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援兵
人最大的负累是记忆。
傅白一直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凡人随着肉体的衰竭,记忆也会慢慢褪色,直到和肉身一并化为虚无,了此终生。然而仙人的身体衰竭得很慢很慢,记忆又像峰峦一般沉重绵长。用叶子遮蔽双眼,也许就看不见那片山峦,然而它们就耸立于叶片的背面,带着莫大的威胁和压迫。他们看见一片雪花,碰巧就会勾连出一段往事,然后就是回忆的雪崩。
窒息。
曾经被手足设计,重伤的傅白,在苏醒之后,就看见了两段噩梦。
一只鳞片,一个红色的、带着精美刻花的木箱子。
傅白知道他在梦中,因为他看见了另一个自己,过去的自己。
他看见自己倒坐在敞开的木箱旁边,箱子里是一件火红的裘袍。他伸手去握,又像烫伤般缩回手,最后只好松松地搭着,眼眶、嘴角溢出的血、和裘袍一般鲜红。
真实的傅白闭上眼睛,朦胧的黑暗中还附着了粘稠的红雾。仅是模糊地回想起那个片段,他混身的血液就像浪潮般激涌又褪落。
一味地纠缠在往事中,只会变得懦弱。
傅白睁开眼睛,变得清醒,他看见华阳和红微一左一右挤进他的视线中,两人脸上都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和喜悦。
在他们开口说出任何一句话前,傅白掠夺了说话的时机,开口。
“我来。”
如果说傅款临死前还有什么遗愿,那他希望,天帝能给所有仙君配备好一点的传讯法器。
这么老半天了,还不见一个人来,是都阵亡了吗。
傅款暗中腹诽。
不过他很快就释然了。仙人也固有一死,虽然老死不在他们的备选项内,但吃东西噎死、服丹药毒死、骑灵宠摔死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比其上述这些滑稽又低级的死法,战死,听上去,就很悲壮且高级。
他目前失血过多,灵力耗尽。两位反派异常谨慎,生怕他来个什么死而复生,不把他最后一点力量榨干都不罢休。傅款希望自己能死得好看一点,不然他的同僚们,给他收尸都忍不住要嘲笑他。
像现在这样一身的伤口、破烂的衣衫,看上去,就很不体面。
然而和反派是没法讲道理的。
傅款捂住腹部的伤口,终于是站不稳,踉跄着单膝跪下来,用剑支撑着身体。
他不想让自己显得太狼狈。
红玉估计差不多了,对连芍说:“好了,速战速决吧,不能把太多的时间浪费在这里,别处的战局也很吃紧。”
连芍点头,握紧战戟,对准傅款的胸膛,直直地刺去。
傅款看着那尖锐的点,不肯眨眼。
他要目睹自己的死亡,感受最后一滴鲜血流走,他不能糊里糊涂地死去。
那夺人性命的点越来越近,近到凭眼力已经没办法看清楚它,视线里是模糊的一片。
锵——
就在这时,另外的模糊乍然闯入傅款的视线。他听见武器相接的声音,听见上挑的滑声,然后看见一片带着灰尘杂色的白,夺取了整个视野。
是傅白挡在他身前。就算不能看见正脸,傅款也知道,这是傅白。
挥剑斩敌时的傅白,连衣角摆动的幅度,都带着果决和镇定。
傅款的神情从眉心开始舒展,最终嘴角定格在一个上扬的弧度。他呼出一口气,身体也不绷着了,随便找一个舒服的姿势坐下。
“师兄,你可算来了。”
“嗯。”
傅款放松下来后,话也多起来。那张嘴在劫后余生非得念叨点什么,不然不甘心。
“果然最后来救我的还是我大师兄.仙界这几个仙君,除了师兄和我傅款,剩下都是废物点心。嗯,傅谦算半个吧,给他点面子。师兄你可不知道,趁你不在,黄泉界就二打一,他们两个人对付我一个,太不公平了!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你快教训教训他们。”
傅款可算有了倚仗,这下子逮住机会说个痛快。连芍和红玉如何作想,不得而知,但傅白是被他叨叨得烦了。
“再废话一句,”傅白背对他说,“师兄就不劳烦对面二位,直接了结你。”
傅款老老实实地闭嘴了。
耳根终于清净后,傅白正对着对面二人。
连芍和红玉很警惕。因为他是傅白,不论对他的招式再怎么熟悉了解,能不能接下,都是一码事。
红玉暗自攥紧手中的细线,连芍注意到她这个微小的动作,很默契地开口,吸引傅白的注意力。
“凌鸿仙君,哦,不对,是凌鸿仙尊,久仰大名。”
傅白没说话,眼珠微不可察地转动两下。
连芍重新把战戟竖直,似乎借以表示他暂且不打算出手,反倒有了闲聊几句的情致。
“虽说料定焰尾仙君会搬救兵来,但没想到,居然是凌鸿仙尊亲自驾临。仙尊来得真是时候,再晚一点,恐怕就和焰尾仙君天人永隔了。不过向来仙尊对这种事早有预感,毕竟有过去的经验在……”
“师兄,你别听他胡说,”傅款听出来了,这连芍没安好心,要激怒傅白呢,“黄泉界的妖物说出口的话,那是人话吗?那能听吗?”
傅白仍是不说话,似乎在判断。连芍感觉这话有用,又继续说:“看来焰尾仙君这次运气不错,或者说,是凌鸿仙尊动了恻隐之心,肯来救你的仙友。我听说凌鸿仙尊七情六欲全无,一颗心比昆仑山巅的冰雪还要冷个几分——”
“闭嘴吧你,”傅款打断他的话,“师兄跟你客气客气,没上来就揍你,你还支棱起来了。阴阳怪气什么呢?”
“傅款,”傅白终于开口了,“我刚刚说,再说一句……”
“我错了师兄,我这就闭嘴。”
傅款坐得四平八稳,就这么跟人吵嘴,一点身为重伤人士找地方躲避的意识都没有,仿佛笃定傅白在此万事无忧。
连芍还在说:“本来这是你们之间的事,不该由我们这些旁人插嘴。但就算我们是敌人,也有看不下去的时候。凌鸿仙尊,你——”
傅白的佩剑忽然出鞘,清冽的一声,让在场所有人为之一震。
连芍以为傅白的剑是针对他,捏了一把汗,但什么都没看到。
反而,傅白的剑尖指向了坐在他身后的傅款。
傅款瞪大眼睛,以为他师兄言出必行,真要送他上路了。
当然这种想法只是出现了一瞬,不过他这张破嘴还是收不住。
“师兄,我知道,你对我不满很久了。唉,好吧,要是这样做,能让你消气,那你就来吧!”
他还伸脑袋,把脖子递过去。
傅白的剑在傅款颈侧轻轻一扫,几缕红线被割断。他注视着那红线断了又黏合,若有所思。
偷袭未果的红玉出了一手的汗。
“师兄,”傅款又来精神了,大声告密,“这线斩是斩不断的,根本没穷尽。”
“任何事物都会有穷尽的时候。”
傅白将长剑一抛,反手横握,轮扫半周。哔啵作响的雷灵力顺着红线攀爬,以极快的速度吞噬着那些盘错的线网,无数烧焦的线一段一段地从半空掉下来。
连芍看着红线被烧毁,有些急了。
“红玉,怎么不去修复?”
红玉抬头,看看那些漫天飞舞的断线,摇头。
“来不及,他的速度更快。”
第三十八章 转机
红线被傅白烧了个干净。从灰蒙蒙的天空落下,仿佛燃烧的雨丝。
地面上,四人站成对立的两方。傅款这会儿恢复了一点力气,虽然不多,但也足够他站起来。他站直了身子,拍拍衣服上的土,望着对面的二人说:“行啦,这下你们也没什么招可出了,干脆束手就擒吧!”
连芍和红玉对视一眼,后者微微摇了摇头,决定先走为上。
关于傅白的传说,以及他的实力,二人都听过许多许多。然而真正面对面交锋后,才发觉,对方远比他们想象得要可怕许多。
对对手招式的判断、及时的反应、丰富的经验,以及对于灵力的精准操控和深厚的实力积淀……在这些方面,傅白都是顶尖的。
他没有短板。
连芍的脚步稍稍后撤一步,傅款眼睛厉害,瞬间察觉到他们要撤退的想法。
“唉唉,干嘛,打不过就要跑啊?师兄,快,千万别放过他们!”
红玉闻言,故作佯攻,她抛出一把散乱的红线,红线在接触空气后,像针一样根根笔直分明,直奔傅白二人。傅白伸出二指,从身侧起,在空中轻轻一拨,灵力如同水流般在空气中荡了几下,将红线圈住,扎紧,一并烧毁。
傅款一拍大腿。
“没错师兄,千万别让他们跑了!快追快追!哎呦——”
傅白在追击之前,先用剑鞘给了傅款脑瓜顶一下。
“师兄还用你教做事?”
“我错了师兄。”
傅白自是不会轻易放走敌人,若是此时放走了他们,指不定还会生出何种变数。
红玉和连芍很有默契地分开跑,跑向相反的两个方向。傅白左右看了一下,连迟疑都没有,径直追着红玉而去。
红玉偏头向后一望,发现傅白是追着她过来了,素来淡定稳重的她,心里也不禁一慌。她从怀中掏出三四个红布娃娃,向后一抛。那些娃娃落地后瞬间变为姿容妍丽的女子,她们每个人都带着不同的武器,直奔傅白而来。
傅白没有与她们直接交手,而是尽量闪避。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松松地握住归一剑的剑柄,手臂一甩,剑身飞走,直接扎入红玉的肩胛骨。
“唔——”
红玉闷吭一声,不禁停下脚步,那些红娃娃的行动也慢了下来。
傅白趁此机会,跃出她们的包围圈,来到红玉身后。归一剑被红玉拔掉了,傅白将它拣起来,又重新扎进肩胛骨的伤口。
红玉痛得低呼一声,但尚且留有力气说话。
她说:“没想到,凌鸿仙尊连点怜香惜玉的心都没有。”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人的背叛。你还有力气说话,很好。我来问你,傅琼的真身,藏在何处?”
红玉笑了一声。
“仙尊神通广大,不如亲自找找。”
“我没有时间留给你浪费,”傅白道,“也不必给我扣上仙尊的帽子。我曾经给仙界干过不少脏活,但凡黄泉界有点名气的、你的那些前辈们,十有八九都死在我的剑下。”
他又低声补充。
“而且死得非常痛苦和漫长。”
红玉垂着脑袋,隐藏在凌乱发丝下的眼神微微晃动。
老大对她说过,傅白不是个心肠狠毒的人,但必要的时候,他会硬着心肠下狠手。即使双手沾满鲜血,傅白的眼神仍是干净的,这是让老大也觉得他可怕的地方。
另一边,连芍其实并未走远。他看见红玉被傅白抓住后,第一个反应就是救人。
“红玉!”
连芍高声呼道,被傅白和红玉双双听见。红玉低声骂了一句呆子,她知道,傅白就是揣度了他们二人的性子,才做出了之前的判断。
连芍看上去就很重情义,如果同伴出事,他不会见死不救。但红玉眼中无光,看什么都没有温度。就算连芍死在她面前,她也绝不会有半点犹豫地逃脱。
这倒不是说红玉人品不行自私自利,而是在这种情况下,若是一个救一个,很有可能被双双灭掉。倒不如保存实力,及时撤退。
眼下被抓住的是红玉,她希望的就是,连芍不要管她,赶快逃。
可惜连芍没有,还不顾死活地来救红玉。
连芍的战戟一挥,威力巨大,逼迫傅白不得不离开原地。
他松了手,放弃那柄扎入红玉后背的归一剑,随后又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把,握在手中。
连芍低下身子,扶住红玉的肩头,对她说:“我帮你拔剑。”
红玉一张俏脸惨白,她推了连芍一下。
“拔什么拔,快走!呃——”
连芍还没来得及听完她半句话,就把红玉背后的剑拔了,然后帮她止血。
“你的伤口怎么没有自愈?”他奇怪地问道。对于他们的身体,受了外伤,伤口是可以自己修复的。
“剑上淬了毒,专门针对我们的再生能力,”红玉的喘气声很粗,她大口大口地吸气,仍然有要窒息的感觉,“那可是傅白……对付我们……他经验丰富。”
傅白不给他们闲聊许多的时间。他用指甲一弹剑柄,很快,剑身被雷灵力覆盖。这次的雷灵力并不是往日常见的,那种很纯净的白色,而是泛着幽幽的紫光,散发着不详的感觉。
这便是灵力和剑身淬炼时掺入的毒素相反应后的结果。
黄泉的妖物都有不同程度的再生能力。傅白为了防止他们那烦人的自我修复身体的能力起作用,专门研制出这种毒素。再加上雷灵力本身有活化的效果,更是可以加速毒素的传播。
“红玉,来不及了,我直接背你走。”
毒素蔓延,红玉已经说不出话。连芍把她背到背上,带着她就要离开。
然而傅白已经站在他们身后,两人都能听见,那只有在灵力极端充盈和精纯的情况下,才会发出的细微响声。
红玉微微闭上眼睛。她一向理智清醒,知道这次是真的逃不掉了。
有谁轻笑一声。
红玉的睫毛扇动几下,又重新睁开。
熟悉的声音唤醒了她残存的意识。
连芍也听到了那个声音,有些狂喜地对红玉说:“是君上!”
傅琼的声音传到了这里,在场的几人都听得真切。
他说:“红玉,连芍,你们敌不过傅白的,回来吧。”
言罢,一片风沙扬起,将所有人的视线蒙蔽。等傅白再次看过去的时候,红玉和连芍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
傅款一瘸一拐地走到傅白身边来,后者还望着另外两人消失的方向。
“师兄,人逃了?”傅款盯着那沾有红玉血迹的地方。
“嗯,应该是被傅琼救走了。”
“傅琼?”傅款惊讶,“他、你们在幻境里面……”
傅款是知道傅白神隐这段时间做什么去了的,他也知道傅琼的魂魄一并被关在了傅白体内。这本该是傅白最好的、解决掉傅琼的时机。
傅白摇摇头。
“他在乾坤镜编织的幻境中比我更先苏醒,甚至有余力篡改其中的细节。最后他没杀我,已经很超乎我的意料了。”
“等等,等一下师兄,这里面信息量好像有点大,”傅款捂住自己的头,拼命地理顺思路,“你说傅琼他苏醒了,他是怎么做到比你先一步苏醒的呢?毕竟那可是乾坤镜啊,那是你做出来的东西啊!”
“乾坤镜内,本身就封印了傅琼原有的一部分魂魄。恐怕在傅琼进入那里后,魂魄与魂魄之间产生共鸣,让他先我一步,想起自己究竟是谁,经历过什么。”
“哦,这倒很有可能,”傅款恍然大悟,随即又困惑了,“但他为什么不杀你呢?按照师兄你说的,那他的机会大大地有啊,随便找个时机把你干掉,我是说,对你下黑手,这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吗?”
傅款的话勾起了傅白对最后的时刻的回忆,以及傅琼和他面对面时,说过的那些话。虽然只有寥寥几句,却让他不禁深思。
他一直认为,经过上一次惨烈的大战,在他和傅琼之间已经再也谈不上什么手足情谊。毕竟在那次大战中,他们到最后杀红了眼,他们的同伴、朋友,牺牲无数。
所谓的手足情谊,在惨重的牺牲和伤亡面前,反倒不值一提了。
曾经两人对决时,傅琼对他也是下了狠手的。
然而为什么……在那个幻境中,傅琼的态度又变得如此奇怪?
“我想不通。”傅白放弃地摇头,他向来猜不中傅琼的想法。
“呃,那师兄,咱就不想了,”傅款不想让傅白为难。每次对上亲弟弟的事,总是会让傅白头痛,“那说说接下来怎么办吧?”
“傅琼突然把两个手下召回,绝不仅仅是为了保护他们。他和我一样,刚刚苏醒。如果我想得不错,他应该要部署接下来的计划,又或者……要完成什么事情。”
“嗯……假如我是傅琼,这么长时间没见过手底下的人,我肯定是要把他们叫过来,敲打一番的。毕竟他沉睡了那么些年,怎么知道手底下的人有没有二心呢?你也知道,黄泉界的妖魔,并没有那么好控制。”
傅白颔首。
“也有这种可能。”
“可惜啊,没能把那两个在这里解决了,下此或许就不会有这样的好机会。”傅款深为遗憾。
傅白忽然垂下眼睛,看了看傅款肩膀的伤。
“没什么好可惜的。你受了伤,不能拖太久。况且不但黄泉界,我们仙凡二界,也需要做个整顿。对了,这镇子里可还有残兵?镇上的人,是否全部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
“这镇子里的人本就不多,我们赶到的时候有小部分伤亡,不过来得及时,也没有造成过大的损失。黄泉兵被我带过来的仙兵清剿得差不多,只是那个连芍有些棘手。现在他这个头目撤走,估计剩下的残兵,也该趁乱离开了吧。”
“嗯,那我再去检查一番。你赶快去找玉手,让她帮你疗伤。”
“这点小伤,我自己就可以,不劳烦玉手姐姐。再说她向来对我有意见,我现在这么虚弱,再落到她手里,还不一定要被如何整治呢。”
玉手对花心的男人向来没什么好感,傅款对自己的定位又一向准确,更不能在这时候去自讨苦吃。
“你有这个自知之明,就很好。”
“哎,师兄,我可听出来了。你是不是在内涵我?”
傅白没接茬,而是把佩剑插回剑鞘。
“那我走了,你别乱晃,快点找地方疗伤。”
“放心吧师兄,我这就去。”
两人在此分别,去往不同的方向。傅白按照刚才说的,从荒郊赶到镇子。就像傅款所描述得那般,这镇子因为位置特殊,人口本来就不算多。沿途没有看到特别多的尸体,说明仙界的救兵来得很及时。
傅白转了三圈,最后只处理掉三四只不成气候的小兵。在确认镇子彻底干净后,他便打算离开,跟上傅款。
只是在他刚刚走出镇子的时候,就见到了广陵的纸鹤。纸鹤带来一条消息,说让傅白尽快赶往苍雪山,回到他之前待了两个月的山洞内。
傅白看了这条讯息,虽然纳闷,但也只好前去。他随手烧掉纸鹤,一个旋身,身形便消失了。
等他再次出现,又是熟悉的洞穴的风景。
里面热闹得很,这处狭小的山洞里,站满了目前仙界咖位最大的几位仙君。
华阳和红微还在,傅款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昏迷了,玉手正在满脸不耐烦地给他治疗。持戒、檀斋二位仙君从仙界来到凡界。冒山君据说还在另外的战场,不过也步入尾声了。福君还留在仙界。傅白数了一圈人,没发现傅谦。
“青游呢?”他问道。
“青游已经领了命,前往银龙一族的圣地了,”召集所有人前来的广陵仙君姗姗来迟,他看了一圈山洞里的人,满意地点点头,“人来齐了,可以说事情了。”
广陵仙君此番带来两个消息。
一个是,黄泉界的二使四君,忽然被傅琼召回,不清楚什么原因。
另一个是,天帝有令,命凌鸿、青游、焰尾三人,前往故地,取回力量。
第三十九章 不要打听
黄泉的二使四君,是仅次于傅琼之下的存在。二使为左使邱冉,右使傅寨。四君也都是熟悉的面孔,即韩九、连芍、红玉、萧振四人。
这六人统帅了黄泉大半兵力,除此之外还有大大小小的妖、魔、魇、鬼族。他们平时不受傅琼管辖,但必要时会与黄泉界共进退。
“傅琼为何忽然把二使四君召回了?有打听到消息吗?”
华阳率先问道。
“没有消息。”孟昭平回道,“原本这六个人和傅琼的关系就最亲近,我们安插在黄泉的探子,很难打听到他们的消息。”
“在这时候把手下六员干将召回,恐怕是要发动一场规模比较大的突袭吧。”
檀斋是刚刚领到天帝的旨意,要他来支援仙界。不然他这个清心寡欲的府里蹲说什么也不会挪窝半步的。
“不知道这次召回将持续多长时间,总归是给了我们整顿的时机。”红微说道。
持戒仙君看了傅白一眼。
“前辈,你有什么想法吗。”
傅白是上一任戒律仙,现任的持戒仙君是他一手栽培的,说是半个师父也不为过。
傅白想了一下,说:“帝君的安排是妥当的。我和焰尾,还有青游,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我们不在的时候,就劳烦各位仙友同僚,严加戒备。一旦有情况,立刻通知我们三人,我们会尽快赶来。”
其他人点了点头。
傅白来到玉手旁边,问她:“傅款的情况怎么样?”
玉手把药瓶和银针都收起来。
“他没事,就是失血过多,很快就能醒来了。”
“嗯,那让他先在这里休息,等休息好了之后,再让他回族里。”
“好。”
傅白又交代了几句,指出几个最容易被作为入侵点的地方,然后仙人们便各自离开。
檀斋慢悠悠地挂在最后走,临走还要跟傅白小声抱怨:“我一个掌管祭祀和天礼的,为什么老是要出这种苦力,这一点都不典雅。”
傅白拍了下他的后肩,把他推出山洞。
“行了,几百年不劳您出一回府,快点去吧。”
华阳是最后一个走的。在走之前,他回头看了傅白一眼。
“你要回傅家旧宅?”
“对。”
“需不需要……”
“不需要。”
“……”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过了那么多年,该放下的,早就放下了。我自己可以。现在我和傅款傅谦都不在,仙界的战力有所降低,更缺不了你。”
“要是傅琼能像你这么想得开,我们现在倒也不必有这么多的麻烦。”
“傅琼和我,是不一样的,”傅白望着山洞外的风景,此时已经是傍晚,外面有大片大片的晚霞,“我改变不了他的想法,却必须要阻止他的行动。”
“你们兄弟三人的事我不好置喙,但是傅白,偶尔你也要为自己而活,不能老是被你的兄弟束缚。”
傅白扯了下嘴角,笑容有些无奈。
“如果要我为自己而活,那你们谁都不会再见到我的人影了。”
华阳失笑。
“好歹告诉我一声吧,你的兄弟怎样,说实话,我没太大兴趣。要不是傅琼闹的动静太大,我也不会搅入其中。但你跟我多少年的朋友了,你小时候爬过的树,翻过的墙下,哪个没有我在场?”
“你还好意思提,我大哥至今都认为我的所有恶习都是跟你学的。”
傅白的表情终于轻松下来。
“害,做人那么正经有什么意思?”
“是仙。”傅白纠正他。
“好吧好吧,是仙。不过也没什么区别。做人的时候,喝酒打仗看美人,做仙也是,喝酒打仗看美人。哪里有区别了?”
“有区别的,只不过你一直没变而已。”傅白叹息道。
“你这样好像说的我没有半点进步。”
“哪里,始终如一是好事。”
傅白看了看天色,整理了一下衣装。
“时间不早了,我得出发了。”
“小心点。”
“嗯。”
然后傅白就不再多言,前往傅家旧宅。
华阳也在他之后离开。
山洞里,只剩下还在收拾东西的玉手和平躺在石板上的傅款。
“醒了就别装了啊,”玉手用装着银针的布袋敲了敲他的额头,“傅白和华阳都走了。”
傅款睁开眼睛,双手撑在后面把自己的上身抬起来。
他嘴唇都发白了,还是管不住地要说话。
“傅家旧宅是一个进不得的地方吗?为什么我师兄和华阳都这么谨慎?”
“你这辈分升得够快的啊,下个凡,直接从宠物变师弟了。”
“啧,瞎说什么呢,我永远是我师兄最衷心的伙伴。”
“……怎么听上去还像宠物呢?”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玉手装东西的动作变慢了。她看着散乱的药包有些失神,然后慢慢地说:“傅家的事我并不算很清楚,我们十几个人中,华阳应该算是除了当事人外,了解最多的人。但他看起来吊儿郎当,一副嘴不严的样子,其实比谁都更会保守秘密。你要是问他,他可能会告诉你几句,但是别信,都是假话。”
傅款静静地等她讲下去。
“你应该知道,傅白傅琼是双生子,他们与天帝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然而我听说曾经傅家对外始终只承认早逝的正妻,也就是帝君在凡界的生母。傅白傅琼的母亲,从来没有人见过,甚至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就好像完全不存在这个人,这两兄弟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样。”
“会不会……真的不存在?”傅款思索后问。
玉手又是摇头。
“傅白和帝君绝对是有血脉联系的,这个女子也一定是存在的。但不清楚究竟什么原因,才让傅家对这个女子讳莫如深。傅白和傅琼,也从未提过他们的母亲。”
“可是这跟傅家旧宅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的母亲……”
“我只是想通过这件事告诉你,傅家的事情很复杂。傅白的童年是在三界最混乱的时候度过的,他所吃过的苦,是我们没办法想象的。”
玉手站起身,把手中的两个药包抛到傅款怀里。
“所以你也别自讨没趣问你师兄,这都是他不愿提及的往事。还有,帝君也不会乐意见得你去打听这些事。”
“为什么?我师兄与他母亲的事,和帝君还有关系?”
“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我只是听说,仙界的十二仙首被天帝多次更换,稳定成目前这般,其实是为了傅白。貌似是为了掩盖与傅白有关的一个秘密,多余的,也不是你我所能了解的了。”
第四十章 分海
傅谦站在巨大又陡峭的礁石上。
这里是东海之滨,远远望去沧淼一片。现在是阴天,乌沉的海水一浪接着一浪拍打在礁石上,发出震耳的响声。
这片海域因为常年风浪较大,所以少有渔船。然而就在这无边无际的海水深处,栖息着上古银龙一族。
傅谦的衣摆被风吹得鼓起。他面向浩渺烟海,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这是他出生的地方,但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永远不回到这个地方。傅谦并没有在东海生活太长时间。在他出生后不久,就因为血统不纯被遗弃,几经周折,被傅白捡到,才过上比较安稳太平的生活。
银龙一脉十分看重血统,雌龙每孕一胎,本就数量稀少。而每年都会有数条乃至数十条血统不纯的幼龙被遗弃。在傅谦看来,这种哪怕会影响到族群繁衍也要坚持血统至上的做法,简直不可理喻。
血统,只有血统,并不能证明什么。
在被遗弃的那段日子里,傅谦作为一条灵识还没有开化的幼龙,吃尽了苦头。他不但要为自己如何生存下去不停挣扎,还要警惕那些猎龙的人。血统不够纯净的银龙,也能够买上一个高昂的价钱。许多修士迷信银龙的血能够让他们修为大涨,若是当年的傅谦沦落到这些人的手里,下场简直不堪想象。
傅谦曾经亲眼见过那些被割肉抽血的同类,他险些就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结局。
幸好,在他最走投无路的时候,他遇见了傅白。
若不是傅白救了他,他这可悲的人生,早就应该草草收场了。
傅谦收回泛滥的思绪,又专注到眼下的情况。他此番前往东海,就是要取回一个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龙骨。
这是每一条银龙在成年之际,都会从龙族的圣地得到的一件专属武器。武器的类型各式各样,但它们在未被主人赐名之前,统一被称为“龙骨”。龙骨是为银龙一族量身打造的,凡是银龙的族人,都能在圣地寻找到专门为他准备的武器。
不过龙骨和龙骨之间,也有很大的区别。有些龙骨好用但很平庸,获得的方式也十分简单。而有一些,则埋藏在圣地的深处,那里隐藏着无数危险和机关,据说还关押着银龙一族叛逃的族人,以及数万年前就存在的,银龙的天敌。
想要拿到更好的龙骨,就要深入圣地深处。然而最好的龙骨未必是最适合自己的。在深入圣地的途中,极有可能会遇到与自己十分契合的武器。在这时候,就要做出抉择。
因为一旦选择了某个龙骨,就不能再选择第二件。而圣地的进出口是单向的。这意味着放弃了前面的,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傅谦成年的时候早已离开族中,自然没能拿到属于他的龙骨。然而,他本应该能够拿到的。圣地不排斥任何血统不纯的后代,只要他们是银龙一族的血脉,都可以进入其中,获得圣地为他们准备的成年礼。
傅谦需要龙骨,只有龙骨才是银龙应该使用的武器。其他的,不论再怎么精巧金贵,都不足以与龙骨相提并论。
有了龙骨,他才能更好地调动自身血脉中蕴含的力量。
也是为了接下来的大战做准备。
傅谦从怀中取出一粒指甲大小的珍珠,将它抛入海水中。珠子落水的那一刻,原本波涛汹涌的海面,忽然向两边分开,露出一条狭长的沙路。傅谦纵身跃下,双脚踩在那条柔软的沙路上,一步一步地迈入海的深处。
海水围成的幕帘在他身后缓缓合上。
越往深处走,海水的颜色也渐渐变深。不知从何时起,那条沙路已经消失不见了。傅谦现在脚下是一条由散发着荧光的藻类铺就的长长的、条带状的路。他低头看了看脚下的路,又抬头远眺它们延伸的方向。
这条路是引领族人回家的路,按理说傅谦应该在出生的那一刻就被族里除名,不会有这么一条路来引导他。
那就意味着,这是族内有人专门为他准备的。
看来早就有同类感知他的到来。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原本傅谦打算不与任何族人发生冲突,避开他们进入龙族圣地,拿到龙骨直接走。悄悄地潜入,打打杀杀地不要。但现在,很明显有人不打算让他如愿。
他在原地停驻了片刻后,又继续沿着这条发光的路走下去。
此时傅谦所在的地方已经很深了。不停地向下走后,周遭游动的鱼群都少了许多。目前他到了银龙一族领地的边缘,再往前面一点,就能看见一块巨大的石碑。石碑像利剑一般插入海底,其上盘踞着一条完整的龙的骨架。从碑的顶端向下,镌刻着复杂的铭文。
在傅谦进入领地的一瞬间,铭文上有金光闪过,随即眼前的海水中忽然竖起一道屏障,这屏障是由无数铭文组成的。它们顺着海水飘荡,像一片片纱帐。
这文字组成的帷帐看上去温和无害,然而当傅谦伸手触碰时,从他的指尖开始,蓝色的火焰呲地燃起,将他的皮肤烧成焦黑一片。
傅谦及时收手回来,却也不可避免地被烧焦了右手。他施了点治愈术在其上,因为在海底,治疗的过程不可避免地放慢。他顾不上这些,慢慢地抬头,看着帘幕后面出现的重重人影。
数十位银龙族人现身,为首便是银龙一族的族长司尧,论辈分,他是傅谦的亲叔叔。
司尧向前迈了两步,暗灰的眼睛隔着海水注视傅谦。这种独特的眼睛颜色是他们银龙一族的标志。傅谦的眼睛是浅灰色,只不过他平时都会把它们变成黑色,以此来隐藏他作为龙族的身份。
司尧开口说话,用的是人族的语言。
“青游仙君驾临我龙族领地,敢问所为何事。”
傅谦则用龙语低声回答。
“我来取龙骨。”
司尧身后的族人发出了些骚动,司尧本人在听见傅谦这句话后,也微微眯起眼睛。
这次他用龙语回复。
“龙骨只有银龙族人才可拥有,仙君早已并非我族中之人,又以何种面貌来取龙骨?”
“我傅谦是否具有取龙骨的资格,恐怕要圣地来判断。烦请族长,带我去圣地。”
傅谦这话说得不客气。历来龙族的小辈是否能够前往圣地,都要族长来决定。毕竟圣地接受每一个拥有银龙血脉的族人,这是事实。然而傅谦当年被驱逐出族内,如今如此理直气壮地要求族长带他去圣地,未免有些过于大胆了。
银龙一族,是个十分保守封闭,上下尊卑等级极其严苛的种族。傅谦说出这种话,无疑是在藐视族长的威信。
这让其余数十个族人都不免有些愤慨,他们用龙语低声交流着,语气中有着不满。
然而司尧一抬手,让族人们安静下来。他再次看向傅谦,问他:“若是我不答应呢?”
傅谦回:“那便硬闯。”
第四十一章 我也有我的难处
“你怎么还不走?”
玉手看着在石板上躺尸的傅款,有些不解地问。
傅款像咸鱼一样翻了个面。
“你就当我死了,不要管我。”
玉手深吸一口气,然后上脚踹他。
“快点快点!帝君的旨意都下来了,你还懒在这儿!傅白和青游老早就走了,你像什么样子!”
“唉唉唉,姐姐快别踢了!我还带着伤呢!”傅款嗷嗷叫唤,灰头土脸地从石板上跳起来。
“还不快走!”
“我、我不想回去啊,”傅款委委屈屈地揉着被踹疼的地方,“我现在回到族里,肯定没好果子吃。”
“怎么的,你也被放逐了?”
“那倒没有。”
“那你还在这儿磨磨蹭蹭什么呢?傅白和青游哪个不比你难?可把你矫情的!”
“我、我也是有我的难处好嘛!不比师兄他们容易的!”
“行了,别挣扎了。等你再拖拉下去,傅琼都带着兵打过来了。再说,等傅白回来,你怎么交代?”
傅款想了想,万一他大师兄回来,知道他在这里装死,那估计,他离真死也不远了。
“那我……我去就是了。”
“赶快赶快。”
在玉手的胁迫下,傅款终于启程,犹犹豫豫地上了路。
赤狐一族活跃的范围比较广泛。因为他们生性活泼好动,一个有局限的领地,是没有办法封锁他们的行动的。然而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把一个很隐蔽的岛屿,选作他们的领地。平日狐族族长和他的家人都在此生活,而族中尚且不能独自生存的幼狐也大多在这里长大。
傅款也有几百年没有回过族中了。虽然他不像傅谦一样被族人放逐,但他当初和狐族的族长闹得很僵。两人因为在某些事情上意见不合,大吵一架后,就掰了。现在傅款灰溜溜地回到族中,自己也感到十分没出息。
狐族栖息的岛屿是片风景如画的世外桃源。因为这里的位置实在隐蔽,几乎不可能被外人找到,所以入口除了两三个巡逻的成年赤狐外,压根见不到其他守卫。傅款在到达这里后,就有一个年轻的狐族男子发现了他。他警觉地拔出武器,问了句“什么人”。傅款咳嗽一声,从白雾中走出来,站在那男子面前。
“是我。”
男子很惊讶。
“小少爷,你回来了?”
然后还不待傅款反应,他大声地回头通知其他族人:“小少爷回来了!是小呜呜呜……”
“别嚷!”傅款捂住他的嘴,做贼心虚地左右看了看,说,“我这次来,是带着秘密任务过来的,不要惊动任何人,尤其是我大哥,知道吗?”
男子瞪圆了眼睛,呜呜两声,用力点头。
“那我松手了哦,你别乱嚷了!”
傅款稍稍松开手,在发现男子没有弄出其他动静之后,这才放心地完全松开。
男子缓了缓气,同样压低了说话的声音。
“小少爷这次回来,是不是就不再走了?族里的大伙都很想你呢。”
傅款在族中人气很高。他心知几百年不往族里传个音信,简直不是狐做的事。然而仙界那边局势也十分紧张,不容得他犹豫。于是傅款小小地愧疚一下后,又非常坚定地说:“虽然家里很好,但仙界需要我。等我这次忙完了,就回家。”
那男子“哦”了一声,没有下文。
傅款正奇怪呢,下一刻,一条捆妖索就缠在了他的身上。
他大为震惊。
“这、这干什么呢!反了你了!连少爷我都敢捆!”
男子给捆妖索连着打了好几个结,一边打结一边说:“族长有令,若是小少爷你不知悔改,坚持往仙界跑,那就直接捆妖索伺候。”
“什么!大哥竟然敢捆我!真是反了他了!”
“反了谁?”
一道声音隔空传到傅款耳边,让他浑身一激灵。
狐族族长,傅款他亲生兄长,阴森森地又问了一遍。
“你说反了谁?”
被捆在石柱上的傅款不敢说话。
“五百多年不回来一趟,回来就在门口吵嚷。你可真是我的好弟弟啊,霍峥。在怎么惹你大哥发火这方面,你简直第一流。”
霍峥是傅款的本名。
傅款硬着头皮回道:“大哥,我知道,我过去有很多不对。但我既然肯低头回来,这不就表明,我们还有回旋的余地嘛!”
“回旋个屁!”霍屿舍弃族长的架子,直接爆了粗,“是你小子要向全族谢罪!是谢罪!”
“好好好,谢罪就谢罪。”
“听你这口气,你就没诚心想认错。狐五,把他就绑在那儿,谁也不许解开。谁解了,就是跟我霍屿作对!”
狐五“哎”一声,应下。
傅款不干了。他双手被反捆在柱子上,但两只脚还能动,于是他用力地踢了一下脚边的石头,带起好几根鲜嫩的青草。
“大哥,你这是不认兄弟情啊!我可是你亲弟弟,你就把你亲弟弟绑在家门口丢人现眼?”
“我没你这么个亲弟弟。自打你不要命地上战场后,我就当你死了。”
“你说话也得睁眼睛说啊!这么大个亲弟弟看不见?霍屿你是不是老花眼?”
那边传来了咔嚓一声,好像是筷子被折断的声音。
傅款死狐狸不怕开水烫,还在接着说:“我看你也是年纪大了,连亲弟弟都不认!哎,我这还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敢情你连记都记不得我了!我太伤心了,我这心啊,碎成一瓣一瓣的……”
“霍峥,”霍屿似乎已经忍耐到了一个极限,但尚且没有失去理智,“你不用在那里扯七扯八的。你大哥我记性好得很,包括你当初是怎么一意孤行,不听劝阻地要离开这里的。现在就凭这么三两句话,你就像让我放你进来?告诉你,做梦!”
傅款闭起嘴巴,沉默一会儿,问:“你真的不放我进去?”
“不放!”
“真的?确定吗?”
“废什么话呢,说不放就不放!谁劝也不好使!”
“好吧。”
傅款好似彻底放弃了,眉毛脑袋一起耷拉下来。暗中观察他的霍屿终于放松了些,他这弟弟鬼点子多,向来不好整治。但这次,他这个做大哥的,一定得让他吃吃苦头才行。
没一会儿,傅款重新抬起头,扯着脖子喊。
“嫂子!!嫂子我大哥他把我捆这里了!快救我!”
霍屿:“?!”
第四十二章 你要什么
傅款喊了两嗓子后,很快,一只纯白的狐狸从树丛里闪出来。
这是一只毛色漂亮的雪狐,尖尖的耳朵在寻声辩位时高高地竖起,确认声音的来源后,纵跃着跳出树丛。
在它跳跃的时候,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它的后肢有一点跛。
傅款还在扯着脖子干嚎,并时不时和他大哥隔空对话。
霍屿惊恼道:“霍峥你还要不要脸?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向你嫂子求助?你前前后后加起来几辈子的年纪都奔四位数了,你跟嫂子告状?”
傅款回答得也很理直气壮。
“要什么脸,我要进去!霍屿我告诉你,如果你把我关在这里的事情让嫂子知道了,哼哼,你今晚就变成原形趴在地上睡吧!”
傅款说得不尽性,还要再说,却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拽了拽他的衣摆。他低头一看,正好对上狐狸圆溜溜的眼睛。
“嫂子!”傅款喜道。
雪狐收回爪子,向后退了两步,摇身一变,变成一个挽髻的娴静少妇的模样。
这是霍屿的妻子敬霜。
敬霜微微一笑,像一粒春雪飘落在初融的池塘。她看了一眼狐五,狐五十分恭谨地低头。
“夫人。”
敬霜玉一般的纤指指向傅款,更确切地说,是指向束缚着他的捆妖索。狐五的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夫人,这是族长的命令,小少爷他……”
敬霜轻轻摇头,手指又一次地指向捆妖索,态度温和但又很坚决。
狐五犹豫了一会儿,又在心中暗暗对比了一下敬霜和霍屿的地位。
族长惧内,是族中人尽皆知的事,听夫人的总没错。再不济,族长要罚时,还可以跟夫人求求情。权衡之下,狐五果断地给傅款松绑。傅款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又拍拍衣服。
有大嫂撑腰,这下他可得意了,还要跟他大哥叫嚣。
“霍屿,我大嫂来了,这下看你还怎么捆我!”
狐族族长那边半天没动静,不知道是躲起来了,还是在飞速地赶过来。
敬霜失笑摇头,仿佛对这两兄弟幼稚的斗嘴也很无奈。她歪头想了想,面对傅款,双手举到身前,慢慢地打着手语。
她天生不会说话。
敬霜问傅款这些年在外面过得好不好。她没有质问傅款回来的原因,也不提当年发生过的不愉快的事,而是作为亲人关心他的生活怎么样。
傅款这样平日里不正经,连他大哥都敢顶撞的浑人,面对大嫂,也是敬重有加的。
“我这些年,也就那样吧,还是为仙界出力呗。算不得好,也算不得不好。”他回想起过去,也有些唏嘘,摇摇头把那些回忆甩在脑后,“不说这些了,嫂子你怎么样?身体还好吧?”
敬霜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又向下指了指自己跛掉的腿,“说”,多亏傅款的药方,这只腿现在也不疼了。
傅款属于被人夸就要飘到天上去的类型。他说:“那是当然,这药方是我翻阅千本古籍后才试出来的,嫂嫂千万别小瞧了它!”
敬霜很配合地接话说,三弟最厉害。
傅款在家中排行第三,一个大哥,还有一个姐姐。大哥是族长,主持族中事务。姐姐早已远嫁,很少回到家中。
敬霜夸奖傅款的那一幕恰好被赶过来的霍屿看见了。傅款察觉到有人过来,一偏头,就看见他大哥黑下来的脸。
“霜儿,你可别再夸他了。再夸下去,咱们这岛都容不下他,他这不识好歹的,都要上天了。”
傅款仗着嫂子撑腰,什么都敢说。
“霍屿你不要太得意。你把我捆在家门口这件事,我还没原谅你呢。”
霍屿一听,头发都要气得竖起来。
“怎么,你小子还要我给你道歉不成?”
傅款被他大哥阴沉的目光看得直缩脖子,该认怂的时候,他从不迟疑。
“那倒不必,你放我进去就行。”
敬霜轻轻拍了拍霍屿的手臂,让他不要对傅款那么凶。霍屿趁机握住她的手,嘘寒问暖,关心她冷不冷。
敬霜摇头,但霍屿依然对傅款很不满。
“知道你嫂子身体弱,还折腾她过来一趟,傅款你干的是人事?”
霍屿瞪着自家亲弟。
傅款心虚,但嘴硬。
“还不是你非要把我捆住!你要是不这么过分,我至于把大嫂搬出来吗!”
“你——”
敬霜拉住霍屿的手臂,及时制止了二人的争吵。这两兄弟幼稚起来一个赛一个,再这么下去没完没了,吵到天黑也吵不完。
被妻子阻拦后,霍屿忍了忍,终究没发作。
“行了,赶紧滚进去,杵在这里像什么话!”
他挥挥手臂,不耐烦地赶傅款进去,转头又低声细语地对敬霜说:“霜儿,我们回去吧。”
敬霜笑着颔首。
霍屿一开始牵着妻子的手,两人并排走。没走出两步,他忽然疾步走到敬霜前面蹲下。敬霜没回过神,一不小心扑到他的后背,被他顺势背起来。
“还是我背你走吧,这样你能舒服些。”
敬霜捂着嘴笑笑,眼睛弯弯的,然后乖顺地把胳膊搭在夫君的肩膀。
旁边的傅款猝不及防,被塞了满嘴狗粮。
他嫌弃道:“霍屿你一天不秀是不是会死?”
霍屿冷笑:“怎的,刺痛你那颗碎成一瓣一瓣的少男心了?”
“……”
“你要是早点找个人安定下来,”霍屿架住妻子双腿的手往上颠了颠,给敬霜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我和你大嫂也不至于老是跟着你操心。”
傅款大言不惭。
“我的身体是属于广大美少女的,我的心只属于我自己。在没有遇到让我身心合一的人之前,我是坚决不会成婚的。”
霍屿听了他的言论后,真想直接把他踹到海里。
但碍于妻子还在他背上,忍了忍,算了。
敬霜看了看傅款的侧脸,向来细腻的她发现,其实傅款的表情,并不像他说话的语气所表现出的那般轻松。
她有些担忧地蹙眉,想给夫君打个手势告诉他。结果在她低头的那一瞬,她发现霍屿的眉头,也始终是紧皱的。
三人各怀心事地走,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霍屿的居所。为了满足妻子对花草的喜好,霍屿在庭院内外都种下各色各样的花树花灌。远远望过去,只见一片繁盛的花林,而院落就隐于其中。
霍屿推开院门,里面空无一人,只有落花静静。他不喜欢有别人在他们夫妻起居的地方来来往往,所以连个收拾打扫的仆从都看不到,一切都是夫妇二人亲力亲为。
把妻子放在庭院中铺着软垫的竹椅上后,霍屿就进屋取了趟茶具,摆到敬霜面前。敬霜慢慢地沏茶,霍屿坐在妻子旁边,掀起眼皮瞥了傅款一眼。
“还傻站着干什么?坐下说话。”
“噢。”
傅款老老实实地坐下。
霍屿咳嗽一声,清嗓,然后开门见山地说。
“你这次的来意,我大概能猜到。”
傅款眼睛一亮,如果他大哥理解,那事情就好办了。
然而霍屿下一句话跟着的就是——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我的态度就是,不同意。”
敬霜停下取茶杯的手,转而给霍屿打手势,让他不要那么严厉。
霍屿口风一改。
“好吧,不怎么同意。”
改和不改没差。
傅款泄气地瘫在椅背上。虽说他没有指望大哥能立马点头答应,但被这么直接地当面拒绝后,多少有点失落。
“你不答应,我就赖着不走。”傅款说道。
“呵,正合我意。”霍屿冷笑。
“你!”傅款瞪他。
“我怎么?”霍屿回瞪。
两兄弟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让步。敬霜有条不紊地把茶沏好,一人一杯。随后端坐,对他们“说”——
家里人,有什么不能商量的。三弟,你先说,你想要什么。
“我要狐焰。”傅款说。
“没门。”霍屿想都不想地拒绝。
第四十三章 好好反思
不比傅款这边,尚且能坐下商谈的情况,傅谦和龙族的人早已打得不可开交。
傅谦手握问月,和数十位银龙族人混战。问月剑挥出的月弧接连不断地闪过,闪得人眼花缭乱。此时他们交手已然有段时间。虽然对方人数上占优势,但傅谦并没有落下风,反而隐隐压过对方一头。
两三个族人已经倒地不起,剩下的还能支撑一段时间。但再拖下去,就说不好会如何了。眼看着有力气站直的银龙族人越来越少,一直在旁旁观的族长司尧终于出声。
“好了,到此为止。”
银龙族人不甘心地收手,傅谦也收了招式,手背揩掉侧脸飞溅的血。
司尧挥挥手,让伤得不重的人搀扶其他重伤的离开。
现在只剩下傅谦、司尧和两个族长侍从。
“我要进入圣地,”傅谦又一次重复他的要求,“不达到目的,我是不会罢休的。”
哪怕把这里搅个天翻地覆,甚至他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顾,他一定要拿到龙骨。
司尧灰色的眼珠目不转睛地凝视傅谦。
“你要进入圣地,可以。但圣地只对银龙族人开放。若你执意进入,必须首先承认,你是银龙一族的族人。”
“可以。”
“若你承认你是我族族人,那就要守我族规。你在出生之时便被我族放逐,今又硬闯领地。按照族规,你要接受处罚。”
傅谦沉默了短短一瞬。
“可以。”
……
傅款还在和他大哥争执。
“狐焰是我们霍家代代相传的东西,霍家的每一个子孙都有权利拥有。大哥你为什么要拦着我?”
“狐焰是只有霍家接任族长一位的子孙才可以拥有。你没有接任族长,你也并没有被选为下一任族长,所以,你没有资格。”
霍屿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
傅款皱眉。
“什么时候有的这规定?我怎么不知道?”
“我定的,现在你知道了。”
“你什么时候定的?”
“就刚刚。”
“……”傅款一捶椅子扶手,恼道,“霍屿你贵为一族之长,你定规矩,你也太随意了吧!这族规能是这么三言两语轻而易举地定下来的吗!”
“不然呢?”
“你、你总得开个会,把所有族人都召集过来,大家都表一下态,然后才能通过吧!”
“不必。我是族长,都听我的。”
“你这是独裁!一意孤行!”
“就独裁了,你能怎样。”
“你——”
傅款深知他大哥之固执,一旦他想好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想要改变他,只有一个办法了。
“嫂子,”傅款转过头,看向安静安静捧着茶杯的敬霜,“嫂子这事儿你评评理,是不是大哥他太过分了!”
敬霜很少插手他们兄弟之间的事,所以傅款问她的时候,她还有些不知所措。
傅款没等敬霜做出回复,他的下一句又跟上了。
“要不这样,咱们三个人,都表一下态。同意我大哥做法不妥当的,举一下手。”
傅款自顾自地说完,又自顾自地举起了手。
敬霜有些犹豫。她知道傅款提出来的是合理的要求。狐焰,的确是每个霍家后代都可以享有的。然而她夫君之所以这么坚持地拒绝了亲弟弟,自然也有他的理由。
他是为了傅款好,不想再看自己的手足去送死。
霍屿放下茶杯,温暖的掌心扣在妻子的手背上,也借以按住她的手。
敬霜忧心地望着自己的丈夫,霍屿淡笑着让她不用担心,轻声说:“霍峥难得回来一趟,我们也别怠慢了他。霜儿,还要劳烦你去备些酒菜。”
敬霜知道这是霍屿有意支开她,她点了点头后,起身要离开。
霍屿抓住敬霜的手,抬头补充一句:“也不用精心准备,他不配吃太好的。”
“喂!大哥你能说点人话吗!”傅款抗议道。
敬霜笑了笑,拍拍夫君的手,转身走了。
看着妻子微跛着消失在拐角,霍屿才收回视线。
“霍峥。”
他忽然很严肃地叫了弟弟的名字。
“啊?”傅款没明白怎么回事,还很奇怪地望向他。
“跟我到祠堂来。”
“噢。”
傅款不知道大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药。但他现在有求于霍屿,只得规规矩矩地听他的话。
赤狐一族和银龙族一样,也是很古老的妖族。不过他们向来行踪隐晦,不愿插手俗事,因而凡人几乎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在上次仙界黄泉的大战中,赤狐同样没有参与其中。而傅款在那时已经升为焰尾仙君,是仙界的人。他仅代表自己,为仙界出战。
这些古老的妖族,都很注重血脉的延续。赤狐同样重视自己族类的血统,但他们没有那么封闭和严苛,不像银龙族那般苛刻。尽管如此,他们也建了自己的宗祠,把每一位族人的名字刻在族谱之上,不断地维系自己这个族群的延续。
傅款跟着霍屿来到的,自然是霍家的宗祠。这是一栋威严的建筑,和这片世外桃源,甚至有些格格不入。
霍屿推开祠堂的门,里面光线很暗,只有幽黄的长明灯散发出零星的光亮。
祖先们的牌位摆放三面,一层叠着一层,从低处看,十分有压迫感。
傅款站在门槛外,看了看里面的情况,和他小时候见到的差不太多。
在先祖面前,即便是傅款也不敢放肆。他轻声地问:“大哥,你把我带到这里干什么?”
霍屿双手负在身后,没有看傅款,而是望着那里面的牌位。
“你先进去。”霍屿说。
傅款一头雾水地走了进去。因为门是敞开的,户外的光恰好能照进去半分,但也仅仅只有这么一点。
他就站在这里,回头。
“大哥?”
霍屿双手搭在门的两侧,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傅款忽然意识到不好,转身要出去。
祠堂的门砰地一声合上,差点碰到傅款的鼻梁。
霍屿在外面十分熟练地贴上封条。这封条是祠堂独有的,专门用来关押不听话的子孙。
傅款打不开门,就用手砰砰地敲。
“霍屿!霍屿你把门打开!你关着我做什么!”
“霍峥,”霍屿扬声对着门内说道,“在列祖列宗面前,好好反思你过去的所作所为。想不明白,就别想出来了!”
第四十四章 冷静一下
龙族的领地深藏海底。他们在这一片领域竖起了范围广阔的结界,一是用来隔绝海水,二是用来防御。
领地是一座古老的城池,沿着中心一条长路分成均等的两半,格局谨严,规划也十分精准。龙族内部还要划分三六九等,血统越是高贵的,就越集中于中心。不同区域的住民,不能随意地跨越区域界限,否则就要受到惩罚。严重的,还会被驱逐到城外。
因为如此严苛的规定,导致族人如非必要,不会轻易出门,连小孩子也被父母牢牢地看管在家中。
整个龙城死气沉沉,唯一在动的,是那些像白练般于城中飘荡游走的东西。
这些蜿蜒飘游的,是银龙族人死后残留的精魂。银龙在死后,肉身化尘,消散不见,而它们的魂魄会返回到故土,以这种形式继续存在。再过百年千年,在任何人都不知晓的情况下,彻底消失。
傅谦双手戴着沉重的镣铐,反负于身后。他望着这片沉寂的城池,只觉得不适。
他想,就算当初没有被遗弃,那他迟早也会逃离这里,逃离他所谓的故乡。
司尧作为族长走在最前,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两个身穿黑衣的银龙侍从,之后才是傅谦。在傅谦其后,又有两个举着兵器的侍从。
这只人数不多的队伍缓慢地在龙城中穿行,旁边有过路的族人,在看见司尧的那一刹那,他们都放下手头的事情,恭恭敬敬地低下头颅,双手交叉搭在肩上,向他行礼。
对于傅谦的出现,他们不敢表现出太多的好奇,更是不敢出声议论。
司尧一路直行,直到进入龙城的最中心,也就是宫城所在的地方。
他要带傅谦去见大祭司。
在宫城脚下,司尧挥退两边的侍从,只剩下他和傅谦。
“你将接受何种处罚,由大祭司定夺。”
傅谦垂着眼帘,没有表情,俊雅的面容在幽蓝色的光线映照下,如同无悲无喜的玉雕像。那一瞬司尧在他的脸上捕捉到故人的痕迹。他有一瞬间的晃神,但也只是转瞬即逝的情绪。
司尧转身推开宫城的门,背对着傅谦说:“走吧。”
宫城的门敞开的那一刻,黑暗泼墨般争先恐后地翻滚而出。两人迎着它走去,渐渐地被隐没了身影。
……
傅款还在跟霍屿斗争。
这里是祠堂,身后列祖列宗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傅款,因而他也不敢把动静闹得太大,只能隔着门跟霍屿喊话。
先来硬的。
“霍屿你关我做什么!狐焰你想给就给不想给就算了,我不要了还不行?!”
霍屿还在门口,没走,但也没说话。
傅款知道他在外面。大哥没说话,看来硬的不好使,又开始说软话。
“大哥,我知道自己有错,这么些年都在外面东奔西跑,也没什么时间来看你和大嫂。这样,我保证,忙完这次,我就回家。怎么样?”
霍屿才不信他的鬼话。本来狐的本性就多狡,他这个弟弟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的承诺没一句能信的,谁信谁傻子。
霍屿一直不说话,这倒把傅款给搞得一头雾水。他们兄弟之间的相处方式就是拌嘴、打架,难得有霍屿不接他话茬的时候。
他都有点怀疑霍屿是不是还在外面了。
“大哥?你还在吗?”傅款试探地问。
这次霍屿回话了。
“我早就该把你关在祠堂里,让你好好反省了。霍峥,你自己好好想想,你作为赤狐一族的族人,你有为族里做过什么事吗?你身为霍家的子孙,你有为霍家出过力吗?”
这话说得傅款不乐意了。
“大哥,我怎么就没有为族里为霍家出过力呢?上一次黄泉的兵马把三界闹得天翻地覆,如果仙界不出面抵抗,我们赤狐一族也绝无可能安于一隅的好吗?”
“你还是不明白。”
霍屿只留下这么一句话,便离开了。傅款还没来得及发作,就听见他离开的脚步声。
傅款急了。
“霍屿,你不是真把我关在这儿吧!喂,你这就不太地道了啊!你这是骗!你居然骗你亲弟弟!大哥,大哥你听见了吗?你别真的走啊!”
霍屿是真的离开了。他锁好祠堂外院落的门,余光瞥见树下站着一道人影。
“别想为他求情啊,就算是你,我也不会松口。”
敬霜走到霍屿的身边,仰头凝视着对方,好看的眉眼点染轻愁。
——你打算关三弟多久?
“关到他清醒为止。”
——这样不是办法。
敬霜看得明白,这两兄弟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霍屿想要关傅款,傅款未必会安安分分地任由他关。真把他惹急了,就算不拆祠堂,估计也要扒掉一面墙。
而且万一这次傅款又从族里逃出去,那他们两兄弟之间的矛盾,相当于半点进展都没有,只是和原来一样罢了。
霍屿也感到十分疲惫。他揉了揉眉间的位置,一只柔软的手代替他按摩着。霍屿闭着眼睛,叹了声气。
“我没指望能够让他彻底死心,我只是希望,他能够稍稍改变一下想法。之前因为他小,很多事情不与他说。后来他长大后又常常在外面疯跑,很多事情又来不及与他细说。现在他也能独当一面了,我想,是时候让他,意识到一些事了。”
霍屿和傅款虽然是同辈,然而他却要比傅款年长许多。在父母双双离世后,霍屿一直是以当家人的身份,管理霍家,管理整个狐族。
他和傅款,能够像兄弟一样相处,但他们之间有着巨大的隔阂,这也是不可忽视的。
“先晾他一晾吧,”霍屿有些无奈地说,“等傍晚的时候,我再去看看他。”
敬霜点了点头,又向祠堂的方向担忧地望了一眼。傅款还没有放弃,坚持叫着霍屿的名字。
“我们回吧。”
霍屿牵着妻子的手,缓缓离开。
傅款在祠堂内装模作样地喊了一会儿后,喊累了。再加上霍峥的脚步声彻底走远,喊也没有用。于是他保存体力,在祠堂里寻找出去的办法。
霍家祠堂在建造上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有数不清的牌位、长明灯,还有香火。
傅款对这个地方,其实很熟悉。他从小就不是一只老实狐狸,经常要被亲爹关祠堂,还跟他大哥一起被关过。关祠堂其实很无聊,傅款没事可做,就数这里的牌位,看上面镌刻的名字。霍家的先祖们,都快成他老熟人了。
尽管祠堂的正门被霍屿封住了,但傅款并非没有任何出路。他在童年的时候,就发现过一条密道,能通往外面,不晓得是哪位被关在这里的前辈搞出来的,总之是造福后人了。
傅款根据记忆寻到这一条密道。密道的入口隐藏在一个狐狸石像的后面。他在石像后蹲下身子,用手敲了敲那面墙壁,敲到某一块砖的位置时,声音不一样。傅款心中一喜,小心翼翼地把那块砖挪出来。
在砖的后面理应有一个机关,傅款伸长手臂要去够。然而摸了半天,也没摸到,反而碰到了一个类似符纸的东西。
傅款奇怪地把它拿出来,只见上面有一行熟悉的自己。
——别忘了当初是谁跟你一起关在这儿的。
落款是霍屿。
傅款气得把纸条摔到地上。
第四十五章 契机
霍屿说是傍晚的时候去看他弟弟,其实天还没黑,他就忍不住去看傅款的情况。
祠堂是供奉亡者的地方,又阴又冷。傅款从小锦衣玉食,没吃过多少苦头。哪怕当初他偷偷从家里溜走,也很快就遇见了傅白。傅白自然不会短他衣食。
霍屿嘴硬心软。若是他父亲来,或许会把傅款关个一天一夜。但霍屿对傅款向来纵容,不到三个时辰,他便坐不住了。
“这半天没听见霍峥的动静了,我去看看。”
霍屿放下妻子为他沏的茶,整了整衣摆,就要出去。
敬霜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把霍屿看得相当不自在。
他干咳一声,欲盖弥彰地说:“我看看他是不是出事了,真死在祠堂里,我对列祖列宗也没办法交代。”
敬霜笑着点点头。
霍屿重新回到祠堂。他站在门外,竖起耳朵听了听,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他皱起了眉毛。
“霍峥?”
没人回应他。
霍屿伸手敲了敲门。
“霍峥,还在吗?出个声。”
这次还是没人回应。
霍屿感到有些奇怪。他不敢随便开门,以防傅款故意诈他,装作不在的样子,实际上要趁他开门的一瞬间逃走。
然而始终没有回话的声音,这也让霍屿感到很不安。
他担心三弟真的会出什么问题。
霍屿在门口踱了两步,然后想了个办法。
“霍峥,你诈我也没用。既然你还在里面,那我就先走了。等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我再放你出来。”
说着,霍屿作势转身离开。
可在他还没有走出院落时,忽然间,他听见祠堂里有响动,仿佛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
随后他听见傅款叫了一声,似乎是因为疼痛。
霍屿一惊,飞速转身回去。
“霍峥!霍峥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霍屿一边撕开门上的封条,一边向门内吼。
傅款虚弱地喊了一声“大哥”,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封条被霍屿扯下,他推开门,左右看了看,在一个案台的后面发现一双伸出来的脚。
“霍峥!”
霍屿立刻跑过去,就见傅款直挺挺地躺倒在地上,面无血色。他托起傅款的上身,轻轻拍打他的脸。
“三弟,你怎么样?哪里受伤了?”
傅款闭着眼睛,仿佛全无知觉。霍屿额头开始出汗,他架起傅款的手臂,就要起身。
“大哥先带你出去。”
“大哥。”
傅款忽然叫了霍屿一声。霍屿回头,却发现傅款对他眨眨眼。
“就知道大哥放心不下我。”
他这副样子,分明什么事都没有。
刚刚的虚弱全部都是装出来的。
霍屿的表情一怔,半天没有回过神。待他回神之后,松开架住傅款的手臂,两手盖在自己的脸上,缓慢又用力地抹了一把脸。
“大哥?”这回发愣的反倒变成了傅款,他从未见过霍屿这个样子,他的脸上都是汗,“你怎么……”
“出去。”
霍屿打断傅款的话,一手盖住脸,一手指着门的方向。
“我……”
“出去!”
傅款看着不对劲的霍屿,很困惑。但直觉告诉他,现在还是乖乖听话比较好。
“好吧,我出去。”
他离开祠堂。
等人走远,霍屿浑身力气一松,滑坐到地面上。
他慢慢地平复急促的呼吸,半睁着眼,看着敞开的祠堂的门,还有那些在阳光下飘浮的灰尘。
在他身后,是一个接一个木制的牌位。小山一般的牌位自低处看仿佛将要倾倒,直直地压在他身上。
……
傅谦在见大祭司。
大祭司所在的地方位于宫城的最深处,是一座塔楼。塔楼的上下不放宫灯,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只白色的蜡烛。在蜡烛的映照下,可以看见墙上挂有一幅幅记载龙族历史的帛画。
在银龙一族,大祭司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他能通晓万事,他的灵魂能够穿越过去、现在和未来。因为他的占卜和预知能力以及无穷无尽的智慧,在族内,大祭司是很有威信的存在。就连族长,在有重大的事情时,也多来请示大祭司。
大祭司常年穿着一身隆重但是破旧的祭祀服装,花白的头发和遍布皱纹的脸被宽大的兜帽严严实实地遮住,只露出半张嘴和下巴。没有人知道大祭司到底活了多长时间,也没有人知道这期间是否有更换过大祭司的人选,如果要更换,又该采取怎样的办法。
这些都是谜,无人知晓。
大祭司似乎预感到司尧和傅谦二人的到来。他坐在圆形的地毯上,在他的对面,已经摆好两个蒲团。
两人踩着楼梯来到塔楼的最高层,就看见等候多时的大祭司。大祭司微微抬起头,帽子的褶皱随之变了变,但依然很好地遮住他的脸。
这是傅谦第一次见到大祭司,他打量了一下对方,从破旧的兜帽,到披风后露出的长长的龙尾。
龙尾脏兮兮的,上面还有很多凝固的伤疤。
傅谦收回视线,转而盯着他脚边的两块砖,好像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了。
司尧对着大祭司一点头,大祭司两手交叠放在膝前,身子深深地伏低,对司尧行礼。
“坐吧。”
司尧指着其中一个蒲团,示意傅谦坐下。傅谦扭头看了眼身后的镣铐,又抬眼望着司尧。
司尧伸手一点,镣铐脱落,砸在地面上,发出哗啦的声响。
这回傅谦才肯坐下。
在他落座后,司尧也坐在他旁边的蒲团。大祭司层层叠叠的衣衫里伸出一只枯瘦苍白的手。那只手伸向旁边的柜子,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块烧得焦黑的龟甲。
随后,他的右手掌心翻上,一簇荧蓝的火焰出现在他的掌心。
大祭司左手手持龟甲,靠近右手。两只手一接触,砰地一声,火焰像云团一般鼓起,又迅速消散成点点细屑。
只留下一块被烧红的龟甲,上面有闪烁的金色龙文。
傅谦默默地盯着那些奇妙的文字,司尧也在看。大祭司仔细地辨认着上面的纹路,又不停地用手去抚摸。过了好长时间后,他才把东西放下。然后拿起纸笔,写了一句话,再把纸条双手递给司尧。
司尧单手取过纸条,展开来看。阅后,他望着傅谦,脸上闪过莫名的表情。
“你随我来。”
司尧带着傅谦离开了。
他们并没有走出宫城,但司尧这次带他到了宫城比较荒凉的北面。这里是关押一些重要犯人的地方,平时几乎没有人进出,所以显得格外昏暗幽冷。
傅谦在一条漫长的青石板路上面走,两边都是高高的围墙,墙内或许就是牢狱,因为经常会听见龙遭受痛苦时发出的低沉呻吟声。
他面不改色地往前走。
司尧走在他前面,他似乎并不担心傅谦会逃跑,或者从背后偷袭。除了在领地边界时,司尧手下的人对傅谦动了手之外,他再没有采取任何暴力的手段。
这让傅谦有些不解。
虽然他和司尧并没有太多接触,但很多事情,又不是仅仅朝夕相处才能了解到。银龙一族年轻的族长司尧是个刻板又严厉的人,他厌恶任何破坏规矩的行为。
没错,用妖的寿命来衡量,司尧还是条年轻的龙。他虽然要比傅谦长一辈,是他的亲叔叔,但他和傅谦的年龄相差并不大。
司尧是上一辈中年纪最小的,但他是性格最谨严,也是做事最绝的一个。处罚族内不守规矩的同类,司尧绝不会心慈手软。
所以傅谦想,定是司尧还有什么后招在等着他,他不能掉以轻心。
傅谦的担心不无道理。很快,司尧就抵达了目的地,停下脚步。
他站在一口井的前面。
井口很小,但是很深,内里黑漆漆的一片。这里是牢狱,那么这口奇特的井,也不太可能是用作储水的。
井的旁边竖了一块木牌,上面刻着“通冥”二字。
“龙死后,并不和凡人一样,堕入地狱,”司尧的声音响起,“但地狱是个很奇特的地方,它对于凡人死后亡魂的折磨,引起了先祖的兴趣。”
那先祖还真是变态,傅谦在心里没什么敬意地想着。
“于是先祖们模仿地狱造出来这样一口井,用来惩罚违背族规的族人。然而它做出来之后,却因为过于酷烈,并没有被使用几次。”
司尧转身看向傅谦。
“这便是经过大祭司的定夺后,要给你的惩罚。”
傅谦点头。
“我接受。”
司尧用手拿开井上的盖子,最后说了一句,仿佛叮嘱一般的话。
“井内到底有什么,谁都不知道。可能有毒虫、雾瘴、刀阵、针林……你的命运,接下来,就攥在你自己手里了。”
“我的命运一向攥在自己手里。”
傅谦下颌上扬,变作龙身。一条银雪般的龙出现,凌凌的光照亮了这片小小的角落。
龙金色的眼睛没什么感情地看了站在旁边的司尧一眼,然后,纵身跃下井口。
等到白光消失,司尧才走回井口,把盖子重新盖上。
有人从暗处走出来,是大祭司。
“这样做,是正确的吗。”司尧低声询问,他很少出现这般不确定的语气。
“这是占卜的结果,是上神的旨意。”
大祭司的嗓音沙哑低沉,吐字含混。如果不仔细聆听,很难听懂他的说什么。
司尧沉默。
“过去那种奇怪的卦象又出现了,”大祭司继续道,“这种卦象,老朽平生只见过两次。”
司尧知道他指的是哪一次。
“银龙一族向来以血统为尊,血统越是纯净,就越能获得强大的力量,我们族人代代对此深信不疑,”司尧灰色的眼睛在暗处显得更加幽深,“然而继承了上神意志的真龙血脉,却一次又一次,在那些血统不纯的后代身上出现。这对我们真是莫大的讽刺。”
大祭司对司尧的想法不甚认可。
“或许是,我们对上神意志的领悟,本身就有了偏差,”大祭司慢慢地说道,“或许并不是血统决定了真龙的出现。成为真龙,大概需要某种契机,我们捕捉不到的契机。”
“契机吗……”司尧喃喃道,“我不喜欢契机,这个词包含了太多的未知和可遇不可求。”
“但它也蕴藏着无限的机会,还可能转变为奇迹。”
第四十六章 我可以成全你
傅谦化为龙身进入井中。
他穿过了一段漫长又幽深的隧道,通过这段的时候是意料之外的太平,没有花费多少时间。
很快,隧道越来越宽敞,渐渐地有光亮出现。
傅谦感到奇怪。既然这口井名为“通冥”,那么它应该通往地狱冥府之类的地方,就算不是原装,那也要来个山寨版。
然而这里却渐渐显出光明。
他正纳闷呢,忽然间,隧道消失,他落入池塘之中。因为他的突然闯入,池塘里的红鲤四下游走,又缓缓地聚拢到一处。
这是哪里?
傅谦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查看自己的情况,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这个池塘如何,还够用吗?”
傅谦的脸上浮现不敢置信的神情。他转过头,只见傅白穿着一身素雅轻便的白衣,从回廊的拐角处出现。
“嗯?今天居然很老实,没有把水溅得到处都是。”
傅白看了看还算干净的庭院,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走到池塘旁边。
傅谦有些警惕。他还记得这里是在通冥井中,不知道眼前这个“傅白”,究竟是真是假。
有可能是幻术变出来的。
傅白敏锐地察觉了他的警惕,便不再向前,在不远处站定。
“这是怎么回事?不记得我?是不是土豆又把花盆踢倒,砸中你了?”
被狐狸恶作剧这件小事,傅谦还有印象。那是他还不能化为人形的时候,他趴在湖边睡午觉。黄毛狐狸,也就是后来的傅款,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爪子碰掉傅白放在墙头的花盆,正好砸在傅谦的龙脑袋上。
傅谦那时灵识未开,本来就不太聪明,这下子被砸得更傻了,连傅白都不认得。傅白面对着脑子更傻的银龙,难得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还特地把华阳给找来,让他好好看看。
华阳说没事,就是被砸懵了,不认人是暂时的。
傅白还是愁眉不展,并开始反思自己在养龙方面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
华阳说,傅白,你就不适合养会动的活物。你看你,养了条银龙成傻子,养了只狐狸像二哈,放弃吧,你没那天赋。
这话对傅白产生多大作用暂且不提,反正最后华阳是被土豆连咬带抓撵出仙府的。
这么一点小小的细节,如果是赝品,不会知道的。
那么眼前这个,就很有可能是真正的傅白了。
傅谦有点激动,一心想着要问他师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结果身子前倾,带起一大片水花。就算傅白没有站得很近,依然很不幸地被浇了一头一脸。
“看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傅白点点头。被浇了之后,反而放心了。
经过刚刚这么一遭,傅谦突然发现自己不能说话。他低下头,这才看清楚自己的样子。
他现在是龙身,而且还是幼龙,身上的鳞片都没有褪过。
而傅白……
傅谦再次看向傅白的打扮,他身上的衣服虽然素净,但是,都是很名贵的料子,看袖口的刺绣也知道做工精细。
这是傅白在做仙君时的穿着。
此外傅白的脸,在没什么表情的时候,都是很放松的。不像后来……
仙君……
“你今天好像特别安静,难道是……吃多了?”
傅白发现平日非常能折腾的银龙忽然变得格外老实,有点奇怪。他思考了几个可能的理由。
“是不是见到广陵了?不管他说什么,你都不要听。他那个人特别丧,你可不要受他影响。”
还在自己仙府喝茶的广陵仙君打了个喷嚏。
傅谦比傅白还要搞不清楚状况。他不知道怎么,就来到了这里,还遇见了曾经作为仙君的傅白。
难不成他……回到过去了?
...
霍屿呆在祠堂里,过了好半天,才找回力气站起来。
然而他还没走出祠堂,狐五就急匆匆地跑进来。
“族长,不好了!”狐五气喘吁吁地来报信,“小少爷、小少爷他——”
霍屿没由来地眉头一跳。
“小少爷他闯入后山焰池了!”
“什么?!”
听到这个消息后,霍屿差点失了族长的稳重,从原地跳起来。
后山焰池,那是狐族的一个禁地,也是封印着狐焰的地方。
所谓狐焰,并非什么珍稀的法器或者灵宠,确切来说,是类似灵力的一种力量源。这种力量源对适用体的要求很刁钻,首先必须是赤狐,而且还要拥有霍家的血脉。
以上只是基本要求,想要真正获得狐焰,还要经历一些十分严苛的考验。
一旦搞不好,就会反过来被狐焰吞噬,落得个连魂魄都剩不下的下场。
尽管霍屿一早就猜到傅款不会老老实实地听话,肯定要打什么鬼主意,但没想到他居然这么莽。
霍屿让狐五留在原地。他没有带任何随从,也没有通知其他人,一个人去了后山。他离开之后,狐五在原地打转,纠结了一会儿后,还是决定前去告知夫人一声。
看霍屿刚刚的表情,是真的生气了。族长生气的时候,反而不会有太多的表情。狐五担心这兄弟俩再发生什么大的冲突。有敬霜在,最起码霍屿不会做得太难看。
霍屿用最快的速度赶往后山。
狐族所在的岛屿是世外桃源,但到了后山这里,周围的环境明显变得险恶起来。平日这里为了防止族人误闯,都会设下层层机关和结界。除了霍家人之外,外人也很难找到这个地方。
霍屿看到环绕着后山的机关已经被破坏了大半,看来都是傅款的手笔。他也是霍家人,哪怕在此之前不知道焰池的具体位置,他体内流淌的血也会指引他沿着正确的方向前进。
狐焰,对霍家人来说,既是馈赠,又是陷阱。
如果它真的有那么容易被使用,那么霍家的先辈,也不必把它封印在焰池的深处,并且世代告诫自己的子孙,不要轻易靠近它。
霍屿化作狐形,一匹毛色深红的巨大狐狸在密林中飞速跳跃穿梭。狐形对他来说更方便些,后山的范围很大,焰池也不是一个小小的池塘,他需要尽快找到傅款的所在。
封印狐焰的焰池在山顶。越是靠近这里,周围的温度就越是高。霍屿来到这里,在升腾的热气中左右看了看,隐约间瞥见不远处一个不算清晰的黑影。那黑影站在焰池旁边的石头上,纵身要往下跳。
霍屿吓坏了,还没来得及思考,他的腿就率先迈了出去。
正在向下倾倒的傅款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用力地叼住了他的后领。他回头,看见狐狸毛绒绒的脸。
“大哥?”
霍屿牙齿用力,把傅款甩到地面上。他转身时便从狐形换为人形,大步走向没有搞清楚状况的亲弟弟,上去就是重重的一巴掌。
“你要是想死,我可以直接成全你!你听懂了吗霍峥!”
第四十七章 争吵
“大哥……”
他半天没有回过神。因为虽然他和大哥总是拌嘴吵闹,甚至有时候会动手,但除非他主动挑衅,大哥从来没有打过他。
霍屿对他是纵容的。
然而傅款看见霍屿脸上的表情,他看见了愤怒、后怕,还有悲痛。他从来没有见过兄长露出这样难过的表情。
毕竟霍屿大他好多岁,父亲去世后,他就在这个家族中,担任大家长的身份。为了能够更好地担起这个担子,霍屿过早地成熟了。
他很少显露负面情绪。
霍屿自己的掌心都红透了,可见那一巴掌打得有多重。他打过傅款后,垂在身侧的手还在微微地抖。霍屿侧过脸,逃避似的不想看见傅款,另一只手盖住额头,好像在强行压制内心的情绪。
傅款冷静了一下。他清楚地知道这一遭定会遇到大哥的阻拦,但他已经下定决心。
“大哥,”傅款语气坚定,“我一定要拿到狐焰。”
“不可能,你休想再前进一步。”
“狐焰对我来说很重要。如果想要击退黄泉兵,不再重蹈覆辙,我必须用它来增强自己的力量。”
“你还知道不要重蹈覆辙?”
“重蹈覆辙”这四个字大大刺激了霍屿。霍屿忽地转头,伸出手,指尖指着他弟弟。
“霍峥,你为傅白,你为仙界,你为苍生,你有没有想过,得知你的死讯时,你的亲人是什么心情?你有没有想过,我和你大嫂看见那件血淋淋的袍子时,我们是什么心情?你有没有想过我向族人说你死在战场上的时候,他们是什么心情?”
“我……”
“你什么都没想过!”霍屿厉声道,“你为傅白是报救命之恩,但族人养你育你,这份恩情你怎么还?你为仙界为苍生,是自以为慈悲,但你可有怜过你的至亲为你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的心?你战死沙场是荣光,难道我们就需要你的那份荣光吗?大哥只想要你平安,要你活着,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焰池附近没有生灵,寸草不生。这里静谧得惊人。
只剩兄弟二人说话的声音。
傅款沉默了,霍屿似乎因为方才过于激动,有些失态,也好久没有说话。
四周又重新安静下来。
“大哥,”许久后,傅款率先开口,他把语气放缓,尽力说服兄长,“我知道,对于族人,对于家人,我有很多做得不足的地方。但我现在,已经不可能单纯只是赤狐族的一员了。我有我要承担的责任,有要去拯救的人。赤狐一族,在大哥的带领下,会安稳地延续下去——”
“你以为你的大哥还年轻吗?”霍屿打断他的话,“霍家这一辈,你二姐嫁出去,不会再接手家族的事。如果我从族长的位子走下来,下一个就是你来接班。”
傅款不解地问:“可是你和大嫂……”
“我和你大嫂,不会有孩子,”霍屿平静地说,“霜儿的身体……不适合孕育子嗣。我不能用她来冒险。所以霍家,必须你来接。”
因为自己的家族,敬霜的身体早年经受过很大的折磨和伤害。霍屿这些年精心照顾妻子,已是小心翼翼。为了她能够活得久一点,霍屿不敢做出任何会对她的身体造成巨大负担的决定。
所以霍家这个担子,仅能够交给傅款了。
傅款自然也晓得敬霜身子弱,所以霍屿能下这样的决心,他并不意外。
他被推到了抉择的悬崖边上。
一边是霍家,一边是仙界。
傅款想要折中,或者暂且拖延。他承诺道:“大哥,既然这样,我会接下霍家,但不是现在。我必须等到这次仙界击退黄泉后,才能回到族中。”
“大哥还能看到那一天吗?”霍屿本来已经稍稍平复的心,又被傅款吊了起来,“你说这样的话……你上一次就说的这样的话!结果呢?是,上一次天帝保存了你的一魂一魄,送你进入轮回重塑肉身。但这次呢?你还有把握能回来吗?你还有这样的机会吗?说起来失去一多半魂魄的霍峥,还是我的弟弟吗?”
“大哥!”傅款也有些急迫,“不管怎么说,我都是霍家人!这是改变不了的!但你也会有遇到这样左右为难的时候,总会有两边都无法割舍的时候。我已经尽我所能给出了一个承诺,为什么大哥你不能站在我的角度考虑一下呢?”
“我站在你的角度考虑,怎么想都逃不了一个‘死’字!”
“战争才刚刚开始,大哥你怎么就不想你弟弟一点好呢?你从最开始到现在,仿佛认定了我的结局就是一个死。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为什么大哥偏要把事情往坏的方向想?”
傅款不能理解。
“因为有前车之鉴,因为你在跟随傅白!”
“这跟我师兄……这跟傅白又有什么关系?他从来没有逼迫过我,修仙也好,与黄泉交手也好,都是我自己的决定!他问过我的意见,只不过是我一意孤行——”
“但凡和傅白扯上关系的,就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
“你这是偏见!”傅款听见这话也有点生气,他觉得大哥在不了解傅白的情况下就做出这样的臆想,是一种不公,“傅白是一个值得追随的人,但不能因为追随他的人出了意外,就把责任全部推到他身上,这对他来说是不公平的!更何况大哥你又从来没有跟他见过面,你不清楚他的为人……”
“我不清楚?”霍屿怒极反笑,“我为什么会不清楚?我最初听说傅白这个名字时,你还在娘的肚子里呢!”
霍屿的话,把傅款说得一怔。
他一直以为傅白和赤狐一族没有其他的联系,看起来毫不相干。他以为他算是傅白与赤狐最大的联系了。
“这、这怎么可能……”
“惊讶吗?”霍屿看到弟弟发怔的模样,带着一种揭开真相的痛快和残忍,冷笑道,“你的亲叔叔霍连城,霍家千百年来最被寄予厚望的后代,就是因为傅白而死的!”
第四十八章 连城
霍连城。
如果把霍家所有的名字刻到同一块碑上,那么这个名字,应该是极为深刻的一笔。
那样一个风华绝代的人物,无论过了多少年,都会被后来的狐族人铭记。
霍连城是傅款的父亲那辈最小的霍家人,论辈分是他和霍屿的亲叔叔。霍连城从小就显露出很大的修炼天赋,族里的长辈在教授妖法的时候,他永远是学得最快的一个。
等到他快要成年时,整个狐族已经没有能够教给他东西的人了。
于是霍连城从那时起,就开始四处游历拜师。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回到族里,每一次族人都会发现他的实力与之前相比有飞跃似的进步,是他们望尘莫及的存在。
尽管拥有了这样强大的力量,霍连城却并不孤高。相反,他是个温和的、好相处的人。此外霍连城的外貌也很出色。狐族人天生拥有美丽的容貌,但他甚至比族人还要出挑。每当他回族里时,爱慕他的狐族女子,就会把采摘下来的花抛洒在他经过的道路上。
那真是繁花满径的胜景。
霍屿的父亲霍连峰,是当时的族长,也是霍家的大哥。霍连峰对这个弟弟极为器重,他已经做好了要让霍连城接下族长位子的准备,也和他商量过。
霍连城答应了,但是在那之前,他要做一件事。
霍连峰问他要去做什么,霍连城没有详细地讲,只是说人界有个傅家,最近得了一对双生子。关于这对双生子的身世,好像藏了很有意思的秘密,他要去一探究竟。
霍连峰不知道弟弟为什么忽然对人界的事情好奇,也不清楚傅家双子到底有什么特别的。不过他这个弟弟素来有自己的想法,他作为大哥,向来不干涉,于是就放任霍连城去了。
结果霍连城这么一走,就是很多年。虽然他不至于消失得无影无踪,会定期给家里报平安,但即便是再重要的节日,也不见他回来了。
霍连峰是不担心弟弟在外面会受气,毕竟这个年纪最小的弟弟本事多大,他心里有数。只是逢年过节,和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总会思及不在场的人。
霍屿那时候已经懂事了,他和霍连城有过短暂的相处,他知道叔叔是怎样的人物。
所以当霍连城的死讯传入狐族时,族人、霍屿、还有霍连峰,都十分震惊。
随之而来的,就是无边无尽的悲痛。
霍屿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一夜苍老。霍连峰本是个精力充沛的人。虽然他在那时年纪已经不算轻了,但他仍然能把全族上下管理得井井有条,还有余力亲手教育自己的儿女。
结果弟弟一死,霍连峰始终笔挺的背,都仿佛被压折似的佝偻了。
他只坚持到长子成年,族长之位交出去的那年初秋。
狐族人会用红色的纱做成一面面幡旗,以此来将客死他乡的魂魄引回故乡。霍连城死后,每一位狐族都亲手缝制了一面幡旗。
明明是冬天,白雪盈山的季节,却到处是游瀑似的红。
叔叔的死、父亲的老态,给年少的霍屿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虽然关于霍连城的死因,家里顾忌他年纪小,没有细讲。但霍屿还是打听到了一些事。
霍连城的死,和一个叫傅白的人有关。霍屿听说这个傅白是人族很有名的傅家的孩子。那时,按照凡人的计算方法,傅白十七岁,还没有成年。
然而十七岁的傅白已经作为人界的主力参与到抵御黄泉界的战争中。不知道什么原因,霍连城隐瞒身份,也加入其中。
然后为了救傅白而死。
霍屿不能接受霍连城的死,更不能接受他因为这样的原因死去。叔叔是个聪明、甚至可以说精明的人,为他人死去这种事,是霍屿无法想象的。
他想或许霍连城是有什么迫不得已。
可叔叔的死,已经成了过去的伤疤,是不可挽回的。但他的弟弟霍峥还有救,他不能像当年的父亲一样,对兄弟的死那么无力。
所以霍屿会竭尽全力阻止他。
“什么都不必说了,”霍屿把一只手伸到背后,“就算你埋怨我一辈子,我也坚持这么做。”
“大哥——”
傅款一句话没说完,就见暗金色的锁链般的东西缠绕在他的身上。
这是狐族族长才拥有的法器金珑,不可能轻易打开。傅款看见金珑缠身的时候,几乎同时急了。
“大哥!你这样是专断!我应该有自己选择的机会!”
霍屿没有听他解释,一挥袖,焰池旁边已经不见傅款的身影。
他被再次关到宗祠里面。
……
傅谦这边是意外的平静。
近几日黄泉门附近安定了不少,傅白因此有更多的时间留在府中。五个仙侍中的四个被他派出去,在门的周边盯防,只剩下一个虚谷。虚谷在没有做事的时候,总是懒懒散散的,又很嗜睡。午后的庭院有些燥热,他躺在本来是坤载为主人准备的睡榻上,懒洋洋地睡午觉。热得受不了时,就变出几缕凉风给院子降温。
傅白放任虚谷呼呼大睡。这五个仙侍平时没少为他奔波忙碌,所以这样难得的闲暇时光,傅白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打断它。他现在盘腿坐在池塘旁边,身前是广陵仙君不久前送来的一盆四岁槿。
这娇贵的花要先在花盆内养一段时日,等到根子健壮了些,再移栽到土里。傅白正在给它换土,表情很认真,手上沾满了泥也没有去管。
在他旁边,一只土色的狐狸四肢摊开仰面朝上,睡得香甜。池塘里,银龙大半身子盘踞在池底,只有脑袋搭在池子边缘,也在闭目养神。
傅谦来到这边后,就一直在想办法,搞清楚眼下的情况。不过这样闲适的午后实在舒服,让他也忍不住放松精神。
傅白用手拢土的时候,会发出细微到听不见的声音。傅谦听着这个声音,昏昏欲睡。
忽然,声音停了下来。
傅谦睁开一只眼睛,发现傅白正看向大门口的方向。在辨别了一番来者的脚步声后,傅白又重新低头忙活自己的事。
“是华阳,你安心睡。”
傅白发现他醒了。
看见熟悉的仙袍一角从回廊拐角露出时,傅谦这才闭上了眼睛。
华阳是为数不多知道傅白真正在做什么的仙君。他除了为天帝传旨之外,就是给傅白带点日常需要的东西。
这次带的是衣服和酿酒用的酒曲。
“每次来看你,都像在探监。”华阳把东西放在桌上,还忍不住嘴贱一句。
傅白把手上的泥巴全抹在他崭新的仙服上。
“欸欸欸,这新的!啧……”
华阳低头看着自己“五彩斑斓”的新衣服,欲哭无泪。
傅白伸手入池,池水将他双手的污泥一洗而净。昏昏欲睡的银龙被他的动作弄得不安地动了两下,傅白拍拍它的大脑袋,银龙安静下来,重新入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一只干净的帕子及时递到傅白手边。虚谷一手托着帕子,一手还在捂着嘴打哈欠。
华阳看着傅白擦手,忍不住说:“你这府里的仙侍也太懒散了,就不管治管治?”
傅白说:“这话你在虚谷没睡醒的时候说说就行了,我府里的人灵龙狐,都特别记仇。”
“怎么,我法力无边的华阳仙君还会怕?”
“行行行,你最厉害。”
傅白走过去,翻了翻华阳给他放在石桌上面的衣服,有点嫌弃地说:“花色太艳,俗气。”
“你什么破审美,这纹样明明仙界当下最流行好吗?”
“下次换素一点的。”
“还要多素?你浑身上下穿得白花花,像清汤挂面似的。你得有所改变。”
“算了吧,在这里打扮得花枝招展有什么用?又见不到人。”
“啧,怎么没用呢?你下次去砍那些妖啊鬼啊的,不就能让他们看见变化了吗?多有新鲜感啊!”
“那还真是一生只能见到一次的新鲜感。”傅白冷笑一声。
两人闲聊了几句,傅白一看他这半天说不到重点,要么就是没事来逛逛,要么就是在瞒着大事。
“你有什么事就直说,不用再绕圈子。”
傅白把四岁槿的叶片理顺。
华阳知道瞒不过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了:“你弟弟傅琼向天帝主动请缨,到天刃山去了。”
傅白的双眉立刻皱紧。
天刃山位于黄泉和人界的交界处,是让仙界非常头痛的地带。因为这里灵力薄弱,很容易被黄泉的妖魔找到机会突破。当初傅白曾经在此布下大大小小的雷阵,用来防御。不过近来这些雷阵因为时间太久,威力有所减弱,所以天帝一直有想法派哪位仙君过去修补法阵。
修补它们是个非常耗时的工作,而傅白又不可能长期离开黄泉门,因而天帝在考虑其他的人选。
这个人选就很犯难了。
既要实力强大,又要道心坚定。傅卿思来想去,决定派广陵仙君前往。
这个决定他与傅白商量过,傅白也很赞同。广陵这人虽然丧,但除了傅白外,他的确是最靠得住的了。
可是在傅卿正式与广陵提过之前,傅琼便找上了,说要去天刃山。
“帝君答应了吗?”傅白最先关心的是傅卿的态度。
“还不清楚,”华阳摇摇头,“傅琼跟帝君争取过好几次了,说不定帝君就会同意。”
紧接着,抢在傅白之前,华阳首先说:“傅白,你可不能偏心。这个事儿傅琼来做广陵来做,还是我来做,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你千万别说出什么太危险了不能让傅琼去的鬼话。”
“我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吗,”傅白揉了揉眉心,“我想说,要不就我亲自去。最近黄泉门这边比较太平,换个人来顶替我一段时间也不是不可以。”
华阳摸摸下巴。
“你说这个也是办法。毕竟那些雷阵是你布下的,你最熟悉。这样,要不我跟天帝说说,我替你几天,你去。”
“不用这么麻烦了哥,天帝已经答应我了。”
第三个人的声音插入两人的对话,两人回头,只见傅琼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庭院的一角。
傅琼现身的一刹那,原本在池中假寐的银龙,像离弦的箭般冲了过去。
第四十九章 阻拦
傅谦说什么也不会忘记那张脸。
虽然那张脸和他师兄拥有一样的五官,但傅谦绝不会把他认错。
尽管知道这里也许只是一个并不存在的幻境,他在这里所做的一切既不可能改变过去,也不可能挽回什么,但傅谦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冲上去。
银龙突然的动作把院子里的几个人都吓了一跳。傅白第一个反应过来,伸出双手拖住银龙的身子,及时制止它的动作。
几乎同时,看见傅白出手后,傅琼背在身后,已经准备释放仙术的手放了下来。
华阳帮着傅白按住银龙,还很急切地问:“怎么回事啊傅白?这小龙疯了?”傅白也很纳闷。银龙性格温顺,被狐狸多次欺负也不还手,为何今天突然变了性子?刚才那一下,很显然是对着傅琼去的,不可能存在什么误会。
掌心冷冰冰的龙鳞在不断翕动,傅白抚了抚那些鳞片,安抚银龙过分焦躁的情绪。被阻止之后,傅谦也慢慢地冷静下来。很多情况他还没有搞清楚,现在究竟处于哪个时段又不明确,傅琼也不是从一开始就那样疯狂。
察觉到银龙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傅白放松了钳制他的力道,华阳也松了手。
傅琼目不转睛地盯了银龙一会儿,嘴角扬起。
“哥,你养的龙好像不太喜欢我呢。”
听见傅琼说话,银龙又有些躁动。傅白皱眉,对双胞胎弟弟说:“出去说话。”
“好吧。”
傅琼听话地走了出去,傅白让银龙回到池子里,并叮嘱华阳照顾它,然后也随之走了出去。
兄弟二人就站在隔着一道院墙的后花园内,他们说话的声音能够传到这边来。傅谦冷静之后还不忘竖起耳朵听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在说去天刃山的事。
“你想去天刃山,为什么不找我提前商量一下?”傅白首先问道,声音都带着严肃。
“要是跟哥你说过了,你绝对不会同意我去啊,”傅琼回答的倒是很散漫,还带着笑声,“与其被你啰嗦一大堆,不如直接去找天帝碰碰运气。”“这是碰运气的事吗?天刃山那个地方的危险程度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来找我,最起码我还能告诉你该注意点什么。”“别骗我了哥,我找你,你肯定招呼都不打就自己去,我太了解你了。”傅白这次没回,估计是被猜中心思,默认了。
过了一会儿后,他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来。
“帝君答应了吗?”“嗯,上次点头了。”傅卿点头同意,那事情基本上就已经成了定局,哪怕是傅白也不好干预。
傅白大感头痛。
他这个弟弟表面上什么都听他的,其实非常有主意,傅白拿这点毫无办法。
天刃山危机四伏。傅白去过那里,更知道那里有多危险。
何况现在那一带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雷阵。
当初傅白布置雷阵的时候?为了更好地发挥阵法的威力?把可攻击的对象扩展到全部活的东西,自然包括仙人。
因为如果要把仙人排除在外,就意味着要对阵法做出额外的调整?降低通过的难度。而天刃山那里过于脆弱?一不小心就会被黄泉突破。傅白想要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干脆做到底,连他自己也是被囊括在这个攻击对象内的。
但他好歹还算是最初布置阵法的人,多少能够比旁人熟悉一点。
按理说他才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
思来想去,傅白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让你自己去还是太危险了?我和帝君说说,最起码让我跟你一起去。”
“可是哥,这边不也离不了你吗?天帝不会答应的。”“那……”“这样吧?你把那边雷阵所在的位置都画给我。有了这个地图?说不定我生还的概率就大了一点。”傅白想了一下?觉得这样也行。
“那好,我画给你。”院墙内傅谦听到这里就呆不住了?他又一次挣扎着要从水里面出去,让华阳一激灵。
“哎?你别出去啊!你现在离开水就会死?别不自量力啊!”傅谦现在还算一条幼龙,不能轻易离水,否则就会因为缺水而死。但他实在管不了许多。
天刃山之行是一件具有转折意义的大事。
傅琼之所以这么坚持地要进入天刃山,正是因为那里是黄泉突破凡界最容易的地点之一。如果拥有了傅白亲手画的图,那么危险重重的雷阵也不成问题。
傅琼就是用这种法子,轻而易举地攻破了边界,大批大批黄泉的妖魔潮水般涌入凡界。
然后就是人间炼狱。
仙界在天刃山被突破的瞬间有所察觉,但傅白那时候尚且在黄泉门附近,晚一步得到消息。在华阳他们抵达那里告知傅白之前,傅琼已经先一步到了。
他们兄弟有过怎样的交锋傅谦不清楚,傅谦只知道他等来的是重伤的傅白。傅琼动作极快,而且打了所有人个措手不及。他知道仙界,尤其是傅白,不会对他有防备。
所以他第一个就要把威胁最大的双胞胎哥哥解决掉。
院子内的骚动引起了院墙外两人的注意。傅白听见华阳在大声地喊他的名字。他暂且搁置了和傅琼的对话,回身到院内查看情况。
华阳满身是水,狼狈得很。他正用力地按住银龙的脑袋。
“快快,搭把手!我自己要按不住了!”看见傅白之后傅谦就不折腾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前者,嘴里呜呜咽咽地发着不清楚的叫声。傅白看到他的异样,有些困惑地皱起眉头。
“哥,怎么了?”
傅琼在之后也走进来。
在他进来之后,银龙仿佛不愿意看见他似的,紧紧地闭着眼睛。傅白的目光在二者之间逡巡,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轻轻地拍着银龙的头,慢慢地说:“傅琼、华阳,要是没事,你们就回去。我这两天,抽空回仙界一趟。”华阳没什么意见。
“行,反正我就是来给你送东西,没别的事,先走了。”“嗯。”傅琼的眼睛打量了一下银龙,那种探究的目光让傅谦非常不舒服。
“那我就先不回了吧,”傅琼说,“哥,我在你府里住几日。还有空房间吧?”
第五十章 曾经
傅白对于傅琼主动提出住下很惊讶。他本以为傅琼为了避免听到他啰嗦,打算有多远就躲多远呢。
不过既然傅琼准备住下,那傅白也不没理由拒绝。
“我让虚谷带你找个房间休息。虚谷,你带他去。”
虚谷飘忽着走过来,走了还没一半,就被傅琼叫住。
“不用了,我先在这院子里待会儿,反正又不累。”
看傅琼的举动,没有什么异样,但银龙的反应却让傅白有点留心。傅白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尝试着单独和银龙沟通。
“那你坐着吧,我带着青游出去遛弯。”
“它一条龙有什么好遛的?哥你是不是对它太好了?”傅琼表示不能理解,“你晾着好久不见的亲弟弟不管,然后去遛龙?”
“你这么大的人了,一个人呆着又不会出什么问题。”傅白走到池塘边,拍拍龙脑袋,“走吧青游,你老是泡在这池子里也没什么意思,我带你出去走走。”
说着,傅白伸出食指,指尖凝聚了一点灵力。他把这点灵力注入银龙的额头,银龙很信赖地闭上眼睛,随后,它的身子慢慢变小,渐渐地变为只有巴掌大的一团。
傅白又变出一个鱼缸,让它游进去。用仙术可以暂时让银龙缩小体型,不过时间太长的话,它就会感觉到不适,因而傅白平时几乎不使用这种方法。
没想到傅白真的要去遛弯,傅琼露出有些郁闷的表情。傅白拍拍他的肩膀,说:“一会儿就回,有什么要求你跟虚谷说。”
傅琼撇嘴。
“你拍我和拍龙的手法一模一样,我感觉我的地位好像和它拉到一个水平了。”
“瞎想什么呢,怎么说你都是客人。”
傅琼翻了个大白眼。
“行行行,你去遛这条傻龙吧。我这个‘客人’要休息了。”
“那我走了。”
傅白一手搂着鱼缸,慢腾腾地走了出去。
他背对着,自然不能看见后面的情景。
盘在鱼缸底下的银龙抬起头,稍稍露出水面,和看向这边的傅琼视线正对上。
傅琼在笑,但眼神变得又沉又冷。他的嘴唇动了两下,却没有声音发出,但傅谦还是听见了他的话。
“不要耍花样,”他在威胁,“虽然不知道你是突然开了灵识还是怎样,但?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装傻。毕竟?傅白对我毫无防备。”
傅琼在用傅白的安危来威胁银龙。
银龙闭上眼睛,金色的眸子隐藏在薄薄的眼皮之下,噗通一声,它又沉入水中。
……
傅款已经被关一天一夜了。
他盘腿坐在阴冷的祠堂地面上,闭着眼睛,不吃不喝。霍屿刚开始让人送了两顿饭?看他这样子,也是生气?索性后面就不再派人送饭?任他饿着。
祠堂是个特殊的地方?这里能让所有的灵力妖力无效化?哪怕是傅款?现在也变得如常人一般?阴寒侵蚀着他的身体?不进食也不喝水,让他的脸色苍白。
此时已是凌晨,再有一个多时辰?天就亮了。傅款饿得有些发晕?恍惚间?他听见祠堂的角落有砖头被扒掉的声音。
一团雪绒绒的东西从被扒出的空洞钻进来?原来是一只雪狐。雪狐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脚掌落在地面上,抖了抖毛发上的灰尘,然后转头用嘴叼着一袋食物,拖到傅款的面前。
傅款睁开眼睛,看见雪狐乌溜溜的圆眼睛,虚弱地道了声,
“大嫂。”
敬霜伸出爪子,把那袋子东西往傅款的方向推了推。
傅款偏过头,拒绝。
“不用麻烦了大嫂,你回去吧,在我哥答应我之前,我是不会吃东西的。”
狐狸歪歪脑袋,微微拱起身子。下一瞬,敬霜变作人形,出现的傅款面前。
变成人的敬霜把袋子解开,取出里面的食盒,再次递给傅款。傅款艰难地抗拒着食物的诱惑,还是摇头。
“大嫂快回去吧,这里冷得厉害,你的身子扛不住。万一你病倒了,大哥更不能原谅我,我还不知道要被他关多久呢。”
尽管傅款这么说了,敬霜似乎也没有走的意思。她来是为了寻找转机的。这兄弟俩如果再僵持下去,只会让关系恶化得更厉害,这是她不愿意见得的。
敬霜找了个稍微干净一点的地方,也坐了下来。她给傅款打手语,说,我们聊聊。
傅款对嫂子还是比较温和的,最起码能平静地说话,不至于像面对他大哥,一句呛一句地说。
他问敬霜:“嫂子想聊什么?啊,先说好,要是替我哥当说客,那嫂子还是请回吧!”
敬霜轻轻摇头。
我想,听你聊聊傅白。
“我师兄?”傅款有些讶异,“嫂子怎么忽然想问他的事?我以为,你对这些外面的事情没什么兴趣。”
敬霜说,她的确对于岛之外的事情不怎么过问,但她想傅白一定是个特别的人。她想知道是怎样的人,才会让三弟这样死心塌地追随着,甚至连生死都置之度外。
敬霜的眼睛清澈干净,即使她不会说话,单看那双眼睛,就能看出她的喜怒哀乐。在这样的眼神下傅款也放松了心情。和傅白的故事实在太长太长,他一时间竟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和我师兄,就是傅白,很早很早之前就结识了,这个嫂子你应该知道。那时傅白刚刚成为仙君不久,不过这个‘不久’,按照人间的岁月,大概也是很久了吧……我遇见他,是在我还不能化形的时候。我从族里偷跑出来,不小心跌入了某个阵法,然后就被传送到了妖兽的老巢。我那时拼尽全力要逃出来,但力有未逮,又受了伤。就在我以为我要一命呜呼之时,是傅白救了我。
“他在追杀一个逃命的堕仙,恰好来到这里。本来妖族和妖族打起来,傅白是不愿管的。但他那天心思一动,就搭了把手,把我从妖兽堆里捞出来,丢在安全的地方。照他的原话,他当时就是脑子进水。他说如果他预知到我会跟他有千八百年的孽缘,他就应该把我直接塞到妖兽嘴里,以绝后患。”
敬霜听到这里,捂嘴笑了笑,傅款也忍俊不禁。
“傅白是想把我丢到比较安全的地方自生自灭,但我硬是跟着他。他甩不掉,就只好带我回仙府。傅白最初的仙府就建在黄泉界边儿上,那个地方寸草不生,阴气又重。但傅白不想委屈自己,就种了很多花草。他种的速度不快,但等我到府中的时候,已经到处都可以看见他栽的花草,可以想象他在那个地方呆了多久。府里除了傅白,还有五个仙侍,和一条银龙。虽然黄泉边界那个地方贫瘠又荒芜,而且四处都是危险,但那的确是傅白此生经历过的,最安闲的日子。”
傅款说到这里,脸上的笑意早就散了。他余光看见敬霜有点担心的样子,安抚地笑笑:“嫂子不用担心我,我有什么可值得担心的?和傅白比起来,我们所经历的苦难,实在不值一提。”
敬霜不赞同地摇头。她说苦难最不可拿来比较。
“但我想,傅白经历过的一切,哪怕匀出三分给旁人,那个人也早就承受不了。然而他却从不抱怨,也不动摇。他比我们都要坚定……”
傅款接着那段在仙府的日子说起。那时候傅白每天做的事情都差不多,在黄泉的边界巡视几遍,解决掉那些擅自想要越过边界的魔怪。有时会接到仙界追捕堕仙的旨意,就即刻行动,可能要暂且离开边界一两天,这时就由其他仙侍暂且顶替他看守。傅白每日呆在府里的时间并不长,对于仙人来说,他不需要休息。但是他府里的花花草草,龙和狐狸还需要照顾,所以傅白就不得不在繁忙的日常中抽出时间回来。
这段太平的日子持续了很多年,仙界也没有把傅白召回的意思。傅款时不时会见到有天上来的仙君探望傅白,但他们从来没有提过召回的事,傅白也不主动问起。傅款其实会感到困惑,他想既然傅卿和傅白是兄弟,为什么傅卿从来不照拂弟弟。依照傅款后来的观察,黄泉门附近的局势没那么紧张了,追杀堕仙的命令,从原来的两三天一次,到后来半个月,甚至更长。
傅白留在府中休息的时间越来越多,可仙界还是久久没有动静。
简直就像把他遗忘在这里一般。
傅款此生也没有再见过第二个人像傅白这般无欲无求。仙界需要他,他就行动。不需要他,他就安静地做自己的事。傅款那时候只是一只什么都不懂的狐狸,他甚至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他没有想过傅白需要的是怎样的生活。
“我们就一直在仙府里等着,等待什么,我也不清楚,或许是一次转机。转机的确出现了,而且那样令人措手不及。傅琼叛变了。傅白的亲弟弟傅琼,凌越仙君叛变了。
“也许嫂子你不知道,傅白和傅琼,凌鸿仙君和凌越仙君,当年被誉为仙界双璧,是最璀璨的双子星。虽然我对傅琼这个人的厌恶无以复加,但不得不承认,那时他和傅白的风姿,盖过了万物,是没有办法用语言描述的程度。只有亲眼见识过的人,才能领略到,那是怎样天姿夺目的人物。
“也正是因为如此,正因为傅琼曾经是这样的人,他的堕天,才会让三界大震,天地具恸。我师兄傅白是最晚得知傅琼堕天的人,黄泉边界消息闭塞,不然天帝也不会专门派仙人来传旨。但那天,派来传旨的仙人晚了一步,被傅琼抢先。傅白他感知到弟弟的到来,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他像往常一样,解决掉堕仙,正准备回府迎接傅琼。然而傅琼来了,却是从黄泉得门走出来的。
“大战结束之后,黄泉边界被傅白下了禁制。只有堕天的仙人,才能自如地穿梭于此。看见傅琼从门中走出来的那一刻,傅白在想些什么,不得而知。”
傅款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但那天仙府中所有的花草,一夜之间枯萎了。”
第五十一章 因果报应
傅琼堕天后,紧接着,就是漫长的战争。
为了对付预谋多年的傅琼,仙界几乎倾注所有的兵力,而傅款和傅谦,也在那段日子渡劫飞升,破格被纳入仙列,加入到仙界与黄泉界的交战之中。
妖族渡劫成仙有多困难,哪怕傅款只字未提,敬霜也心中有数。只不过傅款不想太多地讲这段经历,敬霜便也很通情达理地不追问。
“仙泉二界的混战,在仙史上都有记载,这我就不说了。总之,是仙界倾尽全力,终于把黄泉界重新打回他们的老巢。而他们的头领傅琼,也被傅白亲手封印。封印的这一段,我不是很了解。那时我早已经被送入轮回。但根据我后来听见的只言片语,大致可以推测,傅白为了封印自己的手足,花费了很大的力气。在仙界艰难取胜后,傅白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貌似就是因为这件事。那段时间,连和他关系最好的华阳仙君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和他有联系的,似乎只剩下天帝、和玉手仙君。
“玉手仙君在的话,很有可能,傅白在封印的时候,是在以自己的血肉为消耗,这才需要她在旁边随时治疗。最终傅白把傅琼封印了,并将封印物,送到了不同的地方。在结束封印后,他又一次消失了很久,中间只和华阳仙君见了一面。之后傅白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就和原来很不一样了。或者说……和原来一样了。”
敬霜有些不解,傅款解释说:“经历了这么多事,是个人都会性格大变,变得消沉或者变得不羁都有可能。然而傅白那时候却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甚至比原来的情绪还要少了些。唯一有变化的,就是喝酒比原来频繁了,但也不至于毫无节制。他喝醉后,就会做一些出格的事,经常挑战天帝容忍的底线。仙界那座戒律峰,简直就是专门为他准备的。这段日子持续的时间不长,很快,傅白也进入轮回当中……
“等我再次见到他,那时候我们都已经不知道轮回了几辈子,才在雷劫山上重逢。”
傅款说到这里,没有继续。他转过头,笑盈盈地对敬霜说:“好啦,故事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
敬霜想了想,问他。
听你的描述,傅白应该是个实力很强的人?但单凭这一点,恐怕不会让你,和其他人,追随他这么长时间吧。
“为什么不会呢?”傅款反问了一句?“傅白的强大,不止在于他的实力?还有他的意志,和他的人格。嫂子如果亲眼看到过傅白在战场上的样子?你就能明白我这话的意思了。”
敬霜微微弯起了眼睛。
她说傅白在战场上是什么样子,她不清楚。但她看得出?傅款是真的很崇拜这个人了。
傅款咳嗽一声。
“也不止是我?毕竟那是傅白……”
敬霜目光放远,陷入回忆。她对傅款说,曾经在狐族,也有这样一个人物。
“谁?”傅款问,“该不会就是我那个叔叔,霍连城吧?”
敬霜点了点头。
“我从来没有听过关于这个叔叔的事?”傅款对霍连城的事?一无所知?“父亲和大哥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
敬霜回他说?那是因为霍连城这个名字?就像一根刺,扎在霍家人的心里。
“大嫂也知道他的事?”
知道,敬霜回道,她当年有段日子流浪在外,曾经接受过霍连城的照拂。
没有比他再更完美的人了,敬霜这样评价霍连城。
“那大嫂知道……他和我师兄是怎么认识的吗?既然他为了我师兄而死,那说明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不浅的交情吧?”
敬霜知道的也不算特别多,但她曾打听过,貌似当年霍连城是带着目的到傅家的,可是不知为何,最终放弃了一开始的目的。
虽然不清楚他的目的是什么,敬霜“说”,但能让霍连城放弃的人,一定也有他的特别之处。这样来讲,她倒有些懂得,为什么那么多人会无怨无悔地为傅白牺牲。
毕竟霍连城并不是一个能够被轻易改变的人。
傅款虽然对他这个素未谋面的叔叔没什么印象,也不感兴趣,但听见有人夸大师兄,他也跟着得意。
“那是当然,没有人能抵抗我大师兄的人格魅力……”
“所以这就是你坚持要去死的原因?”
霍屿阴沉的声音在祠堂外响起,把祠堂内的傅款吓了一跳。敬霜倒是不敢到惊奇,还主动走到门口,等着霍屿把门打开。
门口的霍屿手臂上挂了一件厚衣服,他把衣服抖散,搭在妻子的肩膀,给她御寒。
转头对傅款语气很不好地说:“你自生自灭,别拉着别人和你一起遭罪。你大嫂的身子,在这祠堂里面,还不得冻出个好歹来?懂不懂事……”
敬霜拽拽丈夫的衣袖,跟他解释,是她自己过来的,不关三弟的事。
傅款不好意思把责任都推卸给大嫂,就理直气壮地跟他大哥说:“你把我放出去,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说到底还是你非要关着我……”
“怎么我关着你还有错吗?你到现在还认为自己很有理?”霍屿感觉跟他弟弟多说一句话都要少活两年。他脾气刚一上来,被敬霜察觉到。敬霜轻轻拍拍他的手臂,及时制止兄弟二人再次吵起来。
霍屿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再问你一遍,最后一遍。霍峥,你到底是要回归仙界和家族彻底断绝关系,还是要返回族里永不归天?”
“我要回仙界。”
“你这是死不悔改!你——”
“大哥!”傅款打断霍屿的话,“你也有憧憬的人,你那么崇拜和尊敬霍连城,那你应该能理解我才是。”
“我不能理解!我实在是看不出,那傅白到底有什么独到之处……”
霍屿很生气地说着,说到一半,忽然瞥见他弟弟的眼睛。
傅款在祠堂里呆了一天多了,身上都是积灰,脸也脏兮兮的,又因为不喝水不进食面色惨白。
但他的目光却像黑夜里的荧火般亮得惊人。
霍屿突然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他仿佛看见霍连城最后一次辞别,要去傅家的那天。他坚信自己能见识到前所未有的景色,于是那么坚定地离开故乡,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霍连城不带任何遗憾地死去了。在这一刻,霍屿意识到这样的一件事。
叔叔是死得其所,才没有留下任何遗言、遗物,甚至连身体和灵魂都没有留下,只有空落落的一副棺。
霍屿眼眶一热,又抬起眼皮拼命向上看,止住泪意。
“我算是明白了,”霍屿侧着身子,不看任何人,“那傅白就是一火坑,我们霍家的男人,一个接一个地往里跳,还自鸣得意。”
傅款被他大哥这句话说懵了,还是敬霜指了指敞开的门,做了口型说,去吧。
后知后觉的傅款明白大哥这是放行了,他站起来,向兄嫂深深一拜。想说得话有很多,但最终一句也没有说出口。
霍峥离开了,和霍连城一样,没有回头。
在傅款的脚步声消失后,霍屿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算是因果报应吗?报应……我们老霍家也没有刨过他们老傅家的祖坟吧?”
敬霜被丈夫逗笑了。她踮起脚揽住丈夫的肩膀,轻拍几下。
这是从一开始就被她预料到的结局。
霍屿还把弟弟当作小孩照护,但傅款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骄纵任性的小少爷了。他渡天劫、战黄泉,他经历过身体和意志的折磨,灵魂也被撕成碎片,还要拼凑着破碎的回忆,再度想起曾经的痛苦遭遇。
历尽千帆,他依然能从容谈笑。这个被全族溺爱着长大的孩子,已经变得很了不起了。
所以他更难被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