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1章 师弟
梁啸和刘陵商量了半宿,第二天一大早,他起身晨练,刘陵则临窗而坐,以梁啸的口吻拟了一封奏疏,自称身体不适,旧疾发作,请求免官养病。又以山东大水为由,请求将封地转到豫章庐山,和建山在庐山的庄园合在一处。
早餐后,梁啸看了一遍,一字未改,便安排人送往甘泉宫。他能读古文,但是写不了古文,在这方面,刘陵要比他强无数倍。虽然以天子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刘陵的手笔,但他们夫妻一体,谁执笔并不重要,反倒可以说明他们意见一致。
收拾停当之后,梁啸就命人备马,准备出门,去会会董仲舒。刘陵说,董仲舒在京做了个下大夫,有职无权。天子也不怎么待见他,这次去甘泉宫也没带上他,他就在长安赋闲。书生一枚,俸禄有限,他只好收徒讲学,补贴家用,偶尔到某个沙龙上开开荤,祭祭五脏神,日子过得不咸不淡。
梁啸虽然对董仲舒的学说嗤之以鼻,但是对董仲舒这个人却没有太多的恶感,得知他过得这么郁闷,便让他带了一些礼物。这次从南越回来,他带了不少好东西。赵婴齐输给他一斛海珠不说,鲁象也送了一批象牙犀角之类的好东西,仅从经济利益来说,是狠赚了一笔。
准备好礼物,梁啸出了门,正准备翻身上马,旁边突然窜出一人,一把拽住了梁啸的手臂,快得连荼牛儿都没来得及反应。梁啸也来不及多想,本能的手臂一翻,将那人推开,右拳就击了出去。
“呯!”一声闷响,那人应声跌出,一屁股坐在地上。
荼牛儿恼羞成怒,冲了过去,拔刀就准备砍。刀拔出一半,他认出了来人。“霍去病?”
霍去病呲牙咧嘴。这一跤跌得不轻。“师兄,是我啊。”
梁啸哭笑不得,上前拦开荼牛儿,伸手将霍去病拉起来。“你这是干什么。想做刺客?”
“做什么刺客啊。”霍去病捂着屁股,苦笑道:“师傅呢,在不在家?”
“师傅没回来,还在豫章呢。”梁啸说了一半,忽然觉得不对。“咦。你师傅师傅的叫得这么欢,难道是练成了?”
“那当然。”霍去病扬起脸,得意洋洋的说道:“我只用了五十天就悟了弓意,后来又用五十天巩固,如今已经做到了手中无弓,心中有弓。行走坐卧,身不离弓。”
梁啸将信将疑。霍去病见状,也不废话,张开双臂,虚握并不存在的弓。做了一个开弓的姿势。梁啸一看,顿时眼前一亮。没错,霍去病不仅除掉了耸肩的常见病,而且劲力流畅,的确完成了筑基。
梁啸连连点头。这小子果然悟性过人,仅仅是桓远点拨了两句,他自己就真的练成了。
“怎么样,没错吧?”
“没错。”梁啸连连点头。“我觉得你比我当初还要快一点,师傅看到了,肯定会很高兴的。”
“当真?”霍去病又惊又喜。他固然自信。甚至有些自负,但还没自负到觉得自己可以超过梁啸的地步。现在梁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句话,无疑是对他的莫大肯定,让他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骗你干什么。”梁啸哈哈大笑。“好了。我自作主张,就代师傅收下你了。师傅不在长安,你先跟着我吧。从今天开始,我教你射艺。等看到师傅之后,再由他亲自指点你。”
“好啊,好啊。”霍去病欢喜不禁。连连拍手,露出少年神态。梁啸见了,也很是欢喜,返身带他进门,径直来到中庭,拿出当年桓远送给他的竹弓,交给霍去病。“这是师傅当年送给我的竹弓,你从现在开始,就用这张弓练习射箭。”
霍去病看看那竹弓,有些诧异。“这么软?”
“没错。用软弓,就和空手练习一样,是避免用蛮力。”梁啸想了想,又说:“小子,你特别要留意。习射之初,不要太执着于中的,你的心神重点应当在内不在外。等你真正能做到人弓合一、劲力无碍的时候,再追求百发百中就容易了。”
“好,我听师兄的。”霍去病应了一声,将弓收了起来,郑重其事的挂在弓囊里。
梁啸又让人牵来一批马,当作礼物送给霍去病。霍去病也不客气,一一收了。正当梁啸准备重新出门的时候,他起身道:“师兄请稍候,待我去拜见一下令堂和翁主。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同门师兄弟了,不能失礼。当初能得师傅应允,还是令堂帮忙说合呢。”
梁啸哑然失笑,也没有拦着,引他先去拜见了老娘梁媌,又去见了刘陵。得知霍去病完成了筑基,与梁啸成了真正的师兄弟,梁媌非常高兴,送了两匹锦做见面礼。刘陵也不小气,送了一枚象牙箭玦,还特地告诉霍去病,这只箭玦和梁啸自己用的箭玦是同一只象牙上割下来的。
霍去病大喜,立刻将象牙箭玦套在右手的拇指上。
忙碌了一番之后,梁啸带着霍去病出了门,直奔董仲舒家。梁啸住在未央宫北的甲第,位于城西中部,董仲舒家却住在长安城的东北部。那里地势比较低,离未央宫也太远,是一些财力有限,却不又不愿意住在城外的人首选之地。
梁啸等人虽然骑着马,长安城里的路也宽,但是人来车往,不便驱驰,等找到董仲舒家的时候,已经是晌午时分。偏偏董仲舒还不在家,只有他老妻一人在家。大概是董仲舒的客人以儒生居多,看到梁啸一行人背弓挎刀,老妇人不免有些紧张,一口原本就不甚清楚的方言说得更是含糊不清。
梁啸问了几句,见一问三不知,只得作罢。命人放下礼物,就走了。
走了大老远的路,却扑了个空,梁啸难免有些失落。他没有原路返回,从洛城门出了城,准备绕城半周,顺便散散心。霍去病说道:“师兄,既然没事。不如去我家坐坐吧。”
“你家?”梁啸很意外。“你家也在附近?”
“就在南边。”霍去病一指。“曲逆侯府旁边不远。”
梁啸这才想起来,霍去病的老妈卫少儿嫁给了陈掌。陈掌是陈平之后,但他不是长子,他的兄长陈何是第四代曲逆侯。陈掌成年之后,只能析家自立,就在曲逆侯府旁边。在他印象中,这一步地方以后将建为明光宫,想不到曲逆侯府也在这里。最后大概也随着拆迁烟消云散了。
“走吧,走了半天,人困马乏,去讨口水喝。”
陈家在千秋里,虽然和曲逆侯府相邻,开门却不在一边。从外观上看,只是一个平常小院,根本看不出和旁边的曲逆侯府有什么关系。这嫡庶之间的差别还是很大的。难怪陈掌会娶卫少儿为妻。私通是一回事,娶为正妻又是另一回事。陈掌大概是看中了卫子夫得宠,想借着卫家往上爬。现在卫子夫失宠了,他不知道会怎么想。
梁啸在门前下了马,霍去病上前叫门。门开了一半,露出一张苍白的瘦脸。冰冷的眼神从霍去病的脸上扫过,又看到了梁啸等一行人,不禁吃了一惊。
“你们是谁?”
“他是我的师兄,来家里坐坐,喝口水。”
“你师兄?”那仆人冷笑一声,眼中的敬畏之色顿去。他伸手推开霍去病,冷笑道:“你还真当自己是陈家的少主人了。带着一帮游侠儿就敢登门……”
梁啸一听就愣住了。他想到了卫子夫的失宠可能对卫少儿母子不利,但是没想到情况已经恶化到了这个样子,连陈家的一个仆人都可以对霍去病无礼。这势利眼翻得也太快了些。见那仆人伸手来推霍去病,他给庞硕使了个眼色。
庞硕会意。上前一步,一掌推在半开的大门上。“轰!”一声巨响,半片大门飞了出去,那个苍白脸色的青衣仆人也跟着飞了出去,又被大门压住,痛得失声惨叫。
刹那间。陈家就热闹起来,十几个健奴拿着武器冲了出去,将梁啸等人围住。梁啸虽然只带了几个人,却哪里会将这些狗腿子看放在眼里。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按在霍去病肩上,轻笑道:“怕不怕?”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打一架罢了。”
“好,有出息。”梁啸赞了一声,摆摆手。“给我打!”
“喏!”庞硕等人应了一声,跃步上前,连武器都不用,拳打脚踢,片刻间就将十几个健奴打倒在地,哭爹喊娘。
正打得热闹,陈掌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佩剑的游侠少年。见庭中这副情景,陈掌勃然大怒:“不知足下是谁,陈掌又什么时候得罪了足下,以致于坏我门户,伤我仆人。”
梁啸漫不经心地拱拱手。“广陵梁啸,见过陈君。”
“梁啸?”陈掌愣了一下,仔细打量了梁啸半晌,这才认出来。他原本是认识梁啸的,可没有什么交往,只是有点印象而已。梁啸去南越大半年,被南方的阳光晒黑了,与在长安的时候判若两人,他一时居然没认出来。得知冠军侯梁啸登门,陈掌顿时气短了三分。
“冠军侯,你这是……”
“蒙我师弟霍去病相邀,本想来你府上讨口水喝,没想到你府上的仆人眼高于顶,不让我进门不说,还口出恶言。我一时气不过,就动了手。”梁啸咧嘴一笑,半点诚意也没有。“陈君,我是武人,脾气有点急,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陈掌苦笑。他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仆人对霍去病无礼,结果惹恼了梁啸。不过,他虽然有官职在身,却没有爵位,根本不敢惹梁啸,只能顺着台阶下。“君侯说笑了,是我疏于管教,失礼在先。君侯,去病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师弟?”
“就在今天早上。”梁啸摸摸霍去病的脑袋。
陈掌将信将疑,却不好多问,只好喝退仆人,将梁啸请上堂,安排酒水。霍去病入内,去禀告他的母亲卫少儿。过了一会儿,卫少儿走了出来,虽然穿着锦衣,但锦衣上折痕分明,显然是刚刚换上的。卫少儿走到梁啸面前,欠身施礼,低头的那一瞬间,她微微上翘的眼角中流露出一丝感激之情。
卫少儿看了陈掌一眼。陈掌笑道:“夫人,去病的师兄第一次登门,家里的仆人又失礼在先,我们可以盛情款待一番,赔个礼。你安排一下?”
卫少儿点点头,笑了一声,却有些勉强。她再次向梁啸躬身致意,便下了堂,安排宴席去了。梁啸看在眼里,也不作声。他已经表明了身份,陈掌自然知道该怎么做,毋须他再废口舌。
陈掌很镇定,脸上看不出一点异样,与梁啸谈笑风生——虽然梁啸并不怎么热情,只是偶尔答一句。在陈掌的热情下,气氛慢慢地活跃起来,不复尴尬。
“君侯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边可没什么风景可看啊。”
“本来是去拜访董夫子的。没想到董夫子不在家,就顺便来看看去病的母亲,讨口水喝。”
“董夫子啊。”陈掌想了想。“他应该去了长门园。”
“长门园?”
陈掌点点头,笑了一声,说不出的苦涩。“是啊,陈夫人生下了皇子,如今陈家风头正盛,长门园虽偏僻,却是文人墨客们趋之若骛的好去处。如果身份不够尊贵,又没什么学问,想求一座也是难得啊。”
梁啸心中一动。陈掌此刻恐怕已经悔青了肠子,挖空心思想和陈家搭上关系。可是他显然不清楚,随着卫子夫的失宠,情况其实已经发生了变化。眼下陈家最担心的不是卫子夫,而是那个新入宫的王美人。本着敌人的敌人是朋友的原则,陈家此刻应该对陈掌并不排斥。
不过,陈掌品性不端,一旦情况有变,这种人是依靠不住的,反而可能成为隐患。陈家母子兄弟都不是什么聪明人,要提醒他们小心陈掌才对,至少不能把他引为腹心。
“陈君,满腹经纶未必就是有学问。”梁啸微微一笑。“曲逆献侯(陈平)掌宰天下,可不是凭寻章摘句的学问。”
进了陈家门,直到此时此刻,梁啸才第一次露出友善的笑容,赞颂的又是陈家先祖陈平,陈掌自然欢喜。他突然想起来,眼前这位梁啸是淮南王的女婿,他和董仲舒君前辩论,对儒家也是不感冒的。而陈家家传的学问也是道家,他们还是有共同语言的。
“君侯,据我所知,你对儒学并不推崇,这次去见董夫子,难道又是有什么问题要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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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第532章 陈掌
梁啸对陈平没有推崇备至的崇拜,但也不认为陈平绝嗣是因为道家崇尚阴谋。实际上,这不过是一种极具欺骗性的说法,越来越集中的皇权不能容忍军功集团的存在才是真正的原因。
当然了,掌握了历史书写权,却又不得不为尊者讳的儒生只能这么说。
陈掌已经年近四十,他的少年时代正是军功集团由巅峰走向衰落的过程。一方面,他会留恋曾经的权势,另一方面,他也会有一种无力回天的悲哀。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和平阳侯府的一个侍女私通,并将她娶为正妻。
陈掌的心情就是无数军功集团子弟的写照。摆在他们面前的似乎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也就是陈家那条路:和皇室联姻,成为外戚,借皇权来维持自己的利益。实际上,这等同于举手投降。
黄老之道的核心是无为而治,汉初推行黄老之道的目的之一就是皇权和军功集团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天子不想无为,而要大有作为,军功集团就悲剧了。老一辈开国功臣相继辞世,剩下的这些年轻人只能徒呼奈何。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些落魄贵族虽然江河日下,总体实力依然不可小觑。天子眼下只能压制他们,不给他们加官进爵的机会,却不能强行剥夺。再等一二十年,天子皇权稳固,他们就没这么舒服了。最闻名的一次是以酢金成份不足为由,一口气剥夺了一百多人的爵位。
陈掌没有爵位在身,但他的感受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差别。历史上,他一直谋求复国,却也一直没有成功,哪怕是卫家如日中天的时候。
梁啸打量着陈掌,想着历史上的那些记载,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君侯,你怎么了?”陈掌被梁啸看得心里发毛,提心吊胆的问道。他觉得梁啸的眼神不对劲。就像在看一个死人。他自问已经给足了梁啸面子,应该足以挽回家奴们的过失,为何梁啸还这么看他?
“哦,没什么。”梁啸收回心神。举起杯,挡在面前,掩饰自己的失态。两人喝了一杯酒,梁啸又问道:“陈君也是长安名士,没去过长门园吗?”
陈掌苦笑着摇摇头。“我算什么名士。文不成,武不就,年近不惑,依然做着一个千石小官,也不知道哪天才能熬出头,哪有资格去长门园的集会。就连董夫子也是投书自荐,又到魏其侯府上讲了几次学,这才收到邀请的。”
梁啸心中一动。他昨天和刘陵谈了很多,但大多是关于治水的事,却没顾得上问一下窦婴。
“魏其侯的门也难进?”
“相对来说好一些。”陈掌歪了歪嘴。“魏其侯虽然风光。毕竟年老,如果门再难进,恐怕就没人愿意去了。”
梁啸笑了。原来窦婴混得这么惨啊,连陈掌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两人说了半晌,卫少儿准备了酒宴,梁啸和陈掌东拉西扯的说了一通,最后当着陈掌夫妻的面,确定了代师收徒的消息,这才离开了陈府。
卫少儿感激不已,亲自送出门。又嘱咐霍去病多在梁啸左右侍从,这才依依惜别。回到家中,陈掌看着破碎的大门,长叹一声。卫少儿心中不安。连忙说道:“我已经请了人来修,很快就能修好。”
陈掌摆摆手。“算了,是那些狗东西不长眼睛,居然得罪了这位新贵。好在去病是他师弟,没闹出人命来。他可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但凡动了杀机。没有几条人命是挡不住的。少儿,我看他对去病甚是喜爱,你可以嘱咐去病机灵点,千万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见陈掌语气温柔,不似平日一般凶恶,卫少儿心中大宽,连声答应。
陈掌想了想,又道:“不如这样吧,你给去病收拾一些行李,让他住到梁府去。”
“为什么?”卫少儿不解。她和陈掌成亲之后,一直没有生育,只有霍去病这么一个孩子。让他离开自己,住到梁家,她舍不得。
“去病要学射艺,当然是跟着梁啸最好。再者,他住到梁家,你我也有理由常去梁家拜访,混得熟了,将来托梁啸在陛下面前说一声,说不定我还能做个官,家里的条件也好些。你说是不是?”
卫少儿听了,觉得有理,连连点头。她叫来霍去病,把陈掌的建议一说,霍去病不疑有他,求之不得。卫少儿立刻给他收拾了一些行李,又和陈掌二人亲自送他去梁家。
——
梁啸却没有直接回家,他去了魏其侯府。
窦婴正在家闲居读书,见梁啸来访,他很是意外。“你怎么没去甘泉宫复命?”
“陛下有诏,让我在家休息两天。”梁啸挤挤眼睛,又拍拍膝盖。“正好我腿疾又发了,不能行走,乐得在长安住两天。”
窦婴瞥了梁啸一眼,忍俊不禁。他将梁啸迎到堂上,语重心长的说道:“伯鸣,有些脾气没关系,不过也要适可而止。离得太久了,只怕不是好事。”
梁啸半开玩笑的说道:“这就是魏其侯的读书心得吗?”
窦婴笑了一声,将案上的简册推到一旁。“书里哪有这些,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当年一时意气,在蓝田隐居读书,结果……”他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梁啸心知肚明,也没再提这件事。“听说董夫子最近来你这儿比较勤?”
“嗯,陛下去了甘泉宫,宫里的差事少,他常来我这儿转转。他的书读得多,有些学问上的事,我还要请教他。”
“大河决口,宜疏不宜堵,是他的建议吗?”
窦婴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梁啸。“你这是怎么了,腿疾复发,不好好在家养病,却来找董夫子的麻烦。”
梁啸皱皱眉,话锋一转。“魏其侯,你和董夫子讨论学问,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天子一面推崇天人感应。在甘泉宫大兴土木,一面又弃董夫子于长安?”
窦婴沉默不语。从看到梁啸的那一眼开始,他就猜到了梁啸的来意。天子为什么不让梁啸立刻去甘泉宫复命,恐怕就是不希望他说话。梁啸来找他。也说明了他不可能就此闭嘴。
“你打算怎么办?”
“我希望董夫子再窥园三年,想出破解天人感应的办法。否则,我一定跟他没完。”
窦婴歪了歪嘴,带着几分戏谑。“你怎么跟他没完?”
梁啸斜着眼睛,有几分浑不吝。还有几分杀气腾腾,看得窦婴心里一紧,莫名的觉得一些不安。“他不是喜欢说灾异,喜欢求雨么?我就说,导致大河决口的这场洪水是他求雨求来的。”
窦婴大惊失色。“你这是胡闹,谁会信你?”
“我是胡闹,不过,山东大水,久久难平,一旦激起民变。朝廷会需要一个替罪羊的。”
窦婴倒吸一口冷气,瞪着梁啸,半天没有说话。他可以说梁啸是开玩笑,可如果梁啸不是开玩笑,那董仲舒的麻烦就大了。刹那间,他想到了一个词:自取其咎。
“伯鸣,你可不能这么干。”窦婴回过神来,连声说道:“董仲舒虽然迂腐了些,却是个读书种子,而且他门生遍天下。你要是诬告他,会惹众怒的。”
“他那什么宜疏不宜堵的狗屁理论,已经惹了众怒了。”梁啸哼了一声:“魏其侯久居长安,听不到山东百姓的哀嚎。我从江南归来。却是看到了他们的惨状。韩大夫、曹君侯也历历在目,很快就会汇报给天子。我现在提醒他,是给他一个纠正的机会。他应该谢谢我才对。”
窦婴听了,眉心紧蹙。他站了起来,来回转了两圈,又在梁啸面前站定。“这件事。我去对董仲舒说,你千万不要冲动。他苦心研究了几十年,才研究出这么一个天人感应的学问,要在短时间内自打耳光,确实不太容易。你给他点时间。”
“我可以给他时间,就怕别人不给他时间。”梁啸嘿嘿一笑。“既然魏其侯说情,我就容他几天。不过,我不找他麻烦,不代表别人不找他麻烦。你让他好自为之吧。”
“我知道,我知道。”
——
梁啸和窦婴长谈了一番,又在窦家吃了晚饭,这才回家。
一进门,霍去病就迎了上来,亲亲热热的说道:“师兄,你回来啦。”
梁啸很诧异。“你怎么在这儿?有事?”
霍去病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正准备回答,刘陵从内院走了出来。“你在家的时间有限,为了能让他尽快练成射艺,从今天开始,他就住在家里了。”
梁啸虽然不解,却没有再问。他来到霍去病的房间,四处查看了一番,见刘陵安排得妥当,不仅房间里干干净净,各种用具都是新的,而且安排了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陪伴霍去病,这才放了心。
梁啸在床边坐下,将霍去病叫到跟前。“说吧,这是谁的主意?”
霍去病眨眨眼睛。“应该不是我阿母。不过,我也希望能和师兄多亲近。”
“去病,既来之,则安之。到了这里,你要学的不仅是射艺,还有其他东西。你天赋很高,就算不学,也比一般人强。可是,你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名将,还是要多学一点东西。基础打扎实了,将来才能飞得更高,走得更远。你明白吗?”
霍去病似懂非懂,不太明白梁啸的话。
“行了,你先休息吧,夜里你自己练,不要太迟。明天早上,我会来叫你。”
“谢谢师兄。”霍去病躬身行礼,送梁啸出门。直到梁啸进了内庭,他才收回目光,关上门,看着房间里的各式用具,轻轻地吐了一口气。他拿出梁啸用的竹弓,在屋子里练起了开弓式。
梁啸回到后院,到老娘的房里坐了一会,说了一阵闲话,这才回到自己屋里。刘陵已经洗漱完毕,正在哄孩子,梁郁也坐在一旁说话,见梁啸进来,梁郁站了起来。
“阿兄。”
“坐一会儿。”梁啸摆摆手,示意梁郁不要急着走。梁郁有些为难地看了刘陵一眼。刘陵笑道:“让你坐,你便坐,看我干什么,搞得好像我要赶你走似的。”
梁郁也笑了。“阿兄刚回来,我不想打扰你们。”
“看你说的,我有那么急色么。”刘陵红了脸,伸手轻拧梁郁的脸颊。梁郁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掩嘴笑了两声。梁啸有些无语,岔开话题道:“文姬,本来想明天去找你,既然你来了,顺便和你说一声吧。”
“什么事?”
“枚皋出使西羌,带回来不少图籍,我跟他说了,让他借我抄一份。另外,严安在南越也收集了不少资料,我也想抄一份。这是个大任务,我想来想去,恐怕只有你能做。这段时间,你可能要辛苦了。”
梁郁眼神发亮,笑道:“有这么好的事,就是阿兄不让我做,我也是要求着做的,足不出户,却能知天下事,这是多好的妙事啊。”
“还有一件事。”梁啸坐了下来,沉默半晌,转头对刘陵说道:“我想让文姬教霍去病读书,你觉得怎么样?”
刘陵早有所料,一点也不惊讶。“以文姬的学问,教他读书识字肯定是够了。只怕霍去病太闹,会扰了文姬清静。”
梁郁道:“不会啊,我挺喜欢霍去病的。看到他,就想起我小时候。”
“要不这样吧,让他们到茂陵去。把平安也带过去。她和荼家的小富贵已经六岁了,也该启蒙了。由文姬做个蒙师,先教他们识字,等找到合适的先生,有基础,也好上手些。”
梁啸皱眉。“是不是太早了?”
“不早了。”刘陵道:“我三岁就开始识字了。平安有些像我小时候,机灵得很,只是性子比较野,又一直由阿母带着,有些宠坏了,如果不及时调整过来,将来谁也制不住她。”
“我闺女性子野?”梁啸一头雾水。在他的印象中,小平安一向是个听话讨喜的小姑娘,和野扯得上边吗?“我没看出来啊。”
“这才是她最高明的地方。”刘陵强忍着笑。“你不觉得她在你面前乖巧得有点过头吗?有你这样的父亲,有月亮那样的母亲,她应该是这么乖巧的孩子吗?你若是不信我,不妨问问文姬,看看你那闺女都干了些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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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第533章 闺女
梁啸将信将疑,但他不觉得刘陵会无中生有,说小平安的不是。她们之间根本没有发生利益冲突的可能性,而且以刘陵的聪慧,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会在孩子身上做文章。
“看来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梁啸笑了两声。“月亮还能生出这么聪明的闺女,真是不简单。”
“你以为月亮笨么?”刘陵白了梁啸一眼。“她虽然读得不多,可是论聪明,恐怕我和文姬都未必能胜过她。就凭她舍弃匈奴左贤王妃的身份,独自一人来到长安投亲,就应该知道她的决断。你别忘了,左贤王是匈奴单于的第一继承人,她是有机会做匈奴皇后的人。”
梁啸如梦初醒。好像是这么事,别看月亮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其实她来到长安绝对是一个人生重大抉择。她冒的风险甚至比刘陵还要大,毕竟刘陵对他有足够的了解,而月亮当时和他只有一宿之缘。别说什么贞节之类的,别说草原上的女子不把这个当事,就是现在的汉人女子也根本不在乎贞节,根本没有从一而终的说法。
“这么说,我真不能辜负了她。”
“是的,你不能辜负的人太多了。如今这一大家子,大小两三百口人,命运都系在你的身上,你可不能太任性,做什么事,都要三思而后行。”
梁啸听出了刘陵的责怪之意。他看了一眼梁郁,意识到刘陵可能有什么打算,否则她绝不会当着梁郁的面说这些敏感的话。他想了想,解释道:“霍去病的事,是之前师傅就答应的,我不好拒绝。再者。霍去病的确是棵好苗子。”
“你说得没错,霍去病的确是棵好苗子。如今陈家姊妹得宠,卫子夫却快要失宠了,他们也不会成为我们的对手。借着霍去病的事,与卫家人调整一下关系也是有必要的。虽说我家不需要借着宫里的势力求富贵,多一个朋友总是好的。”
梁啸连连点头。他已经猜到了刘陵的意思。她不仅想在陈家、卫家之间左右逢源。说不定还有将梁郁送进宫去的意思。陈家也好,卫家也罢,总不如梁家自己人来得贴心。
不过,想想历史上武帝朝的那些女人和她们的家族,梁啸觉得还是应该谨慎一些。他记得,卫家、李家最后可都没什么好下场,与汉武帝这样的雄主为君臣,裙带关系根本靠不住。只要有必要,他连亲生儿子都可以杀。看还在乎什么其他人。
“这事还是从长计议吧。”梁啸摇摇头。“宫可不是那么好进的,卫子夫就是前车之鉴。该报的仇已经报了,我不想文姬在宫里虚耗青春。”
刘陵沉吟片刻,没有再坚持。“你说得也对,宫里的凶险不亚于朝堂。文姬好容易离了江都国那个火坑,就不要再去冒险了。不过,要想文姬太平,你自己就要多留心些。不要让人担心。”
“我知道了。”梁啸点头。“文姬,你看呢?”
梁郁笑笑。“我听阿兄、阿嫂的。时辰不早了。你们也累了,我就不打扰了。明天去茂陵吗?”
梁啸点头道:“嗯,去茂陵。”
“那好,我明天收拾一下,等你们通知。”梁郁说完,起身施礼。退了出去。
刘陵起身,将梁郁送出门,又叫来侍女,打水服侍梁啸洗漱。梁啸洗漱完毕,换了一身常服。坐在床边,沉默不语。刘陵也不作声,自已端了水,到床后清洁。忙了一阵,侍女退了出去,带上门。刘陵解散发髻,宽衣解带,上床拥被而卧。
梁啸转过来身,看了刘陵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刘陵推推梁啸,嗔道:“说吧,又有了什么新的主意。见着董夫子了吗?”
梁啸把今天一天的行程说了一遍,刘陵静静的听着,偶尔问一两句。当他听说梁啸踢了陈掌家的大门时,她“噗哧”笑了一声:“陈掌的运气真不太好,娶卫少儿绝对是一个错误的选择。不仅封侯无望,现在连大门都被人砸了。”
“我踢他家大门,其实就是想试试他的心态。”
“你不光是想试陈掌的心态吧。”刘陵转了个身,侧卧在床上,以手托腮,目光灼灼。“功臣世家如今已经是日落西山,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陛下也放松了对他们的戒备,让曹时统兵就是征兆。不过,诸侯之间也是矛盾丛生,要想把他们整合起来,绝非易事。曲逆侯一系更是如此,从献侯开始就不受其他诸侯待见。”
“正是因为他们多有矛盾,不可能成为一个集团,所以才不会有朋党之嫌。再说了,我们用的不是阴谋,而是阳谋。道家讲因势利导,顺势而行,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你打算怎么办?”
“放几把火,然后自己躲到一旁看风向。如果能去庐山,当然最好。去不了庐山,茂陵的庄园也行,总之不要在长安城里呆着。”
刘陵沉思片刻,点点头。
第二天一早,梁啸早练以后,一家人围在一起说说闲话。
他特别留意了闺女小平安。小平安今年六岁,长得粉粉团团,扎两个丫髻,穿一身布衣。虽谈不上简朴,却也谈不上富贵。她倚在祖母梁媌的身边,乖巧得像一只小猫,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一会儿看看梁啸,一会儿又看看梁啸身后的霍去病,似乎对这他们特别感兴趣。
梁啸眉头一皱,招招手,把女儿叫到身边。“学射了没有?”
“学了。”小平安双手抚膝,弱弱地答道:“桓师祖在家的时候发的蒙,教了引弓式。”
“练给我看看。”
“喏。”小平安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双腿微分,身体微侧,有模有样的做了一个开弓式,动作很流畅。姿势也很标准。
梁啸满意地点点头。“那桓师祖有没有给你授弓?”
“还没有。”
梁啸转身看看霍去病。“会做弓吗?”
霍去病连忙点头。“会的。”
“去帮她做个小弓,软一些。”
“好。”霍去病躬身施礼,转身就要走。梁啸捏捏小平安的脸蛋。“他帮我做弓,你领他去弓房找材料,好不好?”
“好的。”小平安应了一声,起身紧走两步。跟上霍去病,主动伸出手,拉住了霍去病。霍去病愣了一下,有些局促,却也没有挣开,牵着小平安的手,一起走了。
梁媌看着梁啸,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小平安和霍去病消失在视线之中。她才问道:“你又在搞什么,神神秘秘的。我孙女哪儿惹着你了?”
“我听说这丫头人小鬼大,所以特地让她和霍去病呆一会儿,看看她会不会欺负霍去病。家里的人都是熟人,随她欺负,霍去病是个生人,我要看看她如何应付。”
梁媌笑了。“我这孙女随我,到哪儿都不会吃亏的。”
梁啸随即又说了准备去茂陵住一段时间的事。梁媌也没说什么。她对梁啸和刘陵一向放心。知道这两个人有心机,不会乱来。梁啸出使南越归来。没有随其他人一起去甘泉宫复命,却家休养,这本身就不太正常。梁啸这时候要去茂陵小住,自然有他的理由。
出了门,小平安立刻活泼起来,仰起头看着霍去病。笑嘻嘻的说道:“听说家里来了一个学射箭的小叔叔,就是你吗?”
霍去病脸色微红,点了点头。
“你也筑基成功了?用了多久?”
霍去病露出几分得色。“五十天悟弓意,五十天巩固。”
“哇,这么厉害?”小平安又惊又喜。抢到霍去病前面,转过身,倒退而行,一边拍手一边笑道:“这么说,你和我阿翁一样聪明?”
“呃”霍去病挠挠头。“我不敢和师兄比。”
“不,我觉得你很厉害,至少比我阿翁的其他几个师弟都强。你以后要住在我们家吗?”
霍去病虽然想表现得稳重一些,可毕竟才十岁,被一个小姑娘当面夸赞,既有些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他舔了舔嘴唇。“是的,我我阿母说,跟着师兄,能够多学一点东西。不过,你放心好了,我不会白吃白住的,我会多做事。”
“你会做事?”小平安歪着头,双手托在脸侧,扑闪着大眼睛,似乎有些疑问。
霍去病急了。“我真的会做事,我会做很多事。那个”他想了想,找到了一个证据。“我在我舅舅家的时候,就能帮我舅母照顾我的表弟,连我舅母都夸我照顾得好呢。”
“你表弟是男的,你也是男的,自然好照顾。”
“女孩儿我也能照顾。”
“真的?”
“当然。”霍去病鼓起了腮帮子,胀红了脸,盯着小平安,生怕她不信。
小平安眨眨眼睛。“那就试试?”
“怎么试?”
“我就是女孩儿,你要是能把我照顾好了,我就相信你。”
“好,你说吧,你想干什么,我都可以做到。”
“我想骑马。”小平安说道:“我知道,我阿翁昨天送了你一匹小马驹。家里的马都太大了,我骑不了。你的小马驹能不能借我骑一下?”
“这个”霍去病有些犹豫。梁啸是送了一匹小马驹给他,是西域种,才三岁,刚刚能骑乘。他爱如珍宝,根本舍不得给别人骑。
“你是小气,还是怕不会照顾人,让我从马上摔下来?”小平安眯着眼睛,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告诉你吧。我在阿母肚子里的时候就骑马,出生之后,阿母也经常带我骑马。说我骑得可好呢,好多男孩儿都不如我。富贵阿兄就不行”
霍去病一听,立刻说道:“既然你会骑马,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我带你去骑。我跟你说,这匹马可好了,又结实又漂亮,我还给它起了个名,你猜猜是什么?”
“不知道,可是我相信,这个名字肯定很威风,就像你一样。”
“那当然。”霍去病昂起了头。“我给它起名征服。”
“征服?哇,果然是个好名字。你将来要骑着它征服天下吗?”
霍去病两眼放光,胸脯挺得更高。“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两人来到马厩,霍去病牵出他的马,又备好鞍,就招呼小平安上马。小平安为难的看着小马征服,半天没动弹。霍去病不解。“你不是想骑马吗,怎么不上马?”
“我是会骑马,可是我不会上马。我骑马的时候,不是阿母抱我上马,就是踩着骑奴的背上马。没人照顾,我是上不了马的。小叔叔,要不,我还是叫个骑奴来吧,你可能帮不了我。”
霍去病听了,皱皱眉,一拍胸脯。“谁说我帮不了你。来,你踩着我的腿,先爬到我肩膀上去,不就可以上去了吗?”
“是啊,你真是太聪明了。”小平安眉开眼笑,又有些迟疑。“可是,我怎么能把你当骑奴对待呢,你将来可是要征服天下的大英雄。”
霍去病原本也有些犹豫。卫家出身卑贱,卫青就是骑奴出身,一听到骑奴二字,他就有些本能的反感。可是听了小平安的这句话,屈辱感顿时不翼而飞,大有一种义不容辞的豪迈。
“没关系。师兄说过,英雄不问出处,我阿舅原来就是骑奴,现在不也是食邑三千八百户的长平侯吗?我是你的长辈,照顾你是应该的,不是做骑奴。来吧,踩着我的肩膀,上马。”
说着,霍去病半蹲下身子,抚着小平安,踩着他的腿,又爬上他的肩膀,上了马。小平安刚刚在马背上坐定,帕里斯从门外走了进来,见此情景,吓得魂飞魄散,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伸手将小平安抱下马去,厉声喝道:“小子,你想干什么?出了事,你担得起吗?”
霍去病吓得小脸煞白,一声不吭。
“帕里斯叔叔,没事的。”小平安挣扎着下了地,伸手拉起霍去病,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头叫道:“帕里斯叔叔,别告诉我阿翁。我要是挨了骂,就让花儿姑姑揍你。”
帕里斯脸庞一顿抽搐,哭笑不得。
远处,希娅隐在墙角处,同样无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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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4章 喜怒
甘泉宫,朱雀观。
天子仰着头,看着那只展翅高飞的巨大铜雀,眼睛微微眯起,不知道是因为阳光过于刺眼,还是另有原因。
韩安国、曹时、卫青等人站在一旁,屏气息声。
徐乐、主父偃等人站在远处,拱手静观。田蚡僵着丑脸,神情不悦。
气氛有些压抑,天子的沉默像一块无边无际的黑幕,蒙在每个人的头顶,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韩安国等人到甘泉宫已经三天了,天子刚刚抽出空来接见他们。不过,在论及两越战事之前,天子收到了梁啸的上书。梁啸腿疾复发,请求辞官养病,在庐山别院静养。
很显然,这是梁啸对天子表示不满。不仅是对他个人际遇的不满,也是对山东救灾不力的不满。冠军县是天子为他特别设立的封地,就是为了让他扬名乡里,现在他要将封地迁到豫章,不可能是因为损失,而是因为他觉得丢脸,无颜见家乡父老。
山东救灾的事,谁都清楚是怎么回事,特别是刚从两越回来的韩安国等人。他们看到了江边捕鱼求生的灾民,也听到了不少消息,知道山东的情况不容乐观,也想着如何向天子进谏,可是他们都没有梁啸这么直接,不免为梁啸担忧。
“韩公,成安受灾的情况如何?”天子收回目光,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韩安国上前一步,微微欠身。“陛下,臣刚回长安,尚未回家,还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不过,就臣一路看到的情况而言。可能不会好。”
天子眉头微颤,斜睨了韩安国一眼,又看看丞相田蚡。“丞相,你听到了?”
田蚡挤出一丝苦笑。“陛下,大河决口乃是天灾,非人力可回。陛下已经派郑当时、汲黯前往山东救灾。消耗的人力物力无数,却依然无法堵上缺口。正因为如此,陛下才在甘泉宫建通天台,祭祀神明,为天下百姓祝福。陛下尽心尽力,臣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人说三道四。陛下,臣这丞相……也难为啊。”
说着,他有意无意地看了韩安国一眼,眼神讥诮。
韩安国欲言又止。他是走田蚡的门路才复出的。按理不能和田蚡对着干。再者,御史大夫是丞相的第一备选人。他指责田蚡,会让人觉得他觊觎丞相之位。人言可畏,他如果落下这样的恶名,将来很难接任丞相。
韩安国沉吟片刻,深施一礼。“陛下心怀天下,臣等感激莫名。臣无他意,愿免封地赋税。并请陛下恩准臣捐金助赈,帮封地百姓渡过难关。”
天子沉默。眉宇间露出一丝不快。韩安国虽然没有再指责救灾的问题,也愿意捐金助赈,但他指明是救助他自己封地内的百姓,无疑是对他建通天台不满。他和梁啸的区别只是没有把话说得那么直接。
“你们呢,有什么想法,一并说了吧。”
见天子语气不对。气氛更加尴尬。曹时犹豫了片刻,上前一步,抗声道:“陛下,臣的封地虽然没有受灾,却也不敢坐视百姓受灾。臣愿捐千金。以济山东百姓。”
天子瞥了他一眼,嘴角抽了两下。曹时虽然没有指明受助人,但显然也不赞成修通天台。
卫青也上前一步。“臣也愿助赈千金。”
天子哼了一声:“很好,诸君的一片好意,朕替山东百姓心领了。至于赈金,丞相自会处置。梁啸出使南越之前,曾经说可取南越稻米以救山东之灾,如今进行得怎么样了?丞相,你可要多关注一二。”
“唯!”田蚡正中下怀,大声应喏。
“好了,诸君远征辛苦,先下去休息吧。丞相,你与韩公商量一下,议议这次征伐的功劳。”他轻笑一声:“议功费日耗时,可不能耽误了梁啸养病。主爵都尉汲黯正在山东救灾,恐怕没时间关心这些事情。就让他先到庐山别院养病吧,封地的事延后再议。反正他日进斗金,也不差那点食邑。”
他顿了顿,又道:“派谒者去长安,慰问他出使之功。”
韩安国等人脸色一僵。军功未定,却让梁啸去养病,而且只派一个谒者去长安慰问,丝毫不提封赏的事,显然是要将梁啸排除在议功之外了,甚至还有剥夺梁啸封邑之意。韩安国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这次出征,梁啸有功。”
天子沉下了脸。“不辱使命,自然有功,这个不须韩公提醒。”
韩安国抗声道:“陛下,臣说的不是出使之功,而是军功。”
天子大怒。“他是使者,哪来的军功?难道少了他,韩公与诸将数万大军就不能立功了?”说完,拂袖而去,将韩安国等人晾在那里。田蚡得意的歪了歪嘴,一溜小跑的跟了上去。
韩安国与卫青、曹时等人摇头苦笑,不约而同的长叹一声。
天子回到宫里,余怒未消。
田蚡赶了进来,偷眼打量了一下天子的脸色,心中暗喜,脸上却怒形于色。“陛下,祭神之日将近,陛下宜静心斋戒,切不可为了这些事耽误了大事。”
天子瞪了田蚡一眼,更加愤怒。“曹时、卫青年轻,也就罢了,韩安国一向稳重,怎么也被梁啸蛊惑?莫非梁啸真的那么得人心?”
田蚡叹了一口气。“陛下,梁啸的确能说会道,又出手大方,善于以利诱人,长安城里与他友善的人可真不少。”
天子眉心紧蹙,太阳穴的青筋跳动。“你说得不错,长袖善舞,多钱善贾,说的正是梁啸这样的人。他不再是那个初到长安,寄宿在瓜棚里的广陵小子了。”
田蚡笑道:“这是当然,陛下格外开恩,不第封赏,他如今不仅有三千八百户的食邑可以享用,在茂陵和豫章还有良田逾万亩。无须俸禄即可锦衣玉食。仅凭一人之力,就能在庐山建起一座别院。哪像陛下,不过对甘泉宫稍作修缮,就引起了那么多非议。”
天子横了田蚡一眼,挥挥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田蚡连连请罪。心里却暗自得意。
田蚡退下,天子一个在殿中来回踱步,不时长吁短叹。郭舍人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脸色扭曲的天子,噤若寒蝉。过了一会儿,天子抬起头,看了郭舍人一眼。
“请皇后来。”
“唯!”郭舍人应了一声,足不沾尘地走了出去。
天子哼了一声:“饱鹰不附,你不把俸禄当回事。要去做田舍翁,朕就先夺了你的田舍,看你还能不能逍遥自在。”说完,他冷笑起来,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凌厉。
皇后打量着郭舍人,却没有动弹。她静静地思考了片刻:“梁啸没有来复命?”
郭舍人躬身道:“冠军侯旧疾复发,要去养病。陛下已经准了,很快就会派人去长安传诏。看样子。淮南翁主可能也要去,殿下若是想见。还是尽快派人去比较好。”
皇后愣了一下。“他要去哪里养病?”
“可能是豫章。”
皇后心中微凛。她这才意识到这件事不太对劲。就算是再愚钝的人也知道,不管是多尊贵的诸侯,一旦离开朝堂,没有了权力,就如同被缚住双臂的勇士,只能沦为鱼肉。仅凭封邑的赋税。是无法满足奢侈的生活的,朝廷不时的赏赐,手中权力带来的收益,要比几千户的食邑收入多得多。
梁啸刚刚立功归来,天子就要将他赶出长安?
皇后打量着郭舍人。郭舍人却不动声色,只是安静的等着。皇后心中警惕,不敢再怠慢,连忙起身。她来到天子宫中,还没说话,先偷觑了天子一眼,露出娇媚的笑容。
“陛下,这么急着召我来,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大事,我就是想问一下,你家的铁作现在经营得怎么样?”
“一切正常。”
天子略作沉吟。“铁乃国家重器,特别是兵器,关乎国家安全,不宜为私人所控。朕打算将铁器收为官营,又担心各地的铁商反对。皇后能不能和姑母商量一下,为天下人做个表率?”
皇后吃了一惊,半天没有说话。铁作如今是陈家的生财之道,虽然总算还不算多,却是个活水之源。只要有铁作在,陈家就有源源不断的进项。如今天子突然要收归官营,岂不是要断了陈家财路?
不过,她立刻想到了天子的用意。梁啸在陈家铁作上投资,这个铁作不仅是陈家的财源,也是梁啸的财源之一。天子此举,针对梁啸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至于陈家的损失,想必天子会以其他方式补偿。
片刻之间,皇后权衡了一番,点头道:“我家应该不成问题。不过,梁啸的投入怎么办?”
“梁啸的投入,折现返还给他便是了。”天子轻描淡写的说道:“梁啸可能要离开长安,他在渭水边的那几百亩地可能要出售,姑母可以买下来。他急着出售,价格不会高。”
皇后的心揪了起来。天子的脸上虽然看不出什么异样,但是这两招都指向梁啸的要害。他不仅要将梁啸赶出长安,还要逼着梁啸卖地?她瞅了天子一眼,正好撞上天子阴冷的目光,不由得语噎,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唯。”
茂陵,梁家庄园。
梁啸送走谒者,拿着诏书回到了后院,坐在堂上,继续观看霍去病和梁平安、荼富贵在院中习武,脸色平静,看不出一点波澜。
刘陵瞅了他一眼,嘴角微挑,似笑非笑。
梁啸看看刘陵,也笑了,顺手将诏书递了过去。刘陵接过诏书,浏览了一遍,又收了起来,慢悠悠的说道:“陛下终究还是心虚,受不得一点刺激。”
“这说明他很在乎自己的名声,暂时还不会撕破脸皮,最多做一些小动作而已。”
“那是,否则的话,随便找个理由夺了你的爵位,收了你的庄园,岂不简单。”刘陵的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击着。“不过,豫章未必见得是什么好的选择。天子宠你的时候,你天天去淮南也无妨。天子恼你的时候,这交通诸侯之罪就是替你量身打造的了。”
“无妨,我就在庐山别院呆着,哪儿也不去。夏天快到了,正好去庐山避暑。你安排他们收拾一下吧,能走的人都走。看天子的意思,大概是要连这儿都要吐出去的。”
“吐出来也无妨。”刘陵忽然笑了起来。“与其被人贱价收购,不如干脆送人吧。”
“送人?送给谁?”
“自然是送给最需要的人。”刘陵扬扬眉。“我听说,那位王美人新近得宠,亲戚却还没有富贵。我们就把庄园送给她的家人,看看天子会如何想?”
梁啸想了想,不禁笑出声来。刘陵这个反击可谓软中带硬。王美人是天子面前的新宠,把庄园送给她,别人不敢抢,又变相的向天子表示服软。可是实际上,这会给人留下一个天子欺负功臣,逼得梁啸不得不向王美人求援的印象。
梁啸是谁?赫赫有名的冠军侯,天子一手捧起来的年轻一辈名将,南征北讨,战功赫赫。
王美人是谁?一个民间女子,无才无德,凭美色为天子宠信。
贵贱悬殊,仅仅因为天子的宠与怒,就完全颠倒了。那些世家子弟看到了,会作如何想?
梁啸忍着笑。“会不会把天子惹毛了?”
刘陵斜睨着他。“你现在做顺臣了?”
梁啸笑而不语。他们夫妻之间不用多说,都知道顺臣是做不了的。他打量着正在用心习射的霍去病,眨了眨眼睛,惋惜的叹了一口气。“可惜,时间太短了,来不及把所有的心法都传给他。等将来有机会再说吧。”
“在你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之前,先别急着为别人操心。”刘陵起身。“我去安排,你就不要管了,安心闭门思过吧。”
“好,你办事,我放心。”梁啸老神在在的说道,翘起了二郎腿。天子的诏书就搁在一旁的案上,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天子和田蚡期望的情景,根本没有出现在梁啸夫妻的身上。
一丝一毫也没有。
如果一定要说有,也只有一丝不屑。 -
(未完待续。)
第535章 翻船
天才壹秒記住『uu234 qu 】她推开上前扶侍的陈须,提着衣摆,匆匆走向大门。
迎出来的窦婴看到这一幕,吃了一惊,只觉得一股凉气直冲后脑。上一次看到馆陶长公主如此慌乱,还是梁王刘武与孝景帝交恶,间道赶到长安的时候。
发生了什么大事?
窦婴不敢怠慢,连忙上前,拱手施礼,也不说话,就转身引着馆陶长公主进门。两人来到中庭,尚未登堂入座,馆陶长公主放慢了脚步,气喘吁吁的说道:“出事了。”
“什么事?”
“阿娇派人来,让我去梁家,买地。”
“去梁家买地?”窦婴眉头一挑,随即哼了一声:“这是天子的意思?”
馆陶长公主连连点头,脸色苍白。“王孙,我们是不是做错了?这梁啸怎么这么能闯祸啊。天子刚刚赐了他玉环,恕了他的罪,他怎么又”馆陶长公主捶手顿足,后悔不已。
窦婴冷眼看着馆陶长公主,面露不悦之色。“梁啸犯什么错?无非是不忍看着山东受灾,天子却在甘泉宫大兴土木,要犯颜直谏。做臣子的,难道不应该这么做吗?”
馆陶长公主一怔,脸色泛红。“这王孙,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你不用掩饰了。你就是这个意思。”窦婴丝毫不给馆陶长公主留情面,喝斥道:“当初需要梁啸夫妻帮忙的时候,你是怎么看他们的。险些连长门园都送了出去。若不是我当时拦着。你现在是不是还要登门再要来?”
馆陶长公主尴尬不已。
窦婴气愤难平。他来踱了两步。又道:“你今天来找我,是怕被梁啸牵连吧?”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你最好不要有这个意思。”窦婴眉头紧锁,声音低了些,语气却更加森寒。“依我看,恐怕不是你被梁啸牵连了,而是梁啸被你们牵连了。”
“王孙,你这不是黑白颠倒吗?我知道你喜欢梁啸。可也不能如此不辨是非吧?”
“你放心,我还没糊涂到那个地步。”窦婴瞪了馆陶长公主一眼,抚着胡须,考虑了好一会。“如果我猜得不错,陛下可能有立嗣之意。陈家是功臣后裔,你是天子姑母,皇后出身高贵,如果再有梁啸这样功勋卓著的将领为援,很可能形成另一个外戚势力。你也知道的,天子对外戚一向没什么好感。”
馆陶长公主倒吸一口凉气。神情变幻,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不安。
接到皇后陈阿娇的消息,她就觉得奇怪,但当时只是觉得无法面对梁啸。毕竟陈家能够止住颓势,甚至有重新崛起的迹象,都离不开梁啸夫妻的帮助。若非刘陵做的那个调查,也许陈阿娇的皇后之位早就没了。可是经过窦婴这么一分析,她才意思到天子的用意可能更深远。
如果真是这样,那陈家无疑正在面临一个重大选择。
是要太子,还是要梁啸?
这个选择并不难。当初之所以与梁啸结交,就是想寻求他们的帮助,保住皇后之位。如今目的已经达到,梁啸已经成了阻碍,她怎么可能为了梁啸放弃太子之位。
窦婴冷眼旁观,将馆陶长公主的神色变化看在眼中,失望地摇了摇头。馆陶长公主见了,也不禁赧然。窦婴一向自负,又以侠义自居,他肯定看不惯自己这种出尔出反,翻脸无情的做法。可是,他又怎么能理解自己的难处呢。
在家族与义气之间,孰轻孰重,他们有着不同的评价标准。
气氛变得尴尬起来。馆陶长公主立在庭中,不知道是该拾级登堂,还是应该就此结束,转身就走。
窦婴也不说话,只是眯着眼睛,打量着馆陶长公主。馆陶长公主被他看得越发不自在。她皱了皱眉。“王孙,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你愿意听么?”
馆陶长公主迟疑片刻。“我登门拜访,就是要听你的意见。如果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我岂能不纳。”
“天下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方法。”窦婴哼了一声,充满不屑。
馆陶长公主更加尴尬,有些手足无措。让她为了梁啸放弃太子之位,她肯定不愿意。可是如果让窦婴反感,陈家以后还能依靠谁?这次与梁啸交恶,以后再想得到他们的帮助,恐怕是万万不能了。
“王孙,你说吧,我该怎么办。”馆陶长公主万般无奈,只得放缓了语气,软语央求。
“太主,人生于天地之间,总有事必须去做,也总有些事千万不能做。梁家于你家有恩,现在又是被你家牵连,你就算不能鼎力相助,也不能落井下石。这低价收购梁家田地的事,你就不要做了。”
馆陶长公主点点头。“那我高价收购行不行?”
窦婴摆摆手。“你自己看着办吧,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说完,他拍拍额头,轻叹一声:“我还有些事,就不留你了。”
馆陶长公主满脸通红。她知道,窦婴对她很失望,等于是把她赶了出来。她羞愧难当,独自出了门,上了车,径直吩咐府。陈须不解,追着车问道:“阿母,窦公怎么说?”
“家再议。”
窦婴独自一人坐在房里,面对着铺开的竹简和笔墨,闭目沉思。他的胸膛起伏,气息也有些粗乱,不时的长叹一声。窦夫人推门而入,见他这番情景,幽幽地叹了一声。
窦婴睁开眼睛,慢慢地转过身,打量着夫人愁苦的面容。
“夫君。你要上天子。为梁啸诉冤吗?”
窦婴点点头。“两个皇子都太年幼了。能不能活到成年,尚未可知。国家正是用人之际,梁啸又不是出于私心,贬斥他,对朝廷不利。我受先帝遗诏辅政,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天子犯错。”
“受先帝遗诏辅政?”窦夫人膝行而前,拉着窦婴的手。“夫君,你现在还是辅政大臣吗?”
窦婴语塞。又强辩道:“没错,我的确不是辅政大臣了,就连现在的官位都是梁啸帮我争取来的。可正因为不能坐视不理。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落井下石的事我做不来。”
“夫君,我岂敢让你落井下石。我只是希望你能为考虑一二,莫要玉石俱焚。”
窦婴喝道:“富贵我自得之,我自失之,也是天意。”
窦夫人还待再说。窦婴沉下了脸,转过头。窦夫人无奈。只得退了出去,关上房的门,倚着墙壁,掩面而泣。窦婴提起笔,听到屋外的饮泣声,眉毛轻耸,有些犹豫。他想了想,咬咬牙,大声说道:“大丈夫立身于世,但求无愧我心罢了,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说完,他铺开竹简,奋笔急。
梁啸起身,看着快步走来的陈须兄弟,再看看随行奴仆抬进来的几只大箱子,大感意外。
“二位,你们这是”
陈须挤出几丝笑容。“哈哈,今天是来和梁君侯分家的。”
“分家?”梁啸猜到了几分,不由得眼角微挑。天子让他搬到庐山去“静养”,他已经猜到了天子要赶他长安的意思,所以着手处理茂陵的庄园。可是他没想到天子这么绝,居然连他在陈家的股份也要撤出来。庄园是不动产,股份却是活水,每年几百金的红利是一个长线收入。
看来情况比自己想的还要严重一些。友谊的小船果然是说翻就翻啊。天子如此,陈家兄弟也是如此。
“是的,朝廷有意要将我家的铁作收为官营,这生意没法做了。”陈须摆摆手,让奴仆们将箱子抬上来,摆在梁啸面前,上前将箱盖一一打开。一摞摞金饼露了出来,在阳光下金光闪闪,晃得人眼花。
“本金一千金,今年的红利五百金,再加上千金,算是我兄弟违约的赔偿金。”
梁啸扫了一眼,笑道:“这儿可不止两千五百金啊。剩下的那些,又是作什么用的?”
陈须搓搓手,把目光转向陈蟜。
陈蟜哈哈大笑,上前拉着梁啸的手,故作神秘的说道:“早就听说君侯种的菜来自西域,味道鲜美,我们兄弟垂涎已久,只是一直没机会尝一尝。如今君侯要去庐山养病,我们打算趁火打劫,将茂陵的那几百亩菜田买下来。君侯,你开个价吧,不管你开什么价,我们兄弟都要定了。”
梁啸笑了起来。陈家兄弟笑得很假,但他们却很够意思。长安最好的地号称土膏的那种是一亩一金,他现在拥有的土地,加上卫青送的一百亩在内,总共只有七百亩,陈家兄弟送来的金子至少有一千五百金,这个价格很厚道。
“感谢贤昆仲的美意。不过,我不能把那些菜地卖给你。”
“为何?”
“其一,那些菜地不值这么多钱。其二,我已经把那些菜地卖给别人了。”
“卖给谁了?”陈须松了一口气,却不敢表露出来。“可曾卖亏了?”
“赵国王彬。”
“赵国王彬?”陈氏兄弟互相看了看,都摇摇头,不知道这个王彬是谁。
“就是宫里王美人的兄长。”
陈氏兄弟一听,脸色顿时不自然起来。王美人是阳信长公主刚刚送进宫的美人,很得天子宠爱。梁啸把地卖给她的兄长,恐怕不是交易,而是送礼。既是想通过王美人向天子求情,又是对陈家在关键时刻不肯出手帮助的鄙视。他宁可救王美人,也不肯去求皇后。
“这个卖了多少价?”
“没要钱,送的。”梁啸轻笑一声:“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我现在不敢奢望太多,只想能在庐山静养,不要再节外生枝。如果能用几千金买个平安,还是值得的,你们说是不是?”
陈氏兄弟相对无语。这个耳光打得响亮。他们想用两千金买心安,可是梁啸差这两千金吗?他的确不如陈家有钱,可是他也不穷,根本不差这两千金。
“不好意思,二位来迟一步。”梁啸笑眯眯地看着陈氏兄弟。“本金和红利,我都收下了,违约赔偿金是我应得的,我也收下了。其他的还请二位带去。你们想吃新菜,以后可以去王家。我想,这一天不会太远,听说王美人好像也有身孕了。”
听了这话,陈氏兄弟脸上火辣辣的,无地自容。
话不投机,陈氏兄弟也不好多呆,说了几句没什么营养的话,便起身告辞。他们想留下那些买地的黄金,梁啸却坚决不收。陈氏兄弟无奈,只得带着黄金怏怏而去。
梁啸只用了三五天的时间就处理完了长安的产业,带着家人赶往豫章。不搬家不知道家当多。初来长安时,只有他和老娘、李蓉清、荼牛儿四个人,衣食无着,现在离开长安,仅是留下的亲近奴婢就有五十余人。这还是将大量的农奴和田地一起送给王彬的结果,否则人数会更多。
一行近两百人,三百多匹马,一百多辆大车,浩浩荡荡的离开了长安。虽说梁啸走得很低调,但收到消息的人还是不少。不少游侠儿自发赶到城外长亭,为梁啸送行。
气氛有些压抑。曾几何时,梁啸是他们的偶像,激励着他们从军征战,立功封侯。转眼之间,梁啸就因为触逆了天子被赶出长安,贬往豫章。富贵可期,可是富贵又是如此的脆弱,不由得他们不多加思量,是不是值得用生命和自由去换取这似乎不怎么靠得住的富贵。
送行的人群中不乏窦家子弟,窦婴本人也亲临现场。事实上,这些窦家子弟之所以会来为梁啸送行,有很大原因是因为窦婴。
对窦婴的到来,梁啸非常意外。“魏其侯,你这么隆重,我怎么当得起。”
“当得起的。”窦婴端起一杯酒,轻声笑道:“你们虽然年岁相差甚远,可是一见如故。我年纪也不小了。这一别,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梁伯鸣,满饮此杯。”
梁啸皱皱眉,觉得这句话有些别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不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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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6章 老臣
天才壹秒記住『uu234 qu 】打量着梁啸,似笑非笑。“你是说真的吗”
梁啸忽然有些后悔。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可是见刘陵这副神情,他又忍不住想知道答案。
“当然。”
刘陵爬了过来,歪坐在梁啸身边,俯视着梁啸的眼睛。“如果你决定放弃,从此做一个顺臣,我立刻就离开,连头都不会回,让你安享富贵。”
梁啸被她看得心虚。“我怎么会放弃”
“不好说。”刘陵笑道。希娅走了过来,将热水盆放在床边。拧了个热布巾。刘陵接过来,将热布巾盖在梁啸的脸上。热气浸入皮肤,紧绷得神经松驰下来。梁啸下意识的吁了一口气。
“从某个方面来说,你也许误会了董仲舒。天人感应不仅是为了为刘氏天下找到依据,也是要借代天立言来限制皇帝。儒法不两立,秦始皇焚书坑儒,对儒家伤害最大。为了避免再次出现这样的情况,儒家是想尽了办法。叔孙通制礼,不仅是为了限制大臣,也是为了限制皇帝。”
“有这个意思”
“你别忘了,儒家重礼。讲君君臣臣,是君守礼在先。臣守礼在后。君不守礼,是为不君。君不君。则臣亦不臣。到了孟子那里,就成了君视臣如犬马,臣视君如国人;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如寇仇。”
梁啸沉默片刻。“可是,他们都失败了。”
“是的,他们都失败了。”刘陵拉过梁啸的手,握在手心里,轻轻地摩着。“高祖、高后在时,尚能守约,文帝以藩王入继大宗,根基不稳,不必说他。从孝景帝封王信为侯,坏了白马之约,皇权就解脱了缰绳,一骑独尘。如今功臣皆没,藩王也沦为鱼肉,以后就没什么力量能够制衡皇权了。你,也许是最后的希望。”
梁啸哑然失笑。“你这么说,我的压力很大的。”
“所以,你可以后悔,可以放弃,我不怪你。”刘陵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条路本来就是九死一生的独木桥,没有可以逼你。夫君,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山东大水,北疆、西域都暗流涌动,天子用得着你。只要你认个错,天子一道诏书,你随时可以官复原职,甚至再升一级。”
梁啸沉默了很久,摇了摇头。他反手握住刘陵的手。“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都失败了吗”
刘陵的眼睛亮了起来。“为什么”
“因为他们太相信教化的力量。”梁啸的嘴角轻挑。“我不反对教化,可是我觉得,必要的体罚也是需要的。如果手里没有鞭子,就连小孩子你都管不好,更何况是天子。”
刘陵掩嘴笑了起来。“你想把天子当小孩子管么”
“是的,说白了,我和那些儒生差不多,都是想做帝王师。不过,他们靠的是嘴,我靠的是拳头。”
刘陵嗔道:“你的酒还没醒吧,看你说的都是什么醉话。除了这一百多部曲,你还有什么拳头。”
梁啸咧开嘴乐了。“空口无凭,多说无益,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窦婴一步步走上大殿,站在天子和田蚡面前,却没有下拜。他居高临下,静静地看着天子,眼神中有一丝丝悲哀,一丝丝愤怒。
天子仰着头,不解其意。时间稍长,他便觉得脖子有些不舒服。可是比起心里的不舒服,脖子倒也算不上什么。他低下头,看了一旁的田蚡一眼。田蚡会意,咳嗽一声:“魏其侯,你这是怎么了,不怕御史弹劾你君前失礼吗”
窦婴这才慢慢转过头。扫了田蚡一眼,哼了一声:“君前失礼不过是罢官免爵,自诣廷尉罢了。你身为丞相。误国误民,这个罪名可是大得多。你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田蚡勃然大怒,长身而起。“魏其侯,你大老远从长安赶来,就是为了诋毁我吗”
“丞相言重了。”窦婴收回目光,重新直视着天子。“我从长安赶来,只是为了提醒丞相。甘泉宫离长安太远,我怕你听不到民间的议论,手持火把。坐于积薪之上而不自知。”
田蚡还要说话,天子皱起了眉头,抬抬手,示意田蚡闭嘴。“魏其侯,长安有什么议论”
窦婴躬身施礼,也不等天子赐座,自己坐了下来。“长安本来只有两个话题:一是山东大水,二是甘泉宫祈神。如今韩公等人征讨两越归来,又多了一个。”
天子竖起了耳朵,凝神倾听。窦婴却没有接着说。有意无意地瞥了田蚡一眼。田蚡气得脸庞扭曲,没好气的说道:“是为梁啸报屈吗”
窦婴摇摇头。“是关于生男生女的。”
“生男生女”
田蚡一时没会过意来。天子却明白了,不禁脸色发赤。王美人的兄长王彬在两日前赶到甘泉宫。将梁啸送他田宅的事告诉了王美人,王美人又告诉了她。他当时还有些自鸣得意,觉得梁啸识相,主动献出了田宅,通过王美人来服软,而不是硬顶。现在看来,这件事的影响恐怕不是他想的这么简单。
天子心中生起一丝隐隐的怒意。梁啸这是故意羞臊我吗
“生男生女,又怎么成了话题”天子垂下眼皮,一字一句的说道。语气阴森。
“生男,无非耕战二事。谋的是衣食,求的是富贵。生女。无非是相夫教子,富贵么,是指望不上了。可是现在情况变了,要想富贵,还是生女儿好。只要有一个长得漂亮的女儿,送到宫里,富贵唾手可得,比沙场征战可轻松多了。”
田蚡再笨,也听出了窦婴的意思,不禁恼羞成怒,冷笑道:“魏其侯,你别忘了,窦家也是外戚。”
“窦家是外戚不假,可是我的侯爵却是自己立功挣来的。”窦婴冷笑一声,盯着天子的眼睛。“陛下,你希望大汉的百姓将初生的儿子溺杀,一心一意只想生出漂亮的女儿,教以歌舞,然后再送进宫来吗”
天子的脸颊抽搐着。“魏其侯言重了吧。难道在魏其侯的眼里,朕是那等好色之人”
“陛下在臣的眼里,是堪与高皇帝并立的英主。短短数年,通西域,逐匈奴,灭闽越,臣南越,即使是高皇帝再世,也未必能做到这些。可是,若没有无数健儿出生入死,浴血奋战,陛下能成就这样的伟业吗”
天子眼神紧缩,有些迟疑起来。“朝廷从未亏待功臣。”
“敢问陛下,盖侯食邑几何周阳侯食邑几何武安侯食邑又是几何”
天子语塞。
田蚡却自以为得计,立刻接过话头。“魏其侯,你恐怕是借梁啸为由,为自己鸣不平吧。盖侯食邑可没有你多,也没有梁啸多。”
“没错,盖侯的食邑不如周阳侯,更不如武安侯。”窦婴轻笑一声:“陛下即位,这因恩泽得侯可是越来越容易了啦。”
田蚡哑口无言,脸胀得通红。他没想到窦婴在这儿等着他呢。高祖与大臣有约,非功不能封侯。按照这个约定,外戚是不能封侯的。盖侯王信封侯时,太尉周亚夫就抬出白马之进行反对,孝景帝逼杀周亚夫,封王信为侯,食邑两千八百九十户。在那之后,恩泽封侯就容易了,他封武安侯,食邑八千二百余户,他的兄长田胜封周阳侯,食邑六千余户,都比盖侯王信多。
窦婴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恩泽侯的食邑越来越多,正说明了生男不如生女。田蚡的反击正中其下怀,就像是两人互相配合一般。
田蚡气得手脚发麻,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反驳窦婴。窦婴也是外戚不假,可是正如他所说,他的魏其侯是他自己挣来的,底气绝非田蚡可比。
田蚡将目光转向天子,希望天子能够用天子的威严压住魏其侯,给他出出气。仅凭他自己,他是搞不过窦婴的。可是天子却没有说话,他沉默不语,眼神闪动,仿佛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
田蚡不安之极,却不敢轻易说话。他略一思索,就知道自己败局已定。窦婴戳中了天子的软肋。天子可以不在乎梁啸,但他不能不在乎民意。如果百姓从军的积极性受挫,他征伐天下的大业必然受挫。
当初树立梁啸这个典型,不次封赏,不就是为了激励游侠儿从军嘛。
窦婴果然是老奸巨猾。田蚡徒呼奈何,恨得咬牙切齿。
天子沉吟片刻。“魏其侯,梁啸征战劳苦,旧疾复发,是他自己要去庐山静养的。朕为了让他安心养病,还派人通知豫章郡小心照应,并无他意。”
窦婴也放缓了语气。“既然如此,梁啸为什么要出售茂陵的庄园,举家迁往庐山。”
“这个”天子窘迫不已。“这个朕不清楚,有这样的事”
“陛下,梁啸的中大夫之职是不是被免了按照朝廷惯例,二千石的官员必须有质任在京的。”
“不是被免,是他自免的。”天子红着脸解释道:“朕想让他安心养病,所以就允了。至于质任,他是独子,没有兄弟,孩子又小,长女才六岁,朕总不能把几岁大的幼儿离在长安为质吧。”
“陛下,梁啸是独子不假,可是他有个义妹。他义妹也许还有兄弟。陛下何不以他义妹的兄弟子侄为质任,以示朝廷并无辜负功臣之意”
天子瞅了窦婴一眼,充满感激之情。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肯定不可能立刻召梁啸回京。安排梁啸义妹的亲人做官,既符合朝廷规定,又能体面的解决此事,的确是个好办法。窦婴不愧是为官多年的能臣,这个主意出得周全。
“常言道,家有一老,犹如一宝。”天子顺坡下驴,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你既然从长安赶来了,就不要急着回去了。朕的身边还真是离不开你这样的老臣。”
田蚡觉得脸火辣辣的,后背却冒出一阵冷汗。对他来说,天子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窦婴如果是宝,那他田蚡又是什么他和窦婴已经交恶,如果窦婴做了丞相,后果不堪设想。
田蚡不由自主的打了个激零。
未完待续。
第537章 选择(求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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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蚡回到住处,屏退上前服侍的奴婢,独自一人坐在室中,长吁短叹。
天子和窦婴相谈甚欢,将他这个丞相抛在一旁,让他大失颜面。他有一种强烈的危机,窦婴很可能会威胁到他的相位。
这种危机感早就有,但从来没有这么强烈。没有一个人能像窦婴这样让他不安。不论是出身还是能力,抑或是从政的资历,甚至是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窦婴都是最适合做丞相的那个人。而他唯一的倚仗只有姊姊王太后。如今王太后远在长安,鞭长莫及,等王太后得到消息,也许丞相之位已经易主了。
“这次要被灌夫耻笑了。”田蚡握紧拳头,用力捶打着胸口。
“君侯?”藉福出现在门口,诧异的看着田蚡。
“藉君,你来了。太好了,太好了,赶紧进来坐。”田蚡大喜,亲自起身,将藉福迎了进来。
藉福看看田蚡,一丝笑意从眼角一闪即没。他入了座,敛好衣襟,这才不紧不慢地问道:“听说君侯心情不好,福赶来看看,不知是否能为君侯解忧。”
“是的,我现在可是愁坏了。”田蚡也顾不上矜持,把自己的担忧说了一遍,然后眼巴巴的看着藉福。“藉君,你可有什么好办法教我?不是我贪恋这丞相之位,这脸面实在是丢不起啊。”
藉福抚着稀疏的胡须,摇了摇头。“君侯,你过虑了。魏其侯不可能做丞相的。”
田蚡又惊又喜。“为什么这么说?”
藉福露出几分忧色,沉吟良久,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先帝时,便认为魏其侯不够持重,不能为相。本来以为他年岁渐长。应该有所变化,现在看来,他倒是越老越轻浮,我怕他难以善终。”
田蚡喜上眉梢,连连催促道:“藉君,为何这么说?”
藉福收回眼神。也收起了眼底的那份怜惜。他冲着田蚡拱了拱手。“君侯,你想想,陛下为什么要让梁啸在长安逗留,而不是随平阳侯、成安侯等人一起来甘泉宫复命?”
田蚡笑了,不屑的撇了撇嘴。“自然是担心梁啸出言不逊,触犯神明。”
“然也。梁啸自以为有功,常常犯颜直谏,出言无忌,天子不喜。这才让他留在长安,以示提醒。这是天子对他的爱护,也是对他的警醒。就算他不知道天子的用意,淮南翁主也应该知道。若梁啸知君臣之礼,就应该慎言慎行,有所收敛。可是梁啸并不领情,上书自免,这是什么意思?”
田蚡眨了眨眼睛。嘿嘿地笑了起来。“自然是表示对陛下的不满了。”
“没错。孔夫子有言,‘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梁啸自免,岂不是直言天子无道?”
田蚡如梦初醒。他瞪大了眼睛,用力一拍大腿。“然!藉君果然是慧眼如炬,一针见血啊。没错。他这是指责天子不明,难怪天子如此生气,要赶他出长安。”
藉福笑笑,接着又说道:“天子是很生气,窦婴身为老臣。本应该为陛下着想。可是,他不仅大张旗鼓地为梁啸送行,还亲自赶到甘泉宫进谏,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田蚡转转眼珠,捻着颌下了短须,短眉挑了挑,阴阳怪气地说道:“还能为了什么,为了名声呗。他闲得太久了,不甘寂寞,这是要借机闹一闹,好让天下人知道他窦婴的声望啊。哼!他以为自己还是那个一掷千金的大将军吗?周亚夫死了,没人敢和他平起平坐,他寂寞得很啊。”
“君侯所言甚是。当年魏其侯与条侯周亚夫并坐,威震天下,失人臣之礼,为朝廷所忌。周亚夫身死,魏其侯也不能就丞相之位。事到如今,他不知自省,反而挟名自重,以声援梁啸为由,胁迫天子,比起当年隐居蓝田还要无礼。他还能善终吗?”
田蚡的眼皮颤了颤,忍不住放声大笑。他懂了藉福的意思,也懂了天子的意思。天子改变主意,并不是真的觉得窦婴说得有理,而是他感受到了威胁,不得不无退一步。看起来,窦婴是胜了一局,可是以天子的性格,他怎么可能容忍这种事发生,他迟早要把这口气怨气吐出来的。
田蚡如释重负,浑身轻松。“那我该怎么做呢?”
“静待其变。”藉福说道:“君侯欲安,必与天子共进退。”
田蚡心领神会,连连点头。
天子与窦婴谈到半夜,尽欢而散。他亲自将窦婴送到殿门口,又目送窦婴离去,直到窦婴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他脸上的笑容才收了起来,脸绷得紧紧的,像是两块石板。
他在廊中站了片刻,转身向后宫走去。
窦婴出了宫,正准备去住处休息,迎面就碰上了郎中令李广。李广似乎等了很久,一看到窦婴就赶了过来,拱拱手,一揖到底。当年吴楚叛乱的时候,李广从军征战,窦婴就是大将军,两人已经有二十几年的交情了。
窦婴坦然的接受了李广的拜见,笑道:“你这么周全,怕不是来迎我吧?”
李广尴尬的笑笑。“君侯,你看你,这话说得,我难道就不能来迎迎你吗?”
“行了,我们都是带兵打仗的人,就不说客套话了。”窦婴收起笑容,长叹一声:“梁啸已经离开长安,他将茂陵的产业全送给了王美人的兄长。北阙甲第是天子赏赐,他不敢卖,不过也搬空了。我看他的意思,怕是有些意冷。”
李广惋惜的摇摇头。“梁啸这小子,聪明自是聪明,却少了几分韧性。少年富贵,终究还是没吃过苦头,刚受了点委屈就心灰意冷了。”
“这也不能怪他。血染征服,爬冰卧雪,最后却不如因色得宠,谁能不寒心。将士寒心。军无斗志,我大汉可就危险了。”
“谁说不是呢。听到这个消息,我们都觉得很失落。”李广一声叹息,咂了咂嘴。他看看四周,向窦婴凑近两步,低声道:“君侯。西域的情况,你可知道?”
窦婴眉心微蹙。“西域又怎么了?”
“西域情况不太妙。右部匈奴已经缓过劲来,打算联合羌人,重取西域。羌人嘛,你也知道的,贪财好利,言而无信,自然也想从中分一杯羹。如今羌人蠢蠢欲动,武威附近的匈奴斥候也越来越多。怕是有战事要发生。河西尚且如此,西域又岂能独安?”
窦婴愕然半晌,喟然而叹。“这便是当初没有采纳梁啸建议的遗祸了。好在两越战事已经结束,朝廷也能抽调兵力西征,否则的话,西域怕是要得而复失。”
“正是如此。”李广附和道。
窦婴打量了李广两眼,忽有所悟。“你是想请战吧?”
李广的眼角抽了抽,不好意思的摸摸头。“果然瞒不过君侯。没错。郎中令虽然尊贵,可是我还是习惯了沙场征战。再说了。我儿当户也在西域,我已经有好几年没看到他了。如今他有危险,我这心里实在是着急啊。君侯,方便的话,还请君侯多多照拂。”
窦婴点点头。“我尽力而为吧。这也是个好机会,让天子看看。关键的时候,巧言令色是不顶用的,还是要靠能征善战的壮士。”
“多谢君侯。”李广大喜,再次一揖到底。
窦婴挑挑眉。“你别急着谢我。我只是答应你尽力,可不敢保证你能成行。后生可畏。年轻一辈能打的太多,能不能让你统兵出征,还要看天子的决定。”
李广大笑。“君侯有言,天子岂能不应?如今朝堂之上,能够与君侯相抗的人,还真找不出第二个。”
窦婴笑笑,颇有自得之色。
“君侯,走吧,得知君侯从长安赶来,平阳侯、长平侯他们都等着见你呢。”李广侧身相引,笑盈盈的说道:“我派人去猎了一些野味,为君侯接风,还请君侯赏光。”
窦婴随李广来到一处偏殿,一进门,平阳侯曹时就满面笑容的迎了上来,拱手施礼。
“窦公,辛苦辛苦。”
窦婴拱拱手,环顾四周,见屋内济济一堂,不仅平阳侯曹时在,卫青、枚皋等年轻一辈也都在,顿时大感欣慰。这些人身份不同,平时很难聚在一起,现在却全都在这里,自然是因为他窦婴。
“诸位这是……”
曹时笑嘻嘻的说道:“不瞒窦公,听说梁啸自免的事之后,我们都很焦急,只是想不到解决的办法。听说窦公来了,我们这颗心总算放下了。”
窦婴眉毛一扬,心中得意,嘴上却谦虚道:“诸位太看重我窦婴了,不敢当,不敢当。”
“窦公如果当不起,还有谁能当得起?”曹时大声说道:“论资历,论战功,如今还有谁能和窦公比肩?窦公若不出马,我真想不出还有哪个更合适。”他顿了顿,故意压低了声音。“难道我们还能指望丞相不成?”
众人相视而笑,不约而同的摇摇头。
曹时将窦婴请到首座,窦婴也不客气,入了座,把刚才面见天子的经过说了一遍,特意提到了天子的那句“老臣”,众人听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算是落了地,纷纷上前敬礼。窦婴来者不拒,举杯痛饮。一时间,觥筹交错,气氛热烈。
蓝田山,梁啸放下了手中的帛书,靠着车窗,默默的看着窗外几乎不动的山峰。
没有那种飞驰而过的速度感。如果不是马车摇晃个不停,车夫手中的鞭子不时的甩出一声脆响,他几乎感觉不到在赶路。
“太慢了。”梁啸一声叹息。他意识到,这次全家搬到庐山是一个漫长的旅程。即使以日行百里计,他也要走一个多月。好在到襄阳之后就可以换乘船,顺汉水而下,直入长江,人可以轻松一些。要不然,这次搬家可真是够累人的。
“怎么了?”正在闭目假寐的刘陵听到梁啸的叹息,睁开了眼睛。
“没什么,我来来去去,这条路也走了好几遍了,从来没有一次觉得这么慢。”梁啸收回目光,靠在车壁上,感受着马车的摇晃。“我甚至没有好好看过蓝田山。”
刘陵抿着嘴笑了。“那时候你眼里只有功业,哪有风景。如果功业都成了泡影,眼中就只剩下风景了。”
梁啸不以为然的笑笑。他双手交叉,置于腹前,两个大拇指来回打着转,嘴角带着几分意味难明的笑意,打量着刘陵。刘陵嗔道:“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茂陵的那份产业究竟能不能起到预期的作用,会不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会的。”刘陵起身挪到梁啸身边,将头靠在梁啸肩上。“天子那么聪明,他应该能体会到我们的让步。这份让步有多少诚意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没有撕破脸。当然了,你也别指望他投桃报李。以他的禀性,你们之间终究难以两全。”
她顿了顿。“你又不是卫青。”
梁啸转头看看刘陵,在她的额上轻吻了一下。“卫青怎么了?”
“卫青能忍辱负重,即使现在已经封侯,依然不忘自己的出身,不管天子将来怎么欺负他,他都不会反抗。你则不同,或者说,你们正好相反。”
“这话又怎么说?”
“卫青是富贵了,依然像奴隶一样活着。你哪怕是当初看不到出路的时候,依然不肯屈服。”刘陵仰起头,看着梁啸。“你知道吗,淮南三千门客,由我招揽入府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像你那样请了几次也没请进门的,没有第二个。”
“那是,不仅没能请动我,反而被我请进了家门。”梁啸得意的笑了起来,伸出手臂,将刘陵揽在怀中。“所以,我更不能屈服。如果不能把我该得的拿回来,我以后又怎么有脸面见你。”
“那你可得努力了。”刘陵抱着梁啸的手臂,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本来就是翁主,如果我父王逞了心愿,我还有机会做长公主。你要是不封王,是没法让我收回成本的。”
“这异姓王可都没什么好下场。与其求着他封王,不如出海,自寻一方天地,就是做皇帝也没人管。”
刘陵反问道:“我愿意,你放得下吗?”
梁啸沉吟,一时无语。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刘陵这个问题。放得下吗?扬帆出海,自立为王,近可选台湾,远可选美洲,怎么看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可他总觉得有一丝丝割不断的牵挂,让他迟疑再三。
是平平安安的过一生,还是轰轰烈烈的战一场?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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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今天应该还有。
第538章 不仁(大明厚德小明载物)
梁啸知道,战与不战,不仅关系到他自己的生死荣辱,还涉及到很多人。他已经不是那个独自穿越千年的孤魂,而是有家人,有朋友,还有部属的冠军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失败,身败名灭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而是一家老小几十口,还有那些把性命托付给他的朋友、部属。
所以,这件事不是拍拍胸袋或者胸脯能决定的事,必须周密部署。
他之所以这么痛快的交出茂陵产业,离开长安,是出于这个考虑。钱财乃身外之物,丢了可以再来,人死却不能复生,他必须将家人先迁出长安这个危险之地,解决后顾之忧,才能安心与天子周旋。
他不是天子,做不出为了权力,连亲生儿女都照杀不误的事。家人是他的软肋,只要他们还在天子的控制之下,他不能有任何轻举妄动。
“给你父王写封信,把你名下的那几艘楼船要回来。另外,问问他,夷洲的那一窟准备得怎么样了。他如果忙不过来,你做个先锋,先把后路准备好。”
刘陵点点头,黛眉轻扬。
祭礼太一神的典礼在甘泉宫盛大举行。
为了这次典礼,在京的二千石以上官员及诸侯王、诸属国使者全部赶到甘泉宫,甘泉山的离宫别院住满了人,品级太低,没资格住在宫院里的人只好在山下临时扎起帐篷。山上山下,几乎是两重天地。达官贵人们依然奴仆成群,前呼后拥,而普通官吏则衣食不完,疲于奔命。
董仲舒是这些普通官吏中的一员。他是下大夫,俸禄低,而且没有随员侍候,身边只有两个弟子。弟子可以帮他做些杂事,但举行典礼时,他必须亲自前往。与一帮年轻人挤在一起,随时准备天子咨询。对他这样一个年近五旬的读书人来说,这实在是个苦差事。
站中肃穆的祭礼队伍中,董仲舒眼神落寞。
让他落寞的不仅是身体上的苦。更是心理上的失落。
天子举行祭祀大典的理论根据是他提出的天人感应,按理说,他算不作为主持者,也应该是不可或缺的参与者。可是如今,他和一个普通的大夫没什么区别。天子似乎把他忘了,连建议都没问他一句。相反,受重视的反倒是那个自称已经几百岁的李仙翁。
仙翁?几百岁?董仲舒背地里不知道多少次表示了自己的怀疑,可是表面上,他却不敢有任何不敬之举。不管这个李仙翁是真的还是假的,天子和丞相相信他,他不能随便臧否,万一搅黄了这次大典,天子震怒,谁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事。
刚刚平定两越。立了大功的冠军侯梁啸都因为言语不逊,被天子赶出了长安,甚至不得不将茂陵的产业送给新近受宠的王美人,他又算什么。他可没有钱送礼,真要犯了事,只能听天由命。
对梁啸的际遇,董仲舒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梁啸离开长安,让他暂时逃脱了被梁啸折辱的困境,可是梁啸的际遇又表明他想借解说天命来进谏的期望已经落空。需要他的时候。天子会降诏垂询。他想进言的时候,却连天子的面都见不着。梁啸想进谏,可是他连来甘泉宫见驾的机会都没有。他董仲舒倒是到了甘泉宫,离天子不过百步之遥。却只能看着李仙翁以神明自居。
董仲舒站在人群中,郁闷不已。他像一个木偶似的,听着指令行动,毫无自主权。
站了一天,腰酸背痛,两腿发软。回到住处。董仲舒一头栽倒在床上,脸苍白。他实在太累了,连会飨都不愿意参加。和那些或年轻无知,或年老志弱的同僚坐在一起用餐,他觉得是一种莫大的羞辱。
他应该坐在天子身边,以道术为帝王师,致圣王之道。
“先生?”吕步舒推门而入,见董仲舒一动不动,吓了一跳,连忙上前,伸出两根手指,在董仲舒的鼻端试探了一下。见董仲舒气息正常,吕步舒才松了一口气。
“先生,醒醒。”
董仲舒睁开了朦胧的双眼,天已黑,眼前昏茫一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认出眼前的弟子,有气无力的问道:“什么事?”
“陛下召先生入见。”
“陛下召我?”董仲舒瞬间精神起来,一跃而起。“赶紧为我更衣。步舒,可知何事?”
吕步舒笑了。“先生,你的官服穿在身上呢,不用换了。只是睡得有些皱了,得抚平才行。”说着,他转到董仲舒身后,用手轻抚衣服后摆的褶皱。董仲舒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连官服都没脱睡了,不禁赧然,老脸发热。
张罗了一番,董仲舒昂首阔步的走出门,随着来传诏的小黄门走进甘泉宫。经过那些金碧辉煌的新建亭台时,董仲舒不由得想起山东的水灾。郑当时、汲黯已经堵了几个月,决口却依然没有解决,旋堵旋决,受灾的百姓四处逃难,已经有人来到了长安。
不知道这是不是天意。
董仲舒来到大殿,天子穿着一身华丽的便服,斜倚在凭几上,脸酡红,看样子刚刚饮了不少酒。一群美人围绕在周围,莺莺燕燕,叽叽喳喳。浓烈的胭脂味充斥大殿,让人无法呼吸。
董仲舒顿时沉下了脸,停住了脚步,拱着手,身如磬折。
天子见了,哈哈大笑。他挥动阔大的衣袖,漫声道:“好了,你们都退下。董夫子在此,不得无礼。”
“唯!”美人们笑嘻嘻的应了,起身依次退出。大殿空了,那股腻人的甜香却还在,董仲舒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强撑的肃穆顿时一扫而空。
天子摆摆手,示意董仲舒上前。董仲舒虽然不悦,却也只得移步上前,躬身施礼。天子赐座,打量了董仲舒良久,这才说道:“董公,今天的祭祀你参加了?”
“臣有幸,忝列骥尾。”
天子轻轻的咳嗽了一声。接着说道:“太一生水。山东大水,屡堵不绝,百姓处于水潦之中,朕心甚痛。你曾经说过。天降灾异,是天子执政有失,这才降灾警告。如今朕亲祀太一神,为百姓请命,不知上苍可肯宽恕。解山东水患?”
董仲舒道:“陛下为民请命,拳拳之心,诚为可贵。不过,臣以为尚不足以解山东水患。”
天子抬起眼皮,转了转眼睛。“为何?”
“陛下,天灾降异,是为警示陛下养德修政,在内不在外。陛下虽然祭祀太一,却未曾矫正朝政过失,灾异之因未除。上苍焉能满意?”
天子的脸更加阴沉。董仲舒的这个答复和他的期望背道而驰。
“朕有什么过失?”
董仲舒头皮有些发麻。他再迂阔,也知道天子现在的心情不好。可是,他更清楚,他面见天子的机会太少,如果不抓住这次机会,以后还不知道哪一天才有机会当面劝谏呢。
“陛下,水者阴也。水灾正是阴气过盛之兆。陛下即位以来,抚老存孤,策问贤良,德政无数。自是天下景仰。白玉微瑕者,用兵过频,民力耗用太甚。建元以来,讨闽越。伐匈奴,如今又征讨两越,无年不战。兵形如水,正合大河决口之意。”
天子越听越恼火,他哼了一声,打断了董仲舒。“可是。朕听说水灾与用兵无关,却与流民相契,不知董公对此有何见解?”
董仲舒语塞。听到这里,他已经明白了天子的意思。天子不想听他说用兵,而是想把水灾与流民相联系。可是,流民不是因为水灾才引起的吗?这因果关系怎么能颠倒呢。
见董仲舒不说话,天子无奈,只得又提醒道:“农为国本,民为国基,本当专心耕种,如今却弃地而行,流遍天下,难道不是水灾之象吗?”
董仲舒一时怒意上涌,抗声道:“陛下,人心重土安迁,若能安居乐业,谁愿意背井离乡,四处飘泊?臣所见流民,无非有二,一是土地被豪门兼并,衣食无着,只能流落他乡。一是朝廷征发,入卫出征,往返万里。他们并非自愿如此,正是朝廷为政不当所致。上苍降灾,要警告的是陛下,而不是百姓。”
天子眼神渐冷,斜睨着董仲舒,歪了歪嘴,沉默了半天,摆了摆手。“董公累了,还是先回去休息。”
董仲舒见状,暗自叹息,有心再劝,却没这胆气,只得怏怏而退。出了宫,吕步舒迎了上来,扶着董仲舒,一边走一边问道:“先生,陛下召见,所为何事?”
董仲舒把刚才的经过说了一遍,吕步舒听了,扼腕叹息。“先生,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董仲舒愣了一下。“为什么不能这么说?”
“先生,你想想看,陛下现在最担心的是什么?从大处说,刘氏非贵族之后,从小处说,陛下非嫡非长,他最担心的自然是皇位合理不合理,能不能得到宗室的承认。大举征伐,合春秋复仇之义,一是为彰示其继祖之义,一是彰显武力,慑服诸侯。你说他用兵太频,岂不是适得其反?”
董仲舒停住了脚步,扭过身子,盯着吕步舒的眼睛。“那依你之见,又当如何,这水患应在何处?”
吕步舒说得正起劲,没看董仲舒的怒意,侃侃而谈。“先生,陛下说的流民并不是真正的流民,而是游食之民,一是指依附权贵之门的门客,一是指无所事事的游侠儿。陛下这是要对他们下手呢,你何不顺其意,以……”
“你是要我顺应天子之意,胡乱解释天意?”
吕步舒这才意识到董仲舒面不善,连忙闭上了嘴巴,强笑道:“先生,我……”
“身为儒者,不能以正道辅天子,却揣摩上意,一心奉承,是为臣之道吗?”
吕步舒尴尬不已。
“汝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董仲舒哼了一声,甩开吕步舒,转身走。“巧言令鲜矣仁。人而不仁,如礼何,如乐何?”
吕步舒面红耳赤。董仲舒的这个评语实在太重了,比扇了他两个耳光还要严厉。
祭祀大典后数日,天子召集公卿朝议,评定平定两越之功。
丞相田蚡、御史大夫韩安国等人拿出了一份功臣名单和相应的赏赐,天子一一照准。卫青策反征武,平定闽越,又击败余善,为首功,增邑两千三百户,合前共六千一百户。郎中韩说临阵斩杀余善,有案道之功,封案道侯,食邑八百户。各赐千金。韩安国、曹时、伍被等人皆有功,赐金不等。
这里面最让人意外是对冠军侯梁啸的封赏。
田蚡说,梁啸本是使者,统兵征战非他本职,而且南越军主将是南越太子赵婴齐,梁啸只有辅助之功,不足以封赏。韩安国、窦婴等人虽然觉得惋惜,却也没什么理由反对。不料天子认为梁啸以使者身份统南越之兵虽然不合礼数,但是从整个战局来看,他拖住了闽越主力,为卫青平定闽越,并最终击杀余善创造了战机,因此,增邑一千二百户,合前共五千户,以示嘉奖。
听到这个消息,田蚡很失落,韩安国、窦婴等人却大感兴奋。天子此举不仅是对梁啸的嘉奖,更是对战士的厚遇。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一个莫大的鼓励。
封赏之后,丞相田蚡又提出一个建议:徙各郡国豪强家财三百万以上者至茂陵。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窦婴更是当场提出异议。山东大水尚未平息,这时候徙民守陵,恐怕有扰动天下之嫌。
田蚡反驳道,正是因为各地豪强肆无忌惮地兼并土地,大量百姓失去生存之本,四处流浪,阴气过盛,这才导致大河决口,屡次封堵无果。将豪强迁到茂陵,将他们兼并的土地收归官府,重新分配,乃是解决流民问题的治本之策。你反对这样的建议,是要为那些豪强张目,还是担心你在茂陵的田产受到影响?
窦婴勃然大怒,立刻指责田蚡说,只怕豪强们迁出之后,那些土地不是由官府重新分配到百姓手中,而是被某些人兼并。山东大水,你田蚡之所以力主放任不管,不是因为你的封地不受水灾影响,反而得到了大量无家可归的贫民作为附庸?你这是阻朝廷民之心,成一已私利之欲。你是何居心?
廷议立刻变成了两人的互相指责,双方互不相让,最后不欢而散。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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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9章 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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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啸在江夏遇到了刚从豫章返回的大行令王恢。
王恢很诧异,刚刚结束的两越战事中,梁啸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他还以为梁啸又要加官进爵呢,没想到他却被免了官。这个反转太大,他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听梁啸说完原委,王恢喟然长叹。不过,他虽然出自燕赵,性情慷慨,终究是位列九卿之人,言语之间还是比较注意的,非议天子之类的话更是一句也不肯出口,只是安慰了梁啸几句。
“君侯还年轻,受些挫折也无碍,好好养病,多读些书,修身养性。朝廷爱才,不会让你蹉跎太久。”
“多谢大人。”梁啸倒是比较淡定,转而问起了豫章的情况。“这次平定闽越,大人有功,回去该受赏了。”
“功劳多少有一点,离封侯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王恢苦笑着连连摇头。“你们这些后生,手脚也太快了。我这老朽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啊。唯一的收获大概就是看到了南越军。若不是你提前通知,真要两军对垒,我汉军还真没什么优势可言。”
“不过是战法不同罢了。若论骁勇善战,南越岂能与我大汉健儿相提并论。”
“话虽如此,这地理也不能忽视啊。山林中行军困难,越夷神出鬼没,若非我军也是训练有素,说不得还要吃些苦头。现在嘛,虽然斩首有限,伤亡毕竟还在可承受的范围以内。回去之后,不至于没脸向陛下交待。”
梁啸大笑。“让大人这样的燕赵豪士钻山沟沟,的确是委屈你了。不过,南方粗定,大人短时间内可以不用再来南方了。北方的草原更加宽阔,大人可以尽情驰骋。”
王恢却皱起了眉头。长叹一声:“草原啊,我恐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山东大水,朝廷忙于救灾,粮赋都会受到影响,我估计短期内不会出兵征战。就算出兵,也不会再给我机会。擅长骑战的将领太多了。前有李将军、程将军,后有卫君侯,如今平阳侯等功臣子弟又要上阵,我哪里还敢机会。”
梁啸没有再劝。他也搞不清天子的心思。如今形势已经变得太多,他没有了先验之明,只能根据现状来分析,把握不大。况且他也知道,妄议朝政是极犯忌讳的。他和王恢虽然交往不少,但限于公务。没什么私下的交情。就算他愿意说,王恢也不会接他的话题。
两人相聚半日,一起喝了一顿酒,便分手道别。
王恢要赶回去复命,梁啸却没什么大事。他如今有爵位,没官职,想走就走,想停就留。江夏附近风景名胜甚多。他干脆就带着家人游山玩水,四处闲逛。倒也其乐融融。
饱览了江夏风光之后,淮南王派伍被送来了三艘楼船。这三艘楼船原本是刘陵名下的,刘陵出嫁,连同原来的生意一并打包送给了淮南王刘安。这次得知女儿、女婿需要这三艘楼船,刘安命人重新装修了一番,再次送了回来。
和伍被再次见面。梁啸非常高兴,说了几句客套话,立刻直夺主题。
“大王已经上书朝廷,申请徙藩,现在就等朝廷的回复了。如果能够成行。估计很快就要搬家。”
“以伍君估计,朝廷能够答应吗?”
“按常理,朝廷应该乐见其成才对。不过,这种事很难说,谁知道会出现什么意外情况。”伍被笑笑,看了一眼刘陵。“田丞相一直对翁主出嫁的事耿耿于怀,如果他在里面使点坏,说不得还要出点波折。”
“那夷洲情况如何,阿舅还满意吗?”
伍被眉毛轻掀。“夷洲嘛,我亲自去看了,虽说眼下还不如淮南富庶,可是土地肥沃,山川秀美,的确是一个好地方。大王已经说了,就算徙藩难成,他也会派人先去夷洲建城拓边,留作后路。”
“这个人,想必就是伍君你了吧?”
伍被朗声大笑,连连点头。“既然是后路,当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则的话,难免不会被人抄了。”他收起笑容,又道:“你们要楼船,莫非是想出海?”
梁啸和刘陵交换了一眼眼神。刘陵笑道:“别人面前,是打死也不能说的,伍君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就不瞒你了。我夫君名义上是去庐山养病,其实是被贬出京的,连茂陵的产业都处理了。”
伍被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刘陵把大致情况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夫君想趁此机会做些准备,免得将来措手不及。伍君,夷洲,可能我们要先去了。”
伍被抚着胡须,轻笑一声:“这倒无妨,有你们两人先去经营,大王想必很乐意。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不会直接出海吧?”
“那倒不至于。”梁啸说道:“先到庐山住着,等夷洲那边准备得差不多了,再走不迟。如果只是我们倒没什么关系,这上有老,下有小的,总不能让他们去住山洞吧。”
伍被笑了。“那好,这件事你就交给我吧。筹建王城的时候,我连你们的住处一并规划了。哈哈,梁伯鸣,当初邀你入府,你百般推脱,没想到现在绕了一圈,又回到淮南王府来了吧?”
“是啊,这也许就是天意。”梁啸看看刘陵,露出淡淡的笑容。“命中注定,躲也躲不掉。”
刘陵嗔道:“什么躲不掉,貌似是某人不辞劳苦,追到淮南来求亲的。”
伍被见这小两口当着他的面打情骂俏,不把他当外人,不禁开怀大笑。
换乘楼船,梁啸顺水而下,在彭蠡泽和伍被分手。伍被继续东行,赶回淮南。不管徙藩的请求能不能得到批准,他都要赶着出海,去夷洲做准备。梁啸一家则逆水南行,赶往庐山别院。
豫章太守灌夫赶来迎接,桓远也来了。说起闽越的战事。灌夫意犹未尽,懊恼不已,埋怨王恢动作太慢,没赶上大的战事,白跑一趟,没有功劳。只有苦劳,封侯是指望不上了。
桓远要淡定得多。他告诉梁啸,驺力随他回来了,现在就在庐山别院。他的那些旧部也一并来了,大概有六七十人。不过,这些人年岁都不小了,效力不了几年,养老的成份更多。
梁啸一听就明白了。“师傅,别说六七十人。就算六七百人,我也养得起。你放心吧,没事,能有这么多老部下陪你耍,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桓远松了一口气。
“对了,有件事,我得跟师傅你汇报一下。霍去病完成了筑基,我自作主张。代师收徒,传了他射艺和导引术。师傅。你不会怪我吧?”
桓远很意外。“那小子居然完成了筑基?我看他那性子,不像是能熬得住的人啊。”
“他悟性高,五十天就悟了弓意,食髓知味,自然能熬得住。”
桓远感慨不已。“没想到我蹉跎半生,最后还有这样的奇妙际遇。接连有两个弟子悟了弓意。苍天待我不薄。”
“嗯,你得好好保养自己,接下来还有更大的礼物呢。”梁啸把自家闺女小平安叫了过来,笑嘻嘻的说道:“我这闺女的悟性也不差,连霍去病都被她耍得团团转。”
桓远开怀大笑。将小平安拉过去,捏捏她的小脸。“好孩子,只要你肯学,师祖不仅要把射艺传给你,还要传你剑术,将来仗剑走天下,好不好?”
“好啊。”小平安眨着眼睛。“是我阿翁一直没练成的剑法吗?”
桓远连连点头。“没错,你阿翁太忙了,没时间练剑。你还小,有的是时间。”
“那可太好了。”小平安拍着手叫了起来。“下次见到小叔叔,我又可以欺负他了。”
梁啸等人忍俊不禁,笑成一片。
经过将近两个月的长途跋涉,梁啸终于到达庐山别院。月亮已经将别院收拾停当,各人住什么地方,也一应安排齐全。梁媌、刘陵见了,也非常满意,都夸月亮有进步,知道操持家务了。
梁啸见状,这才相信刘陵说的话,月亮其实一点也不笨,她只是不想表现罢了。如果她愿意,就算比不上刘陵,至少不会比李蓉清差。
奴婢们忙着将安顿房间的时候,梁啸拉着刘陵、梁郁来到书院。阳光下,书院窗户琉璃反射着耀眼的光,夺人眼珠。刘陵、梁郁早就听梁啸说过用琉璃作窗户的书院,但亲眼看见时,还是震惊不已。
“你这是从我父王那里讹了多少钱?”刘陵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儿。
“哈哈,真要算起来,可真不少。不过,就算再多的琉璃,又怎么能和你相比呢?他把你都给了我,还在乎这点钱?”
“就你会说话。”刘陵白了梁啸一眼,拉着梁郁的手,亲热地笑道:“文姬,我们不理他,自已去看。看得好,让他也给你一个这样的小院,以后看书就不用点灯了。”
离开了京城,梁郁的心情也变得欢快起来。她和刘陵一起跑进了书院,站在干净整洁的书堂中,看着透过琉璃的灿烂阳光,惊讶不已。她走到窗边,手指从琉璃上轻轻划过。“嫂嫂,这是真的吗?我怎么像是在做梦似的?”
“嘻嘻,别说你了,我也觉得像是在做梦。早知道庐山有这么好的书院,我们就不应该在路上耽搁那么多时间。”
“是呢,是呢,江夏的风景虽然不错,可是和庐山比起来,还是要差很多。”
“没错,我也是这么认为。”刘陵眨眨眼睛。“一定要弄一间这样的书房,到时候我们在里面读书,让他们去骑马,好不好?”
梁郁瞟了一眼外面的梁啸,掩着嘴,笑了起来。
梁啸站在屋外,见刘陵和梁郁在屋里说得眉飞色舞,谈笑风生,心情也莫名的好了起来。刘陵嫁给他,固然有她的小心思,但总的来说是受了委屈的。梁郁更是如此,她虽然没对那个计划做过任何评价,也一直配合,但是她在江都王宫里生活过几年,知道王宫里的苦楚,从内心里,她大概是不愿意入宫的,只是没有在脸上表现而已。
如今到了庐山,入宫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她终于露出了发自肺腑的笑容。
梁啸感慨不已。与庐山比起来,长安真是太逼仄了,让人喘不过气来。
“得得得……”一串轻快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梁啸转头一看,见月亮骑着那匹新月,身前坐着小平安,母女们一边笑着,一边轻驰而至。来到跟前,月亮翻身下马,裙摆飞舞,姿态轻盈。她将小平安抱了下来。小平安欢叫着,扑到梁啸怀里。
“阿翁,我也要一匹这样的好马。”
“行,没问题。”梁啸一口答应。“等明年生小马驹儿的时候,你自己到马厩里去挑,挑中哪一匹,就用哪一匹,怎么样?”
“好啊,好啊。”小平安抱着梁啸的脖子,在他脸上用力亲了一口。“阿翁最好了。”
“小骗子,刚刚还说阿母最好呢。”月亮皱了皱鼻子,撅起嘴。
“阿母也好,和阿翁一样好。”小平安伸出手,将月亮搂了过来,也在她微红的脸上亲了一下。月亮嘻嘻笑着,在女儿脸上啄了两下,又将小平安抱了过去。“夫君,我们以后不回长安了,就在这儿住一辈子,好不好?你看这儿多好吧,有大山,有大湖,还有一大片良田。”
“小家子气。”梁啸笑道:“你可是草原上长大的人,看惯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怎么会喜欢这江南的山山水水?”
“不可以么?”月亮撩了撩腮边的头发,看向远处平静的湖面。“草原上的生活太苦,中原在我们眼里就是天堂,这里就是天堂中的天堂。能生活在这么美的地方,我就是现在死了也心满意足。”
“你这个俏胡姬,可真是会胡说八道呢。”刘陵走了出来,正好听到月亮的话,嗔道:“越是好日子,越是要慢慢享受,怎么能动不动就说死呢。对了,我可得跟你告个状,你这闺女……”
“唉呀,阿母,不能说,不能说。”小平安急着连连摇手,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梁啸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就在这时,一行人从远处走了过来。刘陵见了,连忙示意梁啸。梁啸转头一看,见当前一人正是枚皋,不禁大感意外。枚皋不在长安呆着,跑到庐山来干什么?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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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0章 枚皋(撒哈拉的渔夫2)
幽静曲折的林阴小道上,梁啸和枚皋缓缓而行。头顶浓密的树冠中,有五采的小鸟歌唱,清脆的叫声在寂静的山林里听得真切,越发显得幽深宁静。偶尔一抬头,远处挺秀的山峰映入眼帘,亭亭玉立,顿生出尘之心。
“真不错。”枚皋由衷的赞了一句,被微黑的脸上露出惬意的笑容。
“别急着做赋,你还没看到最好的。”梁啸笑道,拉着枚皋,走上一条岔道。
前面是一条窄窄的山谷,两侧山石耸立,一株株桃树散布在岭上,花开得正艳,带着淡淡甜意的香气混在湿润的水气之中,轻吸一口气,便让人有错入温柔乡之感。几道山岭连绵而上,起起伏伏,像一只手掌,五指环绕。
分开缤纷的桃花,两人向山谷深处走去。渐渐有水声传来,而且越来越响,最后变成雷鸣般巨响。空气越发湿润,蒸腾的雾气扑面而来,不仅脸上凉丝丝的,就连衣服都变得有些湿。
“这是什么?”枚皋好奇地问道:“泉水?”
梁啸不答,伸手拨开一枝桃花,笑嘻嘻的说道:“请!”
枚皋被他的神秘勾得心痒,也不客气,提起衣摆,迈步而上。
忽然之间,一副让人瞠目结舌的美景出现在面前。苍绿的山石上,一道银练般的瀑布飞流而下,坠入岩下的深潭之中,激起翻滚的水花。水气氤氲而起,一道彩虹横跨山岭。
枚皋惊讶不已,抬起头,却发现那瀑布并不是一道,而是三道,由高高的山顶逐级落下,水流冲击山石上,激起漫天的珠花流沫,发出黄钟大吕般的巨响,看似一体,实则合三为一,摄人心魄。
枚皋睁大了眼睛,贪婪的看着这一切,久久无语。
梁啸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美景,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良久,枚皋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来。“有如此美景,就连我都不想回去了。”
“那你就别回去了,我这儿宽敞得很,不缺你住的地方。山里的女子虽然没什么教养,却胜在自然。你娶妻也好,买婢也罢,都能找到合适的。”
“你可别说了。不瞒你说,我真的心动了。”枚皋走到潭边,脱了鞋,解了足衣,将脚伸进清凉的泉水中。清澈的泉水打着转,从他的脚边流走,看似漫不经心的说道:“现在长安吵得厉害,我是真的厌了。”
梁啸没有说话,走到潭边,学枚皋一样,将脚浸入水中。他已经听枚皋说了窦婴和田蚡廷争的事,总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历史上,窦婴就是因为与田蚡不和被杀,现在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窦婴会死吗?梁啸盯着旋转不休的流水,一时出神。
细细分析起来,眼下朝中能够和田蚡一较高下的,除了窦婴,还真没有其他人。他出身外戚,却又是凭战功封侯。他出将入相,文武双全。更重要的是,他当年为了支持当今天子,不惜与太皇太后反目。
不过,这些都不足让窦婴取胜。历史上的他也有这些优势,但最后还是死了。
枚皋等了半天也没听到梁啸说话,转过头,见梁啸看着瀑布出神,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魏其侯的对手究竟是谁。”梁啸慢慢地转过头,看着枚皋。“真是田蚡吗?”
枚皋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转了转眼睛。梁啸笑了。“别看了,方圆百步以内,只有你我二人。你要是真想和我说说这件事,现在是唯一的机会。如果不愿意说,我也不勉强。离开这里,以后永不再提。”
枚皋不好意思的笑了。“伯鸣,你啊,就是太直接。这事……关系到朝廷,不能不慎重。”
“慎重,我可以理解,但是怯懦就没劲了。你父亲当年可是力谏吴王的人,到了你这一辈,不会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吧?真要是坏了仕途,这儿也能给你留个庄园。别的不敢说,衣食无忧是可以保证的。”
枚皋转过来,瞥了梁啸一眼,歪歪嘴,眼神诡异。“真要忤了上意,你觉得你还真能在庐山呆着?你要真想听我的意见,也得拿点诚意出来吧。”
梁啸愣了片刻,哑然失笑。“你想要什么样的诚意?”
“你这么痛快的离开长安,究竟有什么打算?是去西域,还是去夷洲?”枚皋轻笑一声:“淮南王申请徙藩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如果成功,徙藩后的淮南王府能不能有我的位置?”
梁啸大感意外,盯着枚皋看了半晌。他没想到枚皋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么看来,他到庐山来宣诏,恐怕不仅是天子安排的,更可能是他主动要求的。他考虑了一会儿,站起身,淌着水,走到潭水深处,对枚皋勾了勾手指。“想知道?下来吧。”
“你这什么意思?”枚皋一边说着,一边试探着下了水。“只听说同乘一条船的,没听说一起下水的。”
“因为这件事太危险,船说沉就沉,不如下水来得直接。”
枚皋愣了一下,抬起头,盯着梁啸。“不会吧?”
“真的。”梁啸一本正经的说道:“这次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你如果后悔,现在走还来得及。”
枚皋犹豫了片刻,勃然大怒。“我脚都湿了,还来得及?”说着,他一跃入水,脚下一滑,险些摔倒。梁啸及时伸手扶住他,忍不住笑出声来。“不愧是枚叔的儿子,还有点血性。”
“少废话,我就问你一句,真要败了,夷洲去得么?”
梁啸用力拍拍枚皋的肩膀,放声大笑。“放心,岂止夷洲,天下都去得。”
——
除了最核心的想法,梁啸将自己的大部分计划都对枚皋坦诚相告。枚皋听了,如释重负。“这么说,你当初对淮南王所说的大片土地并非虚言?”
“当然不是。”梁啸点点头。“少孺,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是去过西域的人。在你看来,西域和中原孰大?”
“西域是大,不过西域全是沙漠,再大又能有什么用?”
“没错,西域全是沙漠,供养不起太多的人口。可这至少能说明一个问题:大汉并不是整个天下。大汉以外的天地很宽阔,你我大有用武之地。此处不留人,自人留人处。乘槎浮于海,并非是自我流放,更可能是打开一片更广阔的新天地。”
枚皋连连点头。他去过西域,眼界大开,知道梁啸所言并非空**来风。他心目中的天下,已经远远超出了大汉的疆域。得罪了天子也不用紧张,大不了离开中原,另外找个地方生活就是了。
这样的事,以前就有,不过以前的中原人眼界有限,能够想得出的地方只有南边的越国和北边的匈奴。越国是蛮夷,匈奴是胡虏,都不如中原,这不过是迫不得已的选择。现在情况不同了,至少还有夷洲和西域可以选择,夷洲、西域之外,还有梁啸所说那片商人后裔繁衍生存的土地。
学者言必称三代,能与传说中的商人生活在一起,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你将茂陵的产业送给王彬,就是这个用意?”
“也不仅仅是这个原因。”梁啸摇摇头,自嘲地笑了两声。“陛下宠爱王美人,我将产业送给王美人的兄长,自然是希望王美人能为我美言几句。否则的话,正如你所说,我想住在庐山也是不可能的。”
枚皋吐出一口闷气。“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没错,连孔夫子都忍不住要去见见南子,我等凡夫俗子,更别指望能天生贤良。”
枚皋一怔,随即大笑起来。他指着梁啸。“你啊,又在亵渎圣人。”
“我不是亵渎圣人,我只是实事求是。远的,我们就不说了,就我朝开国以来,几位先帝,有哪一位符合内圣外王的标准的?”
枚皋挑了挑眉。“你这胆子越来越大啦,连先帝也敢非议?”
梁啸不以为然的笑笑。“你若是怕了,现在走,还来得及。”
枚皋指指腰深的水。“我大半身都湿了,还走得了?”
“既然如此,那就安安稳稳的听我说。”梁啸哈哈大笑,上前搂住枚皋的肩膀。两人走到岸边,在一块大石上坐下。“我刚才说过,魏其侯的对手其这不是田蚡,而是天子,更准确地说,是渐渐失去了制衡的皇权。细说起来,田蚡其实也是一个失败者。你看他这个丞相做得,啧啧,他还是天子的舅舅呢,依我看,和孙子差不多。”
枚皋眯起了眼睛,凝神细听。
“你刚才说,田蚡建议徙天下豪强至茂陵,意在打击游侠,暗指魏其侯挟民意自重。我倒是觉得,这不是田蚡的建议,而是天子的想法。当然了,不排除田蚡借刀杀人的可能。可是,在功臣集团、诸侯王失去制衡朝廷的实力时,游侠迟早会成为天子杀戮的对象。”
枚皋轻叹一声,点了点头。“没错,在这几个势力中,游侠其实是实力最弱的。吴楚之后,诸侯王实力大减,游侠的处境就已经大不如前,孝景帝诛杀王孟、周肤,已开屠戮游侠先声。我们的父辈还能游食诸侯,合则留,不合则去,我们现在却只有长安一个去处。不为天子效力,就只能老死乡里。”
梁啸笑笑。枚皋终于说出了心里话。人都是自私的,枚皋也不例外。如果不涉及到他本人的利益,窦婴和田蚡谁死谁活,他才不关心呢,至少不会这么关心。游侠、游士,有时候很难分得清。枚皋的父亲枚乘,以及现在还在朝的司马相如,都是游士,田蚡提议对付游侠,他们不可能不紧张。
吴楚之前,诸侯王国与朝廷并列,游侠、游士有很多选择。哪个诸侯王礼贤下士,他们就去哪里。一旦礼节不周,他们又从容离去,根本不用担心找不到主君。可是现在诸侯王国渐渐势弱,朝廷成了唯一的选择,他们再也没有以前那样的风光了。要说心里没有失落感,肯定是不现实的。
不平则鸣,穷则思变。
他之所以敢和枚皋透露出海的想法,就是因为他从枚皋的话语中猜到了枚皋的心思。枚皋的父亲枚乘就是一个典型的游士,枚皋本人又不是什么真正的儒家子弟,没有那么重的忠诚信念,他去过西域,去过来南越,见过世面,知道天下之大。要和他产生共鸣,枚皋无疑是最符合条件的。
当然,最关键的是这个时代儒家的忠君思想还没有深入人心,像枚皋这样秉承着战国遗风的士子才是知识分子主流,奴性未生,血性尚在。再等百十年,等儒家思想占据了主流地位,再想这么干,就没这么容易了。
“所以,这场冲突势在必然,本身没什么好奇怪的。”
枚皋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他此前只是担心自己的前程,得到了梁啸的允诺,已经解了后顾之忧。听梁啸这么一说,这才意识到这件事绝非他个人的前程富贵这么简单。按照梁啸的说法,窦婴的对手其实是天子,不管他怎么努力,败局都已经决定。
兔死狐悲。枚皋是支持窦婴的,听到这个结果,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难道就只能如此?”
“倒也不至于,机会还是有的。”梁啸双手抱头,向后靠了靠。“魏其侯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的身后站着天下士子。如果能将这股力量用起来,也许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梁啸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枚皋。这是真正的关键,枚皋能不能担当起这个重任,就看他此刻的表现了。
出乎梁啸的预料,枚皋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问道:“怎么才能将这股力量用起来?”
“你考虑清楚了?”梁啸提醒道:“之前都是嘴上说说,接下来可是实打实的,一步踏出去,你就真的收不回来了。”
“你怎么前怕狼,后怕虎的?”枚皋不以为然。“有什么好怕的,就像你说的,大不了出海就是了。”
梁啸笑了。“其实也简单,天子雄心勃勃地要开拓四方。这样的事,只有我们能帮他,田蚡之流是帮不了的。你回长安之后,要做两件事,一是尽快促成淮南徙藩,一是要告诉魏其侯要步步为营,千万不能操之过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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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1章 误差
夜色深沉,梁啸负着手,沿着长长的走廊不紧不慢的走着,不时停下来看一眼皎洁的月光和波光粼粼的彭蠡湖。他反复回忆和枚皋说过的话,看看有没有说漏什么。
和枚皋的交心并非设计好的计划,他曾经考虑过枚皋,但是并不确定。如果不是枚皋主动提出,他是不会和枚皋说这些的。即使开口之前已经考虑了好长时间,他还是不敢放心。
毕竟这不是一件小事。一旦失败,受到牵连的人不仅仅是枚皋,还有窦婴。
他不希望自己成为窦婴的掘墓人。
转过拐角,梁啸停了下来。他听到了说笑声。隔壁是书院,此刻应该没有人了,怎么还有人说笑。梁啸想了想,转身穿过角门,向书院走去。
书院在山岭的半中间。在夜色中,灯光从琉璃里透出来,像一块璀璨的水晶。透过琉璃窗户,梁啸隐约看到了几个窈窕的身影。他好奇不已,加快脚步,走到书院走廊上,隔着窗户向里看。
刘陵、梁郁都在,月亮、贝塔等人也在,还有被梁啸买下,安排去服侍桓远的越女,一个个坐在书案后,有的握着笔在写字,有的捧着书在读,有的则托着腮,仰着头,看着讲台中间的梁郁。
梁啸手持教鞭,若有其事的点着身后一片空白的木板,像一个老学究,表情生动,动作夸张,不时的引起一阵阵笑声。梁啸诧异不已。在他印象中,梁郁人如其名,一直是自带忧郁光环的安静女子,没想到她还有如此活泼的一面。
梁郁首先看到了梁啸,冲着坐在前排的刘陵使了个眼色。刘陵转头一看,连忙起身走了出来,脸上的红晕尚未散去。“回来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
“没什么事,坐在一起说说闲话。吃晚饭的时候,文姬说起即将改造书房的计划,一时兴起,便先到书院来体现一番。”刘陵拉起梁啸的手,走到一旁。“夫君,我想重挑几个人服侍醒师傅,把这几个越女换回来。”
梁啸一听就明白了刘陵的意思。其实他刚才看到这几人的时候就大致猜到了。
“你不放心?”
“嗯,倒不是说她们有什么问题,只是师傅那里人多口杂,而她们又太单纯了,不知道人心险恶。与外人接触太多,恐怕不妥,还是有所限制的好。”
“行,这件事你安排吧,师傅那里不会有问题。”
“那就这么定了。”刘陵转身,准备回屋。梁啸拉住了她。“我事有要和我说。”
刘陵好奇不已。“什么事这么急,不能等我回去再说?”
“我和枚皋谈了一些事。”
刘陵眨眨眼睛,抬起手。“你等等,我回去和文姬打个招呼,先和你回去。”
梁啸也没有坚持,等刘陵进去,和梁郁、月亮打了招呼,这才出来。两人肩并肩,沿着长长的走廊,谁也不说话。等回了房,关上房门,梁啸才坐在床边,将和枚皋交流的过程说了一遍。
刘陵眨眨眼睛,不解地看着梁啸。“就这事?”
梁啸讶然。这是多重要的事啊,刘陵怎么这副漫不经心的表情。“这……不重要吗?”
“当然重要。”刘陵走到梁啸身边,伏在梁啸肩上,伸手拨过梁啸的脸,在他鼻尖点了点,黛眉轻挑。“不过也没有那么重要。夫君,你最近太紧张了。”
“呃……”梁啸无语。不是我太紧张好吧,是你太放松了。这么大的事,你当过家家呢?
见梁啸这副眼神看着自己,刘陵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眼珠一转。“现在时辰还早,你是先练导引术,还是等会儿再练,或者今天就别练了。一阴一阳谓之道,你精神过于紧张,我要帮你放松放松。”
梁啸翻了个白眼,伸出双手,按住刘陵的肩膀。“我说翁主,你别开玩笑了好吗?我跟你说正经事呢。”
“我说的也是正经事啊。”刘陵眨眨眼睛,更显魅惑。“你现在太紧张,想什么事都会钻牛角尖。如果不能放松下来,你怎么能处理好这件事?就像射箭一样,不用蛮力,发乎自然,才是正确的射箭之道。”
梁啸语噎,居然想不出理由来辩驳。刘陵见状,干脆也不征求他的意见了,起身叫来贝塔、希娅。“你们打些水来,服侍夫君洗沐,自己也洗一洗。”
梁啸一听,吓了一跳。“翁主,你这是……”
“好好坐着。”刘陵伸出两根手指,压在梁啸唇上,示意他不要说话。“我自已有数。别忘了,我是淮南翁主,论道术,淮南王府收藏的典籍堪称天下第一,即使是和宫里的秘书阁相比也毫不逊色。你以为只你有会导引术,我就不会么?”
梁啸眉头微耸,无声而笑。
——
梁啸摊开双臂,躺在床上,越想越觉得可笑,忍不住笑出声来。
刘陵说得没错,他现在放松多了。虽然他依然不能像刘陵一样轻松,但至少他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正如枚皋比他想象的更容易接受他的蛊惑一样,刘陵对这件事的态度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严重。或者说,是他自己把这件事看得太重了。而根本原因则在于他们的思维习惯不同。人的思维方式往往落后于时代。汉代的皇权虽然正在迅速加强,刘陵、枚皋的思维却还停留在策士纵横的战国时代,他虽然来自民主法的现代社会,思维却不可避免的保留着权利高度集中,动则得咎的****时代。
在刘陵、枚皋看来,他们只是集结更多的力量,形成舆论,向朝廷进谏,并非谋逆,所以没必要太担心,大不了免官罢职,终生不能为官。在他看来,这其实就是逆龙鳞,天子一怒,他们随地可能人头落地。
从结果来看,他的紧张更有道理。可是换句话说,如果枚皋的想法和他一样,恐怕就不会答应得那么爽快了,换个地方做官和以命相搏完全是两个概念。
刘陵爬了过来,伏在梁啸胸口,捏捏梁啸的鼻子,笑盈盈的问道:“笑什么?”
“没什么,你的办法很有用。”
“那当然。”刘陵很得意。“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你绷得太紧了,我就得给你松松劲。你要是太放松了,我就要给你提个醒,这才能张弛有度嘛。”
“没错,你真是我的贤内助。”梁啸将刘陵搂在怀中,看着屋顶。“既然枚皋主动请战,我就让他和窦婴冲在前面。我打算在庐山多呆一段时间,做些准备,你觉得如何?”
“做什么样的准备?”
“武器、钱、情报,当然,还有人。”
刘陵眼前一亮。“具体说说。”
“以小搏大,必须要有点杀手锏。虽然不希望动武,可是必须要有这样的准备。天子是个很强势的人,如果没有足够的武力威慑,谁也不能保证他不会撕破脸,兵戎相见。”
刘陵连连点头。“没错,真要交兵的话,朝廷有绝对优势。当年的吴王刘濞准备了三十年,都没能挡住朝廷的大军,仅凭淮南国的这点人口,肯定不够。”刘陵用双臂撑起身体,好奇地打量着梁啸。“在琉璃、马镫、炼钢术之外,你还有什么样的杀手锏没拿出来?”
“你觉得我会把全部的家底都献给朝廷?”梁啸皱了皱鼻子,一副自鸣得意的模样。“放心吧,最好的东西,我都留着呢。”
“是吗,那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好东西。”
“既然决定在海外建国,战船当然是关键。之前决定在豫章造船的时候,我就想过这个问题。你在茂陵做的那些试验也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在这些基础之上,我们能打造出更加强大的战船,届时就算天子组织上百艘楼,我也一样能灭了他。”
刘陵睁大了眼睛,将信将疑。“当真?”
梁啸白了她一眼。“翁主,你永远不要低估了技术的力量。有位伟人说过,科学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你想想看,马镫很简单吧?有了它,汉军骑士只要练习一两年时间,就能和从小生活在马背上的匈奴人抗衡。炼钢术也不复杂,可是有了它,陈家赚得盆满钵满……”
听了梁啸的解释,刘陵眉开眼笑,好奇心大起。“别卖关子了,你就直说吧,怎么提高楼船的战力?”
梁啸也有些兴奋起来,翻身坐起,披衣下床,取过一只船模,又回到床上,盘腿而坐。
“首先,我要改进推进方式,提高推进效率。按照我的估计,至少可以让船速增加一半。其实,我要加大船体,然后在船上加装巨弩,增加远程攻击能力,再加上拍杆,增强近战能力……”
听着梁啸如数家珍的解说战船的改造思路,刘陵听得如痴如醉。她亲眼见过梁啸改造楼船,也亲自主持了几个月的船舶试验,经手的船模不下百,已然是大半个造船专家。可是,梁啸此刻说出来的设计还是让她大开眼界,直呼不可思议。
见以聪慧闻名的刘陵一脸崇拜的看着自己,梁啸不禁有些自信心爆棚。怕个毛啊,皇帝就牛逼?真要较量起来,还不知道谁能笑到最后呢。
——
甘泉宫,天子伏在宽大的御案上,一手托着额头,一手摩挲着巨大的地图,迟疑不绝。
地图是西域地图,经过枚皋两年多的实地测绘,他手头的这副西域地图已经足够精细,能让他对西域的形势一目了然。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加不安。
匈奴人卷土重来,羌人两面讨好,从南北两个方向侵入河西,斥候已经到达武威一带。秋天很快就要到了,如果不尽快做出预案,一旦匈奴人、羌人入侵,河西的控制权必然易手。
如果换成几年前,朝廷对河西的情况根本不关心,因为河西本来就不在大汉的控制之下。现在情况不同了,经过梁啸等人的努力,李当户、李舒昀等人在西域诸国驻兵,河西已经被汉军控制,胡汉商人络绎不绝,不仅带来了西域的奇珍异宝,也带来了西域诸国对大汉的臣服之意。
这时候失去对河西的控制,不仅西域诸国对大汉的向往将得而复失,朝廷的脸面也会严重受损。
更重要的是,此刻开拓西域的第一人梁啸正在庐山“养病”,虽然他增了梁啸的食邑,驳斥了弃用梁啸的流言,可他自己心里清楚,如果不能击退匈奴人的进攻,难免会有人认为离开了梁啸就办不了大事,将梁啸免官是朝廷不会用人。
他不想给人留下这个印象,就只有一个办法,在梁啸“养病”的时候,依然能强力击退匈奴,牢牢的把握住对河西的控制权,甚至要比梁啸做得更好。
怎么才能做得更好,谁统兵出征能比梁啸更出色?
天子在脑子里一遍遍的筛选着可以出征的将领:韩安国,李广,卫青,曹时,镇守北疆的程不识?
天子犹豫不决,这些人各有长处,但不管是谁,都无法超过梁啸。最有能力的是卫青,但卫青的能力充其量和梁啸伯仲之间,要让他完成得比梁啸更好,似乎不太可能。
天子有些焦躁,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他抬起头,对侍立在一旁的主父偃、徐乐招了招手。“对于西征的人选,你们有什么好的建议?”
徐乐说道:“陛下,臣以为,若论对西域的熟悉,没有人比梁啸更合适了。”
天子沉默不语。
主父偃轻声笑道:“陛下,臣以为不然。这次出征,最重要的战场不在西域,而是河西。论对河西的了解,当以枚皋为最。即使是梁啸,在这方面也要稍逊一筹。”
天子露出一丝笑意。“没错,枚皋对河西的情况最清楚,有他作向导,不管是谁,都不会有迷路之忧。”
“陛下所言甚是,所以臣推荐平阳侯统兵出征,以枚皋为行军参谋。平阳侯将门之后,又是阳信长公主的夫婿,忠心无虞,正是最合适的人选。臣听说,就连梁啸本人,对平阳侯也是非常推崇的。”
听了主父偃最后一句,天子眉毛一挑。他也听过这句话,是韩说转述的。梁啸对曹时如此推崇,看起来有些诡异。在统领水师出征闽越之前,曹时可没有统兵作战的经验。梁啸是怎么判定他有用兵之能的,而且评价还那么高。
莫非他们之间有过交往,曹时给了他好处?天子心头升起一朵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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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2章 新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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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忍不住笑了起来。“除了你,还有另外一个平阳侯吗?”
曹时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天子。天子愣了片刻,忽然恍然大悟。“你是说……我?”
“正是。”曹时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接着说道:“没错,臣与梁啸一路同行,并无深交。在此之前,除了上朝,从未与他有过来私下交往。臣又没有统兵出征的先例,连在军中任职的机会都没有,他如何能知道臣是否会用兵?”
听了曹时的解释,天子也觉得有理。他和梁啸有过多次接触,能感觉到梁啸对他的欣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以平阳侯的身份和梁啸见面的,梁啸怀念那段时光,依然用平阳侯来称呼他,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考虑到梁啸评价一个人从来不是根据传言做出判断,基本都是经常见面,比较熟悉的人,比如卫青,比如霍去病,他说的那个“平阳侯”指自己的可能性的确大于指曹时。
天子忽然笑了起来,抑制不住心里的得意。梁啸一向比较骄傲,他从不以身份看人,卫青、霍去病都是奴仆出身,他却一点也不轻视他们。事实证明,卫青确实有能力,而霍去病虽然年幼,天赋也着实异于常人。这么说来,梁啸对他的推崇也不会是客套话,而是他真正的看法。
知我者,梁啸也!刹那间,天子大有心有灵犀之感。他感慨了片刻,又问道:“那依你之见,谁能担负起出征河西的重任?”
曹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卫青。”
天子笑了,摇摇头。“我觉得还有一个人比他更合适?”
曹时愣了一下,不太确定的说道:“梁啸?”
“不。”天子指了指曹时的胸口。“你。”
——
天子下诏,拜平阳侯曹时为征西将军,长平侯卫青为副,案道侯韩说等新锐将领从征。消息一出,李广固然大失所望,窦婴也非常意外。这么大的事,天子居然没有事先和他商量一下,这和他的预期相去甚远。
他原本以为,天子将他这个“老臣”留在身边,就算不立刻委以重任,也要事事咨询,查漏补阙,现在看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窦婴很失落。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有一种回长安隐居的冲动。
同样郁闷的还有董仲舒,或者说,董仲舒比窦婴还要郁闷。他不惜冒犯天颜,将山东大水的原因解释为屡动干戈,用兵太频,结果话音未落,天子又决定西征了。这比打了他一个耳光还难受。他所有的心血都化作泡影,天子拿走了想拿的,而他最看重的那些理论,却被天子当作破鞋一样扔了。
两个失落的人很自然的走到了一起。借着讨论学问的机会,窦婴和董仲舒的交情迅速升温。
——
枚皋在庐山住了数日,在梁啸的陪同下饱览了庐山风光,品尝了彭蠡银鱼,准备离开。
梁啸给他准备了一些礼物,无非是豫章的一些土物产,长安不多见,却也算不上稀罕。枚皋也没太当回事,以他和梁啸的交情,没必要为了这些常规的礼物过于客套。
不过,当梁啸命人抬出一只黑漆箱子的时候,枚皋有些意外。这只箱子很漂亮,里面的东西自然也很珍贵。
“这又是什么?”
“纸。”
“纸?”枚皋不解。纸是很贱的东西,有必要用这么精致的箱子来装吗?
梁啸也不解释,命人打开箱子,露出一叠洁白平整的纸张,淡淡的香气弥漫开来,让枚皋有一种回到庐山竹林的舒畅感。梁啸拿起一张纸,递给枚皋。枚皋接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又看,越看越欢喜。这纸和他印象中那种又粗又硬的麻纸完全不同,仅是外观就惹人欢喜。
“试试。”梁啸拿过一支蘸饱了墨的笔,笑盈盈的递给枚皋。“吃了那么多美食,看了那么多美景,你不留下两篇赋就想走,未免也太便宜了你。”
枚皋哈哈大笑,提起笔就要写。梁啸连忙拦住。“这纸和竹木简不一样,你要掌握好墨的份量,否则写出来就是一团。”
枚皋按照梁啸的说明,在砚上刮去浮墨,这才落笔。开始几个字还有些不适应,晕成了墨点,但他很快掌握了诀窍,写的字越来越漂亮。他本来就以文思敏捷著称,此刻新得好纸,心情愉快,更是思如泉涌,下笔如风,不大功夫,一篇《庐山赋》问世。
梁啸拿起赋,慢慢吟诵,赞不绝口。“这篇赋写得好,不过,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梁啸挤了挤眼睛。“这些纸是封口费,换你闭口不宣庐山之美。”
枚皋大惑不解。他刚写了一篇得意的大赋,正想着传遍天下呢,梁啸却要封他的口,这是何意?
“我不想有太多的人知道庐山,扰了我的清静。”
枚皋恍然大悟,不禁放声大笑,指着梁啸说道:“你好贪婪啊,居然想独占庐山。”
“不敢,若是你来,必然竭诚招待。”梁啸笑嘻嘻的说道:“我也没有要求你一辈子绝口不提,只是给我几年时间,待我安安静静地将要做的事做完。为了补偿你的损失,我届时会帮你印行文集,颁行天下,让天下识字之人都知道你枚少孺的大名。”
“你说什么?”枚皋一时摸不着头脑。
“你别管那么多,这几年用心写几篇好文,再将以前的文章拾捡拾捡,到时候我用这种纸帮你印上几千部,每个州县都送上几部,你还愁天下人不认识你枚少孺吗?”
枚皋哈哈大笑,只当梁啸是在开玩笑。这年头的文章全靠手抄,就算再重要的典籍也没有抄几千部这么奢侈的做法。他的文章再好,还能和圣人经典相比?
“多谢了。”枚皋大大咧咧的拱拱手。
见枚皋不相信,梁啸也不多解释。等淮南王把印刷术搞出来了,枚皋自然会相信。这些纸,不过是一次革命的第一声枪响罢了。
“少孺,你到长安之后,送一些这样的纸给董夫子,让他好好做些准备。用不了多久,会有人向他挑战。他就等着应战吧。”
枚皋心领神会。要想谏阻天子触及游侠、游士的生存基础,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及他所治的《公羊春秋传》必须打倒在地。枚皋读的书比梁啸多,他很清楚,相比于天人感应的阴阳家理论,《公羊春秋传》的大一统才是天子行事的理论根基。
枚皋戏谑的指了指箱子中的纸,又晃了晃手中的笔。“这么说,这是战场,这就是长矛了?”
“没错,而你就是冲锋陷阵的勇士,写的也不是赋,而是战斗檄文。”梁啸乐不可支。“我祝你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枚皋也笑得合不拢嘴。他连连摇头。“论经学,我可不是董夫子的对手,不过,我可以先打个头阵。伯鸣,这样的纸,你尽快再给我送几箱子来。对于以文墨为生的我辈来说,这可是最好的敲门砖,无往而不利。”
“多了不敢说,我每个月可以供你五百枚,一个钱也不要。”
“一千。”枚皋用力一拍梁啸的肩膀。“五百自用,五百送人。”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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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第543章 手足(谢刀刀口万点打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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枚皋在半路上遇到了传诏的使者,天子让他立刻赶到甘泉宫,就任征西将军曹时的军谋。枚皋喜出望外,昼夜兼程,仅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就赶到了甘泉宫,半路上只在长安停留了片刻,入宫找太史令司马谈。
司马谈正在天禄阁观星,安放大型千里眼的屋子里乱糟糟的,到处堆着书籍,案上散放笔墨算筹。司马谈脸色苍白,两眼通红,一离开千里眼,眼神就有些发虚。看到枚皋进屋,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将案上的算筹拨乱,又将摊开的帛书卷起来,压在墨迹点点的袖子下面。
“原来是枚少孺啊,吓了我一跳。”
枚皋打趣道:“太史公辛苦了。”
“哈哈,不辛苦,不辛苦。”司马谈摸摸鼻子,指头上的墨迹将鼻端抹黑。“就是……兴奋。”
枚皋眉毛一扬。“发现了重大秘密,却不能与人分享?”
“是的,是的。”司马谈应声答道,随即又觉得失言,掩饰地干笑了两声。正如枚皋所说,他现在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他通过千里眼看到了一个普通人无缘知道的星空,发现了大量的星辰,完全可以彻底推翻现有的星象学。可是,他还没有推导出定式,所以无法将这些发现公之于众,就像怀揣至宝,却只能穿着旧衣,像乞丐一样的走过闹市。
他希望的可不是这个,他希望是的一朝成名,自立门户,成一代宗师。
“你……这是从哪儿来?”
“从庐山。”枚皋轻声笑道:“淮南王府的门客发明了一种新的定式,我觉得可能对你能有所启发,所以特地赶来相告。”
“定式?”司马谈一下子蹦了起来,瞪圆了眼睛。“什么定式?”
枚皋也不说话,从怀里拿出两根小钉子,按在书案上,又拿出一根细绳,将两端分别系在两根钉子上,又拿起一把削刀,挂在绳子上,在桌上画了半个椭圆,转过来又划了半个椭圆。然后放下削刀,拿起笔,在帛书上写下一个定式,扬长而去。
司马谈盯着刻在案上的椭圆,眉头紧锁,眼珠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头饿狼看到了一只羊羔。
——
枚皋离开未央宫,又赶到陈掌家。
陈掌出门迎接,将枚皋迎到堂上。一入座,枚皋就说道:“陛下命我将霍去病带去甘泉宫,你们立刻准备一下。”
陈掌虽然不明白枚皋来意,但既然是陛下的命令,他们当然求之不得。霍去病拜桓远为师,学习射艺,刚刚学了几天,梁啸就被免官,离开了长安。陈掌为此后悔不已,早知如此,就不和梁啸走得那么近了,还白白被他踹坏了一扇大门。如今天子召霍去病入宫,可见恩宠未衰,他总算松了一口气。
见陈掌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枚皋很是不屑。陈掌怎么说也是贵戚之后,为了富贵娶卫少儿为妻了就罢了,如此一惊一乍,患得患失,实在有失身份。
“陈君,陛下正有志于天下,唯才是举,霍去病天赋过人,将来成就不可限量,陈家的富贵也许就寄托在他的身上。你当多些耐心,莫乱了阵脚。当年献侯(陈平)辅佐高皇帝,败项羽,擒韩信,被匈奴四十万骑困于白登而面不改色,是何等的豪气。你可不能坠了献侯的门风,为后人所笑。”
陈掌尴尬不已,唯唯嚅嚅,郁闷得要死。枚皋走后,他长吁短叹,久久难平。堂堂的功臣之后,如今却被一个年轻小子批评,实在是丢人。若是再早三十年,功臣雄风尚在的时候,哪能容枚皋如此放肆。
一时之间,陈掌追往忆昔,感慨良多。
——
枚皋带着霍去病,离开了陈家,出了长安城,直奔甘泉宫。
霍去病没带什么行李,除了几件随身换洗的衣物,就是梁啸送他的弓马。他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出了长安城,在驿道上轻驰,他才问了一句:“枚君,我师傅和师兄怎么样?”
枚皋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担心他?”
“嗯,好好的,突然就走了,连茂陵的庄园都卖了,怎么能不让人担心。你这次去庐山传诏,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枚皋笑了。“好消息。陛下赏他出使之功,增邑一千二百户。”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要把师兄赶到长安?”霍去病仰起头。“是因为师兄要为山东百姓进言吗?”
“你觉得应不应该进言?”
“我不知道。”霍去病低声说道:“其实陛下对师兄是很看重的。如果师兄一心作战,不关心那么多事就好了。他总是教我说做事就像射箭,要专心,可是他自己为什么要关心那些事?那些事不是有其他的大臣管吗?”
霍去病的声音很低,淹没在马蹄声中,枚皋听得不太分明,可是从霍去病的神情上,他看出一些与他年龄不太相衬的味道。他多次听梁啸说起霍去病的天赋,但他本人并不太相信,一个十岁的孩子,就算聪明,又能聪明到哪儿去,居然能让梁啸如此看重。他一直以为梁啸是怜惜霍去病,现在却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恐怕他的眼光不如梁啸。
霍去病有超出同龄人的成熟。
梁啸的眼力的确非我能比。枚皋自嘲的笑了笑,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不由自主的挺起了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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枚皋赶到甘泉宫,第一时间请见。天子惊讶于他的速度,随即召见了他。看到大步流星走来的枚皋和霍去病,天子眼前一亮,转身对曹时说道:“你看,我给你安排的这个军谋不错吧?”
“陛下,臣与枚少孺一起出征闽越,对他的能力早有耳闻。”
“哈哈,那时候只是耳闻,这一次要让你亲眼看看。待你大捷之时,就让他写军书,一定文质彬彬,相得益彰。”
曹时笑道:“臣也希望早点有这一天。”
说话间,枚皋和霍去病赶到天子面前,躬身行礼。天子看了一眼霍去病背的弓,皱了皱眉。“小子,我不是赐了你好弓么,你怎么不用,却背这样的竹弓?”
“陛下所赐弓太过强劲,臣射艺未成,勉强使用,只能用蛮力。竹弓虽软,却是立规矩。揠苗助长,非智者所为。”
“嚯!好大的口气。”天子吃惊地挑了挑眉,转身看看曹时。曹时也觉得很诧异。卫少儿是平阳侯府的奴婢,霍去病是在平阳侯府出生长大的,曹时见过他。现在看他这副少年老成的模样,不禁大感意外。
“谁告诉你的?”
“我师兄,冠军侯梁伯鸣。”霍去病取下竹弓,爱惜地抚了抚。“这是他当年练习射艺用过的弓,听说是我师傅所赐,现在他把射艺和弓一起传给了我。”
天子本来还想调侃两句,听说这是梁啸自己练习射艺时用过的弓,立刻把那些话咽了回去。得知梁啸代师收徒,教霍去病射艺,他原本还有些怀疑。射艺和学问一样,都是家传的,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比学问还要保守,非亲近不传。梁啸能把这样的绝技传给霍去病?
可是现在看来,恐怕梁啸真的把射艺传给了霍去病。以此推理,他离开长安的时候没有带上霍去病就显得另有深意了。很显然,他这是不想连累霍去病,也不想把霍去病这个天赋过人的少年收为己用。要是换了其他人,这样的人才怎么可能轻易放弃,从小教大的,忠诚绝非普通门客可比。
“很好,你用心练习吧,等你的射艺和你师兄一样精妙,再用我赐的弓不迟。”
“谢陛下。”
枚皋在一旁看着,心里松了一口气。他从天子的语气中听出了些许松动,还有那么一丝歉意。这是好事,如果天子一直对梁啸抱有成见,他们的计划是很难成功的。出海毕竟是不得已的下策,如果可能,他们还是希望辅佐天子,君臣同心。
枚皋入殿,御案上铺着他和马戎绘制的河西地图。天子和曹时正在讨论关于西羌的用兵问题。
“枚少孺,你对河西的情况最了解。依你之见,平定河西,当采取什么样的策略?”
枚皋沉吟片刻,拱拱手。“陛下,欲定河西,必先安东南。”
“东南?”天子眼神微闪,手指在地图上轻敲了两下,神情有些不悦。
他很清楚枚皋在说什么,淮南王刘安请求徙藩的奏疏早就送到了他的面前,他也和身边的几个近臣商量过了,只是还没有结论。有人建议接受刘安的请求,将他徙往东冶,为国守边。也有人反对,认为这样做会使刘安脱离朝廷的控制。万一他和南越勾结,为祸将比闽越更严重。
他是想问问枚皋的意见,却没想到枚皋一见面就主动提起了这个问题,而且毫不掩饰他的想法。
“东南怎么了?”天子语气淡淡的问道。
枚皋转头看了一眼曹时,拱拱手。“君侯,你对南越太子的印象如何?”
曹时一愣,他没想到枚皋会把矛头转向他。他尴尬的看着天子。天子眉头皱得更紧,怒心隐发。枚皋在他面前卖关子,这让他很不舒服。不过,他没有发作,给曹时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直言无妨。
曹时想了想。“南越太子缺少礼数,举止轻佻,对朝廷也不够恭敬。”
天子愣住了。他见过赵婴齐,觉得赵婴齐很恭顺,怎么在曹时的眼里,赵婴齐却是另一副模样?他立刻意识到枚皋所说恐怕不是信口开河,南越真的不如他想象的那样已经彻底臣服。如今山东大水未平,朝廷又要在河西用兵,粮赋缺口需要来自南越的稻米补充,如果南越出事,影响可不小。
一念及此,天子变得不淡定起来。“你们说说,南越究竟是怎么回事。”
“陛下,这次能够平定两越,有取巧的成份。”枚皋也不客气,开门见山。“闽越灭国,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没料到我军会从海路发起攻击,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他们的主力被牵制在漳浦,救援不及。南越臣服,原因又有不同。我军的强大兵威固然是重要原因,可南越对我朝知之甚少,被吓住了,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关键。如今南越太子入朝,他们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虚实,会不会另有想法,不可不防。”
天子眨眨眼睛。“他们是被吓住的?”
“没错,一是我军势如破竹的平定了闽越,一是我军以少胜多,大破余善率领的闽越主力。特别是后者,是赵婴齐亲眼所见。”
天子挠了挠头,有些反应过来了,不由得啼笑皆非。他一直以为南越臣服是真的实力不行,现在想想,恐怕不是这么回事,这里面有不少巧合的成份。别的不说,漳浦之战,汉军兵力虽然有限,可是出战的两位将领却是如今大汉能拿得出来的最佳组合。
一个是梁啸,一个是卫青,都是以骑战成名的年轻将领。如今梁啸在庐山“养病”,卫青要随曹时西征,万一南越有变,他还能派得出这样的组合吗?
南越会有变吗?天子越想越不安。南越太子虽然已经到了长安,出使南越的正使严安到现在还没回来,可见南越的事并不怎么顺利,至少不像他以为的那么顺利。
事实上,他们都清楚南越的实力绝非闽越可比,否则王恢不会看着南越这块肥肉不取,这可是了立功封侯的大好机会。
“这么说来,安定东南,的确是当务之急。”天子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还是迟疑不决。“可是,怎么才能安定东南?徙藩,是不是最好的选择,会不会是饮鸩止渴?”
曹时紧紧地闭着嘴巴,一声不吭。
天子也没指望他,把目光转向了枚皋。枚皋慢慢地挺直了腰杆,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根手指。“陛下,宗室是手足,如果连自己的手足都不能信,那陛下还能信谁?”
“话虽如此,可当年高皇帝封刘濞于吴,可是遗祸不浅。闽越地势险要,万一……”
“闽越地势险要,可是闽越丘壑纵横,耕地有限,比起淮南,闽越何足挂齿?”枚皋拱手道:“陛下,要论威胁,恐怕南越的威胁都要比闽越大得多。退一步讲,陛下也可以将几个重要的关隘控制在手中,就算淮南王有异心,区区一介书生,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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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4章 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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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仲舒直皱眉。“他都去了庐山,还不依不饶?”
“他啊,做人如射箭,一旦盯上你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窦婴开了个玩笑。“梁伯鸣要怎么对付董夫子,难道他要和董夫子论射吗。要是这样的话,就不用比了,董夫子只能甘拜下风。要是论学问,嘿嘿,那可就不一样了。以他那点学问,除了耍无赖,连董夫子的弟子都能胜他。”
枚皋眨眨眼睛。“窦君侯,你还就真的猜错了,梁伯鸣就是要和董夫子比学问。我知道的不多,只听到了一条,是有关祈雨的。”
董仲舒不安的扭了扭身子,神情尴尬。
“梁伯鸣说,孔夫子不语怪力乱神,董夫子却大搞祈雨法术,不知道是哪位高人传承的学问,又不知是真是假。如今夏季快到了,山东水患有加剧的可能,能不能请董夫子做个法,让雨下得小一点,或者把雨挪个地方,比如下到西域的沙漠去,那里可是缺水得很,就算整个大河都搬过去都没事。”
董仲舒涨红了脸,吱吱唔唔的说不出话来。
窦婴见状,连忙为董仲舒解围。“这求雨在人,得雨在天,灵与不灵,既要看人的诚意,也要看苍天肯不肯应。如今弊政未改,上苍震怒,就算是董夫子愿意施法,也未必能行的。”
枚皋戏谑地眨眨眼睛。“董夫子,是这样吗?”
“呃,呃。”董仲舒连连点头。
“我却听说,这灵与不灵,其实还是要看求雨者诚与不诚。古代大巫祈雨,之所以百试不爽,是因为他们都怀有以身事神的决心,求雨时会将站在柴堆之上。天不下雨,他们就以身自焚……”
董仲舒脸色大变,脱口而出。“枚少孺,你究竟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啊,只是想知道你这祈雨的法术究竟是真是假。董夫子,这里也没有外人,你能不能说句真话,这祈雨的法术,究竟是灵,还是不灵?”
董仲舒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说灵,枚皋就要他去施法止雨,解山东水患。如果说不灵,他岂不是自打耳光?在江都的时候,祈雨的法术他可做得不少,而且写进了他打算传世的巨著之中,连抵赖都没机会。
“你……你,这是梁伯鸣的手段么?”
“是不是梁伯鸣的手段,并不重要,真相才是最重要的。”枚皋紧紧的咬着董仲舒不放。“你能给句痛快话么,究竟是灵,还是不灵?”
董仲舒恼羞成怒,长身而起,准备不战而远。枚皋横行两步,拦住了他。董仲舒大怒:“枚少孺,你也是读书之人,欲对长者无礼么?”
枚皋笑了。“夫子言重了,我怎么会对你无礼呢,只是有些话还没说完,想请你留步。”
“还有什么话,过些日子再说不行么,非要今天说?”
枚皋也不理他,转身让人拿来一叠纸,双手送到董仲舒面前。“夫子,这是梁伯鸣让我转交给你的新纸,请你收好。”
“新纸?”董仲舒拈起一张纸,脸色微变。这纸的手感太好了,与常见的粗麻纸判若云泥,绝非寻常之物。梁啸送他新纸干什么?
“没错,这是淮南王府新制的纸,比竹木简更便于书写,价格却比帛书便宜很多,最适合写鸿篇大论。嘿嘿,他希望夫子早做准备,将你的依据写下来,以免准备不足,仓促应战。”
董仲舒瞪了枚皋一眼,哭笑不得。不管怎么说,梁啸给他送礼,而且是这么好的纸,的确是一份心意。细说起来,梁啸除了在学术上不依不饶之外,对他并无失礼之处。上次去拜访他,还给他带了一份丰厚的礼物。
“我收下了。”董仲舒叫过一个弟子,捧着新纸,落荒而逃。
枚皋站在门口,恭送董仲舒。窦婴连连摇头。“你这小子,和梁伯鸣走得太近,连说话都像他了。”
“窦君侯,董夫子走了,我们好好的聊一聊吧。”
“算了。”窦婴连连摆手。“我可没兴趣和你说那些巫术。”
“不说巫术,也不说阴谋,说阳谋。”
“阳谋?”窦婴眉头一挑,精神起来。
“没错,阳谋。”枚皋也收起了笑容,神情严肃。“窦君侯,你虽说也信奉儒家学术,可你与董夫子不同。我想请问你一句,在你看来,董夫子的天人三策是利是害?”
窦婴眉头微蹙,沉默良久。枚皋这一句话单刀直入,一下子击中了他的要害。如果说是几年前,他可能根本不会考虑这个问题。可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儒家虽说看起来比黄老之道更适合朝廷的需要,但也只是适合朝廷的需要罢了。对朝廷以外的人,似乎都不是什么好事。
董仲舒的天人三策究竟讲了什么,他心里一清二楚。董仲舒究竟想干什么,他同样一清二楚。董仲舒能干什么,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他也大致看得清楚。
儒者想取得“代天言命”的权利,要看天子愿意不愿意。天子愿意听,你的理论就是理念,天子不愿意听,你的理论就是废话,说不定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这绝不是儒者想要的,也不是董仲舒想要的。
“不用儒家,还用黄老吗?”
“当然不能。”枚皋说道:“不过,也不能一弃了之。如果非彼即此,黄老未必就比儒家差。别的不说,至少淮南王府能造出楼船,能造出新纸,可是儒家能干什么?祈雨?”
窦婴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你们的意思是?”
枚皋没有直接回答窦婴的问题,反过来问了一句:“窦君侯,你知道太史令最近在忙什么?”
窦婴想了想。“听说在观星,天禄阁有一只大号的千里眼,他用那只千里眼观星,有些新发现。”
“不是有些新发现,而是有大发现。”枚皋歪了歪嘴。“一旦这个新发现公布于众,现在所有研究星象的学者都要失业。天下只有淮南王和太令史有资格解说天象,因为只有他们有这样的千里眼。”
窦婴眉毛耸起,惊讶不已。“这么严重?”
“没错。没有千里眼,我们看到的星象只是一郡一县,有了千里眼,我们能看到的却是整个大汉,你想想看,一个从来没有出过郡县的人,有资格和游遍大汉的人讨论见闻吗?更别说大汉之外,还有更广阔的未知天地。”
窦婴倒叹一口冷气,不禁为董仲舒担心起来。天人感应的基础是对天地的了解,星象是重中之重。如果董仲舒连看到的天都只是一小片天,那他的天人感应岂不是坐井观天的臆语?
他看了枚皋一眼,忽然觉得后脑勺一阵寒意。眼前的枚皋和远在豫章的梁啸在布一个大局,这个局要对付的不仅是董仲舒,他们所谋甚大。他们要动摇的是天下人的信念。
好在是阳谋,不是阴谋。窦婴莫名的感到一阵庆幸。以他多年的为官经验,他就算猜不到梁啸、枚皋的真正用意,也知道他们究竟在与谁为敌。
窦婴权衡再三,心生怯意。“我老了,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件事关系到大汉的国运,也关系到天下人的福祉。没有窦君侯这样的前辈坐镇指挥,很难有成功的希望。”枚皋长身而起,深施一礼。“请君侯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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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5章 反省(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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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婴忽然觉得有些脸热,为自己刚刚那一瞬间的胆怯惭愧不已。他低下头,沉吟了片刻,重新抬起头的时候,眼神变得坚毅无比,甚至有些亢奋。
“是梁伯鸣让你这么说的?”
枚皋不假思索的点点头。
窦婴吁了一口气,缓缓点头。“既然他这么看得起老夫,那老夫责无旁贷。你倒说说看,你们的阳谋究竟是什么。”
“喏。”枚皋再次躬身行礼,然后向窦婴靠了靠,侃侃而谈。“其实,梁伯鸣对董夫子并无恶感,他赞同他的用心,但反对他的手段。天命太玄,用天命来解说人事,恐怕鞭长莫及。”
窦婴眉梢轻颤,欲言又止。他本想反驳两句,可是想到董仲舒刚才的窘态,他觉得还是不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这些年轻人的手段很粗暴,甚至有些无礼,但是不得不说,这个手段很有效。面对枚皋的质问,董仲舒几乎没有招架之力,只能退避三舍。
“那你们的方案呢?”
“从实处着手。”
“如何从实处着手?”
“经济。”枚皋吐出两个字,又加了两个字。“经世,济用。”
窦婴灵光一闪,沉吟道:“经世济用?听起来,这的确是落到了实处。可是,又如何着手呢?”
“论秦。”
窦婴渐渐明白了枚皋的意思,不由得歪了歪嘴。“鉴古论今,以亡秦之迹,论当世之政?”
“君侯果然是为政经验丰富的老臣。”枚皋笑了起来,不露声色的拍了两句马屁。窦婴为人自负,如今又落魄,对这种奉承几乎没什么抵抗力。“以史为鉴。是学者最常用的手段。秦亡不过七八十年,史迹甚多,有不少人还亲身经历过秦末的暴政,研究秦事,总比研究三代更容易落到实处。”
窦婴连连点头。枚皋说得在理,不管是儒家还是道家。以古喻今都是最常用的手段,言必称三代是学者的通病。三代渺远,究竟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所以众说纷芸,向来没有定论,全看各人自己发挥。可秦朝的灭亡却是近在眼前的事,汉朝开国以来,曾经掀起过一个对秦朝灭亡的讨论**。由陆贾发轫,贾谊继之,晁错做总结,成果斐然。
“亡秦故事,先贤已经多有论说,再提这个话题,还有文章可做吗?”
“当然有文章可做。”枚皋笑道:“正如星象,无数先贤已经观察天空上千年。千里眼一出,不是一样发现了一个新天地?”
窦婴兴奋起来。“你说的这个千里眼。就是经济?”
枚皋没说话,只是挑起了大拇指,在窦婴面前晃了晃。窦婴大笑,一手抚着胡须,一手扶着案,手指在案上轻轻叩击。开始很慢。声音也有些沉滞,渐渐的,叩击声越来越轻快,仿佛轻盈的舞女伴随着鼓声翩翩起舞。
“不错,这的确是一只千里眼。诸贤论及秦事。往往着重于道德与天命,却很少从经济上着眼。就算有所涉及,也是泛泛而谈。如果能列出具体的数据,详加论证,也许能有新的发现。”窦婴瞅了枚皋一眼,哈哈大笑。“梁伯鸣是不是还打算定出定式?”
枚皋笑了。“他对经济知之甚少,恐怕写不出定式。可是君侯为政多年,又做过丞相,主管天下民生,你要是想写出定式,应该不难。”
窦婴心中熨贴,喜形于色。
“除此之外,君侯还有一项常人难及的优势。”
“是么,我怎么都不知道?”
“君侯,窦家子弟外出游历者甚多。他们开了眼界,看了天下,也比那些只知道斗鸡走狗的纨绔更有见识。如果让他们将自己的见闻集结成书,广为传播,也可以助君侯一臂之力。诗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跳出大汉看大汉,也更有说服力,你说是不是?”
窦婴连连点头,思路大开,信心也随之大涨。他原本觉得自己被天子冷落,无用武之地,现在听枚皋一说,他才发现自己大有作为。他已经做过丞相,仕途上不可能再有上升空间。可是在学术上,他却没什么建树。做成这件事,写成一部著作,他就可以直追陆贾、贾谊等人,青史留名。
立德、立功、立言,这不正是儒者人生的最高理想吗?
窦婴越想越觉得这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任务,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够完成这样的重任。
“好吧,这件事,老夫应下了。明天再找董夫子商量商量,看看他有没有兴趣。他为人虽然迂阔些,学问底子却是一等一的好。”
枚皋再拜,如释重负。他顿了顿,又道:“我听梁伯鸣说,淮南王府正在研制印书之术,也许君侯的大作就是用这种印书术颁行天下的第一部巨著。”
窦婴放声大笑,意气风发。
天子端坐在案前,翻看着田蚡刚刚送来的账簿,眉心轻蹙。田蚡坐在他对面,屏气息声,生怕干扰了他的思路。
这份账簿是西征需要调用的兵员、粮草、辎重等细目,由丞相府的属吏熬了几个通宵才写成的。出征是大事,疏忽不得,这次又是远征河西,行程比以前哪一次都要远,上自天子,下自群僚,没有人敢大而化之。万一兵败,谁也承担不起责任。
由丞相府统计的结果来看,可以提供大军出征所需要的物资和钱财,但一点也不轻松。大汉有积累多年的财富,但这两年用钱的地方太多,先是北征匈奴,然后又是平定两越,紧接着又要出征河西,财富消耗极为惊人。
仅这次西征而言,如果以出兵五万骑,用时半年计算,至少需要三十亿钱。如果算上战胜后的将士封赏,总预算将超过五十亿,甚至有可能高达六七十亿。
而朝廷一年能够积存的财富不超过十亿。这还是在没有灾害的情况下。如今山东大水,基本上是入不敷出,只能动用以前的积存。前几次作战已经消耗了一部分,这次打完,几十年的积累剩下的将不到三分之一。
如此惊人的支出,不仅丞相田蚡心惊肉跳。就连天子本人也觉得肉疼。花了这么多钱,如果能打赢,那还说得过去。万一打输了……天子不敢想象,那肯定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局面。
“梁啸以前曾经算过一笔账,他说,倾所有财力,连续作战的时间不会超过十年。”天子合上账簿,拍了拍,力量很轻。生怕拍碎了似的。“现在看来,他的估计还是有些乐观,他没有估计灾害带来的损失。”
田蚡听了,很不是滋味。他是丞相,名义上掌握天下民事,可是如今只剩下听命行事的份。梁啸远在庐山,连官职都没有,天子却对他多年前的一句话念念不忘。这简直是当面羞辱他。
“陛下。梁啸不过是一武夫,沙场征战。是他的本份,可是论经济民生,他如何能清楚。”
天子扫了田蚡一眼,不置可否。“丞相,你说说看,如果将诸侯王的封国收回。能不能稍缓一些压力?”
“陛下准备同意淮南王的请求?”
“是啊,山东是粮赋所在,大部分却被诸侯王收入囊中,朝廷除了一些酢金,什么也收不到。如果将他们迁徙到边远之地。收回他们的封地,也能缓解一下压力。”
“话虽如此,可是诸侯王能愿意吗?人情乐安,谁愿意离开经营已久的封国,去边远苦寒之地,披荆斩棘,与蛮夷为伍?”田蚡连连摇头。“依臣看来,淮南王只是做做样子罢了,不可能当真。”
天子叹了一声,也觉得有理。就算淮南王是真的,其他宗室恐怕也不愿意。他站了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犹豫不决。他知道这一战必须打,否则西域必失。可是看到这些数字,他又知道,这一战必须慎重,他输不起。
曹时能行吗?枚皋能行吗?卫青是能打,可是他独木难支。如果梁啸也在就好了,有他和卫青配合,这一战的胜率会大大提高。天子回想起不久前这两人在漳浦的配合,不由得轻声叹息。如果梁啸像卫青一样温顺听话,那该多好啊。
天子抬起头,看着一旁已经靠着书案睡着的霍去病,暗自祈祷。小去病啊,你快点长大吧。
“陛下,陛下……”吾丘寿王快步走了进来,满脸喜色。“陛下,大喜啊,大喜啊。”
天子吃了一惊:“什么事?”
“大司农郑当时送来消息,决口堵上了。”
天子愣了片刻,随即狂喜,几步迈到吾丘寿王面前,抢过他手里的文书,一边看,一边急声道:“什么时候收到的消息?”
“刚刚收到的,臣还没得及让他们入档,就先到陛下这儿来报喜。”
“好!好!”天子连连点头,又大声对田蚡说道:“丞相,看来还是你有先见之明,祭神虽然花了些钱,还是值的。这不是堵上了吗?李仙翁呢,请他来,我要谢他,我要重重的谢他。”
田蚡喜不自胜,连忙转身出殿,派人去请李仙翁。决口终于堵上了,他荐人有功,天子必然会有重赏,而多日来受到的指责和非议终于也该清静了。
天子看完郑当时的报告,兴奋难以自抑。这件事折磨得他太久了,像一块大石头压在他心上,让他举步难艰,突然得以解决,他有些反应不过来,总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到怎么做。“召董仲舒入宫,朕要看看他还能说些什么。”
吾丘寿王站着没动。
天子眉头一皱。“你怎么还不去?”
吾丘寿王苦笑道:“陛下,董仲舒请假回长安了。不仅他走了,魏其侯窦婴也一起走了。”
天子愣住了。这段时间他忙着筹备西征的事,一直没关心这两个老头,也是有意要冷落他们一阵子。他们请假回长安的事,他一点也不知道。当然了,一个中大夫,一个下大夫,请假离开,也没必要通知他,郎中令就可以批准了。
不过,这两人一起走,算怎么回事?
“他们回长安干什么?”
“臣不知道。要不,臣请郎中令来,问问他?”
天子摆摆手。郎中令李广是个武人,他才不会关心董仲舒他们干什么去呢,问了也白问。
天子很失落。这么好的机会,居然就这么错过了,实在可惜。如果能当面看看董仲舒的表情,那该多好啊。他会是什么表情呢?天子很想让人立刻将董仲舒召回来,可是想想又放弃了。毕竟是天子,不能太轻佻,要不然又要被那迂腐的老夫子教训了。
池阳驿。
董仲舒和窦婴对面而坐,你叹一口气,我叹一口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相视苦笑。他们刚刚听到消息,大河决口堵上了,山东的水患在夏季到来之前解决了。这当然是好事,可是对董仲舒来说,这更是一个坏消息。
倒不是他不希望决口被堵上,而是这解决的方法与他希望的不符。天子没有改革什么弊政,更没有打消出兵征伐的念头,而是祭神。这说明什么?说明神明接受了天子的祭祀,也说明董仲舒的指责毫无根据,信口开河。以后他再说什么,天子还能听他的吗?
“夫子,看来天人感应……确实不太说得通啊。”窦婴摸摸鼻子,偷偷的瞅了董仲舒一眼。
“呃……咳!”董仲舒干咳了两声,无言以对。虽然知道窦婴没什么恶意,可是自己精心研习多年的理论落了空,脸上总是不好看。
当初窦婴找他,希望他一起完成新的学术论题的时候,他还不太愿意,如果不是窦婴面子大,他回绝不起,他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可是现在,他却庆幸自己没有留在甘泉宫,否则的话,他肯定要被很多人耻笑。
“你那什么经济民生的道理就能有效?”董仲舒半真半假的反唇相讥。“陆贾等人在前,题义已尽,我觉得做不出什么新意来,不过是虚度光阴罢了。”
“嘿嘿,你可别这么说。”窦婴摇摇头。“你想想,梁伯鸣提出的几个定式有被人的推翻的吗?一个也没有。虽说是些末道小技,却一步步走得扎实。你的想法的确宏大,可是一戳就破,无以应敌,难道不应该反思反思?既然你的办法走不通,试试他的办法,有何不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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