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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庄不周     大汉箭神txt下载     大汉箭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62章 首功

    匈奴人在一点准备也没有的情况下,被李敢等十余骑透阵而过,杀死杀伤百余人。很多人只知道发生了变故,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正是疑神疑鬼之时,见汉军开始攻击,不免有些心慌意乱。

    调虽更是如此。他还没来得及搞清楚整件事的经过,只看到一些汉骑从左边杀了进去,又从右边杀了出去,中军阵势大乱,人心惶惶,心里像揣了一个十五只老鼠,七上八下。看到汉军发起攻击,他很自然的选择了避让。

    他下令左翼的骑兵出击,迎战李广。

    在匈奴人的习惯中,即使是骑兵对冲,也不是短兵相接的近身格斗,而是骑射,双方相隔数十步,对面奔驰,用弓箭进行远程攻击。反复几次,等其中一方被射乱了阵型,露出破绽,另一方才会趁隙而入,利用战马的速度和力量进行冲撞。既然是骑射,那就会很默契的选择将敌人置于自己的左侧。

    能左右双射的人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人都习惯左射,既然是匈奴人也不例外。

    以左翼骑兵出击,可以护住中军的正面,对调虽来说,这是再自然不过的选择,也是每一个将领都会采用的常规战法。

    号角声响起,左翼的三千骑开始冲锋。

    双方相隔千余步,都有足够的加速距离。看到匈奴人以左翼骑兵迎战,李广率领的汉军骑士也默契的拨转马头,向右前方出击,与匈奴人形成相隔数十步,以弓箭互相攻击的局面。

    战马奔腾,蹄声隆隆,马蹄踩烂了渐黄的牧草,踢起被踩碎的泥土,卷起滚滚烟尘,急驰而去。

    双方交错,射出了密集的箭雨。箭矢在空中交错,瞬即又分开,扑向对方。

    互相之间的空地为之一暗。

    “嗖嗖嗖!”箭矢破空之风不绝于耳。

    “噗噗噗!”一枝枝利箭射中身体,血花四溅。

    “扑通!扑通!”不断有将士中箭落马,滚落尘埃,惨叫声,惊呼声不绝于耳。

    双方看似势均力敌,可实际上,匈奴人却吃了大亏。

    论攻击能力,汉军的比匈奴人强,不仅有制式战弓,还配备了一些臂张弩。这些弩的弓力都在三石、四石左右,即使是有马背上,也能轻方便的上箭、射击,射程比匈奴人用的弓远出一半,还能瞄准,命中率大大提高,弥补了射速不足的弊端。

    论防护能力,汉军的制式札甲全部由精铁打造。虽然只是半身甲,手臂和腿都没有防护,但躯干的重要部位都在保护之下。更重要的是汉军戴着铁制头盔,对头部的防护更为严密,比匈奴人更有优势。

    虽然不少将士被匈奴人的箭射中,受了伤,但是因此失去战斗力的人却非常有限。可是匈奴人则不同,他们防护有限,不少人穿的还是皮甲,面对汉军射出的强劲箭矢,他们受到了重创,直面汉军的骑士有三分之一失去了战斗力,更有为数不少的骑士直接丧命。

    两军交错,没有人顾得上考虑这些,所有人都只知道全力射击,尽可能在中箭落马之前射出更多的箭矢,同时祈祷自己命大,不要被对方的箭射中,至少不要重伤致残。

    可是,身为将领,李广却时刻在注意这些细节。他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全神贯注的投入战斗,弓握在手里,箭也射了一些,但他的大部分注意力却在观察双方落马的人数。

    虽然不能得到确切的统计,但至少可以看出孰多孰少。

    一看之下,李广松了一口气。汉军在攻击和防护方面都有足够的优势,这一战并不是势均力敌的战斗,汉军牢牢的占据了上风,剩下的就是双方将领的指挥能力了。

    在这一方面,李广有绝对的信心。

    双方错身而过,留在一地的尸体,粗粗看去,也能知道身穿皮甲的匈奴人吃了不小的亏。然而,汉军将士却没时间欢呼,在最后一个匈奴人从他们眼前消失之后,他们拨转马头,改变了冲锋的方向,悍然向匈奴人的中军左翼杀了过去。

    左翼的骑兵已经冲出了战阵,离中军至少有千步远,匈奴人的中军左翼暴露在汉军骑士面前,就像敞开了怀抱,欢迎汉军骑士的到来,汉军骑士又岂能放过这个机会。

    匈奴人也不是一点准备也没有。得知左翼迎战,中军左侧的骑士就张弓搭箭,做好了射击的准备。但是他们万万没想到,李广这次不是骑射,而是直接冲阵,就像李敢等人一样,直接发动了攻击。

    这不符合匈奴人的作战习惯,即使是汉军也非常少见。一来在对方尚未露出败相的情况下冲阵很容易陷在阵中,一旦骑兵失去速度,优势会变成劣势,容易蒙受重大损失。二来在以往的战斗中,汉军骑兵的数量往往少于匈奴人,骑术又不如匈奴人,短兵相接,剧烈冲撞,汉军骑士更容易落马。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汉军装备了马镫,弥补了骑术上的劣势,即使是近身肉搏也不比匈奴人差,而汉军精良的武器装备让他们在近身格斗时拥有更多的优势。在双方兵力相距不大的情况下,汉军已经占据了上风。

    更何况,汉军还拥有速度优势,匈奴人静立于原地,根本来不及加速,面对冲杀而来的汉骑,他们毫无还手之力。特别是李敢等人闯阵成功,全身而退,对双方士气造成了完全不同的影响。汉军无所畏惧,人人争先,匈奴人却心生惧意,未战先怯。

    在一次看似中规中矩的骑射之后,李广再一次采用了出人意料的战术,打了匈奴人一个措手不及。他用实际行动表明,在将领的指挥能力上,他同样能将调虽甩出一条长安大街。

    三千汉军冲入匈奴人中军,狠狠切下了一角。

    匈奴人大吃一惊,报警的号角声四起,左后方的阵势出现了不可遏制的慌乱。

    听到警报,调虽汗如雨下。李广的战术不循常规,战斗一开始就陷入了被动,接连受挫。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今天可能要面对一场苦战。

    调虽来不及多想,立刻命令后军准备夹击汉军,将汉军挤出去。

    后军将领不敢怠慢,立刻吹响号角,准备出战。

    李广听到匈奴人的号角声,立刻下令,加速冲锋。汉军骑士在切下了匈奴人中军一个角之后,加速冲向匈奴人的后军。临走之前,不忘洒下一阵箭雨,将调虽中军的后部射倒一片。

    很快,李广与匈奴人后军接战,双方搅杀在一起。

    在接连与匈奴人的左翼、中军接战之后,汉军骑士的速度有所下降,李广没有恋战,稍一接触就下令脱离,汉军骑士纷纷拨马而走,又恢复了且驰且射的常规战法。匈奴人松了一口气,也拨转马头,调整方向,准备再战。他们前面就是调虽的中军,没有足够的空间转向,一时间人喊马嘶,乱作一团。

    李广在远处调头,稍作体整,很快又加速杀了回来,再次冲向匈奴人的后方。

    匈奴人没有选择,被迫迎战。

    见匈奴人的阵势被李广搅乱,左翼、中军、后军都陷入苦战,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左侧,王恢适时的下达了出击的命令,率领三千精骑,冲出了山谷,扑向匈奴人的右翼。

    调虽无计可施,只得命令右翼的骑士出战。

    七千多汉骑,左右夹击,硬是将一万五千多匈奴人的战阵撬动。虽然兵力不占优势,却牢牢的掌握了战场主动权,体力、装备、士气的优势结合在一起,让他们越战越勇,号呼酣战,不仅不落下风,反将匈奴人打得狼狈不堪。

    双方往来冲突,鏖战半日,匈奴人渐渐露出了败相。他们追了五天,一直没能好好休息,体力已经消耗殆尽。原本想凭借兵力的优势以多取胜,现在看来,汉军远比他们估计的强悍。再战下去,不仅取胜无望,还可能遭受惨败。

    调虽犹豫了很久,觉得还是保存实力为上。如果损失太大,他以后更没地位。他下令撤退,中军率先撤先战场,向西北方向逃窜。

    调虽被李广打懵了,一直在疲于应付,他忘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到目前为止,汉军还没有全部出动,战场上只有李广和王恢率领的七千多汉军,还有三千多汉军一直没有露面。

    当他看到李椒率领三千精骑出现在山坡上,呼啸而下的时候,调虽如梦初醒,这才知道刚才都是预演,真正的噩梦刚刚开始。

    匈奴人苦战半日,早就耗尽了力气,士气也衰落到了极点。看到汉军骑士突然杀出,仅存的士气瞬间崩溃,即使调虽接连下令,也控制不住局面,大多数骑士开始四散逃命,再也顾不上调虽的命令。

    树倒猢狲散,调虽身边只剩下了千余人。

    李椒等了半天,就是等这么一个机会,而且这个机会是父亲和弟弟不惜性命换来的,他岂肯放弃。他拔出战刀,站在马背上,举刀狂啸:“斩将——”

    “夺旗!”汉军骑士轰然应喏,打马狂奔。

    “斩将!”

    “夺旗!”

    在震耳欲聋的吼声中,热血沸腾的汉军骑士如下山猛虎,入水蛟龙,势如破竹的冲向调虽。

    匈奴人肝胆俱碎,无一人敢迎战,谁也顾不上谁,拼命逃窜。调虽见状,知道大势已去,也放弃了最后的努力,带着仅存的百余亲卫骑逃命。

    李椒死死的盯着调虽,猛追不舍。

    调虽的亲卫骑虽然鼓起勇气迎战,想挡住汉军,为调虽争取逃命的时间,可是在人如虎,马如龙的汉军骑士面前,他们就像一块小小的石头,瞬间就被卷起了,连一点水花都没有。

    李椒追上调虽,手起刀落,一刀枭首。

    调虽的无头尸体轰然落地,随即被纷乱的马蹄踩成肉泥。

    靳季飞马而过,抡圆了战斧,一斧砍断了调虽的大纛。大纛落下,随即被撕走了战旗。

    汉军骑士如同一群恶狼,所到之处,哭喊声四起。

    轻而易举的斩杀了调虽之后,李椒随即率部投入主战场,哪里匈奴人多,他们就往哪里冲。休息了一天,攥了一天的力气,此刻全部释放出来。战场上,不论是匈奴人还是汉军,都已经打累了,匈奴人更是从精神到**都面临着崩溃的边缘,哪里禁得住他们的冲杀。一看到他们,匈奴人掉头就跑。

    李椒等人来回奔驰,将匈奴人彻底击垮,所向披靡。

    他在战场上找到了李广。李广的坐骑中了箭,李敢正在拔箭,李广坐在一旁,正在喘气,看到李椒,他首先瞟了一眼李椒的马鞍。李椒举起调虽的头盔晃了晃,又拍拍马鞍上的首级,乐不可支。

    李广抚着胡须,眉飞色舞,哈哈大笑。“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夜幕低垂,战斗结束,方圆十余里的战场上到处都是尸体,鲜血横流。汉军开始打扫战场,统计伤亡。王恢赶了过来,老远就大声笑道:“李将军,你这可不厚道啊。搞了半天,你把最好的机会还是留给了你儿子。你说,怎么补偿我?”

    李广起身相迎,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大行令,这话说的,你我是主将,不以斩首计功。小儿斩杀调虽,也有你的功劳嘛。你放心,功劳簿上,绝不会少了你大行令的。”

    “这还差不多。”王恢笑道。他自然知道,虽然调虽是李椒斩杀的,但是他和李广是统兵将领,只要这一仗打赢了,哪怕他一个人都没杀,他也有功。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和李广这么客气。“到时候令郎封侯,可不能忘了请我喝酒。”

    “放心,放心,你是贵客,我怎么敢忘。”李广亲热的拍拍王恢的肩膀。“不过,若要封侯,恐怕你大行令还要抢在前面,到时候可不要小家子气哟。”

    王恢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开怀大笑。虽然最终统计数据还没出来,他也知道这一战功劳不小,斩杀、俘虏匈奴人近万,缴获的马匹、牛羊更是数不胜数,足以支撑他们再战一个月,少了不能少,天子也要封七八千户,他王恢肯定是要分一杯羹的。

    多年的夙愿,这一次终于达成了。

    王恢感慨的说道:“李将军,说实话,要论功,恐怕这次首功既不是你父子,也不是我王恢,而是冠军侯梁啸。没有他减兵的建议,我们很难取得如此骄人的战绩。”

    李广深有同感,同时又欣慰不已。梁啸曾经是他的部下,王恢夸奖梁啸,他自然面上有光。

    -

    -(未完待续。)

第563章 不党

    经过半夜时间,李广得到了详细的统计结果,大喜过望。

    结果比他估计的还要好。临阵斩杀匈奴人逾五千,俘虏三千多,其中包括调虽在内的将领十余人。缴获战马八千多匹,辎重补给也不少,足够他们再用一个月的。而汉军的损失却不多,战死三百余人,重伤五百余人,剩下的都没什么大问题,将养数日就能重新战斗。

    如此悬殊的伤亡比例,当然要首先归功于双方的装备差距,而李广指挥有方也是不可忽视的因素。匈奴人已经被拖疲了,未战先怯,被动挨打,根本没有发挥出应有的战斗力。

    更让李广、王恢高兴的是他们从俘虏口中得到一个消息:右贤王的辎重大营就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居延泽。李广翻开地图一看,才发现自己已经跑到右贤王后面去了,居延泽在匈奴河的东南方向,大概有三百多里。

    李广明白了,为什么调虽追了五天还会追,不是他装得好,而是调虽不得已。

    李广提出了一个建议。“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要再西行了,去居延泽,劫了他的辎重。”

    王恢沉吟了片刻,看看李广,没有说话。李广思索片刻。“大行令莫非是欲擒右贤王,立不世之功?”

    王恢笑笑,有些不好意思。他自己也清楚,这个想法不切实际。右贤王身边有五万骑,仅凭他们这些人,基本没什么胜算。可是刚刚这场大胜鼓励了他,在此之前,谁能想到匈奴人会这么不经打呢。

    李广收起了笑容,摇摇头,不容置疑的说道:“大行令,人心苦不足,我和你一样,也想击杀右贤王,立个大功。不过,那将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战斗,即使能胜,也是一场惨胜,能活着回到家乡的人不超过两成,更大的可能是全军覆没。我们战死,可以得到朝廷的嘉奖,尽享哀荣。可是对普通将士来说,他们得到的那点抚恤是不足以弥补家人受到的伤害的。”

    王恢尴尬地点点头。“将军说得有理,我也就是想想而已。”

    “是啊,这个机会的确难得。如果我们也有五万骑,右贤王的首级必是你我囊中之物。一万骑出战,虽说是出奇制胜,却也是无奈。若非山东大水,朝廷捉襟见肘,何至于如此仓促。”

    王恢没有再说话。他不是李广,即使明知朝廷举措失当,也不会如此批评。

    两人商量已定,休整了两日,再次起程,赶往居延泽。

    ——

    十一月初,天子回到长安。

    从前年去甘泉宫开始算,天子在甘泉宫住了近一年半。在此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总的说起来,最后结果还算不错。随着太史令司马谈的星象定式公布之后,拿大河两次决口来非议朝廷的人少了许多。

    倒也不是没人想找碴,但是面对定式,他们都找不出足够有说服力的证据。他们没有千里眼,所依据的还是肉眼观测得到的天文记录,而司马谈的定式在解释这几个天体运行时最为准确,几乎可以说是无隙可击。那些人费了很多功夫,最后只实现了一个目标:证明了司马谈的定式是准确的。

    天子人在甘泉宫,却一直关注着长安的舆情。除了窦婴这个渠道之外,吾丘寿王等人也不辞劳苦,多次来往于长安和甘泉之间,及时将消息传递到天子耳中。在确认了司马谈胜劵在握之后,天子才算松了半口气。

    之所以说是半口气,是因为这只解决了一半问题,还剩一半问题:天子的皇位来得合不合理。

    梁啸一直在天子身边,对天子的忧虑大致有数。天子曾经就这个问题咨询过他,但是他没有给出任何明确的答复。一方面是因为这个问题不像自然科学,没有一个答案是无可辩驳的;另一方面,他也希望天子能有所警惕,不要觉得什么都是他该得的。如果这个压力能让他有所收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既然如此,又何必急着解决。真要什么事都解决了,说不定兔死狗烹,他又要被赶到一边了。虽然天子动辄以道德自居,一心要君臣相知,可梁啸对他从来不抱太高的期望。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其实正是梁啸一直梦寐以求的局面,只不过现在发力的是宗室,人数有限,力量也有限,远远没有达到梁啸希望的效果。

    可是天子显然不这么认为。可能是相比于功臣集团,宗室对皇位的威胁更大,他也更加警惕。虽然知道宗室还找不到光明正大的理由,也掀不起什么大浪,他依然不敢掉以轻心,路上几次找梁啸等人商议对策。

    梁啸甚至觉得有些烦。大多数时候,他都坐在一旁听,不怎么发言。好在天子知道他对这些礼制上的事不在行,也没有强求他发表意见。让他旁听,更多的是让他有个学习的机会。

    到了长安,梁啸就请假回家休息。他没有正式的职务,也不需要在宫里当值,还是回自己的冠军侯府比较自在。他本想安静几天,没想到刚出宫门就被陈须拦住了。

    “梁君侯。”陈须拱拱手,一脸谄媚的笑容。

    梁啸一看陈须这副模样,就忍不住摇头。“我说,你别笑得这样行不行?我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别啊。”陈须很亲热的拉着梁啸的手臂。“知道你梁君侯最近比较辛苦,需要好好休息,所以才来找你。你就别回家了,离皇宫这么近,陛下一想你,你又得进宫,不如跟我出去转转。”

    “跟你出去?去哪儿?”

    “出城,如果你想走得远一些,可以去蓝田。魏其侯现在长住蓝田,可以把酒畅谈,也可以出去打猎。如果不想走得太远,可以去长门园。董夫子在长门园带着一群书生编书,没事可以拿董夫子练练手,多好。”

    梁啸横了陈须一眼。“你把董夫子当肥羊啊。”

    “在你眼里,董夫子可不就是肥羊,想起来就捅一刀?”

    梁啸无语,不打算再和陈须瞎扯下去,翻身上马,准备回家。陈须抢上一步,拉住了缰绳。“梁君侯,别急着走啊,你如果还是不愿意,不如我带你去个地方。我最近买了几个漂亮的赵姬,那腰身,那歌喉,简直没话说。”

    梁啸一听就知道陈须在打什么主意,无非是想送他几个女人,缓和一下关系。他抽回马缰,笑了一声:“你也别废话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如果话短,就在这里说,如果话长,跟我回家慢慢说。我现在很累,哪儿也不想去。”

    “好吧,我去你家。”陈须不再啰嗦,顺势应了下来,翻身上马,跟着梁啸去了戚里。

    得知梁啸回家,月亮已经准备好了,看到陈须,她没什么意外,抽了一个空子告诉梁啸说,陈须这几天几乎天天来问,看样子有急事。

    梁啸明白了,陪着陈须上了堂,分宾主落座。“说吧,究竟什么事?”

    陈须嘿嘿笑道:“我问你一件事,陛下是不是说过让你教导皇子?”

    “说过,不过那只是一个想法而已。皇子现在还小,离学射还有好几年时间呢。”

    “那陛下有没有说,究竟是哪个皇子?”陈须试探道:“以君侯的名望,至少是个少傅吧?”

    梁啸忍不住笑了起来。教导皇子和做少傅是两回事,少傅是教导太子的。陈须绕了半天圈子,其实就是想问天子有没有立太子之意。

    “陈兄,你最近太闲了吧?”梁啸不紧不慢的说道:“让你上阵从军,恐怕不太现实,可是出去走走,看看大好河山,却还是可以的。你啊,在长安呆得太久了,眼睛里只有这四四方方的一片天。”

    陈须目光闪动,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僵硬。梁啸没有给肯定的答复,反而说了这么一句,那就是否定了。形势对陈家不利,至少对他家不太好。

    陈须后悔不已。上次一时糊涂,上了天子的当,想要收购梁啸茂陵的产业,虽然出的价钱不算低,但是伤了梁啸的感情,现在梁啸不肯帮陈家了。以天子对梁啸的器重,又正值诸王入朝之时,梁啸如果提议立太子,天子不可能不予以考虑。

    可是现在梁啸根本不愿意搭理这样的事,他又力主平阳侯曹时统兵出兵,种种迹像表明,梁啸有可能倒向平阳长公主。听说王美人已经有了身孕,说不定梁啸准备等王美人生下皇子。毕竟他茂陵的产业可是送给了王美人的兄长王彬。

    陈须暗自叹息,狠狠心,决定送个大礼,以弥补之前的过失。“君侯,你这座宅子虽好,毕竟在城里,逼厌得很。我在湖县有座小院子,还算宽敞清静,也没什么人住。君侯如果不嫌弃,不妨去看看。”

    “不用了,我可能很快就要离开长安。”

    “又去哪儿?”

    “去庐山。”梁啸轻声笑道:“我在那里也有座小院子,也算宽敞清静。陈兄,如果你外出游历,经过豫章的话,不妨去看看。”

    陈须长叹一声,苦笑不己。梁啸这是水泼不进,存心不给他弥补的机会啊。他离席而起,对梁哪一揖到底。

    “梁君侯,我们还是不绕圈子了,直说吧。上次的事是我们一时糊涂,中了别人的计。其实你也知道,我们母子兄弟都不是什么有谋略的人,使不出那样的阴招。当然了,这事不怪别人,要怪还是怪我们自己。我没别的意思,只想请君侯看在过去我们相处还算和睦的份上,给我一个表示歉意的机会。”

    见陈须把话挑明了,梁啸也不好再拒人千里以外。他连忙起身,将陈须扶了起来。

    “陈兄,不必如此。你上次给的价钱那么高,我非常感激,也从来没有记恨你们的意思。立不立太子,的确不是我能决定的,时机也不成熟,不宜多说。你安心做好自己的事,自然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陈须这才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梁啸有几分真话,但总算把话挑明了。“还请君侯指点,我应该做些什么事?”

    梁啸沉吟片刻。“你知道吗,这次西征,你也有功。”

    “我?”

    “没错。平阳侯征羌大捷,一战斩首三万。”梁啸顿了顿,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三万首级中至少有一半是妇孺老弱,只是现在汉朝君臣都装糊涂,谁也不说破。“能取如此战绩,固然和陛下的部署,将士们的努力分不开,你陈家进献的治铁之术也有功。不少将士正是穿着新式的甲胄,拿着新款的战刀冲上战场,武器上的优势也是我军致胜的关键因素之一。我想,即使是平阳侯也不能否认这一点。”

    陈须恍然大悟,也高兴起来。

    “目前还没有得到李将军的消息。他如果能取胜,你的功劳更大。”

    陈须兴奋不已,连连搓手。“这都是君侯的恩赐。若非君侯开导,我们兄弟哪懂这些。”

    “现在你已经懂了。”梁啸笑道:“只是你们似乎有些松懈,最近一直没有更好的成果出来。陈兄,人都有喜新厌旧的习惯,你如果再不拿出更好的武器,这点优势也会慢慢消失殆尽的。”

    陈须眼珠一转,领会了梁啸的意思。“君侯的意思是说,我们应该继续在冶铁术上做文章?”

    梁啸点点头,意味深长。“陛下志向远大,喜欢能做实事的人。你做不了学问,何不在这方面下点功夫?也不要你自己懂,只要你肯花钱,能够尊重有才之人,有大把的人愿意为人效力。你能拿出更好的武器,陛下自然离不开你,你又何必费心费力的揣摩别人的心思?”

    陈须如梦初醒,连连点头,想到妙处,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看看梁啸,眉头微挑。“君侯,要不……我们再合伙?”

    “我们还是不要合伙的好。”梁啸歪歪嘴。“君子不党。只要志同道合,又何必在乎这些形式。你我都不差那几千金,你说是不是?”

    陈须哈哈大笑,心领神会。“明白,明白。”

    -

    -(未完待续。)

第564章 论道

    梁啸很想在家做个安静的美男子,调整一下身心,考虑考虑接下来的方案。奈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别的人,他都可以不理,老丈人淮南王来京朝请,他却不能不去拜见。

    为人处世,特别还是在朝廷上混的,这该有的礼节还得有。

    梁啸准备了一番,带着荼牛儿和两个随从,来到淮南邸。

    自从刘陵嫁入梁家,淮南邸的学术讲座虽然还在坚持,却没有了往日的风光,现在已经沦落到三流水平。馆陶长公主、阳信长公主等贵戚凭借着强大的财力和背景,迅速顶替了淮南邸,成为最受欢迎的聚会选择。

    梁啸走进淮南邸的时候,发现有仆人正在打扫讲堂,不免有些奇怪。他径直来到后室,见到了正在练习演讲的淮南王。虽然屋里空无一人,淮南王却讲得声情并茂,慷慨激昂,看起来非常激动。

    梁啸笑嘻嘻的拱了拱手。“大王意气风发,可喜可贺。”

    淮南王刘安哈哈一笑,放下手里的书,拉着梁啸入座。“伯鸣,你来得正好。我想趁着这次朝请的机会,在长安办一次讲座,宣讲宣讲我最近的研究心得。你看我该怎么做,才能把这次讲座办好?”不等梁啸说话,刘安又道:“陵儿不在,我只好找你了。”

    梁啸瞅了刘安一眼。“大王放心,陵儿的事,就是我的事。”

    “哈哈,那就好,那就好。”刘安挤挤眼睛。“我相信你,你能把天子的事办得妥妥贴贴,我这点小事还不是手到擒来?”

    “大王,你打算讲哪些内容?”

    “天道。”

    “天道?”

    “是啊,我新造了一具比天禄阁那具千里眼还大的千里眼,可以看到的星更多。”刘安得意的歪歪嘴。“千里眼本是我淮南所造,我岂能让司马谈擅美?”

    梁啸闭上了嘴巴,沉思半晌。他觉得刘安真是一个书生,而且读书读得有点傻的书生。他以为天子让司马谈发布星象图就是为了学术?那首先是个政治问题,是为了解决河患带来的信任危机,其次才是学术问题。你连目的都没搞清楚,争的什么劲啊。

    见梁啸不说话,刘安不解,追问了几句。梁啸也没直说,怕打击他的积极性。他让刘安将写好的论文拿来看看。说实话,这个椭圆公式虽然是他提供的,但是改成定式之后,他也不怎么看得懂,需要刘安讲解才行。

    听完了刘安的解释,梁啸忽然心中一动,计上心头。

    “大王,论道也有不同的方法,与其和,不如争。争论争论,只有针锋相对,才能一鸣惊人。如果你只是在司马谈的基础上修修补补,又怎么能显出淮南王府的强大底蕴?司马谈只是一个人在研究,淮南王府却是几十人,上百人在研究,理当超过他。”

    刘安兴奋起来。他的确有些不甘心。千里眼是淮南王府制造的,星象图也是淮南王府先发现的,就连定式都是淮南王府先计算出来的,只是因为司马谈是太史令,让他暴得大名,淮南王府的努力和付出却无人知晓,岂不可惜。他这次来,就是想让天下人看看淮南王府在这方面的实力。

    “那要怎么做?”

    “不修补,而是挑刺。”梁啸笑了起来。“据我所知,除了几个最常见的几个星之外,还有不少星的动行轨迹有误差,只是天下人没有千里眼可用,所以无从知晓。淮南王府有这样的条件,完全代表天下学人发起攻击。如果动作得好,说不定还能多卖几具千里眼。大王,这次可不能便宜卖了,没有一千金,大王千万别出手。”

    刘安眼睛一亮,连连点头。一具千里眼的成本最多只有几十金,如果能卖千金,他可就赚大发了,抵得上商船来往南海一年的收入。

    “你说,要怎么挑刺?”

    “集全身之力,攻其一点,让他无法回避。”梁啸笑得更加开心,他已经预料到了这场论道有多热闹。“争得越厉害,大王的名声越大,收入也越丰厚。”

    ——

    刘安听取了梁啸的建议,放弃了原计划的讲座内容,和几个门客一起连夜商量,随即抛出了一个极具爆炸性的议题:司马谈的天道定式有误。为了能尽可能的吸引更多的观众,他还利用刚刚在长安组建的印书坊,连夜印了上千份的传单,派人四处散发。

    一时间,淮南王府门庭若市,无数人抱着各种各样的目的上前拜访,有的想探听具体的内容,有的则想求一份邀请。刘安虽然很兴奋,却按照梁啸的要求闭门谢客,养精蓄锐,只等开讲。

    这种吊胃口的做法虽然招来了不少骂声,却也成功的勾起了人们的兴趣。一百份邀请一抢而空,连旁听席位都成了众人争夺的目标,淮南王邸的仆人因此也捞了不少好处。

    作为论道对手,司马谈当然也收到了邀请。他知道来者不善,不敢擅自决定,立刻向天子做了汇报。

    天子也吓了一跳。他太清楚刘安的为人了。司马谈拥有的条件,刘安都有。司马谈没有的条件,他可能还有。如果说要找一个能对司马谈产生威胁的人,刘安无疑是最有竞争力的那一个,而且他相信,刘安摆出这么大的阵仗,肯定有相当的把握。

    天子不敢怠慢,立刻让人召梁啸入宫,商议对策。

    梁啸早有准备,这件事原本就是他一手挑起来。听了司马谈的担心之后,他胸有成竹。“太史公,你对你的理论有信心吗?”

    司马谈抹了抹额头的冷汗。“信心……自然是有的。”

    “既然有信心,有什么好担心的?”梁啸笑道:“理不辩不明,而且真理越辩越明,淮南王的攻势越猛烈,反而越能证明你的正确。”

    “当真?”天子将信将疑。“可是,有一些星的运行轨迹,尚不够精准。”

    “这很正常啊。做学问就如同琢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由一块璞玉变成一件精美的礼器,不知道要花多少精力。太史公为了得到计算这些天体的轨迹,花了几年功夫,但这还远远不够,所以才会有一些天体的轨道不完全符合计算,肯定是有些问题还没考虑到,承认这一点,并不能抹杀太史公现有的成绩。”

    司马谈还没有反应过来,天子却明白了。“这是你为淮南王出的主意吧?”

    “没错,是臣的主意。”

    天子目光闪烁。“那又是为了什么啊?”

    梁啸不慌不忙。“陛下,淮南王的檄文一出,京师震动,陛下以为那些人真是的对学问有兴趣吗?”

    天子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他当然清楚那些人想干什么,无非是想驳倒司马谈的天道理论,重新用天人感应那一套来解释。只有如此,才能把河患以及所有的灾异和朝廷的举措挂上钩。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对淮南王的举动非常关注——这关系到他的皇位。如果司马谈被驳倒,他所做的一切就成了笑话。

    “与其让三五人暗夜私室,窃窃私语,不如摆到明处,辩个痛快,也免得有人以为这是太史公秉承圣意,闭门造车。”

    天子微微点头。司马谈也有些心动。他公布了研究成果之后,的确有人如此指责他。他看到的那些星星,别人是看不到的,不免有人说他是牵强附会,甚至是作伪。找个机会澄清一下非常有必要,做学问的人,最怕人说他品行不端,欺世盗名,特别是了富贵而生造学问。

    董仲舒为什么被梁啸攻击得体无完肤?还不是因为他那一套理论经不住考验,最后还自打耳光。

    在这个问题上,司马谈要比董仲舒有信心,他的观测结果是实实在在的,计算也是严密的,不管是谁来算都会是这个结果。既然如此,他有什么好怕的?

    见天子和司马谈放了心,梁啸又说道:“陛下,臣有个建议。”

    天子和司马谈交换了一个眼神,笑道:“看到没有,这才是始作俑者,淮南王也罢,你也罢,包括我在内,都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颗子。”

    梁啸大汗。“陛下,你要是这么说,臣就什么都不敢说了。臣这就去廷尉府请罪。”

    “行了,如果提个建议都要去自诣廷尉,我岂不成了防民之口的昏君,以后谁还敢给我提建议。你说吧,只要你这盘棋于国于民有利,我愿意做一回棋子。在天道这盘棋局上,又有谁不是棋子呢?”

    “陛下圣明。”梁啸适时的奉上马屁一枚。“所谓光明正大,陛下无私心,太史公也是出于公道,这个理论不管目前有多粗疏,也不管有多少人想推翻,他们的努力都只有一种可能:证明这个理论的正确。既然如此,辩论就不可怕,怕的是私底下别有用心的歪曲。”

    “没错,我也正是这样的担心。”天子一本正经的说道。“天道遥远,最多只能心里说说,治河却是实实在在的大事,如果也有人从中作梗,又不知道要生出怎样的事端来。为了防患于未然,朝廷的良苦用心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

    梁啸心中暗笑,脸上却不动声色。“陛下所言甚是。是以,臣建议陛下亲临讲席,看看那些人如何表演。论道之后,再将双方的证据汇编成文,颁行天下,鼓励更多的人参与讨论。如此一来,天下百姓都知道陛下的一片诚意,就算有几个人想造谣歪曲,也无人相信了。”

    “妙哉!”天子抚掌大笑。“太史公,听见没有,这次论道可不是你和淮南王之间的争名夺利,而是关乎天下人心的大事。你可要好好准备,做一篇好文章。”

    司马谈也被梁啸说得有些激动起来,慨然应诺,兴冲冲的去了。

    天子意犹未尽,拉着梁啸说起了闲话。正说得开心时,吾丘寿王奔了进来,老远就大声说道:“陛下,西北大捷,西北大捷。”

    天子看了梁啸一眼,笑道:“看来曹时又打胜仗了。”

    “不,陛下,是李将军。”吾丘寿王满面脸红,气喘吁吁。“是李将军传来的捷报。”

    “什么?”天子大喜,从吾丘寿王手中抢过军报。军报尚未折封,上面有三道朱砂,表示这是大捷。天子拿着军报,想拆,却又有些不安。“伯鸣,李将军的伤亡会不会太大?”

    梁啸无语。一向沉稳的天子此刻居然表现得像个孩子似的,患得患失,这可是不多见的情景。

    “陛下,既然是捷报,以李将军部的实力,一万人也能换两到三万匈奴人的性命。如此一来,右贤王想取河西,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这次大战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陛下要担心的是如何筹集奖赏或者抚恤。”

    “说得也是。”天子自嘲的笑了笑,拆开军报,迅速浏览了一遍。很快,他的眉毛跳起舞起,像宫里新进的赵国舞女一样灵动。天子看看梁啸,仰天大笑。

    梁啸等人都愣住了,随即又会过意来。天子如此失态,自然战果大好,甚至超出了他的预期。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躬身施礼。

    “恭贺陛下。”

    “不要贺我,要贺出征的将士。”天子看着梁啸。“也要贺冠军侯。李将军的临阵指挥固然出神入化,冠军侯的减兵之计更是这次大捷不可或缺的神来之笔。”

    吾丘寿王等人连忙向梁啸祝贺,眼神中既有羡慕,更有掩饰不住的眼红。梁啸和他们一样在天子身边出谋划策,他们甚至比梁啸更辛苦,可是李广大捷的消息传来,天子只夸梁啸一人,将来赏赐,恐怕也要看着梁啸独占鳌头了。

    人比人,气死人啊。

    对吾丘寿王等人的心态,梁啸心知肚明,但是他并不打算谦虚。天子故意捧他,就是要让他孤立,他如果刻意表现得一团和气,反而容易引起猜忌。既然如此,不如露出一点破绽,好让天子放心。何况以他现在的身份和地位,想不遭人嫉妒无疑是一种奢望。

    -

    -(未完待续。)

第565章 利器

    李广大捷,天子心里的最后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战略安排无误,战事进展顺利,剩下的就看前线的将士运气如何,非人力能控制,他只有耐心等待。

    天子终于有心情关注淮南王的挑战,他不仅每天关注街头的舆情,还和身边的人一起研究定式。不得不说,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只是稍微下了一些功夫就理解了天体运行的规律,并且能熟练的进行计算推演,丝毫不比那些协助司马谈做了很久的儒生差,连梁啸都自愧不如。

    唯一能和天子在计算能力上一较高下的只有桑弘羊。

    天子对此颇有些自得,不过最开心的还是梁啸。天子甘之如饴,在务实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等宗室贵戚们也入了彀,他们再想回头,就没那么容易了。

    为了让天子多开心一会儿,他愿意吃点瘪。与此同时,他往来于淮南王府和皇宫之间,扇风点火,为这场论战预热。得知天子不仅不反对,还将亲临现场,淮南王刘安也非常兴奋,战意高涨,丝毫不比西征的将士弱。

    这样的情况,梁啸在窦婴身上看到过,如今又在刘安身上看到了,他倍感欣慰。

    一个是功臣领袖,一个是宗室魁首,这两个人的影响力非同小可。两人联手,即使天子也不能不忌惮三分。如果再算上曹时这种正当盛年的中生代,三驾马车合力,应该能够对天子形成制衡,不至于让他像脱缰的野马似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杀谁就杀谁。

    可惜,历史上的曹时命短,接替他为阳信长公主暖床的卫青又太老实,扛不起这个重任。梁啸不得不另觅他人。好在现在卫子夫连生两个闺女已经失宠,卫青成为外戚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他老实不老实也就不重要了。

    梁啸难得清静,坐在后院的凉亭里,分析着接下来的局势。

    天子没说错,他是在下一盘大棋。不过天子不可能想得到他下的棋究竟有多大。限于眼界,天子眼下最关心是的他自己的皇位能不能坐稳,在坐稳皇位的情况下能不能建功立业。在这方面,梁啸和天子并没有冲突,他只是因势利导,把天子引向他希望的方向。

    总体来说,即使没有梁啸,即使河患缠身,大汉依然在走向巅峰,只不过走不了太远。在过早的耗尽了活力之后就陷入了不断反复的死循环。梁啸现在的努力,就是希望在进入拐点之前,把历史导向正轨,让悲剧不再重演。

    一旦理顺了内部的关系,形成了健康良性的权力格局,大汉可以走得更远。

    就目前来看,进展还算顺利。梁啸估计,用不了几年,他就可以重新走出去,率领大汉健儿开疆拓土,征伐四方了。或许,此生之中,他甚至有机会走到世界的另一头,掂量掂量罗马帝国的实力。

    攘外必先安内,这句话被后人误解得太久,却一次次的证明自己的正确。

    “伯鸣,又在想什么?”窦婴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脚步稳健,声音洪亮。

    梁啸连忙起身相迎。“窦公,你怎么舍得从蓝田回来?”

    “听说淮南王要向太史令发难,我岂能不回来看看?”窦婴笑道:“听说天子都要亲临听道,你怎么坐在这里,莫非淮南王没给你发邀请?”

    “我要去淮南王府,还要什么邀请。我是不想去,人多口杂,而且大多心怀鬼胎,心思并不在学术上,听了也没什么意思。”

    “这也不能怪别人。”窦婴在梁啸对面坐下,摆了摆手,示意随从退下。“是孝景帝先破了规矩,让别人觉得有机可乘。”

    “你是说天子即位的事?”

    窦婴点点头。这里没有外人,他也不和梁啸绕圈子。“立嫡以长不以贤,当初若不是废了栗太子,又怎么会生出后来那么多事,周亚夫因此还送了命。军功阶层离心离德,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梁啸诧异地看着窦婴。他和窦婴是很熟,但是还没有熟到无所忌讳的地步,窦婴今天来,一见面就说这么大的事,而且直言无讳的指责景帝,是他胆气壮了,还是忘乎所以?

    “窦公,你今天这话可以有些犯忌啊。”

    “犯忌又怎么了?”窦婴不以为然。“我本来就是个方人,如果连句公道话都不敢说,还有什么脸面人前自道?你别忘了,我也曾经是栗太子的少傅。”

    梁啸无奈。“好吧,窦公豪气,我也不客套,你今天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想重新立约。”

    “立约?”

    “没错,高皇帝时的白马之约已经破坏无遗,如今天子四处征伐,崇尚军功,可以想象,用不了多久,又会有一批军功侯出现。书生议政,只是嘴上说说。这些武人如果与朝廷离心离德,却是可能闹出大事的。轻则损失折将,重则发生叛乱,届时征伐之将变成叛乱之臣,我们又能走多远?”

    梁啸愕然。窦婴想的正是他想做的,可是他还没说,窦婴就主动提了出来。是自己的意图太明显,还是窦婴太激进?

    “你想与陛下立什么约,重提白马之约?”

    “这恐怕不太可能。”窦婴摇摇头。“我虽有些想法,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章程,这才来找你商量。”

    梁啸捻着手指,沉思良久。得知窦婴有这个想法,他当然高兴,终于有志同道合的人了。可是他更清楚,别看窦婴年纪不小了,但他是真正的汉人,侠气尚存,有时候难免冲动。这种事,这种时候,似乎还是谨慎一些的好。

    “既然还没想好,何不等想好了再说?”

    窦婴有些失望,没有再说什么。他再次邀请梁啸去淮南王府听讲座,梁啸不肯去,窦婴也就没有拒绝,告辞而去。看着窦婴匆匆的背影,梁啸笑着摇了摇头。

    这个可爱的老头。一把年纪了,还是这么风风火火的,一点没有安享晚年的意思。

    ——

    窦婴赶到淮南王府时,淮南王府人头攒动,座无虚席。

    二楼的贵宾席几乎是清一色的宗室。诸王来朝,不少人憋了一肚子的气,等着有人领头向朝廷发起挑战,淮南王身为王叔,又有参与七国谋反的前科,第一个站出来挑战司马谈的天道论,无疑是一个很容易让人产生某种联想的举动。

    有人前来看笑话,也有人前来取经。

    司马谈的天道论颁布之后,想驳倒他的人不少,可惜找了不少能人智士,仔细研究了司马谈的文章之后,根本找不到破绽。他们最后归功于千里眼的原因,没有千里眼,他们就看不到司马谈说的那些星,无从验证,还不是随司马谈说了算。

    谁敢保证司马谈不是根据天子的指示编造出这么一个东西?这样的事不仅有,而且很多。出身宗室的他们太熟悉这一套手段了。

    在他们看来,刘安应该是最不满的那个人——如果不是感觉到天子的忌惮,他会主动要求徙藩?同时又是最有条件发起挑战的那个人,司马谈用的千里眼,他也有。他只要拿出星图,戳穿司马谈的谎言,天子的用心自然不攻自破。

    诸王坐在自己的隔间里,静静地等候着讲座的开始。

    讲席上,空空如也,淮南王还没有出来。他是王叔,自然有资格在这些宗室之前摆摆架子。看在他今天要为所有人出头的份上,也就不计较了。

    就在众人期盼中,门外传来清道喝跸之声,天子来了。

    诸王连忙起身,列队迎接。天子面带笑容,快步走向中间的首席,在河间王刘德的面前,他停了下来。“王兄,听说你最近有恙,可好了些?”

    “多谢陛下关怀,这是陈年旧恙,不碍事的。”刘德浅笑着,恭恭敬敬的答道。

    “来,一起坐。”天子挽着刘德的手,倍显亲热。“闻说王兄在河间编书,我非常高兴。宗室之中,若说谁的学问堪与淮南王叔相抗,非王兄莫属。”

    天子拉着刘德一起入了座。刘德不敢推辞,只好入了座。诸王见了,互相看看,露出几分不屑。刘德是孝景帝的次子,与栗太子刘荣同母所生。栗妃生了三个儿子,长子刘荣被立为太子,后来又被废掉,死于狱中,幼子刘阏于封王三年就死了,其实也是吓死的,剩下的就是刘德。

    刘德是在兄弟之中排行第二,按理说,刘荣被废之后,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就是他。刘德自知身份特殊,这些年一直夹着尾巴做人,埋头编书,什么意见也不发表,生怕惹上事。诸王也不怎么尊敬他,至于天子,恐怕也是忌惮多于尊敬,现在不过是做个样子给人看罢了。

    楼下,窦婴看着天子和刘德谈笑风生,忽然心中一动,歪了歪嘴角。

    讲席上一声脆响,刘安掀开门帘,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先冲着天子的方向行了一礼,一眼看到刘德与天子并坐,也有些诧异。不过他随即咳嗽一声,开始宣讲。

    “诸位,最近朝廷颁了一份由太史令司马谈执笔的星象图,并配有定式,一时传为美谈。据说为了这份不足千字的文稿,太史令两年未出阁,不禁让我想起了董夫子。”

    众人会心而笑,不约而同的把目光转向了人群中的董仲舒。董仲舒翻了个白眼,恨恨地笑骂了两声。

    “太史令潜心向学,安敬佩不已。不过,学问就是学问,容不得半点马虎,尤其是涉及天道的大学问。”刘安收起笑容,露出几分杀气。“太史令赖以立论的是千里眼所观测到的天象。没有千里眼的人看不到那些天体星辰,就算想反驳,恐怕也是无从说起。如此说来,未免不够公平。”

    人群中发出哂笑声。

    太史令司马谈绷着脸,站在天子身后,一声不吭。天子镇定自如,面不改色。他知道淮南王的目的,自然不用担心。他现在只有一件需要关心的事,看看究竟是哪些人蹦得最欢。

    “所幸千里眼虽然贵重,却非宫内独有,我淮南也有一具。”刘安得意的笑了一声:“太史令不仅不能独擅其美,恐怕连这鳌头也是占不住的。可以毫不谦虚的说,我淮南新造的千里眼比太史令那具还要清晰,能看到的星辰也更多。诸位,这是我最近观测到的星象。”

    刘安摆摆手,有两个年轻仆从抬着一个木案上前。木案上摆着一摞印好的星象图,仆从拿起星象图,一一分发给众人。众人好奇不已,纷纷接过,仔细观看。虽说很多人根本看不懂那些黑点究竟是哪颗星,但是一开讲就能得到一件礼物,总是值得高兴的事。

    摸着新纸,闻着墨香,看着星图,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楼上的天子和诸王也得到了一份星图,比下面的普通观众手中的还要精美。天子将星图递给太史令,低声说道:“如何?”

    司马谈凑了过来,仔细看了一眼。“似乎与臣所看到的天象略有区别,多了几颗星。”

    “这么说,淮南王府的千里眼比宫里的更好?”

    司马谈连连点头。“陛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想保持优势,千里眼的研制很重要。”

    天子咧了咧嘴,有些为难。观测天象的千里眼也就罢了,军中将领对千里眼的需求更大。考工室、尚方虽然一直在研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拿出真正的合格品来。随着征伐的规模越来越大,淮南王之前进献的千里眼已经不够用了。接下来,恐怕要花钱向淮南买了。

    这都是钱啊。

    这时,刘安朗声说道:“学术乃是天下公器,不可一人独占。安不敢藏私,敢与天下有志于学之士共享之,互相切磋,互相琢磨。此乃样品,有意者,不妨先试试。太史令,你可有兴趣先来?”

    说着,刘安一挥手,又有人抬上一只巨大的木架,掀开上面盖的织锦,露出一架镶金嵌玉的千里眼。司马谈一看就愣住了,心跳如鼓,眼神发亮。他天天和千里眼打交道,自然知道这架千里眼比天禄阁的那架更大更长,能看到的星星也更多。

    “这是千金难得的利器啊,陛下!”司马谈喃喃的说道。

    -

    -(未完待续。)

第566章 贤王

    天子哭笑不得。聪明如他,岂能看不出淮南王刘安在打什么算盘,无非是想借机卖几具千里眼,大赚一笔,同时再暗示他,这千里眼可不能再白送了,得花钱买。

    小家子气!天子在暗自鄙夷的同时,又不禁松了一口气。淮南王把千里眼高价卖给诸王,总比他拿来当礼物送人,与诸王勾通交结为好。

    “去看看,再作定夺。”天子向后靠了靠,不动声色。

    司马谈领命,下了楼。淮南王命人将千里眼推到窗口,对着远处的南山,让司马谈自己看。大白天看不了星辰,只好拿南山当目标。未央宫在龙首原上,司马谈闲来无事也是常看南山的,对比很方便。

    司马谈看了半晌,羡慕不已,虽然不想把这种情绪摆在脸上,可他的掩饰功夫到底不够,还是被很多人看出了端倪。其他人见状,按捺不住好奇心,三三两两的上前观看。比起他们久闻千里眼之名,也听说过光的折射是怎么回事,却是第一次试用千里眼,比司马谈还惊讶。亲眼看到远处的景观放大,如在眼前,根本无法掩饰自己的心情,啧啧称奇。

    刘安出奇地有耐心,等想看的人一一看完了,这才开始真正的讲座。他首先分析了两份星图的差异,指出司马谈所公布的星图不够准确。如同巨石落水,堂上顿时一片哗然。

    天子皱了皱眉,下意识的捏紧了拳头。这个局面是他没有想到的,如果不是梁啸事先给他透过底,他几乎要跳起来。如果说司马谈依据的星图有问题,那接下来的演算还有意义吗?

    不仅天子这么想,那些心怀鬼胎的诸侯王更是喜不自胜。正如天子用推出定式来证明天道有常,河患与朝政无关一样,诸侯王认为刘安这句话同样是釜底抽薪,直击要害。如果的确如此,那天子的所作所为不仅失去了意义,而且自打耳光。就如同说谎被人当面戳穿一样,颜面扫地。

    再往深处说,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天命可言?他抛弃了天命,天命自然也要抛弃他。接下来,关于帝位,不免有人要兴风作浪了。

    一时间,不少人悄悄地把目光转向了刘德。

    刘德虽然体弱,却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听到淮南王的这句话,感受到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他顿时脸色煞白,冷汗淋漓,手脚发麻。他偷偷的看了一眼天子,天子也正好看过来,嘴角带笑,含义莫明。刘德见了,眼前天旋地转,晕了过来。

    天子连忙起身,伸手在刘德的鼻端测了一下,见他虽然气息急促,却无性命之忧,这才松了一口气。

    见刘德晕厥,诸王更是暗自欢喜,一面装出关切之色,一面窃窃私语,冷眼旁观天子的举止。天子心脏怦怦乱跳,很想一走了之,却还是强自镇静的坐了下来,命人送刘德回邸,召太医赶去医治,自己则做出一副胸有成竹,洗耳恭听的模样。

    见天子有条不紊,稳若泰山,诸王也不敢放肆,重新入座。

    天子不动声色的环顾四周,将诸王的神情看在眼里,向后靠了靠身子。“太史公,你怎么看?”

    司马谈一边抹着汗,一边说道:“陛下,如果真是这样,那几颗星的定式也许就吻合了。”

    天子眉毛微挑。司马谈答非所问,却让他彻底松了一口气。如果真如司马谈所说,结果应该和梁啸说的差不多,淮南王的辩驳只会证明定式的准确,而不是推翻定式。想到诸王的反应,他不由得冷笑一声。这帮人根本没搞清状况,最后不过是空欢喜一场。

    天子心中大定,兴趣盎然的听讲。

    果然,淮南王随即在新数据的基础上进行了推导。具体的问题比较复杂,很多人其实听不懂,也不关心,但是他们都听懂了结果:司马谈的结论不准确,大有商榷的余地。相比之下,拥有新式千里眼的淮南王说话更有底气。

    最后淮南王说了一句很自信的话:我虽然不敢说我已经掌握了天道,但是我相信,在对天道的表达上,我比司马谈更有资格。

    很多人对前面的推导似懂非懂,却听懂了这一句。或者说,他们自以为听懂了这一句,自然是兴奋不已。他们不约而同的将刘安的自信归功于新式千里眼,拥有新式的千里眼,就能看到更多的星辰,在天道这个问题上就更有发言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发现对天子不利的证据。

    我应该拥有一具千里眼,而且是最新的那种。

    不仅是心有异念的诸王如此想,就连没有这种想法的人都觉得千里眼是个好东西。不想害人,至少也不能被别人害。如果在天道上没有一点发言权,岂不是任人宰割?

    讲座在一片哗然中结束,刘安亲自送天子出门。天子和刘安并肩而行,言语从容。“王叔的学问越来越精进了,可喜可贺。”

    “陛下过奖了。臣比较清闲,不用关心那么多政务,有的是时间,再加上府中同道之人甚众,互相启发,故常有新知。太史令虽潜心学问,但事务繁杂,又是独自揣摩,自然没有臣这般容易出成果。”

    天子连连点头。淮南王这句话说得实在,而且也让他安心了不少。

    “做学问其实有时候和行军作战差不多。”刘安一说到做学问,就不免有些得意忘形。“除非某些特殊情况需要天才般的巧思,大部分时候还是人多更有优势。譬如河西之战,眼下虽然捷报频传,可是臣依然觉得并非万全之策。特别是李广部,以万骑出征,风险太大,如两者相斗,终究是力强者胜。故,能用众力者强,此高皇帝所以得天下也。逞匹夫之勇败,此项羽之所以失天下也。”

    天子忍不住笑了起来。“王叔所言有理,这的确是千古不易之理。淮南王府门客三千,实力之强,放眼天下,恐怕也难找到敌手。王叔,你是不是觉得很寂寞啊?”

    被天子一噎,刘安自知失言,尴尬不已,满肚子的高见也说不出来了。

    天子哈哈大笑,拱手作别。

    诸王却没有走,他们围着刘安,心机深一点的,以讨论学问为由问东问西,性子直一点的,干脆就问千里眼多少钱一具,我打算买两具回家玩玩。

    刘安大喜,一一解释。

    窦婴却没有多留,他很快离开了淮南邸,来到河间邸,探视河间王刘德。

    刘德已经醒了,只是身体还不太好,得知窦婴来访,他挣扎着坐了起来,到门口相迎。窦婴快步走了进来,抢上前去,扶着刘德,笑道:“大王身体有恙,就毋须多礼了。”

    刘德虚弱的笑道:“动静以礼,君子慎独,这是圣人的教训,我岂能例外。”

    窦婴笑笑,扶着刘德到榻上躺好,自己将坐席拉了过来,凭榻而坐。“诸王之中,大王的儒学最为深厚。可是,臣却觉得,大王的学问还在简帛之上,未至不惑之境。”

    刘德吃了一惊,连忙坐起,挣扎着下榻。窦婴伸手将他按住。刘德惶惶不安。“小王愚钝,虽日夕警惕,还是不能自全,如今祸从天降,还请窦公看在当年曾在窦公面前受教的情份上,指点一二。”

    刘德是孝景帝次子,他的长兄刘荣做太子的时候,窦婴是师傅之一,负责教授刘荣为政之道,主要就是儒家学问。刘德旁听过一些,与窦婴有几分师生情谊,这才有此说。在他看来,窦婴在这时候第一时间来见他,自然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窦婴笑笑。“不是你的错。”

    “吁——”刘德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苦笑道:“能得窦公此言,我就算有了一线生机。”

    “这恐怕未必。”窦婴摩挲着榻边,又瞟了刘德一眼。“无罪而诛的事,又不是没发生过。如今的廷尉掾张汤惯于玩弄法令文辞,比当年的郅都还要阴狠。你若落到他的手里,恐怕下场不会比临江王好。”

    刘德刚刚恢复些许的脸色再次大变,没有一丝血色。兄长废太子、临江王刘荣是悬在他心头的一把剑,他这么多年的不安恐慌大多从此而来,被窦婴这一吓,他险些再次晕厥过去。

    “窦……窦公,救我,救我。”刘德从榻上滑了下来,跪在窦婴面前,泪水横流。

    窦婴眉毛微挑,暗自得意。他将刘德扶了起来,好言安慰。“大王,这只是我的揣测而已。如今不比当年,你也不用紧张。不过,这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滋味,的确不好受啊。”

    刘德被窦婴一吓,已经虚弱了,顾不上说些什么,只是连连点头。

    “大王,你可曾想过,为什么会这样?”窦婴说道:“大王与陛下都是孝景帝的子嗣,而且贵为藩王,何以如将死之囚,惶惶不可终日?”

    刘德瞪着一双眼睛,无助的看着窦婴,冷汗凝成股,从额头滑落。他虽然刚到四十年,脸上的皮肤却已经松驰,须发半白,和窦婴相差无几。

    “文法吏固然可恶,但他们不过是鹰犬,真正让大王不安的,恐怕不是他们,而是天子吧?”

    刘德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他向后挪了两步。“窦……窦公,你……你这是何意?”

    “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怜惜大王,欲为大王除此无尽之忧,安心享受富贵而已。”

    “如……如何才能……”

    窦婴笑笑。“齐景公问政。”

    刘德精通儒学,自然知道这几个字出自何处,又是什么意思。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听起来很简单,但是真正能做到的却不多。不过,真要是君臣之间都能以礼相待,那他的确就不用这么紧张了。

    “窦公,你的意思是……”

    “大王精通儒学,何不上书陛下修礼。若君待臣以礼,臣奉君亦以礼,行不逾矩,动静以礼,则何惧之有?如此,则大王安心,不惧流言诽谤。天子专意朝政,君臣同心,兄弟友爱,岂不善哉?”

    窦婴侃侃而谈,口若悬河。

    ——

    窦婴意气风发的走了,刘德脸色灰败,眼神绝望。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沉思了很久,然后提起笔,斟字酌句的写了一封奏疏,派人送进宫去。

    使者派出之后,刘德换上一身朝服,对着未央宫的方向拜了又拜,拔出剑,伏剑自刎。

    鲜血横流,刘德仆倒在地,眼神渐渐变得空洞,也变得平静。没有了生机,也不复恐惧。

    ——

    窦婴回到家,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回想着刚才与刘德商谈的经过,越想越得意。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比起梁啸,刘德显然是最适合进言的那个。他是天子的兄长,又是儒学底蕴深厚的学者,由他来建议天子崇礼简直再合适不过,特别是现在天子担心诸王有异心之际,刘德进言,以臣自居,无疑可以压制诸王的野心。

    若论继承皇位的资格,谁还能比得上刘德?刘德如果都恪守臣礼,其他人还有什么野心。

    窦婴越想越觉得有理,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打算去找梁啸聊一聊。只是天色已晚,他这才打住,决定明天一早再去。

    在兴奋之中,窦婴辗转反侧,半夜才沉沉睡去。在梦里,他见到了孝景帝。孝景帝笑盈盈的看着他,赞道:“王孙,你不愧是社稷之臣,我没有看错你。”

    窦婴连忙躬身行礼,等他抬起头来,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发现孝景帝面色凶猛,抡起长剑,迎面筑了过来。窦婴措手不及,眼前一片血色,耳边也一阵乱响。

    窦婴从梦中惊醒,坐了起来,汗湿重衣。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房门被人推开,一个小奴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君侯,宫里来人传诏,着君侯立刻自诣廷尉,诉河间王自杀一案。”

    窦婴大吃一惊,脑子里嗡的一声:“河间王自杀了?”

    “没错,君侯离开河间邸之后不久,河间王就自杀了。”吾丘寿王走了进来,按着腰间的长剑,冷冷地看着窦婴。“请君侯到廷尉府去一趟,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

    -

    -(未完待续。)

第567章 大狱

    窦婴被带走,窦家乱作一团。

    身为权贵之家,窦家人很清楚诣廷尉是什么结果,能活着从廷尉府走出来的人曲指可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诣廷尉只是一种礼貌性的说法,给大臣留点体面。自知罪孽深重的大臣一听到诣廷尉的诏书,往往会选择自杀,以保留最后的尊严,免受折辱。

    好在窦婴没有自杀,他只是有些意外,然后就很平静地跟着吾丘寿王走了。

    可他的家人却不淡定了。老妻第一反应就是赶往馆陶长公主府,向馆陶长公主求救。

    听到窦婴被带走的消息,馆陶长公主也傻眼了,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窦婴这一生宦海沉浮,做过最尊贵的大将军、丞相,也曾经被贬为庶民,可是他从来没有入狱。

    诣廷尉?馆陶长公主想到了那些在廷尉寺大狱死去的重臣,第一个浮现在脑海里的人就是周亚夫。周亚夫和窦婴有太多的相同点。他们一起平定吴楚之乱,他们一起为废太子刘荣力争。周亚夫后来死在廷尉寺。接到诏书的时候,他曾经想自杀,被他的夫人拦住了,后来证明,自杀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他后来是备受摧折,绝食自尽。

    想到窦婴的性格,馆陶长公主意识到情况紧急,一旦窦婴被刑受辱,悲剧将不可避免。如果窦婴死了,不仅窦家将失去一个领袖,陈家也将塌了半边天。

    馆陶长公主和丈夫陈午、儿子陈须、陈蟜紧急商议,陈须二话不说,立刻决定去找梁啸。

    馆陶长公主答应了。此时此刻,除了这个办法,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她也许可以入宫求皇后,可是必须等到明天,现在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去找梁啸。梁啸住在自己的府第中,无须入宫。

    ——

    陈须赶到冠军侯府,却被值夜的庞硕拦住了。庞硕要派人通报,他等不及,想直接闯进去,奈何使出浑身解数,左冲右突,始终无法冲进大门。他急了,干脆站在门口中大叫:“梁君侯,梁君侯,快起来,出大事了。”

    过了一会儿,梁啸披着衣服,从里面赶了出来。他挥挥手,示意庞硕退下。

    “出了什么事,一惊一乍的?”

    “魏其侯……被抓了。”陈须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魏其侯被抓了?”梁啸也是大吃一惊。“为什么?”

    “河间王刘德自杀了。据说和魏其侯有关,宫里下诏,半夜把魏其侯抓走了。”

    梁啸愣了半晌。这两件事都是大事,在诸王来朝之际,河间王刘德自杀,肯定会引起重大关注。魏其侯虽然只有一个虚职,并无实权,但是他的名望却无人可及,俨然是在野的舆论领袖。现在一个自杀,另一个被抓,就像两块巨石投进水池,绝对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波澜。

    梁啸突然想起了魏其侯昨天刚提到的事,顿时头皮发麻。不会是窦婴这个老游侠一时激动,去联合刘德与天子立约,把刘德那个惊弓之鸟吓死了吧?

    他随即又想到一个问题:廷尉掾就是有名的酷吏张汤。他因为整治江都案而得到天子赏识,现在窦婴落在他手里,恐怕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窦婴危矣。

    梁啸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赶到宫里。可是他转念一想,不管他猜想的原因是否成立,天子这么急着把窦婴抓起来,肯定是气到了极点。这时候赶过去进谏,除了火上烧油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你先回去。”梁啸摆摆手。“想办法让人给魏其侯传句话,让他千万不要自杀。”

    陈须连连点头,转身就走。转了两步,又反应过来。“然后呢?”

    “然后等着。”梁啸挥手示意陈须快走。“天子如果问起你今天来找我的事,你不要隐瞒,如实说。”

    “哦。”陈须虽然不明其意,可是见梁啸没有再解释的意思,只好揣着一脑袋浆糊,匆匆地走了。

    梁啸回到卧室,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反复分析,依然摸不着头绪。此时此刻,他非常想念刘陵。如果刘陵在长安,他就不会这么无助了。

    他仔细考虑了半宿,这才拿定主意,决定静观其变。第二天一早,他先安排人回豫章,通知刘陵做好应变准备,又派人入宫请假:腿疾复发,需要静养,暂时不能入宫侍候了。

    ——

    河间王刘德自杀,魏其侯窦婴被抓,这个消息在短短的半天时间内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掀起的动静直接超过了淮南王刘安举办的讲座。但刘安的讲座并没有因此被人遗忘,相反,这两件事互相激荡,将局势变得更加复杂。

    很快,诸王不约而同的上书,请求到河间邸拜祭。

    天子收到消息,怒不可遏,但是他却无法阻止。刘德是宗室,突然自杀在长安,诸王要去吊祭,这是人之常情,他没有理由阻止。可是,他也清楚,刘德并不是善终,朝廷必须尽快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否则必然谣言四起。

    天子当然知道刘德的死因,刘德临死前所上的奏疏就摆在他的面前,但是他却不能简单的将这封奏疏公之于众。刘德在奏疏里说细说明了窦婴来找他的目的,一旦公布刘德的奏疏,窦婴的建议必然也公诸于众,想瞒也瞒不了,说不定还会得到诸侯王的一致支持。

    但是天子并不打算接受这个约定,否则他也不会第一时间把窦婴抓进大牢,甚至连天亮都等不及。

    犹豫之下,天子迟迟没有做出决定。他和徐乐、主父偃等近臣反复讨论,都没有拿出什么稳妥的方案。案情并不复杂,但话题却是一个死扣,不管怎么说都会碰壁。

    窦婴的建议本身并无出格之处,君臣相待以礼,即使不用儒家的理论支持也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诉求。他们也是臣,再支持天子的事业,再想追求荣华富贵,也没人愿意为奴为婢,任人宰割。如果可能,他们将对窦婴的这个建议乐见其成。

    可是他们也清楚,天子一心想强化皇权,他们如果支持窦婴,必然会触怒天子,眼下拥有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与拥有食邑的梁啸等人不同,他们没有食邑可以依赖,一旦失去官职,他们将立刻陷入贫困,说不定还会有性命之忧。

    左右为难之下,他们只能三缄其口。

    见一向亲信的近臣都态度暧昧,天子更加愤怒。这其中最让他不爽的就是冠军侯梁啸。梁啸最近一直好好的,突然又请病假,不用说,肯定是在躲风头。不用查,天子也知道,窦婴肯定就这件事找过梁啸。梁啸之前不汇报,现在又装病,其心可诛。

    如果不是意识到这件事牵连众多,不能轻举妄动,天子说不定也会将梁啸投入廷尉狱,让张汤审问审问他,看看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事实上,并非没有人如此建议。得知魏其侯窦婴被抓之后,一直卧床休息的田蚡就撑着尚未痊愈的脖子,挣扎着入宫,建议天子将梁啸也抓起来,与窦婴一并审问。天子清楚田蚡和窦婴、梁啸都有仇,这个建议未必出于公心,报私仇的可能性更大,这才没有接受他的建议。

    万般无奈之下,天子下诏廷尉寺,命他们加紧审讯窦婴。

    ——

    事情大出天子预料,廷尉寺很快拿出了审讯报告。窦婴非常配合,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的说得清清楚楚,甚至连之前去找梁啸的事都说了。廷尉翟公认为,窦婴本人的行为并无触犯法律之处,他和刘德议论的内容也没什么问题。刘德的自杀与窦婴的建议并无必然联系,应予无罪释放为宜。

    天子接到报告,气得暴跳如雷,立刻命人罢免了翟公的官职,由张汤行廷尉职权,审理此案。

    张汤接到诏书,第一时间重新提审窦婴。与翟公不同,他没给窦婴留面子,动了大刑,把窦婴打得死去活来。窦婴很硬气,不管张汤如何诱供,他坚决不肯改口。眼看再打下去,窦婴可能会没命,张汤无奈,决定另找突破口。他入宫请诏:冠军侯梁啸涉案,请天子下诏,命梁啸诣廷尉自辩。

    天子答应了。不过他郑重警告张汤,梁啸不是窦婴,你不要乱来。

    张汤信心满满,一口答应。他甚至没有请天子派人传诏,自己带着诏书来到了冠军侯府。

    梁啸躺在榻上接见了张汤,连起身都免了,只是点头致意。张汤虽然有心理准备,可是看到这一幕,还是难掩怒气。他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梁啸。“君侯,我虽然只是一个小吏,却是奉诏而来,君侯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失礼啊。”

    梁啸拥被而卧。“的确有些失礼。不过,我这腿疾是征战时落下的,陛下也知道,从未怪罪。张君如果为难,大可汇报与陛下,我不会说什么的。”

    听梁啸一开口就抬出了天子,张汤顿时语塞。他盯着梁啸看了好一会,这才意识到天子提醒他的用意所在。梁啸不是窦婴,他绝不会任他摆布,更不会给他抖威风的机会。张汤沉吟再三,决定先把梁啸带回廷尉寺再说。

    “虽然如此,汤诏命在身,还是要请君侯随我走一趟。”

    “诏书上说什么?”梁啸耷拉着眼皮,漫不经心。“是让我协助你调查,还是到廷尉寺自首?”

    张汤再次语塞。天子诏书只是说让梁啸诣廷尉,却没有说明这其中的分别。在张汤看来,这两者也没什么区别,到了廷尉寺,自然是先关起来再说。

    “这……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梁啸歪歪嘴角,瞥了怒形于色的张汤一眼。“若是让我协助你调查,我身体有病,不利于行,你有什么问题,大可在这儿问。若是让我到廷尉寺自首,那我就要入宫请见,看看是谁告我,又是什么罪名。”

    梁啸轻轻地拍了拍胸前的被子,轻笑一声:“张君精通法令,你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吗?”

    张汤冷笑一声:“精通法令不敢当,不过,即使是再愚蠢的人,也知道君侯吹毛求疵,蔑视王法。仅凭这一条,就可以治君侯一个大不敬之罪。君侯,我劝你还是随我走一趟的好。”

    “如果我不肯呢?”

    梁啸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他抬起眼皮,静静的看着张汤,面色平静,云淡风轻。可是张汤却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后脊梁寒气森森。他不安的四处看了看。月亮和贝塔、希娅站在一旁,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一副温婉贤良的模样。可是张汤却从她们的沉默和从容中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杀气,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味道。

    张汤忽然后悔了。他不应该亲自来见梁啸。如果梁啸现在发作,凭他带来的那几个卫士,根本不能指望活着离开。如果梁啸杀了他,天子会杀了梁啸为他报仇吗?

    恐怕不会。韩嫣不明不白的死在豫章,天子都没有追查,何况是他张汤。他的确精通法令,可是大汉从来不缺他这样的文法吏。

    张汤咽了口唾沫,强笑道:“君侯若是不肯,那我也只好请示陛下,请陛下再派使者。不过,陛下政务繁忙,我觉得不必要再惊动他。还请君侯随我走一趟,到廷尉寺把话说清楚。君侯有恙,不利于行,我也能理解。如果君侯不弃,我愿意将君侯背上车。如何?”

    见张汤服软,梁啸哼了一声:“不敢。请张君稍候片刻,容我准备准备。来人,请张君到堂上入座。”

    “喏。”月亮站起身,给贝塔使了个眼色。贝塔转身,右手扶刀,左手一伸。“请。”

    张汤虽然觉得很没面子,却无法可想。身在虎**,他可不敢触怒梁啸,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他随贝塔来到中庭,在堂上坐了很久,连一口茶水都没有喝到,直到日色偏西,梁啸才从后院出来。

    不过,他不是走出来的,他还躺在榻上,由八个全副武装,身形剽悍,一看就是那种上过战场的壮汉抬着。旁边还跟着庞硕和荼牛儿两个贴身卫士。

    “走吧。”梁啸半躺在榻上,有气无力的说道。

    张汤站了起来,看着梁啸,气得脸色通红。“君侯,你这是……”

    “身体不好,不能走路。”梁啸说道:“要不,有什么话,你就在这儿问?”

    -

    -(未完待续。)

第568章 逼宫(盟主加更)

    张汤到廷尉寺也有一段时间了,经手的案件也不少,甚至比梁啸更尊贵的人都有,比如江都王刘建,但是像梁啸这么嚣张的犯人绝对是第一个,不管是谁,只要听说是廷尉寺的人来问案,三魂先去了两魂,七魄先去了六魄,哪里还敢放肆。

    要不然,绛侯周勃也不会留下那句名言:尝将百万兵,然安知狱吏之贵乎?

    像梁啸这样明火执仗,近乎反抗的情况,就算有,也是极少数,至少张汤本人没见过。

    张汤很想喝斥手下动手,将梁啸拿下。可是他很清楚,如果真的那么做,恐怕被拿下的会是他张汤,梁啸这种武夫,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所以天子才事先提醒他。更重要的是,梁啸此刻穿着甲胄,身边的甲士同样全副武装,还有人捧着梁啸的头盔和一柄玉具剑,金光灿灿,尊贵无比。

    张汤认得,这是天子赐给梁啸的甲胄和玉具剑。

    “走还是不走?”梁啸眉头微皱,透出些许不耐烦。“我这身体不宜经风。”

    张汤郁闷无比,他居然被犯人训斥了,这可是开天荒的第一次。张汤想了想,决定先把梁啸请回廷尉寺,不管能不能审案,坐实梁啸的失礼再说。

    “君侯,请。”张汤换上一脸笑容,伸手示意。

    “前头带路。”

    张汤差点喷出一口老血。梁啸让他在前头带路,这是把他当成开路的武士啊。没错,有官职或者爵位的人出行,前面都会有武士开道,称为导行。但梁啸现在是犯人,居然将他这个廷尉掾当成导行武士,未免也太嚣张了。

    你等着,看我不上疏弹劾你。张汤一边想着,一边忍气吞声,前头引路。

    ——

    梁啸一行实在过于招摇,一出门,就引起了行人的注意。

    看到梁啸身穿甲胄的躺在榻上,还没觉得什么,长安城喜欢玩行为艺术的人太多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人都有。可是再看到前面的廷尉寺掾吏,情况就不一样了。不管什么时候,这些人都是不受欢迎的那一类,百姓对他们的态度是又恨又怕,敬鬼神而远之,是以对他们的服饰非常熟悉。

    看到廷尉寺的掾吏,自然会联想到严刑拷打,联想到冤狱,也自然多了几分对受难者的同情。当行人把更多的注意力投向梁啸的时候,很快有人认了出来:这是陛下宠信的冠军侯梁啸,他这一身甲胄可是太有名了,当年出征匈奴之前就曾经招摇过市。

    梁啸犯事了,要到廷尉寺受审?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飞往四面八方,传言中也多了几分猜测。有的说,梁啸病重,已经快要死了。有的人说,梁啸其实已经死了,但是尸体还要到廷尉寺受审。有人说,梁啸是自杀的,又有人说,梁啸是被诛杀的。一时间,谣言四起,难辩是非。

    梁啸卧在榻上,一动不动。他耳力好,听得清围观群众的议论,却不作任何辩解。

    张汤没有梁啸的耳力,但是他能猜得到这些人在说什么。往常这个时候,他都很享受自己的威风,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倍觉耻辱——因为他现在形同梁啸的导行武士。

    在张汤的煎熬中,他们来到了廷尉寺。廷尉寺前已经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不仅有普通百姓,还有很多游侠儿。看到梁啸被抬进廷尉寺,游侠儿们非常意外,面面相觑,越发关注。

    梁啸平民出身,以军功封侯,无疑是游侠儿们崇拜的偶像。他的遭遇时刻牵动着无动游侠儿的心。他受宠的时候,游侠儿们信心满满。他被冷落的时候,游侠儿们心灰意冷。他重回长安,游侠儿们再次热血沸腾,踊跃从军。如今梁啸被送到了廷尉寺,顿时给他们迎头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

    他们围在廷尉寺前,久久不肯离去。

    梁啸被抬进了廷尉寺中廷。张汤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梁啸,一声轻笑。“君侯,下来吧。”

    梁啸坐了起来,一跃下了坐榻,十指交叉,指关节啪啪作响。他又扭扭脖子,晃晃肩膀,全身的关节发出炒豆般的脆响。他伸出手。

    “剑来!”

    荼牛儿递上玉具剑,梁啸接过,系在腰间,这才看了张汤一眼。“张君,魏其侯在哪儿?”

    张汤看着眼前的梁啸,头皮一阵阵的发麻。在梁家时,他被梁啸看了一眼,吓得寒毛直坚。现在到了廷尉寺,他本以为自己占了上风,可以稳稳地制住梁啸,没想到梁啸并不在乎,依然是意气风发,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梁家的时候,梁啸还是一个病人,躲在榻上。现在,他顶盔贯甲,身带宝剑,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连声音都变得洪亮起来。

    他这是打算劫狱吗?张汤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看了看那些放下了卧榻,却握紧了武器的梁家亲卫,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如果梁啸真的打算劫狱,仅凭廷尉寺的这些卫士,恐怕拦不住他。

    “张君,你发什么愣啊?”梁啸没好气的瞪了张汤一眼,大踏步的上了台,四处看了看,在一旁的坐席上坐了下来。

    张汤松了一口气,连忙命人带窦婴出来。属吏领命去了,张汤才觉得不妥。他还没有灭掉梁啸的威风,怎么能进行下一步,而且是按照梁啸的要求,这不是主客易位了么。他有心叫回属吏,却被梁啸看了一眼,下意识地把话咽了回去。他踯躅片刻,在主席上入座,却感觉不到一点当家作主的感觉。

    时间不长,镣铐声响起,窦婴被人扶了出来。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被拖了出来。

    他披头散发,头上脸上血迹斑斑,身上的衣服更是没有一块完整的,从背部到大腿都被打烂了,两条腿在地上拖,根本走不了路,是由两个身强体壮的狱卒拖出来,像拖一具尸体。

    “魏其侯?”梁啸做出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听到梁啸的声音,窦婴抬起头,看了梁啸一眼,笑了一声。声音沙哑,仿佛带着血丝,和几天前那个意气风发,声如洪钟的窦婴判若两人。

    梁啸起身离席,走到窦婴面前,单腿跪倒,将窦婴抱在怀中,用衣袖擦过窦婴脸上的血迹。“你真是魏其侯?”

    “是我。”窦婴苦笑道:“你怎么才来?”

    梁啸不理窦婴,仔细的将他脸上的血迹擦干净,露出脸上的瘀青和伤口,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小心地将窦婴放下,向后退了一步,躬身施礼,拜了三拜,然后转身就走。

    张汤急了,连忙叫道:“梁君侯,你往哪里去?”

    “回家,上书。”梁啸说着,迈开大步,向门外走去。

    “你不能走。”张汤措手不及不及,连忙起身追赶。

    从他进梁家到现在,梁啸都没把他放在眼里,好容易到了廷尉寺,讯问还没开始,他居然就要走。他的眼里还有王法吗?他想拦住梁啸,可是梁啸走得又快又急,身后还有卫士,张汤根本无法突破卫士的阻拦,更别提拦住梁啸了。直到出了廷尉寺大门,梁啸才停住了脚步。

    “为什么不能走?”梁啸转身看着张汤,眉毛渐渐竖起,杀气横生。张汤被他吓住了,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梁啸提高了声音,厉声喝道:“我到这儿来,是协助你问讯的。可是魏其侯已经被你动了大刑,奄奄一息,就算有什么供词,也是严刑逼供的结果,当不得真。我不走,难道等着你动大刑?”

    梁啸的声音很大,门外围观的游侠儿们听得清清楚楚,听说魏其侯窦婴已经被抓,而且动了大刑,被打得奄奄一息,顿时“轰”的一声,议论纷纷。

    比起梁啸,魏其侯窦婴的名望有过之而无不及。梁啸虽然有名,但是他不养客,家里基本不接待游侠儿。窦婴却不同,他是一个老派的游侠,交游甚广,最近又是出书,又是组织陈窦子弟从军征战,在他府中吃过酒的游侠儿遍布长安。就算与他没有直接接触,也对他多有仰慕。此刻听说窦婴被廷尉寺的掾吏折磨,他们顿时火了,纷纷拥上前来,声讨张汤。

    张汤虽然紧张,心里却有一丝异样的兴奋。“梁君侯,你是想聚众生事吗?”

    梁啸哈哈大笑。“你不要栽赃我,我什么时候聚众生事了?我说,是我梁啸让你们到这儿来的吗?”

    “不是!”游侠儿们会意,七嘴八舌的说道。听了张汤和梁啸的对话,他们对张汤更加反感了,无数凶狠的目光射向张汤,甚至听到了有人拔刀的声音。

    张汤感觉到气氛不对,顾不上阻拦梁啸,连忙退入卫士的保护之中。梁啸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你等着吧,我会上书弹劾你的。”说完,扬长而去。

    游侠儿们却依然围在廷尉寺前,你一言,我一语,声讨张汤。

    张汤汗流浃背,手足无措。这是他入仕以来,第一次遇到如此狼狈的情况。

    闻讯赶来的陈须兄弟站在人群中,看着梁啸扬长而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

    梁啸回到家,立刻写了一封奏疏,亲自赶到未央宫。他有门籍,看守宫门的卫士根本不敢拦他。他长驱直入,直奔承明殿,来到天子面前。

    梁啸来得很快,天子还没有收到张汤的消息,却发现梁啸来了,多少有些意外。

    “你去过廷尉寺了?”

    “去过了。”梁啸沉着脸,双手奉上奏疏。“陛下,这是臣的自免奏疏,请陛下放臣一条生路。”

    天子一头雾水,接过奏疏,一边折,一边开玩笑调节气氛。“你又怎么了,犯了什么万恶不赦的罪?”

    “臣现在还没有罪,可是等进了廷尉寺,恐怕臣的罪就多了,尽南山之竹,未必能书。”

    “这么大的罪?”天子听出了梁啸指责廷尉寺严刑逼供的意思,不免有些不悦,脸上的笑容也淡了。

    “不是臣的罪大,是廷尉掾张汤的手段狠毒。”梁啸一字一句的说道:“连魏其侯那样的老臣都被打得没了人形,臣这样的后进又岂有幸免之理?臣出身贫民,没有家荫,只有陛下的信任可依。若没有了陛下的信任,别说是廷尉掾,就算是一个普通的狱卒都能取臣的性命。”

    天子脸色阴冷,没有看手中的奏疏,却盯着梁啸的眼睛。梁啸的奏疏里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最关键的两个问题,他已经亲口说了出来。窦婴受了大刑,他担心自己的安危,想要离开长安。

    这都是事实,但是事实不等于就能说出来。

    窦婴是老臣,而且是对天子有重大帮助的老臣,不管是当年即位,还是最近的西征,窦婴都是功劳卓著的老臣。他被廷尉寺严刑拷打,以后谁还愿意为天子效力?

    眼前的梁啸就是最直接不过的例子,他吓坏了,他失望了,他要走了。

    一个是老臣,一个是新秀,一个被下了狱,一个要自我放逐,这要是传出去,天下人会怎么看朝廷,特别是西征尚未结束,治河之事刚刚展开的时候。这两个关键人物的离开,不仅仅是他们本人,带走的将是无数人心和他的功业。

    天子毕竟是天子,他站在帝国的最高层,他看一件事看到的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复杂关系,而不仅仅是事件本身。他清楚窦婴与梁啸这两个人对他事业的重要性,又岂能轻易的让梁啸离开。

    他只是没想到梁啸会这么直接,要么不开口,开口就把他堵在了死角里,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

    天子恼羞成怒。“难道就因为窦婴是老臣,所以有罪也不能审问?”

    “陛下,臣不知道窦婴有什么罪,但是臣知道,动了那样的大刑,想让他认什么罪,他就是什么罪。与其说他有罪,不如说有人希望他有罪。”梁啸挺起了身子,直视天子。“臣斗胆,敢问陛下:窦婴究竟是什么罪?”

    天子大怒,厉声道:“你这是在质问朕吗?”

    梁啸不卑不亢,拔出腰间的玉具剑,又脱下身上的甲胄,整理好,轻轻的放在天子面前。“臣不敢质问陛下,臣只是想在战死之前问个明白,不要死得稀里糊涂。”

    “战死?”天子剑眉倒竖,怒不可遏。“你想在朕面前拔剑?”

    “臣若束手就擒,到了廷尉寺也是死路一条。与其如此,不如死在陛下面前。”梁啸微微一笑。“臣不敢威胁陛下,但身之发肤,受之父母。不管是谁,想取我性命,总不能指望我俯首就戮。身为陛下的战士,只可战而死,不可跪而生。”

    天子气得语噎。“你——”

    -

    -(未完待续。)

    ps:  哈哈,谢谢刀刀口的打赏,恭贺第一位盟主诞生。

第569章 盟友

    梁啸从没想过有这样的一天。

    他是想限制皇权,但是他从来没想过用如此简单粗暴的办法。他想步步为营,一步步的把天子诱入彀中,不动声的达到目标,还要让天子甘之如饴。现在不过刚刚开了个头,条件远远没有成熟,所以他拒绝了窦婴的提议。

    奈何窦婴这个老游侠太冲动,鼓动他不成,居然转而找上了刘德,结果把刘德吓死了,自己入了狱。

    这两天,梁啸反复思量。他不仅一次想过放弃,一走了之。反正豫章的楼船也准备好了,快马赶到豫章,和刘陵会合,直接出海,赶往夷洲,从此做一个幸福的小地主,等有了实力,打下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多好。

    可是,他最终还是留了下来。他如果走了,窦婴必死,历史很快就会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去。不仅如此,夷洲要想关起门来发展的计划也会落空,天子大怒之下,肯定会迁怒淮南王,进而发兵夷洲,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他可以逃走,但成千上万的人将因此死去,特别是淮南王一家。届时刘陵会有什么反应?

    这时候,梁啸想到了希格玛。希格玛是他的侍女,冻死在雪山之中,他至今难以释怀。他冒了那么多的险,吃了那么多的苦,付出那么大的牺牲,难道就是让天子为所欲为?

    他不服,所以他留了下来。

    他曾经希望天子能够理性的对待这一切,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让他能够把目的说清楚,权衡利弊,做一些必要的让步。但是天子下诏,让他到诣廷尉,而且让张汤亲自登门,他知道自己想得太幼稚了。靠讲道理,是说服不了天子的,只有来硬的。

    虽然来硬的希望也很渺茫,但终究是一个选择。

    所以,梁啸独自一人站在了天子面前。他府中还有百余亲卫骑,但是宫里仅郎官就有数百,宫外的卫士更是数以千计,如果真的交战,他还是死路一条。与其如此,他不如一个人来。

    天子大怒,脸气得通红,却没有下令郎官们拿下梁啸。至于是什么原因,谁也不知道。他只是瞪着梁啸,气喘如牛,拳头握得紧紧的,仿佛想扑上去一般。

    一旁的郎官们吓傻了,紧握着手中的武器,却不敢上前。一来天子没有命令,他们不敢乱动。二来他们也清楚,一人拼命,十人难挡,以梁啸的骁勇,杀几个人是轻而易举的事。到时候搞得流血五寸,污了宫殿不说,万一伤了天子,谁负得起责任?

    郎官们能做的只是加强戒备,等候命令。如果梁啸胆敢攻击天子,即使天子没有下令,他们也只能上前厮杀。

    天子身边的吾丘寿王等人也吓坏了。看到梁啸进宫,他们就知道会有事,但是谁也没想到梁啸胆子这么大,居然顶撞天子。他们一时愣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关键时刻,主父偃冲了过去,以手按剑,护在天子面前,厉声喝道:“冠军侯,还不退下!陛下日理万机,气坏了圣体,你担得起责任吗?”

    梁啸挑了挑眉,向后退了一步,躬身施礼。“冲撞了陛下,臣之罪也。臣这就出宫,待罪府中。若陛下垂怜,许臣待罪江湖,臣将不胜感激。陛下,就此别过。”

    说着,他伏在地上,大礼参拜,额头叩头地砖咚咚作响。一时间,他也是百感交集,从江都来到长安,君臣初见,相谈甚欢,再到其后的分分合合,相爱相杀,算起来也有四五年时间了。花了那么多心思,布了这么大一个局,最后却被窦婴这个老游侠给搅黄了,实在可惜。

    梁啸鼻子一酸,眼睛湿润了,泪水在眼眶里来回打着转。

    “陛下保重。”梁啸起身,拱着手,退出大殿,转身而去。走到门口,正好看到霍去病赶来。他停住脚步,摸摸霍去病的脑袋,长叹一声:“小子,从今日起别练武了,还是读点文章。佳兵不祥,自古名将难得善终。”说完,摇摇头,一步步的走了。

    霍去病愣在那里,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梁啸为什么和他说这些。

    天子一直没说话,他看着梁啸叩头,看着梁啸离开,也看到了梁啸转身那一刻眼中的泪水,听到梁啸关照霍去病的那句“自古名将不得善终”,不由得心中一软,涌到嘴边的命令又咽了回去。他看着地下的甲胄和玉具剑,久久未语。

    “陛下,你没事?”主父偃转过身,拜倒在天子面前。“臣君前失礼,还请陛下降诏。”

    “你失什么礼?”天子苦笑一声,有些失魂落魄。

    主父偃抹了抹额头的冷汗。“臣……臣刚才……拔剑了。”

    天子眨眨眼睛。“是吗?那又如何,梁啸还打算决一死战呢。”

    “陛下,梁啸只是说说而已,臣可是真的拔剑了。”主父偃伏在地上,连连叩头。“臣其实也清楚,臣手无缚鸡之力,冠军侯若真有不臣之意,臣这样的一百个也不够他杀的。臣一时情急,失于计较,还请陛下责罚。”

    “好了,好了,朕赦你无罪。”天子意兴阑珊,摆摆手,示意主父偃起来,转身走了。

    主父偃站了起来,抱起地上的甲胄和玉具剑,紧紧地跟了上去。

    张汤带着奏疏,赶到了宫里。一进承明殿,他就觉得气氛不对。等他来到天子面前,看到天子阴沉的脸,更是大吃一惊,怀疑自己来是不太是时候。

    很显然,天子的心情很不好,这时候奏明梁啸的事,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什么事?”天子见张汤欲言又止,有些不耐烦。

    “陛下,臣……去了冠军侯府,不过……”

    “朕知道了。”天子一听到冠军侯三个字就头疼。梁啸出宫之后,他已经派人去打听,知道梁啸去廷尉寺的大致经过,更清楚这件事已经掩盖不住。长安城内外关注这件事的人太多,上至皇亲贵戚,下至贩夫走卒,都知道魏其侯窦婴被廷尉寺严刑拷问,冠军侯梁啸也险遭不测的事。

    他对张汤很失望。事情没办成,倒弄得满城风雨,让他无法下台。这根本就是一个蠢材,哪里有半分能臣的模样。到了这时候,张汤才赶来汇报,还有什么意义。

    其实这也不能怪张汤。张汤深知梁啸这件事影响深重,他也想借此机会把梁啸摆平,所以斟字酌句的写了一份奏疏,准备把梁啸彻底告死。可惜他虽然精通法令文书,写奏疏却不是他的擅长,等他把文章写好,已经是半天之后了。

    他也没想到梁啸的动作会这么快,从廷尉寺出来就直接进了宫,而且把事情搞得这么大。

    张汤才开口,还没说事情的经过,就被天子一句话堵住了,心里更加不安。

    “窦婴怎么样?”天子越看张汤越烦。“是不是动了大刑?”

    “呃……”张汤舔舔嘴唇,点点头。

    “他招了什么没有?”

    张汤摇摇头。

    天子更加不爽。梁啸之所以不肯去廷尉寺接受正常的审讯程序,就是因为他认定廷尉寺没有公平可言,不管有罪没罪,去了廷尉寺就是死路一条,所以他宁可拒捕,也不肯俯首就戮。他的理由就是窦婴被用了大刑。对窦婴用刑没关系,能得到有利的口供也行啊,现在你什么有价值的口供也没拿到,反而落了口实,这算怎么回事?

    “说说是怎么回事。”天子越加烦躁,声音也大了几分。

    张汤见了,额头冷汗涔涔。天子的反应不在他的预料之中,听他那口气,似乎对他张汤很失望。他张汤能有什么,能够倚仗的不过是天子的赏识罢了。如果天子对他失望了,他立刻会成为丧家之犬。到了那一步,不仅梁啸不会把他放在眼里,窦家也不会放过他,甚至满城的游侠儿都有可能与他为敌,谁知道哪天就被人砍了脑袋。

    “陛下……”张汤越想越害怕,结结巴巴地把经过说了一遍,再三强调梁啸的张扬,无视王法。

    如果他能抢先一步,也许天子会赞同他的看法。可是经过梁啸那么一闹,这点事已经不是事了。张汤说得越多,天子越是觉得烦。在他看来,梁啸这不是张扬,而是怕,怕遭了张汤的毒手,怕落得和窦婴一样的下场,这才不管不顾,一心求去,宁可战死宫中,也不肯去廷尉寺受审。

    天子冷冷的看着张汤。“魏其侯是三朝老臣,你知道吗?”

    张汤心里咯噔一下,背后涌出一身冷汗。他当然知道窦婴是三朝老臣,可是他不知道天子会变卦啊。这是要把他当替死鬼的意思?

    张汤一下子瘫在了地上,脑子里嗡嗡直响。

    天子嫌弃地看了张汤一眼,挥挥手,命张汤退下。张汤失魂落魄的退了出去,主父偃站在一旁,歪了歪嘴,无声地笑了。

    梁啸收到主父偃传来的消息,才松了一口气。

    他很清楚,虽然还没有尘埃落定,但是天子没有暴走,也没有催促张汤继续办案,就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果。能走到这一步,既是他先发制人的战术用得成功,也与主父偃的配合分不开。

    他与主父偃一直没什么互动,不管是宫中还是在宫外,他们都没什么接触。实际上,主父偃一直是他的盟友,只是他们都是聪明人,知道这种关系不宜过于张扬,一直比较低调。

    比起徐乐等人,主父偃显然更擅长临机应变。他及时的打了个岔,控制住了局面,给天子留下了好印象。接下来,他肯定会一直跟在天子身边,在关键的时候为他解脱。若非如此,只要有人在天子面前说几句,就能把事情推向另一个方向。

    梁啸安心地在府中等待。人谋已尽,剩下的就看天命了。

    接下来的几天,天子似乎忘了梁啸的事,他埋头处理政事,特别是来自前线的战报。

    曹时进展顺利,得到了羌人部落的投诚之后,他的总兵力已经达到了六万多人。没有一个羌人部落能够抵抗他的兵锋,不是望风而逃,就是俯首投降。那些妄图一战的无一例外被汉军踩在脚下,杀得血流成河。

    逃,也是逃不掉的。不提那些积极为汉军做向导的羌人,即使是汉军自已也对相关的地形一清二楚,他们几乎每战必胜,每一次出手都大有斩获,那些自以为逃到山里就安全的羌人部落被打得鼻青眼肿,伤亡惨重。

    接连的胜利不仅让曹时获得到了足够的威望,也让汉军拥有了更多的辎重,足以支撑更长久的战争。在羌中粗定之后,曹时率部越过祁连山,占据河西走廊中的绿洲,并派卫青率部进入沙漠,接应李广。

    卫青还没有遇到李广,但是却得了一些消息。李广率领一万精骑转战大漠,依靠精良的装备和超过匈奴人的行军速度,神出鬼没,杀得匈奴人疲于奔命。战斗的主动权被李广控制,右贤王不得不将主力撤回大漠,全力围剿李广。

    至此,河西战事可以说已经尘埃落定,汉军控制了河西,站稳了脚跟,右贤王劳师无功,彻底丧失了对河西走廊的控制权。

    捷报频传之际,天子不免想起梁啸和窦婴。这次西征能取得这样的成绩,梁窦二人有功。可是现在梁啸待罪府中,一心求去,窦婴还关在廷尉寺,未免有些不妥。等大军凯旋之际,论功行赏,曹时、李广等人听说了他们的境遇,会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陈窦子弟得知窦婴的遭遇,又会有什么反应?

    天子犹豫不决,几次搁笔沉思。

    主父偃精准地把握住了天子的心思,他找了个机会,提醒道:“陛下,大军岂旋在即,河西已定,接下来的大事就是治河了。”

    天子点点头,沉吟良久。“治河是大事,比河西的战事还要麻烦。”

    “陛下所言甚是。这么大的事,需要君臣同心,群策群力才行。如今陛下夜以继日,日理万机,有的人却在家里想清福,未免苦乐不均,不合君臣之道啊。”

    天子明白了主父偃的意思,顺势苦笑道:“主父君,你说说看,该如何惩戒这个君前失礼的武夫?”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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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0章 社稷

    主父偃不紧不慢。“那要看陛下是满足于猎鸡兔,还是搏狮虎。”

    天子沉吟片刻,又看了主父偃一眼。

    主父偃说道:“若是猎鸡兔,猎犬足矣,梁啸这样野性未除的武夫用之无益,反而会乱阵,不如除去。若是搏狮虎,猎犬除了吠吠之外,没什么真正的用处,还要梁啸这样的猛兽才能得手。”

    “可是,野性未除,不怕他反噬吗?”

    “陛下,黄帝驱虎豹熊罴,与炎帝战于坂泉,一战而破之。故唯圣君能用人。韩信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高皇帝用之,定三秦,灭项羽,定鼎天下。陛下天资过人,挟三代之余烈,弱冠即位,驱匈奴,定两越,取河南,夺西域,功业远超高皇帝。有秦始皇之功,而无秦始皇之失,诚为五百年之圣人。梁啸何许人也,充其量不过是彭越之辈,陛下何虑之有?”

    天子轻吁了一口气,脸色略缓。他笑了笑。“主父君过誉了,我如何敢与高皇帝比高下,不辱没先人已经足慰平生,不敢有太高的希望。”

    “那陛下还记得高皇后之耻吗?”

    天子眉毛微挑,意识到了主父偃的意思。匈奴人虽然被赶到了阴山以北,但单于未擒,匈奴之患还没有彻底解决。虽说除了梁啸之外,老一辈有李广、程不识,年轻一辈有曹时、卫青,但是论眼界之高,无人能及梁啸。在这件事上,真正能理解他,支持他的人,只有梁啸。

    这次西征已经是勉力而为,若不是梁啸襄助,调整兵力配比,奇正相依,不论是曹时还是李广,恐怕都很难取得如此明显的优势。一旦战事僵持,胜负难料。这时候处置梁啸,的确不太合适。

    何况梁啸并无反意,他只是不愿意任人摆布而已。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梁啸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他又怎么可能做出这么大的功绩。他可以留在淮南,他也可以留在大宛,他可以装聋作哑,安享富贵,他也可以三缄其口,沉默是金。他甚至可以像刘德一样告发窦婴,不求有功,只求无过。

    “须臾不敢忘。”

    “既然如此,单于未擒,陛下不宜自折手足。俗话说得好,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像梁啸这么锋利的爪牙可不易得。”主父偃迟疑了片刻,又道:“杀梁啸易,伤了将士心,可就难了。陛下希望霍去病这样的少年从此弃武从文,一心读书吗?”

    天子眉毛一挑,想起梁啸出殿之前对霍去病说的那句话,愕然惊醒。“霍去病在哪儿,我有好些天没看到他了。”

    “陛下何不去看看。”

    天子看看主父偃,心中不安,连忙起身出殿。霍去病就住在殿下的庐舍中,不过大部分时候他都在天子身边,并不住庐舍。天子这两天一直没看到霍去病,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庐舍。

    走下大殿,转身来到庐舍前,就看到霍去病坐在自己的铺位上,梁啸送的那张竹弓放在左边,天子赐的那张硬弓放在右边,他却只是抱着腿,下巴搁在膝盖上,两眼无神的看着门外,一动不动。头发有些乱,脸上也很脏,看起来像是两天没洗脸似的。看到天子,他也没反应过来,依然静静地坐着。

    天子见了,心疼不已。他拦住了准备叫醒霍去病的主父偃,走到霍去病面前,蹲下身子,伸手撩去披在他额前的一缕乱发,柔声道:“你怎么了?”

    “我……”霍去病慢慢的转过头,看着天子,眼神有些疑惑。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反应过来,连忙翻身拜倒,连连叩头。“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天子的眼角一阵阵抽搐。霍去病在他身边多年,他从来没有看到霍去病如此害怕过。他原本是一头无所畏惧的小豹子,现在却变成了一只受惊的小狗,还没碰他,他就吓得吱吱乱叫。

    这难道是他寄以厚望的名将?这就是他希望的结果?梁啸怕了,一心求去。霍去病也怕了,一碰就瑟瑟发抖。这样的人将来还能上阵厮杀,克敌制胜,还能以少胜多,千里奔袭吗?

    天子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失魂落魄。

    主父偃站在天子身后,悄悄地吐了一口气。一直悬在嗓子眼的那颗心现在终于可以放回原位了。

    豫章,彭蠡泽码头。

    刘陵扶着梁媌的手臂,一起上了楼船。李蓉清等人也跟了上来,婢女仆人鱼贯上船,在将士的引导下进入安排好的船舱。

    梁媌不舍地看着远处的庄园,叹了一口气。“住得挺好的,又要搬家,真是舍不得啊。翁主,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夷洲吧。不管地方好坏,一家人聚在一起总是好的。”

    刘陵笑道:“阿母,你放心吧,用不了多久,我和夫君就会来。夷洲艰苦些,不过有伍被和桓师傅照顾你,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会尽快安排商船将你的东西送过去,你就安心在那里住着。”

    “我不担心自己,什么苦日子没过过。”梁媌惋惜地摇摇头。“天子看起来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怎么突然就这么不讲理了呢。看来人真的不能没有敬畏之心,啸儿说得不对,这天命还是应该信的。”

    刘陵笑而不语,将梁媌送进船舱,又拉着李蓉清的手说道:“蓉清妹妹,阿母我就交给你了,孩子也交给你了。从今以后,不管是谁的孩子,你都要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管教。该打的打,该骂的骂,可不能太宠。慈母出败儿,你要像阿母教导夫君一样,宽严得当。将来梁家能不能出几个人才,就全看你了。”

    李蓉清涨红了脸。“翁主,我如何担得起这样的重任。”

    “不要怕,有什么不懂的,问阿母就是了。”

    李蓉清无奈,只得点头答应。

    刘陵又将孩子们叫到跟前,严厉的告诉他们,从此以后,要听大母(祖母)和小姨的话,不得任性贪玩,更不得肆意妄为,要好好读书,勤练武艺,将来做一个真正的人材。

    孩子们半懂不懂,脆声响应。

    刘陵又将小平安拉到身边,摸着她的头。“平安,你是大姊,要好生照顾弟弟妹妹,知道吗?”

    小平安用力的点点头。“阿母,你放心吧,我会的。只要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弟弟们。”

    “好孩子,你阿翁和阿母没白疼你。”

    刘陵安置妥当,与梁媌等人依依惜别,这才下了船。楼船扬帆,渐渐驶离码头,装载着梁啸老少几十口人,向北驶去。进入长江后,楼船将顺江而下,直入大海,赶往夷洲。

    看着楼船消失在天水之间,刘陵上了车,赶回庐山别院。

    白鹿书院的学子有一半跟着去了夷洲,没有了往日的热闹,显得有些冷清。刘陵在书院门前下了车,站在那块匾额下,久久未语。

    梁郁走了出来,迎上刘陵。“翁主,我们什么时候起程?”

    “不急,再等等。”

    “阿兄现在有危险,再等,也许就……”

    “放心吧,不会的。”刘陵拉着梁郁的手,强颜欢笑。“虽说事出突然,但你阿兄谋划这件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又最擅长处理这些突发事件,就算难以周全,也不会犯大错。我们这时候赶过去,反而不太好说,不如再等等,看天子究竟是什么反应。”

    梁郁点点头,忧色不减。“当初还是应该把我送到宫里去,至少不会措手不及。”

    “宫里可不是寻常人家。你阿兄常说,一入宫门深似海,他就是舍不得你受苦,这才迟迟没有定夺。现在看来,他是对的,要不然的话,你现在不是在北宫就在掖庭狱,哪里还有机会传递消息。”

    梁郁轻叹一声。她在江都王宫呆过几年,岂能不知宫里的危险。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更是对梁啸夫妻感激不尽。因为不忍心将她推入火坑,他们宁愿冒险。

    梁啸背着手,在院中来回踱步。他穿着战袍,却没有穿战甲,精钢所制的甲胄就放在一旁,长短两口战刀,黑弓箭矢,特制的钢戟,都摆在一旁,随时可用。一旦警报发生,他可以在贝塔等人的帮助下迅速穿好甲胄,进入战斗状态。

    府中的骑士也是如此,人不解甲,马不解鞍,高度警惕。

    角楼上的卫士传来警报,未央宫里有人马出来,大概十余骑,穿的是常服,不过衣甲鲜明,卫士精悍,应该是期门郎。

    梁啸笑了。他知道来的是谁,只是这种方式多少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摆了摆手,示意荼牛儿等人装扮起来。月亮赶了过来,亲自替梁啸披甲,挂剑,背弓负矢。

    这时,前院传来通报。“平阳侯来见。”

    梁啸招招手,带着荼牛儿等人赶到前院。大门紧闭,庞硕手持铁刀站在门后,随时准备厮杀。梁啸走到门外,大声说道:“曹君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仗打得顺利不?不好意思啊,没能去城外迎接你,失礼失礼。不过,我现在情况特殊,恐怕不能开门见你,还请见谅。”

    门外一片寂静。过了片刻,传来天子的声音。“开门!你再不开门,别怪我踹你家大门啊。”

    梁啸暗自发笑,却故作惊讶。“你是……陛下?”一边说,一边示意庞硕取下门关,将大门拉开一条缝,探头看了一眼。

    天子负手站在门外,哭笑不得。

    梁啸连忙拉开大门,冲了过去。走到半路,又退了回来,手忙脚乱地去解背上的弓矢和腰间的战刀。天子见状,上前一步,按住了他的手。“好了,别解了,这样挺好。虽然于礼不合,却不失豪气。”

    “哦。”梁啸讪讪地笑了两声。“那个……陛下,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

    “你以为是谁,说客?”天子一边向里走,一边瞥了梁啸一眼。“除了我亲自来,还有人能说得动你?”

    “哪能呢,只要陛下一道赦书,臣就进宫谢罪。那个……陛下,臣那天真是太害怕了,君前失礼,还请陛下海涵。”

    “你还知道君前失礼啊。”天子的心情更加轻松。他原本以为梁啸会不肯让步,现在看来,他多虑了。就像主父偃所说,梁啸只是因为心中恐惧才导致举止失措,并无故意冒犯之意。他缓步走进前庭,又走进中庭,看到一个个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的甲士,心中不免忐忑,脸上却不肯露出半分怯意。

    梁啸一边走,一边喝令甲士退下,同时不忘请罪。天子听了,心中舒坦,紧张退去,豪气顿生,颇有几分单骑入敌营,片语降万军的豪迈。他来到堂上坐下,梁啸站在一旁,解了战甲,这才跪坐在一旁。天子瞟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一个典故,心中一动,有意无意的说道:“这一点,你可不如周亚夫。”

    “什么?”梁啸一脸茫然。

    “当年孝文皇帝入细柳营,周亚夫以军礼见驾,不肯解甲,被孝文帝赞为真将军。你解甲解得未免太草率了些。”

    梁啸眨眨眼睛。“匈奴人逼近长安了?”

    天子哑然失笑。他当然知道梁啸在故意胡扯,不过梁啸的表现让他依稀找到了几分当年初相见的感觉。没有君臣,只有朋友,天南海北,没什么顾忌。他想了想:“如果匈奴人真的逼近长安,你会出战吗?”

    梁啸沉吟片刻。“如果真到那一步,恐怕就算臣愿意出战也无济于事了。攘外必先安内,臣宁愿先把那些吃空了大汉根基的蛀虫找出来,一个个的捏死,然后再出城与匈奴人决一死战。”

    天子想了很久,又问道:“如果是我犯了错呢?”

    梁啸眉毛微耸。“陛下想听真话吗?”

    天子心中一紧,却又不肯示弱,故作不屑的笑了一声:“你肯说假话吗?”

    “不肯。”梁啸摸摸鼻子。“如果真是陛下犯了错,臣就算力有不逮,也要学伊尹,不学李斯。”

    天子沉默良久,转身对主父偃说道:“这又是一个汲黯啊。”

    主父偃笑了,不动声色的给梁啸递了一个眼色,转身走到天子面前,跪倒在地,躬身施礼。“恭贺陛下,又得一社稷之臣。有此二臣在朝,陛下内圣外王,功业可期。” ——

    (未完待续。)

第571章 进谏

    汲黯是汉武帝时代的一个奇人。

    如果按照后世的标准,汲黯是那种典型的情商无限接近负值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汉代的荫子制度,他根本不可能进入官场,更不可能官居九卿。如果不是生在汉代,而是生在后世,且不说他的黄老学术背景,就说他这臭脾气,就够他死十回的。

    汉代以犯颜直谏著名的大臣不少,但论起不给皇帝面子,汲黯无疑是第一个,就是他毫不留情地揭穿了汉武帝的真面目,留下了那句“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的名言。能和他并肩的,只有后汉那位当面说汉灵帝和汉桓帝是一路货的杨琦。

    但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汉武帝口中得到了社稷之臣的赞誉。

    听到天子将自己和汲黯相提并论,又看到主父偃及时的送上奉承,坐实天子的评价,梁啸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而自己也欠了主父偃一个大人情。若非主父偃这个精通纵横术的老滑头从中斡旋,这事不可能这么解决。

    但这件事还没有结束,窦婴还关在廷尉狱,刘德的自杀还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天子没法向宗室交待。相对于这件事来说,梁啸君前失礼只是少数人知道的事,影响不大。天子打个哈哈,梁啸服个软,这事就算过去了,说不定还能留下一个天子大度爱才的佳话。

    宗室不会这么好说话。他们固然不会像梁啸这样简单粗暴,有什么意见就闯宫撂挑子,但是心里的不服更难处理。老大刘荣死于非命,老二刘德夹着尾巴做人,最后却自杀在京城,栗姬所生的三个皇子都非正常死亡,百年之后,天子如何向先帝交待?

    他可以用星象图破除天命论,但是人死而有灵的信仰却根深蒂固。即使是宣称“天道有常”的荀子也没有否定祖宗崇拜。逼死兄长,而且是一向恪守本分的兄长,这个恶名他背不起。当年汉文帝逼死刘长,就留下了“兄弟二人不相容”的童谣,最后不得不封刘长三子为王,留下了淮南王这个隐患。

    若非如此,天子也不可能这么轻易的放过梁啸,他需要梁啸再一次出奇制胜,帮他破解这个困局。

    很自然的,天子提到了窦婴的事。

    “诸王在朝,只等诸将凯旋,举行朝会大典,不料出了这样的事,宗室猜疑,朝廷无以自明。”天子苦恼不已。“当年先帝曾说魏其侯不够持重,不能委以重任,我不听先帝之言,果然闹出这等事来。伯鸣,如何收拾为好?”

    梁啸挠挠头。果然社稷之臣不好当,这麻烦事立刻就上了身。可这件事他又不能躲,否则窦婴必死无疑,天子明显有拿窦婴做替罪羊的意思。窦婴如果死了,陈窦两家就失去了一个主心骨,很难再找到一个有同样影响力的人。

    可是他又不能简单地说窦婴无罪。且不说窦婴是导致刘德自杀的直接原因,天子抬出先帝对窦婴的评价,他就不能等闲视之。主父偃、徐乐等人难道不知道窦婴无罪,韩安国、郑当时等人难道不知道窦婴冤枉,可是他们为什么不说?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症结在天子。

    刘德自杀,是被吓死的。吓死他的人不是窦婴,而是天子。

    “窦婴究竟和河间王说了些什么?”

    天子摆摆手,主父偃会意,从袖中抽出一份奏疏,双手递给梁啸。在背对着天子的那一刻,主父偃冲着梁啸挤了挤眼睛。梁啸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接过奏疏,仔细地看了起来。

    他这是第一次直接了解窦婴和刘德的谈话内容。

    刘德说得很仔细,窦婴什么时候来,说了些什么,又是什么时候走,每一条都写得清清楚楚。说是奏疏,可是怎么看都像是口供,好像受审的不是窦婴,倒是他刘德。

    看着奏疏,梁啸感慨不已。这藩王做得真够憋屈的,难怪会自杀。早死早超生,省得活受罪。

    梁啸放下奏疏,考虑了很久,叹了一口气:“黄泉之下,河间王若有幸遇到先帝,恐怕少不了要挨一顿揍。”

    天子愣住了。他等了半天,预想了很多可能的答案,却完全没想到梁啸会这么说。

    “你说……什么?”

    “臣是说,河间王这事做得不妥。”梁啸抖了抖奏疏,放在案上。“就这么点事,居然就自杀了,这心志也未免太软弱了,一点不像先帝,倒有些像临江闵王。说得也是,他们可不是一母所生么。先帝废临江闵王,又不立他为太子,的确是英明之极。”

    天子眼神一闪,听出了一点意思,嘴角挑起会心的微笑。别的且不说,梁啸至少是认为他做皇帝更靠谱。他给河间王下了一个软弱的评价,看似对逝者不敬,却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理由。因为刘德性格软弱,先帝不立他为太子。因为刘德性格软弱,所以他把自己吓死了,谁也没责任。

    更巧妙的是,梁啸同样把先帝拉出来做了招牌。不立刘德为太子是先帝的决定,你们觉得不妥,可以去找先帝理论。而刘德自杀恰恰又证明了先帝的选择是英明的。这么一个软弱的人,如何能担起统治天下的重任。

    天子越想越觉得梁啸这一招使得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却又恰到好处的解开了目前的困境。只要能证明刘德自杀是他自己的问题,这件事就没什么麻烦可言了。

    “那窦婴呢,他就没责任?”

    “魏其侯当然有责任。正如先帝所言,魏其侯不够持重。他又不是不知道河间王的禀性,还拿这样的事去烦他。他虽然没有杀河间王,却也不能说一点责任也没有。依臣看在,他至少是第三责任人。”

    “第三责任人?”天子兴趣大增。“那第一、第二责任人又是谁?”

    “第二责任人自然是张汤。”

    梁啸不紧不慢,既显得深思熟虑,又显得比较慎重。这些天,他可没闲着。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他既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决心,也做好了抽丝剥茧的腹案。如今机会摆在他面前,他才能如此从容。天子觉得他是信手拈来,又怎么会知道他为此死了多少脑细胞。

    “张汤?”天子缓缓点头。对此他早有心理准备。梁啸和张汤结了仇,要趁机给张汤下药是毋庸多言。而窦婴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如果不找一个替罪羊,陈窦子弟岂肯罢休。张汤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办事不力,口供没拿到,却闹得满城风雨,将朝廷推入两难境地,不杀他杀谁。

    不过,天子并没有轻易松口。“河间王的死和张汤有什么关联?”

    梁啸反问道:“临江闵王的死和郅都有什么关联?”

    天子眉心微蹙,一时不太想得通。郅都是逼死刘荣的直接责任人,窦太皇太后要杀他泄愤很正常,张汤却和刘德的死没什么联系,为什么梁啸要说他是第二责任人。

    “陛下,河间王为什么会自杀?”

    天子心中一动,他明白了梁啸的意思。张汤虽然没有逼死刘德,但他和郅都一样,都是酷吏。刘德觉得自己说不清,不愿意入廷尉府受刑,这种心理和梁啸其实一样,宁愿在宫中战死,也不愿意去廷尉府受审,根本原因就在于廷尉府由张汤主持,不是说理的地方,所以不如自杀。

    而窦婴就是一个最直接的例子。他倒是去了廷尉府,结果被张汤打得奄奄一息。

    从这个角度来说,刘德的确是吓死的,而张汤就是吓死他的那个人。说他是第二责任人,一点也不冤枉他。天子甚至觉得,张汤应该是第一责任人才对。

    “那第一责任人又是谁?”

    梁啸眨了眨眼睛,没吭声。天子又催了两遍,他还是不说话。天子恍然大悟:“你是说……我?”

    梁啸摇摇头。他才不会傻到那个地步,天子再大度,也不可能承认自己是害死刘德的第一责任人。死道友不死贫道,人都是自私的,何况是天子这种以为自己就是天的自恋狂。如果他肯认这个责任,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当然不是陛下,是秦始皇。”

    “秦始皇?”天子的脸颊抽了两下,想笑,却又没笑出来,想骂,却又没有骂出口。他自认对梁啸的跳跃式思维有了足够的准备,现在看来,还是远远不够。他咳嗽了一声,强压骂梁啸两句的冲动。“现在不是玩笑的时候,快说正经事。”

    就连主父偃都哭笑不得,觉得跟不上梁啸的思路。

    “陛下,臣没有开玩笑。”梁啸诚恳地说道:“臣觉得,正是秦始皇集大权于一身,罔顾人情礼法,囚母杀弟,屠戮大臣,无所顾忌,将皇权变成了一个见人杀人,见神杀神的无敌凶器,迫使天下人上至公卿,下至庶民,皆在皇权面前屏气息声,俯首就戮,若有不甘,唯有起而夺之的零和局面。臣听说,高皇帝当年起意逐鹿天下,就是因为他看到了秦始皇的无上威风……”

    “你别说了。”天子沉下了脸,怒气隐发。听到这里,如果还不明白梁啸想说什么,他也太傻了。梁啸嘴上说的是秦始皇,实际上说的是皇权。换句话说,照着梁啸这个理论推衍,他才是刘德之死的第一责任人。他站了起来,来回踱了两步,站在梁啸面前,沉声道:“伯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赞成你说的希腊制度吗?”

    梁啸心里咯噔一下,天子果然没有放下这根刺,现在又重新旧事了。他不敢怠慢,躬身施礼。“臣不知,还请陛下明示。”

    “你带回来的书,我几乎都看了,后来又陆续派人收集了一些。对希腊的故事,我自认不比你了解得少。别的且不说,我先问你一句,希腊为什么会衰亡?”

    梁啸再次施礼。“请陛下指点。”

    “因为各城之间互不统属,各自为政。强敌入侵时尚不能一致对外,没有强敌时更是互相征战,连绵不绝。他们的衰亡就是因为他们太自由了,每个城都只顾自己的利益,全无大局观念。”

    梁啸目光闪动,却没有说话。他承认天子说得有道理,可见他所言不虚,确实对希腊历史做过一番研究,而且得出了自己的结论。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就赞成天子的观点。

    “希腊太远,山东六国的故事也许更容易理解一些。山东六国,齐楚赵魏,哪一个不是堪与秦相抗的大国?可是为什么最后统一天下的却是秦,而不是他们?若他们能团结一致,秦亡数矣,岂能等到秦始皇摧枯拉朽,称皇称帝。再说现在,若非天下一统,内无争斗,又岂能南平两越,北驱匈奴?”

    天子停住,吐了一口气,缓和了一下语气。“大一统有什么不好,难道非要以邻为壑,杀得你死我活才好?这种自由,得之何益,失之何损?”

    梁啸抬起头,抚掌而笑。“陛下高见,臣为天下贺。主父君,你虽然是赵国王室后人,如今却是大汉子民,难道不觉得陛下此论高明,当得一声赞?”

    主父偃愣了片刻,也跟着拍起手掌。

    天子有些意外,狐疑的看着梁啸。“你也这么觉得?”

    “陛下,臣从来不反对大一统。”梁啸笑嘻嘻的说道:“臣甚至可以毫不谦虚的说,臣奋不顾身,舍生忘死,正是为了陛下的大一统而战。若非如此,臣何至于年纪轻轻便落下腿疾?”

    天子释然,连连点头。梁啸的确没有反对过大一统,而且正如他所说,他一直在为他的大一统事业效力,几乎所有的对外征伐中都有梁啸的心血,不管他是亲自上阵厮杀,还是出谋划策。

    “那你为什么还要提倡希腊制度?”

    “陛下误会了,臣提供研究希腊制度,却不是提供希腊制度。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希腊的制度是石,可以攻我朝之玉,却不代表就应该取石而弃玉。陛下,你觉得臣说的对不对?”

    天子想了想,微微颌首。“这么说,倒是我想得简单了。那你指责秦始皇又是何意,难道不是与希腊制度相呼应吗?”

    “陛下,臣只是觉得过犹不及。秦政也好,希腊制度也罢,其实都走了极端。欲求长治久安,还须调和两者,取长补短,不使全无约束。就像河水一样,水太少固然不好,可是水太多同样不妥。欲使大河有益无害,就必须有稳固的河堤将河水限制在其中。一旦河堤崩溃,河水一泄千里,那就是害了。”

    天子沉吟不语,若有所思。

    “陛下为天子,统御群臣,抚育万民。若兄弟之间尚不能相容,臣等外姓之人又怎么能安心征战?互相猜忌,有理难明,弱者如河间王只能一死了之,强者又当如何?陛下希望大汉以内弱者皆如鸡犬,强者皆有异心吗?”

    梁啸拜倒在地。“臣愚昧,然感于陛下恩遇,不揣妄陋,冒昧进言,恳请陛下为千秋大业计,示天下以诚。俗云: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陛下诚能集天下才俊之力,君臣同心,天下事,何足论?莫说两越匈奴,即便是万里之外,马蹄所至,皆为大汉疆土,能言之人,皆为陛下子民,岂不壮哉?” ——

    (未完待续。)

第572章 选择

    深夜,未央宫,寢殿。

    殿中生着炉火,馨香弥漫,温暖如春,天子穿着便服,来回踱步。

    从梁家回来之后,他就一直一个人呆在殿里,不管是发怒还是沉思,都是一个人。他把所有的侍臣都赶了出去,独自在殿中咆哮、低吟、苦笑、叹息。

    开始的时候,他生气的是梁啸用心歹毒,绕了半天圈子,居然是为了限制皇权,限制几代先帝费尽心血,刚刚从军功老臣手中夺回来的权利。可是后来,他发现自己虽然有满腔抱复,却找不到诉说的人。就连他从民间捡拔出来的那些近臣也不可信,河间王刘德的奏疏呈送御前之后,他们就集体失语了。

    现在天子知道了,他们不是不懂,而是不愿意开口。其实他们心里想的和梁啸一样,但他们没有梁啸的胆量,只敢藏在心里,等别人出头。

    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拥有了一些真正的心腹,可是现在,他发现没有一个人可以交心。

    外朝的大臣不可信,身边的大臣不可信,就连宫里的女人都不可信。皇后一家对梁啸感恩戴德,窦婴出事,陈家的第一反应是去找梁啸。王美人的兄长接受了梁啸的茂陵产业,由一介庶民一跃成为坐拥千金的富豪,王美人的话不可信。卫子夫……还算是算了吧,卫青和梁啸情同兄弟。

    即使那些和梁啸没什么瓜葛的人,平时也没听过她们对梁啸有什么不满,倒是常听到一些赞誉之词。现在虽然缄口不言,但是天子清楚,她们内心里只会同情梁啸。

    天子忽然之间发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真正的孤家寡人。未央宫里男男女女有上千人,他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人。这些人不是有求于他,就是怕他,不是说假话,就是说空话。唯一一个敢对他说真话的人在宫外,在未央宫对面的戚里,在冠军侯府。

    可是真话……真的很刺耳啊,他说的都是些什么啊,简直是胡说八道,不,是大逆不道。

    天子长叹一声,扼腕叹惜。人不可不学,梁啸有这么好的天赋,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只能归功于缺少学问。不过,这也没能怪他,像他这样出生庶民的人,有几个读过书呢。

    一提到学问,天子忽然愣住了。谁有学问?董仲舒有学问,他提出了天人三策。可是他被梁啸驳得哑口无言,言说灾异还自打耳光。淮南王有学问,可是他现在却更弦易张,放弃了黄老之道,转而研究起了不登大雅之堂的末技。刘德有学问,可是刘德自杀了。

    一想到刘德的自杀,天子的脑门上就全是密密麻麻的黑线。刘德自己是一死了之,却给他留下了无穷无尽的麻烦,怎么向诸侯王交待?

    天子越想越觉得崩溃,头痛欲裂。梁啸是给他出了一个主意,可他又不傻,岂能看不出这是一个诱饵。即使这个诱饵外面包围着征服天下的美好愿景,也掩饰不了这是一个诱饵的事实。

    殿外传来脚步声。

    天子抬起头,神情不悦。他知道自己现在思绪很乱,不宜见人,已经吩咐不接见任何人,这是谁这么大胆,居然敢抗诏?

    脚步声越来越响,而且很杂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天子更加不高兴,沉声喝道:“谁?谁在外面?”

    “我。”王太后出现在殿外,眼神严厉,又带着一丝丝心疼。

    天子心中一暖,随即又将这点软弱藏了起来。他太清楚他的母后了。母子情当然有,但是在她的眼里,他更是一个工具,一个可以帮王家、田家攫取利益的工具。

    母子相忌。天子脑海里突然蹦出四个字,心里不由得一惊,随即又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不仅兄弟不能相容,就连母子之间也失去了最基本的信任。

    不过,当他看到王太后身边歪着脖子的田蚡时,那丝感伤随即不翼而飞,莫名的生出一股厌恶。田蚡原本长得就丑,现在又歪着脖子,怎么看都没有丞相的威仪,简直是一个街头无赖。和窦婴比起来,他差得太远了。

    “母后,这么晚了,过宫来,不知有什么事?”

    王太后上下打量了天子两眼。“听说天子从冠军侯府回来之后,心情不好,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殿中。我很不放心,所以来看看。”

    天子笑笑,知道这话半真半假,却没有戳破。他将王太后请到正席上入座,自己坐了上首,却没有给田蚡赐座。田蚡尴尬的站在一旁,求助地看着王太后。王太后说道:“天子连自家舅舅都不相信,怪不得要被别人欺负呢。”

    “母后这话从何说起,我是天子,谁能欺我?”

    “若非被人欺负了,何必作践自己?”王太后冷笑道:“原来你还知道自己是天子,我还以为你忘了呢。当初先帝担心勋臣桀骜不驯,你会受委屈,这才处死周亚夫,又遗命我辅助。现在看来,他做得还是不够,遗祸不浅。”

    听到王太后一面拿先帝做幌子,一面又说先帝的不是,天子心里更不舒服。他沉着脸,闭口不言。

    “当然了,他也想不到,没有了周亚夫,还有梁亚夫。不过话又说回来,若非天子对梁啸一再纵容,又何至于有今天?自从娶了刘陵之后,他可是越发地聪明了。”

    天子越听越不爽,忍不住反驳了一句:“母后,我刚刚回宫不久,这消息就传到母后耳中去了,母后的耳目果然聪明啊。”

    “这还不是关心你?”王太后脸色微变,有些后悔。她来得太急了,让天子起了疑心。“梁啸究竟说了些什么,如果有什么你不便出面的,不如交由丞相去做。自家舅舅,你还不放心吗?”

    天子心中冷笑。自家舅舅,难道还比兄弟更亲吗?一向恪守臣礼的刘德吓死了,一向胡作非为的田蚡却活得好好的,真是荒唐。他想了想,苦笑道:“其实梁啸也没说什么,他是希望我待臣以礼,不要侵夺外朝大臣之权,效仿先帝,拱手而治。”

    王太后愣住了,犹疑地看看田蚡。田蚡也愣住了。梁啸建议天子待臣以礼,不要侵夺外朝大臣之权?外朝大臣以丞相为首,这是要天子重新尊崇丞相的意思么?

    一时间,田蚡心潮涌动,兴奋难以自明。他大概是大汉有史以来最窝囊的丞相,虽然身兼丞相和外戚之尊,却没有享受到一点应有的荣誉,现在连权利都被天子夺走了,成了摆设,要说心里没有一点意见,那是不可能的。

    田蚡随即又想到一个问题:他现在虽然还是丞相,但丞相的权力已经转移到御史大夫韩安国手中。梁啸是在帮他,还是在帮韩安国?看样子应该是后者,毕竟梁啸和他是仇人,和韩安国却是忘年交。

    田蚡的脸色变化全落在天子眼中,天子更加不屑,故意问道:“舅舅,你说我应不应该接受他的建议?”

    “这个……礼乃立身之本,圣人所重,君臣之间更当如此。只不过这礼……”

    田蚡的学问本来就一般,现在又涉及到自己的利益,既不想附和梁啸的意见,又想为自己争取一些好处,进退之间,难免失措,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说辞。他的窘态落在天子眼里,让天子又增添了几分鄙视。他不紧不慢的说道:“梁啸说,丞相乃大臣之首,不可轻易更替。舅舅,你觉得呢?”

    “这个……”田蚡眼珠转乱,却说不出话来。

    “这句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王太后按捺不住,主动接过了话头。“丞相的确不该轻易变动。”

    “是的,梁啸也这么说。他说丞相是朝廷的柱石,三公之首,坐而论道,应该待以殊礼,不可随意折辱。待之以礼,约之以法,考之以绩,尊之以荣,方是正道。”

    “约之以法,考之以绩?”田蚡到底是做过丞相的人,他立刻听出了其中的问题,生怕王太后再说错话,立刻抢过来了话头。

    天子心中暗自发笑。这些都是他编的,梁啸根本没说,或者他也想说,但是没来得及说。他只是根据梁啸所说的方向往前推,应该不会相差太远。看到田蚡的不安,他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仿佛做了一个恶作剧一般。

    “是的,以法令约束丞相的作为,以功绩评价丞相的能力。能者居,不能者去。”

    田蚡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他几乎可以肯定,梁啸这些话都是为韩安国而说的,留给他的只有“不能者去”四个字。他有自知之明,要论处理朝政的能力,他绝对不是一个合格的丞相。

    “舅舅,你觉得梁啸的建议可取否?”

    田蚡哑口无言,丑脸憋得通红。

    天子阴着脸,一声不吭。到这时候,他如果还看不出田蚡想什么心思,他就不是他了。田蚡既想要丞相的荣宠富贵,又不想承担丞相应担的责任,他把丞相之位当成了谋利的工具,哪里还顾得上为朝廷效力。天子越想越不爽。田蚡做丞相这几年的所作所为一一涌上心头,特别是为了扩张府第,居然要打考工署主意的那件事,让他怒火中烧。

    这样的丞相能帮助我建功立业吗?他不过是一只贪得无厌的蠹虫罢了,除了掏空朝廷的根基,不会有任何帮助。

    天子强压心头怒气,沉声道:“丞相,既然你的病好了,也该回来理政了。大朝在即,河间王自杀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该当如何处置才好?大军捷报频传,很快就要凯旋,窦婴却还在廷尉狱里关着,是该放,还是该杀,你这个做丞相的可要拿出章程来。”

    田蚡汗如雨下。他一直想夺回权利,但是很显然,在这个节骨眼里重回朝廷,面对的绝对是一个棘手的局面。如何安抚诸侯王,如果解决窦婴的问题,都容不得一点差错。听天子这意思,如果处理不好,他就要做替死鬼,承受诸侯王和陈窦子弟的非难了。

    田蚡吱吱唔唔,无言以对。

    天子冷笑不语,只有嘴角不住的抽搐,眼神可怖。

    ——

    十二月中,一封捷报送到长安,带来了河西战场的最新消息。

    李广、王恢率部转战三千余里,大小数十战,斩首逾三万级,缴获牛羊无数。居延泽一战,李广与卫青两部全作,更是重创右贤王本部,险些生擒右贤王本人。右贤王率军远遁,河西之战以汉军的全面胜利告终,祁连山南北的河西与羌中全部被汉军控制。

    消息传到长安,长安一片欢腾。

    天子且喜且忧。喜的是河西战事大获全胜,再次证明了他的能力。能将一场仓促上阵的战事打成这样,谁还能怀疑他的决定。忧的是大军即将凯旋,陈窦子弟立功的数以十计,有资格封侯的就有七八个,而窦婴却还关在廷尉狱,怎么向陈窦子弟交待?

    更让他不安的是,河西之战结束,治河就成了头等大事。可是因为窦婴被抓,那些外出考察的陈窦子弟还能不能安心做事,也成了天子必须认真考虑的问题。

    当然,还有冷眼旁观,等着天子对河间王刘德的自杀给个说法的诸侯王。

    天子纠结了几天,最后不得不承认,梁啸的办法不是最好的,却无疑是唯一可行的。不如此,无以解开他面临的死局。

    一天傍晚,天子带着主父偃等人悄悄地出了宫,来到廷尉寺。

    张汤得到通报,第一时间赶出来拜见。天子来到关押窦婴的牢房,命人打开牢门,又挥退随从,自己钻了进去,就在沾满血污的乱草上坐了下来,坐在窦婴对面。

    窦婴踞坐在墙角,听到响声,慢慢地睁开眼睛。就着昏暗的火光,他眯起眼睛看了半天,才看清眼前的天子,不由得一阵激动,连忙翻身坐起,拜倒在地。随着他的动作,镣铐响个不停。

    天子吁了一口气。“窦公,你受苦了。”

    张汤站在远处,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倾听牢里的动静,听到这一句,他顿时面如死灰。

    -

    -(未完待续。)

第573章 大侠

    窦婴出狱了,长安为之沸腾。

    能活着从廷尉寺出来的人屈指可数,更何况是天子亲自到廷尉寺迎出来的。窦婴这个老游侠一下子焕发了青春,成了长安城的名流,每天上门拜访的人数不胜数。因为窦婴尚在病中,不便见客,绝大多数客人只是留下贺礼和名字就走,甚至很多人连名字都不留下。

    来访宾客中,不仅有豪门显贵,也有知名游侠,唯独少了一个人:冠军侯梁啸。

    虽然知道梁啸在宫中求战的人不多,但是梁啸大闹廷尉寺,为窦婴鸣不平的事却是无人不知。人们很自然的把这两个人联系到了一起,认为他们是同声相应的忘年交。窦婴出狱,他第一个要感谢的人就是梁啸,第一个赶来探望他的人也应该是梁啸。

    可是梁啸一直没有露面。不仅如此,冠军侯府大门紧闭,谁也不见。几个自高奋勇,准备上门教教梁啸怎么做人的游士都吃了闭门羹,连梁啸的面都没见着。

    一时之间,不少人都对梁啸的做派大为不满,甚至有人觉得梁啸是自高声阶,要等窦婴上门致谢。这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梁啸身为后辈,如此自矜,多少与游侠施恩不图报的原则不合。

    游士出自儒,游侠出自墨,一文一武,原本都有些互相看不起,不过在舍身取义,言义不言利这个标准上,双方的原则是一样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份内的事,施恩图报却为人所厌,至于薄施厚取,更是真正的游侠都不屑为之的下作事。

    梁啸的反应显然违背了这些准则,之前给人留下的好印象一下子减了不少。

    就在此时,梁啸又做出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他露白上书,弹劾窦婴行事孟浪,举止轻率,交通诸侯,对河间王刘德之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蒙恩出狱,不知闭门思过,反而日招游士,自鸣得意。

    露白上书,就是公开发表奏疏内容。有淮南王新办的印书作坊,梁啸将奏疏复印了一千份,派人在全城张贴。他出身草根,文字水平差,奏疏也是大白化,却正好符合了游侠们整体文化水平比较低的特点,一看就懂。即使不识字,听人读一遍,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梁啸对窦婴的弹劾在短短的时间内就传遍整个长安城,成了无数人的谈资。在无数次的口耳相传之后,有八个字也在游侠中取得了高度赞同。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游侠儿之所以能成为汉代的一道风景,是因为有坚实的民意基础。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概莫能外。甚至天子本人也有做游侠的冲动,他干的那些事其实和冲动的游侠差不了太多。只不过他手中有权,所以为害亦大。

    未必人人都有能力做游侠,但是人人都有为侠之心,哪怕是女子也常有豪爽之气,这就是汉人的精神面貌的主流。也正因为如此,汉人才能做出那么多后人看起来很**的事。

    梁啸一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一下子戳中了无数人的g点,也获得了很多人不自觉的认同,特别是那些身居高位,依然慕游侠之行的人。比如郑当时,比如窦婴本人。

    原来游侠不仅可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还可以做大事,甚至可以提升到为国为民的境界。

    “什么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天子抖着手中的传单,眉毛微挑,平添了几分浑不吝。

    “大概和商鞅的抑私斗、尚公斗差不多。”徐乐笑道:“游侠们好勇斗狠,聚在长安,左右内史都很头疼。鼓动他们从军,为国征战,的确是一个好办法。陈窦子弟出征,带走了数百游侠儿,长安的治安状况都好了很多。”

    “可是他们现在又要来啦。”天子苦恼不已。“魏其侯做了一辈子游侠,终究还只是一个豪侠,离大侠还有一段距离。不得不说,在眼界上,他的确应该向梁啸多讨教。”

    “陛下,所以说,冠军侯这八个字提得及时。那些从征的游侠儿不少有人了爵位,最不济的也会受赏,如果不让他们有更高的目标,重新在街头厮混,只怕会闹出大事。”

    天子点点头,长叹一声:“是啊,这些好战之徒,如果不能好好管教,不闯祸才是怪事。可是,谁能管得住他们?”

    “陛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徐乐指了指天子手中的传单。“这不就有一个现成的人选?”

    “梁啸?”天子哑然失笑。“算了,他闹起事来,比谁都出格。他还管别人?”

    “陛下,梁啸闹起事来虽然出格,但是他识大体,知是非,与普通游侠儿不同,堪称大侠。”

    天子眼神闪烁,仔细想了想,觉得徐乐说得有理。梁啸虽然奇谈怪论颇多,但是在关键时刻,他常常是帮他解决问题,而不是找麻烦的那个。别的不说,梁啸本人就几乎不参与游侠儿们的聚会,他也不喜欢招揽门客,唯一的门客东方朔现在还在西域。

    天子想了想。“他太年轻了,恐怕不能服众。”他低下头,又看了看传单。“看看窦婴有什么反应,如果他能有所触动,真正做个为国为民的大侠,倒是个合适的人选。”

    徐乐没有再说,退了下去。

    窦婴躺在床上,听儿子读完了传单,长叹一声:“是我老糊涂了。河间王自杀,置天子于尴尬之地,我的确有责任。本该早日请罪,却还要梁伯鸣来提醒我,真是不该。”

    窦婴久经官场,梁啸一提醒,他就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出狱了。不是天子恩宠他,是天子面对的压力太大,不得不做出让步。如果他不能很好的履行自己应尽的义务,很难说什么时候会再进廷尉寺。

    他立刻上书天子请罪,详细叙述了自己与河间王会谈的经过,但主动揽过了河间王自杀的所有责任。这些内容,天子其实早就知道,但是由窦婴自己上书,和廷尉寺以供状的方式上呈,完全是两个概念。

    接到窦婴的上书,天子松了一口气,随即也做出批示。

    一方面,他的巴掌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指出窦婴私会河间王的确不应该,但同时他又宣布窦婴所说的内容并无违法之处。方式欠妥当,但出发点却是好的,颇有大侠之风。

    另一方面,他又宣布,河间王自杀既与他的性格有关,也与廷尉寺恶名在外有关。河间王是担心自己受辱,这才选择了一个让人很悲伤的方式离开人世。为此,他宣布对廷尉寺进行整顿,重新遴选廷尉人选,并请诸侯王推荐合适的人选。

    为了尽快消除影响,天子学梁啸采用了公布诏书的办法,命司马相如修改了文稿之后,送到印书坊,请淮南王将窦婴的上书和朝廷的诏书一并印行。

    早在梁啸来印传单的时候,淮南王就知道了这里面的玄机。看到诏书,他二话不说,立刻命人排版付印,第二天就将一千份传单交给了天子。与此同时,他还主动承担起了向诸侯王解释的责任。

    见窦婴揽过责任,天子转而将责任推到刘德自己身上,淮南王又在一旁敲边鼓,诸侯王虽然有心闹事,但群龙无首,也只得偃旗息鼓,不情不愿的接受了天子的结论。

    天子下诏,为刘德举行大丧,并破例允许刘德不封地,陪葬阳陵,与先帝做伴。根据他的生平,谥曰献。除了让刘德的长子刘不周继承王位,还封次子刘明等三人为侯。

    刘德风光大葬的同时,廷尉寺的整顿也紧锣密鼓的展开,前廷尉翟公、廷尉掾张汤等人下狱,相关人员一并关押,听候审讯。

    消息传出,丞相田蚡急了。张汤是他丞相府出来的人,而且对他的兄长周阳侯田胜有恩。张汤去廷尉寺,也是他伸出去的一只手,如今眼看着要被天子打折,他岂能坐视不理。

    田蚡打算入宫,请王太后出面制止,却被籍福拦住了。

    “君侯,你还看不出来吗,这是陛下要给诸王一个解释。张汤不死,诸王不服,天子如何脱困?”

    田蚡一蹦三尺高,连脖子疼都顾不上了。“天子要找替死鬼,为什么不找窦婴那个老匹夫,非要找张汤?还有梁啸那个混蛋,当初整治江都王的时候,张汤可是出了大力,到如今,他翻脸不认人了,还要置张汤于死地?”

    籍福连连摇头。“君侯,梁啸又怎么会在意张汤,他在意的是朝廷的法治。”

    田蚡愣住了,惊疑不定,追问道:“你是说,梁啸反对的是朝廷法治?”

    籍福点点头,眼神中有些无奈。身为丞相,田蚡居然到现在才醒悟过来,实在不怎么称职。“君侯,梁啸是武人,以军功封侯,前有韩信、彭越诸王,后有周勃父子,他本人又多次受到天子猜忌,岂能不担心重蹈覆辙。得意时,掌百万兵,追亡逐北,战无不胜。失意时,一力士可缚之,一小吏可辱之,他岂能甘心?”

    田蚡笑了起来。他越想越开心,连连摇头,连脖子疼都不知不觉的好了。“这么说,这一次只能算张汤倒霉了。不过他不用担心,这个仇,天子迟早会为他报的。”

    “君侯所言甚是,天子性强,眼下迫于形式,不得已而为之。若非如此,无以面对凯旋将士,无以面对诸侯王。等征伐事了,大河治毕,而功臣声势复大,天子必然重用文法吏,一一摧拔之。届时,张汤辈可大行于世。”

    “那我该怎么办?”田蚡眼珠一转。“要为张汤鸣不平吗?”

    “不可。张汤死有余辜。”

    “为什么这么说?”

    “他对魏其侯动了大刑,却没能拿到天子所需的口供。若非如此,天子又何必让步,受制于人?君侯若要施恩,安顿他的家人即可,却不必强出头,令天子为难。想必张汤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君侯的。”

    田蚡眉毛耸动,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称是。

    窦婴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了门。他伤势未愈,几步路就走得他满头是汗。

    梁啸匆匆赶来,看到窦婴这副辛苦的模样,无奈地摇摇头,上前扶住。“窦公,你这是何苦呢,有什么事,让人来叫一声就是了。”

    “我真要派人来叫,你会去吗?”窦婴扶着梁啸的手臂,喘了两口气。“河间王的事已了,出征将士的封赏也快定了,你还是不肯上朝,究竟是为什么?”

    梁啸斜睨了窦婴一眼,将他扶到堂上坐下,命人上茶。“窦公,你为了这件事,受了苦,也算是功过来相抵了。我在天子面前失礼,现在却没有受到任何处置,天子连一句责备都没有,你觉得正常吗?”

    窦婴抚着胡须。“你担心天子记恨你?想多了。天子虽然有时候意气用事,但大是大非还是分得清的。况且这件事说起来也是我的责任,与你无关。”

    “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你的责任了。”梁啸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叩击扶手。“天子早就说我在布局,现在被你这么一搞,藏也藏不住了,只能硬着头皮上。窦公,我最担心的其实不是天子,而是你。说句不太恭敬的话,你去找河间王,实在失策得狠啊。”

    “我知道不妥当。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非如此,你又到哪儿去找这么好的机会?”窦婴微微一笑,颇有几分自得。“宗室,功臣,同时发力,即使是天子也不得不斟酌斟酌。伯鸣,你思虑深远,我很佩服,不过,考虑得太多,未免束手束脚,施展不开。”

    梁啸盯着窦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听窦婴这口气,挨了张汤一顿揍,还没长记性啊。

    “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在廷尉狱里也没闲着,想了很多。不过那时候我还没想通,直到你露布上书,我才真正明白你的用意。伯鸣,你虽然对儒家多有臧否,但是我看得出来,你其实也是儒家之徒。否则的话,你也不会对论语好么熟悉,信手拈来了。”

    梁啸啼笑皆非。我怎么成了儒者?我经常引用论语,是因为我真正读过的古书只有论语,其他的都一窍不通。我跟你说资本论,你听得懂吗?

    “嗯咳,这个学问的事,我们以后再讨论。你既然说明白了我的意思,那你究竟在想什么?”

    “你是怕。”窦婴微微一笑。“你想驰聘沙场,征战天下,却又怕功高震主,步韩信、周亚夫后尘。对不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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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4章 经营

    天才壹秒記住『uu234 qu 】梁啸提议召开一次儒法讨论,这已经超出了对廷尉寺进行整顿的范畴,但是,这显然是天子向天下臣民表示求贤若渴,见贤思齐的好机会。既可以借此了解民间的态度,又可以将处置廷尉寺相关官员的责任推到民意上去。

    依民意而行,总比找替死鬼好听些吧?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赞同这个观点,主父偃就提出了反对意见。论道不能等同于执政,儒者最大的本事就是论道,说起道理来,夸夸其谈,口若悬河,但是一涉及到具体事务就不行了。当年孟子雄辩,无人能敌,可是为什么没有国君愿意托之以国事?因为大家都知道,儒家那一套中看不中用。

    最后,主父偃下了一个结论:梁啸这个建议和儒家的理论一样,看起来很美,其实没什么用。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好处,恐怕只有淮南王新开的印书坊会得利。那么多文章要印行,要多少新纸,花多少钱?仅凭这一项,淮南王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天子哑然失笑。但是,他还是接受了梁啸的建议,委托窦婴安排此事,现在可以先从长安开始,如果效果良好,再推广到全国,届时召集天下贤良齐聚长安,进行一个公开的大辩论。

    窦婴欣然领命,随即出宫去找淮南王刘安。

    刘安立刻找来了梁啸。这件事虽然是窦婴在办,但是最初提议的人却是梁啸,而且在如何经营动作上,刘安只相信两个人:女儿刘陵,女婿梁啸。既然刘陵不在长安,就只有抓梁啸的差了。

    梁啸赶到淮南邸,听说天子已经基本接受了他的建议,他也很高兴。窦婴和刘安虽然分属儒道,在学术问题上多有分歧,但是对梁啸这次提议却不约而同的叫好。不管最后结果如此,这都是听取民意的一个好事,对臣民来说,多了一个发声的机会,对朝廷来说,也是一次很有诚意的德政。

    不过,梁啸一开口,他的高大形象就崩塌了。

    “只有能赢利的事,才有可持续性,才有做得长久,而不是一阵风。”

    “你是说要赢利?”窦婴和刘安导异口同声的说道,然后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刘安接着说道:“这可不是大块文章,也不是能增广见闻的游记,有兴趣的人不会太多。”

    梁啸笑笑。有兴趣的人不多,那还搞什么劲,要搞就是要搞大的,不敢说天下人都关注,至少长安附近的人都要关注。如果天子脚下的百姓都不关心这件事,岂不是很失败。

    “所以要想办法搞一些吸引人的事。”梁啸说道:“第一点,就是文章要有趣。不仅要言之以物,而且要通俗易懂。让那些不识字的人听人读,都能听懂是什么意思,这样他们才会关心。”

    窦婴若有所思。“这倒是个开启民智的机会,让更多的人知道朝廷的良苦用心,的确不错。”

    “考虑到书生作文都喜欢引经据典,排比文章,让他们一下子写得通俗易懂,恐怕不是易事。所以,最好能找一些评论员,由他们对文章的内容进行点评,不至于因为不明其意而产生误解。”

    “这个没问题,长安游士很多。”

    “既然是生意,就不能用养客的形式,最好是用雇佣的形式。根据他们的水平和勤奋,付一定的报酬,并定期更新,使之不至于老生常谈。有见识,文章受欢迎的人,可以推荐给朝廷。”

    窦婴也答应了。

    “另外,为了让那些游士们勇于发言,可以给他们发稿费,让他们凭借写文章也能维持基本生活,不至于寄人篱下。俗话说得好,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如果寄寓于人,恐怕说的就不是他自己的话了。当然了,如果有人愿意出钱养客,替自己写文章,那我们也不反对,但是稿费照给。”

    刘安提出了担心。“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啊。”

    “大王别急,还有其他的开支呢。”梁啸接着说道:“文章印出来了,还要卖掉,才能换钱,而且越快越好。让你们去卖,肯定不合适,不如招募一些半大小子,就是那种将成年未成年,有体力,没正事的小子,让他们去推销,根据销量给一定的报酬。如此,文章可以尽快送到读者的手上,他们也能获得一定的报酬,补贴家用也是好的。”

    刘安有些不安起来。“那需要多少钱啊?”

    “一篇文章,以千字计,纸墨工钱全算上,成本是多少?”

    刘安叫来负责人,推算了一下,大概是两个五铢钱。

    “那好,一篇文章卖一个五铢钱,即使是普通百姓,也应该能承受得起。”

    刘安瞪着梁啸看了又看,就连窦婴也忍不住笑了。“你听错了吧?成本两个钱,你卖一个钱?这还没算上稿费和推销者的工钱,照你这么算,一篇文章,得亏三四钱。如果每篇文章印一千份,那就是三四千钱,积少成多,一个月得亏十几金啊。一年半载的,大王不会说什么,万一拖的时间长了,嘿嘿,他恐怕不会饶了你。”

    梁啸笑了。“你别急啊,我还没说完呢。你们想想看,一篇文章,如果卖一千份,转相传看,至少有三千人过目,没问题吧?”

    “应该不止。”窦婴说道:“长安周边全部算上,大概有十几万户,我估计有一万人过目都是比较保守的估计。”

    “那好,就算一万人,有什么样的消息渠道,能比这个办法覆盖面还广?如果陈家出了一口新刀,在这上面发布一条消息,几天之内,就有近万人看到。再比如说,来往各地的商人又进了一批新货……”

    窦婴一听就明白了,失声道:“你是要让商人借这个机会做宣传,然后向他们收取费用?”

    “不可以吗?”梁啸笑眯眯地反问道。“窦公,如果你新编了一部书,你愿意花多少钱做个宣传?”

    窦婴哈哈大笑。“我懂了,我懂了,这的确是个好办法。传单一出,愿意买的人主动上门,再也不用我忝着老脸去推销了。如果要卖一千部书,获利三十金,花个三五金做宣传,我肯定不会推辞。”

    “那么,仅是这一家,每份传单就能获得三五十钱的收益,就算十天有一个客户,你也能保本了。更何况,一份传单上可不是只能做一个宣传。”

    刘安连连点头,眉开眼笑。如果照梁啸的办法实施,他至少不会亏本,这项业务完全可以长期经营。

    解决了最根本的经济问题,接上来的事就好办了。梁啸以学问有限为由不掺乎,起身去找陈须兄弟以及郭禹等西域商人拉赞助,把其他的事交给窦婴和刘安。

    经过反复讨论,窦婴和刘安达成一个协议,刘安将以优惠价承印相关文章。为保证公平公正,刘安不能对文章进行任何修改,文字校对等工作皆由窦婴另行安排,印书坊只管印就行了。

    刘安同意了窦婴的要求,但是他也提出了一个建议:什么文章可以印,什么文章不能印,不能由窦婴一个人说了算。你窦婴好儒,谁知道你会不会偏向儒家?审稿权不能给你一个人,要组织一些不同学派的人共同组成审核组,确保任何一个学派都有发声的机会。

    窦婴没有立刻同意,但是他答应向天子转达。

    -

    -(未完待续。)

第575章 争榜

    一连数日,天子忙得晕头转向。≧曹时、李广已经班师,还有三四天时间就能回到长安,盛大的欢迎典礼自然不用说,将士们的封赏也在紧锣密鼓的讨论中。丞相田蚡、御史大夫韩安国等人可以拿出方案,但最终定案还要天子来把控。

    封赏,与其说是对前一阶段战事的评价,不如说是下一阶段战事的预热。封赏如果不丰厚,将士们出征的热情就会受到打击。太丰厚,又会造成经济压力,同时让将士们满足于富贵,不愿意再努力。如果封赏不公,影响会更加恶劣,说不定还会惹出不必要的矛盾。

    天子为此操透了心,脸都瘦了一圈。

    难得偷闲,天子步出大殿,凭栏远眺,一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梁啸吗?”天子指着远处匆匆而行的人影,眯起眼睛问道。接连看了几天的文章,他不仅手臂酸痛,眼睛也有些花。

    “好像是我师兄。”霍去病最近的眼力好得很,一眼就认出来了。“咦,他好像不是往这边来。”

    天子一听,大感意外。梁啸在宫里出现并不奇怪,他本来就是内朝官员,有门籍,可以随意出入未央宫。但是梁啸进宫一向只去两个地方:要么在承明殿随驾,要么去天禄阁、石渠阁查书,不会轻易去其他地方,就连椒房殿都不怎么去,陈皇后多次召他去问话,他都找理由推了。

    “把他叫过来。”天子心情不太好,忙得搓火,很想找个地方撒撒气。

    霍去病不敢怠慢,连忙跑了过去,拦住了梁啸。时间不长,梁啸跟着霍去病来到天子面前,躬身行礼。天子站在台阶上,俯视着梁啸,面无表情。

    “不是说你病了吗,一连十几天都没看到你,怎么突然进宫了。”

    “回陛下,进宫谈点小生意。”

    “进宫谈生意?”天子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进宫谈什么生意?”

    梁啸看起来有点郁闷。“还不是为了给魏其侯论道拉赞助。”

    “拉……什么?”天子莫名其妙。

    梁啸把情况说了一遍。为了让更多的人能体会圣意,畅所欲言,窦婴准备将所有的文章都印行公布,钱从哪儿来,卖得太贵了,普通人不愿买,只能象征性的收一个钱,缺口怎么办,窦婴不管,只有梁啸管。梁哪这两天四处奔波,就是为了找人广告,填窟窿。

    天子明白了,却不屑一顾。“不就是几十金的事么,窦婴也真是,说一声,让大司农出钱就是了。大司农若是不肯,让少府出也行。”

    “陛下,臣以为不妥。”梁啸立刻表示反对。“臣知道陛下不在乎这几十金,可陛下有大事要办,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能省一个是一个,手里有钱,心里才不慌嘛。俗话说得好,积沙成塔,集腋成裘,既然可以自负赢亏,说不定还能赚两个,何乐而不为?”

    天子点点头,心里舒坦了不少。他现在的确正为钱愁呢。这次封赏完了,国库里的积蓄也基本见底。梁啸虽然没办什么大事,甚至还有点不务正业,但他能为朝廷着想总是好的。

    “道理是没错,可是你堂堂的冠军侯,为了这点钱,像个商人似的奔波,未免有失朝廷体面。”

    梁啸愕然。“陛下,臣不偷不抢,不拐不骗,自食其力,失什么朝廷体面?难道朝廷的体面就是养一群蠹虫?”

    天子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对。他咳嗽了一声,转换了话题。“你到宫里来,找谁做生意?”

    “找王美人。”

    天子看着梁啸,更加无语。这臣子入宫找天子嫔妃,居然还这么理直气壮?“你找她干什么?”

    “臣在茂陵的那些菜田不是转给王美人的兄长了嘛。长势不错,不过大部分都是自己吃了,实在可惜。臣觉得可以顺便做个广告,宣传一下,既能打开销路,也能解决一下魏其侯的难处。没想到王美人的兄长不相信臣,大概是以为臣想骗他的钱,不肯答应。臣没办法,只好进宫来请王美人出面。”

    天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干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又指指旁边的台阶。“坐,慢慢说,你这什么广告究竟是意思?”

    梁啸看看天子的姿势,又心虚地四面看看。“陛下,臣担心御史们看到,会有话说。”

    “放心,没人敢。”

    “他们如果不敢,那就是他们失职,臣要弹劾他们,还有御史中丞。”

    天子仰着头,瞪了梁啸半晌,又站了起来,很没形象地拍拍屁股,转身入殿。“好吧,那就进来说。”

    梁啸跟着进了殿,天子赐了座,梁啸这才把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他的用意很简单,算起来,这次印文章的成本的确不算多,估摸一下,就算持续一年,也就是两三百金的事。对普通人来说,这的确是一笔巨款,可是对窦婴、梁啸等人来说,却不是个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对朝廷来说更不在乎。

    可是,这样的事以后还可能有很多,积少成多,可能就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如果不能自负赢亏,正常循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因此,从一开始就摸索一条路就非常有必要。

    “至于拉赞助,做广告,其实也是双赢的事。印书坊有了收入,商家有了销路,谁不吃亏。”

    天子点头赞同。“没错,这的确是一个好路子。王彬出自寒庶,也没你的眼界。不过,你入宫找王美人,不觉得失礼吗?”

    梁啸愣住了。“陛下,臣是按照宫中规定的时间,规定的流程求见的,有什么失礼之处,宫中有妃嫔不能见臣下的规矩吗?他们也没告诉臣啊。”

    天子哭笑不得。“梁伯鸣,刚才你还怕御史弹劾你,现在你倒胆大起来了?没错,宫里是没有禁止妃嫔接见臣下,可是总得避避嫌,对不对?你以前不是很自觉的么,皇后请你去,你都不去,现在怎么这么糊涂?”

    “陛下,宫里没有禁止,臣就没有违令。见还是不见,那是臣自己的选择。臣可以选择谨慎一些,也可以事急从权,胆子大一些,只要没有犯令就行。至于刚才,臣其实也可以坐,毕竟是陛下让臣坐的,御史要弹劾,也应该弹劾陛下,不应该弹劾臣。”

    天子恍然大悟。“你刚才担心御史,是担心他们弹劾我?”

    “那当然。陛下失礼,臣没有失礼,难道还要弹劾臣?”

    “那你的意思,是他们不弹劾我,你就弹劾他们?”

    “啊。”梁啸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他们失职,臣不弹劾他们,还弹劾谁?”

    天子歪着头,瞪着梁啸,看了半晌,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他想反驳梁啸,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再说了,梁啸是为他的事业着想,他总不能为了这点小事真把梁啸关起来。他想了好一会,笑了起来。“好吧,我今天有点累,不跟你辩了。你去见王美人吧,我会让人盯着你,你千万不要让我抓住把柄。”

    “陛下放心,臣绝不会坏了规矩。如果不是这事比较急,臣根本不会来宫里。这两天长安城内外热闹得很,那些儒生已经打了好几架了,臣把这事办完了就赶过去看戏。”

    说完,梁啸拱拱手,急急忙忙地走了。

    天子愣了半晌,越想越好奇,立刻叫来主父偃等人,便服出宫。

    未央宫的东门正对着长乐宫的西门,相间相隔数百步,还有南北向的大道相隔。两宫门之间的北部是武库,南部有尚冠里,相当于高级住宅小区。比起未央宫北的北阙甲第略逊一筹,却也是达官贵人所住,普通百姓一般不能涉及。

    汉代的达官贵人多喜养客,尚冠里也因此变得热闹起来,那些身有一技之长,想攀龙附凤的人经常出现在这里。在某种意义上,这里也算得上人才流动中心。

    天子把这里当成了先目的地。

    出了东门,离尚冠里还有两百步远,他就看到了一大群人,大多儒冠儒服,操着不同的口音,正在相互辩驳。大概是吵得激烈了,嘴说得不过瘾,有人动起了拳头。这一下就像油锅里滴进了水,立刻炸了锅,原本彬彬有礼的一帮儒生转眼就打起了群架。

    天子看得目瞪口呆,又好气又好笑。郎官们不敢怠慢,连忙护着天子站在一旁。

    儒生们打成一团,不断有人被打出战圈,三三两两的跑到一边。一个须花白的老头扶着冠,提着衣摆,低着头,逃到天子身边。郎官们立刻上前拦住了他。老者抬头一看,一眼看到了天子,立刻眼前一亮,赞了一声:“好一副圣人之相。”

    天子一怔。“你说什么?”

    “我说小郎君好面相。”老者上下打量着天子,连连点头。“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美须大口,隆准龙颜。在朝为良臣,在野为贤士,着实好面相。”

    天子听得好笑。“老丈哪里人,会相面么?”

    老者拱手道:“齐国公孙弘,略通《诗》《书》,师从胡毋生,学《春秋》,不懂面相,却听先生说过此类面相,没想到有机会亲眼见识。”

    天子心里舒坦,口气更加温和。“你既是儒生,看起来年纪也不小了,怎么打上了?”

    “唉,本是争论学问,哪知道这些年轻人火气太旺,一言不和就打起来。我没这体力,还是回去写文章,换几百钱,也好支应几日开销。”公孙弘一边说着,一连摇头叹息,拱拱手,转身走了。

    天子叫住了他。“写文章还能换钱?”

    “你不知道?”公孙弘很诧异。“魏其侯窦公出招贤令,请天下贤士论儒法礼制,但凡有论,皆可得到几百到千余的润笔不等,还可以将文章印成报纸,供天下人传阅。”

    公孙弘说着,小心翼翼从袖子里取出两幅纸卷。纸卷的宽只有八寸左右,拿在手里正合适,却很长,看起来厚厚的一卷。天子接过纸卷,先看到了印在外面的广告。

    侠心剑胆,文武兼备。陈氏刀剑,良工美器。名士选,大侠必备。

    天子看了这几句半文半白的话,立刻想到了梁啸说的广告。他点了点广告词:“这是什么意思?”

    “哦,陈氏刀剑,长安城最好的刀剑。听说出征将士配备的刀剑都是由陈家提供的冶铁技术打造的,这才杀得匈奴人落花流水。要想建功封侯,有一口陈家打造的刀剑能帮不少忙。如今长安的儒生武士没有一口陈氏刀剑,都不好意思见人了。”

    公孙弘说着,看到有几个打得眼红的儒生举着刀剑冲了过来,连忙张开双臂,拦在天子面前。“退后,退后,不要冲撞了贵人。你们这些圣人子弟,还能不能有点气度,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真的好么?”

    “牧猪老儿,闪到一边去。”一个中年儒生,手持长剑,双目圆睁,虽然帽子已经不见了,依然威风凛凛,不可侵犯。“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己。这些俗儒胡说八道,岂能姑息?”

    人群中,那一个儒生执剑大骂,一口浓得的楚音。“你除了说些空洞的大话,还能干什么?写文章狗屁不通,比剑,老子一样灭你。”

    “楚子,比剑老子怕你么?我是怕砍杀了你,别人说我以力迫人。谁说我文章写得没你好?你去查访查访,看看谁的文章点赞的人多。”

    两个儒生骂得热火朝天,天子更是好奇。

    “什么是点赞?”

    公孙弘伸手一指。“喏,每个里门外都有一个公告栏,每天会贴上文章目录,谁支持哪篇文章,就在文章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即为点赞。点赞的人越多,说明文章写得越好,届时会有额外的奖励。”

    “有多少奖励?”

    “说是一个月评比一次,第一名叫榜,有一金的奖励,第二名叫榜眼,五千。第三名叫探花,三千。”公孙弘说道:“这两人都有望争第三的,所以不肯相让。”

    “这谁出的主意?”

    “冠军侯梁啸。”——

    (未完待续。)8

第576章 同乐

    天子皱了皱眉,嘴角微挑,却什么也没说,跟着公孙弘向里门走去。∽↗∽↗,

    在尚冠里里门旁的土墙上,钉了一块木板,上面贴着一份文章目录,只有五篇文章,每篇文章后有两栏一栏是赞,表示支持;一栏是否,表示不认可。

    木板旁,站了一个半大小子,见天子走过来,立刻笑嘻嘻地迎上来。“这位郎君一表人材,一看就是有学问的英俊,如果写文章,一定能上榜,不来一份报纸看看吗?”一边说着,一边从挎在身上的竹筐里取出五份纸卷来。

    天子觉得有趣。“你是专门等在这里卖报纸的?”

    “是啊,我就是尚冠里的报童,不仅卖报纸,还负责上报每天的统计结果。”

    “这么辛苦啊。”

    “不辛苦,一天有十个钱,每个月能挣三百钱,可以买一身新衣裳呢。”报童连连摇头。“郎君,这差事不仅能挣钱,还能识字,不知道多少人抢着干呢。我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抢来的。借光,借光。”

    报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向两个年轻人走了过去。那两个年轻人倒没说什么,扔出两个钱,买了两份最新的报纸,一边看一边走了。一会儿功夫,报童卖出了四五份报纸,见天子还没走,又转了过来,继续兜售。

    天子一边打听情况,一边让吾丘寿王取出零钱,买了五份报纸。每份报纸都是一篇**的文章,文章有长有短,短的不过三五百字,长的则洋洋洒洒数千字。天子看得很快,几乎是一目十行,没走过一里的距离,就把五篇文章全看完了。

    他眉毛一扬,忽然笑了。“诸君,你们不想挣点零花钱吗?”

    严安立刻会意。“陛下的意思是我们也写些文章?”

    “不可以吗?”天子曲指一弹手中的文卷。“这几篇文章都粗陋得很,没什么值得一看的见解。诸君出手,必然上榜。到时候包揽三甲,让魏其侯给你们发奖金。”

    严安等人会意,连连点头。

    天子想到得意处,哈哈大笑。

    ——

    梁啸走进魏其侯府,经过前院的时候,看到来来往往的人,有穿儒服的书生,有挎刀带剑的壮汉,个个行色匆匆,一副经天纬地的模样,不禁挑了挑眉,心中暗喜。

    进了中廷,上了堂,还没等他拱手打招呼。窦婴便招手道“快来。”

    梁啸上了堂,还没入座,便埋怨道“又有什么事?赞助不是都够了么。写文章的事,你可别找我。”

    “今天还就是关于文章的。”窦婴说着,拿过几份文稿来。梁啸接过文稿一看,立刻意识到了突婴面对的难题。这几篇文章全是天子身边的人写的,徐乐、主父偃、严安等人一个不缺。

    梁啸想了想,放下文稿。“有什么问题?”

    “他们都是支持儒家的。儒家势大,已经压得法家、黄老喘不过气来。如果再加上几个人的文章,这就不是儒法讨论,而是儒家的一言堂了。我虽然崇儒,但也不希望看到这个局面。”

    “所以,你打算利用手中的权力,压下这些稿子,不让他们有露面的机会?”

    窦婴抚着胡须,没有说话。他的确有这样的想法,但是觉得不太妥,这才没有直接施行。经过上次的牢狱之灾,他渐渐地喜欢凡事和梁啸商量。虽然梁啸一开始就申明学问一般,不参与具体的工作,他还是派人把梁啸请来了。

    “你觉得你手中的权力大,还是天子手中的权力大?”

    “我知道天子的权力大,可是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放弃。他何尝不是在利用自己的权力?虽说排行榜上不会出现作者的名字,可是报纸上却是清清楚楚的,谁不知道他们是天子身边的策士,谁不知道他们的见解就是天子的见解?如果前三甲都是他们,这报纸岂不成了天子的口舌?”

    看着忧心忡忡的窦婴,梁啸忽然笑了起来。显然,或自觉或不自觉,窦婴已经将报纸当成了民间发声的渠道,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愿意被天子抢占阵地。别的不说,窦婴有这样的想法,就足以证明让窦婴来主持这件事非常合适。

    他虽然是儒者,却不是唯命是从的小人儒,而是有所坚持的君子儒。

    “如果仅仅是因为意识到这些人的见解就是天子的风解,天下人就缄口不言甚至山呼万岁,那你就算再蹦跶也没用。”

    “那我该怎么办?照常印行?”

    “当然要印,既然是公开论道,不管是不是宫里的人,都有发表自己声音的权利。”梁啸微微一笑,又道“正如蹴鞠,难道就因为天子要下场,你这球场就不办了?未战先怯,可不是你窦公的禀性啊。”

    窦婴笑了一声,虽然很快又恢复了沉思,多少却轻松了些。梁啸起身,摆摆手,扬长而去。

    ——

    不出窦婴所料,徐乐等人的文章一发表就霸占了整个排行榜,接连数日,都没有出现能够威胁到他们名次的文章。几乎整个京城都在传诵他们的文章,那些原本还为名次挣得面红耳赤的儒生再也没有了争斗的心思。珠玉在前,和这几篇文章相比,他们那些自以为是的大作根本不值一提。

    虽然陆续还是有文章发行,但是讨论的声音却少了,逼得窦婴不得不另想他法,安排印行了一些游记中的佳作来填补版面,以免出现冷场。几篇考察大河沿线水土的文章夹在这些文章中,不温不火。

    长安城的气氛有些压抑,很多人都在犹豫,和天子身边的人论道究竟是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窦婴心急如焚,几次找梁啸商量,梁啸却避而不见。

    天子得知,心情大快,颇有些自得。

    ——

    一晃又是数日过去,曹时、李广率部回到长安,长安城陷入一种亢奋之中。无数百姓自发的组织起来,赶到城外,为凯旋的将士接风。

    一直在家“养病”的梁啸也爬了起来,随天子出城迎接。

    天子很看重这次出征,摆出了祭庙的隆重仪式。汉朝建国七十余年,实质上礼制还没有定型,即使是有定制的礼制执行得也不是很严格。天子一直自信不足,借着这次机会,摆出隆重的仪式,命在京的诸侯王全部出动,在长陵接见出征将士,并举行献俘仪式,借以震慑诸侯王,表示自己完成了祖先的遗命,是最合适的继承者。

    诸侯王虽然不是很服气,可是看到军容整齐的汉军将士,也只能忍气吞声。

    事实上他们也清楚,论武力,朝廷肯定是占据绝对优势的那一方。即使是地处边郡的燕国,也拿不出能和乾廷抗衡的骑兵,真正的养马地都掌握在朝廷的手中,西域来的上等马种也被朝廷控制,除了偶尔赏赐一两匹之后,诸侯王根本得不到需要的种马。

    看着威风凛凛的骑兵队伍从面前缓缓经过,战马高大强壮,骑士剽悍骁勇,诸侯王屏气息声,天子眉飞色舞,意气风发,恨不得自己也跨上骏马,和这些立功归来的勇士一起。

    曹时、李广、卫青、王恢等人上殿,拜倒在天子面前。

    两千匈奴、羌人俘虏被押了过来,在阶下排行一个方阵。

    一声令下,刀斧手手起刀断,斩下了俘虏的首级,将血淋淋的首级放在铜盘中,由一个个士人捧着,整整齐齐地放在高祖刘邦和高后吕雉的面前,虽然血腥味令**呕,旁观的诸侯王和属国质子看得面色惨白,以天子为,非常兴奋。

    天子在灵前三跪九叩,默默祈祷。

    随后,天子宣布了对出征将士的封赏。诏书一出,气氛达到了,参与献俘典礼的一万将士山呼万岁,欢呼声地动山摇,群情激奋。

    封赏之后,天子大飨,君臣同欢。即使是普通百姓也能分一杯羹。天子在长陵外围设置流水席,但凡前来观礼的百姓,都可以领一份酒食。与此同时,长安县内的所有百姓赐酒赐肉,全城狂欢三日。

    半夜,喝得大醉的天子意犹未尽,带着梁啸等近臣,在泾水畔散步。天子特意把梁啸叫到身边,挑挑眉“乐否?”

    梁啸笑笑。“有明君,有贤士,有朋有友,有酒有肉,自然乐。臣愿此乐未央。”

    “那朕的功业如何?”

    “前有古人,后有来者。”

    天子愣了一下。“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听你这意思,似乎朕今天有些小题大作?”

    “陛下误会了。五万将士出征,逐匈奴,定河西,转战三千里,斩首近十万,这样的功绩,当得今天的盛会,谁敢说陛下小题大作。”

    天子点点头。“朕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朕的功业虽著,却还有进步的余地,对不对?”

    “陛下圣明。”

    “没错,朕在高皇帝、高后面前时,也是如此想。这次出征虽然大捷,可惜未能斩单于头,终究是个遗憾。不过你也知道,这次出征已经是勉为其难,能够成功,固然是将士努力,也是天幸。大河未清,继续征战,能行吗?”

    “臣本来也有些担心,不过听了陛下这句话,臣就不担心了。”

    “为何?”

    “陛下今年尚未至而立之年吧?”

    “还差两年。”

    “陛下觉得,三十年治河,能不能完成任务?”

    天子想了想。“尧之时,天下大水,鲧禹父子也不过只用了二十二年时间。如今不过是山东决口,哪里需要三十年。依朕看来,就算十年不成,二十年也足够了。”

    “好吧,就算二十年。二十年之后,陛下尚未半百,正当壮年,国富民强,别说是区区匈奴,陛下旌麾所指,孰敢不服?到了那时,南尽于南海,北尽于玄冥,皆属大汉,万国衣冠拜冕旒,那才叫尽兴。”

    天子瞟了梁啸一眼,哈哈大笑。他指着梁啸,对身边的大臣们说道“他喝多了,他喝多了,开始说醉话了。”

    众臣附和而笑,却没有人说梁啸说醉话,七嘴八舌的说道“陛下,君明臣贤,此景可期啊。”

    “陛下,冠军侯豪气过人,所言正是我等欲言而不敢言者。”

    “陛下,臣以为冠军侯所言甚是。此等无上荣光,非陛下何能为?臣等愚钝,愿附陛下骥尾,征伐天下。”

    “你们都别说了。”霍去病突然叫了起来。“二十年后,你们都老了,就看着我们立功吧。”

    天子和众臣愕然,齐唰唰的看向霍去病。卫青见状,连忙赶上一步,伸手捂住了霍去病的嘴,斥道“无知八道什么。”

    “闪开。”天子推开卫青,将霍去病拉到身边,对卫青怒目面视。“为何恫吓错了吗?二十年后,你还能打吗?你们还能打吗?”

    卫青一脸苦笑。“陛下,别说是臣,就算是李广将军,二十年后也不过刚刚花甲,比廉颇可年轻多了,为什么不能打?这小儿目无尊长,一句话把所有的将军都得罪了,还不该打?”

    天子翻了翻眼睛。“呃……虽然得罪的人是多了些,不过能有这份豪气也是难得,想必你们不会太计较吧。李将军,你说是不是?”

    李广一直跟在后面。这次出征有功,他又增邑三千户,李椒、李敢正式封了侯,一门四侯,他心满意足,哪里有心情和霍去病斗气。听了天子的话,他微微一笑。“陛下所言甚是,霍小郎君豪气难得,和他师兄一样,都是一等一的少年英雄。后生可畏,臣等要珍惜光阴,先将能抢的功劳抢了,等他成年,就让他去攻取万里之外吧。听说西域之西有个什么万王之王,就等他去收拾了。”

    “万王之王?”天子眉毛一挑,露出几分戾气,就像街头混混看到了另一个混混。“谁这么大的口气,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陛下,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不仅有自称万王之王的丑辈,还有人自称箭神,简直是无耻之尤。若非臣有命在身,臣当时就想赶去西域,一箭射杀了这匹夫。”

    梁啸心中一动。“李将军,你可知道那人叫什么?”

    “不太清楚,据说是浑邪部的遗丑,不知从哪儿得了一张硬弓,便忘乎所以,自称箭神。屡次带兵袭击天山南北,甚是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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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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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994/ 第一时间欣赏大汉箭神最新章节! 作者:庄不周所写的《大汉箭神》为转载作品,大汉箭神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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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箭神介绍:
少年强,则大汉强!
这是一个侠气纵横,意气风发的时代。
胯下千里马,掌中宝雕弓,匹马踏匈奴,三箭定天山。
功名自当马上取,大汉雄风万里扬。
大汉箭神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汉箭神,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汉箭神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