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陈年旧事
在那之后,老庄主耗费了大量的人力财力,给自己的长子治病。可侧室蓄谋已久,下的毒药根本无解。任其遍访名医,也开不出一个根治的方子。
最后是李停云不忍父亲操劳,主动放弃了治愈,只用一些养身补元的药吊着自己的性命,并且开始逐步学着接手山庄的生意。
经此一遭,老庄主更是把全部的心力投入到长子身上,手把手教他处理山庄事务。每次谈生意,也尽量让李停云陪伴在侧,让他多听多学。
李停云不负老庄主的期望,他继承了父亲的谋略和母亲的聪慧,短短三个月内,就摸清了山庄的所有生意,渐渐得心应手。老庄主对这个大儿子很放心,慢慢地把庄内庄外的事务都交给他,还让辅佐多年的孟管家陪在少庄主身边,帮助他分担一部分,让他不至于过度劳累。
山庄上下,逐渐认可了李停云这个少庄主。
而作为李停云唯一的兄弟,李行舟却仿佛被遗忘一般。母亲毒害嫡子,又畏罪自缢。老庄主震怒过后对这个小儿子更是置之不理。
没了母亲的保护,李行舟的日子比以往更加艰难。庄内的人碍于他的身份不敢造次,但被刻意忽略的滋味很不好受。
何况只要李停云还活着一天,他李行舟就注定免不了一死。
老庄主记恨侧室伤害他最珍视的大儿子,这个报应,最后会一直延续到李行舟。
而且李行舟还得知了一个重要消息。
祭祀成功后,结契的李家人可以和魔神谈一个条件。
这个条件并不局限于大量的财富。
只不过李家最看重的是自己的生意和家产,所以过往提出的条件无非是乞求财源广进、财路大开,已经约定俗成。
但老庄主这一次准备把条件改掉,他要彻底治好长子的身体。
这么一来,李行舟的死,更是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如果李行舟是个懦弱悲观的人,说不定就会坐以待毙。那是他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着为哥哥牺牲的那天,无奈地接受自己悲哀的命运。
可惜李行舟不是。
他继承了父亲的城府,和母亲的狠绝。在长年累月各种压力和妒恨的侵蚀下,他的内心已经变得十分扭曲和阴暗。
他要寻找一个突破口。父亲不理会他,他就去接触自己的兄长。
李停云少年老成,且过早地接手生意,因而没什么同年龄的朋友玩伴。唯一一个经常做客的表弟白柏,因为拜入云踪阁,忙于修炼,已经很久没有来有座山庄了。
繁重的生意和庄内的大事小情让年少的庄主感到疲惫,李行舟的嘘寒问暖和经常陪伴让李停云的内心轻松不少。在李行舟的眼中,李停云对他并不设防。他的兄长不止一次地说父亲的做法有些过火。上一代的恩怨不应该波及他们这一代人。
李停云想和李行舟好好相处,但自从他中毒一事发生后,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兄弟二人的关系逐渐回暖,可老庄主对此却并不乐见。
他不止一次地告诫长子,李行舟和他生母简直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狼子野心,不可不防。
但李停云还是坚持山庄的生意应该有李行舟的一份。他和自己流淌着一半相同血液,不能就这么把他排斥在外。
李停云的态度异常坚决,老庄主只是恨自己这个大儿子心地过于善良,却没有别的法子。
李行舟就这么进入了山庄的日常事务。
此外,他还和孟管家暗中勾结起来。
孟管家是山庄的老人了,但他始终认为自己没有得到合适的位子,李家的庄主自始至终都只把他当作一个管事儿的。他为李家鞠躬尽瘁多年,到老了,还是个管家。
孟管家心中不平。
李行舟就是抓住了他这一点,诱使孟管家与自己联手,将有座山庄从李停云手中夺过来。
事成之后,他许诺给孟管家副庄主之位。
孟管家答应了。
两人密谋多年,终于找到了这么一个宝贵的机会。绣像伞在山庄的后山现世。
李行舟不满足于只献祭一个李停云。他暗中调查多年,从各地搜来古籍旧典,试图查明古庙深处的古井到底是什么来历。
后来他终于在一本残卷中找到了蛛丝马迹。
原来李家后院这口不起眼的井大有渊源,其历史可一直追溯到上古蛮荒时期。井是连接黄泉界和凡界的通道,黄泉界的魔物可以经由这条通道来到凡界,凡人能够借助结契的方式,与魔物进行交换。
魔怪为凡人带来权势、美人、财富,而凡人则要献出祭品。
祭品一般是人牲。
李行舟还发现了一点。为同一位魔物献上不同的祭品,相应地能获得不同的恩赐。
想要获得财富,就必须献出一位血亲。
想要获得超越财富的东西,就需要更多的祭品。
李行舟的私欲已经彻底膨胀。他要的不仅是财富,他还要深厚的修为和庞大的灵力。也就是说,他的野心不止于凡间,还想囊括了修真界。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借由此次赏鉴会的机会,邀请了许多著名门派的客人。
他打算将他们所有人在此献祭。
李行舟的目的将要在今夜达成了。事成之后,他会装作同样遭遇不幸的受害者,把所有人的死推到长兄的头上。而孟管家将会代替他,向今夜没有前往古庙的客人求助。
至于地下知道真相的人,已经再也张不开嘴了。
李停云有句话没说错,李家人的体内流淌着冷酷的血。
远及李家先祖,近数老庄主、李行舟,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而现在,即将大功告成的李行舟站在傅白面前,手中的折扇哗地一开,一排锋利的刀刃抵在傅白的脖颈上。
“傅白仙长可真是高看我了。什么血脉亲情……呵,这些在有座山庄是行不通的。但凡我的亲生父亲稍稍顾念我是他的儿子,哪怕只有一点点,事情也不至于发生到今天这个局面。”
第九十二章 阻拦
傅白没说话,他好像也没啥想说的了。
上章那么一大篇儿心理活动,李行舟当然不可能全部叨叨叨叨说出来。但傅白凭借自己脑补,和他目前所得到的信息,大概也能补出个七七八八来。
无非就是问题儿童的暗黑复仇史,没啥新鲜的。
像这种人,放在雷劫山,是要被傅白用物理疗法洗涤灵魂的。
前车之鉴就是傅款。
不过眼前这位已经成年了,而且傅白也没那义务去教育他。
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伤害你的是老庄主,不是李停云。李停云并未打算将你当作祭品。你不是在为自己讨回公道,你只是在迁怒。真正驱使你的是贪念,不是什么仇恨之心。”
“住嘴!”李行舟恼羞成怒,仿佛被傅白戳中了痛处,“你不过是个外人,没有资格妄加评判!”
傅白不说话了。
这人没得救。
李行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刚刚情绪有一瞬间的失控。他深知自己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很快,李行舟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脸上又重新挂起微笑。
“傅仙长不必再多说了,李某人心里有数,您只需和在场的其他客人一起,共赴黄泉即可。诸位放心,我不会忘记你们为山庄付出的一切。如果有可能的话,未来也会把你们铭刻在石碑上。”
“呸!谁稀罕!”
“你识相点,把咱们都放了!不然等我师门找你问罪,你没得交代!”
“副庄主,回头是岸。你不要再执迷不悟。”
楼肃见不得这么多人,因为李行舟一个荒谬的想法而送死。他拔剑相对。
“副庄主,你的所作所为是完全错误的。请即刻停止祭祀过程!”
李行舟悠哉地笑了两声。
“抱歉,我忘了告诉各位。自打你们把鲜血滴入石棺后,祭祀仪式就已经开始了。你们在场的每个人,都逃不掉的。包括你们四位。”
随后他转向傅白他们四个。
“虽说你们四人侥幸逃过了滴血一事,但就在刚刚,我已经取到了你们的血。”
李行舟说着,手掌摊开,四只吸得肚子鼓鼓的灵虫飞到他的掌心。
在方才几人对峙之时,李行舟已经让灵虫悄无声息地接近四人,取到了新鲜的血液。
灵虫的隐匿性本身就比普通昆虫要高出很多,再加上他们目前灵力被封,对其感知就愈发降低。楼肃他们三个甚至完全没有察觉到灵虫的靠近。
傅白看到了那只小虫子,也猜到李行舟放出它的目的。但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准备将计就计。
于是他悄悄往旁边挪了挪。
一个倒挂着被裹紧茧里的老哥就在他旁边。傅白引导着灵虫吸了这位老哥的血,灵虫被他迷惑,盯上一条手臂就吸,吸饱了就去交差。
所以李行舟还完全不知道这里面混进了山寨血。
要不怎么说人到得意的时候,千万别笑得太大声呢。
保不齐就有什么疏漏之处。
而这么小小的一处疏漏,最终可能就会酿成大祸。
李行舟自认为取到了所有的血。他从孟管家手里接了一个白瓷碗,瓷碗盛着的是方才石棺里的鲜血。
他用手指捏破四只灵虫,让它们吸食的血混入瓷碗之中。只要把这个瓷碗投入井口,整个祭祀仪式就算进入了正式阶段。
看着手中的这碗血,李行舟的眼里闪过炽热的光。他迫不及待地要召唤出魔神。
在走到井口附近时,一只手拦住了他。
是李停云。
李停云的身体状态糟到极点。他失血过多,意识时而明晰时而模糊,能看清楚眼前的人已经很费力了。
他以为自己使出了全部力气,去阻止弟弟。但真实的情况是,他无力的左手只是挂在李行舟的脚踝处,让被抓住的人除了产生惊讶的情绪,就没有别的了。
李停云的口中一直在往外吐血,他拼尽所有想要拦住李行舟。他必须阻止他疯狂的行为。
黄泉魔物……一旦召唤了它,那就不是轻易能送走的。
当年的李家先祖,因为一时贪念,搭上了无数个后世子孙。李家人与魔物结下的契是永久性的。除非李家在某一代断子绝孙了,否则这个仪式就要永远地继续下去。
如果不按时献上祭品,魔物会想尽一切办法找李家人的麻烦。
李停云劳心劳力,为彻底了断这件事操碎了心。按他自己的说法,他本人是不愿见李家后人再被卷入这个“诅咒”,世世代代逃离不掉。
为了名声、利益,一些李家人已经没有良心了。他们从不去想因为这个祭祀会引发多少不必要的纷争和冲突,他们只在意如何搜刮更多的钱来铺就自己的成功路。
李停云不喜欢自己作为李家人的身份,但这是没办法选择的。不能因为一句“不喜欢”,就擅自逃避。
所以他使出浑身解数,也要拦住李行舟。
“别再、咳……一错再错了。”
李停云咳出一口血痰。他偏头吐掉,又仰起脸紧盯着李行舟。
他的一张脸上,只剩下嘴唇沾染的血,增添了几分活人的色彩。
李行舟也迎上李停云的目光。
如果他摸着良心说话,李停云对他这个弟弟算是不错的了。他让他参与庄外的生意,教他识字习武,让他能够独当一面。老庄主还在世的时候,李停云顾忌父亲,不能做得太过。但老庄主病逝后,他这个副庄主和庄主几乎是平起平坐的。
李停云信任他的能力。因为自己腿脚不便,所以很多生意就让副庄主来跑。
李行舟这个亲弟弟,对李停云的感情很复杂。
每当他想尊敬哥哥时,他总是忍不住回想起李停云对他的关照。
可每次想起来自亲哥的关照,李行舟又禁不住地去设想,如果兄长没有出生就好了。
或者他们俩都生在一个普通人家,这样两兄弟还能够平安健康地长大,不至于落得现在这般难看的画面。
看着昔日高高在上的兄长,如今满身是血,狼狈地趴在地面的惨状,李行舟的心里净是扭曲的得意。
“大哥,这都是你应得的报应。”
说完这句,李行舟果断地甩开亲哥的手臂,向前两大步,将碗中血尽数倒入井口。
第九十三章 魔神降临
李行舟在众人的骂声中,一斜瓷碗,血液顺着碗的边缘倾注而下。
井底传来滴答一声,仿佛石头拍水,水花飞溅的声音。
深不见底的黄泉井突然传来了回声,这声音让傅白也不禁屏息以待。
相对于散漫中透着秩序的仙界和严整有序的凡界而言,彼岸就是一个充满着叛乱和镇压叛乱地地方。
黄泉界的各种存在不仅窝里斗、窝外斗,还跃跃欲试地想和凡界、仙界斗一斗。
这是他们刻在骨子里的习性,改不了。
傅白前世很少涉足黄泉界。他那时候年轻气盛,稍有不慎可能就和人家干一架了,到时候还得天帝他老人家收拾烂摊子。
所以傅白对这所谓的黄泉魔物,也是很期待的。
当然,只有他这个异类才会有这种想法。其他人被当成了活祭品,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哪里还有他这种参观珍禽异兽的新奇感。
血刚刚倒下去的时候,井内没什么反应,只有那声回响。
李行舟还以为自己失败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我明明是严格按照书上写的……”
“你那书是人编的吧!都是假的!”
“既然没用,那还不快把我们放开!”
“就是啊!放开老子!咱们的账还有得算!”
众人以为自己安全了,就继续起哄叫骂,让李行舟把他们解开。
但李行舟完全没搭理他们,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白茧还存在,慢慢地,这些人也会被吸成人皮。
他只是关心,自己的祭祀为什么没有成功。
倒在他脚边的李停云微微蜷起身子,仿佛松了口气。
就在所有人以为魔物不会来的时候,井下又出现异动。
咚——
咚————
以井口为中心,四周围的大地突然有规律地颤动起来。
仿佛一颗巨大的心脏在跳动。
傅白此时坐在地面上,更能直观地感应到地面的震动。这震动是从地底深处而来的。
四周围被困的客人已经慌了。这种诡异的波动绝不是普通的地震,就如同有什么活物在地底苏醒,即将顺着井口爬出来。
不是在开玩笑,他们这回,是真的要被献祭出去了。
在场的客人,有出身名派的修士、有达官贵人、有江湖名士。但他们当中,几乎没有人见过真正的来自黄泉的存在。
黄泉界,不单是魔修、妖修、鬼修的向往之地,也是所有凡人死后的最终归宿。
对于凡人而言,面对黄泉界的来客,就相当于直接面对死亡了。
傅白附近的几个女子害怕得牙齿咯咯打颤,连抽泣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恐惧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夺眶而出。
人在面对未知的恐惧时,往往既痛苦又无力。
没有人再叫骂了,周围罕见地安静下来,只有咯吱咯吱的牙齿战栗声和因紧张而粗重颤抖的喘息。
地动持续了不一会儿,又立刻消失。紧接着,井口出现大片的血光,一股翻涌的腥气和恶臭浪潮般从井内喷出,所有人张嘴欲呕。
“什么味道……”
“不能呼吸了……”
只有站得离井口最近的李行舟,他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嫌弃表情,反而一脸狂热的期待。
“来了!”
李行舟低语一声,倒退两步让开身子。那阵血色的光芒愈发地浓艳妖异,晃得人睁不开眼。
在光芒达到最盛的时候,一道黑影从井口闪了出来,落在地面上,发出咚地一声响。
傅白眨了眨酸胀的眼睛,在周围的光线又重新暗下来时,他看清了所谓的魔怪的真实模样。
等他刚一看清,就是一愣。
这不刚才出现过的那个黑袍人吗?
韩九也认出来了。他趁其他人不注意,悄悄地蹭到傅白身边,用气音问他:“怎么会是他?你刚才把他放跑了?”
傅白摇头,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人身上有着黄泉界的气息,他在初遇之际就攻击了韩九,但傅白觉得这人好像没什么特别大的敌意。
甚至还提醒了他白茧的事。
莫非这人是仙界安插在黄泉界的卧底?
仙界那帮酒囊饭袋们,也会用计谋了?
傅白这边是一头雾水,那边负责召唤的李行舟,也没想到真正召唤出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有些“瘦小”的魔怪。
相对于那些形容可怖的庞然大物,这位接近凡人身形的魔怪,确实显得“瘦小”了。
黑袍人还是那副打扮,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枯槁的手。他的脸部被宽大的兜帽遮住大半,仅露出下颌处一点点惨白皮肤。
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冲上来吃人,也没有挨个吸血。
搞得李行舟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看魔神不说话,那就由他来开场。于是他深深地拜了一拜,恭谨道:“魔神在上,请听凡人一愿。”
“魔神”还是没动静,但这回他动了。
他的脑袋缓缓地动,应该是在扫视周围。等他看过一圈后,视线落在傅白身上。
然后他仿佛恍然大悟,用古老的、凡人压根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句话。
“——”
在场的人都有点晕,不晓得魔神在说什么。
还以为是什么神秘的来自黄泉的咒语
傅白听懂了,听懂后露出无语的表情。
这个黄泉黑袍人在骂娘。
李行舟不可能听懂魔神在说什么,他见对方环视一周,还以为人家在检查祭品合不合格,于是他很有眼力见儿地说:“请魔神大人放心,这里面的祭品都是精心挑选过的,绝对对您大有补益!”
黑袍人又说话了,还是用那种古怪的语言。这一段比上一段更长一些。
李行舟还是没听懂。
“魔神大人……不满意这些?”
说着,他又想起来一事,随即拖着自己气息奄奄的兄长过来。
“这是我李家的长子!请魔神大人笑纳!”
黑袍人这次说的话比之前还要长,语速很快,在听不懂的人听来,简直像来了段饶舌。
李行舟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
“谢魔神大人恩典!”
黑袍人似乎噎了一下,然后立马转身,扒着井口又钻回去了。
一边回去还嘴里还一边嘀嘀咕咕。
李行舟伏在地上行礼,等他抬头,发现面前空空,黑袍人不见了。
“魔神大人呢?”
第九十四章 跑错片场
听了全程并且听懂了的傅白很想笑。
但是他不能,这种时候笑出声很不合时宜。
傅白今天也算见识到语言不通会给人类带来多大的麻烦。这位黄泉来客和李行舟鸡同鸭讲半天,两方都挺窝火,最后黑袍人打道回府。
其实这位黑袍人,还真不是李行舟召唤出来的。
准确地说,他是迷路了。
他刚从井里爬出来的时候,还没缓过神,似乎有点发懵。
大概是和他的预想地点不一样。
等他环视一周,发现傅白的存在时,才突然意识到他这是又被传送回同一个地方了。
黑袍人气得不行,连骂了好几句。
再加上李行舟在他面前逼逼叨叨,更是把他烦得不行。
最后他说了句“谁要你的破祭品”,然后骂骂咧咧地走了。
留下一地懵逼的观众。
李行舟也是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场面一度十分尴尬。他站在井口不知所措,听着众人的骂声渐起。
“人家魔神都不愿意理你!”
“你看看,你这事儿办得人魔共愤啊!”
“就是啊!这回总得把我们放开了吧!人家都不愿意来!”
李行舟仍是不敢相信,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怎么回事”,同时双手撑住井侧,低头往下看去。
傅白本来也以为不会有事,全员安全了。但就在他站起身之后的某一刻,他突然察觉到异样,迅速飞身上前,把井口的李行舟用力往后一拖。
一只乌黑硕大的手与李行舟的鼻尖堪堪擦过,砰地砸在井口。有几块堆在上面的石头承受了重击,已经不堪忍受地裂开。
李行舟被傅白抓着衣领提走,傅白把他放在墙角,还没忘把离得也比较近的白柏和几度昏迷的李停云一起搬走。
那只乌黑的巨手没有抓到想抓的人,就往回缩了一下。接着它又再次攀爬上来,硕大的身体也随之挤了上去。
它庞大的身体在这时候就仿佛一块可伸缩的胶状物,轻而易举地通过了狭窄的井口,来到地面。
直到它整个钻出来,所有人才得以见识它的真容。
这是一只巨大的六眼三足金蟾,每一只眼睛都有人的拳头大小。它鼓胀的眼睛骨碌乱转,四下里乱瞄,最后选中了距离它最近的一个女子。
傅白都没来得及捕捉到它的动作,只能看见空气中的红色一闪。金蟾的舌头一卷,那名女子就成了它的腹中餐。
她连最后一句惊呼声都没留下。
傅白紧皱着眉头,没想到这只巨大怪物的行动这么敏捷。
眼见着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就这么没了,周围的人都惊慌起来。他们不停地喊叫、挣扎,想要从白茧里面逃脱出来。但白茧是活物,有生命的。他们越是挣扎,就越是容易陷进去。
到最后,挣扎得越厉害的那个,反倒容易成为最早被白茧吞噬的那个。
韩九发现就在他身侧的一个男人已经快不行了,他赶紧出声制止:“都别动了!老实呆着!不然死得更快!”
但是所有的“祭品”都已经发疯了。他们根本就听不见韩九的声音,韩九的说话声也尽数淹没于人群恐怖的喊叫声中。
傅白抽出他的归一剑上前迎敌,楼肃让余筱筱呆在安全的地方,自己也紧随着傅白的脚步攻击。
楼肃现在才明白,他的灵力为何会被压制到如此地步。
除了这座古庙本身奇怪的构造之外,还有就是来自眼前这个黄泉魔物的束缚。
越是靠近它,能够使出来的灵力就越少。
好在二人的剑招精湛,还能再抵挡一段时间。傅白回头喊韩九,让他趁这段时间,想办法把其他人从白茧里面剥出来。
韩九不用他命令,已经在做了。
但是他低估了白茧的厉害,不仅上面的茧丝把人缠得死紧,连那些粘稠的液体都紧紧地束缚住茧中人,让他们动弹不得。
韩九忙出了一身的汗,还是没办法把人从里面就出来。
就在这时,靠在墙边的白柏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颤抖着手递给满头大汗的韩九。
“用、用这个……每个滴……一滴。”
韩九连忙把药水拿过来,按照白柏说得,每个人的茧上面都滴了一滴。
药水有效。
那些茧丝似乎非常惧怕这种药水,仅仅是嗅到味道,就忍不住层层地剥离开。有了药水的帮助,一个又一个活人被解救下来。
余筱筱见到他这边在忙,也立马冲过来搭了把手。
韩九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熟练,但在傅白那边混战的时候,还是有好几个被贪婪的金蟾吞入了口中,成为一顿美餐。
傅白和楼肃的压力很大。
这里是地下,空间狭小,不好施展。六眼金蟾的身形又过于硕大,还皮糙肉厚。刀剑砍上去所留下的伤疤,没一会儿就彻底愈合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金蟾有毒。
它能够喷出一种剧毒的粘液,凡是一不小心触碰到的事物,都免不了被腐蚀的下场。
傅白闪躲及时,还好。
楼肃的衣角已经被烧掉一块了。
此外,傅白他们还需要时时顾忌地面的活人。随着韩九解救出来的人越来越多,那些逃出来的人四处乱窜,不知道出口在哪儿。
因为他们到处乱走,傅白就不得不留出精力。他的剑招大开大合,一不小心可能就会误伤这些乱跑的人。
楼肃已经到达极限了。
他本来就被取了血,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他脸色惨白,出招的手也越来越慢,剑招已经渐渐地连不上。
再坚持下去,楼肃这条小命说不定就会交代在这儿。
傅白把他的位子顶下来。
“你先歇会儿。”
“傅兄……”
“歇着。”
傅白一人顶上两人的位置,他嘴里快速地念了一道诀,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袖口飞出,最后在他的背后,凝结成五道身影。
是绣像伞上面依附的五神。
李行舟原本还饶有兴致地欣赏这场杀戮,但当傅白的背后出现绣像伞五神时,他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没有作为原身的伞,怎么可能修复五神的元神?!
第九十五章 封印
绣像伞上的五神,风水雷地火,各有各的脾性,各有各的能力。
傅白之前把五神从茧中解救下来,五神的元神处于严重破损的状态。李行舟说得不错。仙器也是高级法器,依附在其上的器灵就算已经成了神那也是器灵。如果要修复他们,必须得有原身才行。
而现在作为原身的绣像伞,那个不知所踪的仙器,其实就在李行舟这里。
所以李行舟才会表现得如此难以置信。
傅白的确是修复了五神的元神,但也只是暂时。他之前把自身的大量灵力锁在了五神的体内,如同用一只手强行维持破碎的冰球。这样的办法是临时的,不可能持续太长时间。但最起码能撑住一时。
也幸好他有了这个准备,这会儿才能在灵力被封的前提下,和金蟾斗个不分上下。
因为傅白一个人的灵力分了五个神,所以五神没办法维持长久地维持人形,只剩下五团颜色各异的灵识,在空中飞来游去。
傅白趁着这个时机,抽身出来,到韩九旁边,帮着他疏散客人。
韩九都急懵了。
“快快快!都他娘的磨蹭什么呢!往这边出!还有你——”
他察觉到自己身旁突然站了个人,气急败坏地扭头时,发现是傅白。
“老白?你怎的出来了?”
韩九惊诧道。
“我帮你送人出去。先把人都清走,碍事。”
“我这边不用,你去看看小白和李庄主吧!”
傅白看了看和金蟾斗成一片的五神,空气中时不时有噼啪火光闪过。金蟾被五个灵识缠得焦躁,偏偏灵识不受它的毒液的侵染,让它晕头转向还无可奈何。
五神应该能争取一段时间,傅白疾步赶到白柏和李停云那边,要带他们二人走。
白柏已经恢复意识了,就是有点虚。他在傅白的搀扶下站起来,喘吁吁地说:“傅、傅白师兄,你看看我表哥,我不用……”
白柏表示自己还能动弹,他扶着墙也能走的出去。
李停云是彻底动不了了。
傅白走到倒在墙角的李停云旁边,要把他背走。但李停云却突然用力地拽了一下他的衣袖。
“别、别放出来……”
他声音含糊,反反复复地叨念这一句。傅白一听,看来李停云是彻底迷糊了,把他当成了李行舟。
“别扯这些没用的了,先出去吧。”
傅白背起他就要往外跑。然而就在这时,唯一的出口却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封死了。
闷头往外冲的两三人猝不及防,一下子撞在了屏障上,哎呦几声跌倒在地。彼时的傅白也在跑出去的路上。他一回头,发现原来是李行舟搞的鬼。
李行舟用手指捏碎一颗珠子,那是张开结界的法器。一旦被破坏,这个结界就相当于封死了。
“谁也别想逃。”
他阴沉沉地看向地下剩余的人。
在傅白身侧,一位没来得及逃走的俏丽女修跳起来破口大骂。
“你个贼没廉耻的老猪狗!黑心狗肚肠的王八羔子!你想死还非得捆着老娘!姑奶奶真是犯了太岁才在这儿跟你遭这祖宗罪!速速把这破结界开了!再滚回你老娘肚子里学学做人吧!”
这姑娘个子不高,嗓门倒不小。突兀的一嗓子嚎出来,连作恶的金蟾都顿了一瞬。
她叉着腰,昂着头,一副天下人都欠姑奶奶的千八两黄金的高傲模样。
李行舟虽然算不得什么好人,但也是个文化人。被这么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脸色自然不算太好。
“孟姑娘,若非你贪心滴了血,本不会被当作祭品。现在都是——”
“都是老娘自找的?我呸!”这位孟姓女子狠狠地啐他一口,指着他鼻子骂,“李行舟你给我听好了!是你口口声声说让咱们帮你找偷伞的王八蛋。咱帮忙也不能白帮,你就答应好了给报酬。怎么的,现在你是想反咬咱们一口了?要说这狗变人不太容易,人变狗倒是轻松的很!”
孟姑娘伶牙俐齿,把刚才还在得意的李副庄主从头到脚骂了个遍。她语速快,竹筒倒豆子似的,每个字仿佛是从她洁白的齿列里蹦了出来。
因为孟姑娘的快言快语,在场的客人醍醐灌顶。
对啊,不是李行舟先答应了要给他们报酬的吗?
怎么到头来,就变成他们贪婪了?
本来没能逃出去,这帮倒霉的客人就积了一肚子的火气。再加上金蟾刚才给他们带来了不小的恐惧。
这会儿恐惧全部转化为怒火,直奔李行舟去了。
客人们怨声载道,越吵声音越大,终于是激怒了金蟾。
金蟾听不懂凡人的语言,它就是单纯地嫌吵。站在它的角度,目前的情况就是一大群可食用的鸡鸭鹅在它脚边叽里呱啦地发出高低不一的噪音。
金蟾仰头尖利地叫了一声,一只硕大的足高高抬起,又重重落下,地面霎时被踩碎成几瓣,冲击的力道让好几个离得近的人飞了出去。
傅白身边这位孟姑娘上一瞬还骂得酣畅淋漓,下一瞬就哎呦一声要栽倒。傅白好心扶了她一下,孟姑娘捂着发晕的脑袋,对及时伸出援手的傅白频频道谢。
“多谢多谢,好人一生长寿。”
看来还是个爱憎分明的女子。
金蟾发怒之后,战斗力飙升,五个灵识消耗很大,已经要撑不住了。
傅白喊了韩九一声,让他把人集中到一起,别瞎跑。
他自己则飞身上前,同时从袖口掏出三把一模一样的归一剑。
楼肃此时已经缓过神来了。他扶着白柏,让他和人群汇到一起。在傅白又一次冲上前时,楼肃抬起头。
只见傅白自袖口取出三把剑后,以肉眼捕捉不到的迅疾出手。刷地一声,三把剑几乎同时钉在了金蟾的三足之上,并深深地没入,将其牢牢地钉死在地面。
同时傅白手起,让五神各自占据其中一方。他口中快速地念了一道诀,扎在地面的归一剑蓦地发出耀眼的白光,并伴有尖锐震耳的雷声。
“什么声音……”
客人们从未听过这般可怕的声音,还以为是又有魔物从井口爬出来了。只有楼肃、韩九、白柏等人留意到这是傅白念的诀起了作用。
并且他们之中,有人隐约意识到,傅白在念这道诀时,口中吐出的是完全陌生的语言。
但他们谁都没有多言。
第九十六章 贼喊捉贼
方才的一番斗法,金蟾消耗了五神大量的灵力,而相应地,五神也逼得金蟾流失不少力量。
正是有了五神之前的铺垫,傅白现在才能较为容易地将金蟾困住,并且将它封印。
傅白现在所用的封印术,成型后会结十八道印,这些足够他把这只金蟾重新塞回井中,让它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可惜偏偏有人要搞事。
眼看着归一剑释放出来的光芒越来越盛,傅白的封印也接近尾声。但就在这时,五神中的风神影子一晃,突然消失。紧接着是水、地二神。
雷神和傅白的雷灵力比较合,勉强能维持。而火神因为元神受到的损害小,也能坚持一会儿。
但少了另外三神,这个封印阵法就没那么稳。金蟾抓住时机挣脱束缚,两把归一剑被它猛地震开,弹在一旁的土墙上。
傅白侧脸一看,原来是李行舟祭出了绣像伞。伞上附着的器灵受到感应,自动地飞回仙器之中。
李行舟单手握紧伞柄,视线与傅白在空中相碰。
傅白微微抿起嘴唇。
事情难办了。
韩九一看那柄突然出现的绣像伞,险些蹦起来。
“原来你一直贼喊捉贼!绣像伞就是你偷的!”
李行舟不以为然。
“绣像伞本来就是山庄的东西,在下只不过是稍作隐瞒。藏自家的东西,能叫偷吗?”
韩九气得牙根痒。
“那你还把脏水泼到我们的脑袋上!”
李行舟冷笑一声,看了看沉默的傅白。
“若不是傅白仙长冷不防被仙器选中,说不定就不会被如此针对。要怪就怪仙器吧。”
傅白莫名其妙地被倒打一耙,但他也没生气。
他在想应对的措施。
说实在的,傅白现在有无数种把魔物千刀万剐的方法,但还有这么多双眼睛在盯着。
并不是所有的法子,都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施展出来的。
他一开始打算用封印,这样最安全也最不容易被人看出端倪。
但因为李行舟的捣乱,这招现在是不成了。
傅白垂下眼帘,扫了眼地上慌作一团的客人。没有灵力,这些身份尊贵的来客也就成了普通人。
雷、火二神渐渐显出疲态,下方的封印松动得越来越厉害。金蟾的两只足已经可以活动了,眼看着就要彻底冲破束缚。
看着眼前愈发紧张的态势,傅白又抽出一把归一剑攥在手中。
他提着剑上前,让二神撤下,红白两道光没入剑身。
仙器的器灵可以短暂地依附在其他的法器上,但效力也会大打折扣。傅白担心威力不够,就用剑刃割破自己的两根手指,鲜血顺着指腹流淌,滴在归一剑上。
血液流过,剑身瞬间发出一种妖异的红光,就和傅白与守庙妖相斗时,在匕首上附着的一模一样。
傅白一甩长剑,将上面多余的血珠甩净。旋即他正面迎上体型庞大的金蟾,人类的身体与之相比,如此地不值一提。
留在地上的人们只来得及看清傅白中途换了次手。他原本是右手提剑,因为金蟾的扭动了自己硕大的头颅,于是就临时把剑一松,左手隔空反握住剑柄。
归一剑的剑身要比普通的剑更为窄长,剑身也更薄。从地上看,只能看清一道冷白色的锋芒,从半空中凌厉划过。
傅白轻盈地越过金蟾的身躯,软靴落地,发出一声清响。
金蟾还保持着鼓眼伸足的攻击姿态。但下一瞬,它的脑袋平齐落下,整齐的刀口处,喷溅出大量的黑色血液。
这个之前还狂妄无比的黄泉魔物,就这么被傅白轻易了结了。
快到让人看不清细节。
人群在一片冷寂后,爆发出阵阵的喧闹声。
“金蟾就这么死了?!”
“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都不敢相信!”
“这人是谁?哪个门派的?!”
“从没听说过啊……”
归一剑上面沾了不少污浊的血迹,傅白拧紧眉心看了一眼,就打算把它丢掉。
但在丢掉之前,他又多看了一眼。
这一看可不得了,他发现剑上附着的有毒粘液正在尝试腐蚀剑身。
“不好。”
傅白立刻回头,向身后喊道:“金蟾血有毒,快撤!”
刚松了一口气,以为自己死里逃生的人们又一次慌张起来。他们拥挤在洞口,却被结界挡住,谁也出不去。
有人急得直骂,还有人在尖声地哭叫。
傅白趁着归一剑仍然带有一丝血的余威,用暴力破除了挡在门口的结界,让韩九带着人迅速撤离。他自己则冲回去搬运伤员。
正转身时,就见楼肃架着重伤的白柏过来,余筱筱在迅速地帮白柏止血。
“傅兄,我先带这位离开。”
“好。”
两人擦肩而过,傅白避开头顶飞溅的毒血,要去寻找李氏兄弟。
他明明记得李停云刚才被他放在距离洞口不远的地方,这会儿却不见了踪影。傅白的眼睛在四下寻找一番,最后在金蟾的一只巨足旁边,看见了匍匐在地的李停云。
李停云的双腿早年已落下残废,现在又挂了浑身的血,但他仍然挣扎着要赶往兄弟身边。
“行舟,咳……别再执迷不悟了。”
尽管这个兄弟害他不浅,可他似乎不念旧账,坚定地要拯救自己的手足。
刚刚钻出洞口的客人有看到这一幕的,都忍不住喊:“李庄主,你快出来吧!他没救了!”
李停云恍若未闻,亦或者他此时真的听不见别的声音了。他只是顽强地、用自己的双臂,挪蹭到李行舟的身边。
“行舟……”
李行舟仰着头,怔怔地看着金蟾的残躯,不敢相信自己多年来的盘算,计谋,就这么落了一场空。
若是他没有那么贪心,没把那么多的客人卷入这场祭祀之中,也许傅白就不会参与进来,也许他就能够将李停云取而代之。
李行舟收回视线,看着狼狈虚弱地向他而来的兄长,苦笑一声。
“李停云,你的命可真好。你不争不抢,权力、财富、亲情就主动呈到你面前。我拼尽全力,还是改不了命。”
“行舟……”
李停云的头发散了,被血糊住一只眼睛,他看东西已经很模糊了。
他向弟弟费力地伸出一只手,同时听见傅白在不远处唤他的声音。
“李庄主。”
李行舟万念俱灰,他提起之前掉落在地上的一把归一剑,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不,行舟,别!”
李停云的手努力地想要够到他的兄弟,但他实在是没力气了。他拼尽全力,也只能碰到李行舟的锦靴。
傅白眼见李行舟要自刎,指尖弹出一粒石子就要打掉他的剑。
但是已经晚了。
李行舟不是用剑自刎而死的。他是一不小心,向后坠入井中而亡。
傅白成功打掉他的剑,但没能救回他这个人。
第九十七章 日出
金蟾的血已经流光了。事实上除了最初喷溅出来大量的血,杀伤力比较大,后续那些缓慢流淌出来的毒血只要及时避开就没事。
李停云的手还保持着向前伸的姿势,但也只能握住一团虚无的空气。
傅白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绣像伞,背在身后。
他在李停云旁边蹲下。
“李庄主,节哀。”
李停云张开的手指颤动两下,又慢慢地蜷起。
他深深地、重重地叹息一声。
仿佛有千言万语,但到嘴边,又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后只能化为一声叹息。
最后一拨撤出的人察觉到自己已经安全了,不用那么急着跑去外面了,就不禁慢下脚步。
有几个还探头望了望刚刚跑出来的地方。
傅白的灵力已经完全恢复了。他架着李停云出来,同时用灵力下了三十六道禁制,层层封住洞口。
这还只是不完全的封印,后续仍需要有灵力深厚的专业封印术士前来完成。
来到地面的时候,天蒙蒙亮。死里逃生的人们看着天边的朝霞,竟生出了一丝不真切感。
傅白和李停云是最后走出来的。等他们出来时,山庄的管事、仆人、客人当中没有进入古庙的,都聚集在这个地方,帮忙治疗伤者。
傅白把李停云交给山庄的二管事,随后他扭头一看,正好看见被五花大绑的孟管家。
孟管家瞧见李停云出来后,还在不停地向昏迷的庄主表衷心。
“庄主!庄主我是被李行舟给迷惑了啊!走到这一步我也完全没有料到啊!请您无比相信老朽的忠心!”
李停云压根听不见任何人说话了,代替他回答的,是山庄的二管事,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男子。
“先把他关起来,等庄主醒了再定夺。”
“是!”
旁边两个家丁一左一右,架着孟管家走了。
傅白还看见了楼肃和他师父燕承天。楼肃只是受了点擦伤,灵力恢复之后愈合得很快。他正在和自家师父汇报着什么。说到一半,燕承天远远地看了傅白一眼。
除了苍雪派,其他几个修真门派,和那些大有名气的江湖名门,都留意到了傅白这个人。
傅白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早就知道会这样。
当时在地下,情况特殊,能派上用场的也就剩他一人。他不出手,就会死很多人。他不动真格的,同样会死很多人。
傅白忽然意识到自己还背了个烫手山芋。他把绣像伞取下,摆手叫来一个有座山庄的家丁,让他把仙器送回原先保管的地方。
那家丁先是不敢接,后来找了一个山庄管事,傅白才算把这块烫手山芋给送走。
有人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傅白扭头,是韩九。
韩九灰头土脸的,但脸上的笑容相当灿烂。
“老白!这回要不是你,我们的小命就都搭在里面了!”
“别说这个了,没意思。我自己当时也在地下,不杀金蟾,我也出不去。”
“唉呀,你就别谦虚了!我代表其他人感谢你了!”
“是啊傅哥!你快别谦虚了!”
又有人凑了过来,是之前那位口吐芬芳的孟姑娘。
孟姑娘恩怨分明,她是特地来道谢的。
她这人也自来熟,一口一个“傅哥”喊得亲切。
“傅哥你太厉害了!就那么轻飘飘一剑,那癞蛤蟆就凉凉了!”
傅白最不擅长应付这种自来熟,恨不得躲出去一里远。
“这都是小事,不足挂齿。”
“诶诶?性命攸关的事,怎么会是小事呢?傅哥你快别深藏功与名了。你哪个门派?什么剑法?修仙几年了?”
韩九一看傅白被这姑娘问得直烦,连忙跳出来打断。
“这位姑娘!我们还得去疗伤呢!有什么事改天再说吧!”
“等、等等!我还什么都没问呢!”
不管孟姑娘怎么喊,韩九和傅白走得也没回头,把那些探寻的目光一并搁在身后。
他们还是暂且回到竹居休息。
韩九一回到屋子里面,就赶紧给自己倒了杯热茶解渴。
“李庄主昏迷不醒,山庄的大夫和苍雪派的药修正在给他治病。同样重伤的白柏也在那里,这俩人你就不用操心了。”
“嗯。”
傅白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尽管他也一头一脸的土,但品茶的优雅还要保持的。
韩九还在滔滔不绝地说话。
“没想到这一切的幕后主使,竟然是那个看起来彬彬有礼的李行舟?可真是想不到。”
“……”
傅白没有评价,但也没有打断韩九。
韩九继续自顾自地说。
“本来我还以为他们兄弟二人关系不错呢,事实上现在看来是李停云单方面地对他这个弟弟掏心掏肺啊。不值,太不值了。”
“……”
傅白还是没有说话。他放下茶盅,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也不知道那个绣像伞要怎么处理。看李庄主的意思是不想留,那就只能交给你了吧!对了,那上面的五神不是还散着呢?没有你估计也修复不了。”
傅白终于说话了。
“虽然仙器修复起来比较麻烦,但那些名门大派都有专门修理法器的人才,这个不用我们操心。李家的人脉那么广,总会找到能修复绣像伞的人。”
“啊,原来如此。但这不有你这个现成的人才?何必舍近求远?”
傅白到现在为止也没忘记自己下山的目的。但现在李停云人还没清醒,一切都得等他醒过来才能有安排。
“之后再说吧,看李庄主的意思。他若是把这活丢给我,那我也不好推辞。”
毕竟绣像伞的器灵如果乱跑,也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韩九的思维跳得快,刚聊完绣像伞的事,他又想到傅白杀六眼金蟾的画面了。
“你那一剑是真够干脆利落的啊!真的,太干净了!一点都没拖泥带水!我在底下看着的时候都怔住了。没想到你的剑法这么厉害!”
傅白觉得那一剑没什么好提的。再说他的本意是把金蟾封印,出剑已经有些破格了。
韩九说话时完全不需要听众配合,他一个人巴拉巴拉说了不少,说得口干舌燥,不得不停下来喝口水。
然后叹气。
“唉,可怜了李庄主,这回真成孤家寡人一个了。”
傅白听他提及李停云,茶杯又重新被放回桌面。
“你说李停云,真的会为李行舟的死而伤心吗。”
第九十八章 馅饼烫手
韩九被傅白问住了。
他张着嘴卡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应该……应该不会吧?”
傅白不置可否。
韩九自顾自地琢磨了一会儿,开始还有点怀疑,但后来还是笃定自己的想法。
“不能不能。若是李停云真的和这个兄弟有罅隙,那他何必把山庄的生意交给他一部分呢?他完全可以养废李行舟,或者把他赶去别庄待一辈子。让他接山庄的生意,这不引狼入室么?”
傅白摇摇头。
“这正是李停云区别于李行舟的一点,也是他能够笑到最后的原因。”
傅白这么平静的一句话,让韩九思索了一会儿,但他自认脑子没傅白好使,于是很快放弃了。
“罢了罢了,别人家的事,我一个外人想那么多做什么。”
韩九捏起碟子里的一块糕点,咬了半块,口齿含糊地说话。
“反正现在事情解决了,等山庄什么时候放人吧。哦对,还有报酬呢!”
“放心,这点信誉山庄还是有的。”
傅白倒是不在乎什么报酬不报酬,他只是想最后确定一下绣像伞到底入了谁的手。
闭合的房门被人敲响,有谁在外面唤了一声。
“傅仙长在里面吗?庄主有请。”
“李庄主?”韩九放下茶杯和糕点,压低声音问,“他这么快就醒了?”
傅白大致能猜到李停云找他要说什么。他站起身,简单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装,把随身带的那把归一剑留在屋子里。
“我去去就回。”
门外有一个年轻的小厮在等。看见傅白出来后,他恭敬地低首。
“请仙长随小的来。”
“有劳。”
傅白这一次被带去的地点,仍然是藏书楼。
因为李停云体弱多病,所以山庄的各处都配备了供他休憩的屋子,像藏书楼这样的地方都有。
带路的小厮在藏书楼外就停下了脚步,请傅白独自前往。
傅白又一次推开藏书楼沉重的雕花木门。他刚进去的时候,正好山庄的大夫在往外走。
楼肃是最后一个出来的。他被师父派来,带着门内的两个药修探望李庄主。
看见傅白在这里,楼肃还略略吃了一惊。
“是庄主请我来的。”傅白简单地解释一句,楼肃了然地颔首。
“庄主现在如何?”
“已经恢复清醒了,但身上伤口较多,且大量失血,还需长期调养治疗。”
“嗯。”
傅白点点头,没有什么要问的,就打算进去。
“傅兄……”楼肃还是提醒了一句,“李庄主目前身子虚弱,不宜劳累……别聊太长时间了。”
“我知道。”
傅白听完楼肃的提醒,转身就往楼上走。楼肃盯了他的背影片刻,才退出藏书楼,双手将大门关严。
这次傅白依然是在顶层见到的李停云。
李停云躺在侧屋的床上,后背倚靠着床头的软枕。他一眼看见站在门外的傅白,惨白的脸上露出微笑。
“傅仙长,请进。”
傅白跨过门槛,来到里屋。
这间供庄主临时休息的屋子没有他想象中的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面的各种摆件和桌椅十分考究。
李停云偏爱素色,这房间除了花瓶里那一枝红梅外,几乎没有任何艳丽的色彩。
给傅白的座位早已准备好了,就在床榻不远处,摆放了一张紫檀椅。
“请坐。”
傅白落座后,先寒暄了几句。
“庄主感觉如何?”
李停云双手搭在锦被之外,微微苦笑。
“我这身子,治不好了。庄内养的名医圣手都说能治,但我心中有数。剩下这不多的日子,能为山庄做点什么,我就多做一点。”
“在下这里有一些固原养基的丹药。若是庄主不嫌弃,可以一试。”
“咳咳,”李停云轻咳两声,“那就先谢过傅兄了。”
“不必。”
傅白从袖子里摸出两瓶丹药,都是出自他手,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
寒暄完毕,接下来该说正事了。
“实不相瞒,我这次请傅兄前来,是有要事与你商量。”
“庄主但说无妨。只要傅某能做,必当竭尽所能。”
李停云缓慢地侧过身子,从一个软枕的下面,取出一只玉雕的令牌。
傅白的视线落在那个玉牌之上,又淡淡地滑过,转而看向李停云。
李停云开门见山,首先说出了玉牌所象征的权力。
“这是有座山庄副庄主才能持有的玉牌。有了这块玉牌,就能调动山庄一半人马,掌握庄外的一半生意。”
傅白的表情纹丝未变,即使他已经清楚这块精雕细琢的玉牌,背后代表的财富和权势。
“李庄主这是何意。”
李停云握住玉牌的手向前递了一递。
“傅兄是明白人,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我想让你接手行舟的位子,协助我管理有座山庄。”
“庄主,”傅白有点没想到李停云会把这么一大块馅饼,直接丢给了他。但馅饼烫手,不能轻易地收着,“先不提我有没有这个做生意的天分。有座山庄的正副庄主,一向是从李家人内部选出。我一个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外姓人,插手山庄生意,这不太好吧。”
李停云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傅兄无需担心。生意上的事,自然会有庄内管事从旁协助,我也可以帮你捋顺。至于外姓不外姓……山庄闹出了这样手足相残的丑事,我作为被亲兄弟伤害的一庄之主,把救命恩人提拔为副庄主,也不算什么过火之事吧。”
“……”
见傅白不说话,李停云继续说出了他的考量。
“再者说,此事一过,我也在思忖,是否过去给予副庄主的权力过大。若是傅兄认为提拔你一人太过突兀,我也可以再从分庄提拔两三位副庄主。还请傅兄体谅我的爱才之心、和感激之情。我是从生死关头爬出来的,功名利禄,于我而言,已是过眼云烟。”
李停云是云淡风轻了,但傅白很久都没说话。
良久,他才平静地说了一句:“虽然不太礼貌,但还是请庄主把令牌收回吧。毕竟,在下不想成为第二个李行舟。”
第九十九章 交锋
“傅兄,这是何意。”
“李庄主,都是明白人,你我之间实在不必绕这个弯子。”
傅白把桌上倒扣的茶盅翻过来,在倒茶之前突然想起什么,看了眼李停云。
李停云做了个“自便”的手势。
“多谢。”
茶水从壶嘴流出,在杯底撞出哗哗的响声。傅白把茶壶放回原位,细细地品了口清茶。
不愧是有座山庄,这茶和他之前在小旅店里面喝过的,能相差百倍。
傅白放下茶盅,又重新看向李停云。
李停云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有些话不宜说透,也不应该从我这个外人的嘴里说出来。但傅某仔细回想了一下从进入山庄到现在的经历,总感觉自己这个外人,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某些人手中的刀,有点不甘愿。因为很多只是傅某的猜测和打听到的消息。道听途说,没有依据,所以接下来,庄主您就当作听个故事,或者听个笑话吧。傅某这一路上,净是在听别人给我讲故事。听得多了,也想自己讲上一讲。”
“愿闻其详。”李停云倒是很客气。
傅白接下来说得这个故事有点长,李停云非常给面子,很认真地听完了。
“故事的开头,就要从一个有钱人家的两个孩子说起了。”
傅白没什么讲故事的天赋,不会编造一些玄乎其玄的细节,也不能掌握抑扬顿挫的节奏。他迄今为止唯二的讲故事对象,一个是远在雷劫山的傅青青,第二个,就是眼前没认识几天的李停云了。
这个故事本应该很冗长,但傅白为了不浪费口舌,就把所有的细节砍断,直接讲述主要内容。
“有钱人家有两个孩子,大娃和二娃。大娃是正妻所生,爹疼娘宠,尊贵非常。二娃是侧室之子,不受重视,还命中带劫。两个同姓不同命的孩子一天一天长大,表面风平浪静。直到大娃十五岁那年,二娃的娘给他下毒。大娃侥幸没死,但落下残疾和一身伤病。二娃的娘畏罪自缢,留下可怜巴巴的二娃孤苦伶仃一个人。”
讲到此处,傅白第一次停顿。
“这里就有一个问题了。”
“是何问题?”
“问题便是……大娃的毒,到底是谁下的。”
“……”
傅白自顾自地分析下去:“大娃的娘亲早逝,生父对他疼爱有加,所以凶手可以排除大娃的爹娘。大娃本人不需要通过这类苦肉计来争夺家产,只要脑子正常,他不会出此下策。那真正的凶手,基本上就锁定在二娃娘俩身上了。”
“所以到底是二娃娘亲为了自己儿子的未来,排除异己,亲自动手……还是二娃利用自己与兄长的亲近关系下了毒,又让生母替罪呢?”
傅白把问题抛给李停云。
李停云似乎真的被傅白的故事给吸引了,他静默地分析一会儿后,才徐徐地说道:“都有可能。前者可以说是这位母亲爱子心切,迫不得已。至于后者……虽说孩童有毒害他人之心这种事,让人难以想象,但也不是绝无可能。”
傅白颔首。
“李庄主言之有理。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所以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这区分这母子两人谁是真凶,而在于大娃,在于他想如何看待这件事。”
李停云没有接话。
傅白顺着刚刚的思路,继续说下去。
“若大娃是个性格温厚的人,认为父母之罪不及子女,对自己的手足相待如初,那在故事结尾死的那个人,毫不意外,必定是温厚的大娃。可偏偏结局不是这样。”
“真正的结局是,二娃死在了自己的野心之下,而残疾的大娃,永远铲除了自己的一块心病。”
说到这里,傅白仿佛意识到自己剧透了结局,后知后觉地问了李停云一句:“李庄主不会介意吧?我提前透露了二人的结局。”
“不会,”李停云脸上又挂起微笑,“故事很有趣。”
“那就好,”傅白点点头,又继续他的讲述,“二娃的娘亲死后,愈发被生父疏远,而大娃更是被父亲器重。假设,我们假设大娃对二娃已经有了戒心,那么在此时他应该利用父亲的倚重和疼宠,尽可能地排挤二娃,让他在山庄永远没有立足之地。但大娃没有这么做,他反而倍加体贴这个唯一的兄弟,让他吃饱穿暖,关注他的生活起居,甚至让他插手家里的生意。这里就是第二个问题了。”
“你想问我,大娃为何会有如此举动?”
“正是。”
李停云笑意未减,也没有接招,而是把问题又还给傅白。
“傅兄以为如何?我想先听听你的想法。”
“傅某有几种猜测,说出来献丑了。其一,大娃是个变态,想等二娃的野心膨胀到极致,再让他狠狠地跌下来。其二,大娃在给自己的兄弟机会。他不能确定到底是二娃母子中的哪一个下毒。若是二娃没有异心,自己又对他下手,良心过不去。其三,也是最有可能的一种情况,那就是二娃还有他的价值。”
傅白说得嗓子有些干,他呷了口茶,润润嗓子。
“大娃知道自己家族中流传的那个祭祀仪式,他需要献祭手足,来达成心愿,这是二娃的价值。家里的生意庞大冗杂,父亲仙逝后更需要一个得力助手,来帮助自己稳定家里家外,安排外人不放心,这又是二娃的价值。更重要的是,自打下毒一事后,二娃表面上对待兄长更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不敢出半点差错。他不出错,大娃就没有理由和借口,明目张胆地除掉他。更何况,二娃的生母娘家财势极大,大娃需要能够调动起这股力量的人,渡过不可预知的难关,尤其是在父亲去世,年少的自己还没坐稳位子的时候。”
“身为家族的继承人,大娃就算在心里恨透了二娃,也要权衡利弊,做出最有利于家族的决定。李庄主,我说的对吗。”
李停云微微垂下头,想在思考。过不一会儿,傅白听见他沉沉地笑了一声。
“很精彩的论断。不过傅兄还是把这位大儿子想得太过复杂了。说不定他就真的是一位好哥哥。弟弟再任性,也是自己的亲人,怎么可能随意地残害亲人呢。”
“如果故事中的二娃,最后是用剑了结了自己,而不是失足坠入黄泉井中,说不定我还会更偏向于李庄主的说法。可惜了,故事不是这样结尾的。”
傅白的眼睛扫向床榻。
“庄主的腿,过一阵子,就该好了吧。”
第一百章 将计就计
李停云神色淡然,不为所动。
“抱歉,傅仙长,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献祭仪式,庄主,关键在于这个献祭仪式——”
傅白又一次把所有事件发生的中心提炼出来。
“山庄四周的定灵符、特殊的风水局、神秘的古庙、地下的黄泉井……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你们李家世代相传的一个献祭仪式。你说仪式需要一个血亲作为祭品,而李行舟又补充说可以通过增加祭品数量扩大仪式。仪式最终经由交换完成,交换的条件貌似也不是固定的。但不管这些变化多么芜杂,有一个条件是永恒不变的。这点不论是你,还是李行舟,你们都在坚守。”
“什么条件?”
“一个血脉纯正的李家人。”
自从进入山庄之后,所有人都在给傅白讲故事。关于这个仪式,和仪式背后的东西,有很多含混不清的地方,是有人故意让它变得含糊。
但傅白对所有人的说法都保持着审慎的态度,他一直很清醒。
傅白站起身,拍平衣摆的褶皱,踱步到窗前。
花瓶里的红梅是早晨刚摘下来不久的,上面还挂着新鲜的晨露。
“李行舟弄错了一些事,那具石棺或许只是个幌子。真正的祭祀,只需要把一个李家的血脉推入井中,直接塞进去和用棺材装完扔进去的差别并不大。李庄主,你才是知道完整祭祀过程的人。你清楚每一个细节,你的父亲会把所有需要注意的地方告诉给你。而李行舟获得的消息真真假假,或许那其中还隐藏着你的谎言。”
“所以傅白仙长,是要向所有的客人揭发我杀死了自己的亲弟弟?”
李停云气定神闲地反问他。
傅白没有言语,只是遥遥凝视着床榻上的李停云,并不表态。
李停云笑了一声。
“看来我被抓住了把柄呢。”
他掀开被子,用双手撑住床板,将自己的腿挪到床榻的一侧。暂时他还不能恢复如初。
“傅仙长当时在场,除了你之外还有几十名客人。我想解决掉行舟,总不至于在如此众目睽睽的场合吧?”
傅白不赞同地摇了下头。
“不对,你需要这几十个客人在场,因为你要一个见证。这场戏,围观的人少了,就不起作用。”
“你指什么戏?”
“长兄无力挽救误入歧途的幼弟,最后只能放任其毁灭的戏码。”
“呵。”
李停云失笑。
“傅仙长未免把我想得过于聪明了。我不可能未卜先知到那种程度。”
“计策鬼谋有千万,李庄主知道其中最优的一计,是什么吗。”
“什么。”
“将计就计。”
“……”
“李行舟是你的兄弟,他插手的生意、接触的人、在山庄弄出的小动作,你不可能全无所觉。李行舟致命的败因,就在于他相信你是个和蔼可亲的兄长,他在背地里或许还在嘲笑你的宽厚,却不知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你顺水推舟,反倒博得其他人的同情。谁会在乎几个无辜的人为了庄主的腿付出自己的性命呢?反正一切都是李行舟的错,而他已经自食恶果了。而李庄主,只不过是很倒霉地摊上这么一个恶毒的兄弟。”
傅白不清楚彻底治愈李停云的腿到底需要几个祭品,但他想绝对不止李行舟一个。
而下了古庙的客人,并没有尽数返回。
有些人已经被吞进金蟾的肚子里了。
傅白只是说出了他的猜测,他并不想求证什么,也没打算四处张扬,更不打算拿这个来威胁。他仅仅认为这里面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问题,而他要把它想清楚。
“你的表弟,白柏,又在里面起了何种作用?”
听见傅白提起白柏,李停云的眉梢轻轻颤了一颤。
“他在引导我们的行动,而你又通过他,来了解我们的行动。”傅白代替李停云回答了这个问题。
“前面的暂且不提,关于白柏,傅兄的论断未免太没有依据。先不说我压根不清楚你会和韩先生一起进庄,小柏他也是在所有客人入庄后才抵达的,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到山庄了,这个你问山庄任何一个下人都可以。”
傅白又摇了下头。
“白柏知道我一定会来有座山庄,因为他是云踪阁的人。我的目的是确认绣像伞的下落,而绣像伞现世的消息,正是云踪阁带给我们的。”
“……”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故事讲完了。”
傅白说着就要离开。
李停云以为他说了这么一通,是打算威胁他。但傅白拒绝了副庄主的令牌,也没再提其他的要求。他仅是把真相用嘴说一遍,就没有后文了。
“傅兄……这就打算走了?”
“嗯?嗯,我没事了。李庄主你叫我来不就是问我要不要接副庄主吗?我不接,多谢。”
“你真的别无所图?”
“庄主是担心我出去乱说?放心,没人会相信我的话。李行舟已经死了,山庄不能没有统领的人。反正都是你们李家的家事,我一个外人不好掺和,我要回师门复命了。”
傅白是真的准备打道回府。至于绣像伞的事,反正有苍雪派在这里,燕承天不会放任仙器落入坏人之手。要封印还是要带回门派,就让他们自己去操心吧。
李停云先是感到意外,后来又释然了。
“傅仙长倒是洒脱人。”
“庄主过誉,告辞。”
傅白敷衍地回了一句,这会儿已经走到门口,马上就要推门离开。
但李停云的一番话,又让他停下脚步。
“在下还有一句,要奉劝傅白兄。以后若非迫不得已,傅兄还是不要轻易将龙息示人了。”
傅白准备推门的手在空中一滞。
在他背后,李停云露出一丝了然的笑容。
“果然那就是龙息……我猜得不错。”
“是我小看你了,李庄主,”傅白转过身,微笑,“你比我想象得更博学。”
“有座山庄的历史,要比外人印象中,漫长的多。山庄的古籍数不胜数,我唯一的嗜好又是读书,每年各个分庄都会献上一批残本古卷。看得多了,总会发现一些新奇事物。”
“……”
“就比如龙息。”
第一百零一章 商人本性
“对于修仙者而言,灵力是一切的源。无论他们修习什么招式、流派、秘籍……没有灵力,一切都是空的。”
李停云一手扯过被角,搭在自己的双腿上。
傅白歪了下头,用目光重新审视眼前的人。
“外界都传有座山庄的庄主在修真一途没有天赋,看来尽是谣言。”
李停云笑了两声。
“我只是略懂皮毛,看书看得多罢了。关于龙息,我是在很偶然的情况下,从一本博物志里面读到的。”
“……”
“龙息,从字面上理解,就是龙的吐息。但其背后的含义,却并不简单。龙息和灵力,姑且可以理解为同一类东西。只不过修真界的修士和仙界的仙人通常称其为灵力,而在鬼蜮和黄泉界,称为龙息。”
傅白听了李停云的话,好似第一次听说龙息是什么东西,恍然道:“原来如此,长见识了。”
李停云摇头失笑,又继续说下去。
“虽说能勉强划归为一类,但灵力和龙息之间,还是有些差别的。灵力可以分化为风水雷地火五性质,但龙息却是混沌、混乱的。正因为它是混沌的一片,所以能衍生出浩繁的性质。修真界有修士曾经试图将其区分来开,但全部以失败告终。就连那些妖修、魔修,也没办法弄清楚龙息究竟有多少种属性。”
“嗯……他们大概也不在乎到底有多少种属性。”傅白补充道。
“所以傅仙长,在你的体内,现在运行着两套迥然不同的力量。这两套力量并行不悖,在灵力被压制的时候,你还可以使出龙息。你出身雷劫山,修习的是正宗的雷劫功法,力量本源应该是纯正的雷灵力。那现在这种情况,你又该如何解释呢?”
李停云看向傅白。傅白站在门口,还是那副平静的模样,脸上挂着波澜不惊的表情。
良久,他才缓慢地吐出两个字:“秘密。”
李停云了然点头,本来他也不期待傅白能告诉他。
“傅仙长放心,我只是求知欲旺盛。既然已经解了惑,那不该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会向外人吐露。”
“所以你我现在公平了?”
傅白指的是他掌握了李停云的全盘谋划,而李停云也得到了关于他的一个秘密。
“自然。”
“李庄主还真是商人本性。”
“傅仙长也没有多少修士的良善。在地下,迎击金蟾之时,你本不打算救走所有人吧?”
当时的李停云,看穿了傅白在某一瞬间的迟疑。
傅白那时候被李行舟诬陷,其他人又在推波助澜,所以傅白没怎么挣扎,就乖乖让孟管家绑上。对于那些滴血入棺,自投罗网的客人,他不打算救了。
不过李行舟后来放出重伤的白柏和李停云,让傅白改变了想法。而且韩九和楼肃余筱筱等人也在地下。如果不杀掉金蟾,这些人也没办法活着出去。
傅白的道德和良心很有限,他真正想救的,就那么几个。其他人是侥幸跟着捡了条命。
李停云早就看穿了这一点。
“看来李行舟死得不冤枉。他犯的第二个错误,就是把你当成对手。”傅白盖棺定论。
“行舟做得太绝了。若非他如此决绝,我这个当哥哥的,自然会放他一条生路。”
“前提你的腿完好如初。”
李停云淡笑不语。
傅白看时间差不多,就准备告辞了。在他临走之前,李停云又叫住了他。
“今夜会有一场晚宴,算是犒劳此次前来的各位贵客,请傅兄务必出席。”
傅白应了一句,推开门走了。
房门重新被掩上。
留在房内的李停云看着花瓶里的红梅出神。不多时,门外再次传来吱呀的踩楼梯声。
有人唤了一声。
“表哥,是我。”
李停云收回目光,把双腿重新放回床铺上。
“小柏?进来吧。”
白柏轻推房门,手里还端着一碗药汤。
“这是大夫刚刚煎好的药,表哥你先喝了吧。”
“又是药……”
李停云过去这些年一刻都离不开药,服药汤泡药浴,他味觉退化得厉害,现在吃什么都草药味。
“这是第一剂,剩下的还在熬。”
刚端起瓷碗的李停云瞟了他一眼,叹气,仰头把汤药一口喝净。
白柏走到窗边,在关窗之前瞄了窗外一眼,傅白刚刚走出院落。
“傅白师兄来过了?”
“嗯。你来的时候没碰到他?”
“我从另一边过来的,和他走的不是一条路。”
李停云皱着眉头把药碗放下,咂咂嘴,满嘴的苦酸味。
“他和表哥说什么了吗?”
“傅白?他很聪明,都猜对了,但也不打算说出去。你之前说得对,我们瞒不过傅白。”
白柏笑了一下。
“傅白师兄就是这样。只要不触碰他的底线,就算把天地翻个个儿,他都不会管的。”
“但这次的事如果没有他,恐怕会造成更大的伤亡和损失。行舟比我想象得更疯。”
“在他十二岁给你下毒的时候,你不是就应该对他有全新的认识了吗?”
提起自己唯一的兄弟,李停云难得沉默一下。
但很快他又把李行舟的事抛掷脑后,毕竟人已经死了,再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李停云也是李家人,他的体内流淌着同样的血液。
“晚宴开始安排了吗?”
“早安排下去了,表哥不用操心这个。”
“那就好。”李停云盯着帷帐上面的刺绣纹样,脑子里回放他和傅白之间的对话。
“雷劫派……一个不知名的小门派,出了这样的人物,外界竟然还没有一丝传闻。修真界难道现在都不关心哪里有奇才这种事吗?”
“不是外界的嗅觉不敏锐了,而是傅白有意为之。”
白柏替自己和李停云倒了两杯茶。
“我去过雷劫山一次,和他们三长老门下的弟子有过交谈。傅白深居简出,平时就呆在山里,门派的人从来没有见过他下山。要不是绣像伞过于重要,说不定你我这次也见不到他的面儿。傅白的实力深不可测,但不知为何,他的境界只有筑基。他对其他门派的剑法颇有研究,而且不是浮皮潦草地学,他对于云英剑法的领悟,说不定已经超过我大师兄、甚至是我师父。”
李停云接过白柏递过来的茶杯,听完他的讲述后,蹙眉。
“云英剑法?你不是说,云踪阁的云英剑法,其习练难度能排在所有剑法前三吗?”
“前三现在可能是排不上了。我曾经见识过傅白的雷劫剑法,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瞥,甚至是一个没有完全施展出来的剑招,那也足够让人叹为观止了。”
第一百零二章 鸿门宴
“真有这么厉害?”
对于傅白的剑法,李停云只是在地下匆匆一瞥,而且他对剑法这方面的研究还很浅薄,不太能想象傅白的雷劫剑法到了怎样的程度。
白柏解释给他。
“剑法在气、在势,面对高手之时,看他一个起手的姿势,基本就能确定自己没有赢的希望了。”
李停云摸摸下巴,还是有些难以理解。
白柏又道:“雷劫剑法是傅白独创的剑法,他无私地传授给全门派上下的人,但却没一个敢学。”
“这是为何?”
“最开始还是有弟子尝试着练。不过据说有一次中秋,傅白在所有人面前舞了整套剑法,然后就再也没人练了。”
“因为剑法太难?”
“是自惭形秽。”
“。”
“等回云踪阁,我一定央求师父把我送雷劫山做弟子。”
“据我所知,白秋实虽然不怎么爱管事,但你要是敢跟她提这个,你就等着被罚扫一年的茅厕吧。”
“……”
“真传弟子不好好专注修炼,反倒整天琢磨着怎么去人家门派蹭课,你师父不抽死你。”
“我不会放弃的!”
“那你好自为之吧。”
“……”
白柏手中把玩着一个巴掌大的瓷瓶,看着上面红色的暗纹,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表哥,在地下的时候,你有没有看见傅白对付金蟾时,剑上附着的红光?”
李停云知晓白柏指的是龙息,但他答应了傅白不说,那就不能违背约定。
“我那时神志不清,怎么可能留心到这个细节。”
“哦,倒也是。”白柏把瓷瓶放回原处,低喃道,“我还从未见过那种红光呢,那应该也是灵力?”
“谁知道呢。”
……
傅白回到竹居时,韩九正在埋头打磨一串青玉九连环。听见房门被人推开,他抬起头。
“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聊了两句。”
傅白看了看韩九手中的九连环,后者递到他手上。
“自己拿着,随便瞧。”
傅白把弄了一下,琢磨怎么解开。但当他的手指勾上第一个玉环的时候,突然就停下了。
“这不是用来解开的,这是锁,只不过做成了九连环的样式。”
韩九嘿嘿笑了两声。
“聪明。这个叫九曲连环锁,和九连环不一样,它根本没有任何解开的法子,而且一旦有人想试着解开,那就只能越锁越死。”
“你手倒是巧。”
“随便做着玩的,偶尔拿出去卖钱。”
傅白把手里未完成的连环锁还给韩九。
“李停云叫你去做什么?”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感谢我救他一命。”
“那他是得谢谢你。要是没了你,估计他抬出来就剩一具尸体了。”
“倒也不至于……”傅白低声说了一句,又想起他和李停云的约定,多余的话也没再说,而是岔开话题,“有座山庄正在筹备今夜的晚宴,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
“晚宴?哦,也是,这帮客人受了不少惊吓,怎么也得慰劳慰劳。话说绣像伞如何了?还留在有座山庄?”
“谁知道呢。李停云肯定已经有打算了,说不定今晚就公布仙器的新主。”
“你猜会是谁?”
“苍雪派吧,别的门派和他们也竞争不过。再说人家和有座山庄的关系一直不错。”
“这倒也是。”
“目前来看,谁拿了这把伞,都是拿了个麻烦。有些人不会放弃的。”
“所以还是交给苍雪派比较好?家大业大,不怕贼惦记。当然他自己留着也有可能。”
傅白想了一想,觉得李停云留下绣像伞的可能性不太大。他这人最大的爱好除了读书就是赚钱,既然没什么修炼的天赋,留着这个仙器还是烫手山芋,那他肯定要摆脱这个麻烦。
“总之到今晚再看,到时候就知道了。”
有座山庄在今晚为所有来客筹备了一场盛大的晚宴。李庄主死里逃生外加夙愿已偿,心情大好,自然也就不吝钱财,晚宴的排场很大。
傅白和韩九到场的时候,客人差不多要到齐了。
“请二位随我来。”
曾经山庄的二管事,现在已经正式接任的大管家,带着傅白二人来到属于他们的座位。
两人对面就是苍雪派的掌门和大弟子。
傅白对于参加这种晚宴没兴趣,但李停云亲自跟他说了,那不来也不好。再说,吃个晚饭而已,在哪儿都是吃。
傅白还看见了白柏,宴会尚未开始,白柏在入座之前来到傅白这里。
“傅白师兄,你没受伤吧?”
傅白摇头。
“你怎么样?伤那么重,现在就出来,没事?”
“手臂和左腿受了点伤,但大夫说没什么大事,我就溜出来了,屋子里太闷。啊,我表哥到了!”
李停云仍是坐着轮椅,被人推出来。他的视线在所有人脸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垂眼不语的傅白身上。
李停云让家丁把他推到主位。
“感谢诸位赏光。今晚这场宴会,是专门为在座的各位准备的。各位帮助山庄寻到了失窃的绣像伞,也为在下平定了一场家乱。行舟……我也没有料到行舟竟然做了如此可怕的打算。这件事是我李某人考虑不周,算是山庄亏欠了诸位……”
“李庄主无需介怀,本是同根生,谁也不乐意见得自己的手足做出这等惨无人道之事。”
燕承天捋了捋胡子,代表苍雪派,表示这事翻篇儿,不再计较了。
其他客人见苍雪派带头表态,自然也不好刁难有座山庄。
“没错没错,这事儿与李庄主你又没有什么干系。”
“对对,你也是被李行舟那厮蒙在鼓里。”
傅白懒得见他们惺惺作态的样子,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桌面摆放的吃食上。山庄准备的菜肴很丰盛,但傅白晚上不怎么吃东西,他只是对那一小碟杏仁豆腐感兴趣。
他捏起银勺,挖了半勺杏仁豆腐送入口中。还没来得及咽下,忽然感觉周围的说话声都没了。
傅白含着那口甜品,抬头,只见所有人都在用各异的目光打量他。
这又怎么了?
他困惑地看向李停云,后者轻咳两声,又重复了一遍刚刚说过的话。
“山庄愿将仙器赠予傅白仙长,敢问傅仙长,意下如何?”
第一百零三章 真相
众目睽睽,傅白咽下嘴里的食物,把勺子搭在瓷碟旁边。
“庄主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仙器这等贵重之物,傅白消受不起,还请庄主另寻良主。”
“傅仙长不必自谦。您在地下仗义出手,在座的各位几乎都受到您的帮助。之前山庄就承诺过,此次寻伞,功劳最大者,即可获得仙器。绣像伞赠与傅仙长,我想在座的各位,也并无异议。”
事实的确是这样,如果没有傅白,被困在地下的人几乎没可能全身而退。
所以其他人就算不甘心,但也不能明晃晃地表现出来,只能附和着李停云的话。
韩九就坐在傅白的旁边,他看看傅白的脸色,又看看主位上的李停云。
傅白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韩九敏锐地感觉出他不太高兴。
也是该不高兴。送仙器这种事,完全可以私底下送了,可李停云非得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所有人的面,交代了绣像伞的下一任主人。
这分明就是在坑傅白。
傅白也在心里斟酌。李停云既然敢在这儿送伞,那他肯定是做好了不会让自己拒绝的准备。如果他再推拒,说不定李停云还会用龙息的事情要挟。
而如果自己真的接受了绣像伞,好处就是获得了一件珍贵的仙器,坏处就是今后都少不了被人找麻烦。
傅白再三思忖,最后点点头,答应了。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庄主美意了。”
李停云满意一笑。
“不必言谢,这是傅仙长应得的。”
绣像伞的去处交代后,李停云按照约定,也给予在场的所有客人一份丰厚的酬劳,算是安抚他们因李行舟受到的伤害。
该说的客套话都说完了,晚宴正式开始。
乐声渐起,两列美艳舞姬袅袅婷婷地迈着碎步入场,翩翩起舞。宴会的气氛也逐渐热烈起来。
客人们经过一整夜的疲惫和惊吓,此时总算舒缓了心情,慢慢沉浸在美酒佳人之中。
傅白在其他人沉醉不已之际,悄悄离开了座位。
他本就不喜热闹,用袖子裹了一小壶酒后,悄然离场,往竹居的方向走。
等他刚走到竹居的院落,就见院门外站着一道身影,是山庄的新管家。
“傅仙长,这是庄主交给您的赠礼,请您务必收好。”
管家双手捧着一个长方形的锦盒,递交到傅白手中。
“多谢。”
傅白微一颔首。管家把东西送到后也不再多留。
“那您好好休息,有事传唤守在院门口的家仆即可。”
“嗯。”
等管家走后,傅白跨入院门,回到自己的屋子。
他把锦盒放在桌子上,并不着急打开。
想也知道这里面就是绣像伞。
傅白把怀里的酒壶拎出来,为自己斟了一杯。他盯着澄澈的酒液,忽而记起一事。
随即将酒杯推到一边,从怀里抽出那只大海螺,敲击三下。
浪潮的声音过去后,有人在对面说话了。
这次说话的声音和上次不一样,是一道比较清朗的嗓音。
“谁。”
对方言简意赅地蹦出一个字,傅白通过声音,认出了他的身份。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
傅白没说话,但对面那位貌似意识到什么,问了句:“傅白?”
“……”
“真是你?”那位短促地笑了一声,“你竟然还没死?”
“……”
傅白算是什么都不想说了。看看他的老朋友们,一个个上来的问候语,都是亲切友好地在质疑他怎么还活着。
“上次冒山君跟我们几个说,几千年没动静的你终于联系他了,我还纳闷的很。我以为你早就在哪一世轮回被雷劈死,连骨灰渣滓都不剩。看你活得挺累,要不改天我帮你在地府挂个号,然后我再亲自渡你过去,你进了忘川就别出来了,在那儿喂鱼也是一种造化。”
“我活得累不累不用你管,赶快让冒山君给我过来。我有急事要问他。”
“冒山君喝醉了,在旁边现出原形说胡话呢,你有什么事直接问我。”
“那行,就你吧。你帮我查一下绣像伞,看看仙界有没有关于这个仙器的记录。”
“没好处不帮忙。”
“……那你还让我问你?”
“你现在一点玩笑都开不起了?行吧,我试着找找。”
“不麻烦了。你换个别人来,脑子清醒的,谁都行。”
“实不相瞒,现在脑子清醒的就剩我一个,其他的都躺那儿说胡话呢。”
“……你们又划拳?”
“打麻将,他们三个输个精光,仙府都押给我半年,现在要赖账。”
“……”
傅白沉默了一会儿,放弃。
“得了,那你帮下忙吧。”
对面没有回话的声音。过不一会儿,才重新有人说话。
“查到了,不太好查,翻了一万来册才找到一点零星的记载。”
“说说看。”
“绣像伞是上古时期就已经诞生的法器,那时候三界还是混乱的一片,所以相关记录很少。而且因为它一直沦落凡界,仙界不太容易追查到踪迹,最近几次搜寻都失败了。”
“这些没用的就都省略吧,说点重要的。”
“急什么,重要的正准备说呢。绣像伞被凡界的人排在‘五仙器’之内,但仙界并不认可将其纳入仙器的行列。如果从它的出身和力量本源来判断,将它划归为魔器更妥当些。”
“魔器?”傅白一怔,随即又忽然想清楚什么事,“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我说那只金蟾怎么会那么弱……”傅白喃喃自语,语速飞快地分析着,“金蟾作为一个吞食凡人供奉百年的魔物,凭它的力量不可能抵挡不住我的一剑。然而事实就是我用简单的一剑了结了它……”
“你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你管你那种能劈山断河的剑法叫‘简单的一剑’?”
傅白没有理会对面的吐槽,而是继续说出自己的结论。
“李家人供奉的魔物不是什么金蟾,而是这柄绣像伞。李行舟从一开始就弄错了。绣像伞不是偶然发现的,而是李停云用了什么法子,从古庙取出来的。李停云之所以要放弃绣像伞,或许是因为他发现伞的存在已经无法为李家带来财富,五神已经虚弱到一定程度了。他没有办法将其恢复如初,但他大概可以再许一次愿望。他将李行舟献祭给绣像伞,以此来换取自己双腿的健全。”
“唔,虽然你这段听得我云里雾里,但你好像发现了什么真相。”
傅白倏地起身,掀开锦盒的盖子。
在盒子里面,除了一把绣像伞,还有一封信和一个精巧的玉佩。
第一百零四章 谪仙
傅白把那封规规矩矩折好的信拆开,落款处注明的正是李停云的名字。
李停云给他的这封信并不长,内容概括来讲,无非就是感谢傅白救他一命,现将绣像伞赠予傅兄。绣像伞上的五神已经归位,如果傅白有能力,可以缝补他们的神识。绣像伞比较特殊,和外人想象得不太一样,如果傅白想要使用它,务必得小心谨慎。
关于这个玉佩,李停云也介绍了它的作用。傅白之前拒绝了副庄主一位,但李停云心想,把绣像伞这个麻烦托付给傅白,总要给他些好处。这块玉佩允许傅白在任何一处有座山庄名下的酒楼、茶馆、客栈白吃白喝白睡,如果他想要典当东西,还能有额外优惠。
傅白上下掂了掂玉佩。
“封口费?”
他自言自语的一句话被大海螺对面那位听见了。
“你说什么封口费?”
“没事。”
傅白想着虽然自己不缺银两,但不拿白不拿,收下又没什么坏处。
至于绣像伞……
傅白把伞整个撑开,用灵力将其托起,让它悬浮在空中。
这件仙器在没有吸收灵力的情况下,和普通的油纸伞没什么区别,伞的表面呈现出一种枯叶色,墨笔勾勒出的绣像半隐半现。
而当傅白注入一丝灵力后,伞就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散发出莹莹的白光。
傅白闭上双眼,试着搜寻五神的神识。在一片白茫茫的浓雾之中,有五个圆形的光点上下浮动。他靠近这五个光点,用手摘取其中一个。
五神的神识已经退化到最原始的状态,像一颗圆溜溜的蛋。
傅白伸手抚摸了一下蛋壳,在他的意识海瞬间浮现了一个成年男子的形象,这是风神。风神映射出的影像很模糊,说明他自身的力量衰退得厉害。傅白看了一圈,只有火神的神识尚且发出比较炽烈明亮的光。
他走过去,让灵力缠绕在那颗艳红的蛋上。其他四神感应到他的灵力,先后凑上来,把傅白团团围住。
“你们几个,别急。”
傅白用手把它们纷纷拨开,等待火神将灵力消化完全。
随后红光一闪,身着宫装的火神亭亭而立,对傅白弯膝行了一礼。
傅白上下打量着她,疑道:“明明身上没有一丝沉浊之气,怎么就被划归到魔器了?”
火神比他表现得还困惑。她茫然地凝视着傅白,一双明眸透着不解的光。
“罢了,你们现在的记忆估计也不完全。这些事之后再说。”
傅白把火神唤出来,是想要叮嘱她看好另外四个,别再散了。火神记下傅白的嘱托,把另外四颗蛋拢在一起,表示自己会看好它们。
该说的说完了,傅白就退出识海。他的意识刚返回现实,海螺那边的人说话了。
“怎么半天没出声?死了?”
“方才有点事。华阳,你去请示帝君,让他派几个仙人下凡,把绣像伞带走。”
“帝君说你自己解决。”
“……你问了吗?这么快就回我?”
“打麻将三缺一,我就把帝君喊来了。你要直接跟他讲吗?稍等……好吧,看来帝君不怎么想跟你说话。”
“你让他速去处理政事。折子批完了吗就玩?”
“帝君溜了,我喊不住他。这点小事对于你来说不成问题,你完全可以自己解决。”
“……”傅白揉了揉额角,“那你帮我找一下有座山庄附近有没有灵力充沛的地方。”
“南行两座山,有个客栈,这是仙界和凡界的通行点,到那儿会有人帮你安排好一切。”
“客栈叫什么名?”
“就叫‘有个客栈’。”
“行……我没别的事了。”
“傅白,”华阳仙君卡时间说了最后一句话,“玩够了就回来吧,你是谪仙,沾染太多凡界因果,对你没好处。”
“这算是忠告?”
“是警告。你曾经也见识过不少被因果缠身的谪仙,你应该清楚他们的下场。”
傅白沉默一会儿,手持酒杯,晃了晃杯中一口未动的清酒。
“这是我轮回的最后一世,我想把它走完。”
“成吧,你自己说了算。但你也别太沉迷其中。话说你最近是不是有点变了?你居然变得有人情味了。”
“你废话说完了吗?我要忙正事了。”
“还有最后一句。如果你有什么处理不了的麻烦事,记得,一定要来找我。”
“?”傅白不明白这人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心地善良。
“我要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狠狠地嘲笑你。”
“……”
傅白单方面地切断了联系。
省略掉期间的若干废话,华阳仙君还是帮了他很大的忙。傅白心里有了盘算。他打算先去那个客栈把绣像伞的五个神识修复好,然后再回雷劫山。
虽然雷劫山也是块灵力充盈的风水宝地,但傅白一旦回山后就是一堆杂事,得不到清闲,还是先在山下把该办的事情都办好。
他做了决定后,打算先给唐掌门去一封信。修补灵识是一件很耗费工夫的繁琐事,短则几天长则月余,傅白得先跟师门打声招呼。
他取来纸笔,把情况简单说明,龙飞凤舞地写了两页纸。然后把它们卷起来放入竹筒,再拴在鸟菇菇的身上,让它把信送回雷劫山。
鸟菇菇很久没有被傅白传唤出来了,还有点懵。傅白在它的伞盖上点了一下,把路线用灵力封存在它身上,然后打开窗子,将它放了出去。
在他关上窗子之前,他听见院门之外有喧闹声。
有人回来了。
傅白把半掩的窗子重新推开,正瞧见白柏搀扶着韩九进来。
“傅白师兄?”白柏看见傅白站在敞开的窗子后,和他打了声招呼,“韩兄不胜酒力,我扶他回来。”
傅白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喧哗声没听,看来‘不胜酒力’的,不止韩九一人。
“把他送回他自己的屋子吧。”傅白道。
“我这就去。”
白柏把韩九送回他自己的屋子后,刚一出来,正好看见从隔壁屋子走出来的傅白。
第一百零五章 就此别过
傅白面色如常,仿佛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从头到尾都不知晓自己被李家这对表兄弟利用了的事。
他简单地问了几句晚宴后来的事,白柏有一回一。两人站着闲聊了一会儿,白柏又询问傅白是否明天启程回雷劫山。
傅白隐瞒了自己的行程,回说“是”。
白柏信以为真,也可能是假装信以为真。
“还要恭喜傅白师兄拿到了仙器。之前表哥和我商量的时候,一直担心师兄你不肯收。”
“就算我不收,李庄主恐怕也得想法子硬塞给我不可。”
傅白语气淡淡,白柏摸摸鼻尖,尴尬地笑了两声。
“我表哥是真心实意地想感谢师兄的。”
“这个我不怀疑。”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白柏偷瞄对面的傅白一眼,傅白微微仰头,看着天边月色,也不言语。
“傅白师兄……”
白柏的态度十分矛盾。他的确是一早就知道了,此次雷劫山派傅白下山处理绣像伞的事。或者说云踪阁得到的消息,根本就是他放出来的。而唐悟掌门派傅白下山,也算是在他的预料之中。
李行舟很难对付,他表哥李停云又是个没有万全准备不出手的人。虽说没了傅白,他们挖空心思,也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有傅白在,无疑会事半功倍。
是他向表哥推荐了傅白。
白柏唤了傅白的名字,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说了抱歉就相当于变相承认,一句话不解释又有点过分。
“要不我就先回去休息了,傅白师兄你也早睡。”
他担心继续拖下去容易尴尬,就主动道了晚安,随后转身要往自己的房间走。
傅白的视线从天边移到眼前。他看着白柏的背影,无声地叹气。
一因有百果,这就是为什么华阳劝他,不要在凡界流连太久的原因。人世间的因果变化莫测,被遗忘在田间的锄头可能会要了一条人命,不小心踢到路中间的石子会掀翻一辆马车。一个小小的因,会结出善果,也能酿成恶果。而处在这条因果链上的人事物,没有哪一个能够预知自己的位置。
这是连神仙也捉摸不透的宿命。
初进雷劫山、不知天高地厚扬言要罩他的白柏,和眼前这个运筹帷幄、城府颇深还摆了他一道的白柏,是同一个人。
这也是华阳没有说出口的隐藏的原因。
人心比宿命更难测。
仙人曾经也是凡人,但经历过多次渡劫后,内心已经达到澄明化一的境界,他们灵魂的杂质很少。
可凡人仍是凡人,他们需要算计、需要谋划,拼尽全力才能在这艰难时世中勉强成活。
“白柏,”傅白心想就这么算了,在他身后开口道,“上次比较匆忙,很多地方招待不周。等什么时候你上雷劫山,我们再来比试。”
傅白肯这么说,表明他对于在有座山庄发生过的一切已经释然。凡人有百苦,他不必为此耿耿于怀。
白柏背着身,良久,回道:“一定。”
夜深露重,傅白没有在院子里久留,很快就回了屋子。
白柏在院子里站了一小会儿后,才举步回房。
傅白推开自己屋子的门,走进去,反手又把房门掩上。
“你不睡觉,到我这里做什么。”
本应该因为醉酒在屋子里呼呼大睡的韩九,此时却四平八稳地坐在桌子旁边。等傅白进屋后,他神神秘秘地说:“我总觉得小白和李庄主在背后谋划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何以见得?”
“你想想,在古庙的时候,他不是解了一个云走雷行锁嘛。既然这种阵法,是李家独门的,不外传,那白柏又怎么会解这个呢?毕竟他姓白,不姓李啊!”
“啊,就这?没别的事我要歇息了,你也快回去你自己的屋子。”
傅白往外赶他,韩九“哎哎”叫道:“你先别急着哄我走啊!真的!我觉得我说的特有道理!”
“是是,要不你明早和李停云私下核实一下?”
“这种事我能找他核实吗?你当我傻啊!”韩九回头跟他挤眉弄眼。
“你还知道自己不傻?所以就别在人家地盘说这种没根没据的话了。”
在傅白的坚持下,韩九总算走人了。
傅白把房门关紧,这次还上了锁。他背靠着门板,突然转头瞄了眼床柱,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支短小的箭簇。
他停顿一瞬,转身往床榻的方向走,将那支箭拔了出来。箭是完整的一支,傅白快速看了一眼,手指微微用力,将箭身捏断。
箭里面是中空的,一个小小的信卷从中掉出来。
傅白把信取出,是唐掌门的字迹。
——门内一切安好,勿念,早日旋归。
唐掌门应允了傅白的请求,让他安心在外面修复仙器。
傅白把信卷凑近烛火,点燃,亲眼见它烧成灰烬。然后他开始收拾行囊,把绣像伞和李停云给的玉佩,一齐装进了百宝袋。
说是收拾,其实傅白的东西并不多。他取出一柄崭新的归一剑,随身佩戴,简单检查过没有遗忘东西,就准备趁夜离开山庄。
他不打算明天一早和其他人一起离开。现在绣像伞在他手上,总得有些不甘心的人要动心思,天亮走会有不少麻烦。
傅白疾步走到门口,推门,房门无声地打开。他刚迈出一只脚,就见庭中站着一人。
是同样收拾整齐的韩九。
韩九得意地说:“我就猜到以你的性子要趁黑走。”
“嗯,多谢相送,就此别过。”
傅白敷衍地一抱拳,擦着他的肩膀准备过去,被韩九一手按住。
“欸欸,我不是来跟你道别的!”
“那你何事?”
“我跟你一路啊!”
“你知道我接下来要去哪儿?”
“修伞呗。老白我跟你说,我知道一个专门修法器的地方,包君满意。”
“心领了,我有自己的打算。”
傅白还是坚持要自己走,韩九将他拖住。
“老白你还是把我捎上吧!你看你刚下山,人生地不熟的,总得有个朋友帮你照拂吧?你这个性子,自己走估计走不过一个村,就得挨揍。”
傅白提了一下肩膀上被人拽歪的行囊,直视韩九,叹道:“老韩,我们还是就此别过的好。你不用替别人监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