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千古一梦(四)
武当山天一藏经阁,坐落在武当山飞云顶上清观之侧,与罗浮山门遥相呼应。
但与罗浮那巍巍入云的参天气魄相比,这藏经阁从外面来看,并不十分显眼,只是一座三层高的石楼。石楼阁顶,俱覆青瓦。
天一阁如此材质,正宜防火。而这藏经阁“天一”之名,也是取自那“天一生水”的说法,喻指克制火患。
这“天一生水”是何来历,元霄无事之时,倒也曾经做过考证。只不过,最远也只晓得大儒郑玄曾说过:“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再往前,便湮没不可考了。
现在,远远望过去,这天一藏经阁青灰相间,造型质朴,外表颇为古旧。只有那阁顶四角弯翘的飞檐,才让它显出几分灵气。
到得这藏经阁门口,那守门的弟子却似乎不太认识他。只有在元霄出示了那块掌门真传令牌之后,那守门弟子才告了声罪,恭敬的请他入内。
待来到藏经阁里面,元霄才发现,这间从外面看起来并不起眼的藏经阁,内里却颇为宽绰广大。一排排的檀木书架,在平整的水磨石地上整齐的排列着,架间则叠摞着一卷卷的经册。
在经架间略略逡巡了一圈之后,少年便有些奇怪的发现,这整间楼室里,除了自己之外,便是几位看守藏经阁的道人。除此之外,这诺大的藏经阁中,便没什么武当弟子在翻看经书。
这位新入门的嫡传弟子有所不知的是,在这藏经阁中,收贮的都不是那寻常修习所用的经籍。武当弟子日常修习所用的道家经卷,在各殿之中都有自备。
说起来,元霄直至被他们师父纳入山门才知道,武当其实并非仅余他跟师弟二人,相反的,武当这千年内在北俱芦洲可算是开枝散叶了。
让元霄觉得颇有意思的是,在天一阁这个道门藏经阁中,竟然还有好几栏书架,上面堆叠的却不是道家经籍。略略翻翻,有不少正是他以前在那季家私塾中,所涉猎阅读的诸子百家的经卷。甚至,在那儿还发现了为数不少的武术典籍。而在一些角落里,还散落着一些古古怪怪说不出来历的经轴。
而这几栏有些另类的书架,则全都赫然铭着四个篆字:“海纳百川”。
看来,这武当藏经阁的设置,也很好的秉承了他那师父的教义。
另外有一点,也让细心的少年注意到。那便是,虽然现在那麻纸、竹纸在武当中甚是风行,但在这藏经阁中,他却发现所贮藏书,几乎全都是那些竹木卷轴。略一思忖,便大略可知其缘由。
一来,自是因那大多数藏书年代久远,那时恐怕还没有纸。二来,即使现在新入的卷籍,也不用纸张写就,大半便是为了能藏贮久远,不易损毁吧。说起来,那麻纸竹纸虽然轻便,但较易被虫咬蛀;况且若是经常翻阅,其损也速,不利于长久存贮。
就是这千百卷不同年代烤制成的木牍竹册,蕴贮一堂,混合着散发出一股说不出的气味。这气味似兰非兰,似麝非麝,但却颇为清郁,沁人心脾,恐怕便是那古人津津乐道的书香吧?
元霄就在这些散发着汗青香味的经卷书架中,往来查看。只是,待他转上好几圈儿,也耐心翻查了一些经卷,但大半个时辰下来,却还是毫无所获,找不到他想要的蛛丝马迹。
半晌徒劳无功之后,元霄才发觉,这藏经阁一层之中的经册卷轴,虽然称不上浩如烟海,但也差不多够得上书叠青山。逡巡了好几周,花费了大半个时辰之后,才发现除了变得眼花缭乱、双目酸麻之外,还是一无所获。
终于,元霄决定放弃自己寻找,转去询问那负责守护藏经阁的前辈道人,清旸道长。
恭敬的见过这位面容清瘦、相貌慈和的清旸道长,元霄便将自己的来意说明,询问清旸道长在这藏经阁中,有没有那施展开来,能让他浑身上下现出一派光明灿烂景象的法咒。
许是这要求比较古怪,倒费得他不少口舌。最后,才终于让这位清旸道长明白,眼前这位新入本门不久的少年,说了半天的法术,原来并不是那利于攻防的法咒。
这少年心急火燎说了半天的法术,却只是想让自己在施法之后,变成一派光耀堂皇的模样!
却说这位清旸道长,方才见这位掌门真传在那书架之间专心致志的翻寻经卷,还在内心里赞他勤勉。等现在弄清这少年的真正来意,再看他那一副急切的模样,便在心里暗暗叹道:
“唉,可惜了。倒底还是少年人,只想学这些个华而不实之术。”
只不过,这清旸道长向来温蔼,并不准备拂这位少年的兴头。略一思忖,便缓声对眼前这个一脸期待的少年说道:
“原来师侄要求此术,贫道想起来了,在那边‘丹霞匮’中,有一卷名为太上大光明神咒品的经册,那里面好像记载着你所需的法术。几年前贫道似乎浏览过,大概叫‘旭耀煊华诀’。”
“呀,那就多谢道长相告了!”
听清旸道长这么一说,便知这藏经阁中,确实有自己设想的那种法术;这样一来,自己那心腹隐忧,便差不多完全可以消除了!
当即,元霄便大喜过望,干脆利落的谢过一声之后,就赶紧转身朝丹霞匮奔去。清旸道长所指示的那个“丹霞匮”,偏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之中,若不是经他提醒,元霄根本便不会注意到。
而在这位急奔而去的少年身后,这位说话素来缓慢悠然的清旸道长,还没来得及将那更重要的下半截话儿说完,便见得这位性急的少年已是向那“丹霞匮”一头冲去!
……………………
一柱峰上。
梦千古问心无愧的看着韩晓虣,而韩大剑仙却理都不理他,反而温声细语的对身后的秦扬婉说道:“小婉儿啊,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有些人,想得到太多,却忘记一碗米饭能有什么故事,心上人煮的米饭才有故事。”
未等秦扬婉回话,梦千古却打断说道:“老朋友,繁华落尽,我心中仍有花落的声音,一朵,一朵,在无人的山间轻轻飘落。”
“那它们真的轻轻飘落了吗?”韩晓虣怒极反笑道,却不小心捏碎了手中的陶碗。
“放心,你们的小天魔活得好好的,对他来说更是难得的大机缘。”梦千古接过秦扬婉递过来的陶碗,自顾自的也吃了起来。
“你到底想怎样?”韩晓虣干脆放下了饭碗,直视着梦千古的眼睛寒声问道。
“帮我挡住人劫。”
“人劫?”
“嗯,我这百年间骗了天道八次,五天后便是成仙劫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千古一梦(五)
所谓人劫,害也。
第一层意思,就是人趁你渡劫的时候来杀你,陷你于必死之地,那就是人劫。
而人劫的第二层,即为七情六欲的生死劫,孽缘善缘都是人劫,没有对错,皆有因果,皆有选择。
梦千古求韩晓虣帮忙化解的,显然是第一层的人劫。
“老朋友,除了蜀山与昆仑这种常规大派外,你还有什么生死大敌吗?”韩晓虣不禁问道,他没拒绝,因为剑庐与玉剑门的关系密切,唇亡齿寒,更为现实的情况,就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哈哈,这个我真不知道,域外天魔说的好,这世上只有两种东西不可直视,一是太阳,二是人心。”梦千古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讥讽的大笑道。
“需要我怎么做?”
“守住虚实峰的东面即可!”
“好!”韩晓虣没有讨价还价,直截了当的应诺道。
……………………
古非翟醒来已经是翌日的清晨,为解心头积压的苦闷,这日傍晚,在那夕阳西下,云霞满天之时,他带着新收的两个道童来到罗浮附近的千鸟崖山林。
古非翟觉着兴致颇高,便取出自己那玉箫神雪,开始吹奏起婉转悠扬的箫曲来。
在这夕鸟归巢之时,他吹奏的自然又是那并无确切曲谱的自创曲儿:“百鸟引”。
在他那清逸爽滑的箫音中,间或跳动着串串清泠的音符,在那空灵之处轻盈闪动,若有若无,便似那天上仙禽的鸣唱一般。
闻得毒龙王玉箫中流淌而出的曲意,那些正在结群盘旋于附近山峦林木上空的鸟雀,又呼朋引伴一般,飞集到这千鸟崖上,随着曲调间的高低婉转,在他身周追翎衔尾,翩翩翔翥。
眼前这鸟雀翔集的场面,小女道童沈安歌已是见怪不怪。见主人又吹起这引鸟的箫儿,小女娃儿便闻声而至,颠颠的跑来,只管在古非翟的身周,与这些鸟雀一起追逐翔舞。
而在那追跑雀跃之间,这沈安歌竟也能身轻如燕,常常仿着那鸟雀翔舞的姿态,也在那半空中转折滑翔,便似肋间生了双翅一般。
此时,她那束发的丝带,也曳在身后荡荡悠悠,随风流动,就像那飘逸的凤凰尾羽。少女的这番凌空浮转的姿态,倒颇像那游侠列传中所描摹的技击之舞。
千鸟崖上这般千鸟翔集的景象,对那位只是出身于底层的男童夏洛来说,却是他头一回瞧见。
因此,当他立在旁边听箫,见着这一幅人与鸟共存共舞的和谐景象时,脸上便现出无比惊奇的神色。
现在,在少年夏洛那双看似静澜止水的明眸之中,也开始漾动起一丝迷惑不解的光芒。
待古非翟一曲吹毕,沈安歌便跟那些鸟儿雀儿,咕喃着只有她们之间才能理解的话儿,似乎正在那里依依不舍的道别。
古非翟瞧得有趣,便一本正经的问她:
“安歌啊,你在跟你的鸟儿朋友说什么呢?”
“嘻,我在嘱咐她们呢!”
“哦?嘱咐什么呀?”
“我刚告诉她们,等下次主人再吹曲儿时,一定要记得再来和安歌一起听!”
说这话时,小女孩儿的语气郑重其事。
瞧着女孩这副天真无邪的模样,不由得想起了剑庐的如清妹妹,一股怜爱之情,自他心中油然而生。
正想接着跟这小丫头打趣之时,却忽听得那素来较少说话的夏洛,正用略显生涩的语调问道:
“这些鸟……为何不怕人捉?”
言语之间,颇有些迟疑之态。
这句问询,传到古非翟的耳中,倒让他颇有些惊讶。
倒不是他的问话匪夷所思;而是在平常的日子里,这位夏洛小男孩便几乎没怎么主动跟他说过话。
“是啊!主人,为什么呀?”
听夏洛哥哥这么问,旁边的小安歌,也附和着发言,一脸专注的期待着古非翟的回答。其实,这小丫头跟这些鸟儿,不知道沟通得有多好!
既然这平时难得主动说话的夏洛开口问询,古非翟便也打起了十足的精神,字斟句酌,将这“百鸟引”之术个中涵义,用他们较能理解的方式,认真的解答起来:
“我所吹的这曲儿里,含有与那些禽鸟交接之意。吹出这个曲儿,只不过是为了将这意思告诉那些鸟雀。”
“这首箫曲,其实并没有确定的谱调。因为若要得那鸟雀信任,最重要的便是要消歇机心,敞开胸怀,告诉那山中的归鸟,我要与她们同忧同喜,同栖同飞,同沐这漫天的夕霞,同享她们那归林的喜悦。那些鸟雀,虽非人类,但自有其通灵之处。听得俺这首箫曲,她们自会知道,我这里并没有张开的罗网,而只有与她们一同欣喜这天地造化的诚挚之意。”
“那什么是机心呢?”
在那夏洛似懂非懂之时,沈安歌口快,听不懂“机心”二字,便立即开口询问。
“说到这机心,可有一个故事哦!”
“有故事呀!那主人快讲给我们听~”
“嗯!在从前,有个人住在海边,非常喜欢海上的鸥鸟。每天早上,他都要去海边,和那些鸥鸟一起玩。这人非常讨那些鸥鸟的喜欢,常常有上百只海鸟簇围在他的身边。”
“咦?这人和主人好像哦!”
“呵,是嘛!再说这人,有一天,他父亲对他说道:‘我听说那些海鸟,都喜欢随你一起游玩;那你就帮我捉一只来,让我也来玩耍一下。’儿子听了父亲的话,觉得从自己身边那上百只海鸟里,要捉得一只鸟儿来,非常容易,于是便满口答应,第二天很有信心的去那海边引鸟。”
“那他捉到鸟儿了吗?”
小安歌一脸担忧之色。显然,她是在替那可怜的鸥鸟担心。旁边的夏洛也在认真的倾听。
“没有!等这人到了海边,却奇怪的发现,那些平时总愿意和他一起玩耍的鸥鸟,只肯在天上盘旋,一只都不肯飞下来!”
“这是为什么呀?”
小丫头不解的问。
这个心直口快的小丫头,间插着发问,倒将他这故事的叙述,衬托得恰到好处:
“这就是因为那人有了机心啊!他心里想着要给老父捉一只海鸟回去,存了对那些鸟儿不好的心思;那些聪明的海鸟,就再也不肯飞下来和他一起玩了!”
“这不好的心思,就是机心!”
这两小孩儿听完这番话之后,反应各有不同:夏洛若有所思,小安歌则拍着掌儿赞道:
“故事真好听!”
不过,这安歌却不懂得如此归纳,只在那儿一脸崇敬的望着她的主人,问道:
“这故事是主人编的吗?”
“呃……不是我写的。我也是从书里看来的。”
“那写这书的人一定也很了不起哦!”
“是啊,讲这故事的书,叫作《列子》。写它的人叫列御寇,据说还是我们道家的仙人呢!”
“主人能看懂,也很了不起哦!安歌便笨笨的,只会画自己的名字~”
看起来,安歌对那列子,似乎并没啥特别的反应。
“呃,其实这也不难,如果安歌愿意,我可以叫你认字啊。只要识了字,以后你自己就可以看懂很多故事了!”
“好啊好啊~我要认字!”
一听自己以后也能读懂主人才能看的书,这小丫头便兴奋起来,在那里雀跃欢呼不已。
“夏洛哥哥,你认识字吗?”
小姑娘兴奋之余,也没忘旁边她的夏洛哥哥。
“我却不识字。”
听得安歌相问,夏洛宜略有羞赧的答道。而说完这句话,他那双似乎永远沉静的眼眸中,却突然燃起热切的神色,似乎对这识字之事,也非常感兴趣。
但许是囿于他自己给自己赋加的奴仆身份,虽然心中期盼,但口角嗫嚅,似乎并不好意思出声相求。
但他这番欲语还羞的情形,自是全然落在古非翟眼里。
“原不知这小夏洛也是如此好学。这倒是件好事。不过瞧他的脾性,俺这出言相邀时,倒不能太着于痕迹。”
于是,古非翟便似乎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
“小夏洛,你也一起来学字么?”
“我……也可以吗?”
果不其然,听得主人相邀,这夏洛还是有些迟疑。
“当然。”
云淡风清的语气,却饱含嘉许之意。
“那就多谢恩公!”
让二人都没想到的是,听得古非翟出言应允,这位平素皆称他为“主人”的夏洛,现在又口称“恩公”;而他那单薄瘦小的身姿,更是向古非翟行起那跪地膝拜的大礼来。
“小夏洛快快请起!”
见此情形,这位受他礼拜之人,赶紧趋前一步,将他双臂搀起。在触及男孩双臂之时,古非翟发觉他浑身微微颤动,竟似是激动万分。
看到他如此郑重,古非翟倒有些不好意思,便温言说道:
“我只是在闲暇无事之时,教你和安歌读文写字而已,不计较师徒的名份。你也不用行如此大礼。”
在古非翟看来,这夏洛方才大概是尊他为师长了,才会行如此隆重的拜礼。若是奉他为师的话,这般礼仪倒也不算过分。
“以后还请小洛不要如此拘礼,否则我倒不好坦然教你。”
“是。”
随着这一声应诺,那已然立起的夏洛,似又回复到往常的模样。
于是,第二天古非翟便去那擅事堂,领来足够的纸墨,开始教安歌二人读书习字。
待开始教授之时,古非翟才知道,这夏洛与那安歌一样,可以算是只字不识。
因此,古非翟便回忆着当初老学究对他的启蒙之法,开始有板有眼的教这两位小孩儿习字起来。在这习字开始之时,对这两位毫无基础的弟子,光是教他们拿捏那三寸毫管,便费得古非翟老大功夫。
头几日,这两个弟子的最大成果,便是略略会得那握管之法。而这几日顺带教授的文字,虽然是那些笔画最少、平时又最易碰到的字儿,但被这俊俏的男女笔底写出来,却还是殊为难看,歪歪扭扭便似那蚯蚓爬过雨后泥地一般!
虽然这习字入门甚难,但那平常似乎总是神思不属的夏洛,在这此事上却是异常的坚韧专注,毫无气馁之言。
见夏洛这般用心,那位正在贪玩年纪的安歌小女娃,自然也是绝不甘心落后。
于是,自这一天起,便可见在临崖而立的袖云亭中,常有两位少龄男女,身前卷本横陈,手中柔毫轻捏,在一位吊儿郎当的胖子导引下,细致认真的描摹着文字。
第一百三十三章 千古一梦(六)
其实人生在世,无非是千方百计想让自己舒服。
有人觉得财富亿万权力之巅舒服,而古非翟以为潇洒闲散最为舒服,有人以为万众瞩目光芒四射舒服,而他以为随心所欲孤身走天涯最为舒适。
有时那么努力,其实不过是想让自己成为一个无用之人。
比如有很多人的梦想是“一夜暴富”,一夜暴富又是为了什么呢?无非是获得一种自由,这种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自由,而是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的自由。
作为鸡汤之父,庄子在他的《庄子·列御寇》里有写:“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
这个世界上,越有能力的人,就越劳累而担忧,而无能无用之人,就像没了缰绳的小船,随处飘荡,自由得很。
譬如凡人很难一夜暴富,就算中了大奖,还得担忧亲戚来借钱。
大部分的人,都或多或少有一些才能,所以难免劳累和担忧。
古非翟没想到的是,偶尔一次吹*箫戏鸟,便让他这一亩三分地的所有成员,又找到一个颇能消磨时光的事体。
让他有些诧异的是,那位平时总有些神思缥缈的夏洛,一到那把笔练字之时,便立即一扫恹恹之情,神思变得无比的清明。
并且,只有在他充当这塾师角色之时,夏洛与他的言语交谈,才会变得自然起来,或曰,变得正常起来。
说起来,平日里这夏洛,在他那不多的言语之间,对古非翟都是极为恭敬,便真似那奴仆面对主人一样。
只不过,就是这样客气非常的言谈,却总让这位毒龙王,感觉出一丝清冷淡然。
而他对于读书练字的认真态度,才让古非翟觉着有些讶异。看来这少年郎可真算得上是好学非常;这文字教习,竟能将他那丧亲的痛楚,暂时从他心中驱离。
与夏洛相比,那位好玩爱动的沈安歌,能够静下来听讲练字,倒反不会让古非翟太过惊奇。因为,从往日里的诸般事体来看,他深深的感觉到,这小女娃儿对自己总有种非同一般的孺慕之情。
不过,虽然那夏洛求学心重,小安歌也是乐此不疲,古非翟却深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特别是在这刚开始之时,若是加诸过重的课业,往往会让这俩弟子产生厌倦之情。
因此,每日之中,若无其他事体,古非翟总会带二人去那罗浮山野中嬉游息憩。
此时正值盛夏,与山外不同,这夏日的罗浮山,满山苍翠,遍野草木葱茏。在山野之间,那百年千年的古木,随处可见。这些年岁久远的古木,往往生得十分巨大,树冠蓬蓬如盖,葳蕤茂密,绿荫交翳掩映。若是行走其间,几乎觉不出那炎炎的暑气。
而在这罗浮洞天的夏日碧野之中,他们最常去的地方,便是那小安歌某次无意间发现的一湾莲湖。
原来,某次小女娃儿在山中游荡,偶然发现,在离开这飞鸟峰大约五六个山头之外的某处山脚下,竟有一处方园不小的水荡。
在这连绵山脉中,能有如此面积的湖泊,也算得上是一件异事;当她把这发现当成一件新鲜事告诉古非翟之后,这处水泊,便成了四海堂众人纳凉避暑的惯常去处。
山间这一池清波潋滟的碧水,就犹如一轮圆月一般,被静静的拥在四围青山的怀里。
而在这水泊之中,生长着不少野莲荷。现在正是荷叶茂盛的时节;一眼看去,湖中那田田的荷叶,或漂覆水面,或撑举如盖,上下错落,挨挨叠叠,遮住了大半个湖面。
虽然现在已是盛夏,但因为山中的清凉,这湖中的荷花还未盛开;放眼望去,便可看到在这满湖的青碧之间,星星点点缀布着许多含苞待放的粉色荷箭。
这一池幽谷深藏的碧水,再加上这满湖的清绿莲荷,自然更让那暑气消逝无踪。而古非翟三人在这莲池的休憩之所,也可称得上是一个颇为奇特之处。
就在这莲湖东南岸边,有一株年岁甚老的杨柳,根须深深扎入岸堤泥里。而它那蓬蓬的树冠,则斜斜的伸入湖中。与其他古木一样,这株柳树伸入湖中的枝桠,有两个分枝竟是生得极为宽大,便似是两只木船一般,凌空悬在这湖水之上。
而他们几人的莲湖消暑之地,正是选在这船形的柳枝之上。柳树气清,不惹虫蚁,正可以放心的倚靠。小安歌还给这两个船样的柳树枝取了名字,叫“树床”。
现在,古非翟便舒舒服服的躺在这“树床”之上,半眯着眼睛,享受着这山中难得的湖风。
就在这拂水而来的清风中,若有若无之间,还可以嗅到那水边特有的微微腥气。就是这样的湖水气息,常常让古非翟觉着彷佛又回到那蓝星那鸭绿江河畔。
这样宁静的午后,这样清郁的湖风,不知不觉便让人有种慵懒的感觉;再伴上那断续传来的夏蝉之声,这位双手枕在脑后,静静卧在宽大柳干上的他,神思便逐渐模糊起来,似乎便要如此沉沉睡去。
就在这半梦半醒之间,古非翟忽觉着,手臂上突然传来一阵酥痒之感。睁眼一瞧,原来是那安歌小女娃,正爬到自己身旁,拿她那毛茸茸的发辫,在自己手臂上不住的拂蹭。见他开眼瞧她,这小姑娘便嘻嘻笑个不止。
现在,安歌发辫末端的毛发,在古非翟手臂上轻轻的拂蹭,还真让他觉得酥痒难忍。
正待他要抬手将小姑娘那泛着金泽的螓首,从自己手边推开,却见这个小丫头,见自己磨蹭之人已经醒来,便坐起身子,轻轻挥动起那两只小小的粉拳,竟替他轻轻捶起腰腿来。
虽然,这小女娃儿对此事并不十分熟练,偶尔那节奏还稍稍有些紊乱。但在那一捶一扣之间,女娃脸上的神色却是无比的认真。
而在那轻捶的间隙,小姑娘偶尔还侧过脸来,看看自己捶摩之人的反应。若是见到古非翟正在看着自己,小丫头便眉弯如月,嘻然一笑。
而这位受她恩泽的毒龙王,却在小安歌这略显生涩的举动之中,感受到一番“讨好”之情。
但是,她这这一番“讨好”之情,却显得是那么的纯洁无暇;随着她那轻击曼扣的节奏,他便不可抑止的感动起来。这种感动之情,暖暖的,麻麻的,便有若实质一般,瞬间便充盈了他全身,让他整个的身心都荡漾在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之中。
想来,身旁这位心地单纯的小女娃,因他的收留,内心里早已将自己当成她最大的倚靠。而这份倚赖之情,从这位如美玉般洁净无瑕的小小少女心中迸发出来,便化作对自己的诸般“讨好”举动。
只是,小小少女这样的故意“讨好”之举,却让人兴不起丝毫烦恶之情,反倒会强烈的感觉到,这种“讨好”,正是那世间最纯净、最真诚的感情。
而此刻,夏洛则凌空坐在另一个阔大柳枝上,隐在那头顶笼罩的柳树阴影之中,只是静静的看着眼前这融洽无比的二人,淡定的眼眸中平静如昔,看不出心中有何感想。
处在这样安谧祥和的夏日午后,身上任小小少女粉拳轻落,这位静卧在柳干上的毒龙王突然觉着,世人常常追慕的那所谓神仙岁月,也大概不过如此吧?
想到“神仙”二字,古非翟不免便想起那剑庐的韩晓虣与姬铭,还有他那位宜嗔宜喜的小肜妹妹。
想到这个,古非翟脸上不自觉便现出一丝笑意:
心中这么想着,不自觉便探手入怀,取出韩晓虣临别前暗中相赠的那朵白玉莲花,开始在手指间把玩起来。
眼前这朵白玉雕成的莲花,也不知是谁人雕就,真可以算得上是巧夺天工;线条婉转之间,竟将莲荷那含苞欲放的娇柔情态,在这块石性坚硬的雪色玉髓上,惟妙惟肖的表现出来。
若不是那莲瓣上晶润琅然的光泽,他还真看不出这朵白玉莲花,与身下湖中那些个真正的含苞芙蕖,倒底有啥区别。
见他把玩着这朵洁白可爱的玉莲,那安歌小女娃儿便忘了手中的捶扣,一脸好奇的问道:
“主人,你在什么时候摘了这朵莲花?”
“呵呵……”
古非翟有心要逗逗这个娇憨的小女娃:
“这却不是摘的,是它自己刚才飞过来的。”
于是,小丫头一脸惊奇:
“咦?莲花也和鸟儿一样飞吗?”
顿了顿,略一思量,便不免疑惑起来:
“奇怪哦~主人晚上吹*箫的时候,这些花儿怎么不飞过来和我一起玩?是她们不喜欢听主人那好听的箫声吗?”
“哈哈……”
见这小女孩儿竟要信以为真,他不禁哈哈一笑,正经说道:
“刚才哥哥逗你呢。这可不是真的莲花;这是用玉石雕琢而成的。你看,它是不是和真的一样?”
“呀!这怎么会是石头做的呢?主人你可不要哄安歌哦~”
许是这玉莲雕得实在太过逼真,小女娃现在反倒有些迟疑。
“呵,当然没骗你;你自己来摸摸看。”
说着,他便将手中的玉莲,递给身前的安歌。
却不防,就在小姑娘从他手中接过这玉莲之时,两人交接之间微有错落,一个不注意,竟让这朵白玉莲花,一下子滑出手中,往身下莲湖中落去!
“呀!”
见玉莲脱手,古非翟吃了一惊,赶紧一侧身,转脸朝树下看去,好瞧清楚那玉莲掉落之处,待会儿也好去下水打捞。
就在此时,他看到无比神奇的一幕:
那朵韩晓虣相赠的玉莲,在空中落下之时,竟有几分飘飘荡荡,就像一朵真正的莲花一样,朝那柳荫笼罩下的湖水中悠悠飘去。更奇的是,待它触水之后,也没像寻常的玉石那样就此沉落,而竟然稳稳的浮在水面之上,就和那真正的覆水芙蕖一样!
就在他心中如此想时,却发现那朵玉莲,便似要印证他心中所想一般,那原本翕拢的玉石莲瓣,现在竟正在慢慢绽放。
过不多时,这朵自他手中滑落的玉莲,便在这树上三人惊异的目光中,盛开成一朵蕊瓣宛然的雪色芙蕖!
这朵须臾盛开的莲花,正安然浮动在这柳荫笼罩下如丝绸般柔滑的湖水上,恬静娇洁;而在那荷蕊莲心之处,却似乎聚拢起原先玉莲身上所有的晶润,正漾动着一片明亮的光泽,似水镜,又似月华。
而在这莲心皞洁的空明之处,踞在树上的古非翟,却似乎从中看到一个人影,隐隐约约,朦朦胧胧,便似一道轻烟一般,如梦如幻……
第一百三十四章 千古一梦(七)求订阅
按道理,以古非翟的修为,是没可能让玉莲这么轻易掉水里的,但这仿佛是命运的安排,他就那么一愣神的功夫,玉莲就被安排上似的。
而就在他俯身探看那坠水玉莲之时,却无比诧异的看到,这朵雪玉莲苞,在那悠然飘落、触水之后,竟在须臾之间,绽放成一朵娇美的水莲。
见了这等异事,他赶紧翻身从柳枝上跳下湖岸,蹬掉脚上芒鞋,涉水去察看那朵正自盛开的白玉水莲。
而沈安歌与夏洛,也立在他身后的岸上,看着他去打捞那朵落水莲花。
立在这朵玉莲跟前,古非翟发现,在这朵盛开水莲的蕊心,正积出一面晶莹玉润的镜鉴,烟泽潋滟,光可照人。只是,在这面莲蕊镜鉴之中,现在映照出来的却不是他的面容,而是一位长发少女的娇柔背影。
而这位少女,虽然正背对着俯首察看的古非翟;但她的身影,他早已是无比的熟悉:
这位莲中少女,正是他曾经的未婚妻,那龙域中的四渎公主,白梓韵。
现在,白梓韵身着一袭纤尘不染的雪色绢衫,坐在珊瑚石桌之前,正自以手托腮,支颐凝想;满头的乌丝,如瀑布般随意的披散下来,显得无比的柔顺安然。
瞧她这般少有的恬静情态,估计现在这女孩儿正是神思缥缈吧,古非翟心里发酸,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是否还在为他牵肠挂肚呢。
当隔了数百载后,再次看到白梓韵,古非翟忽觉得这眼前的小龙女,前所未有的亲切起来。瞧着她这副娴静的样子,他脸上不禁现出一丝微笑,忖道:
“以前倒不知道,这龙女竟也有发呆的时候。”
“没准儿,说不定已是睡着了吧。”
而白梓韵现在身下坐着的这腰鼓样镂空白玉凳,还有身前那海玉珊瑚石桌,对古非翟来说颇为熟悉:
“呣,这儿应该便是俺以前去过的闺房吧。这玉莲真个神奇,竟能传来域外的景象!”
“也不知梓韵知不知道我在看她;也许真是睡着了吧……”
正自他心中胡思乱想之时,却见那一直悄然不动的出神少女,似乎突然觉察出什么,蓦然转过脸来,正与这凝目注视她的少年四目相对。
这一刻,古非翟清楚的看到,那镜中人儿的眼眸中,正闪动着一丝惊喜的光芒,然后便对他舒展开那深锁的娇颜,嫣然一笑……
这朵并未杂糅太多情感的笑颜,映在他的眼中,却让他觉得是那么的自然亲切。
此时的白梓韵,似乎再也不是往日那高不可及的龙宫公主。对古非翟来说,眼前这位莲心少女,便像一位久违的老朋友一般,正在对自己展露着发自内心的笑颜。
见白梓韵巧笑嫣然,古非翟便也自然的报之一笑。
“这莲花能不能传递声音?”
他心中这般想着,便要说出那问候之语,试试那小龙女能不能听到。正在他这问候话儿刚要出口之时,却突然发现那水中的容颜,正变得模糊起来。
慢慢的,在古非翟无奈的目光下,那莲镜中的少女,便渐渐只剩下一道淡淡的影子,人像几不可辨。
最后,这面玉莲蕊心的水镜之中,便如同普通的清水一般,只是倒映着他怅然的面容,再也看不到分毫白梓韵的影子。
初时,他还有些不死心,又等了一会儿,希望这玉莲中能够重新出现那白梓韵的影像。只可惜,面前莲朵仍旧平静无奇,虽然莲心晶泽依旧,但已看不到任何远方的倩影。
又呆立了一会儿,他才俯身将那朵莲花轻轻捧离水面,看着它在自己的眼前慢慢闭合,重又化成一朵玉石莲苞。这时他已经有些神思不属,倒没有开始那般惊奇。
不过,见着这玉莲闭合的一幕,古非翟心中倒是一动,当下重又将这莲苞放入湖中。只可惜,虽然这玉莲又自辗然绽放,但那莲蕊之中,仍是没有丝毫异样。
彻底死心之后,这位向来没啥心事的毒龙王,现在倒颇有几分怅然若失;在他心中,不住的回想方才看到的那朵粲然的笑颜,连自己如何回到岸上,如何再次爬上那“树床”,都毫无知觉。
不知不觉中,那首国风中的著名诗篇,正在他的心中被反复吟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不知怎的,最近一直都安于这山中清闲岁月的他,经了这一段插曲,心中倒起了一些波动。
重又卧到那柳枝上,自然逃不掉那小安歌好奇的追问。古非翟也不隐瞒,当下便将那白梓韵的邂逅与身份跟小丫头略说了说。
当然,那些实在过于惊世骇俗的地方,他自然不会跟沈安歌细表。但即使这样,小女娃儿还是听得津津有味;看那神情,看来这小女娃儿把这当成一个有趣故事了。
不过,对小女娃儿来说,现在除了那夏洛哥哥之外,她更多了一位“梓韵姐姐”;这一收获,竟让小安歌欢欣鼓舞了好半天。
而在这小女娃儿开怀之时,她这位唯一的“主人”,经了方才那段插曲,却再也没有了那卧柳高眠的兴致。过得一阵子,古非翟便携着二人往那罗浮千鸟崖回转而去。
古非翟不知道的是,那玉莲有着“莲分二朵,花开并蒂”之说,乃是龙女的分神所演化。
他也没往更深层次思索,能取得白梓韵分神信物的韩晓虣,凭什么能往返于龙域与北俱芦洲两界。
只是他终于确定了一个道理,韩晓虣是自己人!
…………
千里之外的韩晓虣忽然睁开了眼眸,目若朗星的他眺望着古非翟的所在,此时的他依然有着道不尽的丰神飘洒,器宇轩昂。
“两界终于连通了,这梦千古的成仙劫倒是来得及时,来得巧合。”
巧合?
韩晓虣想起了什么,目光复杂的抬头望天,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罢了罢了,太多太多的道理我憋在心里,干脆趁这机会跟这个世界好好的说上一说!
韩晓虣是个讲道理的剑客,主修的更是道家的道理诀,大道之上,他身无别物,唯有仗剑直行。
先礼而后兵,但凡有物阻拦,一剑开道。
但凡有不平事,一剑而平。
毕竟道理说不通的时候,拳头够硬才是道理,他们剑庐的剑能软更能硬!
第一百三十五章 千古一梦(八)
恢复意识的姬铭发现自己全身乏力,却身穿红袍,安然无恙的睡在“幽冥殿”石阶之上。
连穿越这种蛋疼的事情他都过来了,此刻穿越到地府做判官这么荒唐的事情也就见怪不怪了。
说起这阴阳司,和阳间的衙门并没太多区别,格局相似外,还有戒碑律石耸立,上书‘公生明、偏生暗,尔等俸禄、民脂民膏’等戒训,公堂上挂着的匾也是‘明镜高悬’四字,处处都是在警醒司内官员。
正殿上那副巨匾除了‘明镜高悬’外,另外更挂上阳间断然不会出现的四个狰狞大字:生杀予夺!
就在此时,一旁的牛头马面却出言询问:“大人是否升殿?”
待姬铭一点头,牛头深吸一口气,拉长调门:“判...官...升...殿。”
马面接口,但与牛头截然相反的,他的声音短促铿锵,一字一顿激烈暴喝:“生!杀!予!夺!”
这是阴阳司的威风,无论是否审案办公,哪怕只是老爷进来闲坐,只要判官爷一迈入大堂,牛马二差就须得长声吼喝,原词是牛头‘判官升堂’再接马面‘明镜高悬’。
姬铭一行迈步入内,大殿的森严气象自不必说,不过让他颇为意外,殿上还有人,前七后八足足几十人,直挺挺地跪在殿中,身上都穿着古怪服侍,非胡非汉颜色土黄,看不出是哪里的少民。
几十人年龄各异,从白发老妪到蹒跚学步的小娃都有,看他们形貌近似,应该是一大家子。
“呔,何方小鬼潜伏大殿,可是欲图不轨、行刺一品大判姬大人么?”一神似刘一阳的鬼差叱咤响亮的乱扣帽子道。
那些黄衣人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的剧变,心中本就惶恐不安,猛听得有人喝骂、说他们是刺客。
而这判官大殿又岂是讲理的地方,到了这里差官说什么就是什么,说你是刺客,立刻架起油锅炸了也稀奇。一群黄衣人惊得魂飞天外,把头磕得咚咚响凄声喊冤。
对黄衣人好奇,姬铭问身边牛头:“他们是什么人?”
“启禀大人,这是黄氏一家,上下六十三口,齐齐来到幽冥。”牛头一边引姬铭上座,一边应道。
不等姬铭开口,他身边一个酷似浅浅的女官,就先吓了一跳,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家六十多人共赴幽冥?这是灭门惨祸啊!”
而后她更是眯起了桃花眼:“内中定有冤情,我等不可怠慢,当还他们公道!”
马面接口:“是是,他们也说自己冤,这才上了公堂想要告状,可巧...不是巧,是可不巧...咳,也不是不巧,就是前任刘老爷升堂,正要审还没来得及审的时候,他的案子漏了,几位尸煞爷爷闯入阴阳司,把他拿下了。”
牛头继续道:“审案事情,就只有判官老爷才能做,老爷被抓走了,案子自也就没法审了。另外咱们阴阳司有规矩,堂审永不得半途而废,只要一升堂除非案子审完,否则老爷和告状之人都不得离开......老爷被抓走了,可‘规矩’不是我们敢去废的,只好让这些人一直留在这了。如今可好,姬大人到任,能得一品大判主审,是它们十生八代也修不来的福气。”
马面更小心些,试探着问姬铭:“大人可要审这一堂么?若大人劳累了,不理会也罢。”
姬铭直接两字:“审吧。”
大群鬼差四下散开,各司其职,有人击鼓有人喊喝,有人执杖侍立两侧,这些都不算什么,最抢眼的是鬼差把诸般刑具摆满大堂,烈火堆上锅内热油滚滚、剥皮架旁大小刀剪插满、三段铡刀锋雪亮......只有苦主没有凶手,哪里会有行刑之说,不过这也是规矩,只要问案诸般‘家什’就全都要亮出、备上,无论用不用。
轻车熟路,几个呼吸功夫鬼差的场面就铺开了,戴上‘乌沙’的牛头马面,一左一右侍立判官案前。
牛头当先开口喝断:“来呀,打!”
两旁鬼差高声喝应,根本就不问青红皂白,冲上前来,几十个黄家人直接按倒在地,管你是老人还是娃娃,虎狼差挥棒舞板,直接就要打,其中就有那个耿直青年,手中高高举着他的大板子。
“且慢。”姬铭开口制止众人,别的鬼差都听命主人,唯独青年不把姬铭之言当回事,口中还喊着:“此乃规矩,问案三板,打过再......咦...你、你还我板子!”
板子还未落下,这神似许草莽的青年鬼差只觉手中一轻,再看手中板子被姬铭手指一勾,给夺去了。
吃饭的家伙丢了,青年大怒,短小胳膊伸出:“还我!”
姬铭不理他,皱眉问案前马面:“不是问案么?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打,这规矩没道理。”
马面点头:“是是,没道理,大人说不打就不打。”说着给牛头打了个眼色,示意他直接喊堂审案。
“还我!”青年鬼差倔强不退,又喊一声,姬铭把板子还给他了。
这时牛头叱喝声起:“下跪黄家,有何冤情速速呈秉,若真是冤枉,大人定会为你做主;若敢含血喷人诬告忠厚,存了害人的心思......你抬头看!”
‘看’字开口音,被牛头喊得好像雷霆似的,惊得一群黄家人齐齐抬头。
牛头继续吼喝:“执、法、如、山!判官大人明察秋毫,一眼就看穿能看穿尔等谎话,届时当受拔舌碳喉之罚!”
这是一套熟词,牛头不知喊了几百年,想也不想张口就说。
黄家人抬头找了找,没看到哪写着‘执法如山’,可哪敢多问,全当自己看见了,纷纷应道:“小人绝无半字虚言,确是含冤惨死,求大人做主。”
马面开口:“冤从何来、讼告何人,只准一人开口,讲!”
“小人之冤,三粒米,一条命啊!”黄家人中,一位白发老者含泪开口。
声颤颤、神哀哀,白发人苍老声音不停:“小人状告的,是东土大洪治下,冀州小雅县农户林梁。姓林的是当地富户,有好田百亩,植以稻粮。小人一家境遇凄惨、饥肠辘辘,赶路时经过他家粮田......”
“是,小人忝为家长管教不严、自身不正,我家上下都有错在先,没能忍住腹中饥饿,大人明鉴,实在是太饿啊!是以我们进了林梁的田地,想要偷些粮食果腹......只是偷点粮食,绝没有其他歹意。”
“却不成想,才刚入田地,一张大网就从天而降,将我一家上下尽数罩住、用尽力气也挣脱不得。之后那姓梁的恶贼来了,把我们一个个抓了,尽数投入熊熊烈焰!一家上下啊,满门皆遭涂炭......可怜我儿媳尚有身孕,可怜我那最小的孙儿才刚学会自己行走。”
说到这里,看上去已经古稀年纪的老者放声大哭:“确是我们犯错在前,偷了他的田中刚长好的稻谷,可是罪不至死啊!还有...还有......”
堂上黄家众人哭成了一片,老者泣不成声几难成言,喘了好一阵子才再度开口:“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啊,我们这所有人,才只采摘了几截粮穗,所有贼赃全加起来,了不得也不过二百粒粮...六十三口,两百粒粮米,三粒米一条命,小人之冤,求大人做主!”
黄家六十余人,青壮搀扶着老弱、女子紧抱着小娃,哭声悲戚磕头连连,只求姬铭做主,还他们以公道!
第一百三十六章 千古一梦(九)
幽冥殿内。
鬼差“刘一阳”听得咬牙切齿,按捺不住心中火性,抢着开口喝问:“说的可是实言?”
不用黄家人回答,姬铭就点点头:“没骗人。”或许是道理辨真、也或许是身上的红袍威力,无需再三验证姬铭就是能笃定,下面一群黄家人字字属实,绝不曾撒谎,也根本无需动用判官令。
“哪还等什么?”“浅浅”鬼差心肠软,见不得这等人间惨祸,下面黄家人哭得凄惨,她也跟着泪眼婆娑,咬着银牙哽咽道:“为了些粮食就把人活活烧死,何况他又是个富户,简直丧心病狂,查那姓黄的根底、抓他来殿上受审!”
姬铭却摇了摇头、消掉了“浅浅”的大人之命。
本是蓝星键盘侠出身的他、又在剑庐客串了数年掌刑,断案时的心思自有过人之处,乍一听黄家人喊冤莫名,可连想都不用想就找到疑窦好几处,六十多人偷二百粒粮食?还有姓林的一个人,抓了姓黄的一大家子?然后又把他们一个一个都烧死了?姓林的力气得多大......
再就是殿上侍立的鬼差,全都虎着脸神情肃穆,但眼目通心,至少以鬼差的‘档次’还瞒不过姬铭洞察,他们望向黄家人时,眼中都带了份‘无聊’之意,不是堂审无趣,而是觉得黄家人的冤情‘无聊’。
似是鬼差们知晓什么姬铭不知道的事情。
初来乍到,不可能事事精通,尤其这审阴阳判轮回的学问何其深奥。姬铭开口:“牛头。”
“属下在!”牛头把胸膛一挺,声若牛吼。
“这堂案,你审与本官来看吧。”判官大人语气淡淡,吩咐道。
“遵...那个小人不敢!”说了一个字,牛头总算反应过来了,急忙躬身作礼:“大人在堂问案,小的岂敢越俎代庖。何况公堂之上,就只有大人才有问断资格,小的......”
“糊涂!”不等说完,姬铭冷喝打断:“你管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又管我是何人!”
牛头本来不糊涂,但被姬铭一句话给说糊涂了,愣在当堂,嘴巴呐呐想问又不知该怎么问。好在判官大人声音不停:“不用看官更不用看堂,只需你一眼看看本心!官若不能未无辜伸冤,官拜一品有何用;这大殿不能为良善做主,就算王庭也该拆!官算个屁,庭更是个屁!”
“反过来也是一样,你若能为无辜伸冤,你就是官;一座马棚若能给良善做主,那马棚也是正大光明的云霄殿!你管其他什么,只消看一看本心,问一声自己,要不要主持公正,要不要行天大道?若是,那就放心去说、去问,全不用管我如何。”
说话之中,姬铭拿起镇木与坚硬桌案上用力一拍,‘啪’的一声淬烈大响,另只手一指殿上所有鬼差:“牛头如此、马面如此,少年鬼差亦是如此,你们所有人皆如此,我是大人没错,但这殿上案子绝非只有我一人审得,你等所有人都能审!置身于此,你们......皆为判官!”
说到此,姬铭放缓了语气:“此间不是我一人做主,我也不会一人做主,我问案时你们个个都要想、也个个都可问,便是如此了。牛头,去审吧,我看着。”
判官殿上,人人可做主、人人可审案。
鬼差们以前何曾听过这等言说,惊讶、错愕之余,心中也稍稍有一点热意涌动...差官差官,是差也是官,大人面前差、黎民眼中官。
是官,就应审断曲直、昭雪还冤。
牛头马面面面相觑,殿上众差面面相觑。
少年鬼差“许草莽”人缘不好没人和他对视,他就去瞪姬铭,面色古怪、不过眼睛亮得很。
牛头还有些犹豫,越权逾礼,这不是说笑的事情,大人的要求实在烫得很,不敢接。倒是那个“许草莽”,昂首对姬铭道:“他不审,我来审!”
一半是他自己想审,借此看看姬铭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另一半则是‘意气’,“许草莽”知道刚才牛马二差骂自己是为救他,现在牛头进退维谷,他主动担下这差事。
对姬铭喊了一句,“许草莽”也不管他是否点头,直接转头望向黄家老汉:“你先说说看,想本官如何为你做主?”
黄家老汉抹着眼泪:“求大人抓了那姓林的,把他送入油锅,让他也尝尝火煎油痛苦滋味,求大人做主......”
不等说完,“许草莽”就冷笑打断:“抓姓林的下油锅?我且问你,若是那麦家人、梁家人、谷家人都来殿上哭诉,状告你们偷了、吃了他们的孩儿,本官是不是也要把你们扔进油锅?!”
姬铭都听得傻了,黄家人吃别家的孩子?
官爷语气不善,黄家老者又是害怕又是委屈:“大人明鉴...就算我不去吃麦家、谷家的孩儿,它们也活不了啊,照样还是会被别人夺了去......”
“许草莽”一摆手,又次打断:“你不去吃、它们也会被旁人吃掉?那本官还说,姓林的不杀你,你早晚也得要死。麦梁谷家孩儿被你们吃了不冤,你被姓林的烧死就冤枉了?”
女官“浅浅”糊涂了,殿上对答简直莫名其妙。
姬铭却若有所思,想到了端倪。
“可三粒米,一条命啊!姓林的好多的粮田,哪会差了那几根稻穗,我们吃他一点点他就害了我们的性命......”
“许草莽”冷冷发笑:“那你们黄家人得势的时候呢?成群结队、铺天盖地,所过之处寸草不留,万顷粮田一夜荒土,你们黄家人啃出来的千里饥荒还少么?从古至今,因为你们黄家所为,饿死的人还少么?若要追究,你们那一大家万万人,是不是全都该死?!”
黄家老者无言以对。但少年发声的话未完:“蝗虫吃粮食,天经地义;粮食被吃、无论被谁吃,都是天经地义;鸟儿吃蝗虫,仍是天经地义;人为了护粮食来捕杀蝗虫,也还是天经地义!从头到尾根本不存冤报因果,你偷到了粮食活得好,是应该;你没偷到粮食反丢了命,也是应该。”
“蝗虫?!”“浅浅”惊叫称奇道,这下子真相大白,所有事情都清楚了。但融会贯通同时,她不见欣喜,反而泄了气,一品大判,升殿开张头一案,竟然是审问‘蝗虫被人烧’,这...这也能算案子么?
可不知为何,姬铭却变了脸色。
“你们几个,纯粹诬告,活在天地间,连什么是天经地义都不晓得,还觉得自己冤枉?该打...三板子!”说完审案的“许草莽”大人亮出了自己的大板子,亲自上前行刑,但左右看了看那些‘黄家人’,他又转头望向姬铭:“他们六十多个,我一个人打不过来,累!”
姬铭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算是认可了他的审断,其他鬼差上前,和“许草莽”一起,把几十头蝗虫每个打了三板子,之后带了出去。
很快大殿清静下来,姬铭问:“蝗虫的魂,和人一样?”
众鬼差齐齐点头,唯独“许草莽”还是那副德行,撇嘴、冷眼:“这都不知道么,你还真好意思问?不怕对不住身上的袍子么?”
“就是不懂所以才问。不懂又不问,不懂去装懂才对不起我身上官袍。”姬铭应了一句,之后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凝重:“是只有蝗虫,还是所有阳间魂魄来了幽冥、都成人形?”
“花鸟鱼虫、猪狗牛羊,阳世间生灵,也包括人在内,所有所有一切,死后游魂入幽冥,皆为人形不分彼此!”
第一百三十七章 千古一梦(十)
姬铭的心绪颇有些混乱,以至没分清是说话的是牛头还是马面,谁说的不重要,要紧的是这一句话:皆为人形不分彼此。
皆为人形,也就等若皆非人形。幽冥下游魂以人形显现,就是个‘符号’罢了。若古时阎罗喜欢,大可让游魂统一做虫、做鼠、做公鸭母鸡小草大树,不过人有口能言、有腿能走、有手能比划,更‘方便’些吧。
刚刚“许草莽”审案中规中矩,哪有什么精彩可言,但其中有个关键地方,姬铭听得清清楚楚:蝗虫被人杀了,不追究人;蝗虫吃光了田饿死了人,不追究蝗虫。
自然一切,都是天经地义,谁死谁活,都是应则当分。归根结底那四个大字:不予追究。
阳世中,人为万物灵长,自古便有‘人命关天’之说;可幽冥内、判官眼中、甚至轮回看来,人和草、木、蚂蚁、苍蝇没有丁点区别。
天道不仁万物刍狗。阴阳司、判官殿,与世人臆想决然不同,此间万物平等,判官手中的道,效仿的是高高在上的天道。
在这里,人命不比蝗虫性命贵重半分。
姬判官幽冥第一案,案情不值一提,甚至有些可笑,但这背后透出的幽冥鬼道的玄虚深奥,如重锤直撼本心!
判官大人愣愣出神,“浅浅”可没苏景那么深重的心思,她问马面:“你们早都看出黄家人是蝗虫了?”
马面点点头,她继续问:“怎么看出来的?都是人形、哪有区别?”
马面笑道:“这是一份眼力,不过和修为没什么关系。所有游魂皆为人形没错,但服色、神态、举止上,多少都会存一些它们在阳世时的痕迹,小人千年办差,时时刻刻都和这些游魂打交道,见得多了、自然也就能分清楚了。说到底熟练功夫罢了,不值一提。”
“许草莽”如愿以偿,运足力气打出了自己的三板子,然后挺胸昂头站在殿上,直勾勾瞪着姬铭:他不信姬铭是真心让别人审案,这是判官专权,怎么可能随意交与别人,其中定有阴谋诡计。现在审完了案子,判官小子多半会发难害人了。
可是他不怕,他等着。
等了半天,姬铭不理他,只顾低头沉思。
“许草莽”继续瞪,心里琢磨‘你总有抬头的时候’。
终于,姬铭徐徐呼出一口长气,抬起头来,但根本没去看他,直接问案前两大差官:“还有什么公事?”
“回禀大人,”牛头应道:“刘大人出事、您还未到的这几天,不少游魂下来,都押在司下,您看...是不是要处置了此事?”
姬铭点点头:“公事不可耽搁,办差吧。”要学的东西还多得很,他不敢稍有怠慢。
牛头答应一声,转回头又复拉长声音:“判...官...升...殿......”
马面铿锵吼吼:“生!杀!予!夺!”
旧案审办,再办新差,即便大人没有丝毫挪动也是一次退、升,需得重新喊号子,这仍是阴阳司的规矩。
牛头马面喊完,侍立于大殿门口的一位鬼差接口,喊喝:“带上游魂,参拜本殿判官大人!”
喊声落,门口处另两位赤膊、魁伟的鬼差抡起赤色巨槌,对着身前一面巨鼓用力狠砸。
鼓纵架、分阴阳,一面至黑一面纯白,隆隆作响同时,似还有什么古怪声响自鼓面中透出,随二鬼敲击越来越急促,那怪响也越来越清晰。
白面鼓皮中,雄鸡报鸣、新婴啼哭、鸟雀初醒甚至枝叶舒张等等声音,只属于‘破晓’的动静,乱糟糟的却饱蕴生机。
黑面鼓皮中透出的怪声却截然相反,哀哀啼哭、野狼悲嗥、棺木沉入墓穴时与土地的摩擦、尸骨于土中腐烂的怪响......
所有声音皆与‘死’有关,同样乱但死气沉沉。
诸般碎响裹在一起,其中更有些声音‘模棱两可’,让人分辨不出这动静到底是什么,可它们从鼓内透出时,没道理讲的,姬铭就是能分清它们是什么,它们代表着什么。
鼓轰动、生死之声。
而鼓声另藏玄法,随大响贯彻冥宫,殿外巨大广场上惨惨幽绿光芒氤氲弥漫,大群游魂缓缓显身,不一会功夫就把填满空旷广场、更填满了苏景等人视线!
可游魂还是一群一群的冒出来,照着样子下去,冥宫根本容纳不来。
马面眼光活络,看得出大人啥也不懂,小声提醒:“不都是人...人连半成都占不到,飞禽走兽草木虫豸都有。”所有游魂皆为人形。但真正亡人之魂莫说半成,怕是百中、千中也无一!
说完稍顿,马面又补充道:“其实平时也没有这么多,不过刘大人前几天被尸煞爷爷抓了,公事积压,所以今天的游魂特别多些。不过您放心,阴阳司有法术行转,再多游魂也不怕装不下。”
盏茶功夫过去,鼓声停歇、殿外广场幽光散去,外面密密麻麻挤满了游魂,恭恭敬敬下跪,向着殿内叩拜、齐声喊道:“叩见判官大人。”
从外面望冥殿,只是一片光怪陆离的颜色、也听不到丝毫声音;自内向外看,却是明明白白,一切清晰。
马面从耳朵里掏出了一个小本子,翻开看了看:“小鬼,今儿轮班到你,去给游魂讲讲规矩。”
牛头生怕“许草莽”还会借题发挥,说出什么顶撞判官的话,又喝了一句:“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公事公办,少夹杂那些乱七八糟的言说!”
“许草莽”撒腿疾奔,赶赴殿外对游魂训话,莫看他腿短,跑得却极快,两条腿几乎舞成了一团风,眨眨眼就跑出大门,立住身形吐气开声,直入主题:“我让你等开口时,你才能开口,贸然出声者拔舌碳吼,从今以后、千生百世,就再不用说话了!”
说完,他环目四顾,见无一人敢说话,神情满意,点了点头继续道:“哪个觉得自己死得冤枉,大可喊冤告状,若真有冤情,你放心,自有判官大人为你做主!”
“不过,本官得先教你们一个道理:天经地义。天经地义是什么?就是造化使然、就是自然使之、就是理所当然、就是‘本就该是那么回事’!”
“虫子被鸟吃了,天经地义;耗子被狗咬了,天经地义;草被羊啃了根,天经地义;树被人砍了,仍是天经地义!你们这些阳间活物,初下来时十个里倒有九个半觉得自己死得冤,殊不知,你们死得天、经、地、义!”
“本官生就一副柔善心肠,所以要劝你们一句:喊冤之前,先想想自己是真个冤枉还是天经地义。除了太个别的几个例外......”
他忽然沉沉叹了口气:“阳间生死不过两个字:本份。你活着是本份,死了也一样是本份。”
叹气后,“许草莽”猛又瞪起双眼,恢复了虎狼差的模样:“若真觉冤枉、喊了冤枉,判官大人会为你升殿问案,但问案前管你在阳间是什么身份,先得挨上三板子再说,否则你当咱家白使唤、好使唤!”
本来在这里还有狠狠的一场恫吓,如莫看只三板,板板如雷十者九毙等等,不过他一想姬铭那小子刚刚把这规矩废掉了,心里就泄了气,直接略过此节:“最后再说审案,如果审断后,发觉是我刚说的‘鸟吃虫’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无疑轻蔑公堂、消遣大人,罚落油锅百年。炸足九十九年三百五十九天另十一个时辰再三刻,最后一刻捞出来敲碎魂魄,灰飞烟灭,阴阳两界、人间幽冥都再没了你这号东西!”
“本官言尽于此,你等都低下头给本官好好想一想,待会到底要不要喊冤。”
许姓小鬼说完,从袖中摸出一炷香点燃,随后跳过高高门槛返回冥殿,昂着下颌看姬铭,挑衅似的。却不料姬铭对他微笑点点头:“辛苦了。”
牛头马面悄悄松了口气,“许草莽”这次总算是守规矩,未曾胡言乱语。
不久,清香燃尽,“许草莽”又回到殿外:“有冤之鬼,抬头喊冤;无冤之魂,静坐原地。”
前面的恫吓不轻,而‘天经地义’之说,游魂也不是今日才听到,它们一到幽冥,接引鬼差会讲第一遍;聚集阴阳司下等待判官升堂时,看守鬼差会讲第二遍;到了堂前,刑讯鬼差讲的已经是第三遍了。
是以绝大部分都能想通其中道理,不喊冤、垂首静坐于原地,耐心等候判官发落,偌大地方、千万游魂,喊冤的只有寥寥十余个。
牛头声音低低,对姬铭道:“大人,喊冤的有‘人’。”
喊冤游魂被带上堂来,要请判官大人一一审断,不过苏景摇了摇头,望向“许草莽”:“还是你来审,我看着。”
第一百三十八章 千古一梦(十一)
小鬼差“许草莽”狞眉瞪眼,毫不客气:“又让我审?你是判官还是我是判官?”
姬铭笑了笑:“咱俩都是。”
又是这个说法!小鬼皱皱眉,再仔细看了看姬铭,口中喃喃:“你不是里玩的么?自己又不玩......”但未在诘难,转头望向第一个喊冤的游魂:“喊冤何人、冤从何来、讼告哪个,讲!”
比起六十三只蝗虫被烧、来地府状告农户的荒唐,这一堂也好不了多少,‘苦主’是条蛇,蛋被老鼠啃了,它咬了老鼠一口,老鼠中毒勉强逃走,它紧追不舍,不料眼看就要追上的时候,自己又被一头小鹰抓走,蛇要状告的就是那只鹰:“鹰吃蛇是天经地义,若在平时小的死而无憾,也不敢求大人升堂问审,可那狠毒鹰隼抓我之时,正是我大仇将报的一刻,小的实在实在不能甘心...哪怕它晚杀我片刻,让我能先把老鼠吞掉、报了孩儿大仇也好。”
“呸!”“许草莽”唾骂:“说到底还是鹰吃蛇,你有何冤屈!来呀,先给我打三板子,再绑下去,留待时辰到时送入油锅!”
若是判官大人传令,自有鬼差应命,可他喊喝就不那么灵验了,周围差官都不理他。
不过众人都没想到的,一声喝应响起,判官大人的女官“浅浅”跑了出来,把蛇魂按趴在地上,随便从旁边鬼差手中抢来块板子,乓乓乓打了蛇魂不轻不重的三板子。
从眼前说,是姬铭授命“许草莽”审案,小鬼差的吩咐,别人不应她浅浅也要应,这是姬铭的脸面,她一定得撑起来。
而除此之外,“浅浅”心中还有一重大义所在:比我还矮的人,得帮。
这位贵人一动,其他鬼差忙不迭上来帮忙,有人把铁链往蛇魂颈子上一套、拉着它钻入地下。
旧案揭过,再问新案,接下来几桩案子,也都没什么新意,了不得就是过程曲折离奇些,根底上还是‘天经地义’,小鬼差审得极快,前后半个时辰,一连八个‘苦主’挨板子、被带下去等着下油锅。
其间姬铭曾问过牛头马面,“许草莽”审断的如何,两个鬼差都点头称赞‘比着当初刘大人还要有板有眼,绝无问题’,一品官袍在身,姬铭辨得出他俩不是包庇同僚,而是真心称赞。
再到下一堂,牛头又低声对姬铭道:“大人,轮到那个‘人’了。”
对人魂“许草莽”也没有丝毫客气,开口问案,很快就问明白事情经过。
游魂生前名唤刘铁,人如其名,铁塔似的一条大汉,村中少年里力气最大,农闲最喜欢光着膀子和小牛较劲。不过他力气虽大,人却老实本分,甚至还有些窝囊。
刘铁出身普通农户,家境普通,若他安心务农,至少吃穿不用发愁。可少年志气,不愿一辈子面朝黄土背向天、更不想辜负了天生的一身好力气,十六岁时他便离家,进城去讨生活。他运气不错,没多久就被城中一位小有名气的赵石匠相中,收做了徒弟。
刘铁不惜力气、双手也算灵巧、再加上他心性宽厚,相处下来深得师父喜欢。赵石匠曾有一位爱妻,可惜体弱早夭,也未留下一子半女,石匠思顾亡妻,终身未在娶亲,干脆就把刘铁收做义子。
赵石匠多年都是孤身一人,一个光棍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家境颇为殷实,又过了几年,刘铁二十出头,年纪不小了,他出钱出房为刘铁张罗了一门亲事。
是师徒、也是父子,有积蓄更有手艺,日子过得富足踏实,本来一切都好,不料刘铁三十那年,一向身体结实的赵石匠患病卧床,撑不到一年撒手人寰。
他留下的家业落在了刘铁身上,又过了不久,一天晚上刘铁不止中了什么邪,一向大觉无梦张眼天明之人,子夜时分觉得一阵心悸,醒来了。
转头一看,妻子刘陈氏并不身边,正要起身寻找,忽听得卧房门外低语声传来,妻子正和一个男人小声说话。不听则以,听到了刘铁只觉天旋地转,原来师父是被妻子以慢性奇毒害死,此刻她正和姘夫商量着再给刘铁下毒,那边能顺理成章地夺了这份不薄家产......
“浅浅与“刘一阳””在旁边听着,彼此对望一眼,“浅浅”阴声说:“江湖中人吧。”
他们闯荡江湖数年,人世间的勾当他们了解甚多。慢性发效、且让一般郎中察觉不到的毒药,普通人弄不来,这是江湖黑道才有的玩意。
高高坐于书案后的姬铭也点了点头,作为武侠小说爱好者,类似的毒药实在多不胜数。
“那陈姓毒妇,平日里看着温婉贤良,娶她入门我还道是前生积福,真真地爱惜于她,岂料她的心肝竟是黑的!”人魂陈铁咬牙切齿:“听得真相,我气得心肺欲炸!”
当时陈铁冲出去拼命,那姘夫也有三十好几的年岁,是个小白脸相公模样,无论身形还是力气都远逊陈铁。不成想,姘夫身子油滑、身佩快刀且精擅打斗搏杀的本领。
陈铁有力气,可他是个老实人,一辈子与人为善,一身力气小时候顶牛长大了凿石,几乎从没用它来打过人,对方却是江湖恶盗身上背了不知几条人命,这便如骆驼与毒蛇相斗,又岂能得胜。
相斗不久陈铁就被对方一刀扎中要害!空有一人惊人力气却无法报仇,反倒死在杀父、夺妻的小白脸手上,陈铁悲愤可想而知,他又怎能不到殿上告状!
“浅浅”二人望向姬铭,目光中颇有征询之意,想问陈铁供述是否属实,姬铭明白他们的意思,轻轻一点头。
供述属实,这是桩铁案,非办不可的铁案。
而人间惨事,小鬼判官全无动容之意,待陈铁说过前因后果,冷声问:“说完了?”
陈铁含泪:“若她与奸夫只是害我,或许我就作罢了,只怪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可毒妇还害了待我如己出、一生与人为善的师父,身为人子、身为弟子岂能善罢甘休,求大老爷为小民做主!”
“呸!”数不清第几次,“许草莽”又是一声唾骂:“本以为你前生为人,心思还能通透些、告状还能有些新意,原来也是狗屁倒灶!”
这个时候姬铭开口:“刘铁,公堂之上,辩理、审冤,你若不服大可做辨,有什么想说的都能说出来。”
姬铭要弄明白,这阴阳司审阴阳判轮回的道理究竟是什么,他姬铭何尝不是一肚子话想去反驳“许草莽”,不过他的身份不合适,干脆让刘铁自己去说。
“毒妇与歹人狼狈为奸,为夺钱财害人性命,不该死么?小人父子凭自己的力气和手艺挣钱吃饭,从不曾违法乱纪、不会与旁人斗气争狠、更不敢有害人歹念,却无辜惨死,我不冤枉么,我那师父、义父不冤枉么!”刘铁满心激愤,又得判官开口得‘殿上畅言’之权,双眼通红对着“许草莽”大吼,一双铁拳死死攥住,身体微微颤抖。
“他们一对姘头该死?两头狼抢肉,胜了的那头就该死么?”小鬼差目光轻蔑:“两窝蚂蚁开战,打赢了的那一窝就该死么?人害人,他杀了你、抢了你,他能过得更好,何罪之有?他若该死,那猎户打猎、樵夫砍树、屠户杀牲,岂不是个个该死?”
“你们爷俩冤枉?”他的语气越发刻薄:“天地凶险、自然凶险、人间也一样处处凶险,你们争不过别人,所以死得冤枉?那被猎户射杀的鸟兽、被樵夫砍断的林木、被屠户宰杀的猪羊,岂不是个个冤枉?被顽童一壶热水灌入巢穴的蚂蚁、被人走路时一脚踩死的虫豸、被你们随手捕捉玩耍的蜻蜓蝴蝶大肚蝈蝈岂不是更冤枉?”
说着,“许草莽”居然笑了起来,声音阴森惹人憎恶:“我为你申冤不难,上去一趟锁了jian夫yin妇的魂来下油锅全不费事;可我为你申冤前,是不是还得先为你打死过的苍蝇、为你踩死过的蟑螂、为你吃过的鱼虾牛羊讨个公道?”
这哪里是什么道理,于人魂陈铁听来根本就是胡搅蛮缠,大汉怒叱:“我说的是人命!你却纠缠其他,道理何在!”
“许草莽”不生气,正相反的,他的神情和语气全都放松下来,伸手指向陈铁:“你是蠢人,可知自己蠢在何处么?两个地方。”
“第一蠢,自以为是人命高人一等,你转头去看看外面,那些游魂和你有何区别?来了这里,万生万灵平起平坐。”
“至于第二蠢......”小判官猛然提高声音:“少拿你们人间法度来问天地自然!这座大堂,主掌的是天地公正,不是你们那些死死活活的狗屁倒灶的‘冤屈’!你死,他得好处,便是你死得好、死得妙、死得活该、死得天经地义!”
“我见得鬼多了,晓得你们阳世人都道阴司可怕,以为活着有业、死后会有报......会下油锅,会拔舌头,会活剥皮?一厢情愿吧!”似是还觉得不过瘾、没说够似的,小鬼差桀桀而笑:“于你们为人之魂,这阴司真正的可怖之处,只在三个字:太公平!”
‘啪’的一声,镇木拍击桌面的脆响传遍大殿,姬铭却面色阴沉。
第一百三十九章 千古一梦(十二)
幽冥,判官大殿上镇木惊堂,姬铭恼怒,因“许草莽”之言、因那个‘太公平’。
本欲开口驳斥,可话到嘴边又收住了,与梗着脖子昂着头瞪过来的小鬼差对视半晌,姬铭缓缓道:“待会,你我心平气和地聊一聊,现在你先审案。
“许草莽”不废话,转回头来继续审案,哪管刘铁喊冤、不服,三言两语了结这桩人世冤案,按住他打了三板子、带入地下等着下油锅。
姬铭没再开口,更不曾阻拦。油锅百年煎熬再打灭神魂,即便在阴阳司也算得极重刑罚,就算早先定案、在行刑之前也要得判官大人再次确定。
姬铭心里有数,只要自己最后不点头,刘铁就没事。
刘铁案后,只剩下三个喊冤游魂,也一样‘全无新意’,都死得‘天经地义’,小鬼差审得飞快,一炷香不到,冥殿上就清静下来。
这个时候又有差官走出大殿,朗声高唱‘判官退殿’,又厉声告知外面的大群游魂端坐原地安心等待,过一阵判官大人会再回来。
姬铭不解,公事明明还未办完,又何来退殿之说。大人不久前拍了桌子,案前鬼差格外小心,牛头满面堆笑:“启禀大人,是退殿一会,但仍是为了公事,阴阳司审案的步骤顺序,一直是这样的。”
马面躬身哈腰:“请大人移步,小的给您领路,到地方您一看便知。”
牛马二差来到冥殿中央,两个人同时用力一跺脚,一道阶梯悄然而现,直直通往地下深处。
又说了一声‘大人请’,牛头马面带路,引着姬铭走下楼梯。
石阶长长,一时半会走不到尽头,借这个空子,姬铭问也一起跟了下来的“许草莽”:“聊几句?”
“你说。”一如既往,小鬼差依然用准备吵架的语气。
姬铭先说刚才见识过的案子:“以你本心,答我一句:你以为刘铁冤枉么?”
“根本就不存冤枉或不冤枉这样一种说法,”小鬼差大摇其头:“还是那句话:人之蠢,以人间律法衡量天地自然。人又在阳间得了大势,别类生灵多多少少都受其影响,有些也跟着一起变蠢了,把人间律法当成天条,那些喊冤枉的皆在此类,皆为蠢货。”
姬铭反问:“人间律法有何不好?‘害命偿命、善恶有报’即便这不是天地自然之道,但它也不是错的。伸张此道,于乾坤有益于自然无害。”
出乎意料,小鬼没再去矫情那些审案时说过的话,什么‘被你踩死的蚂蚁冤不冤’之类一概不提,且他还附和姬铭,点头道:“人间律法没什么不好,我也从未说过它不好。
因为人间有律法、分善恶,是以人间有序;是以人比起别类力能合到一起来、劲能使到一处去;是以人远胜别族他类。人间的律法于人有大好处。
但也只是于人有好处,于这天地并无关系。至于人间律法对还是错,自有乾坤公断,我们阴阳司管不着。”
说了会子话,小鬼就收敛了公堂上的凶恶气度,对姬铭虽无善意但也不存敌视,只是就事说事、辩道理:“人间道、阴阳道大相径庭。不同道便不应混为一谈。
阳世中人以为自己的律法对,那就去按律法行事好了,没人去管他们啊。你可曾听说阴差鬼官去干涉阳间的朝廷、官府么?但阳间下来的游魂还拿着人间律法来评、来判阴阳司的法度,便是真正愚蠢了。”
“刘铁冤,是因为人间道分善恶,可天地自然又哪里会和你去讲究善恶?世上全是柔善羔羊,会有日升月落;天下全都是蛇蝎毒物,照样昼夜罔替!阴阳司主掌的道也是如此,此间不问善恶,何冤之有?!”
“许草莽”说起道理,条条清楚、面目清透,又哪里还像个呆头呆脑的执拗小鬼:“还有,人间律法,自有人间朝堂去维持,刘铁的案子官府会查,若官家能干,就能查出凶手还他公道,何须阴阳司再为他伸冤?若官家无能.....嘿,人间持法护律者尚不能给他人间公道,又凭什么指望我们阴阳司?”
姬铭不是来和小鬼差吵架的,他只想弄明白其中道理,待“许草莽”说完姬铭想了想,点头:“受教了,多谢。”
对姬铭之谢,小鬼有点想不通的样子,仰着脖子好好又把姬铭打量了一番,撇嘴:“我说了这么多,你谢我一句也是应该。不过看在你懂礼的份上,我就再送你一句:阴阳司,无业报!阳间人最爱做梦,却不肯低头想一想,他们的善恶因果,连现世都没得报,又谈什么死后报、来生报!”
闻言,姬铭微扬眉。
说话的功夫,脚下阶梯已到尽头。不用刻意细数,一趟走下来,姬铭自然就知道这一道长梯一千八百一十八阶,之后脚踩平地。
姬铭本还有疑问,尤其在得知‘此间不看善恶’,那又何必还要问冤审案?反正怎么审都是‘天经地义’,只为了打板子、下油锅找题目么?不过已经走到了地方,他暂时收声、环目四顾。
一行人置身巨大、空旷的地宫中,姬铭那得益于大判官加持的阴阳目力也不能攫其边缘,视线尽头,沉甸甸的黑。
包括‘三粒米一条命’那群蝗虫在内,之前所有喊冤的游魂,都被锁在这地宫之内,就在前方不远处,有专门鬼差看押。
牛头伸手,自嘴巴里扣了扣,摸出一套文房四宝,笔走龙蛇不知去写什么。姬铭不急着发问,站在原地耐心等待。就在这个空子里,那个被锁下来的人魂刘铁又再大声喊冤。
其他游魂此刻都已老实下来,唯独大汉,当真冤枉、满心冤枉,无论如何也无法甘心!负责看守的鬼差厉声喝骂,骂了几句见没有用处,翻手亮出暗红色的长鞭:“贱骨头,不让你吃些苦头,我看你是......”
“退下。”姬铭呵斥。
鬼差赶忙收了鞭子,躬身退开了。
刘铁被牢牢锁在地面,见判官大人步步走来,心绪更加激动了,可他是个老实人,越是着急嘴巴就越是笨拙,想要把满腹委屈尽吐,偏偏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憋红了脸更憋红了眼!
姬铭对他一点头:“鳝饿有鲍,你放心。”
短短七个字,不轻也不重,却是判官大人金口玉言,更是让姬铭为之大道梦断的一诺千金。
第一百四十章 千古一梦(十三)
没人知道梦千古的心思,是用心良苦的让姬铭从断案中领悟“秩序”,还是居心叵测的用这刘铁一案来问心姬铭,断其大道,这谁又说得清呢?
姬铭要是遵守阴间与阳间的“秩序”,做到万物公平,则未来天道可期;反之,像姬铭这样“不理智”的则导致大道梦碎。
…………
且不说那大道之争,这方说话间,姬铭拍了拍刘铁的肩膀,大汉周身锁链立刻化作青烟不见,之后稍作犹豫,他又对鬼差吩咐:“都解开吧,只是孱弱游魂,哪用绑成这样。”
随即姬铭又望向小鬼“许草莽”:“殿上你曾说过,你能去往阳间?”
“能啊。”小鬼差点头:“判官签发大令,司内随便哪位差官都能去人间往,不过我不去!凭你,还支使不动我。”
姬铭笑了笑,“许草莽”不去无所谓,他又转目望向其他差官,迎着判官大人的目光,二差头马面躬身:“小的愿去往人间,为大人办差。大人放心,长则三天短则两夜,小的定将那对jian夫yin妇的魂魄拘来阴司!”
牛头马面当差多年,这点眼力价还是有的,看出姬铭要为刘铁伸冤做主。
“多谢你。”姬铭点头一笑,马脸鬼差受宠若惊:“为大人分忧是卑职分内事情,安敢受下大人这一个谢字。”
说完,马面迈步去到刘铁面前,问他所知的那狗男女详细事情,以保不会拿错了人。
姬铭见状反倒有些好奇,问身边鬼差:“不是说会有一个簿子,人间一切清晰记载,翻开一看,谁杀谁谁害谁,谁的阳寿几何谁转生投胎哪里,都明白罗列......”
马面嘿嘿嘿地笑:“大人跟小的开玩笑,那是人间编出来的笑话,哪有那么一个簿子。”
自姬铭做了判官,“浅浅”就一直在纠结一事:若是有机会拿到生死薄,要不要打开来看看?不看就按捺不住的好奇,看了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又怕会不痛快。听马面如此一说,小姑娘倒是解脱了,整整齐齐长出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牛头写好了公文,呈于姬铭面前:“请大人过目,若没问题就请落印或者画押,这就发落了这些喊冤游魂。”
“咱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赶快发落了喊冤游魂?”刘一阳真人忍不住开口,语气冷冷:“就算要炸它们,也无需如此着急吧?”
此时姬铭已经看过了公文,摆手制止“刘一阳”叱喝,抬头望向牛头,语气稍待惊讶:“要送它们转世?”
公文大令上写得明白,一个个游魂的姓名皆录于纸上,不是‘立决行刑送入油锅’,而是即刻发往轮回,让他们转世投胎去!
牛头笑道:“大人初到,虽是真真正正法眼如炬,可毕竟时间还短,有些小事情一时间还看不太清楚,若大人有兴致,小的给您讲一讲?”
姬铭当然有兴致,点了点头:“讲。”
“小的斗胆,大人恕罪。”大鬼差的礼数一向周全,又咳嗽了一声:“刚刚小鬼差说的那些...这小儿冒失莽撞、不会讲话,难得大人不计较,这是他的福气,更是大人的仁厚心德,您老官拜一品,端端是有大道理的。”
此刻“浅浅”忽然捂嘴轻笑了起来,插口对姬铭道:“牛头的样子看上去傻乎乎的,不料说起话来,颇有些大东家的秦扬婉姐姐那乖巧意思。”
牛头当然不知秦扬婉是谁,但也还是对“浅浅”躬身谄笑:“大人谬赞,小的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姬铭笑道:“快说正经事!”
“是是,说正经事。刚才小鬼差的那些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可对不明根底之人来说...……哦,大人恕罪,您当然知根知底,我说的不是您。”
牛头不止嘴甜,还谨慎仔细得很,见姬铭确无责怪之意,他才继续道:“旁人难免会有一问:自然之中,死就是天经地义之事,那无论怎么死,在阴阳司看来也都是天经地义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还要升殿、问冤?岂非脱了裤子放...放...小的是个大老粗,口出污言扰了大人的清听,打嘴打嘴。”说着,他真的抬起手,作势拍了拍嘴巴。
他这一说,的确是搔到了痒处,又何止姬铭,一旁的“浅浅”与“刘一阳”都精神大振,“刘一阳”道:“无须打嘴,你家姬大人骂起大街比你凶猛多了,快快说下去!”
“这升堂问冤,其实是藏了一报应、一长远两层意思,大人是想先听报应呢,还是想后听长远呢?”牛头周到,让姬铭选。
“先听报应还是后长远的?这不是一个意思。”姬铭笑了:“恁地啰嗦,就依你,先报应后长远。”
“谨遵大人吩咐,先说报应。这报应,其实是自然中的‘一道’:你死我活,理所当然;损你利我,何罪之有!这便是说,损人利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您老能明白小人的意思?”
待姬铭点头,牛头继续道:“可是若反过来呢?损人不利己,那就天理不容了!往高处说,哪条性命都是造化神奇、天地精血;往浅处说,阳世里的活物,哪一个不是咱爷们辛辛苦苦送入轮回的?你为了自己活得好,害了别人,天不计较;可你没得好处,平白无故就害了别的性命,那他娘的真正弥天大罪,阴阳司岂能善罢甘休?!”
“损人利己,理所当然;损人不利己,天理难容?哈哈,”“刘一阳”大乐:“这个说法有些意思,接着说,讲讲讲!”
牛头受宠若惊,加快语速:“所以阴阳司判官大人要升殿问冤,您老想一想,若是自己被‘损人不利己’之事害了性命,该有多委屈、多冤枉?多半是会喊冤的,不过您这次没能遇到罢了,毕竟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不会太多。”
“不过话再说回来,损人不利己可恨、该炸,可是并非所有‘损人不利己’都要追究。说到根上,不予追究的情形就在于:没想到,害命者没想到自己会损人不利己。比如无心之过、赶路匆匆踩死了蚂蚁;比如少不更事,小小孩童拿了滚烫开水去灌蚁巢等等。阴阳司真正要办的,就是那些明知自己所为会损人不利己,却还享乐其中的混账。”
“要仔细琢磨,这‘没想到’和‘明知’之间,界限模糊得很,具体如何判断,就得靠判官大人的圣明心思了......大人明鉴,阳间生灵都道阴阳司冷血无情,其实从不予追究的情形就能看出,咱们也有宽厚之处啊。小的啰嗦,该死该死,说着说着就扯远了,总而言之,问游魂可有冤枉、判官大人升堂问案,是为了寻查‘故意损人却不利己’者,这等混账有一个咱们炸一个,绝不姑息!”
“损人利己,不做追究;损人不利己,阴阳司给他一个天大报应!”最后牛头不嫌啰嗦,又语气铿锵、总结一遍。
“再说问冤升堂的那重长远意思:这是一场‘甄选’。”说到这里,牛头暂时收声,神情里颇有些期待。
“浅浅”混迹人间江湖,没少去茶楼听说书,深谙‘听故事之道’,搭腔追问道:“甄选什么?”
“甄选蠢材,也是甄选英才。”牛头神情一喜,讲话时更有精神了:“让游魂喊冤之前,差官都会申明‘天经地义’,说明胡乱喊冤的可怕下场,但还是会有人喊冤,就如大人面前这些游魂......不甘心、不认头,总恨不得能再争会些什么,可不是蠢材么;咱们反反复复给他们讲什么‘天经地义’,他们却还觉得自己冤枉,觉得自己的所感所受所知所想比着真正的天经地义还要更天经地义,还不是蠢材么?”
“刘一阳”又笑:“好家伙,这牛头不止有秦扬婉神韵,更有咱师父的气势!”
你师父是何方神仙?牛头心中问了一句,嘴上却对“刘一阳”道:“再谢大人赏赞!”
谢过一句,牛头又转回原题:“这些游魂,骨子里不服自然不服造化,又都倔强得很难以教化,所以他们是蠢材,个个蠢材,蠢得该下油锅!不过,大人目光高远,望得比小人更远得多,小人是站在梯子上眺远,您老是站在山巅上鸟瞰......
大人当然能看清楚:这些人不服自然,所以他们敢与天地争、敢和自然斗。可也就是因为他们敢争于天、敢斗于道,才有了第一条从海里爬上岸的鱼;才有了第一株扎根大漠的胡杨;才有了第一个敢留住火种的人...才有了今日天地世界的繁盛大千!”
姬铭笑了,这次是真正惬意而笑,领会到了奥妙,又怎么可能笑得不快活。
“所以这也是一重自然之道,老实本分、顺于自然的,能让自己过得更快活逍遥;倔强顽固、悖逆自然的,活得肯定辛苦,但他们能让自然更丰富、更多彩!所以这些骨子里藏有逆根的,是蠢材更是英才!”
“以阳间人的说法,这些游魂都是生了反骨的,不过生了反骨也不一定就是反贼,前面千秋百代可能都是老实人,便如这个刘铁、还有那些傻乎乎的蝗虫,可说不定下辈子它们就能反出些花样来!”
“当然这也有一个度,小小的反一反,于自然有益无害,但不能万灵皆反,那天地乾坤岂非乱了套?具体这个度如何把握,就不是小人能知道的事情了,至少到现在为止,咱们阴阳司都靠‘问冤’这个办法来甄选。”
“选出来的,是蠢材也是英才。蠢材要罚,打几板子再狠狠吓唬一通,就算罚过了;英才则要赏,让他们马上转世投胎,能够再回阳世,就是天大赏赐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千古一梦(十四)
啰嗦是十足的啰嗦,但也的确把事情说了个大概明白。
阴阳司不近人情,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此间......有人么?
牛头马面、“浅浅”、“许草莽”、千多鬼差,都有人形不错可他们又有几个是人?既然不是人,又怎么能指望他们会近人情?
不近人情,却并非无情。至少在听过“许草莽”、牛头两番长篇大论后,姬铭对阴阳司的印象变好了许多。不过听到最后,姬铭又有疑问:“准许他们转世投胎是赏赐?”
人死,游魂入幽冥,再经由阴阳司审断后,抹去记忆重新发往阳间,下来的再上去,上去后再下来,如此往复生生不息。
游魂投胎,根本是‘应该’,又何来赏赐之说。
牛头重新举起了公文:“能投胎,的确是大大的恩赏了。还请大人先核准了公文,待送走他们之后,小的再慢慢跟您解释。”
姬铭点点头,按照牛头的指点,以自己的判官铁令在公文上落下一印,同时他又仔细看了遍公文:“只说再入轮回,却没说他们转生为何物、投胎去哪里?”
“启禀大人,咱们只是小衙司,只能管到这一步,具体投胎何类、入户哪处,是大司高官决定的,不再咱们的权责之内。哦哦,小人糊涂,大人是一品官,将来什么都能管得到,不过您来得突兀......”
不等说完姬铭就明白了,“浅浅”与“刘一阳”齐声插口,问:“能通融么?”
他们同情刘铁,盼着能给他个好来世。牛头马面能看出二人的心思,对望一眼、又犹豫片刻,两大差头似是咬了咬牙,点点头:“小的尽力而为。”
随即马面擎起一支火光惨绿的火把,走向不远处一座圆鼎,鼎内应该有引火之物,受火把点燃,燃烧起来。
不过鼎中火苗孱弱,依旧尺许长短,烧得无精打采。
牛头跟上去,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祷念还是唱咒,随后把手中公文向鼎中一扔,只听‘轰隆’一声,鼎内烈焰暴涨!
几个呼吸功夫过去,一个腰间悬挂大令的玄衣鬼差自鼎火中迈步而出,这个鬼又高又瘦,轻飘飘的身形,双眼翻翻不见瞳仁只有眼白,是个尖脸瞎子。
明明被鼎中火焚烧成灰的那张公文,被他攥在左手,右手则提着一把锁链,摇摆中哗哗作响,刺耳得很。
瞎子鬼差摸索着公文,手指辨字,口中声音又尖又细,一一唱念公文上那些名字,每唱到一人,右手的锁链就会飞出一条,哗啦一声锁住游魂的脖子。一会功夫,前后七十余人都被他念过、锁住,尖脸瞎子收好公文,语气傲慢:“牛头马面,这次的游魂都齐了么?”
“启禀上差,齐了,您老辛苦。”来者地位甚高,本地阴阳司的两个差头满脸堆笑。尖脸瞎子一点头,转身正要再踏回火中,牛头喊道:“上差请留步,小的还有件事要拜托您老。”
尖脸瞎子满脸不耐烦,但还是站住了脚步,牛头跑上前去,在他耳旁私语一阵,最后道:“那个人魂刘铁,还请上差多多照料。”说话同时,牛头自口中吐出一个小小的包裹塞入对方手中。
瞎子掂了掂手中包袱,语气平平:“这点可不够他投胎做人的。罢了,看你对本官还有些孝心的份上,就让他做人了,不过好日子就别指望了。”
马面皱了皱眉,也快步上前,从自己的马耳朵里也摸出个小包袱塞进瞎子手中:“小小心意,上差大人辛苦。”
司中两位大差头都自掏腰包了,地宫中其他鬼差也纷纷上前,你一份我一份都出了分‘心意’。“许草莽”开始时候站着没动,可后来有点站不住了,也从袖口摸出个小包袱递上前,不过他的‘心意’是憋的,同僚之间以他寒酸为最。
很快瞎子就笑了:“大家份属同僚、情似兄弟。有事互相照应是应该的,诸位这样太客气了,让老哥哥这心里可都过意不去了。成了,大伙的心意我明白,咱也是善心人,发一发慈悲,送他去个殷实人家。”
说着,他还一抖手,解开了刘铁颈上铁索,改绑腰间,这让‘犯人’舒服了不少。
马面又趁机道:“上差大人,这群‘犯人’蠢是蠢了些,不过还算老实本分,上重锁实在太看得起他们了......”
瞎子赚得足,尖脸也从冰变成了花,笑道:“就依兄弟。”右手手腕再抖,所有游魂都从颈索变成了腰锁,跟着瞎子收敛了笑意,正色道:“大家自己人,所以有些话,就算大伙都知道我也得再唠叨一遍:兄弟们的托付,我一定努力办好,可说到底,也只是给他选个像样人家、有个不错的出身,但也止于此了,谁也保不了他一世富贵。他到了阳间以后,活成什么样子都看他自己了。”
说完,于牛头马面等人一阵感谢声中,尖脸瞎子带着游魂钻入火鼎离开了,自然姬铭也没忘,对始终回头望向自己的刘铁点头道:“你放心。”
待瞎子走后,小鬼差瞪向姬铭:“他们行贿瞎子是为了巴结你,我不是,我是对那刘铁动了恻隐之心,小小助他一次......你也莫笑话我的口袋憋,我就是穷,那没办法,俸禄微薄不说,外快他们分给我的也最少!”
“你是新来的,有什么添补,大伙分得时候自然你就最少。”马面笑道:“罢了,以后你那份也跟其他兄弟一样,你就莫再抱怨了。”
“真的?”
“真的。”两大差官同时点头。
“小弟谢过众位哥哥!”“许草莽”终于变得喜滋滋了,撤去了那张臭脸。
大人面前,公然讨论‘添补’‘外快’,这些鬼差也算得胆大包天了,也足见阴阳司风气如何。
马面来到姬铭身前:“大人,刘铁案那对狗男女,我已问得清楚了,小的是不是立刻赶赴阳间缉拿罪徒?”
“这件事该如何办,有几样细节我还没想好。待想好后你再动身。”
马面应是,跟着又另起话题:“另外,有关外面大群游魂的发落......是这样的,洪光峰的摘裘王、提提城的楚江王、还有申古郡最近刚起事的参轮鬼,都盼着您能把游魂发落到他们的地盘,开出的价钱也差不多,按着人头算,一个游魂香火三升。”
牛头接口:“就只有参轮鬼,他才刚刚起事尚未称王,家底薄了些,给不起三升香火的价钱,只能先给两升半,不过他愿立下字据,百年之内再补回一升半,合起来算的话,就是四升香火一个游魂了,倒是比别家的价钱都高。可他到底能不能成事,这就说不好了,没准二十年以后他就让别家大王打得灰飞烟灭了,自也还不了债......”
这番话说的,着实让姬铭大吃一惊:“什么意思?”
牛头笑着解释:“诸王争霸,得有兵啊,兵从何来?还不是地盘内的鬼民鬼丁。所以那些鬼王都要求着咱们,把游魂发往他们地盘,如此才能征兵备军、扩充实力。”
这么简单的道理姬铭自然明白,他吃惊地方不在于此,摇头反问:“上面的大群游魂,不送去轮回转生,而是被扣下来充当鬼兵?!”
“刘一阳”没眯起他的小眼睛,相反他红眼珠快瞪了出来:“那岂不是偷阳间的性命,来补阴间的势力?此举何异窃贼?!”
一贯笑嘻嘻的他不客气了,阴沉着脸色,接着喝骂:“偷盗造化精华、窃取乾坤宝血的恶贼!”
牛头马面赶忙摇头,一个道:“不是全部扣下,十者留其九,后面对众游魂会有大考验,甄选出一成强壮的、聪明的、坚韧的,发往轮回转世投胎。”另个附和点头:“是啊,一成最好的归回自然,剩下的留驻幽冥。”
“下来十成,还回去一成,剩下九成被你们买了中饱私囊,官家差人,坑害乾坤卖鬼挣钱,你还不是贼!”“刘一阳”勃然大怒,都伸手去够背上的宝剑。
牛头见他动了真怒,目光惊惧满脸苦笑:“大人明鉴,收十还一,这规矩不是我们定的,是阴阳司总衙铁律。也不是咱这阴阳司独断专行,幽冥中所有阴阳司、千万年里一直如此啊。”
“千万年里一直如此,便说明尔等做了千万年的恶贼,更该死......”“刘一阳”怒骂着,可话说完,他自己又想到什么:“千万年、所有阴阳司一直如此?那...那就不对了。”
那当然不对了,就算他再不精数术也能明白,这笔账目亏空得实在太大了。
若只有一司、短时‘扣九归一’,对阳间或许影响不大;如果所有司,千万年都这样做......那阳间早就该萎缩、凋零了。
可再想一想阳世间,欣欣向荣,一季胜似一季不停发展壮大,又哪有萎缩之相。
他望向“浅浅”,“浅浅”望向他,简直糊涂、彻底糊涂。
第一百四十二章 千古一梦(十五)
“哪来的?”“浅浅”、“刘一阳”异口同声。
下来十个,回去一个,可阳间规模不见缩小,仍是‘十个’,甚至还要更多些......阳间的那九个,哪来的?
马面摇摇头:“这个也是大司衙、高品判官的事情,另外那九成究竟如何补齐,小人官卑职微,实在不晓得。大人若想了解详情,只能去问上面。”
姬铭点点头,刚下来的游魂,十个里只能回去一个,又难怪刚刚鬼差说,刘铁那一群能立刻进入轮回的游魂,是得了大奖赏的。
马面又重新提起公事:“那大人您看,这批游魂到底如何发落......”
姬铭问:“以前怎么做?”
“咱们阴阳司做事最最公平,向来都是‘现钱交易、价高者得之’,参轮鬼只能给出两升半香火,没必要理会。摘裘、楚江二王价钱相当,那就一家一半。阴阳司公事繁忙,实在没工夫和它们纠缠太多,差不多就算了,毕竟公事要紧。”马面应道。
姬铭被气笑了,不动怒,继续追问:“赚来的香火又怎么分?”
马面如实回答:“以前的刘大人对小的们仁厚,会拿出半成给咱们分分。”
牛头接口了,笑着:“大人明鉴,咱们幽冥这绿幽幽的天下,到处都是鬼王的势力,几乎不存净土。不说其他地方,只说您的这一司辖下,就没有一寸无主之地,那些游魂无论发往何处,都会落入鬼王地盘、也都会被征召入伍。与其被那些鬼王白白征兆了去,还不如标个价钱、赚些外快。其实兄弟们口中说的‘添补’,基本就是这一项。”
“再说那九成游魂,回不了轮回,只能落户幽冥,也只有从军入伍效命鬼王,才有望活得更好些,若在这冥间做个普通庄户,那是最最凄惨不过的事情。”
幽冥世界,利来利往皆以香火计算;幽冥间小鬼从军是唯一‘好下场’,这两重姬铭是明白的。
他皱一下眉头:“才分给你们半成?以前的刘大人太小气了些吧。”
牛头口舌滑溜,但说话倒还老实:“半成的确不多,不过咱们弟兄也知足了,剩下的香火刘大人也不是全都留下来,还得再拿出七成上缴总衙。”
“刘一阳”笑得怪声怪气:“总衙受七成?原来卖鬼的生意是从上面做下来的,阴阳司会有现在的风气,倒真不奇怪了......”
话还没说完,众人面前忽然一蓬冥火暴散!冥火蓝中透绿,全无暖意也没有阳世火焰那么明耀灿烂,但此刻突兀炸起的火团却让场中所有人双目巨痛——刺目的不是光芒,而是锐意,利剑锐意。
一头丑陋鬼灵破火而出,模样很有些像海中的章鱼怪物,一颗软塌塌的脑袋下长满了触手,怕不有上百条,它每根触手都挽着一柄细长利剑,袭杀姬铭。
姬铭低声叱咤,柔剑化成的剑羽齐动,并以手中的吴囿、清和两剑相迎。
下一刻冥殿地宫中剑气纵横,诸般光彩大作,金铁交鸣扎人耳鼓响彻四方!
也不过是眨眼功夫,姬铭破去鬼灵诸剑,剑影飞驰,正正打入对方头颅,只听一声凄惨呼号,鬼灵毙命。尸身摔落在地,嗤嗤怪响传来,身体无火自燃,顷刻烧了个干净......
事情来得无端、过程短暂,直到烧尸之火燃起,“浅浅”等人才刚刚反应过来,拔身飞扑;牛头马面的应变就更慢了,鬼灵尸首都烧光了他们那声‘有刺客’还没能喊出来。
见姬铭已经击毙敌人,“刘一阳”身形一转,伸手扼住牛头咽喉,沉声问:“刺客是什么人。”“浅浅”的眼中也泛出诡异血芒,冷冰冰盯住了马面。
牛头涩声喊冤:“大人明鉴,小的也不知道刺客是什么人,从何而来,以前从未见过啊。”
牛头骗不了判官袍,姬铭知他说的是实情,摇头对二人道:“应与他无关,放手吧。”一句话说完,姬铭忽然双腿一软,咕咚一声坐倒在地。
刺客百条触手、百柄剑,每条触手都出手三剑。斗剑不过瞬瞬,每一剑的力量都差别极大,此起彼伏的急刺中,与姬铭身周掀起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漩涡’、无形但各有引斥。
刺客的手段,最最纯粹的剑术,端的精妙!
相斗过程短得不能再短,姬铭被一下子逼出全力。毕生所学、所修的剑术与这一个瞬间里尽数暴发,但暴发之后,心中、脑中空落落的难受,虚脱。
虚脱的不是体力,而是精神损耗,比着‘一剑崩’后的脱力感觉犹有过之,紧张过后才一放松就站不住脚了。
心神十立尚且如此!
见他摔倒,还道他受伤了,一群手下就皆尽吃惊,忙不迭围拢上前,姬铭及时摇摇头:“无妨,累的。”
吴囿与清和未归体内,站于黄金屋、高悬姬铭头顶七丈处,金青光芒自两剑上绽放开来,真如一盏骄阳、将四面八方照得亮如白昼。
“浅浅”与“刘一阳”掌剑而立,紧贴姬铭,紧盯前方。
姬铭坐在地上,不久精力渐渐恢复,难过感觉尽去,之后也不急着起身,灵识散出搜索四方同时看了吴囿一眼,低着头不知再琢磨什么。
好半晌过去,吴囿面色铁青,缓缓摇了摇头,没能发现什么,但他缓缓说了三个字:“阴阳司。”
姬铭明白他的意思:幽冥鬼王不会来碰阴阳司,司内出了刺客,自然是‘内鬼’。所以刚才“刘一阳”扼住牛头咽喉逼问凶手是什么人。鬼袍面前牛头没有撒谎的余地,但此事仍与阴阳司脱不开干系。不是姬铭这一司,便是从其他司衙而来、甚至总衙。
阴阳司神奇之处不少,真要藏了玄法‘暗路’或‘一步跨司’的秘阵全不稀奇。
刺客从何而来,虽不敢十成笃定,但总也有九分把握!
姬铭站起身,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撤去阵势,转目望向牛头马面,打开天窗说亮话:“不说刺客的事情,只说之前......说添补、说分账、还给我讲解司中运作,你们好像真的把我当做了判官。”
话中含义可轻可重,两大差头不敢怠慢,并肩深施一礼,牛头开口实话实说:“启禀大人...您在我们眼中,就是真正判官。这不是遇强低头,小人是有道理的。”
“老大人高升、新大人赴任,阴阳司判官轮替无需公文、任状。以前也都是老大人走、新大人来,判官身上的神袍就是印信、就是身份证物。这不是我们分辨的,而是阴阳司玄法辨认。”
“这次的事情...司中没有了老大人,然后大人您穿着一品神袍来了,六品司变作一品殿、您的印鉴扣在公文上管用,那您就是新大人!小人只是办差,其他的事情管不了、更不敢管。或许有天,总衙会来追究前面的事情,可那些事情都和小的无关。”
“小的只要侍奉大人、做好本分,就没问题了,如今阴阳司认您为主,咱们就追随大人身边,至于其他...小的们不去理会的。”
牛头马面你一句我一句,把事情说明白了,最后还不忘再坐实自己的无辜:“小人是真的把您当做判官大人,绝不能、也更不敢做出行刺主官这等大逆不道之事,阎罗在上,小的若有半字虚言,立刻天打雷劈,魂飞魄散。”
“好!你们把我当判官,我就真正做了这阴阳司的判官。”姬铭笑了,清清透透,目光明亮......若井空大师或者韩晓虣在场,见了这笑容多半会倒吸一口凉气。
“浅浅”看着姬铭我,忽然兴高采烈,眉开眼笑的手舞足蹈道:“急了,急了,三师兄急了。”
“刘一阳”的语气好像过节:“让百手丑鬼用给扎急了!”
一旁的“许草莽”貌似稳重,想说什么,结果嘿嘿嘿地笑出声了:“找老祖宗,兵发阴阳司、总衙!”
出乎意料的,姬铭居然还真的望向了吴囿:“吴囿。”
“在的!”吴囿踏上一步,躬身施礼:“主人可是要掀桌子?”
…………
玉剑门,虚实峰上。
梦千古傲然挺立,神情轻蔑,嘴角上扬的看着雷云密布的劫云。
“来吧,让本座看看老天爷您老人家到底还有没足够的力气把桌子掀了。呵,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第一百四十三章 千古一梦(十六)
风乍起,自天角来、自苍穹落、自身边绕、自脚下升,风从四面八方来,轰动天地间,梦千古的声音融在风中,分不清那声音是风、是雷,抑或是他的大笑:
“玉剑门下弟子,本座之事你无需理会,回各自山门去好好修行,别因为没了我那颗‘太阳’,玉剑门便转得没体统!”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辈剑修,想要往上走,在登顶之前,就要去当一条路边刨食求活的野狗!要告诉自己,要想痛痛快快活着,就必须跟天地大道争!跟狗屁神仙争!跟同辈剑修争!最后还要跟自己争!争那一口气!”
风动如雷,横扫四方,声势震颤九霄,但梦千古之法不摄人、只惊天!
随他两句话,满头乌黑长发寸寸专做淡青颜色,非春绿非水碧,那是风的颜色!
梦大剑仙不曾稍动,却缓缓升起、青色长发随风乱舞。
远处的李陵南运气丹田,急忙追问:“师父你要去哪里?”
他望向李陵南的目光依旧亲切,回答:“升仙。”
师父两个字,把李陵南说傻了,本能追问:“什么?”
笑容狂妄,笑声狂妄,剑仙狂妄,回答多了两个字:“升仙,寻仇。”
李陵南脑中乱成一团!又何止他,身边姚汝讳、身后的项茭丕,以及管如依等等一众同伴人人惊骇于当堂,分不清是痴呆还是疯狂。
身在不罔学院的叶长卿,不知是察觉到天地异样还是听到了梦千古他们的说话,慌慌忙忙地跑来,这样的时候他倒是比着旁人都清明,向着梦千古跪倒,爽朗笑道:“恭送叶大门主!”
梦千古哈哈一笑,对叶长卿摆摆手,又对姚汝讳送来最后一笑,跟着星目昂、叱咤起,遥对天际一字敕令:“开!”
随他喝令,湛湛蓝天真一分两开,宽宏裂隙中金光流转,梦千古投身而去!
在他遁身金光天隙那一瞬,从北俱到南瞻,从西漠至东海,偌大世界每个角落尽起欢笑之声。
山笑、川也笑,云笑、汪洋也笑,有人证道飞升,天地乾坤共同做笑!
普天同庆,千古登仙!
天隙中金光猛绽放,映照得举世皆金,下一刻天隙不见,天空又复青蓝,不留一丝痕迹。
姚汝讳只觉得口干舌燥,下意识转头去看李陵南,这位一直以来对他恶意满满的门主就这样放过他了?
再一找才发现,不知何时这玉剑门道子跌坐在地,神情比着他还要不堪。真真正正被吓傻了......
在修行境界上,梦千古早已圆满。
当年他的梦幻大道圆满,却迟迟不肯应劫,直至那下山的小店夜酌,他加给自己的桎梏也随之破碎。
重返于玉剑门才发现,他心中求而不得的阴阳虚实其实和修为真没太多干系!一次真正释然,便是一次心境重立。
这宛如他重新回到世界、仍就自守于‘小境’,可他不因‘小境’而排斥天地。大世界中有他,他心中另又小乾坤,而大小两个世界,又因他的心境开放而相融合一。
这是一道明澈心性,更一重是因情而起、以情而生的智慧光明!
梦千古冰雪心思,当然明白自己已到破悟边缘,只要再进一步便能飞仙。
于别人来说梦寐以求之事,但他却不想走。和“父母在,不远游”一样的道理,这个中土世界有她留下的痕迹,天上有么?找不到她的故事,仙界再美又如何。
梦千古不想飞升,他故意不去点题,成天乐呵呵指点李陵南练功、照顾管如依、刻意刁难姚汝讳这有趣的小天魔......管着管那就是不去做最后那一悟。
不妨换个说法:梦千古这些年,先是一直在和老天爷捉迷藏,直至避无可避了他依旧跟老天爷装糊涂!
可天地暗藏玄虚,万事皆有缘法,那一点灵犀该破时就一定会破,那灵妙机缘点来时,又岂是装糊涂就能躲开的?
他以虚幻合道小阴阳,虚实结合下偷渡到幽冥地府,却始终找不到她的踪迹,威逼利诱下终闻噩耗,天庭规定,域外天魔转世,死后不入轮回,灵魂直接湮灭。
没错的,她也是域外天魔,却死于相信了别的天魔!梦千古对域外天魔的复杂偏见也源于此,当然了,将姬铭扔进地府也只是随意为之。
姬铭能从中完善他的大道则是他的机缘,要是不幸的沉沦于幽冥也只能怪他命不好。
而他梦千古心中只存一念:报仇。
与她有关、与深情有涉,梦千古要做一件自己的事情......这当然不是斩断情丝,以天心为己心,从而登临更高更大的大道。
而是:
天不是为人才存在的;人不是为了天才活的。她便是梦千古的天,但梦千古还是梦千古,想她便想她、念她便念她,她可以是一切,但她不会是唯一。
他不以情入道,但却愿以情问道!
修行路上,每人领悟不同,命运不同,到最后一关是要破的题目也千差万别。可以说,巅顶大修破悟的最后一道壁垒,就是他毕生修行、经历的‘总结’!想飞仙,就要过最后一关,而这最后一‘关’,每一块砖都是修家自己亲手垒上去的!
梦千古破题,梦千古渡劫。
不同于前面的金丹、元婴两道劫数,最后的逍遥劫也因人而异,梦千古迎来的是‘寂静杀灭’,外人不可见、全不受影响,哪怕修为再高也无法察觉,只有梦千古自己一人承担。
寂静杀灭,来得奇快、威力强猛,但散得也快......这个剑疯子,渡劫的时候他在拉着李陵南的手、和他微笑聊天!
梦千古升仙。
此去九霄,报仇雪恨,斩陈规,立新法!
毫无征兆,说走就走,身后留了‘一地的目瞪口呆’,玉剑门梦千古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梦千古走了,玉剑门众人懵了,北俱芦洲中土世界却惊了。
天开金隙举世皆见,所有修家都知有人飞仙,不知多少人赶来西荒边缘打探消息。
剑庐与玉剑门比邻而居,韩晓虣干脆直接就在玉剑门住下了,梦千古担忧的“人劫”还未来得及上演他就升仙而去,但来讨个说法的各门各派绝不少数,是来打探虚实抑或是趁火打劫,谁能说得清呢。
这不,远远见了迎出的道人,也不用假惺惺地叙礼,直接就问:“谁?”
“昆仑虚云子。”白发老者并不隐瞒。
韩晓虣晓得虚云子其人,更了解他通天的本事。
而这次别开生面的“聚首”之后,虚云子再传往整个北俱芦洲的消息则是:飞升之人乃玉剑门梦千古,而剑庐剑修韩晓虣有合道之能,离证道升仙近在迟尺!
韩晓虣坐镇一方,喝着秦扬婉送来的桃花仙酿,轻描淡写的又击退了又一批不怀好意的入侵者。
“老梦啊,你这特么够缺德的,原来这才是你所谓的人劫啊!”
第一百四十四章 千古一梦(十七)
罗浮山,飞鸟崖。
古非翟吃着茶,翘起他粗壮的二郎腿,闭着他那双本就细不可察的眼睛,悠哉悠哉的享受着安歌小姑娘细雨般的按摩。
而一旁的夏洛却倔强的盯着古非翟,绝不认错。
“小夏洛,我知道你因为家中不幸,家人都被妖兽残杀,便对那些异类妖物存着痛恨,因此见着我今晚跟你们说那些山间走兽讲经,便有些不愉。这也是人之常情。”
说到这儿,古非翟不自禁的想起了她那乖巧的小琼妹妹,心中苦笑一声,口中继续说道:
“虽说这是人之常情,但若依俺看来,夏洛你这般想法,其实也是有些失之偏颇。照我来看,在那山野江湖之间修炼成形的精灵之中,真正为恶的恐怕也只是少数。”
也不知是不是光影明暗的原因,此时古非翟偷偷注意了一下夏洛的神情,发现这个面瘫的少年郎,竟有几分俊俏。
当即,这劝解之人士气大振,赶紧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继续往下娓娓说道:
“正因如此,我觉着似乎不能因为我们见着几个作恶的妖物,便以为那些世间的所有异类精灵,个个都是那妖邪之物。
正好比,在我辈之中,又何尝没有那品行不端之徒?若以此推论,那世上便没有好人了。
在我老家有些不知所谓的男女,读过多少书,就敢说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见过多少人,就敢说男人女人‘都是这般德行’?你亲眼见过多少太平和苦难,就敢断言他人的善恶?这好吗,这很不妥……”
说到这儿,古非翟心中一动,想到这夏洛与安歌平日习文练字之时,对他在那些经史子集上的学问颇为羡慕……想到这茬儿,毒龙王便赶紧引经据典,摆出几个典籍上记载的事儿,来增强自己的说服力:
“先圣经卷中有言,那上古之时的圣皇,伏羲氏、女娲氏、神农氏、夏后氏,不是那蛇身人面,就是那牛首虎鼻,尽皆非人之状,但却都有那大圣之德,受我们后世万民景仰。而那夏桀、殷纣、鲁桓、楚穆之流,虽生着一张人面,却有那禽兽之心。可见,这善恶正邪之分,倒并不在于外貌形状如何!”
说到这儿,这位正自侃侃而谈的毒龙王欣喜的发觉,眼前这位倔强却忍住不哭的少年郎,竟渐渐流下了男儿泪,但却慢慢平静下来听,似乎正专心听自己说话。
他脸上泪痕依旧,但只间隔着偶尔哽咽上一两声。
“哈~看来俺这番肺腑之言,已快要完全解开小夏洛的心结!嗯,我再加把劲儿,争取将这少年心中的郁结,从此彻底的消除!”
受了鼓舞的古非翟,浑忘了他心头上的疼痛,准备以自己这个活生生的示例,来彻底打消夏洛心中的执念。只听得古非翟情辞恳切的继续说道:
“小夏洛你知道吗?这世上真的有阴曹地府,你父母是乐善好施的好人,来世一定福寿双全的……”
…………
做判官没问题,可阴阳司中那‘中规中矩’的判官姬铭做不来,要做,就得做自己想要做的那种判官!
姬铭别的不说,为人乐观,只觉阴间的“三观”神奇却并无不悦,笑道:“马面你上去一趟,无需拘魂锁魄那对狗男女,只消帮我给带口信去一个地方,交给一个叫树行的捕快。”
仔细叮嘱马面一番,然后牛头写好通关公文、大人加以印鉴,马面急匆匆赶赴阳间去了......
马面去往阳世,对旁人姬铭也不解释自己的想法,另起话题对牛头道:“一成游魂重返轮回,该如何选?”
“选强壮的、坚韧的,大人请随我来,到时候您一看便知。”
跟随牛头重返地面,判官大人重新升殿。另外吴囿、清和两剑姬铭未收回.....
两剑归一再裹以法术,化作一道金轮,悬于头顶七丈,照亮四周。
金轮明澈,光耀四方,可洞察隐身、鬼阵、化形一类法术,说不定后面还会有刺客,姬铭放出个太阳时刻彻查身周百丈,以求稳妥。刚刚那场斗剑太‘销魂’,以后能免则免,红袍大判打定主意了,人在幽冥时都要顶着这轮太阳。
免不了的“刘一阳”又要评论一番,不过这次他并未不屑、更没有笑话,只觉得顶着个太阳来回走的姬大判官挺威风。
冥殿内,牛头很快又拟定一份公文,可上面全是鬼法秘撰,他画了张符。
‘公文符’呈递案上,牛头道:“甄选一成,须得大人落印。”
姬铭不怕牛头会蒙骗,判官大令一挥扣印鬼符,牛头将其取回后,走到冥殿上一尊火鼎前,小心翼翼把它投入火中。这次没了火光暴涨,换而满天阴风呼号!
风推、风牵,引动片片晦暗乌云,不到盏茶功夫雷云遮天、死死压在殿外大群游魂头顶。
游魂抬头望天,面色惶恐,胆小者瑟瑟发抖、胆大者也惊疑不定,眼光闪烁着......
“许草莽”撒腿跑到殿外,对大群游魂叱喝:“前生功过,生死簿上记载明白......呸,真他娘的晦气,万年不遇之事被老子摊上:这么多游魂,原来生前个个都是杂碎,个个都该死!”
喊喝中,八百鬼差纵身飞起,飞散半空融身于乌云中,人手一盏法镜,镜分灰、红两面,不知做什么用处。
游魂哗然,数不清多少人磕头如捣蒜、口中大呼冤枉,“许草莽”不为所动,冷声叫骂:“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前生作过什么,你们自己心里清楚,现在又来喊个屁!大人判令已下,个个打灭神魂!”
话音落,他翻手亮出一柄令旗,旗分黑、白两面,把惨白那一面对着半空一招,云中轰鸣爆起,万雷攒动打向广场!
雷动、雨下,只是这雨......磨盘巨石!惨惨怪云中落下的是巨石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雨水并不密集,石块稀疏。
游魂受阴阳司克制,哪怕前生再如何凶横霸道,来到此间也免不了心冷胆寒,而司中另藏攻心秘法,不知不觉里游魂早都中了法术,心底寒战不休总觉得自己会死、会被鬼差和判官责罚,此刻听过差官宣判、看到雷霆打落,游魂个个信以为真。
场中轰然大乱,大劫当头,本能做主,眨眼间‘人群’崩碎,四散奔逃。
漫天惊雷、遍地呼号,却遮掩不住“许草莽”的桀桀厉笑:“逃?哈哈,尔等这么喜欢逃,本官就让你们逃个够!”说话间手中令旗倒转,浑黑面一摇,本来被游魂密密挤满的殿前广场猛又展阔百里......游魂群中最边缘者,相距广场围墙十里。
“许草莽”继续冷笑:“逃吧,逃这十百里,哪个能翻墙出去,本官就发一发慈悲,饶了他的死罪!”
他不说话,游魂尚且逃散,听他所言,又有哪个还能顾得上分辨真假,至少那十里外的高墙还是一线生机所在。
就是这个时候游魂脚下坚硬地面突然化为流沙,沙如浪,东凹西凸,起伏不休。
凹陷的,细沙流转急急,一眼望去数不清多少杀人的漩涡;凸起的,却是一个个毒蝎巢穴,沙包破碎黑蝎如毒水四溢,扑向游魂!
彻底大乱,万魂奔命。有人灭于天雷、有人陷入流沙,有人葬身蝎群,被杀灭的游魂无以计数。
牛头低声对姬铭道:“大人放心,不是真的杀灭,全是假的、是法术。被‘杀灭’的只是被送入殿后空场,它们死不了。”
当灭顶之灾降临时,自然之道赋予生灵的本性也尽显无疑,大多数‘人’为逃生用尽手顿,把挡在面前之人一脚踢开、用身边同伴做诱饵引走毒蝎借机脱身、遇到流沙险阻时推倒旁人做自己的垫脚石。
尤其刺眼的一幕,百多游魂被蝎群困住,众人七手八脚,接连把前面十几人丢出去,当做路板踩踏而过,最先提议扔人铺路的那个游魂,自己也被人扔出去、铺了路。
但绝非只有恶毒,也有些游魂,在本命逃亡之中,遇到身边有人落难,总会尽量帮一把,比如拉起初陷流沙的陌生人,比如随手打掉身旁逃难者身上的毒蝎,比如及时一推让前面的人躲开砸下的大石。
助人之举,几乎都是顺手而为、是以不影响自己逃命为前提的,不过足见本性了.....
杀劫之内,有恶、也有善,数量以论恶远胜善,但绝非尽为恶不存善。有,就够了。
除了害人利己、不损己而助人外,还有个别游魂深陷必死绝境时,不再白费力气去逃生、也不肯就此等死,竟拼出最后的力气拉别人‘下水’。
我若死,就看不得你活!
大群鬼差身在半空,双目紧盯地面,对作恶求生、舍人利己者不闻不问,对善行者,哪怕他只是伸手扶了一下身边人,鬼差都会把手中法镜一举,一道赤芒打过去、立刻收了那游魂。
对自己死定,还要拉旁人垫背的游魂同样是镜子一照,不过鬼差会把镜子翻转,用的‘灰’面去照。
牛头和姬大判官接触了一阵,哪还不知道他的忌讳,生怕大人动怒,急忙解释:“您老放心,被法镜红芒罩住的,是摄入了镜内,它们都是过关游魂、无需在考校,够资格进入轮回了。”
“许草莽”现在也回到了殿上,接口道:“被法镜灰一面照中的,就直接打碎神魂,真正魂飞魄散,它们损人不利己。”
为自己能活命,害旁人的游魂,鬼差不会追究什么;在亡命时还能辅助旁人的游魂,全部放行进入轮回;临死时给自己找伴的,杀灭无赦。
“浅浅”总算顺了一口气,轻声说道:“这般执法,还稍稍像个样子,总算阴阳司还有点公正。”
牛头欲言又止,有话又不敢说的样子。姬铭见状吩咐:“有话就说,无妨的。”
“小人当差多年,也有那么一点愚蠢看法,小的以为......咱们办差,所做一切其实都是为了阳间好。”牛头吞吞吐吐,但还是说出了想法:“之所以让行善游魂过关,是因为这等生灵会对繁荣阳间有益。
那些作恶游魂,天大地大性命最大,生灵都会求自己能活,无可厚非。至于那些损人不利己的,不必多说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千古一梦(十八)
人在幽冥,身边猛将不算少,可是能聊一聊、商量些看法之人......
姬铭找来找去,排除身边的男性与萝莉,就只有善解人意的清和剑灵。
清和阅历丰富见识广博,抛开正邪与对错不论,当得‘大修高人’这四字评价。
姬铭早把一道神识投入清和剑体,几乎是从他进入阴阳司开始,就和清和剑灵聊这幽冥、聊这司衙。
“牛头这句话,好像说中了点子。”清和剑灵饶托着香腮、有兴趣的样子:“阴阳司就不是讲报应、求公平的地方,这座大衙门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阳间兴盛。”
姬铭点一下头:“人间在阳间,可阳间不止人间。”
“人比蚂蚁多么?人比野草多么?人比树木多么?人比乌鸦多么?阳间若是海,人间不过其中一群大头聪明鱼。”清和说着说着将一束束黝黑柔滑的长发盘束,就像把自己的一腔情思也全部寄托在这青丝上,满腹柔情,只为己挽。
她声音平静:“阴阳司是照看海的,海好了,鱼自然也都会好。至于人间...就算少了这群聪明鱼,于海又有什么影响?总会还有别的鱼,许多鱼。”
姬铭说道:“所以错不在阴阳司。”
清和轻声细语接话:“而是错在阳间人胡思乱想。想当然,以为阴阳司是伸冤报仇、偿善报恶的地方。不料人家不理你人间那一套,结果就受不了了。其实那许草莽早都说明白了,什么善恶冤屈,全都是狗屁倒灶。若再仔细想想,人向恶鬼求公正......呵呵……”
说到这里,清和想到了什么,浅笑安然:“你是正道,见了这样的阴阳司你当然失望。倒是我这种一直致力于造假的坏蛋,见了这样的阴阳司,出乎意料没错,但心里也没什么失落。以前可不曾料到,修邪魔法术,还有这样一个好处。”
姬铭也笑了:“失望免不了,但也不能全怪我以前想当然。以形而论,阴阳司像极了人间的衙门,主官坐堂官差办公,有俸禄还能赚外快......
可它空有其形,内里全不对劲。你见了一头羊,自然会以为它吃草,你还想能抓了它美餐一顿。不料它满口獠牙喝酒吃肉骂大街,怎么可能不吓一跳。”
“你这个说法是正道理。好像当初年轻的时候进过一古刹,结果遇到一大群吃人的菩萨,气死我了。”清和的笑容真正绽开,美得不可方物。
她笑得开开心心。尘归尘土归土,当年的动魂荡魄生死大难,今天的口水谈资了。还好,还能笑。
说完清和剑灵暂时收声,因为她看到外面的情形,劫难之地又有变化。
诸般劫数杀灭,游魂伤亡惨重,但他们数量惊人,还是有大群游魂冲过十里之地,接近了高高围墙,不料想,当第一个游魂伸手,堪堪就要触碰到高墙的时候,广场微微一震,围墙猛又向后退缩十里。
尽在眼前的希望,陡然浇熄。重新回到殿外的“许草莽”,在天上飞来飞去,尖声大笑:“见你们这么喜欢逃,本官一时心软,就把围墙再扩十里,成全了你们!十里之外,翻过高墙便能活命。”
杀劫不停,亡命不休,十里外的墙!
新的十里之后,后有了更新的十里,墙再向后缩去。而下一个十里之后,又有了下下个十里。
“许草莽”的笑声歇斯底里,一次次许诺这是最后的十里,再一次次把自己的许诺当成狗屁。
就算是块石头,此刻也知道这小个子鬼差是在消遣游魂,不少游魂都颓然停步,再被劫数打灭前哭号大骂鬼差、大骂判官、大骂阴阳司,可更多的人还在向前跑,奋力躲避着杀劫,奔向他们明知没希望了的那道墙。
初时,游魂可笑,可是渐渐的,可笑变成了悲壮、最后变成了倔强!
这又何尝不是自然赋予万万生灵的心性、根性:是贪生怕死,更是坚强不屈......
活着,本就是件疯狂事情。
终于,在缩退六次之后,围墙再不动了,游魂精疲力竭,但还拼出牙缝里、指甲间那一点点力气,攀爬、攀爬、攀爬......有人翻过墙去,翻墙者越来越多。
又过了不久,忽然一阵以游魂之力根本无法抗衡的狂风扫过,围墙上、围墙内所有所有游魂都被扫落、吹倒。
牛头进言:“启禀大人,够数了...帮过别人的、爬出围墙的游魂都能再入轮回,此刻已经凑足一成之数,都被带入地宫。”
‘选强壮的、坚韧的’,到了现在,姬铭哪还能看不懂甄选的办法。
围墙燃起了熊熊火焰,再不可能攀爬了,但天地间的劫数也就此消散。未被杀灭、但也未能过关的游魂愣愣站在原地,不知自己还应该做什么。
其他监场鬼差散去,唯独“许草莽”还留在空中,双手抱揖竟对下面的游魂深施一礼。
游魂神情百态,有的怕极了他,见他忽然行礼情不自禁打个冷战;有的恨极了他,管他做什么都对他怒目而视、喃喃咒骂;有的则惊疑不定,不知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也有游魂忙不迭还礼,想要换差官大人一个好印象,说不定后面有机会不死。
“许草莽”一扫之前怪声怪气,朗声道:“能撑到现在,本座佩服。实话说与大家,生前有什么罪孽,刚才那一场危难狂奔,也全都赎回来了。倒是真正翻过围墙之人,个个都胆大妄为,会被真正处死,连阴阳司的墙都敢翻,不该当死罪么?!你们虽不能再入轮回,但也个个可活,先留在幽冥吧,将来也许还有转生机会。”
冥殿上牛头又急忙给大人解释:“反正他们也不知道过墙者的下落,告诉他们翻过围墙的游魂会死,他们心里更舒服些。跑半晌怪辛苦的,算是个安慰吧。”
果然,听说自己不用死,场中游魂齐齐欢呼尽皆大喜,欢笑之余,会为自己庆幸‘幸亏跑得慢了些’,更有不少游魂幸灾乐祸翻过墙的那些‘倒霉蛋’。
仙剑之内,姬铭、清和对望一眼,两人神情都古怪得很,姬铭摇头苦笑:“这算什么?”
清和捂嘴轻笑:“我觉得还不错,若我也是场中游魂,现在一定开心得很。”
一成游魂入轮回、返阳世,后面还有些公事手续,有牛头在旁指点,姬铭办得顺顺利利,‘上差’再来,把这些游魂带走,具体他们转世何方投胎何物就不是他姬铭的权辖范围了。
把能走的送走后,剩下的就该‘卖’掉了,牛头又向姬铭提及此事,事已至此,姬铭也只能无奈的点了点头。
人生路上,不管阳世路抑或阴间行,总会有那么几场疾风骤雨,就像是老天爷在提醒世人,你们是在寄人篱下,要乖乖低头。
而以阳身入幽冥的姬铭,他似乎杀死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