有时候用来记录一些东西。比如白用我来整理他的‘教学笔记’。其实就是一些用剑的技巧需要我帮忙换成文字描述

    教学笔记?乔伊竟然还会准备这种东西……想起自己最开始坚决的态度,学徒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睿智的格森先生。”如果你能早点说出来,没准我会更感激。

    我怎么感觉你这句话是在骂我

    “这就是你以往总喜欢讽刺别人的代价了,看谁都觉得不怀好意。”尤利尔回答。他双手握剑,“给我点指导,我的半个导师。”

第一百五十二章 Silver City

    你没有翻盘的可能索伦毫不留情地指出,就算我指导你会了点皮毛,在真正的空境骑士眼里也不够看的

    “总比不会强。”尤利尔握紧冰剑的长柄,“别忘了,我也是骑士。”

    你算哪门子的骑士?

    “箴言骑士。”

    索伦不说话了。

    一个个古怪的符文从指环上飞出来,贴附到冰剑上。尤利尔忽然发现自己的魔力不受控制地流入长剑中,而这把巨型斩剑宛如有了生命一般自发挥动起来,扯着他的手臂朝前一记横砍。

    而这时,莱蒙斯就要穿过战场走到约克身后了。有两个佣兵冲上前,还没靠近到剑刃交击的距离,就被圣骑士长一剑扫飞。小灰狼亮出爪子,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在催促着他掉头逃跑。梅米长嚎一声,完全变成了狼身,在腾腾黑雾中作势欲扑。

    空境不会在意他的爪子有多锋利,在两相接触前圣剑就会划开狼人柔软的肚皮。幻境中的噩梦是如此清晰,尤利尔不愿意再经历第二次。

    他向前冲锋。

    莱蒙斯连转过身都不用,杜兰达尔自前身开始在半空划出半弧,后发先至敲上冰剑的刃口。一股沛莫能御的力道迫使尤利尔的双臂弹起,好像他砍中的不是纤细的骑士剑而是一块巨石似得。

    “不长记性。”圣骑士长冷淡地说,剑面一翻,就要让这个三番几次拦路的小鬼彻底趴下。

    谁料冰剑在空中一折,拐了个弯坠下头顶,恰好挡在学徒面前。圣剑的纯银锋刃距离尤利尔的鼻尖仅有三英寸,他感到自己的手指都在抽筋。

    但总归是挡住了,霜迹与火花在相交处爆开。尤利尔不信自己双手发力的斩剑还比不过一把精致的指挥用手半剑。事实上,两者的差距不在于神秘度,而是悬殊的体型。

    莱蒙斯被力量拉扯着侧过身,发出一声惊咦。学徒的武器确实够重,可还不至于迫退他。这只可能是发力的方法出现了变化。

    尤利尔乘胜追击。他的剑刃终于变得灵巧起来,招式也不再直来直去。他一剑劈在杜兰达尔上,被架住后反身又是一剑。这记连斩衔接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冰之剑每一次挥舞,都引动风雪的呼啸。融化的冰晶四处飞散崩落,一些溅在脸上。学徒感到它跟汗水一样滚烫,近乎沸腾。

    梅米看得仿佛身临其境,激动得毛发上黑雾缭绕。

    “够了!”莱蒙斯终于摆脱与他交战的兴趣,“你的进步很大,可到此为止了。”

    杜兰达尔的配重水晶亮起来。尤利尔感受到空气中的魔力猛然活跃,在光焰的牵引下凝聚成金红色的斩击线。他想也不想,就地打了个滚。

    白夜审判切开他的斗篷,风压将他整个人吹到石壁上。学徒几乎听见骨骼断裂的声音,这回他试了好几次,但依然没爬起来。

    临时习得的剑术,不可能战胜议会的圣骑士长索伦的符文黯淡下去。

    “他们都在为你战斗、为你负伤、为你痛苦。”莱蒙斯跨步越过学徒,走向还在发愣的梅米。“觉得愧疚吗,孩子?”他的剑刃闪着光。

    小狼的耳朵扭了扭,眼神很难说不是动摇。

    “正因为这样,我才能不辜负他们的付出。”梅米希望他听不出来自己回应中的彷徨。忽然他想起奥萝拉,那位妖精女士攫取阿兰沃之王的火种时也背负着整个种族的命运。不,我用不着对狼人负责。我做梦都想摆脱圆月疯狂的噩梦。

    “只要你还活着,他们就会不断地付出。你认为这种注定失败的努力该继续下去,是这样吗?”

    不,不,不。梅米站在原地,重新显出人形。“可我能怎么办?”他浑身颤抖。“我能做什么?”

    “女神会公正的裁判你,孩子。”

    “我是碎月的信徒。”狼人绝望地承认了,“我是破碎之月本身。”

    “光明给你指引了道路。将自己奉献给公理和正义不是件容易事,我不需要你能有圣骑士一样的觉悟。凡人不可能做到。你该做的是信任光明,信任代行者转述自正义象征的旨意。”圣骑士长朝小灰狼伸出手,“无需犹疑。”

    梅米茫然地向他走去。

    “别信他的话。每个人都有生存的权力。这不是谁给予、谁容许的,也用不着付出什么。”

    尤利尔支撑着冰剑,终于能够站起来。“盖亚告诉每个信徒要热爱生命和生活,生命非为理义而降临,灵魂的意义就是它本身。”

    莱蒙斯静立不动,“很积极正面的教义,但太过自私了。如果人的灵魂根植于邪恶,那它无疑是空虚而卑微的。美德女神的指引不该这么理解。”

    “我想每一个盖亚信徒对祂的教义都有不同的理解。”尤利尔说,“有的直白,浅显易懂;有的非常朦胧,可也很真实。”

    “一看你就很少去教堂。”圣骑士长看穿了他。

    我连祂的赞美诗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我不会混淆生命与正义的价值地位。”尤利尔回击。

    他转向狼人,“成就你人生的因素有许多,梅米。我也是不久前才明白这个道理的,否则你也许某天会在一家酒馆的吧台后看到我……我只想告诉你,人是自由的个体,这种自由注定了我们要在一生中不断做出选择。是选择决定了我们,正义跟邪恶,平庸和非凡——无论未来是好是坏,请别忘记你的命运不只属于你。人的未来是交织的,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它对我们彼此的意义。”

    真诚的言辞剖开皮毛血肉,贯穿骨骼内腑。有泪光在狼人的眼睛里闪动。

    莱蒙斯怔怔低语,“人对彼此的意义。”他的声音如同梦呓。“亚莉……”

    他几乎回到当年的战场上,跟随长官浴血奋战。很快死亡依次到来,最终只剩他一个人。在特定的日子他回去赞格威尔的公墓凝望石碑上的名字,他们的一生刻进一句话里,为正义献身。

    烈焰灼心,正义永存。

    “我想我也并非完全为了露西亚而战。”圣骑士长轻声道,“我的胸膛里燃烧着烈火,坚定的,狂热的,仇恨的火焰。我向女神祈求过毫不崇高的愿望,我在选择时背离了我的道路。”

    他看着尤利尔再一次向他举剑,于是也郑重地面对学徒,杜兰达尔光芒四射。“你的理念说服了我,但无论是为了我的信仰还是……其他的意义,我都必须确保碎月的复原。”

    这仍是种成功。尤利尔尽量往好处想。他没习得起手的礼仪,握剑姿势看起来也十分糟糕。

    “你已经尽力了,不是吗?”莱蒙斯不禁问。

    “只要我还能站起来,就不算尽了全力。”尤利尔回答。“而且誓言不是有了尽力这种借口就可以撕毁的东西。”

    “你可没对我作出承诺啊!”梅米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

    “你又不是漂亮可爱的女孩子,我凭什么要向你坦白心意。”尤利尔感到寒意森森的剑柄几乎粘在手上。他深吸口气。

    每当你下决心,就是一种承诺。

    莱蒙斯一步踏出,剑刃向前。

    魔力沸腾——

    熔流——

    白夜审判——

    火焰的洪流咆哮着冲击腾空,光翼层层迸发出来,杜兰达尔此刻犹如炎之月的烈日。骑士擎举圣剑,日轮在地平线上升起。

    可怕的热量灼烧空气,混战中的人群仿佛退潮一般散开。辉煌的歌咏在街道的石壁间激荡,竟使乌云遮蔽下的狭窄巷口有如赞格威尔恢宏壮丽的圣堂。

    赶紧跑你这白痴!索伦的语气完全是在尖叫,你会被烧成灰的!

    尤利尔视若罔闻。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得以站在原地,摩擦皮肤的气流使学徒如坠炼狱。魔力像水流在这高温下蒸发,他干脆撤掉岌岌可危的防御,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血液似乎也被点燃。

    冰凌在他的手臂上蔓延。

    虽然我不知道你怎么能用白的魔法指环警告他,但当下的环境是环阶的冰雪神秘无法生效的。别抱幻想了,你还有机会避开死路

    如果我在这里选择了退缩,学徒心想,那我就同样背离了自己的道路。空境的强大无可匹敌,圣骑士长是他不可能战胜的对手。但与空境相比,还有他更对付不了的东西拦在身后。那是我踏上真理之路时许诺的誓言。这让他像个白痴一样不知道逃跑。

    “这是断罪之刃。”莱蒙斯告诉他。

    “不!”梅米嚎叫。“别过去。”约克一把扯住他。佣兵咬着牙,转身一剑逼退白袍神官。她不以为意,朝着不远处的光辉虔诚地祷告。

    满地的碎冰蒸发殆尽。唯一不化的冰霜是尤利尔手中的斩剑,他在白炽的激流中,感受到由掌心传来的阵阵凉意。纯净的光直刺人的心底。尤利尔抬起冰剑,有别于神术的金色符文缠绕其上。我不可能对抗空境,但乔伊可以。即便此刻街道被热量与光辉淹没,他也唯有这一条道路可走。

    圣言唤起

    “王座之下,四野皆臣——”

    冰雪王冠!

    棘刺在烈日下盛放,又转瞬枯萎。冰剑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响。

    ……

    “距离天亮还早着呢。”主教说,“我看你是打算要了他的命。莱蒙斯不会再三容情,他毕竟是我的接班人,是圣骑士团的首领。我们的传承可以追溯到黎明之战,圣米伦德同盟的银歌骑士。”

    他的话不比疾风更清晰。

    白之使沉默地踏上祭台,漆黑的月光在他周身盘旋,却不得寸进。极寒在此刻降临,卡玛瑞娅开始下雪。气候的迅速转变带起暴风与闪电,他张开双臂,冻气开始肆虐。

    “你要干什么?”丹尼尔不明白他还有什么胜算。“不过是徒劳的挣扎。我想认识的那位白之使不是一个输不起的人。”

    “我只是忽然感觉,自己还没尽全力。”使者回答。

    咔啦咔啦……

    嚓擦的细密碎音在脚下响起,主教低下头,看到苍白的冰霜瞬息铺满王宫的地面。冻气包裹城堡,侵袭街道,朝着月都的边缘疯狂推进。

    “这?……神秘,秩序……真理的门扉……”主教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神秘在年轻人的身上显现,他几乎说不出话来。这种力量与使者惯常使用的孤傲礼赞和冰雪王冠同出一源,却远超环之阶的范畴,甚至是空境能做到的极限。

    烈焰灼心。主教呢喃,他难以克制自己的心旌动摇。烈焰灼心,正义永存。“露西亚在上,请……给我指引。”

    这是空之境界的神秘升华——

    咯吱咯吱的冻结声中,晶莹的雪线绵延直下,古堡的群落宛如冰砌雪塑。温差使大气澎湃地搅动云层,撕扯天空,直至暴风雪吞噬卡玛瑞娅黑沉沉的高大城墙。

    “永冬已至。”年轻人念出咒语,声音与鲜血被风声吹散。

    白银之城!

    ……

    尤利尔几乎在剑刃落下的刹那感受到死亡的气息。

    冰冠上的棘刺太薄弱,融成一地雾气氤氲的雪水。黑暗里传来滋滋的汽化声,火焰蚕食冰霜,冷与热的碰撞却在一方呈现出压倒性的不利。他闻到自己呼吸时湿润的焚风,它饱含太阳的芬芳与冬雪的清新,引导他走向旧日之径。

    最后,乔伊交给他的斩剑咔地一声断裂,冰晶洒落满地。

    不平整的棱面折射出七彩的绚光,比起焰辉更接近太阳。尤利尔忽然想起自己与梅米和约克穿越隧道时目睹的那块巨大珍贵的笑脸矿石。它生于地心的熔岩,是自然的神秘馈赠。是只有冒险者才能领会的独特风景。

    也许我算不上有冒险者的觉悟。尤利尔心想,但再怎么说,起码我无愧于誓约之卷。在这样就连梦境也在逐渐褪色的时刻,光与热的圣剑即将落下……

    ……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

    圣骑士手臂一顿,杜兰达尔在半空凝固了。

    银白瞬间驱逐了所有色彩,光与影,金与红。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冰凉的冷色调,耳畔唯有风声嘶哑。铅灰云层若风雨中的波涛翻涌冲撞,在寒流的驱使下朝四周排空。尤利尔如坠梦中似的抬起头,看到横亘在紫蓝夜幕中的群星之海。他感到脸颊逐渐恢复对寒冷的感知,学徒的视野一下模糊了。

    卡玛瑞娅成为了一座冰雪之城。

    神秘之地对威尼华兹的侵蚀被硬生生地遏制在了最后一刻!

    远方传来隐约的惊叫和呼喊,尤利尔已经听不清了。战场也静悄悄的,好像时间被冻结在此刻。他的眼中唯有近在咫尺的光辉与火焰的圣剑,他的手中只有残缺的剑柄。

    “王座之下。”他哽咽不已,低声念诵,“四野皆臣。”寒冰的荆棘之花在眼前盛放,交织成冬日的桂冠。冰霜成了他意念的延伸,尤利尔一步踏前,卡玛瑞娅的暴风雪化作凛冬之刃,一剑斩在杜兰达尔的淡银长锋上!

第一百五十三章 奏鸣 一

    莱蒙斯仿佛回到兰科斯特的庄园里,白之使手持冰刃正朝自己挥剑斩来。他的肺里灌满寒气,那是种死寂冰凉的感受,好像他的灵魂正在逐渐冻结。

    霜雪的龙卷势如破竹穿透烈焰,带着雪崩似的呼啸声轰然腾起。剑刃交击,杜兰达尔高高弹起,带着他撞向矮墙。莱蒙斯听到自己的胸甲再一次碎裂脱落,护手更是扭曲毁坏,他的双臂骨骼也几乎麻木。

    锵得一声,圣剑跌落在地上。

    “你怎么能使用空境的魔法?”圣骑士满怀着不可思议,同样倒在了废墟里。他胸前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上爬满霜痕。

    尤利尔一声不吭,他身后的冰盾从内部碎裂,牙医霍普扶住了他。如果条件允许,学徒自然不介意告诉他那是箴言骑士的魔法,但现在他只能听见梦中的低语。

    银白的世界逐渐褪去。

    好像高塔与议会的冲突也停止了。然而佣兵跟圣骑士团的战斗并未中止。阿拉贝拉跪下来用神术试图驱散神秘,但没有明显的效果。她只好站起身,拾起杜兰达尔。

    “请贯彻露西亚的意志!”女神官高举圣剑,坚定地请求。骑士们在她的鼓舞下重振旗鼓,并听从安排不断向中央逼近。橙脸人回过身试图找她的麻烦,可白袍神官的身影淹没在交战的人群中不见了。她没有上马,直接失去了踪迹。

    狡猾的女人。约克放弃追逐她,拖着灼伤的手臂挡在学徒身前,一剑架开同伴的漏网之鱼。圣骑士很难缠,比阿拉贝拉更难对付。但矮人帕因特抡起锤子敲在对方的铠甲上,他就像个网球一样被砸飞了出去。

    “我一进城,就知道这件事跟你脱不了关系。”矮人粗声粗气地说,“好啊,你是觉得和我一起登报体现不出你的水平,所以甩开你的同伴单干了?”

    “我只是希望能做点什么。”约克冲他喊。

    “你最好给我想清楚。”帕因特升起土墙。“你想做和该做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我们在雪山里找了你一天。”

    “我很抱歉。”

    “你确实应该抱歉,但不是对我。你让别人跟你一起承担你鲁莽的后果,看来赫克里的教训依旧没能让你长记性。”矮人走到梅米身边,帮他挪动学徒的手臂,使他平躺在风暴洗净的石板地上。“他还活着吗?真是万幸……我们能为他做点什么?”

    “很要紧吗?”梅米更是忐忑。

    “他的状况更像……冻伤。”霍普实话实说,“不用我的魔法也能自愈。而且现在他的魔力耗尽,最好的办法就是靠正常途径自行恢复。”

    “露西亚保佑。”约克松了口气。

    “我怀疑你在诅咒他,西塔。”丹尔菲恩从断墙后冒出头,四下警惕一番才匆匆经过战场。毫无疑问,只要有任何一道剑压或一个神术落到她身上,冰地领的伯爵领主就该换人当了。“事情还没结束。趁着卡玛瑞娅还没来得及从那个惊人的魔法中恢复,所以那头狼你们要怎么处理?”

    “这小毛团你们从哪儿捡的?”帕因特撞了下约克的膝盖,“白之使没告诉你们那个黑帮的事?”

    约克把事情简单告诉了他。

    “根本来不及。”矮人下了定论,“既然他身上有被献祭的标识,那你们为什么不用其他的狼人再把他换回来?”

    “好主意。只要随便找个死有余辜的狼人就能解决问题,那真是麻烦你再去雪山把奎伦的尸体挖出来了。”

    “试试这张皮怎么样?”帕因特从口袋里翻出一张刺着车轮状纹路的狼皮,把少女伯爵吓得后退两步。“象征物是有力量的……”

    ……但现在向碎月献祭只会加速祭台上魔力的爆发索伦接口。

    “那种东西是什么?”矮人扭过头。

    “今夜是黑月潮汐,破碎之月的魔力活跃期。祂打算自我补全,现在已经吞噬了一位古老王者的灵魂和卡玛瑞娅妖精的族长。使者大人正在压制月都与黑月相连的纯银祭台。”约克回答。“至于献祭贡品和魔力之间的关系,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因果关系。每到圆月时分,黑月河里的妖精就会将祭品献给破碎之月。她们只能通过祭台来完成这个步骤。如果想替换祭品,就必须回到纯银祭台上举行月之祭礼。但就算你们能回去,放开对祭台后的魔力井也是十分致命的

    “所以我们只能杀了他咯?”伯爵讥讽道,“那还真是白费力气。”

    你居然站在尤利尔那边,伯爵大人,这实在是令人惊讶索伦不会以为丹尔菲恩对梅米有什么特殊感觉。而且碎月的祭品必须是死物。尼克勒斯的火种离死不远,才会被月亮接受。现在如果梅米有什么意外,那碎月的补全就再无我们插手的机会

    它停顿片刻,卡玛瑞娅是以碎月为主体的投影魔法,没准祂会落下来,永远地代替威尼华兹

    “那就送他离开。”丹尔菲恩一锤定音,“我再也不想在我的城市见到任何一个狼人。除了穿梭站就没别的方法了吗?”

    “我宁愿回隧道去。”梅米打了个喷嚏,“约克说他有办法能离开神秘之地,我才答应和他们进去。你们的办法呢?”危急时刻,就连这头笨蛋狼的脑子转得也快。

    “是尤利尔说的。但他选择寻找穿梭站,说明那个办法没用了。”橙脸人给他们解释,“从篝火镇到安格玛,我一直都跟着他走。他说他有占卜师的方法……”

    “你们怎么进到卡玛瑞娅去的?”

    “我们打算在隧道里休息。尤利尔睡着了,我坐在塌方的泥山上没事做,于是就开始吹风笛玩。”

    “真有你的,干脆叫醒他得了。”丹尔菲恩哼了一声。伯爵大人对这种打扰他人休息的行为满怀憎恶,尤其是在阿拉贝拉半夜来找她谈该死的教堂建设之后。“要是你觉得站在这里碍眼和说废话没有用处,也许来点音乐会使你更放松。话说回来,你干嘛不试试呢?”

    “因为这里不是沉眠之谷。”也没有洞民和钢岩卫士。虽然这么回应,橙脸人还是拿出了白骨风笛。

    梅米提醒他:“卡玛瑞娅有的是钢岩。精灵骑士的铠甲以它们为主材。”

    “不是所有钢岩都跟洞民关系好。更何况它们又不瞎,起码分得清笛子和人。”约克咕哝一句,“没准我会把圣骑士吓跑。”他鼓起腮帮子,朝气囊吹进空气去。

    由于月之祭礼的进行,卡玛瑞娅各式各样的雕塑铠甲都安分了不少。丹尔菲恩跟随在圣骑士队伍后经过城中街道时,只看到一处蜡像馆的状况有点糟糕,吸引了大量城卫兵和警察。她没想到古堡里追着她的神秘生物居然还不是特例,看来在卧室里使女神官与自己分开的脚步多半也是这些东西制造出来的。

    伯爵紧了紧斗篷,“我好像看到它们动了一下。”尤利尔和霍普一早就清理过糖果铺附近的骑士铠甲,但现在这些神秘衍生仿佛受到了召唤。“它站起来了,还是飞起来?我想你最好快点,越快越好。”

    “威尼华兹要消失了。”矮人说,“我脚下的土地不听使唤。”他们眼前的沙土壁垒不断传来钝响,原本伯爵以为是外面的圣骑士在锲而不舍,不过裂纹分布得很均匀,地面也开始摇动。

    梅米露出犬牙,好像在威胁某个人。他一言不发,忽然朝着石桥跑去。

    “站住!”丹尔菲恩不知道他又想干什么,立刻下达命令。狼人头都没回。

    约克把风笛一扔,牙医手忙脚乱地接住。“等等,梅米!你去哪儿?”唯有他能明白狼人此刻的心情。

    “永远别回来才好。”伯爵恼火于他们的抗令不遵。我干嘛要关心佣兵和一个铁路工?然后这位贵族小姐转向牙医霍普,这是唯一一个绝对从命的家伙,她看他顺眼多了。“给我继续吹。你的魔法在刚刚到对决中没有半点用处,现在不会也不敢出声了吧?”

    “呜——”

    洪亮的长音震动街道。丹尔菲恩一阵头晕眼花,矮人更是吓得蹦了起来。尤利尔呻吟一声,眯着眼睛将手背搁在额头上,他怀疑自己不小心把一座铜钟的外壳打穿了。现在风正穿过窟窿。

    “这可怕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学徒想爬起来,可躯干有点不听使唤。这种感觉他不陌生。“我以为烧伤会更严重。”或者剑伤。

    神秘度差异霍普还在吹风笛,其他人都面露不适,只有指环索伦能回答他。‘冰雪王冠’是空境的魔法,而且足以在神秘度上碾压‘断罪之刃’,这使得那一瞬间你身体上受到的灼伤都得以无效化。但同样的,白的魔法就算被借来,也会在使用时伤害到你

    尤利尔松了口气,“听上去也不是没有好处。”

    事实上,冰冻给你的伤害应该比炎热更严重。但你的身体对寒冷的耐性远高于火焰,不然你早就被冻死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奏鸣 二

    在抗冻的人也挨不过乔伊的极寒,这多半是职业给我的保护。尤利尔在四叶城瑟瑟发抖的夜晚,不敢想象相邻的冰地领气候会严酷到什么地步。老实说,我压根没有什么耐寒的天赋。

    但危急的事情不是这个。“霍普先生在干什么?”他发誓自己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恐怖的演奏。“梅米呢?”

    “听约克说他打算游出城去。”

    “?”

    “找那只金杯。”丹尔菲恩只得给他解释,“使者大人通过金杯进入了卡玛瑞娅,那头狼以为他可以原路返回。不过事实上,祭献给神祇的贡品从没有能再离开的。我告诉你们,这事从来没有过。那个佣兵西塔说你有办法,希望它不是这个。”

    我有办法?这话我自己都不记得说过。尤利尔还没来得及澄清这个事实,一大蓬土块就砸在了他身上。

    然后是一连串的惊呼——

    尤利尔一把接住栽倒的丹尔菲恩,手指上的冻疮使他疼得抽了口气。“看着脚下,我的伯爵大人。”他回过头就看到矮人,顿时感到十分惊喜。“帕因特先生?我早该想到是你,你回来威尼华兹了!”

    “是啊,我以为你们两个长着狗熊胆子的混球差不多死在莫里斯山脉,就直接回来了。”矮人没好气地说,“冒险不是送命,下次你临走前给自己上个保险,务必让我当你的受益人。”

    学徒尴尬地移开目光。“卡玛瑞娅的替换完成了。”他找着狼人梅米的身影。“离天亮还有多久?”想想办法,在碎月吞噬月都前。

    “大概半小时后,太阳会出现。”

    “那威尼华兹?”

    “冰雪很快消退了。”丹尔菲恩告诉他,“看来就算是使者大人,也是会疲惫的。更何况那个枢机主教还在古堡天台上。”

    尤利尔把一切情绪和感慨压抑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耳边的奏鸣还在响,一下把他拽回四个人穿越沉眠之谷的时刻。千年前洞民辉煌壮丽的历史正在诗歌中复苏。学徒叹了口气,“奥卡姆先生,你可以停下了。”他已经找到了石桥上的狼人,于是站起来向他们走过去。

    牙医一句话教他停步。“我没在吹它,大人,我根本不会吹风笛。”满脸错愕的霍普·奥卡姆高高举起银色的指骨,“它一直在自己响。”

    “!”尤利尔像是中了乔伊的魔法一样定在了原地。

    温柔而苍凉的乐章还在流淌——

    石桥上,约克拉住梅米的手轻轻地松开来。他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不远处圆月般的湖畔,晶莹的水流破开尚未融化的浮冰,神秘的光辉照亮了夜空之下。

    “火种的诞生。”橙脸人低语,他连连眨眼,似乎在怀疑自己的视力出了问题。“妖精的繁衍应该在魔力充足的季节,这怎么……难道是奥萝拉?”

    “那是什么?”梅米更是始料未及。

    冰地伯爵回答了他。“新的妖精的降生。水妖精是元素生命,只生活在纯净的活水环境。每一处水源的妖精族人数目是固定的,只有一个水妖精死去,新的族人才会诞生。”这位贵族小姐虽然不是神秘者,但对于一些知识类的神秘了解还算可以。“濒死的妖精会成为种子,新的后辈就从她们的身体上诞生。妖精依靠这种方式不断传承,但新生儿不会受到前辈的任何影响,她们是全新的个体。”

    “说得没错。”约克脸上的神情很难用词汇形容,“不仅仅是水妖精。据我所知,绝大多数元素生命都是这样。妖精整个族群都是女性,但西塔们不同,我就诞生于我父亲最后的光辉。”

    “这、这太惊人了。”梅米几乎说不出话来,“我们杀了她,于是现在出现新的水妖精来补足数目——”

    “你说得不准确。妖精是可以选择不留下孕育后代的种子的,不管怎么说,她拥有完整离开世界的权力。”约克靠在栏杆上,“奥萝拉女士算得上一位合格的族长。”

    “我可不认为她有什么值得悼念的。”小灰狼当然不认同对方为他们套上枷锁的行为,老实说,惹出这一系列后续的正是她举行的月之祭礼。就连尤利尔和冒险者们受的伤都能算在妖精女士的头上。

    “重点不在这里。”丹尔菲恩忍不住插嘴,“没人觉得妖精的诞生与风笛声有什么关系吗?”她停顿片刻,还想说点符合身份的话来加固自己的威严,就听到一片汹涌的浪涛拍打声。伯爵下意识后退半步,抓住了学徒的手臂。

    嘹亮高昂的奏鸣终于达到了整个曲子的顶峰,悠长的回音在夜空下盘旋直上,响彻这所圣白之城——

    “脚下!”梅米尖叫。

    在石桥之下,一道晶莹澄澈的水柱漫出黑月湖的圆形轮廓,势如泄洪般冲入干涸已久的河床,卷起雪白冰凉的层层泡沫。眨眼间,形如裂谷的水道满溢成碧波莹莹的河面,远去的波峰浪头已经化为视野中一道模糊的白线。

    而在夏尽冬至的清爽雾霭中,一条轻盈娇小的金色小舟鼓满白帆,朝着石桥轻盈地滑行而来。

    “那是什么?”尤利尔瞪大了眼睛。

    “看体积是货船。”约克比他看得更远,更清楚。“那种小型的远行船只。船头有座女神像……啊!”光元素突然叫起来,“是奥萝拉女士的雕像!这是阿兰沃的精灵船!”

    尤利尔忽然想起在篝火镇的绿茵河上听到的歌谣,以及康里爵士口中的传说。绿蔷薇城毁于黑月河潮汐,那是阿兰沃与萨拉人结盟的地点。于是作为礼品的一整船财宝也一同沉入水底,成了妖精的东西。

    黑月河上的行舟,潮汐中前行的宝船。那这只迎面驶来的精灵船会不会是当年阿兰沃送给萨拉人的那只?

    石桥下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你可以坐着它离开。”

    狼人低下头,看到荡漾的水波中冒出一个长着狼耳朵的透明生物,她正对自己柔声细语。梅米忍不住朝后跳了一步。“妖精!”

    “是那个新生的水妖精,梅米。”约克说,“她变成了你的样子。这说明她没有恶意。”

    “她的确和奥萝拉不同。”尤利尔也同意。他听见水妖精刚刚说的话,“也许你能沿着黑月河离开卡玛瑞娅。”

    “我会帮你们的。”小妖精说,“我叫伊娃。”她怯生生地打量着他们。“我妈妈伤害了你们,对不起,她只是想要族群得到自由。请你们原谅她好吗?我会帮你们把船推到外面去的。”

    “你召唤出了阿兰沃的精灵船?”梅米问。

    伊娃摇摇头,“我做不到,是你们得到了萨拉人的认可。你们身上有他们的祝福。”

    这太奇怪了。“可我们根本没见过什么萨拉人。”尤利尔忍不住说,“那是一千年前的人,就连阿兰沃都消失了,我们怎么可能得到萨拉人的祝福呢?”

    伊娃眨着眼睛不说话,似乎被他吓到了。

    萨拉人就是洞民,蠢货索伦告诉他真相。

    “啊?”别说学徒了,就连约克和帕因特,还有丹尔菲恩都下意识张大了嘴巴。尤利尔感到自己如在梦中,“这怎么可能?”莫非精灵与人类对他们的称呼不同?

    怎么不可能?指环说,萨拉是他们的名字,洞民是他们的种族。这可是两国外交问题,阿兰沃与萨拉人。你倒好,觉得干脆给自己起名叫人类就行了?

    尤利尔无言以对。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洞民骨笛会引起这样的异象了。尤利尔当然拥有洞民的祝福,因为他们开解了沉眠之谷中钢岩卫士与洞民的执念,从而得到了对方的感激。

    “盖亚保佑。”他喃喃自语,“善行会带来好运。我原以为那只是安慰。”

    “小概率事件,但我们本就不是为了他们的感谢才这么做的。”约克心满意足地说。“还等什么?”他开始驱赶小灰狼。梅米跳上甲板,扭头趴在船舷上,浑身的漆黑魔力立刻不再飘散。

    尤利尔微微侧过身,牙医将呜呜作响的风笛递给他。这位奥卡姆先生的表情好像见到了什么明星似的,一张狼狈的脸上露出点滑稽的崇拜。学徒赶紧转身将风笛交给梅米。

    “你们不走吗?”小灰狼问。“你受伤了,没法再战斗。”

    “我们得等人。”乔伊还在阻止月之祭礼,佣兵们也在阻拦圣骑士。“下船以后朝北走。你是神秘生物,通过四叶森林没问题。”他嘱咐到。

    “四叶领现在有的是工作岗位。”伯爵大人不知道处于什么心态,在后面补了一句。

    “我什么都没做。”梅米低下头,“我什么忙都没帮上,我们才认识几天——”

    “我想这不是我们不帮你的理由,而且你并非什么都没做。你带我们走出隧道,还警示我们城市中有危险。”尤利尔指出,“说真的,梅米,是你最开始选择了帮助我们,我们才会尽力帮你脱离危险。”

    约克摘下头盔。“这是公平。”

    梅米再抬头时,眼泪把他脸上的毛都打湿了。“我会把你们的宝藏还给你们。”这头小狼说,“总有那一天的,你们给我等着吧。”

    伊娃掀起水浪,小船渐渐消失在迷雾里,直至波涛声也止息了。

    ……

    半小时后,冰地领的天亮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高塔

    纯银祭台上,黑色的雾气不断翻涌、盘旋。冰雪的封印噼里啪啦地碎裂,使者以剑拄地,霜冻蔓延上他的身体,自内而外展现出一种奇特的燃烧状态。他的眼睛里跳动着的是他灵魂的闪光,比火种更炽烈,比坚冰更寒冷。

    也许他想到那些在冰封地狱中哀嚎的影子,也许他从未把他们放在心上。他是星辰在当下的眷属,是高塔巡察诸国的使官,是维护诺克斯安定与和平的守护者。他是凛冬的守卫。破碎之月也不能侵蚀他的灵魂。

    白之使肩上的七芒星流淌着光泽,如同旗帜上暗红的纹章。

    ……

    月之祭礼结束于第一道黎明的日光降临的刹那。

    尤利尔在一家挂着铜酒杯装饰的招牌下分别。诺克斯佣兵团终于一雪前耻,彻底打退了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团。阿拉贝拉到底还是没争取到保护领主的机会,冒险家邀请丹尔菲恩一起离开,他很早以前就认识这位冰地伯爵了。

    “感谢你的援手。”经过这次冒险,尤利尔对贵族小姐的看法也有了一定的改观。她身上有种与塞西莉亚截然不同的冒险精神,安分守己与她形同陌路。

    “如果我用不着在这鬼地方待上几十年。”少女伯爵抖了抖破碎的皮毛搭肩,“谁会在乎它变成了什么样子?”她被考尔德亲自扶上马背,一扯缰绳,流露出全然的高傲和自信。尤利尔又想起她趴在她哥哥身上哭的模样,看来得到了成长的并不只有我一个人。

    然后是约克。他给他一个拥抱,顺势拍了拍学徒的后背。“真没想到你能陪我一起冒险。”他情绪激动,“我的队伍永远都有你的位置,伙计,愿露西亚保佑你。”

    “别总是给自己太大压力了。”尤利尔在离别前给了橙脸人安慰,“你尽了力,盖亚会知道你的付出,体谅你的辛苦。”祂不比你的露西亚更粗心,可同样会保佑异教徒。至于冒险者的道路,盖亚也许明白我的努力,但高塔的占星师们可不一定。他有点担心自己能不能达到使者的要求。

    约克和帕因特也骑上马,牙医霍普胆战心惊地踩上铁蹬。矮人想要送他一程,可尤利尔拒绝了。他宁愿自己去找乔伊,他直觉对方不乐意被别人看到。

    果然,古堡的天台依旧霜雪覆盖。议会的枢机主教像街头贩卖的海鲜一样冻在冰块里,而使者背靠着一根冰柱,似乎在祭台上闭目养神。学徒小心翼翼地走近,还没说话,就看到年轻人朝他伸出手。

    乔伊一戴上指环索伦,颈部以上立刻就消失了。尤利尔隐约发现他的皮甲上血迹斑斑,顿时吓了一跳,可仔细观察竟没发现他身上有半点伤口。

    “接下来我们直接回克洛伊。”使者通知他做好准备,主要是带上那位主教大人。“等到卡玛瑞娅彻底消失,我会打开星之隙。”

    “月都消失?”学徒抓住的重点不是他们会到高塔。“为什么?”

    “月之祭礼是借助黑月之潮的魔力发动的大范围神秘仪式,破碎之月在妖精的布局上试图吞噬自己失去的部分来自我补全,这座圣白之城当然是被祂吃掉了。”

    “那狼人,还有妖精怎么办?”

    “狼人还是老样子,只要梅米这个关键没被吞噬,他们就没影响。”乔伊停顿片刻,“至于水妖精,她们可以选择继续生活在黑月河里,或者集体搬迁到新的水域。”

    “黑月河怎么还存在呢?”在千年前它就该干涸了才对。

    “黑月河象征月亮上的裂缝。”乔伊告诉尤利尔,“只要月亮没有补全自己,它就永远都存在。够了,你的问题太多了。”他伸手在虚空中握住了什么,手腕扭动了一下,金色的门扉在眼前凭空洞开。

    尤利尔以为他会像上次一样点燃烟花,这时候才明白那根本不是启动矩梯列阵的必要步骤。由于当时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天空中,他恍然地想,我竟没注意乔伊的动作。

    “有时候需要告诉别人动向。”乔伊看出了他的疑惑,“这里是伊士曼。”

    学徒勉强能理解他的意思,作为巡察使者,乔伊不能不请自来,让王国无从准备。有驻守者还好,可埃兹先生不会再负责伊士曼的事务了。尤其是在坐标损坏之后,尤利尔清楚,恐怕使者是在故意隐瞒自己的位置。

    使者率先踏入星光小径,他犹豫了一下,忽然嘱咐学徒:“浮云列车的资料保密度很高,你最好不要把它泄露出去。”

    他并未向我提及保密的级别。这让尤利尔意识到一个可能性,但他没选择直接问出口。就像在店铺前对抗圣骑士的一剑那样,我该信任乔伊,在酒吧前和城堡里都是这样,到现在也是。这毫无疑问。他觉得自己可能在这座圣白的王城领教了太多谎言,致使想法都变得疯狂起来。

    枢机主教的冰块太沉重。学徒试着把它拔下来,但没成功。“搭把手。”他请求。

    使者只好下来帮他搬动。尤利尔下意识松懈了精神,结果差点砸到脚趾。他感到手足更麻木了,不由得有些怀疑起牙医的诊断。

    “你不能给他解冻吗?”

    “……”

    “我想我们不可能把他搬到台阶上,精灵工匠把它造得太高了。”

    “闭嘴。”

    ……

    星光点点的道路并不需要用双脚走过,尤利尔在门后还未站稳,就感到周围的景色发生了突变。他仿佛站在悬崖边,一步踏出,就从山顶落到了谷底。他没法不承认这个过程相当刺激,因为他体力不支之下直接跪在了地上,冰冻海鲜也滑向一边。

    一双手托住学徒的肩膀,几乎是把他提起来的。“好孩子,你还好吗?这种伤我得说我很眼熟。赶紧去旁边歇着吧,你看起来两天没睡觉了。”这个声音与双手一样温暖有力。“你叫什么名字?尤利尔,是不是?”

    学徒感激地在原地站稳。“谢谢您,先生,没错。”

    乔伊在他身后踏出金色的门扉,冰塑被他乓得一声摔在地上。使者冷冷地瞪他一眼。救援队的医师们一窝蜂围了上去,然后七手八脚地将主教抬走了,有几个倒霉鬼隔着手套被冻得直吸气。

    “我去找狄摩西斯。”他丢下一句。

    “别说我多嘴,统领大人,我看你的状态可不怎么好。”扶着学徒的男人说,“救援队——”

    “他们处理不了,我才去找他。”

    星之隙的终点是一间不算宽敞的休息室,与正常的阁楼没什么区别。乔伊推开门,外面直通往一座楼梯。他毫无停留地走上了台阶,脚步敲响了地面。

    “看来事态比我们想得更严重。”

    站在对面的是个身披长袍的中年学者,他戴着一副平光镜,举止文雅,语气和蔼。他的面容很难说有什么特色,五官是标准的人类,肤色很常见,就连头发都熨帖整齐。唯有左耳上有一束卷曲的鬓发,看起来像是常年卷着铅笔留下的痕迹。

    中年学者说:“我从没见过他这么急切。”

    这我可没看出来。尤利尔不知道占星师们对破碎之月有什么看法,他决定还是先聊点别的话题。“我该跟上去吗,先生?”

    “别在我眼前装傻,孩子,海恩斯一定和你说过圣者大人的事。最近我应付小鬼已经够头疼的了。作为白之使的学徒,你该比罗玛懂事才对。”占星师回答。

    尤利尔一下就知道他是谁了:“埃兹先生提起过我?您一定是拉森先生,对吗?”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每天会收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但你这样的还是少数。希望我不会恰巧是你的偶像,这总让人觉得尴尬——没准我们会天天碰面。”拉森·加拉赫一边说,一边退后让出空间来。一位身材娇小的女医师立刻挤上前,把一块状似皮带卷的东西塞进学徒的嘴里。“味道如何?”他眨着眼睛。

    尤利尔差点被她噎住,可那东西很快软化下来。他尝到了一股浓郁非常的薄荷味,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那是什么?”由于刺激太过强烈,学徒连回答都忘了。

    “一种蝉蜕制成的炼金药物,在布鲁姆诺特很受欢迎。虽然炼金师们乐意把它当成甜点卖,但事实上它是种镇定剂,在街上吃太多会给环卫工人造成困扰。不过在这里倒没什么,你太疲惫了,正需要休息。”

    拉森话音刚落,尤利尔就感到了一阵无可抵御的困倦。这位大占星师看着女医师将少年扶到床上,然后顺手打开了加热开关。在模糊中,尤利尔觉得自己像一根就要被送进烤箱的面包。

    “白……”他试图挣扎。

    “我的老师会帮他解决问题,他可用不着你担心。有什么问题不妨稍后再说,这里是高塔的内部,浮云之都最安全的地方。等你醒过来我会让你见见你的老板,他肯定没想到你们能这么快重逢。”大占星师拉森说。

    他果真没骗他。当尤利尔在三天后的正午睁开眼睛时,德鲁伊埃兹·海恩斯正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对于学徒的动静他只是微微别过头,好像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句话来:

    “欢迎来到克洛伊,尤利尔。”

第一百五十六章 指环

    “埃兹先生!”尤利尔把自己滚下床。他哎呦一声,觉得自己浑身没劲。

    “比起褥子和床单,你看起来更喜欢地板。这对你的腰有好处,对冻伤没有。空境的神秘生物能从白之使魔法中捡回一条命来,你这样的菜鸟还是少接触他为好。总有一天我会在墓园里目睹你连着冰块一同下葬。”埃兹用他一贯的口吻数落,“这次算是万幸,你没有缺胳膊断腿。”

    “如果不是白,我可能被圣骑士长一剑砍下脑袋。”学徒爬起来说。

    “圣骑士长。”埃兹重复,“我猜你说的不是莱蒙斯·希欧多尔吧?”

    “我希望不是,可命运总是事与愿违。”尤利尔至今仍觉得像做梦一样,他当时还没意识到自己干了多么疯狂的事,毕竟乔伊在镇压碎月祭台的同时将圣骑士长的导师主教冻成了雕塑。与之相比,他的成果的确算不了什么。

    学徒没有隐瞒,他把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了这位前酒吧老板。

    “一整座城?听上去白之使也弄出了大动静……他比你还夸张。破碎之月再怎么说也是神明,很明显祭台的封印并不顺利,他不得不使用了更强大的魔法才控制住局面。露出去的一点气势足够你战胜一个刚晋升的空境了。”

    德鲁伊没做出什么让他感到压力或尴尬的表情,他问起他的老朋来。“我听说圣骑士团与考尔德发生了冲突?”

    “是黑帮。”尤利尔说,“他们抢劫了佣兵团护送过的商队,还打着议会圣骑士的名号。据我了解到的,威尼华兹的财务总管和他们狼狈为奸,雷勒先生就与圣骑士团起了误会。不过细节上我可不敢保证——”

    “我只要知道结果就好了。”

    “圣骑士团没有占到便宜。”这是他再三考虑出来的回答。“雷勒先生受了些伤,但丹尔菲恩领主让医生把他治好了。黑帮也被铲除。”我可没说假话。

    埃兹·海恩斯同样没表露出任何担忧或怅然的神情。

    “行了。”他站起身,“看样子你今天就能出门了,高塔是真正的神秘之城,它会欢迎你的。”床头有一张样式新颖的小桌,德鲁伊拾起桌子上的手套,拎起手杖顶开门,把手自动扭了扭。

    尤利尔愕然发问:“你不问我破碎之月的事情吗?约克他也参与——”

    “白之使已经做过汇报了。更何况我又不是高塔的在职人员,问那些东西干嘛?”

    说得也是,谁会关心一个学徒的冒险经历呢?除非我把它写成书。“他还好吗?”尤利尔忍不住问。

    “你干嘛不自己去看看?他是你的神秘导师,不是我的。”埃兹没好气地说,“我可不想变得和你一样。”门砰一声关上了。

    房间一下安静了。他一个人坐在床上,感到浑身不自在。这里是克洛伊,苍穹之塔,神秘领域的七支点之一,云彩之上的国度。他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来这里,但即便在踏入星之隙的时候他也没有如此确切的认知。他闻到墙壁散发出来的鲜核桃的气味,远比四叶城的小酒吧要清新,但也更寒冷。

    一大盆盛开的桃金娘埋在湿润的泥土中,看样子埃兹先生刚为她浇过水。窗外云遮雾绕,阳光穿梭枝叶和水露的光环,落在星空般深蓝色地毯的流苏上。尤利尔不太适应这样的环境,他不禁想起表世界的盖亚的修道院。那时候他每天都在教堂洪钟的鸣声中被唤醒,厚重绵长的声音能震动他的梦境。

    尤利尔忽然不敢去看窗外。

    但啪得一声碎响,学徒诧异地发现桃金娘跌在地上,潮湿的泥土被人踏在脚下。而一个没长脑袋的人从窗外钻进来,他把鞋子上结冻的泥渣在地毯上擦拭干净,流苏和星空顿时惨不忍睹。

    “埃兹说你想找我。”乔伊告诉他。

    “……”事实上,现在一点也不。

    使者看上去与在四叶城的酒吧时别无两样:皮甲、肩铠和靴子一应俱全,他摘下夜语指环,露出惨白皮肤上凸显出的圣灵雕塑般的五官,眼睛里的火焰也不见了。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伤口,尤利尔意识到,在卡玛瑞娅的祭台前他能明确感受到乔伊的状态不好,可现在他有点怀疑了。

    “你受伤了吗?”学徒迷惑不解。

    使者低下头,很是古怪的仔细打量了一番自己。“一点擦伤,已经好了。”

    “你是说你在对抗碎月的同时还与那个议会主教战斗,竟然只受了一点擦伤?”尤利尔虽然刚踏入神秘世界,可这不代表他没常识。我又不是傻子。

    “听上去你似乎巴不得我重伤垂死一样。”年轻人面无表情地回答,好像把学徒当成傻子。“波娜医生说你的伤势已经痊愈了,可以下床走动。你对魔力的掌控还不完美,才会导致魔法伤到了自己。”

    这种推卸责任的话只会让尤利尔觉得哭笑不得。“我并没责怪你,白。”

    白之使停顿片刻,“我也不是在和你道歉,学徒,这是教训。”他将一枚指环放在桌子上。“你的银光戒指。”

    “银光戒指?”尤利尔还以为所有的符文指环都和索伦一样呢。

    “克洛伊规定,只有驻守者不能佩戴。”

    “?”学徒没懂。

    就是说除了驻守者外,一般高塔成员需要时刻佩戴银光戒指还是索伦把它翻译成人话,学徒大多是雪花戒指,大占星师则是夜语符文。别指望它会像睿智的格森先生一样回答你的问题,这些低级炼金产物根本称不上符文生命

    太好了。“高塔还有什么规定,希望你能一并回答我。”学徒一本正经地说。他戴上指环,无需加热,一圈银色的符文便亮起来。“我要给它起个名字吗?”

    你有别的事要做指环先生很满意他的指代词,有些东西说了也没用,你需要切身体会才能记得牢。我们去布鲁姆诺特,你不能总在会议厅的休息室里住着

    “那个会议室是什么?”尤利尔一听这个词就觉得不太妙。我到底在什么地方睡了三天三夜?

    大占星师们讨论重大事件的议会举行地点。顺便一提,昨晚开会讨论破碎之月神降事件的时候,其中一位大占星师抱怨你的呼噜声太响来着

    学徒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

    当他们走在街道上时,尤利尔还没从尴尬中缓过神来。他在高塔中经历了可怕的注目礼,仿佛“会议上的鼾声”已经传到了每个占星师的耳朵里了。尤利尔不得不躲避遇到的每一个人的视线,生怕自己会羞愧地夺路而逃。

    “他们不认识你。”最后使者说,“陌生人会让他们觉得好奇。”这话使他稍微放心了一些,并再次对乔伊满怀感激。这份感激一直持续着,直到索伦告诉他根本没人这么说过,它不过是在开玩笑。

    那些人因为你跟在白后面才会注意你指环解释。

    尤利尔在感到一种被戏弄的愤怒同时,不禁大大地松了口气。他发现自己已经摆脱麻木的控制了,而使者的脑袋也不见了。

    在街道上行走的大多数都是神秘生物,他们的穿着打扮实在与常人迥异。尤利尔最开始以为这些都是冒险者,但很快他就看到一个戴口罩穿围裙的女人从嘴里喷出火来,烧烤一份布满暗绿色深褶的古怪牛肉。“想来点吗?”当他们走过时,女摊主还热情地询问他。可学徒实在有些下不去口,便拒绝了。

    那是布鲁姆诺特的小吃,但算不上特色这话一看就是乔伊写的。它会让人一天都吃不下任何东西

    “呃,味道很糟糕吗?”

    有研究表明,涂抹黄油苔藓的肉类会在胃里吸收酸性物质膨胀

    这种东西也能堂而皇之地卖给别人吗?尤利尔不知道如果自己吃掉了它,要怎么才能把它消化。“所以有人乐意购买它来了结自己喽?”

    需要魔力中和乔伊回答,黄油苔藓是种神秘植物。如果你要再问细节,我就不知道了。植物学在高塔非常冷门,事务司一直在主张将它添加到神秘学主修课程中,但投票结果并不如人意

    “提醒我一定给事务司的建议投票。”学徒避开一片突然喷出烟雾的蘑菇,他猜测这些东西属于城市绿化的一部分。“事务司是什么?”

    这个问题好像把使者难住了。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模糊地解释:类似于那个……行政管理部门,或者说王国内阁

    “很形象。”学徒鼓励,你竟然还知道王国内阁?我以为你连治安局和城卫队都分不清。

    布鲁姆诺特是浮云之都的主城区,索伦告诉他,而克洛伊塔本身包括浮云之都以及绝大部分的天空领域。这个名字使他浑身颤栗。尤利尔不知道它与浮云列车有什么关系,于是请求导师的解答。

    “没任何关系,这只是个巧合。”乔伊说,“伊士曼王国的列车是矮人们的造物,也许神秘只是借用了它的外形。高塔与他们的关系没那么好。浮云之都没有列车也没有公交,占星师们构建了复杂的矩梯交通。”他示意尤利尔跟他进入一间最近的商店。

    “?”

第一百五十七章 远光之港

    商店里有矩梯魔法

    学徒对于矩梯的了解还停留在威尼华兹类似电路故障的场面。“我们要离开布鲁姆诺特吗?”事实上,我们刚走出高塔的总部区域。

    这里还属于占星塔范围,算做商业街的一部分。占星塔不提供住宿用房屋,伙计,除非你属于管理人员显然解释的人换成了索伦。事务司已经安排好了你的住所和身份信息,就在布鲁姆诺特的城区。现在我们带你熟悉一下道路,你要满怀感激地记下来

    ……

    布鲁姆诺特似乎与四叶城并无太大不同,唯一的区别是这里没有守城的卫兵。因为城市的边缘就是岛屿的边缘,除非长出翅膀,否则没人能爬上这座浮空岛。

    矩梯的出口在一处高悬岛外的平台上,尤利尔踏出矩梯的阵纹时,差点一头栽到浮空岛下的云彩里去。符文闪烁着推动云彩,露出直下岛屿的狭窄台阶来。布鲁姆诺特像个悬浮于云海中的明亮气泡,折射的阳光使它看上去忽近忽远。有许多堡垒状的飞行物绕着城市盘旋,隐约可见尖顶或尾翼上飘扬的彩色旗帜。

    “那是船。”乔伊的口吻一如既往地严肃认真,“像马车一样的船。”他说的应该是用途而非外貌。不过在学徒望过去的时候,真有一辆马车飞越天空。拉车的坐骑有四条短腿,但脑袋上长有宽大的羽翼。就连乔伊也说不上来它们是什么东西。

    听说他的神秘物种鉴别学科与解说水平一样糟糕索伦悄悄告诉学徒。

    我只希望我要补习的东西不会太多,尤利尔心想。平台周围的道路不止一条,许多连接其他的矩梯基站,更多则通往迷雾与云海。每一条看起来都充满未知的诱惑。但他注意到这些台阶似乎是微微浮动的,对于恐高症患者来说堪称噩梦。而浮空岛周围遍布着同样的平台和阶梯,宛如拱月的群星。那些无疑都是矩梯的基站,他有点明白所谓的矩梯交通是指什么了。

    “台阶像水上的浮萍,但你掉下去也不会有事。”乔伊说。“周围有大型反重力神秘场,能接住每个失足的蠢货。”他看学徒似乎想要尝试一下,又补上提醒:“不过至少也会被罚款十枚阿比金币。”

    跟性命相比,十金币只是小钱。不过若是作为娱乐消遣,这还是太贵了一些,尤利尔立刻打消了念头。“以后我每天都得从这上面走过去?”他不禁有点畏惧。

    “布鲁姆诺特内部也遍地都是这种传送魔法,你可以记住某个矩梯的坐标,然后直接借助平台跳跃过去。”乔伊说,“浮云之都的矩梯都是互相联通的,外界无法干扰,内部矩梯也无法跳跃到外界。”

    “那我们为什么不这么做?”尤利尔没去过浮空岛,但使者一定记得坐标。

    “我不记得布鲁姆诺特的坐标。”

    尤利尔以为他在开玩笑。

    星之隙以星辰定位还是指环给他解答疑惑,白不需要走浮云之城的内部矩梯,他可以直接通过矩梯列阵任意穿越空间

    更何况他还能飞。学徒在心里补充了一句,他突然意识到两个人的差距比想象中要大得多。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成为乔伊那样的使者。

    踩在台阶上,它如预料一般沉了下去。尤利尔感到自己仿佛踏上了溪流中的木筏,但却不至于失去重心。这种感觉更接近沼泽上的浮木。使者则漂浮起来,台阶一动不动。

    比起安格玛隧道和月都中狼人的密室,这次经历称不上惊险。在顺利靠近了浮空岛时,尤利尔停下脚步。布鲁姆诺特的声音、气味和色彩包裹了一切,他意识到这些真实存在的东西统统超出了他对天空之城的想象,尤其是后者。

    浮云之都是一座高耸的云上孤岛,覆盖全岛的魔法和飞舞的车船会让你想到沸水中上升的气泡与盘旋的水沫,内里的山川河流则是远方的幻影。而事实上,溪谷与山脉细微到了水滴或一片叶子的脉络。河流的每一寸都闪动水波应有的白光,但森林呈现出一种磅礴而令人惊叹的暗紫色,好像太阳和夜晚并存交替时并不完全的过渡,橙红与深蓝交织并行,有种击穿灵魂的力量。云雾不会让你知道更多东西,他心想,除了告诉你你眼前是神秘的岛屿,至多暗示未来要比想象中还难以预料。

    乔伊说高空的阳光太灼热,于是高塔的圣者用魔法阻隔了多余的光线,也将整个布鲁姆诺特纳入观察站的观测范围。

    在港口与气泡之间的云海中,灯塔不分昼夜地闪烁着。一块河流冲刷出来的三角洲比任何一处边缘都更接近浮空岛外的护罩,这块高地就像冰雪中的篝火一样显眼,便顺理成章建起了海港码头。人们管它叫远光之港,但它登记在事务司的大名则是普罗旺德尔。

    “以后你会对这里印象深刻。”年轻人忽然有感而发。

    越过灯塔后,可以清晰地看到星光熠熠的港口被雪白的海湾环抱,它身后的城市依山而建,呈上宽下窄的漏斗环形,那种协调整齐的韵律感和层次感真是妙不可言。云中孤岛带来的寂寞一下子消失了,脚步和笑语遍布整个普罗旺德尔;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古怪味道,灼热与潮湿并存,学徒仿佛行于热雾之中,每个接收感觉信号的器官都在全力运转,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这里既是云海行舟停泊的洲滩,又是一座超乎想象的大型矩梯穿梭站

    尤利尔擦了把脸上的水汽,“大型矩梯?”

    矩梯列阵穿梭站。‘星之隙’的主体就在这里

    他们终于登上了港口。河流注入云海,成为一道瀑布直下,而后在反重力神秘场的作用下四处漂浮。“如果你掉下去了,还会浑身湿透。”乔伊补充。

    佩戴着银光戒指,守卫的例行检查变得十分松散。他们几乎没费时间就约过了关卡,布鲁姆诺特的紫森林和阶梯式城镇对学徒敞开了怀抱。

    尤利尔听到商贩的吵嚷和马车轮子碾压石头的声音,他的头顶传来不知名的鸟鸣。两个小孩在桥头滚木桶,一位女士在公园的长椅上阅读。尤利尔身后的港口边,有**上身的装卸工正合力搬动一只比人还高的麻袋。队伍里挂有星辰旗帜的马车插在两桶燃油的主人身前,率先通过了关卡。坐骑挥舞着翅膀在他们头顶飞过。

    如果忽视古怪的绿化和大得离谱的太阳,这里就让我感觉熟悉多了。尤利尔跟着使者走过石桥,很快见识到了布鲁姆诺特的特色景观。好吧,也许还得排除这多到可怕的石阶……

    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似的,乔伊一下停滞不前。他站在一处岔路的行道树下,踩着环卫工人来不及清扫的紫色叶子,陷入了沉思。

    谁都看得到问题出在哪里。“我们要去哪儿?”尤利尔问。

    “三环城区,博格街222号。”

    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明确的地点也能找不着。他转而问指环:“索伦?你也不知道么?”

    指环先生没他那么大的胆子,于是顾左右而言他。我们不常来布鲁姆诺特,要知道这里大多都是普通人,没什么意思

    使者点了点脖子上没有的头。尤利尔顿时想起这家伙的跨城方式只有星之隙,不由得一阵悻悻。最终他在附近商店里购买了一份地图,却发现上面没有完整的路线,只有当前街道的一张照片。“能退货吗?”他决定在心里收回“熟悉”那句话。

    “告诉它你的目的。”乔伊说。

    “你的指示能具体一点吗?”

    地图上浮现一行霜字:三环区博格街222号索伦不耐烦了。

    魔力搅动起来——

    尤利尔发现照片上出现了一个绿色箭头,当他转动地图时,照片忽然流水般波动起来,重新映照出他们眼前的景象。“我好像掌握诀窍了。”尤利尔转了转地图,果然发现绿色箭头也跟着变幻方向,但一直指向右边的道路。“往这边走就行。”

    依靠着实时地图的帮助,尤利尔总算找到了自己的新住所。虽然在心里多有幻想,可苍穹之塔和事务司还是用富有让他领会到了自己想象力的贫瘠。学徒的新家是间漂亮的双层红顶小屋,还包括一块栽满紫叶女贞的小花园,和许多后山墙垂落下来的山楂树。

    他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们有很多……很多……”尤利尔觉得自己舌头打结,“我是说,莫非高塔的神秘者都有这样的福利?”

    你毕竟是白的学徒,而且已经踏入环之阶门锁的位置有个圆环状的凹陷,指环示意他用银光戒指打开门。还在亡灵事件与卡玛瑞娅里帮了大忙。这算做圣者大人的一部分奖赏,借着事务司的安排交给你了

    走进房屋,家具也一应俱全。尤利尔分辨不出任何东西有使用过的痕迹,他甚至有点不太敢碰它们。惊喜已经把他砸晕了,学徒打开窗户,广阔的视野从窗台一直到远光之港的灯塔。森林云影天光,城镇暮色将临。正午时分激烈的色彩变得柔软而稠和,浮空岛似乎与天空融为一体。气泡外连接着漫长台阶的矩梯平台在云海中亮起来,布鲁姆诺特有如置身星云。他忽然忍不住热泪盈眶。

    “是重建的房子。”使者说,“功能齐全。”

    而且很漂亮。他低声回答,“它让我想起了四叶城的诺克斯酒吧。”还有里面那个戴眼镜的红发女孩。

第一百五十八章 关于时间的讨论

    乔伊转动戒指,让索伦进入休眠模式。“事务司认为我给你点燃火种是紧急处理,你的神秘学知识还要弥补。”

    “你给我点燃的火种?”

    “事实上,我没有,那是你自己做到的。正常来讲你活下去的几率不大,很可能是接触了索维罗的原因……但这些细节你用不着告诉事务司。”

    是塞西拉,尤利尔在心里回答,是塞西莉亚让我走上这条路。她点燃了我的灵魂。可话到嘴边,他无力念出那个名字。“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不过为什么要保密?”

    “索维罗牵扯到了许多东西。”乔伊语焉不详,“很混乱。对你的学习没好处。你知道就好。”

    尤利尔想说什么,但乔伊没给他机会。“远光之港的第一班传送是在早上七点整,高塔占星师免票。否则你必须走到商业街的矩梯平台上才能进入克洛伊。”他一秒都没耽搁,话音一落,打开星之隙直接消失了。

    “等……”

    尤利尔完全弄不明白使者这又是哪一出,他莫名其妙地关上窗户,回望这个陌生的环境时更感到不适。我得猜谜猜到什么时候?他忽然没有了好心情。

    算了,明天问问指环索伦。尤利尔没看见房间里有电灯,他在一片昏暗中往墙壁方向摸索,结果抓到了柜子上的仙人球。与索伦对话虽然不是很愉快,但最起码能把话说清楚。“盖亚女神在上。”最终他只得祈祷,让神术的光芒照亮了房间。

    ……

    第二天他在饥饿中清醒过来,意识到家里还有许多东西需要添置,而自己却把昨天傍晚的时间完全浪费在追忆过往上。

    尤利尔没时间感慨布鲁姆诺特的黎明来得如此之快,他匆匆拉开柜门试图穿戴整齐——这些东西倒是不缺——领结被放弃了,在他看来有没有它都一样。凑足一身体面的着装是件困难事,好在他不会把裤子套在胳膊上。高塔给他的是简洁的占星师长袍,他怀疑自己把它整个穿反了。尤利尔不知道乔伊看见他这身打扮会作何感想。好不容易找对了缝线,他抓起地图,走到门前时又折回去洗漱。

    更糟糕的事情是从踏上远光之港开始的。尤利尔一路狂奔下环城,凭借神秘生物的感知力避开了行人马车及路灯信箱。成功就在眼前,结果一大群过河的鸭子让他分了心。不出所料的话,他现在成功错过了星之隙的传送,只好老老实实去找别的能通往高塔的矩梯。

    学徒一登上台阶,由于没有领结束缚,外罩被狂风吹下了高空。一艘甲板涂着黑色油彩的小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追着外套离开了。

    “这两天我爬的楼梯加起来,比我上半辈子都多。”他试图和自己的戒指聊聊天,缓解一下注定迟到还不得不赶往目的地的沮丧心情。

    银光戒指闪了闪,一连串符文从侧壁上弹出来,整齐排列在他的视网膜上:

    周一日程表。

    第一节课,初级武器讲解。

    类别:导师授课

    时间:七点半点到九点半

    “……”

    “见鬼!”尤利尔差点摔下台阶去。他还有半个小时赶到高塔,而第一节课的老师居然就是乔伊。埃兹先生会责备塞西莉亚的贪睡,爱玛女士开除工人比开结工资熟练。我完全想象不出白之使会怎么看待迟到的学徒!

    求生欲驱使他跑起来,风和雾在他耳旁迅速拂过。尤利尔感到心脏扑扑直跳。奔行在高空中感觉格外刺激,他尽力不去想十个金币与被打湿的衣服。

    ……

    “观景球被修好了。”一个包着脸的男人说,声音嗡嗡地。安德鲁把钳子丢回工具箱,摘下手套在里面哗哗地翻动寻找。可锤子存心跟他捉迷藏,怎么也找不到。最后他投降了。“我听说是艾恩之眼阁下的学徒,未来的大人物。”

    科克尔将锤子从鞋底下踢出去,铁质锤头在地面上摩擦。“你肯定也知道是她们把它弄坏的。”

    “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嘛?”安德鲁没好气地回应。他拾起锤子,敲打一根铁钉。好像奥托又要跟他作对,只打了一下,钉子突然歪折了。他又将锤子丢回箱子里,感到满心愤怒。

    “我以为你故意不说。”他的同伴不说话了,不乐意触他的霉头。

    维修部里人尽皆知,安德鲁·弗纳有一手修理神秘物品的绝活,他的神秘职业让他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但最近这位维修大师遇上了点波折,而且事情也闹得人尽皆知了。

    安德鲁步入中年大概有二十年了,他的头顶是全身最干净的地方。而他的妻子比他还要老上五岁,在家务活上无可挑剔,最大的兴趣就是拣左邻右坊的八卦来咀嚼。这不是好的爱好,但总要强过她弟弟的。安德鲁简直不愿想起他,一切事情都是从他开始的。那小子就是个烂赌棍,整天游手好闲。他看年纪能当我儿子,而我现在正干着他老爹的活。见鬼去吧!

    天知道我为什么要处理霍布森的欠债,安德鲁阴郁地想,让那些债主把他打死好了。他看着木头上的纹理都觉得不耐烦,这跟他夫人额头的皱纹一样多得他犯恶心,大小污渍则是雀斑。说到底,这些无疑是心理作用,很快我就能摆脱这种幻觉。可他看来看去,好像下一秒那张同床共枕了十几年的脸就要从地底下浮上来,挂着鼻涕眼泪朝他哀求哭嚎。

    他再也受不住了,站起身走出门。修理室外是商店街,占星师们不喜欢听铁锤的叮当响,于是维修部将整个区域都搬到了塔外。这里唯一的优点是能看到点花草树木,安德鲁点燃一根卷烟,觉得自己没准能在云雾中把那些烦心事暂时抛在脑后。

    结果玻璃嘭得一声响。“安德鲁·弗纳先生,装备部送来许多匕首和短刀,它们的磨损程度超标了。”

    我真想把霍布森的那张厚脸皮用来磨刀。安德鲁把只抽了一口的卷烟按灭,塞回衣兜里。他拖着步子钻进自己的修理室,感到眼睛酸涩难当。“那些蠢材学徒们都用我的小刀砍去铁皮了吗?”安德鲁实在不明白,他们怎么就对自己毫无战斗天赋的事实没有半点自知之明。

    不是所有学徒都能成为占星师,大部分占星师也未必能留在高塔。无论做哪一行,需要的人数都是有限制的。克洛伊的学者当然要好过在外给人打工的同行,有些没有占星学天赋的神秘者则各干各业。

    在后者当中会有人补充进维修部、装备部以及医疗部这些后勤司统辖的小部门,也有人能通过审核进入事务司下的教育部甚至决策部,治安局也不缺新人。不过这些人与高塔占星师的差距,不咎于王国中的贵族骑士之于平民。

    只有外交部例外。与事务司统辖下的治安局不同,外交部的组成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执法人员,负责驻守属国、维持整个克洛伊的秩序。他们的地位可想而知。

    安德鲁对外交部的考核制度非常了解。每个人都有憧憬未来的时期,在安身维修部前他甚至亲身参与过测试,结果显而易见。不过总有学徒们怀抱侥幸,把外交部当成往上爬的另一条路……这些白痴没一个能留在克洛伊塔的。

    “还有什么更多的工作?”他大声抱怨,“我不介意给他们的刀子两头敲出刃口,看谁还敢冒着削断手指的风险碰这些铁家伙!”

    “还真有。”蒙脸男人科克尔说,“教育部传话说最好在七点半前修复好一对短匕,到时候会有人来领。”

    修复一对匕首并不难。“七点半前完成?”这意味他现在就要开始工作,一刻都不能耽搁。“我看那帮人还有什么折磨人的把戏。这玩意是要送去博物馆充场面的,是吗?”

    “反正另有用途就是。”

    “要我看,他们准是不干正事。好刀要挂起来,这跟好米要存起来有什么区别?”安德鲁嗤之以鼻。

    虽然嘴上痛快,但该干的活还是得干。“再不开始就没时间了。”科克尔提醒。维修大师恼火地戴上手套,磨刀石被他擦得火花四溅。

    好在紧张的时间让他投入进了工作中,得以暂时忘怀生活的烦恼,安德鲁总算在规定时间前完成了任务。他将匕首丢到一边,再没去管它们。

    奇怪的是,过了七点半也没人来取。

    ……

    尤利尔冲进训练场的时候,乔伊已经等在那里了。空旷的场地再没有其他的学员,门外也没有。他直到迈步进去才感受到缘由,不由得想念起自己不小心遗落在云海中的外罩来。

    “你错过了第一班穿梭?”

    “就差一步。”他小心翼翼地回答,并迫切地想要略过这个话题。“真对不起,我来晚了。现在已经是八点钟,我想我该抓紧时间了。”你说是吧?

    “没关系。”使者很大度,“第二节也是训练课,我可以取消中间半小时的休息。”

第一百五十九章 开始

    我应该庆幸没有耽误课时,还是要哀叹接下来四个小时的课程?尤利尔强打起精神,结果肚子猛地响了一声。他觉得自己从没这么窘迫过。

    “你没吃早餐?”使者问。

    “来不及了。”他照实回答。“我起晚了,而且系不上领结带子。”那东西完全没有可以束紧的部位。

    “领结是磁扣,设计师故意做得让人看不出来。但只要你戴对了位置,它会自己扣上。”

    “显然,我没戴对。”

    白之使作为导师有许多好处,比如他从不会在一些细节上大肆嘲讽。那是索伦的任务。乔伊就让它去拿点有帮助的炼金药剂,好免于听它的啰嗦。

    “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要问。”指环飞走后,使者说。

    “那你会回答我吗?”尤利尔反问。

    “超出保密等级的不会。”

    学徒知道他指什么。“我对破碎之月和光辉议会的后续不关心。”他告诉他,“只要祂放过梅米。”

    “丹尼尔·爱德格说议会的目的是碎月。”乔伊没隐瞒。“他们得到了神谕,在日落之地帮助他们的敌人也是这个缘由。那些狂信徒没法交流,高塔也不觉得他说的是实话。”

    议会的目的?尤利尔赶紧将冰地伯爵听来的目的告诉他。

    “王国一号列车。”乔伊的神情无法捉摸,“我会将消息告知给圣者,你别跟任何人提起。”

    我还能跟谁说呢?埃兹先生?尤利尔点点头,突然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埃兹·海恩斯的住所。他本打算今天晚上去看望他的。“乔伊,你知道埃兹先生的住址吗?”

    使者无言地看着他,意思是不清楚。

    “这下好了,我敢说他也不知道我的住址……他或许也不需要来找我。”尤利尔难以辨清他将埃兹·海恩斯看作长辈还是曾经的雇主,但显然除了乔伊他是学徒在高塔唯一认识的人。更何况,尤利尔忘不了他们在霜叶堡中那次草率而庄重的哀悼。

    “事务司一定知道。”年轻人说。

    “没错,但现在他们找我麻烦还来不及。我把外罩丢在矩梯平台下了。”

    “那是新衣服,你不用急着洗。”

    尤利尔不知道他是在嘲讽自己还是真的不明所以,总之,他觉得现在什么事都一团糟。“我……我还不太适应。”作为一个“一步登天”的酒吧侍者,承认自己的不足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可这是在乔伊面前。他忘记了自己有没有在情绪激动的时候脱口说出心里的憧憬来,但要让他带着理智坦白这些,那完全是最可怕的公开处刑。他做梦都会被吓醒。

    “你可以问你的戒指。”

    “它只给我看了今天的日程表。”尤利尔转动指环,他觉得有点小。“我要怎么问它?”

    “……你可以问问装备部。”

    “你不知道吗?”

    “我来到高塔的时候,得到的就是夜语戒指。”乔伊回答,“我没有占星师的天赋,所以选择了进入外交部。”

    学徒仿佛在听天方夜谭。“你把使者的工作叫做外交?”

    “事务司就是这样分配任务的。你想成为使者或驻守者的话,就必须进入外交部。”说到这里,他忽然迟疑了一下。“也许还有别的办法,但我只知道这个。在进入外交部前我就参加了议事厅。”

    “议事厅又是什么标准?”尤利尔觉得这个词似乎很耳熟。

    “空境。”乔伊告诉他,“大占星师或有名号的使者才有资格参加。不过他们只有在商讨事关克洛伊发展进程、生死存亡的时候才会进行集会……之前的破碎之月神降事件就算在内。这种事可不是随便就能碰上的。”

    尤利尔对自己的运气不那么有信心,便松了口气。他意识到议事厅应该算是苍穹之塔的高层,地位远在事务司之上。白之使被埃兹先生的朋友称为统领,他不知道乔伊在高塔又是什么地位。他敢肯定不会在大占星师之下。

    但这跟我没什么关系,学徒心想,也许我进不了议事厅,因为外交部就足够了。只要补习完点燃火种前的知识,我就能回到伊士曼,参加约克的佣兵小队。

    “你有占星师的天赋。”然而乔伊这么说,“我不确定我能成为你的导师。”

    “呃,这没有先例吗?”经过了卡玛瑞娅的冒险,他倒不怀疑对方是否有教导自己的能力了。

    “艾恩之眼就有一个使者学徒。”

    尤利尔根本没听过这名字,“谁?”

    “拉森·加拉赫。前面那是尊称,就像圣者狄摩西斯,人们称呼他为黑夜启明以示敬意。”乔伊给他解释,“他在几年前跨越亡续之径,跟随导师的步伐在高塔继续深造。”

    “莫非拉森先生的导师是——”

    “圣者狄摩西斯。”

    “那为什么拉森先生不是统领?”尤利尔在某些方面上的思维还停留在表世界,“他是高塔的继任者,不是吗?”

    “他打不过我。”

    好理由。尤利尔还没来得及感叹,乔伊又纠正道:“而且克洛伊没有继任者。圣者不需要继任,这里是神秘组织不是王国领地。”他忽然皱起眉头,“你关心这些干嘛?”

    起码要弄清自己所处的位置。尤利尔早知道进入陌生环境的要务,不管什么地方——王国还是神秘世界——他得记着谁是贵族和老板,谁是平民或奴隶。冒险者和乔伊会把他看作朋友,占星师们可不会。尤利尔见过在四叶城占星气象塔工作的上层人,无论里表世界,他们趾高气昂的样子都仅次于王国贵族。

    乔伊不是占星师,埃兹先生也不是。学徒决定好好利用自己的天赋,但他没打算成为占星师。得知使者的地位在克洛伊与大占星师相当,他不由得大感放松。

    “我有点好奇。”尤利尔表示自己对神秘世界全无了解。这不算说谎,只是隐瞒。我确实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他发现自己很快就找到了规避誓约之卷约束的方法,这种随机应变的能力有时很令他愧疚。正好索伦将早餐带来了,两个拇指大的玻璃瓶子挂在它身上,一路叮当作响地停在他们眼前。

    乔伊如往常一样没任何表态。两个人分别喝掉药剂,尤利尔才知道使者一样没吃东西。魔药给人一种饱腹感,但不至于在剧烈运动时觉得恶心。至于滋味,尤利尔发现自己很难用言语形容,它既不苦涩也不甜美,有种令人印象深刻的平淡乏味。

    “如果你想成为使者,每天早晨就别吃东西,克洛伊会提供合适的炼金药剂。不用担心价格,在投资未来上没人比占星师更不怕风险。”他递给学徒一把纤细的冰刺剑,“第一节课。”

    尤利尔握住剑柄。“我以为第一节会是匕首。”银光戒指里是这么写的,但乔伊显然有自己的打算。

    年轻人想了想,“教程只给出了主流武器的课程。要成为使者,你得学会更多。”

    “更多是多少?”学徒忍不住问。

    “由于我的神秘职业,我会用已知的所有武器。”年轻人说,“很快你也会的。”

    虽然乔伊说这句话的本意是鼓舞,但尤利尔已经开始预见自己昏暗的未来了。

    ……

    萨比娜站在高塔最顶层房间的门外,尽可能不去竖着耳朵探听里面的动静。可是门开着,里面的对话也毫无保密措施,她很想掉头逃走或把自己的耳朵堵上。

    导师让她等在这里,仿佛故意让她听见似的。未来的占星师小姐被这个念头和自己过剩的好奇心困扰着,她怀疑自己最近不仅弄丢了戒指,还遗落了诚实。

    “破碎之月的投影已确认消失,阁下,后续工作正在陆续停止。”

    “看来祂的手段还是老一套。”一个不常听到的声音说,对于她的导师的说法不太关心。“议会已经向我们表示了抗议,代行者倒是没有动静。这件事克洛伊不用插手,无论怎么处理,贝尔蒂都是露西亚的死敌……白之使向我汇报了阿兰沃之王的事。”

    “那位王者生前的确是个无名者。我记得白也是恶魔猎手,他正是死得其所。”拉森回答。

    “人人都渴望死得其所。”好像圣者对谈这事的兴致也不高,“但宾尼亚艾欧却没有死神信徒的容身之地。事务司最近找过我,商讨有关那个陆地属国的事。亡灵法师连带着碎月的骚动,伊士曼的贵族已经表示严重的不满。”

    “那些凡人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拉森静静地回答,“一号列车的事情传来,我简直不敢相信光辉议会和寂静学派会怎么看待我们……就算克洛伊对王国几乎鞭长莫及,它于情于理都不该与联盟的那些矮人合作。”

    “我听说那儿的驻守者是你的朋友?”

    “他在亡灵侵袭事件中受了重伤,已经回来了。外交部正在重新安排驻守的人选。”

    “白告诉我你们有伤亡。”

    “是切斯特……老师,他离开高塔有一段时间了,就在伊士曼定居研究炼金术。他的成果被堕落的恶魔觊觎——”

    “振作些,‘艾恩之眼’阁下。会议的内容我还没忘得那么快,他的过去我们都不会忘记。”似乎因为在劝慰自己曾经的学徒,高塔圣者打断他时语气也显得很温和。“我们的统领说要把行程拖到下星期,等他离开克洛伊,我想那些人就会安分下来。”

第一百六十章 训练方式的调整原因

    “他要在塔里停留?”导师似乎吃了一惊。

    “这没什么不好。”萨比娜可以想象到圣者先生耸肩的样子,“罗奈德去找你的小学徒,杰瑞姆还要三天后回来。没准会有哪个恶魔看准了时机,像四叶领一样把布鲁姆诺特搅个天翻地覆。有白在我们起码安全许多。”

    “就算高塔里没有一个空境,也不可能有恶魔做得到的,老师。”

    “光辉议会的一名枢机主教就弄出了破碎之月的神降。别小看我们的老朋友。”门里传来吱呀一声,“我猜楼下的西德尼一定被惊醒了。这把椅子在抗议我的体重。”

    “作为占星师,您的确超重了。”拉森直言。萨比娜小姐赶紧捂住嘴。

    “行了!真是奥托让你这小子来拷问我的!爱德格的事你们自己操心,别把他们放到高塔来打扰奥斯维德的休息就行。陆地属国我们确实有亏欠,他们另寻庇护是人之常情。但显然矮人们的奇思妙想救不了那群贪得无厌的贵族,真庆幸与我们有约定的是最贫瘠的冰地领。”

    就连未来的占星师小姐也听得出圣者结束交谈的倾向,可她的导师最后仍追问了一句:“白之使没有替我们结束那个约定吗?”

    “你认为那个约定是什么?”圣者反问。

    “十五年前的补偿。”

    “补偿的方法很多,订立契约也没那么儿戏。听着,拉森,我们不能放弃伊士曼王国,即便它是光辉议会留给克洛伊的耻辱。它是康尼利维斯留给我的。”

    “圣战结束一百年了,老师。”

    “没人会知道我们会走到这一步,我的预言很准,但也有看不见的东西。你问我那个约定,拉森,我告诉你——我们不会结束约定,伊士曼也不会使用它。那并非是高塔允许伊士曼任意索取的欠条,而是一种责任。别忘了我们的职责。”

    长久的沉默后,导师回答:“我想我明白了。”

    “作为占星师,你的反应速度还没超出下限。我以为在我拒绝白的时候,你就都清楚了。现在看来连他都比你懂得多。”

    “是啊,而且白之使能用刀子和长矛给我讲星座分布。我听说统领的学徒更适合当个占星师。”

    “他已经是环阶了。”圣者说,“战士职业。我想人们都会找到自己的道路,用不着每个孩子都得烦劳‘艾恩之眼’阁下操心。他或许忘记了自己是天文室而非教育部的成员,而且他的学徒总是给治安局增添工作量……”他有些古怪地感慨,“奥托该心疼一下我的胡子,莫非对后辈管教无方是从我身上传下去的恶习吗?”

    “我相信海伦在小时候对您手下留情了。”导师意有所指。“她不忍心用蜡烛的。”

    “提醒我下次把火炬挂高点。”圣者推开门,瞧见深深鞠躬下去的少女。他咕哝一声,“好孩子,别紧张。这儿可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占星师无需隐瞒,也无需解释。星空会告诉我们一切,所以用心感受就好。”说着他走向对面的房间,身影消失在刻录复杂星纹的漆黑门板后。

    这时候她才敢抬起头,朝着门迷茫地眨眼睛。拉森·加拉赫随后走出房间,拧动把手锁上房门。“那是实验室,小姐,等你某天成为了圣者,也许旁边会有个新房间。”

    这话教她满脸通红。“我从没那么想过,老师。”

    “可我这么想过。”拉森对她挑挑眉毛,“他问我时我也这么回答了。我以为狄摩西斯会夸奖我的理想,结果他让我当天的作业翻了一倍,并告诉我‘虽然我该鼓励你,但这话我还是不乐意听,你得学着体谅长辈的心情’。你的答案很体谅他,但没体谅我。”他递给她一卷羊皮纸。“所以你也同样。”

    萨比娜抱着羊皮纸,在原地目瞪口呆。

    ……

    训练场在高塔的底层,尤利尔刚一出门,就差点撞到一趟载满零件的小车上。使者比他敏锐,及时拉了他一把。

    “你控制不住自己的腿吗?”他明知故问。

    因为我膝盖挨了一靴子。“我只是有点累。”尤利尔咬着牙说。

    他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坐下来,迎面而来的热气很快使他满头大汗。训练场的温度适宜,甚至还有点冷,而白天的克洛伊气温其实堪比四叶城的炎之月。学徒当然知道谁是凉爽的源头,于是硬着头皮开始没话找话。

    “你要去巡察了吗?”他抱着对方并不理会的准备开口问。

    “破碎之月事件后,我得到了七天的假期。”乔伊回答。这似乎是件很不寻常的事,走廊里有人经过,看到他就会加快脚步。白之对此使视若无睹。

    若非没什么阻挡视线的装饰,尤利尔觉得他们多半会掉头就走。可这里毕竟是克洛伊塔,而不是威尼华兹和篝火镇那种小地方,就连四叶城与高塔也毫无可比性。埃兹先生和佣兵们对使者的惧怕还能说是上下级关系和神秘度的碾压,高塔里到处都是神秘者,结果这些人依旧把乔伊当成洪水猛兽。

    学徒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给自己施加了什么古怪的魔法?”

    “什么?”

    “比如驱散闲人之类的魔法……”

    “有可能。那你觉得现在谁最闲,嗯?”他干脆利落地回击。“碎月事件结束后,事务司建议我在克洛伊待上一段时间。”乔伊解释。

    在他们违反高塔与议会的约定打退了圣骑士团和一位枢机主教后,适当避开风头有利于两个神秘组织之间的讨价还价。尤利尔不自然地别过头,主要是他要保护梅米,才导致了许多麻烦的产生。“我很抱歉。”但不后悔。

    “碎月降临威尼华兹可不在条约之内。光辉议会先违背了约定,我必须履行职责。”

    “那坐标的事情?”他还记得他们原本的目的是铁爪城。

    “外交部会另外派遣驻守者去往伊士曼。如果以后他不想走着回高塔,就应该想办法解决坐标的问题。”乔伊用他媲美死人般的眼睛凝视着学徒,“你是高塔的学徒,不毕业的话,你这辈子都得呆在布鲁姆诺特。”

    当初给我选择的时候,你们可没说过这话。“不毕业?”他确信自己将戒指里的常识和说明都一字不漏地看完了。没有哪一条提过不毕业要留在苍穹之塔的要求。

    “你是我的学徒,会接触很多克洛伊的秘密。事务司不允许这类人脱离克洛伊塔,但如果进入外交部或以奥托的名义立誓的话,就可以回去……不过后一种我并不接受。”使者提醒他,“事务司会接受我的请求。他们肯定会。”

    尤利尔万万没想到阻拦自己冒险的最大障碍居然是乔伊。他是为了保护克洛伊塔的安全?不,是因为我来自表世界,还乘坐过浮云列车。虽然他完全没有背叛高塔的念头,可这么直白的要求还是让他有点别扭。“现在看来,我只有进入外交部才能重新见到约克他们了。”

    你永远不知道乔伊和你说的话到底是为了表达什么。“外交部预备役也需要实习,你有的是机会。”

    “实习?”他想也许那只是一种警告,让他别乱说、别乱走。这很容易。

    “协助导师到高塔属国进行巡视检查,基本上半个月就会有一次。由于我的职位特殊,回去伊士曼王国也是普遍现象。”

    能常联系就好,学徒松口气,转移向轻松的话题去。“那你假期有什么计划?”

    使者的口吻从无变化。他回头拉上训练场的大门,“补充给养,将神秘物品送去检修。”

    “要花七天时间?”

    “是维修神秘物品,不是维修我。”

    尤利尔没发现他身上还有除了索伦以外的神秘物品,不过这不重要。“那个,如果你有时间的话,介意帮我了解一下布鲁姆诺特吗?”

    “介意。”

    也许是很少从乔伊身上得到否定答案,他一时有点回不过神来。可很快,尤利尔就意识到乔伊的确没义务帮自己任何事情。我早该想到他会拒绝。

    “事实上,即便不参与装备检修我也没有时间。”乔伊说,“如果银光戒指和地图帮不上忙,我可以把索伦借给你。你的膝盖还在疼?”他忽然问。

    “谢……啊,是有一点……”他回答。说实话,学徒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颤栗。他怀疑自己旧伤未愈。

    “好像有点骨折。”使者似乎很迷惑,“我控制力度了。你没用魔力保护自己?”

    “用了。”不然我可能是爬着出来的。

    是霜冻侵蚀指环把原因写在墙上,不是只有在身体接触时才防御,白的魔力会不断附加给你冰冻伤害。战斗时你必须从头到尾地使用魔力保护自己,否则很快就会受到神秘的冻伤。他不是故意的,那是神秘在敌对状态时的本能

    这还怎么训练?尤利尔觉得自己有必要把在威尼华兹的冬装翻出来作为日常的训练服。盖亚在上,我总算知道为什么谁都躲着他走了!

    你太蠢了,小子,我以为你会自己发现的指环幸灾乐祸。

    “我也没发现。”年轻人教它闭嘴。他原本下意识后退一步,又突然伸出手。“我带你去后勤部。”

第一百六十一章 有关道路

    飞行总比双腿快,他们到达三楼只用了一个呼吸的时间。而神秘大大缩短了康复的过程,尤利尔感觉自己前脚进了门,后脚就被赶出来了。他才一拉门,就看到指环索伦孤零零地悬浮在自己的鼻子前。

    你让睿哲的格森先生等了你三分钟!时间之龙该把你这样浪费生命的家伙带走

    从索伦嘴里说出来的东西,有一大半都需要换种方法听。比如当成聒噪的蝉鸣。高空之上没有这种害虫,因此指环一开始咔啦咔啦地写字,他就有种回到四叶城的错觉。老实说,这感受相当不赖。“白呢?”他其实猜到使者多半离开了。

    飞走了指环绕了一圈,让他把自己的戒指换到另一只手上,而后自己替代了它的位置。别看他在休假,事实上,现在他要比任何时候都忙

    在忙什么呢?尤利尔忽然住了口。他发觉自己不能总麻烦乔伊,克洛伊的空境统领有什么理由来帮一个学徒熟悉陌生环境?高塔里有的是人,也许我会遇上约克那样的朋友。

    “下午还有两节课。”他说,“我记得高塔能提供午餐来着。”

    去二楼索伦指示。

    二楼的景象与他去过的每一层都截然不同。他沿着扶梯往下走了很久,忽然眼前一片开阔。这里像是古堡的大厅或者治安局的前台,他不知道还有什么类似的场景可供参考形容。

    就面积而言,尤利尔估计它有两个霜叶堡礼堂那么大,天顶的高度与他走过的台阶长度成正比。他意识到二楼整层都没有房间的概念,别说分隔空间的墙壁了,就连承重的柱子都不存在。大厅里没有一条笔直的走道,到处是堆满食物的推车和成块分布的桌椅,曲折的缝隙是供人穿梭的通路,他毫不怀疑自己走到尽头都要费一番周折。

    餐厅里有很多人,每一个都不担心头顶的天花板会砸下来。于是尤利尔认为有人对它也施了魔法,小型反重力神秘场,他没感觉到但确信它存在。“我以为午餐还是炼金药剂。”他打量离自己最近的小车,一个胖女人在窄台后卖苹果派,香气十分诱人。

    别做梦了,那玩意两瓶就值一枚阿比金币索伦告诉他,午餐也不是免费的。这里的东西都来自塔外的商业街,食宿费统一算在学费里

    “你的意思是说,我得继续找个地方工作来维持日常开销?”学徒清楚世界上没有白来的午餐。见鬼,我还没吃它呢!

    这倒不用。如果白之使的学徒连这点特权都没有,事务司肯定会找后勤部的麻烦。相反,你会得到每个月的补助额度,用你的戒指记账就可以……这里面的时间跨度很大,睿智的格森先生提醒你,别在下个月前就把它花完了

    这家伙把我当成白痴。“我觉得我能自给自足。”神秘者还不至于在布鲁姆诺特活不下去。

    你以为神秘生物更容易赚钱

    “这显而易见啊。”

    那你知道神秘生物怎么花钱

    指环索伦的语气十分奇妙,总让尤利尔有种不好的预感。“我可以早上吃点别的东西。”他认为它指的是作用等同于早餐的炼金药剂。

    你的导师会让你吃多少吐多少索伦戳破了他的幻想,他会留着力气不把你打残,可目前为止除了实战,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教你打架

    这无疑是实话。学徒回忆起一上午的经历就浑身难受。他在对付莱蒙斯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感觉,实力上的差距让战斗成了考验忍耐痛苦的漫长折磨。往往他会被允许先行出手,而敌人摆出一副远攻近战随他挑选的傲慢架势。结果他拉远了距离会被飞掠出来的剑光逼得无处容身,近战范围有时一个转身,他连对手的位置都找不着就被打趴下了。这教尤利尔开始怀念敌人是食尸者和幽灵的时候,虽然战败的后果更惨一些,可好歹他还没输过。

    更何况,第一节课是学习刺剑。

    尤利尔对这种轻捷、锐利的纤细武器向来无甚好感,这或许是他用惯了斩剑的缘故。不过说到底,他摸剑还不到一月时间,习惯的力量没那么强大。但这不妨碍他下意识地挥着圆杆的刺剑劈砍或横削,好像指望它能自己长出咬人的刀刃似的。这导致乔伊同样下意识地用手握住细剑,然后狠狠给他一脚。他看得出来使者也被他吓了一跳。

    更该死的是,尤利尔心想,索伦会抓住机会,立刻极尽所能地挖苦他愚蠢的动作。

    在结束后乔伊会指出他的错误,然而仅此而已了。有时候他会让他模仿自己的动作,告诉他刺剑的使用要领,但尤利尔总是不得其门而入。这实在是个令人沮丧的事实,他怀疑自己用听的方式获取知识的速度远不如阅读。

    “那的确很昂贵。”他承认自己赚不来这么多钱。“但也用不着每样都要高塔来报销吧?我不用穿袍子,也不要求什么舒适。”事实上,那套房子就已经满足他对住宿条件的所有幻想了。

    难道在你眼里,神秘者除了炼金药剂就没别的开销了吗

    “还有维修神秘物品?”

    这个答案无法使索伦满意。于是指环教他闭嘴,只管听着就好。神秘物品它把这几个词加粗放大,你见过好几种:铠甲、剑、墨水瓶子、风笛、吊坠,还有你的那张纸。这些东西并非不会损坏,因此需要专人负责修理。修理需要费用,毋庸置疑。可你别忘了,这些东西不是随便就能买到的——你的羊皮卷怎么得到手的?莫非你忘了?

    那不可能。“我发誓要遵守每个承诺。”他怎么也不会忘记在密室中见到的金灿灿的神言誓约,它们时有降临他的梦境。

    别人没有你这样的好运气,许什么诺言都没用。若想得到神秘物品,要么高价购买,要么在神秘之地用性命来换,还往往赔个底掉指环带他穿过一排木桶,葡萄酒的香气在他鼻子下一晃而过。别忘了你的目的

    尤利尔按照它的指示,挑了一块色泽和气味都十分正常的吐司,然后在木桶的主人手里得到一小杯葡萄酒。可一口下去,辛辣的酒精让这次尝试的结果变得十分糟糕,他只好又另去配了些蜂蜜。

    在威尼华兹时,丹尔菲恩想喝加蜂蜜的茶水。他记起那位麻烦的领主小姐傲慢的口吻和矫揉的小碎步。见鬼的羊毛袜!我品尝着在表世界四叶城里不可能享受的食物,那时候我会想到有这么一天吗?还是我想要更多?他弄不明白了,一切都像虚假的梦。“我的目的?”

    你想成为使者。这称得上理想远大。使者不仅要有维持秩序的能力,还得对神秘有所了解。知识总是贵重的,我相信克洛伊每月给你额度里就包含了知识的价值。然而金币有上限,知识却没有。你能从高塔身上占多少便宜是你的事,白痴才会让自己吃亏

    它写得太快,尤利尔险些没读完。他开始明白它的意思了,难得指环的语气这么正经。“我不是小孩子,干什么都凭兴趣。”他告诉它,“我会尽我所能来充实自己。”

    充实自己又需要什么呢

    “纸和笔?”他好似恍悟。

    行了,高塔的知识和你在教堂学到的那点常识完全不是一回事……我为什么连这些都要跟你解释!听着:你得在天文课用到尺子和望远镜,数学课拿好自算笔和草稿纸,它们不是你用自己的手指头就能算得出来的东西;你的识字水平停留在常用词汇,而阅读某些神秘的记录需要用魔法符文和专业代码,在毕业以前起码得掌握三种以上的语言;还有后勤部要求事务司加入选修的战地包扎以及药物配制,这两门课程需要你自己带好医疗箱和魔药原料,因为授课给你的导师不会多给你准备教学材料——你的学费不是交给他的,明白吗

    尤利尔觉得自己像个什么也不懂的文盲。“我真想说我明白了。”他不禁有些沮丧,“这些东西——我根本不知道该从何入手,陌生的、颠覆常识的一切,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发现自己的想象太过局限,干脆直接求助。“睿智的格森先生,你能告诉我吗?”

    既然你这么说……

    很突然的,字迹粉碎消失了。指环重新开始写:

    我不知道,尤利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办法。我不知道你会作何选择,但路只能往前走。我只能保证,克洛伊会尊重你的意愿

    一贯有奇效的恭维话这次却没起作用,仿佛符文里换了个灵魂。符文依次闪亮,在他眼前漂浮。它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做出回应,冰霜蔓延得很慢。

    词句写在桌子上,字里行间透出森森寒意。它破碎不堪、颠三倒四、甚至莫名其妙,尤利尔却感到莫名的熟悉。他低声问:“乔伊?”

    我也在找方向

    指环叮的一声掉在冰花中央,冰霜渐渐融化。

第一百六十二章 占星师

    午餐结束后,尤利尔到五楼学习神秘学基础。他推开门,就看到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个巨大的鹿头。

    房间里只有三个人,一个站着,两个坐着。他们各自捧着书本,长袍拖到地上。“你们好。”尤利尔挤出笑容,干巴巴地说。

    离他最近的人最先回应。他是站着的那个。“你也好。”他抬起头,阴影般的黑眼圈能吓人一跳。“我想这么说,可我看你不太好,我自己也很糟糕。”

    其他人一言不发,或许是没有听见学徒小声的问候。不过尤利尔更相信他们是睡着了,他听到了轻微的鼾声。

    “你是外交部的新人?我们是占星师学徒……如你所见,昨夜我们观察了一整晚的星星。”还醒着的那个家伙低声细语,同样睡眼朦胧。“还有十分钟我们的导师才来,不介意的话,能帮我们放个风吗?”

    十分钟恐怕不够。“当然可以。”醒着的那个冲他点点头,直接闭上眼睛。他开始担心自己到时候会叫不醒他们。

    于是就在这此起彼伏的熟睡声中,学徒觉得自己也变得困倦起来。他试图将注意力转移到这些身上,我们有什么区别?三个人的打扮都与他不大相同,这并非是他自己缺少了外罩的缘故。尤利尔不是第一次见到占星师学徒,在二楼餐厅和一楼的训练场外他常目睹穿长袍的人经过。除了辨别这些人手上的戒指,还有许多特征足以区分学徒和正式的神秘生物。

    最为明显的是长袍的样式。学徒们的口袋在身侧,大得出奇,塞满古怪的杂物。而神秘生物的口袋则缝在里侧胸前,有时会露出一截羽毛笔或注水钢笔的帽头,但多数时候都显得十分妥帖。颜色倒没什么好说,每个人都可以随便搭配,效果只取决于个人的审美。

    事务司分给他的也是长袍,但要比占星师短一截,袖子和内衫也更贴身。他身上没有口袋,也没东西可带。他的裤子在小腿部位有条束带,尤利尔猜测它的用处,但尚未确定。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间,果然腰带上也有个环扣。这是用来佩戴武器的,不过我除了乔伊的冰剑,也没武器可用。那把短刀早被他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这种大体上差之不多的衣着特征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他小心地转移着目光,想要记住自己的同学——也许是这么叫的,在修道院的学堂里则是家人。他后来很怀疑家人的定义,不过反正也没什么大碍。

    在门口的是个五官沉浸在阴影中的人,即便他刚刚昂起头与尤利尔对话,学徒也没看清他的面容。他的声音也没什么特色,不过尤利尔很钦佩他能站着睡着。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而这些人显然不会醒过来礼貌地跟他交朋友,尤利尔顿时失去了兴趣。

    房间里窗帘拉紧,黯淡无光。尤利尔靠在一旁,看到另一侧墙壁上贴满了绘制好的星图。这里是某个占星师的教室,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我正在别人的课堂上。如果导师无法教授必修的课程,学徒就必须跟其他占星师的学徒一起听讲。显然乔伊对占星学毫无研究,认得出星座来辨别方向已经是极限了。

    老实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上占星师的课程。或许是好奇,或许是埃兹先生说过的话……总而言之,他不讨厌探知星空奥秘,也隐隐期望自己的天赋能发挥作用。他不知道自己的天赋在遍地都是神秘生物的克洛伊是否是种优势,说到底,他总觉得自己不配与这些真正的学徒们共处一室。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十分钟一晃而过。尤利尔推了推自己旁边的学徒,他一下将书摔在地上,人们全醒了。“有人来了。”他解释,“也许就是你们的导师。”

    “感谢帮忙。”那家伙拾起书,克制不住打了个哈欠,于是对他尴尬地笑了笑。“我是吉辛·杜瓦。”

    “尤利尔,只有这个。”

    脚步声还在响,但节奏缓慢。有时间让另两个家伙清醒过来。尤利尔这才发现其中有个女孩,她睡着的地方稍微亮一点,让他看得清她满头泛绿的短卷发。熟睡时有一撮夹在台灯和书架的缝隙里,女孩一抬头就哎呦了一声。令尤利尔惊讶的不是性别,而是作为少女她的鼾声比自己的同伴要响亮得多。

    最后一个学徒离得最远,嗓门却很大。“这是谁?”他警惕地问。

    “来上课的学徒。”吉辛说,“尤利尔他来自外交部。大家认识一下,那是肖。”最后一句他是对尤利尔说的,学徒打了个招呼。肖也挥手回应,但学徒看不到他的表情。

    这边绿色短卷发的女孩总算摆脱了自己被夹住的头发,她往门口凑了凑,把自己沉进黑影。“我是威廉敏娜,你可以叫我明妮。”她的声音令人难忘,甜美纤细,显得很热情。“你好,尤利尔。我也只有名字。这里只有吉辛有姓氏,你可以选择只记住他的名字。”

    “这有点过分。”吉辛说。

    “那你可以只记住姓。”威廉敏娜迅速改口。

    “这更过分了。我哥哥也在高塔求学,你到底是是要找谁?”

    “别理他们。”学徒正不知怎么插话,肖对他说,“他们是情侣,刚刚牵手那种。你知道这种人一般脑子不怎么清醒,而且总以为全克洛伊只有他们两个人。”

    我理解,他一时间满嘴苦涩。“你好,肖,我是尤利尔。”他恍惚间重复着。

    “这我知道了。”肖有一头浓密粗糙的黑发,鼻梁又细又直,架着一副边缘很宽的大眼镜。他的嘴唇泛紫,脸色发黑,仿佛大病初愈,精神欠佳。“我吓着你了么?”他站起身拉开窗帘,“熬夜简直使人精神失常。”

    阳光照亮了房间,尤利尔总算见到吉辛的模样了。他看起来像个摆弄文字书稿的学者,脸颊消瘦,双眼深凹,但面容肤色很有生气,头发也整齐干净。他身上有种镇静安详的气质,这种人如果在迈入中年后蓄起胡须,很快便会成为让许多年轻女孩着迷的对象。当然他现在也不差,吉辛·杜瓦得到威廉敏娜的青睐显然不是因为他的姓氏。

    脚步声停在门前时,屋子里的动静便消失了。一个垂垂老矣,胡子长到脚趾的老占星师伴随开门声出现在门外。他拄着拐杖走路,皱纹里的疲倦让人以为这节该死的课程开设在半夜凌晨。

    “自从我不再管理图书馆开始,就再也没在这么早起过床。”老占星师宣称,“今天我为一个新人不得不从我舒适的床上爬起来,就是要告诉你们钻研神秘的重要性。”他转身拉上门。

    尤利尔感到四个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只想找个缝隙藏起来。

    “别吓唬他了,老师。”威廉敏娜怜悯他窘迫的样子,便用她可爱的声音劝说,“您可是‘银十字星’,仅次于圣者大人的大占星师。谁能要求您特地做些什么呢?”

    “仅次于狄摩西斯。”这位被称作‘银十字星’的大占星师哼了一声,“所以这就是他给我找的麻烦。”威廉敏娜立刻不说话了。

    圣者狄摩西斯?不是事务司安排我的课程吗?吉辛和肖用迷惑的目光望着他,尤利尔没注意到。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他下意识的想起乔伊,莫非是白之使要求的?不,他压根不关心我的占星学进度。那“黑夜启明”阁下又为什么关心?

    没人能回答他,尤利尔也不会问出口。忐忑和畏惧在他肚子里打结,学徒又感受到火辣辣的酒流过喉咙的滋味,他的念头在身体里找不着接口。他只盼望眼前的这位大占星师不要说出白之使的名字。

    女神似乎听到了他的祈祷。“给我当心些,小鬼们。我最后说一遍:以后的课程都安排在下午,六点到十点半。谁要是在白天去我的卧室喧哗吵闹,我就让他来当我的帮手。”‘银十字星’说。他没多提圣者。“至于你,尤利尔,你要从头开始学习,我可没工夫给你补足进度。找你的导师借笔记去……等等,我差点忘了他比你还要混蛋,从没去过图书馆……明妮,你的笔记在哪儿?”

    “在这呢,西德尼先生。”

    “让我们的新朋友瞧瞧。对了,孩子,你认识字,是吗?我是指第六版魔法符文。”

    这东西还分几版?“这对我来说有点超纲了。”尤利尔承认。

    “我可以帮忙。”吉辛自告奋勇。

    “那就交给你,杜瓦。”西德尼导师作出安排。他回头瞪着尤利尔,胡子抖了一抖。巨大的驯鹿头正在他的脑袋顶上。“给我尽快赶上进度,哪怕你将来用不着它们。你的训练课时间往后推,我想你下午肯定也有空。你的导师如果有异议,就让他来找奥斯维德·西德尼。听懂了吗?”

    “听懂了,先生。”

第一百六十三章 阴影

    黑暗中传来吟唱,肃穆的钟声将他唤醒。黎明如此宁静,这是女神最温柔的时刻。他闻到木头的香气,它藏在熏香的馥郁里,和莫里斯的雪松一样清新。

    莱蒙斯套上铠甲。

    走道的尽头是圣堂,两名修女在泉水边祈福。这涌来自闪烁之池的地泉晶莹纯洁,受得了露西亚的恩宠。它在黎明之战前被西塔的女王赠送给议会,象征信仰的统一战线。近千年过去,圣米伦德大同盟早已解体,而泉水还在圣城赞格威尔的圣堂前喷涌。莱蒙斯走过修女身前时,她们微微屈膝行礼。“瑞茜神官在里面为圣剑洗礼。”其中一位年长的修女告诉他。

    莱蒙斯进入圣堂,看到阿拉贝拉跪在露西亚的裙摆前,杜兰达尔则沉浸在夺目灿烂的水池里。这就是光之泉的源头。水池里似乎流淌着熔金,粼粼波纹如同液态的阳光,但没有可怕的热浪迎面扑来。

    数不清的蜡烛漂浮在庙宇中,那些都是逝者的灵魂。它们是女神的英灵,死后去到祂的神国,决不堕入死者的加瓦什。亡灵之庭塞满了背信者和异教徒的恶念,是不洁之所,污秽的泥塘。满怀荣耀逝去的光明信徒不会去那里。正义与秩序的神国为它们开放,莱蒙斯不知道自己死后有没有资格同它们一道。

    黑银长剑在光之泉中轻飘飘地浮动,阿拉贝拉偏过头,拖着白袍站起身来。“你醒了?长官,见到你没事的样子我真高兴。”她脸颊上有一道浅浅的伤痕。

    我要的不是她的安慰。莱蒙斯听见自己沉闷地道谢。他的语气毫无诚意,仿佛出自他人之口。这和她的问候同样。“主教大人呢?”导师在白之使面前得到了失败,昨天才得以通过交涉回到赞格威尔。虽说他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但他们仅仅是为了拖住他……白之使像座空境尽头的安格玛雪峰,人们至今无法逾越。

    “代行者大人正在召开光辉议会。”

    丹尼尔·爱德格主教是议会的一员,他必然也在议会上。莱蒙斯只好在这里等他,注视着圣剑杜兰达尔上流淌的光辉。他输了,我也一样。他回忆起刚刚的梦境,亚莉没有来见他。

    “您不必责备自己,长官。”瑞茜说。“就算到女神面前,祂也不会。祂知道你为光明交付与你的使命尽了全力。没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

    为了女神,圣骑士长没有看她的眼睛。“我做得更好的事情就是反省自己的错误。”我的确尽了全力,他心想,但为了亚莉和女神哪个更多一些,我无法欺骗自己选择后者。

    “白之使正在接近圣者之境。”阿拉贝拉告诉他,“以他在卡玛瑞娅展现出的魔法,枢机主教也无法单独应对。代行者阁下已经提高了白之使的神秘度等阶……事实上,议会决定给予你嘉奖。”

    莱蒙斯诧异地回过头。“你对代行者阁下——”

    “和我没关系。”瑞茜打断他,这话使她着恼了。“我只是负责向你转述光辉议会的决定。希欧多尔长官,我现在是作为你的副官而非代行者的学徒站在你面前,请不要羞辱我。”她带着些嘲弄,“难道这次任务还不足以证明我的能力吗?确实,我的能力有限。”她从来有话直说,即便有时候她自己也会难堪。

    不是谁都像我一样。他这次发自心底的诚恳致歉,既是为了自己的恶意揣测,也是为了某种不该出现的喜悦——并非只有我一人抱有私心杂念。我才应该跳进光之泉中接受洗礼,莱蒙斯按捺着冲动。夜里他可以向女神倾诉,但到了白天,在女神的圣堂上,他反而感到畏惧。

    “我不清楚奖赏是什么。”白袍神官告诉他,“但有位修女来找过我,她受到肯恩主教的调遣,来将自己的神职变更为赞格威尔的驻城神官。虽然还不是白袍,可总好过在修道院里浪费自己的天赋。”

    这个消息占据了他的全部脑海。一时间,莱蒙斯甚至不敢去问她的名字。“你说的是不是一个高个子修女?金发……”

    “并且少了右手和右小腿。”瑞茜镇静地说。“她叫亚莉克希亚,是你的前任神官。”

    “我的战友。”莱蒙斯则满嘴苦涩地回答。看吧,这就是与我搭档的后果。你的长官连自己的下属都保护不了。

    “我了解过她。”白袍神官扶了扶方帽。

    圣堂陷入了寂静。莱蒙斯听得懂她的言外之意,她以为她也了解我。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你觉得她是个怎样的人?”他发现自己的口吻毫不友善。

    “值得尊敬的前辈。”

    “你只想说这些?”

    “你只想听这些。”她回答。

    你说得对。他感觉自己被人看透了心脏,这不是一种舒适的感受。说实话,阿拉贝拉·瑞茜很适合当我的神官,她反应很快,更会猜测别人的心思。最恐怖的是,某种与生俱来的执拗常使她忽略地位、人情、认知差异等种种合乎情理的因素,用一针见血的方式戳痛你的伤口。

    露西亚眷顾这种人,他们是正直无私在人间的代表。在信徒中他们必然是最虔诚的那部分,他们的热情与太阳的光辉一样永不熄灭。不过说老实话,这样的人也往往不好办事。

    “我向老师申请离开圣骑士团。”神官小姐压低声音,“圣裁判所正需要神官和司铎。希欧多尔长官,希望我的后任会成为你的好助手。”

    “你无需这么做。”莱蒙斯不由得劝阻。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渴望亚莉克希亚归队,还是不忍瑞茜黯然离开圣骑士团了。

    阿拉贝拉摇摇头,莱蒙斯还想说什么,但忽然议会的钟声响了。这宣告光辉议会的结束,圣堂的女神雕塑后传来脚步声。

    代行者不会从正门离开,因此出场的全部都是能参与议会的枢机主教。他们的服饰严格遵守教典,神态肃然——或者说僵硬。爱德格主教倒数第二个迈步出门,他倒是比他的同僚慈祥多了。

    “你们问决策?没什么好决策的……机会只有一次,对失误的补救并不是每次都好使。”在莱蒙斯眼里,老师并未因这次失败的打击受到什么影响。主教大人的胸针换了新宝石,他脸色红润,不见重伤初愈的虚弱。“瑞茜,正好你也在,有件事我一定得告诉你。”他还是犹豫片刻。

    “是我的申请没通过?”

    “也许你可以尝试猜错一回。”

    “原因呢?”

    “这是代行者阁下的决策。”身为女神的代言人,议会代行者的决定几乎没出过差错。但愚钝之人往往难以领会其中的深意。莱蒙斯就发现自己属于其中一员,可他随即看到女神官和老师脸上也隐现困惑。“我原以为代行者阁下只想给你一次历练的机会。”爱德格主教对神官小姐说,“他告诉我,这次的决定并非只为了你,孩子,希望你能理解。”

    明悟在白袍神官澄澈锋利的眼神投向他时到来。莱蒙斯意识到代行者阁下将阿拉贝拉留在圣骑士团,正是为了他自己。然而我何德何能?还是他已经看穿了我的动摇?

    ……

    阿拉贝拉回到房间里,脱下鞋子摆放整齐。这时她注意到鞋架上已经有了一双一模一样的白色小牛皮靴。她没在意。艾普莉回来得永远比我早。

    “瑞茜。”一个灰头发的少女从上床探出头,“老师告诉我,你以后就留在圣骑士团了。这是怎么回事?”

    明知故问。“我把任务搞砸了。”她把自己丢在床上,“这是惩罚。”

    “你真觉得在圣裁判所任职一无是处吗?看在女神的份上,我很难理解你的想法……我也不得不告诉你,要是我有机会留在圣骑士团,用我的头发交换我也愿意。”艾普莉拨弄着她的长发辫,发梢一直垂落到阿拉贝拉眼前。

    “你不明白。”她内心涌动着怒火,但更无可忽视的是悲哀。你不明白。我不是因为荣誉而留在圣骑士团,我的存在给他们带来了麻烦。我的同伴们宽容了我,但这远远不够。“我希望更多人能理解女神的教义,结果我的努力根本没用。我找不到有什么理由在那里……在那些人中间。”

    “那些人?你觉得希欧多尔大人名不符实吗?”

    “当然不。”虽然有的时候他的抉择令人费解,但不得不承认结果比我预想中要好得多。作为圣骑士团的领导者,他的行为作风无可指摘。“在我看来,我的长官的虔诚不亚于任何人。”他的偏见也是同样。

    “所以你只是不想成为某个人的副官。”

    “我没有。”

    “你当然有,除非你向露西亚发誓。”

    艾普莉话语中的笃定刺痛了她。阿拉贝拉试图摇头否认,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决不能对露西亚说谎。“无论我怎么想。”她将舍友的发辫最底下的束带打开,“我都永远不能摆脱老师带给我的阴影。”

第一百六十四章 魔力火种

    训练课结束后,尤利尔已经困倦不堪。他一点也不想将休息时间花费在路上,可占星师必备的长袍今天才被治安局的人送到他的小屋里去。若想要奥斯维德不整晚念叨他的过失,尤利尔就必须穿戴整齐。

    此刻已是下午四点,阳光依旧狠毒,但比起正午还是好了不少。在得知了他占星课教师的要求后,乔伊没有多为难他,直接将上课时间往后推了两个半小时,并给他留出了午餐时间。然而在训练场上使者可没那么好说话,在忍受了两天的磨难后,尤利尔不得不改喝药剂度日。他觉得午餐还是不吃为好。

    “你的力量欠缺。”课后乔伊对他直言,“轻便的武器很适合你,但在习惯上我看你更爱重剑。”

    “它会让我有安全感。”

    “会动的武器才能给你安全,死物什么也做不到。”

    尤利尔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若是在挥动武器前就死于敌人之手,那就什么武器也保护不了你。“我控制不住它的轨迹。”他辩解。事实上,我用轻剑要比重剑花的力气更多。

    “你的魔力控制太粗糙。”在找出敌人的弱点上,乔伊的专业性毋庸置疑。也许他不知道怎么教会尤利尔精细的操纵,但点出原因却轻而易举。“魔力可以增强你的体质,使力量倍增,速度加快,反应更迅速。然而具体加强了多少,则和你使用的魔力量有关。”

    若非解决问题也是我的任务,乔伊还真可以胜任这份职责。“我控制不住魔力的收放。”学徒告诉他现状,“你有办法吗?”

    “想象你能自如操控魔力。”

    “……”

    我早该知道这样没用。尤利尔叹了口气,“我尽力而为。”乔伊的办法不能说完全没用,在霜叶堡里他就成功过一次——那回他成功控制住了自己的魔法,然而自那以后学徒就再没做到过同样的事情。

    “再过几天,我们开始新课程。”乔伊说,“维修部一直给我们准备了训练用具,这件事我才知道。”

    “才知道?”

    “你需要自己的武器,而不是我给你的冰块。将你的兵器的要求提交给装备部,四楼。”他丢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打开星之隙消失了。

    远光之港在夕阳下泛红,停留的马车也多了起来。

    而使者的建议与他身上的色彩一样匮乏,尤利尔只好慢慢摸索。他知道自己唯有这一条路可走,因此对待训练课格外认真。假如这份认真能换来进步,我倒不觉得吃亏。这是他在乔伊手下狼狈招架时的想法。或许我太乐观了。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威廉敏娜和吉辛在港口等他。尤利尔绕过两个捏着扇子的贵妇人,与他们在公园门口汇合。“你复活了。”她揶揄道。

    这些天谁都见过学徒疲惫不堪、连滚带爬挣扎出训练场的模样,他尽力忽视那些陌生人或惊奇或嘲弄的目光。外交部在高塔中的地位很高,但成员数量很少。占星师才是克洛伊的主体,神秘职业很多,获取知识的地方更是不少。人们还有其他的、更合适的去处。少有正派人选择外交部,这往往意味着他们缺乏成为占星师的能力。

    老实说,这其实算不上什么值得人鄙视的缺陷。乔伊是整个高塔的空境统领,事务司从来也没为难过外交部。然而职业倾向的平等本质在人们固有的观念面前不值一提:和占星师相比,不擅长观星预测的神秘者大都没那么聪明。这世界上聪明人不多,但能承认自己不聪明的人更少。只有挣扎在被驱逐离开克洛伊的学徒会有这样的觉悟。在占星学上有建树的优等生没必要劳身费力,他们的职责在于探索星空和观测诺克斯。

    这么说来也许是职能的问题,外交部负责处理高塔与属国的关系及大小事务,也得时刻注意不能丢了克洛伊的脸面。尤利尔没见过除乔伊之外的任何使者或驻守让人员,但吉辛告诉他,这些人只要出现在高塔里,你就能一眼认出来。他们身上有种气势,即便是治安局那些被克洛伊淘汰下去的神秘者,也绝不敢在他们面前吹嘘自己的勇力无畏。尤利尔看吉辛的神情,好像这些莽夫无论如何都与打架斗殴划等号似的。

    总而言之,他的同学们都对他的选择表示不解。可谁知道我压根就没选过呢?

    “感谢今天值班的伯莎女士。”尤利尔说。“我现在唯一感到不适的部位就是我的脑袋。”

    “你的导师又给你安排什么古怪的训练了?”吉辛问。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我得自己想办法控制魔力。”学徒自然是没有这样的苦恼的,但可惜尤利尔已经是真正的神秘者。

    威廉敏娜露出似笑非笑的狡黠神情,她上下打量了尤利尔一番。“等我点燃火种后,也许会帮你的忙。”

    “不,我不是强调我踏入环阶……而是这真的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前半句我们当然清楚,后半句我们完全不懂。”

    “到时候你们会觉得我句句在理。”

    “真理是用魔文书写的,而你却根本没有掌握它。”威廉敏娜说,“第六版魔法符文,也许我该给你从头讲起。了解魔文的演变过程对你有好处。”

    “不用了,谢谢。”他认输了,“我不会再提训练课的任何细节,请务必打消这样可怕的念头。”

    明妮耸耸肩,“真没意思。”

    我不会让你在我身上找到乐子,尤利尔心想。威廉敏娜是个言语快过大脑的直爽女孩,喜欢对别人的小失误穷追猛打。对付她这种人,尽快断掉话题才是摆脱尴尬的唯一办法。尤利尔简直想象不出吉辛是怎么爱上她的。

    当然虽说吉辛一口咬定是他主动追求明妮,但事实上,吉辛·杜瓦的个人条件远超威廉敏娜,他不缺选择。不过他也不觉得明妮配不上吉辛,毕竟女士总有更多的加分项……他发现自己忍不住开始想起丹尔菲恩·兰科斯特,那个地道的贵族小姐。我怎么会想起她?明妮不见得有什么地方和她类似。这可真奇怪。

    他们在咖啡厅逮着一桌空位。吉辛点了两杯柠檬茶,给女友一罐麦酒。尤利尔还是第一次来这种茶餐厅,也是头一回见到还有人在这里点酒喝。更遑论还是个女人。

    “已经四点半了。”他提醒自己的同学。要是让“银十字星”闻到威廉敏娜身上的酒精味,老占星师会把下课时间多往后推迟两小时以保证学徒们苦不堪言,不敢再犯。

    “别理她,这种低度数的酒再来一打她都不会喝醉。”吉辛毫不在意,他对另外的事情感兴趣。“你说你在来到高塔前当过一段时间的冒险者?”

    我没这么说。“事实上,我只是有过冒险者的经历。”尤利尔斟酌词汇,生怕对方产生误会。

    “听说冒险者们大都爱喝一种烈性麦酒,这是真的吗?你喝过没有?”看来他已经自说自话回答了第一个问题了。

    “喝过一口。”尤利尔想到那个四叶原野的夜晚。他看到威廉敏娜的眼睛闪烁起同样的光芒,赶紧补充:“不是什么好体验。我们能开始吗?就现在。”

    吉辛放过这个话题,因为开始指的是补习。

    尤利尔还是很乐意学点新东西的,这使他渐渐能看懂奥斯维德先生写在纸板上的知识,各种星象及它们可能的预示。他发现自己对竖琴座的兴趣更大,仙女座却枯燥乏味。在星座谱系里,竖琴座象征过去,而仙女座是大部分预言的来源,它的轨迹变动极为频繁。学徒一度以为自己是因为魔法的便利,才对复杂的预言算法心有抵触。

    然而事实上,这根本没关系。奥斯维德先生断定他在算术上毫无天分可言,同时推荐他去布鲁姆诺特的紫杉林里找找野生的猴子。这种生活在高空岛屿中的物种无疑是神秘生物,它们广为人知的特征就是有三对又宽又大又轻的臂膀。这让这些本该晃着藤蔓摇摆的小家伙们得以在空中滑翔。

    三对手臂意味着更多的趾头,老占星师以为尤利尔像他的导师一样对神秘物种鉴别学完全没碰过,但他却真正感到了耻辱。

    “魔法符文有规律。”每次补习开始前,吉辛都会这么说上一句。“你要留神观察,用心探索。”好像他才是导师似的。

    “如果你直接将规律告诉我,我会更感激的。”尤利尔终于忍不住回答。

    “这是神秘的语言。”吉辛立即给出解释。“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问。”他把眼前的柠檬茶递给威廉敏娜,她已经将自己的麦酒喝完了。“即便告诉你了,你的火种也不理解。这就是神秘生物的缺点所在,学徒根本没有这样的障碍之说。”

    看来,我的灵魂比脑子顽固。“等它理解了,我早就被西德尼先生赶出教室了。”尤利尔唉声叹气。我的火种控制不好魔力,又拒绝理解魔文。他在意识中幻想着端详自己的火种,像它这么油盐不进的灵魂之焰恐怕不会太多。

    而就在这时,有一簇魔力的火光在他的感应范围内亮了起来。

第一百六十五章 故乡

    冈瑟在布鲁姆诺特生活了二十七年,结果他除了为某个占星师的家族企业生产的皮带和衬衫制造出成百上千一模一样的扣子外,只得到了“纽扣”的外号。

    当然,这比起许多移民到浮空岛、又因为找不到工作而穷困潦倒地回到陆地上的普通人,他已经足够幸运。不管怎么说,现在没人认为冈瑟与那些流浪汉同出一处了。但事实并非如此。冈瑟记得自己的故乡,一个宾尼亚艾欧南部小国的城市。那个小国早就从地图上消失了,故乡也一样。好在冈瑟不会为此感到心痛,他对那里唯一的印象是饥饿,要命的饥饿。

    杉树上掉下来一片紫色的叶子,砸在他的脑门上。

    冈瑟抬起头,没发现什么异常,于是把这给了他一巴掌的臭树叶扔到一边去。树叶飘到地上,他又拿脚去踢,结果脚趾撞在了玻璃墙的底座上。这玩意是用石头做的,他立刻哎呦一声。

    “冈瑟!”玻璃的振动引来琼利的怒吼,“上班时别跟树叶较劲!”

    冈瑟还没说话,他的肚子就猛地响了起来,替他作出了回答。琼利瞧了眼挂钟,扔给他一盒馅饼。“还没到午餐时间。”他警告,“整个中午到下午你都没有间休了。”

    “谢谢。”他还不至于听不出琼利的善意,赶忙低头撕咬洒满肉桂和葡萄干的面皮。若说冈瑟最大的幸运是在工厂里找到了一份工作,那么遇到琼利就是无疑就是幸运女神找上了门来。琼利·坦普尔有四分之一的贵族血统,可惜他祖母家族的爵位仅仅是勋爵。这足够让他在布鲁姆诺特找个收支平衡的职位,但琼利总是缺钱。

    冈瑟知道他将钱用在什么地方,即便他从未问起过。烟酒鱼肉,琼利会骂一边他们废物,一边将这些难得一见的奢侈品砸到手下工人的脑门上。每个人分得的数量是他自己的十几分之一,可若是没有琼利,他们连十几分之一都得不到。冈瑟怀疑如果没有琼利·坦普尔的帮助,自己绝不可能留下。他又咽下一口热腾腾的馅饼,吮吸自己手指上的油星。

    布鲁姆诺特的贵族阶级还在沿用城邦王国的旧制:上等人是管理者,平民是被管理者,奴隶是奴隶。冈瑟确信自己不是奴隶,永远也不会是。他舔着最后一根手指的时候望向玻璃外的街道,一个阴沉着脸的男人坐在餐厅里。也许他会成为某个贵族的奴隶,冈瑟在琼利的家门口见过他。“坦普尔先生。”冈瑟在监工走过身边时拉住他,“那是你的朋友,他在等你?”

    琼利回头看一眼,立刻摘下手套和口罩。“如果这白痴再来找我借钱。”这位拥有贵族血统的平民低声说,“那他很快就不是了。”他一边走出工坊。

    冈瑟不在乎对方能否继续得到琼利的帮助,事实上,他乐意看到男人被排除出工头的交友范围。“纽扣”试图将目光集中在眼前吱呀作响的模具上,以此来遮掩自己真正的注意力方向。

    距离抹除了两人交谈的声音,冈瑟只看到琼利脸上的怒容。他猜测那个男人确实是来借钱的。果然,两人不欢而散,监工的朋友摔门而去,餐厅的风铃一阵作响。琼利回到工坊,咕噜噜喝光一大杯水。

    “那白痴早晚被治安局遣送回地面。”冈瑟听他一边擦嘴一边咕哝。“连他在高塔工作的姐夫也救不了他。”

    高塔的事务局负责监管所有的事务,外交部和治安局则监察维持秩序。浮空岛的贵族们没有国王可以效忠,这些人的祖先是高塔被第一批淘汰下来的学徒,是以他们的子孙后代都服从克洛伊的调遣。伊士曼与高塔没有这种血脉传承下来的亲密关系,这注定它难以成为苍穹之塔的一部分。

    在布鲁姆诺特以及所有的苍穹属国当中,克洛伊的成员都拥有不亚于贵族的身份。冈瑟不知道琼利怎么与高塔成员搭上了关系,不过没关系,总有人知道。他压低声音问自己的工友“口袋”芬克。芬克脸上的愁苦如同鞋底的针脚,将两只眼睛和鼻孔牢牢缝死。但他是只装满了小道消息的破口袋,便只余耳朵捕风捉影,一张嘴搬弄是非。

    冈瑟知道他痛苦的原因同样来自与对话的模糊。“他是谁?”这话大概能解芬克的心痒。

    “你凭什么关心?”芬克不理他。

    消息口袋能扎紧,这也是芬克留在布鲁姆诺特的原因。冈瑟打探无果,悻悻别过头去,张嘴要啃一口馅饼。一只手探出来,把馅饼拿走了。“口袋”芬克用他的一口烂牙咀嚼葡萄干,糨糊状的食物跟口水一起被舌头搅拌。最后他吐出一颗半熟的豆子,掉在冈瑟的袖子边沿。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午餐消失在工友的喉咙深处。“那人是谁?”

    “霍布森,维修部总管安德鲁·弗纳的妻弟,他最头痛的大麻烦。”芬克嘿嘿发笑,仿佛见到大人物身处困境使他愉快。“伙计,世界上最不能碰的行当就是赌博。”他语重心长地说,“占星师知道自己未来会输多少钱,没准学徒也能。我猜霍布森肯定是这么想的。”

    冈瑟不关心口袋的想法,也不在乎霍布森的念头。他并非对八卦感兴趣,而是在意琼利的态度。“那他和坦普尔先生?”

    一枚纽扣在模具下成型,芬克拾起它,丢进木编箱。“这是个大秘密。”他的眼睛像扣子一样转动。“很少有人知道……琼利·坦普尔之所以沦落到在平民工厂上班,是因为他曾经也是赌场的常客。不然,坦普尔怎么说也是贵族,那些人是饿死也不会放弃挂在嘴边的名头的。”

    “他们是赌友?”

    “还是天天输的那种。坦普尔没有个好姐夫,但也没有霍布森那么疯狂,他最后醒悟过来,在工厂里讨了个谋生的活干。看样子他是决计不会再靠近赌场一步了。”

    冈瑟明白了,霍布森来找自己的老朋友借钱。琼利没给他。这使他隐约也觉得轻松……至少这家伙不会抢走我的一半馅饼了,琼利先生不会帮他。

    然而总是事与愿违。街道上霍布森折回来,朝着工坊的方向行进。他专挑墙根边的小径,冈瑟只注意到一片阴影在缓缓蠕动,逐渐接近了玻璃。芬克敏捷地朝左后一跳,装作无事发生。

    下一秒,他背后的监工叫他过到门口来。“冈瑟。”

    “纽扣”只得放下模具,走向琼利·坦普尔。他换下了工作服,眼睛里的异样目光难以琢磨。芬克头也不抬,好像沉浸在地板的纹理中。冈瑟朝他走去,觉得紧张又失望。不过监工并不是为了斥责他们的交头接耳,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冈瑟,让他浑身难受。他的余光瞥见一张浮肿的胖脸出现在窗外,大小跟琼利刚给他的馅饼差不多。冈瑟吓了一跳,继而觉得有点反胃,他僵硬地转过头,试图做个不那么容易表露出自身厌憎的笑脸。

    赌棍霍布森回以阴沉一笑。他的皮肤青里透紫,鼻子旁有许多雀斑,眼白爬满血丝。这样一张脸微笑起来,也实在很难让人感觉到善意。

    “跟我来。”琼利迈步出门,动作显得很犹豫。只是冈瑟没比他好上多少。他们刚走出门,更多的树叶簌簌落下来,伴随着鸟儿扑翅的振动声。

    两个人在门口心照不宣地停住了脚步。琼利大感恼火。“你认识他?”

    坦普尔不是芬克,冈瑟没法糊弄过去。“见过几次。”他当然知道这个有名的赌棍,可若是不做出一副无知的样子,芬克也不会告诉他霍布森和琼利的关系。“在雾城圣卡洛斯。”

    “你还离开过布鲁姆诺特?”

    “我从那里来到远光之港。”

    监工的指甲在一片树叶的脉络上刮来刮去。“你是莫托格的遗民。”他心烦意乱地揉碎树叶。“见鬼,一个穷困潦倒的蠢蛋,满身虱子的难民,他竟能来到布鲁姆诺特,还留了下来。我看雾城里净是些乱七八糟的移民。”

    “没错。”冈瑟说,“渡鸦战争才一结束,高塔就按公约收纳了大量白峡城的平民。”其实许多贵族也想来空岛避难,但事务司拒绝了他们。那段时间高塔是整个诺克斯最安全的地方,人们蜂蛹而入,占星师们被迫扩大了城市。他还记得乌烟瘴气的雾之城,这可不是个夸张的修饰词。黑灰色的雾粉飘荡在城市里,有人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就连花草间的晨露都是黑色。圣卡洛斯是渡鸦战争结束后高塔扩增的城市之一,位于大陆西北上空,几乎一年四月都不见太阳。

    “他找你干嘛?”琼利狐疑地打量他,似乎在判断冈瑟是否也是个隐藏起来的赌棍。冈瑟听他问出了与自己之前同样的问题。

    “霍布森也来自莫托格。”‘纽扣’这么回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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