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龙
傅白睁开眼睛。
他的手指缓慢地动了动,身体有一丝疼痛,意识渐渐回笼。
这里是一处四面敞开的凉亭,亭子坐落在湖水中央。傅白平躺在软榻上,还能感受到习习微风吹来。
他用手臂支起上身,腹部忽然一痛,不由得嘶气。低头一看,腹部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
傅白回想起来了。这是之前他奉天帝的旨意,前往望江城清剿黄泉残兵后受的伤。
知道伤口的来源后,傅白环顾四周,确定他的所在之地。
这里是他在仙界的仙府,天帝将其赏赐给他有几十年了,但他总在外面奔波,很少回来。乍一看,还有点陌生。
不远处的回廊闪出一道人影,是个白衣少年。少年手中端了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在廊桥上走。他分神瞧了亭中一眼,看见坐起身的傅白,不由得惊喜道。
“仙君醒了?”
一说话,就顾不上手中的东西。他手忙脚乱地把倾斜的瓷碗放回到文盘中间。
这是他府中年纪最小的仙侍震生。
傅白的仙府中只有五位仙侍,坤载、浮焰、虚谷、雨韶、震生。他原本无意在府中安放仙侍,因为基本不怎么回府。但他的长兄傅卿,也就是天帝非得强调仙君要有仙君的排面,而且府里少不了打点照料的人,傅白这才不得不妥协。
五位仙侍,都是傅白分了自己的神识,点化草木而得的。他们五个有的成型快些,有的慢些。坤载最早,震生最迟。浮焰虚谷雨韶位于其间。
现在给傅白端药过来的,就是最年少的仙侍了。
震生虽然落地就是少年模样,但心智并不成熟,各方面还很依赖傅白。傅白极少让他出府,担心他受伤吃亏,顶多让他在府中喂喂鱼养养花,每天练练仙术耍一耍剑。震生也听话,傅白不让他出门,他就老老实实呆在府中。
尽管偶尔会羡慕其他能够跟随傅白一起出生入死的仙侍,但震生知道他现在还不够格,要勤加修炼,才能追随仙君。
“仙君,这是刚刚煎好的药。”
震生双手捧着药碗递给傅白,傅白双手接过,道了声谢。
一饮药汁,差点吐出来。
也太苦了。
震生看见他五官皱起来,着急地问:“怎么了仙君?是我没煎好吗?”
“这次的药是玉手还是华阳送来的?”
“是、是华阳仙君。”
果然。
傅白撇了下嘴。
只有华阳那个幼稚的仙人才会在这种地方坑他。
震生说玉手仙君被帝君派到某座仙山采药去了,这次傅白的伤由华阳仙君全程负责。这俩人的态度天差地别。要是玉手来,她会时时刻刻跟在傅白身边,催他吃药换药。
至于华阳,傅白的生死不在他的考虑之中,府中的仙侍不去催,他是不会配药的。
“华阳仙君怎么配了这么苦的药呀,是换了方子吗?要不我下次跟仙君说说,看有没有能够替代的药草吧。”震生性子单纯,没有多想。
但傅白知道就是华阳那小心眼的在使坏。估计这阵子因为要照看他的病,天帝不允许华阳到处跑。他在府里闷得慌,就开始作妖。
忽略掉难以忍受的苦味,傅白一口气喝光碗中的药,把碗随手放到一边。
湖面忽然兴起一股凉风,他不禁用衣袖挡了挡。然而袖子拂过时,一不小心刮掉了药碗。傅白伸手要拣,只见平静的湖面忽然炸起一片水花,有什么东西隐藏在水花之中,一跃而起。
瓷碗受到水花的冲击,也随之飞上半空,然后被一张巨口叼住,又送到傅白面前。
金色的眼睛流光溢彩,亮银色蜿蜒的细长身子盘在水底,浮出小半。这是一条年幼的银龙。银龙一族栖息于东海,是海中的霸主。龙这种生物天生具有神性,而银龙又是其中的佼佼者。所以对于它们这个种族而言,飞升成仙是很容易的事。
银龙幼年即可化为人形,化作人形之后,修炼就方便许多。然而在傅白府中的这条幼龙已经一百来岁了,却依然不能化人。他的成长期貌似比一般的银龙要长。
不止如此,这条银龙的尾巴末梢还带有一点灰色鳞片,这种灰色,是血统不纯的一种表现。
年幼的银龙都要在族中长辈的照看下修炼生活,而这一条却出现在傅白府中。
它是被族人遗弃的。
傅白并不介意小龙的血统纯不纯正,他只是感觉这条龙好像不太聪明。他不说话,银龙便一直叼着瓷碗不松口,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他看。
“这湖对你来说好像有点小了。”
傅白伸手,把它叼着的碗拿下来,又看了看它埋在湖水中的那部分身子。
银龙的个头比其他龙要大,哪怕这是条还在发育中的龙,仙府中的湖对它而言还是不够,只能容它在水底盘起身体。
银龙能听懂人话,还以为傅白要赶他走,尾巴不安地甩动两下。
尽管它已经甩得很轻很轻,湖水还是被它扬了起来,一不小心就溅了傅白满身。
傅白面无表情地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水,语调平缓地说:“不是要赶你走,是要给你换个更宽敞的地方。你现在没办法化作人形,一天到晚都需要在水里泡着。总蜷缩着身子也不好受吧?”
银龙最初被他拣回来的时候,才有成年人的一指粗细,放在养鱼的鱼缸里面就绰绰有余。
但现在它太大只了,装它的容器也从小鱼缸,变成一大片湖。目测这片湖很快也盛不下它。
傅白想在府外找一处仙岛,不用太大,足够这条银龙游来游去的就行。但银龙不想出府。听见傅白的提议后,大脑袋耷拉在亭子边,胡须一抖一抖的,看起来失落又沮丧。
傅白想了想,又说,
“你若不想出府,那我改日去其他几位仙君那里问问,有没有合适的法器,能够容纳你。这样总行了吧?”
银龙对这个新提议十分满意,精神抖擞地立起身子,哗啦一声,又拍了傅白一身水。
傅白对此习以为常,拎起自己湿漉漉的衣角,自言自语道:“我还是换身衣服吧。”
同样被水浇了满身的震生凑过来。
“仙君需要我拿干净衣服过来吗?”
“不,等会儿我再去换。”
银龙知道自己不会被赶出府后,又自顾自地玩起来。它咬断了湖中的荷花,很没有情调地大嚼特嚼,还给傅白摘了几朵完好的。
傅白看着满湖惨兮兮的荷花,和其中闹腾得贼欢的银龙,斟酌了一下,说:“你跟随我也有百年,本想着你的族人会把你找回去,但现在看来它们也没那意思。既然如此,那我便给你取个名字吧。”
听说傅白要给它取名字,银龙很欢腾地游过来,安静地把脑袋搁在亭子围栏上等待着。
这个名字其实傅白已经准备很久了,他曾经以为不会有用到的时候。毕竟赐名这种事,是要由同族长辈做的。
但这条小龙,恐怕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
只能由傅白代劳。
“青游,”傅白的手搭在银龙双眼中间的位置,“我送给你‘青游’二字为名。若你喜欢,自可保留,若是不喜,也可随时舍弃。”
赐名意味着认主,但傅白不想通过这种方式约束幼龙,所以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他。
银龙缓缓地眨了眨金瞳,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认下了这个伴随他数百年的名字。
第二十三章 一个消息
傅白在府中养伤,闲来无事,就喂鱼喂龙。他这次伤口愈合的速度很快,看来华阳仙君嘴上不乐意,身体很诚实,配的方子十分有效。
这日傅白在庭院里指导震生剑法,一人不请自来,熟门熟路地绕过假山清湖,来到庭院内。震生耳朵灵,先一步察觉到有人来了。他一分神,傅白有所察觉,偏过头一看,是广陵仙君。
广陵算是府中常客,他过来傅白也不稀奇。他让震生停下来歇息,却不打算迎人。
是广陵主动走过来打了招呼。
“你在这府里倒是自在。”
他扶着一枝四岁瑾,瞧了瞧上面的花骨朵。
这四岁瑾娇娇气气的,在哪里都不易存活,活下来的也大多羸弱。只有在傅白府中的这一束看起来繁茂多姿,颇有一番雅致风丽的气质。
傅白回广陵的话:“不自在也没有它法,帝君不许我乱走动,我只能在这府里闷着。”
广陵仙君笑了:“你几时还听帝君的话了?他说要关着你,你就乖乖呆着?我可不信。”
他了解傅白的脾性,一般都是表面服从,暗度陈仓。
傅卿压根管不住这个弟弟。
傅白被广陵戳破谎言,没什么反应,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我留在府中,也不完全无事可做。养花喂鱼,教小孩练剑,我很忙的。”
广陵没听他睁眼说瞎话,而是四下看了看,然后看到院墙上探头探脑的龙。
他盯着银龙翘起来的龙尾看了一会儿,忽然道:“那条小龙的渡劫期又快到了吧。”
傅白没吱声,仿佛默认。
广陵知道傅白捡了这条血统不纯的银龙,还一直尽心尽力地养着它,尽管这条傻龙吃了睡睡了吃,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广陵劝他放弃。
“傅白,把它丢了吧。血统不纯的银龙,再怎么渡劫,也无法扭转,这是先天的。而且这傻龙什么都不懂,一百多岁了还不开灵识,或许是天生就愚笨。你对它好,它也领会不到。明白吗?”
广陵仙君把银龙从头到脚数落一遍。他是个结果派。如果结果不会好,那么他就不会开这个头。
银龙好像听懂了广陵在骂他,不服地喷了喷气,却更是被广陵仙君抓住了马脚。
“你看,我这么说它,它连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银龙性格暴躁,斗争意识强,你养的这条傻龙连发脾气都不会。你留着它做什么,镇宅?图个吉利?”
傅白听他絮絮叨叨说了一通,等他宣泄得差不多了,才招招手,让银龙把头低下来。
银龙蠕动长长的身子,鳞片刮在院墙上不小心碰碎几片瓦。不过傅白没有斥责它,而是伸出双手,在龙头的双眼、额骨、龙角、龙颚碰了碰,看样子是在检查。
就像广陵说的,因为青游的血统不纯,它是没有机会修炼仙途的。但傅白不信这个邪,哪怕逆天也要帮银龙改命。他翻阅古籍后,找到了几个比较有可能成功的方法,又从其中挑选出最合适的一种,再加以改良。
这最后选出来的方法就是通过渡劫,来净化银龙的血统。
一次净化不可能达到目的,那就多次进行。单单凭借没有根基的银龙自身,绝对是无法平安度过天雷劫的,所以傅白就要把一部分天雷引到自己身上,这样才能顺利地达到目的。
广陵知道这里面的细节,因而愈发不能理解。他知道傅白虽然性子冷淡了点,但一向喜欢做好人好事。可这好人当得也太过了吧。
傅白没有广陵想的那么多,说起来广陵仙君这人性格悲观多半就是他想太多的原因。他只是觉得,这条银龙如果没有他帮忙,大概就要死,就是这么简单的想法。
至于救下这条龙划不划算,有没有用,那个倒不在傅白的考虑之内。
但解释太多,广陵也未必懂。确认银龙的身体足够承受下一次渡劫后,傅白就放它自己玩儿去了。
然后他甩掉手上湿滑的水,接过震生及时递来的手帕,对广陵说:“有备无患,不急于一时。”
广陵见他坚持,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草草结束了这个话题。
“我到府里来找你,其实是有事要告诉于你。”
“哦?何事?”
“凡界又有骚动,天帝正在派人查清。据说是一个仙人堕天了,霸占一方,甚至还兴起了一股小小的势力。”
傅白听到这里,眉毛微抬。
“不可能,所有堕天的仙人,已全部被我剿杀。就算是有在逃的,也不可能在我眼皮底下组建起势力来。”
这话并非傅白在自夸,而是事实。自打黄泉败退,混沌的局面打开,三界初具雏形之后,傅白就一直在做一件事,那就是处理堕天的仙人。
仙界是由凡界一部分在大战中拥有战功的超凡之人封神后组成的。但这些人当中的一部分,或者不满于仙界的严苛法度,或者被黄泉界迷醉纷乱的生活所吸引,宁可冒着风险也要堕天,前往黄泉。
为了避免这波人兴风作浪,天帝就派傅白前往黄泉与凡界的入口,去围堵这类堕仙,并且不声张地解决掉他们。傅白常年不回仙府,也是因为这个任务。
这是个重任,天帝信不着别人,只能把它交给自己的亲弟弟,尽管把重担都压在一个人身上有点残忍。但傅白向来完成得很好,数百年间从没有出过纰漏。
广陵其实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也很纳闷。毕竟如果连傅白都不靠谱,那他们仙界真就没再有值得信赖的人了。
“这事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天帝还在查,等到查清之后,或许就会跟你说明。你好好养伤,别再新伤叠旧伤了。”
傅白还在思索刚刚听到的怪事,完全没听清广陵在说什么,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
广陵见状只得叹气。
“别的忙帮不上你,这傻龙渡劫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记得随时找我。”
傅白道了谢后,广陵就离开了。
他走后不久,傅白才慢慢地回神,说:“土豆跑哪里野去了?几天没看见它。”
第二十四章 不要赤狐
傅白正说着要找“土豆”,又有一人从正门口进来,嘴上还骂骂咧咧的。
“傅白,你这养的什么东西?怎么还咬人啊?”
来人听声音就知道是华阳仙君。傅白心想他这仙府,跟观光景点似的,一个接一个地来。
华阳走进来的时候,衣袖上还挂着个黄扑扑的东西,那是一只狐狸。狐狸死死地咬着口中的布料,带着厚重皮毛的身子随着华阳手臂的动作左摇右摆,嘴里支吾地叫唤。
傅白见状,无语了一会儿后,走过去拎起狐狸的后颈,把人和狐分开。
华阳心疼地望着他新换的衣服,又很不满地瞪着那只土黄色的狐狸。
“你从哪里弄来这带毛的畜牲?”
“这是土豆,我养的狐狸。”
土豆被傅白拎起来之后,就乖顺下来。傅白提着它的前肢,对华阳挥了挥。
“来,跟华爷爷打招呼。”
华阳差点被“华爷爷”这三个字雷死。
“兄弟,我没比你年长多少吧?你让这毛土豆叫我华爷爷??”
“你是没比我年长多少,但你比土豆老多了。土豆今年才五十岁,你呢,几百岁了?叫你一声华爷爷,哪里不对吗?”
土豆咯咯咯咯地笑起来,华阳黑着脸,又说不过傅白,一挥袖,罢了。
傅白把土豆放在地上,它四肢落地后,就颠颠地跑远,和震生一块玩去了。傅白和华阳则在庭院中的竹椅上落座。傅白问他来干嘛。
华阳其实没什么事。天帝不许他乱走,让他照看好傅白的伤。被限制行动后,呆在府里也闷得慌,他索性就来傅白这儿逛逛。
“你伤怎么样了?”
“再有三四日,应该就能好透。”
“还是多休养几日吧。上一次你去砍那只千年老妖怪,受伤太重了。”
“方才广陵来过,带来一条消息,据说又有堕仙要叛乱。我想,帝君大概隔几日就会派我去处理。”傅白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又问华阳,“你有没有愈合快一点的药?”
“没有,”华阳没好气地说,“你每次都伤那么重,我要不是神仙我都救不了你。跟你说了多少遍,别在旧伤没好的时候,又添新伤。你当你那身子是铁打的吗?”
华阳一边数落一边观察傅白的表情,见他若有所思,就知道他没听进去。
“傅白,你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耳朵里?”
“听着呢,听着呢。”傅白点点头,看样子就很敷衍。
华阳习惯了,内心重复十遍不能生气,然后才能心平气和地对他说:“明天我会把药准备好,让你府里的仙侍去取一下。别忘了。”
“好,有劳了。”
华阳喝了杯茶后,就说自己有事先走。傅白把他送到门口。在门口处,土豆和震生在玩球。
华阳盯着土豆瞧了一会儿,又走近了看,一系列动作看得傅白莫名其妙。
“做什么,你还要报复土豆?”
“不,当然不是,我哪有那么小心眼,”华阳白他一眼,然后又继续看着玩耍的狐狸,“你这狐狸……是赤狐啊。”
“嗯?”傅白诧异地看着华阳,结果华阳表现得比他还诧异。
“你不知道?你都不知道是什么品种,你还养?”
“我路边捡的,它那时候受伤了。你说它是赤狐?”
华阳凑近看看,又确认一番。
“没错,就是赤狐。”
“赤狐不应该是红色的吗?你看土豆,哪里红了。”
“那是它太小了,等它再长大点,毛色就该有变化了。”
“真的?”傅白表示怀疑。
“真的呀,你别不信。我跟你说,这狐狸崽子绝对是从族里逃出来的。你要是拎着它去赤狐一族那边转一圈,说不定马上就被人,哦,是被狐认领了。”
傅白沉默一会儿,似乎在思索华阳所说的话的可信度。然后他选择相信华阳,并提溜起土豆的后脖子要把它丢出去。
可怜的土豆,还以为是傅白要陪它玩。都被丢到门外了,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趴着门框嘤嘤嘤地叫。
华阳也吓一跳。
“哎哎,傅白,你这是做什么?”
“把它丢掉。”
傅白的态度是罕见的坚决,和刚才对待银龙完全是两个态度。就算银龙在修炼一途大概率没什么前景了,但傅白依旧收留了它。而这只赤狐看上去大有塑造的可能,傅白却说什么都不肯留它。
“傅白,你应该知道赤狐一族在修炼上大有可为。它们虽然为妖身,但灵根深厚,总比那条杂血统的龙要容易带。你做啥要把它扔出去?”
“不要赤狐,”傅白说,“我不打算再和赤狐一族有任何瓜葛。”
华阳看这狐狸可怜,想要再劝,但听过傅白这句话后,到嘴边的劝说又被他给咽了下去。
傅白拎着土豆的两只前爪,带它到府门外,把它放下来。
“先前我并不知晓你是赤狐,这是我的过错。现在你回你的族中去吧。你们赤狐素来重视自己的后代,你在族中不会吃亏。我府中留不得你。”
土豆嘴里发出咿咿呜呜的叫声,听上去很委屈。
华阳跟过来,也垂着眼睛看它,啧了一声。
“万一它也是被族人遗弃的呢?傅白,你让它回去,不就是把它往火坑里推?”
傅白摇头。
“赤狐一族怜悯幼子,不可能做出残害小辈的事。那里才是它应该回去的地方。”
他感觉到土豆在蹭他的手,但依然用手背把它推远。
“华阳,你送它回去。”
华阳来这一趟什么都没捞着,还给自己揽一活儿。他认命地去抓狐狸。
“行了,土豆,你跟我走吧。”
土豆身子一绕,避开他的手,漆黑溜圆的眼睛望着傅白。
傅白并不为之所动,但又不肯过多解释原因,只是一句:“你跟着我,没有好下场。现在走,是为你自己好。”
土豆不明白傅白的话。
“你不必明白,跟着华阳,他会把你安全送回去。”
尽管土豆在奋力挣扎,但它作为一只五十岁的年轻狐狸,根本斗不过华阳这个几百岁的老神仙,最后还是被带走了。
华阳走得急,回来得也快。他回来的时候,傅白正在庭院里侍弄那棵四岁槿。华阳走过去,斟酌了半天,小心地回:“那小赤狐我已经把它送回去了,你可以放心。”
傅白“嗯”一声,从墙角拎起一桶水,又回到树下,仿佛完全没把华阳的话当回事。
但华阳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抗拒赤狐,不过那都过了许多年了,他以为傅白会放下。
他在旁边抓耳挠腮,耽误傅白种树。傅白叹了声气,把空了的水桶放下。
“有什么想问的你就问,没有的话就快回吧。”
“傅白,你看,你都做这个仙君多长时间了。那过去的事……总该让它过去吧,不能老是耿耿于怀。”
“我让土豆回族里,也是为了他好。”
“哎,不光是那只小狐的事儿。这人死不能复生,你——”
“华阳,”傅白打断华阳仙君的话,“我于赤狐一族总归是亏欠。这些过去欠下的,尚不知何时能还清。不可再与之兴起瓜葛。”
“何况……”傅白又继续道,“何况我若是再拐走一只赤狐,那他们族长非得找我拼命不可。”
第二十五章 开会
傅白送走赤狐后,没过几天,天帝就派人过来他的仙府,和他说堕仙叛乱的事。
“这回查清楚了,”来传信的人还是广陵仙君,“那个叛乱的仙人,就叫赤玉。前去探查的仙人传来唯一的一个消息是,赤玉目前在长宁乡停留。”
“停留?”傅白抬眼,“为何要在长宁乡停留?”
他记得长宁乡是个繁华的地方。堕仙堕天之后,往往会选择一些偏僻无人的角落,以避开仙界的追捕。但这个赤玉仙人,却反其道而行,仿佛并不担心暴露自己的行踪。
面对傅白的疑问,广陵只是摇头。
“仙界仅是得到了这条情报,其他的尚不清楚。”
“赤玉……”
傅白自言自语式的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仙界的仙人众多,傅白平素又鲜少交际,除了几位上仙之外,他很少与其他的仙人有交集,所以并不认识这位赤玉仙人。
但不知为何,他对这个名字,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帝君说,明日要召集几位上仙,来商讨一下这件事。”广陵继续道,“这个赤玉,本事很大。仙界绝不能姑息他扩大自己的势力。傅白,我猜这次天帝应该还会派你前去。”
“这还用怀疑吗,”傅白对此并没有特别的反应,“而且是我分内的事。”
“不过天帝有意再派一位仙君随你一同前往。”
“嗯?”
傅白听说自己要去的时候,并不感到惊异。但他听闻天帝要派第二人时,反而露出很惊诧的表情。
“没错,天帝就是有这个意思,”广陵重复一遍,“大概是这次的敌人不好对付吧。你知道,之前派出去的仙人,没有一个回来了。”
天帝让三四个仙人下凡调查这件事。本以为两三日内就能等到他们回来,但直到七日后,才有消息。唯一一个回来的仙人浑身是伤,在勉强回到仙界之后,就昏迷了。他的神格受损严重,无法修复。在彻底烟消云散之前,只留下了一条关于赤玉行踪的线索。
傅白听过后,沉默了一会儿。
“傅白,经过百年的沉淀,仙界多少也算成型了。你不必把所有危险的事背在自己身上。”
广陵仙君这句话是真心的。傅白身上压的担子太重,处理的活也太脏。仙人升了仙之后,总归不愿意再沾杀业。但这些事情总要有人做,于是傅白便一人担了下来。
傅白倒并不觉得有什么。他无欲无求,只要被需要,他便会尽量满足。
“既然是天帝的意思,那我也不好说什么。待明日上仙朝会,具体的事宜再商量。”
朝会是天帝召集十位仙首商讨重要事宜的活动,没什么固定召开的日子,有事了就开。这次讨伐堕仙赤玉,自然也是重大无比的事情。
十位仙首分为玉虚昆仑两脉。先前也说过,这两派互相看不顺眼。起初只有十位仙首的时候,玉虚和昆仑的仙君其实数量并不对等。凌鸿、华阳、广陵、老冒山君,也就是冒山君它的先辈,这四位是昆仑。而红微、玉手、福君、持戒、檀斋、星谷六位仙君是玉虚一脉。
虽然昆仑一派在人数上不占优势,但吵架一个顶俩。傅白比较公允,往往不参与到争执之中。华阳、广陵、老冒山君,两人一虎往往能把对面六位说得哑口无言。
每次朝会,说是商讨那些有利不利于仙界可持续发展的重大事宜,但基本上到最后总会沦为斗嘴大会、斗殴大会。
这次又是。
天帝傅卿坐在高位上,穿的却是平常的素面衣服。他放松地靠在椅子上,垂首看向下面十位得力干将。
“赤玉堕天,在下界肆虐。诸位爱卿,可有什么良计应对?”
红微仙君总是第一个发言。
“禀帝君,赤玉为祸人间,仙界必讨之。臣愿一人领命前往,还望帝君应允。”
红微这边话音刚落,华阳又开始了。
“红微仙君好大的口气,我听闻那赤玉在长宁乡安插了数以万计的阴兵妖将。单凭红微仙君的本事,恐怕难当此任吧。”
华阳结束后,持戒仙君接上。
“华阳仙君这话讲得未免过分吧。红微仙君不过是想为仙界出一份力,而为仙界效力,自然是我们这些个上仙的责任。我看华阳仙君就厉害得很,不如仙君您也主动请缨?”
华阳正要反驳,却被广陵拦了一下。广陵说:“这次剿灭赤玉,平定叛乱,我们昆仑仙人自然义不容辞。凌鸿仙君是必然会去的,我们剩下这些人只不过要商讨谁跟随着凌鸿同去罢了。想来凌鸿也是我昆仑仙,自然是由本君、华阳、冒山君陪同,再好不过了。”
跟随着傅白一路,能学到很多东西。本来傅白碍于自己出身昆仑,就鲜少与玉虚仙人接触。好不容易有个一起出差的机会,玉虚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福君是他们仙人当中最老的一个。严格来说,她并不是靠封神成仙,她的仙位是从上一任福君那里继承来的。虽然年纪最长,但外表和心性却是八九岁的小女孩。仗着自己长得可爱,福君总是肆无忌惮地撒娇。
“傅白傅白,你带着阿福去呗!阿福也想出去玩。”
傅白站在昆仑仙的最首,看向矮矮的小福君。
没等傅白说话,冒山君虎嘴一张,说出来的却不是好话。
“你年纪都够当傅白他太奶奶了,还跟他撒娇腻歪,我这虎皮疙瘩一片一片地起。”
福君气哼哼地瞪了白虎一眼,另一位女仙玉手说话了:“哟,你个长毛畜牲还懂这些人事哪,真是让本仙君刮目相看。”
“总比你这老不死的妖婆强。”
“臭老虎你想打架吗?”
玉手仙君忽而从背后抽出一把两人高的斧子,当地凿在冒山君扫在地上的尾巴尖。
冒山君脾气也暴,拖出流星锤要干架。
“来就来啊,还怕你不成!”
红微见两人要动武,也非常兴奋地拔出佩剑。他拔剑后,华阳和广陵也不干了,刷刷两声,刀光剑影不断。
天帝看着对峙的两拨仙人,无奈地扶额叹气。傅白见怪不怪,在几位尊贵的仙君们跃跃欲试要打架斗殴之时,傅白随手一抛,归一剑笔直地插在两拨人中央,剑身没入地面足有一半长。
看他动作随性,实则蕴含了很深的功底,不是谁随随便便一扔就能达到这个效果的。
刚才还吵吵嚷嚷的仙人们一下子安静了。
见他们不再闹,傅白才恭谨地转身对天帝行礼。
“帝君,凌鸿愿一人前往。”
天帝没答应。
“凌鸿,此行凶险,你必须带上一位仙君。”
“那……”傅白的视线在几位仙君身上打了个转,最后落到红微那里。他想老是给昆仑一脉的仙人也不好,这样会显得他有失公道,于是就准备带红微去。
红微仙君眼睛一亮,还以为这番成了。但偏偏有不速之客冲出来搅局。
“哥哥们都在商量什么呢?怎么不叫上我?”
傅白的双生弟弟傅琼笑吟吟地走过来,搅乱了朝会的气氛。
第二十六章 人选
傅琼的到来让朝会不得不中断。傅白看着他的弟弟,面无表情地说:“傅琼,不要扰乱。”
傅琼左右看了看,问:“白哥你们在商量什么呢?我也想听。”
“想听就渡劫成为仙首,这里自然有你的位置。”傅白回道。
论功勋和战绩,傅琼理应成为仙首中的一员。但不知为何,傅琼拒绝了这份荣誉,所以至今还只是一名普通的上仙。
然而只要他想,渡一次劫之后,再度封神,自然也可以成为仙首之一。
傅琼其实在路过天帝的仙殿之外时听到了三言两语,再加上最近赤玉堕天叛乱的事他也略有耳闻,所以能够猜测出仙界应该是在为这件事烦忧。
“这次白哥是一定要去的吧,那还欠缺一个人?不如就我去?”
红微不赞同。好不容易逮到的机会,他不能轻易放过。
“凌越仙君,这次征伐十分危险,还是在仙首当中选择一位陪同凌鸿仙君前往较好。”
“但是我的实力不在你们之下啊,为什么不能是我去?”傅琼还是微笑的模样,嘴上却不饶人,“倒不如说,在你们当中绝大多数人之上。”
傅琼这话说得是有底气的。
在黄泉和凡界开战后,凡界连连败退,根本就没有反击的余地,只能眼看着自己的战友亲人被杀死或吃掉。
这种情况,一直到傅白和傅琼这对兄弟走上战场后才有所好转。
傅家这三个兄弟,都是万里挑一的天才。傅卿作为大哥,比两个弟弟年长十岁。他早早跟随着父亲抵御黄泉界,但那时毕竟势单力薄。后来傅白傅琼两个孪生兄弟出生。因为血脉特殊,他们从出生就被寄予厚望,自小经历严苛的训练。
等到他们到了能参军的年纪,就立马被送去战局最胶着的地方。
双胞胎的实力的确非比寻常,一上来就逆转颓势。而在此之后,人界又陆续出现了各式各样的杰出将领。但真正的主力,还是傅白和傅琼。
在封仙之时,傅白被赐仙号凌鸿,傅琼被赐仙号凌越。起初三界初分,局势尚不安定的那些年,傅卿作为天帝,受到种种限制,已经没办法冲到最前方,因而一直是傅白和傅琼在四处平定叛乱。等后来情况稍微好些,傅白便建议让傅琼撤下,全部由他自己来。
这次傅琼主动提出要跟着傅白一同前去,几位仙首面色各异,只有天帝还是波澜不惊的样子。
傅白出于私人感情,不想傅琼涉险。此行的凶险他大概能猜到了。
他本以为天帝会抱有不能让两个兄弟都折在里面的想法,但很出乎意料的是,天帝居然点头答应了。
“既然凌越如此积极,那便由你随同凌鸿仙君一路前去。”
“可是帝君——”
红微仙君表示不服,但天帝似是乏了,摆摆手说:“明日启程,早去早回。”
这事便定了下来。
朝会结束,仙人们不多耽搁,各自回了。
红微虽有不甘,但这是天帝的决定,也只能作罢。
最后只剩下傅白傅琼。
只有兄弟两人的时候,傅白终于露出些常人的神态。他很不赞同地看向自己的兄弟,说:“你不该向天帝提出一同前往。”
傅琼很散漫地笑。他们两兄弟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这样从来不会出现在傅白脸上的表情,在傅琼身上,又不会违和。
他说:“有什么关系,反正总归要选出一个人跟你去,这个人为什么不会是我。”
“堕仙很难对付,有些仙人在堕天后,反而会获得更强大的力量。傅琼,讨伐堕仙是危险的事。”
“但是你不也一直在与这些危险朝夕相处?黄泉界的门没有那么好守吧。”
这回傅白沉默了。
傅卿交给傅白的任务,是让他去处理那些叛逃堕天的仙人。这些仙人堕天后,绝大部分的选择,是前往黄泉界,只有一少部分才会留在凡界。
因而要围堵他们,最好的地点就是在黄泉界的入口。那时候通往黄泉界的入口没有那么多,只有一道黄泉之门,这是仙界在击溃黄泉界后,所设下的一道封印门。傅白就是要把守在这里,一面杀掉堕仙,一面提防黄泉的妖物从门内跑出。
不是什么好差事,又危险又累。
说实话这个差事,傅琼比傅白还要更合适一点。但傅白不想让自家兄弟常年闷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所以赶在天帝发话之前,主动接了下来。
这些都是傅琼不知道的事。
傅琼很坚持,这次一定要同去。傅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后,说,
“既然决定去了,那就别拖后腿。”
傅琼的眉毛飞扬起来,整个人都欢喜了。
“我不会的!”
他要跟着傅白回仙府,说好久没过去拜访了,平日总抓不到傅白人。但傅白拒绝了,并让他回去收拾东西。
“到明日出发之前哪里别去,也不许饮酒。”
“好好,我记下了。”
和傅琼叮嘱两句后,傅白也就放他离开,自己回了仙府。
雨韶刚刚从凡界回来,还给傅白和其他仙侍提了特产。他远远地看见傅白的身影出现后,就很热情地迎上去。
“仙君回来了?”
“嗯。凡界的事都办妥了?”
“办妥了,都按照仙君的吩咐办的。”雨韶发现傅白穿的是比较正式的衣服,就问,“仙君是去朝会?”
“对,过些日子我可能不在府中。你照顾好震生和银龙。等浮焰他们回来后,就让他们在府中歇着。”
“仙君这次不需要我们同行?”
“天帝已经安排同行的人了,”傅白一顿,“是傅琼。”
雨韶“哦”了一声,没下文了。
关于他不在这些日子府内怎么安排,傅白又叮嘱了几句,然后就走进府内。
他来到湖边,本想去找小龙,但忽然听见旁边的竹林刷刷响了几声。
傅白转头一看,正看见一团灰扑扑的尾巴甩了过去,又隐没在竹叶之间。
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傅白叹了声气,走过去,把已经被他赶走的狐狸倒提起来。
第二十七章 碑
土豆身上的毛沾满了灰尘,看样子是吃了不少苦头才回到这里。傅白抓住它的尾巴,把它倒提起来。它挣扎了两下后,就彻底放弃,尖尖的耳朵垂下来,完全不复平日趾高气昂的样子。
“你怎么又跑回来了?”傅白攥住毛茸茸的尾巴晃了晃。
土豆张嘴叫唤两声,又不说话了。但态度十分倔强,摆明了如果傅白再赶他走,它一定还会跑回来。
傅白十分无奈。
“这是为了你好。你跟着我,不会有好下场。”
狐狸还是安静着。
“你的……你的族人中,曾经有一位,与我结识。后来……”
狐狸抬头看他。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傅白似乎很不愿意提及那段往事。他用力搓了搓土豆的脑袋,把它放下来。土豆没能够知晓后面的事,可傅白已经不打算说下去了。
他想了想,觉得把赤狐赶走也是无用,于是对它说:“你可以留下。不过一旦你的家人找过来,就必须从府中搬走,明白了吗?”
他这样说,便是同意土豆继续住在府里。土豆欢喜地把前肢搭在傅白的胳膊上,却被他半点情面不讲地拨下去。
“别套近乎。我府中不养闲人。想要留下来,就要做事。你现在还不能化作人形,那就跟着震生,练一些简单的功法。知道吗?”
土豆连连点头。
恰好震生路过,傅白招招手,让他过来。
“仙君,怎么了?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震生,从今天起,土豆跟着你一起修炼,你督促它。”
“好。”
傅白拍拍土豆的头,让它去把自己打理干净。等土豆走了之后,震生又问傅白。
“仙君是打算让土豆修炼仙法吗?”
这个问题让傅白斟酌了一会儿。
赤狐一族,按理说是要划分到妖类。若是土豆修炼,也该走妖修的路数。而且如果强行修炼仙法,恐怕后续会有无穷的困难和麻烦。
傅白想了一下,说:“等会儿问问它自己的意思。修炼之路漫漫无期,不管选择哪条路,最终都是要它自己走到头。所以,在最开始,还是把选择的权利交给它吧。”
土豆钻进山泉里滚了几圈后,又甩干自己身上的水,欢天喜地朝傅白跑过来。傅白的手指点了点草坪上的空地,让它蹲坐在那里。
狐狸乖乖蹲下,歪着头,不明白傅白的意思。
傅白把两本薄薄的书放在它面前。
“这里是两套功法,一套是仙法,一套是妖法。看你自己想选哪个。”
土豆哪个都不了解。它低着头,左右看看。先把爪子搭在左边的仙法上,迟疑了一会儿,又把爪子移开,落到右边的妖法上。
这么来回来去反复了几次,土豆还是没能选出一个心仪的。它求助地看向傅白。
傅白给它耐心解释这两套功法的区别。
“仙法,顾名思义,修炼之后,就会成为像我和华阳这样的仙人。不过你是妖族,如果想要成仙,需要比别人吃更多的苦头。你认识冒山君吗?他的原形是白虎。白虎一族和你们赤狐相似,也是很有灵性的妖,有修仙的可能,但很辛苦。”
而且冒山君能够位列仙班,也是有一定的机缘在。当初黄泉界和人界开战,冒山君带领他的族人,支援人界,立下了很大的功劳。所以论功行赏的时候,冒山君也被封为仙人。
“所以我更建议你选择妖法。妖族有妖族独特的修炼方式,而且只要勤加修炼,以你的天资,必然有所成就。”
狐狸听着傅白说话,待他说完后,又一次伸出爪子,搭在了那本仙法上。
虽说有所预料,但预感真正应验后,傅白还是感到很头痛。
“土豆,你听我说。作为赤狐,你想要成仙,不单单是说你要比人付出多少辛苦的事。如果你想要成仙,就必须渡劫。渡劫本身就是一件会危及性命的事,对于你而言,又格外凶险。你能保证自己侥幸平安渡劫一次,但你能保证剩下的九十九次吗?”
并非傅白在危言耸听,而是对于妖族来说,成仙就是伴随着一百次的劫雷和数不胜数的风险。虽然到了小冒山君的时代,妖族成仙已经比比皆是,但在土豆幼年,妖族成仙还是一件有逆天道的大事。
妖有妖的修途。即使不封神成仙,它们的实力也未必就在仙人之下。如果仅仅是想获得强大的力量,完全没必要去冒这么大的风险。
更何况,妖族大多对于成仙十分不屑,赤狐一族尤其是。因为过往的某些不愉快的经历,让它们对仙人避之不及。
土豆要修仙,能不能得到族人的支持,都是一说呢。
然而土豆再一次表现出它的倔强。它用爪子指了指在湖里欢腾的银龙,眼神控诉着傅白,好像在说为什么傻龙都能修仙但是它不行。
傅白又和他解释。
“青游的原身是银龙,龙这个种族和其他的妖族还有很大不同,它们天生具有神性,所以修仙甚至要比修妖好处更多。”
土豆听了傅白的解释,但还是很坚持,爪子收回来,又在那本仙法的表面拍打两下,意思是它就要修这个。
傅白向来不喜欢争执。他想,既然土豆不听他的话,那等它吃过苦头之后,肯定就乖乖去修那本妖法了。
于是他说:“那这样,正好我这几天要出门。你若是在我回来之前,把所有入门的仙法修炼完毕,我便同意你修仙这件事,如何?”
狐狸赶紧点头,生怕傅白反悔。
它想这不是什么难事,看那仙法,也就薄薄一本。
但很快,傅白又神奇地变出一摞足足两人高的仙法秘籍。
土豆微微张着嘴,眼睛从最底一路看到最上。
“你先学着,等你把最最基本的学完,我再给你别的。哦,对了,这些震生都修习过,有什么不懂的,你可以直接问他。”
土豆苦哈哈地蹦到最高的那一本,再用嘴叼着跳下来,翻开第一页看。傅白扫它一眼,正准备回身,就感觉一个湿乎乎的很有分量的东西压在他头顶。
他用袖子摸了一把脸上的水,水还带着湖中的腥味。不用抬头看,就知道是那条傻龙又把脑袋搭在他头顶了。
傅白就着这个姿势,说:“青游,这段日子我不在府中,你要听震生他们的话。”
青游好像有点没懂,“呜”了一声。
“算了,反正我很快就能回来。震生,府中有什么事,你随时传信给我。”
震生点头应下。傅白觉得没什么需要嘱咐的,就把青游的脑袋搬走,让震生带它,然后一个人离开了。
他并没有走远,还在府中,或者说是他的仙府所管辖的地方。
天帝赏赐给傅白的这座仙府足够大,不过傅白和府内仙侍经日常活动的地方是很小一块,很多地方还没来得及被开辟出来。
在他仙府的范围内,有一大片枫林。这片枫林是傅白亲手栽下的,百年时光流转,早些时候栽下的有的枯了有的长得正盛,他每一年还在不停地续种,慢慢地形成了连绵几座山的壮观景色。
眼下正是枫叶红了的时节,漫山遍野火一般的颜色。傅白踩着厚厚的枫叶独自沿着山路前行,在走到半山腰处时,他拐了弯,继续往山的深处走。
这么绕了几回,傅白才渐渐放缓脚步。此处的枫树要比其他地方更红一些,根也粗壮,可以看出,这是最早栽下的一片。
这段山路绵延至此,就到了头。在路的最尽头,并排立着两个石碑。石碑上面空无一字,因而并不能判断出下面安葬了什么人。
傅白长深鹤立,孤独地站在碑前,伸手把上面的落叶拂开。
“被我大哥临时抓去干活,今年不能依循往年的日子来看你们,所以自作主张提前了点。”
傅白用很熟稔的语气对着两块石碑说话,仿佛对面不是冷冰冰的石碑,而是他最亲近的朋友。
“府里的那条小龙长大了。下一次渡劫如果我赶不上,它靠自己的力量,大概也不成问题。只是我操心过度,总放不了手。它心智不全,性子和一两岁的孩童相差无几。有时候我会不自觉地代替它克服困难,但我也知道,银龙不是那么脆弱的族群。再有个两三次的渡劫,它身上的血被完全洗净,神识自然而然就开了。好一点的话,会飞升成功,炼化人身,同时被劫雷激发出原本的力量。”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什么,看着左边的石碑,微微笑了。
“银龙向来以强者为尊。若是青游……就是那条小龙,真的飞升了。再回到你的族中,或许又会掀起一次震动吧。子容,就像你当年那样。”
身后的枫叶沙沙作响,仿佛在温和地回应傅白的话。
傅白毫不嫌弃地用干净的衣袖,把左边石碑上落灰的地方擦了一遍,顺次擦到右边。这时他停了停,又继续说话:
“去年年末的时候,我捡了一只狐狸。当时看它受伤可怜,便收留了它一段日子。谁想到这狐狸崽子居然也是只赤狐,该说这是什么逃不掉的孽缘吗?”
这句话有点抱怨的意味。
“知道它是赤狐后,我就让朋友将它送回族中。但它不听话,又跑回来。我知道,因为你的死,赤狐一族从上到下对我的意见都非常大。土豆年纪小,大概还没接受族内长老的教导,明白我是它们一族永世难忘的仇人……”
说到这里,傅白无奈地笑了笑,之后又把话题拽回来。
“它很聪明,也有天赋。如果修炼的话,或许进步速度会非常快。我问它修仙还是修妖,它要修仙。我告诉它修仙是很危险的,但它很犟,坚持要修。没办法,我只能把所有能找来的入门功法都丢给它,并让它在很短的时间内学会。其实我知道,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只是想让它知难而退……”
墓碑上的落叶和积灰都清理干净了,傅白收回手,静静地对着它们。
“凡人都想成仙,但成仙之后,并不逍遥。黄泉界蠢蠢欲动,人界百废待兴。我大哥这个天帝当得兢兢业业。我上次去看他,他对我说,他头痛的毛病又在断断续续地犯。你们想想看,他已经是天帝了,还在为从凡人带上来的老毛病苦恼,可见他有多操劳。我的弟弟傅琼,也早就改了贪玩的性子。我只有一个人,不能面面俱到。顾及不到的地方,就要他去。傅家这三个兄弟,看上去风光无限,背地里都在承受一些他人不能承受的苦。可是对别人说这些,又没有用。”
傅白说到这里就打住了,诉苦不是他的来意。只是有些话,如果不在这里说,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对谁说。
他安静了一会儿,让内心沉淀下来,然后才继续讲。
“这百年来,又陆陆续续地有很多凡人渡劫成仙。仙界越来越充盈,不认识的仙人也越来越多了。但这总归是一件好事。通过勤奋的修炼、克服心瘴与欲望,悟道飞升。他们的修仙之路不如我们那般艰辛和血腥,但或许,这才是一条正途。
“我偶尔、只是偶尔,看见那些陌生的面孔,心里会生出一丝不该有的妄想。我想这些人里,本该有你们的身影。仙界有一块刻载功德的巨大石碑,仙人每行功德一件,就会在上面刻一道痕迹。我的名字下面已经是长长的一条,我想把这些记在你们身上。
“但我知道,这是徒劳的。”
“广陵他们以为我不知道,还来劝我。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死在封神前夕的你们,永远不能复生了,这我都知道。”
“然而谁没有一些可笑的幻想呢。”
“他们说仙人的寿命是无穷的,越是活得长,就越容易怀念和遗忘。我没活到那么长,还不清楚将来会怎样。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拼命了,那我大概,就要忘了你们吧。”
“活下来的人和死去的人哪个更痛苦,我不清楚。但我唯一清楚的是,我在这里说了再多,你们也听不到。同样的,你们曾经来不及说给我的事,也再无办法传达过来。凡人都说在天之灵。我成了仙,我比谁都要明白,魂飞魄散意味着什么。”
“魂飞魄散,即是说,仙境、黄泉、人间、轮回,哪里都寻不到你们。没有肉身、没有魂魄,无所依、无所寄。”
第二十八章 故梦
约定的时辰很快就到了。傅白和傅琼是在凡界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到了长宁乡。
长宁乡是片繁华之地。因为位置特殊,这里四处可见来往的商贾和穿行的商队,还有很多异域的人。
傅白刚刚抵达的时候,感觉这里的人不是一般的多,而且听口音,四面八方都有。
傅琼看出他的好奇,主动解释说:“长宁乡每年会举办花神节,算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而且很出名。每到花神节,各个地方的人便会慕名前来,所以才会出现这样人头攒动的盛况。”
傅白点点头,晓得了。
“你对这里倒是了解。”
傅琼有点不好意思地回:“我经常下凡来帮大哥做事,所以这些比较繁华的地方,我都很清楚。”
“嗯,”傅白颔首,“那就方便多了。”
相比于经常出入那些见不得光的地方去追猎堕仙的傅白而言,傅琼就要“光明正大”得多了。因而他对长宁乡熟悉,傅白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现在是白天,长宁乡的人正在为了节日而布置。傅白看了看四周后,纵身一跃,来到附近最高的一栋酒楼的楼顶,环顾一圈。
傅琼紧跟着上来。
“你觉得赤玉会藏身在何处?”傅白问他的兄弟。
傅琼思索了一会儿后,老实地摇头。
“赤玉这个仙人,我和他打过交道。他心思缜密,堕天绝对不是他一时兴起的决定,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既然他周密地计划过,那我们想要找到他,难度一定不会小。”
傅白微微皱起眉。
“这个名叫赤玉的仙人,在仙界很出名吗?我好像,从来没有和他打过交道。”
“白哥你又不怎么回仙界,除了当初在凡界就认识的人,再不就是那几个上仙,你不熟悉他也很正常。”
“也是。”傅琼说的对,本来他就不认识几个仙人。
“要不我去和大哥说说,让我们俩换换算了。不能总是让你一个人去看守黄泉的门啊,那太累了。”
“不行,”傅白想都没想就回绝他,“你老老实实地完成大哥交给你的事,多余的不要管。”
每次提到这个问题,兄弟二人就会发生短暂的争执。
“哥你不能老是这样。虽然名义上我是你的弟弟,但你应该知道,我们是双生子,出生时间差不多的。你能挑起来的担子,我有什么不能的。”
“这又不是什么好差事,你抢过来做什么?再说你又不是没事可做闲出了病,大哥安排给你的事情并不比我少。”
傅琼很生气。
“我这是想替你分担,你在误解我的意思。”
“为兄心领了。做好你分内的事,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傅琼气到不想说话,闷不做声了好久。傅白清楚他的脾气,也不多说什么,自顾自地寻找赤玉的下落。
过不一会儿,傅琼就忍不住了。此时他和傅白正逆着街上的人群穿梭,寻找赤玉的下落。傅白暂时还没想好用什么法子来找,这时傅琼主动开口说话了。
“赤玉有一嗜好,喜爱美人。在花神节上会选出一位凡间的美人来,作为花神在人间的使者。所以这次花神节,他来参加的可能很大。”
“哦?那这样看来并不是全无线索。”
傅琼主动打破僵局后,换来的就是他哥这么平平淡淡的一句。他咬牙切齿地说:“白哥你不应该感谢我吗?要不是有我在,你说不定还要花费多长时间去找这个赤玉呢。”
“唔,倒也不要紧。根据我的经验,这些堕天的仙人忌惮我的存在,一般会在我出手之前,先下手为强。”
他停顿了一瞬,又继续道:“虽说抢先手也没什么用吧。”
傅琼这回是彻底不想说话了。
选花神使者要在夜里进行,因而两人不是很着急。他们沿着长街闲逛,看见许多打扮得艳丽动人的女子,发髻上还插了各式各样的花朵。
走到一半,傅琼离开了一小会儿。等他回来后,手上多了两个面具。
“哥,给你这个。”
傅白盯着手上的红白面具,问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这个面具是用来区分参与选拔的人和观客的。凡是不戴面具的人,都默认要争夺花神使者。”
“噢?男的也行?”
“怎么不行,”傅琼反问他,“说是美人,又没有规定是男是女。据说花神就是男女同体呢。我看像白哥你这种相貌的,就很容易被选中。”
“你要是想夸自己长得好看,不用这么委婉,”傅白把面具戴好,又调整了一下后面的带子,“我们兄弟俩长相一模一样这件事,还需要再强调吗?”
傅琼摸摸鼻子,也戴好面具,紧跟在傅白旁边。
长宁乡已经开始迎神了。首先要把新塑花神像从庙里运出,一直送到无妄河边的高台上,随后再围绕着这座高台,进行各种布置装饰。傅白发现已经有很多人围在高台那边,在观看工匠们装饰高台,时不时议论两句。
他也随着人们的视线抬头,望向那座圣洁华丽的花神像。虽然傅琼说花神有可能是男女同体,但从外观上来看,神像依然作女性的打扮,身着襦裙,手提花篮,面容沉静安定。在神像的脚边散落了许多红绸,还有贡品和花篮。傅白不经意间垂眼一瞥,忽然发现那红绸的某一段动了动,一只瘦弱的手从里面钻出来,飞速地拿走一个供果后,又缩了回去。
傅白挑了下眉,悄声走过去,同时一只手把佩剑无声抽了出来。
藏在红绸里的人完全没有发现傅白的存在,又继续试探着把手伸出来。这次傅白用剑尖将果篮推远了点,那人抓了个空,手指停了停,又不断地在刚刚放东西的地方摸来摸去。
剑鞘一挑,傅白掀开红绸,里面的人突然暴露在阳光下,不适地眯起眼睛。
那是一个女子,很美,即便身体因为挨饿变得瘦弱,也并未折损她的容颜。
“你……”
傅白在看见她的一瞬间,就觉得很熟悉,可他想不起来。他刚刚打算开口询问,就见那女子瞪他一眼,呼地掀开红绸,掠走最近的果子,慌慌张张地逃走。
之后传来男子的怒斥声,三两个人追着她而去。
傅白望着那女子消失的方向,直到傅琼走过来问他。
“哥,怎么了?”
“我看见一个……”他想说熟人,又摇了摇头,“不,没什么。”
第二十九章 纸花
“花神祭就在这无妄河边举办。哥你看那边的花船。”
傅琼指了指不远处平静的河面,在那之上,漂浮着数十条装饰得十分精美的船只。
“每条船上都载着想要成为花神下一任使者的人,这些船上的,大多是比较有底气,对此势在必得的。当然如果有其他人也想要参与进来,自然也是可以的。”
“那要如何选?”傅白问。
“那里的圆台,看见了吗?”傅琼手指一偏,又指向了位于河中心的地方。在那里,有多个石头垒起来的高台,台子表面并不宽敞,大概只能容一两个人站下。而且在那狭窄的台面周围并没有任何护栏之类的东西,只要一不小心,就会掉入河水之中。
傅琼接着解释。
“那个圆台自然就是提供给参加选拔的人展示的地方了。等到了晚上,会有乐师在岸边和游船上吹奏。站上高台的人要随着乐声跳舞。跳得最好的,两岸的观者就会把这样的纸花送给她。”
他神奇地从身后变出来两朵。
“就是这种。”
傅白取过来一朵,指尖捏着瞧了瞧。这纸花是用被红染料染过的宣纸扎出来的,花瓣一层叠一层,样式很别致。
“这种不是很容易伪造吗?看样式也没什么特殊的。”
“当然没有那么容易。”
傅琼随手施了个仙法,他和傅白周围的环境忽然暗下来,变成黑夜,可那些走在黑夜里的行人对此却全无所觉。
他手里的花变了。原本俗艳的红色,忽然变得莹莹有光,甚至带有了些玉石的质感。
然而用手去触碰时,依然只能摸到薄薄的纸。
“这是长宁乡宋家家传的染料,只有他们一家能做出来,”傅琼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花神祭一向是他们宋家在办,所以这也算是他们琢磨出来的一种特殊的防伪之法。”
“宋家?”
傅白手掌一拨,解了傅琼的仙法。黑暗散去后,兄弟二人戴着面具,相对而立。
“宋家是长宁乡最富裕的人家,不知道做什么生意的。噢,哥,你看那里,那两个人就是宋家的一双子女。叫……宋知书和宋知棋?”
傅白顺着望过去,在江岸少人的一处,站着一男一女。二人看上去年纪都不大,十七八岁的样子。宋知书是姐姐,穿了身鹅黄色的裙子,看起来活泼又俏丽。相比之下,宋知棋这个弟弟就有些羸弱苍白,穿着也要比其他人厚实些。
“这个宋知棋……好像身体不好?”傅白问。
“据说是从娘胎里带下来的病,没办法根治。不过宋老爷貌似没有再生一个的想法,大概是有让宋知书继承家业的打算。”
对于宋家这些轶闻,傅白不太感兴趣,他对河中心的东西更加在意。
“那个高台,看上去很危险。想要成为花神使者的,又大多数是女子。这不是刁难她们吗?”
傅白说得不错。插在河中央的高台,不但容忍落脚的地方窄小,而且互相之间间隔又很大,一不小心就容易落水。
“所以才说,这个花神祭没那么容易啊。不过会不会落水淹死这个倒不用担心。首先河水没有你想象得那么深,而且你看到那些小的木船了吗,那些船上的船夫,就是随时准备下河捞人的。说起来花神祭无非就是如何吸引两岸的人的注意罢了。你要是落水的姿势比别人好看,得到的纸花多,那能不能踩住高台,倒也无所谓。”
二人说话之际,在无妄河两岸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一些长宁乡的人和外来的旅商都来到这里,还有些敷着面纱的窈窕女子在丫鬟的搀扶下上了船。傅白四下望望,发现这些搭载女子的花船也是各有不同。有的尽显豪奢,有的便简朴得多。还有些女子,是搀扶着一个大腹便便的老爷一同上的船。
傅白微微皱眉。
“这花船里面还有商人?他们也要当花神使者?”
傅琼忍俊不禁,给他哥耐心解释:“当然不是。花神祭上来的多是美人,若是有那么一两个相中了的,这些富商老爷自然就带回去。对于那些出身贫寒的姑娘来说,这也不失为一次机会。”
“看来这花神祭,还不单单是为了祭花神。”
“祭祀都是凡人经手的,寄托的当然都是凡人的愿景。倒是这个被祭祀的神明,成了最不与之相干的。”
这话傅白深以为然,他刚要接下去,就看见离得较远的一艘船上,有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怎么了?”傅琼见傅白定定地望着一个方向,忍不住问他。
“那个姑娘,”傅白下颌一扬,“就是刚刚从祭台下面跑出来的。”
傅琼定睛一看,还真是。
“噢?她也参加花神祭?那应该少不了她吃的东西啊,怎么还要偷供果?”
“不知道,可能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傅白并没有过多在意,又继续说起了赤玉的事,“既然赤玉对美人感兴趣,那他会采用怎样的办法?”
傅琼想了一会儿后,摇头。
“这我还真没什么思路。哥你觉得呢?”
傅白也在异想天开。
“会不会他藏在河底,看中哪个美人,就故意让她落水?”
“这也太简单了吧……赤玉应该不会那么蠢。”
“唔,我只能想到这个法子了。”
“别想那么多了,兵来将挡,你跟我两个都在,总会有办法的。”
“嗯。”
在河边看了一会儿,摸清楚几个关键的位置,掌握情况后,傅白傅琼两兄弟就在岸边随便找了个茶肆坐下来,边聊天边观察有没有行踪可疑的人。之前傅白一直在忙,傅琼也是,所以他们两个有很久没这么私下里聊过了。时间消磨过去,很快,夜晚降临。
宋家在花神祭砸了大把大把的银子,到了夜晚,两岸和花船上的花灯亮起,将这里照了个透。戴着红白面具的人们慢慢地聚拢到岸边来,各自找好了位子。傅白和傅琼就隐于其中。
原本四散的花船,也逐渐汇集在高台的附近。岸上乐师敲打吹奏,花神祭热闹地办起来,那些没有覆面的女子们,按照之前拍好的次序,各自站在了高台之上。
第三十章 落水
傅白和傅琼乘在一艘用来捞人的木船上。
他们四周是浮荡的游船,正前方就是一个接一个木搭的高台。那些女子穿着各式各样的罗裙,在高台上纷飞时,就像一朵朵绽开的花。
“这些姑娘,倒有点功夫。”
傅白看着她们娴熟地踩在高台,不由得感叹道。
“那是当然的。她们为了这一天,可是准备了很长时间。不过,也有不那么熟练的就是了……”
傅琼看着旁边两个扑通落水的女子。在她们身子栽倒的一瞬间,就有行船赶过去救了。
傅白看了一会儿后,问:“赤玉就对这个感兴趣?”
“他对美人感兴趣,这里不到处都是美人嘛。”傅琼摸摸下颌,“除了花神祭,我想不到他为了什么而留在长宁乡了。”
“说起来,虽然他在长宁乡,但这里的人,好像完全没受影响?”
“大概在花神祭成功结束之前,赤玉不想动他们。等他选中了心仪的美人后,估计就要大开杀戒了。”
傅白忖度了片刻后,皱着眉说:“既然这样……那是谁透露的赤玉在长宁乡的消息呢?”
还不待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傅琼忽然在旁边惊道:“哥,你看,那个姑娘跳得很不错啊。”
傅白随着他的声音转头,只见高台之上有个红衣的窈窕女子,像蝶一般轻盈地翻飞着。那女子的脚步轻快,而且很大胆,没有丝毫犹豫。傅白盯着那姑娘看,忽然发现,这人他认识,就是那个偷供果的。
红衣女子绝妙的舞姿赢得了一片又一片的喝彩声,但傅白却并未在她的脸上看出一丝一毫自得的表情,相反,她的面容很沉静,甚至有点认命的感觉。
又一次落在某个高台之上时,她低下头,恰好和傅白的视线相撞。也许是这红衣女子也认出了傅白,她脚下一滑,险些跌落高台。柔软的腰肢在半空晃动一下,又折了回去,千钧一发之际她站稳了身子,停顿几许,在下一个人要迈步过来之前,一旋身,离开了。
两岸的人连呼精彩,就连傅琼也不禁鼓了几下掌。
“哥,那个红裙的姑娘,恐怕要拔得头筹了。和其他人相比,她太突出了!”
傅白耳边听着弟弟的感慨,同时环顾四周,他看到那些原本坐在船内的豪绅显贵,被这女子吸引,纷纷走到船头来。
傅白皱了皱眉。
他感到很奇怪。明明他戴了面具,但那红衣的姑娘,好像能隔着面具认出他来。
“傅琼,你有没有觉得这位姑娘似曾相识?”
“嗯?”傅琼刚刚还沉浸在热闹的氛围当中,听他哥这么一问,很诧异地偏过头,“没有啊,我不记得有在哪里见过她。”
随即,他用手肘戳了戳傅白:“你是不是看上这姑娘了?没关系,大胆去。凭我哥这条件,什么女子……哎呦!”
傅琼捂住被剑柄戳中的肚子。
“现在敢开你哥的玩笑了?”
“哥我错了。”
傅白收回佩剑,又回去看向高台的位置。他的视线从那些女子的身上,一直向下,来到半没到河水中的木桩。
因为灯火晦暗,那些木桩几乎半隐于黑暗之中。傅白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那水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刚开始他以为是水草,但那东西扭动的幅度十分异常,并不太像。
“怎么了哥?”
傅白一直盯着某个方向不动,傅琼猜到他必定发现了什么异常,就问他。
傅白伸手指了指。
“你看那——”
话音未落,刹那间,从河底突然伸出无数森然的白骨手,抓住那些女子的双脚,将她们硬生生地拖下水。
“不好。”
兄弟二人面色一凛,就要上前救人。傅白先行一步,跃至半空,一手抓住一名腾空的女子,将她丢入最近的船篷内。可就在这时,在他身后,一只枯手瞬间攥住他的脚踝,将猝不及防的傅白拖入水中。
“哥!”
傅琼回头的那一刻正好看见傅白落水。他一把拽掉面具,面具下的脸黑了个彻底。
无妄河上一派混乱的景致,傅白在沉入水中的时候,还能隐约听见上面的人声。但很快,那些声音就越来越远离他了。
刚落水时,傅白挣扎了一下。凭他的力量是完全可以脱身的,但傅白转念一想,不如将计就计,看看到底会被带到那里去。于是他放弃挣扎,跟随着水流的方向飘荡,一直来到无妄河的深处。
在他身边,还有许多同样落水的女子。那些女子似乎失去了意识,完全不反抗,而是随着波浪起伏。傅白悄悄地靠近其中一位,探了探对方的脉搏。
还活着,但就是不醒,很奇怪。
水忽然改变了流动的方向,傅白放开女子,身体向后慢慢地漂,却撞上了另一个人。
他回头,发现竟然是之前那位看着眼熟的红衣姑娘。
对方睁着眼睛,是清醒的。她拽了拽傅白的衣袖,手指指向水的深处。
那里有一个发光的洞穴,所有落水的人,都慢慢地向那个方向漂浮。
红衣姑娘示意傅白,傅白思索了一下,身体游动的速度变慢,渐渐地,二人落到了最末尾。在其他人顺次飘入洞口时,他们在洞穴之外扶着凹凸不平的礁石站定。
洞口的附近,似乎施了避水咒一类的东西,这里是没有河水的,可以正常说话和呼吸。傅白先往洞口里看了看。除了那些昏迷的人,没有其他活人的气息。随即他转头看向和他站在一起的女子,对方脸色有些发白,但似乎并不怎么害怕。
“你看起来很熟悉这个地方?”傅白问。
女子微微一怔,随即摇了摇头。她张开嘴,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随后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摆手。
“你不会说话?”傅白揣测她的意思。
女子点头,用手比划了什么。
可惜傅白并不懂手语,他说:“你可以写给我。识字吗?”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
女子犹豫了一下,缓缓地伸手过去,在傅白的掌心写字。
“子凝……”傅白辨认着,“这是你的名字?”
女子点点头,然后又快速地写下什么。
“无妄河……河底……有鬼,”傅白掀起眼皮看她,“你是如何知道的?”
子凝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你能看见?”
她点点头,又摇头,然后告诉傅白,她并不能看得很真切,只能看出有异样。
“那你为什么不逃走?”傅白问。
子凝扯着嘴角,笑得有些讥讽。她“说”,她逃不掉。
而且——
她的手指指向傅白,“说”,她总感觉她好像在这里等着某个人。
第三十一章 赤“玉”
“等谁?”
傅白追问道。
子凝露出了有些困惑的表情,她看着傅白,很犹豫,但最后又摇摇头。
她回想不起来了。
傅白知道再勉强下去,子凝也未必能够多回忆出什么,于是他没有追问下去。
他转而问起了子凝的身世。
“我的身世?”子凝无声地重复了一遍傅白的话。
“你这身花神祭的祭服价值不菲,说明送你来的人家非富即贵。但你白日又躲在祭台下偷吃东西,而且你十分瘦弱。看起来……你在家中受过虐待?”
傅白根据他所观察到的一切推测道。
子凝哂笑,随后抓过傅白的手腕,在他掌心写了几个字,想了想,又把之前的全部作废,非常言简意赅地回答了傅白的问题。
她说她是庶出的孩子,又是个哑巴,所以被送到这里。
她还说了一件事。被选为花神使者的姑娘,都异常短寿。
傅白其实感到有点奇怪的。按理说仙也好神也罢,都该登记在册。而像花神这种有明显司职的,更不太可能随便敷衍过去。但在他的印象中,他既记不得有花神的存在,也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叫赤玉的仙人。
难道是他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但也不应该啊。傅白他自认是年纪大,但成仙之后,记性可不会像凡人一样衰退。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傅白沉思的同时,子凝忽然间变了表情。她的身子向后缩了缩,然后拽拽傅白的衣袖。
“来了。”子凝用唇语暗示傅白。
傅白同样警惕起来,不过让他更惊讶的是,子凝居然比他先一步察觉到。他望着远处乌沉沉的河水,有一道小小的人影正在不断靠近。这么远的距离,单单凭借眼睛去看是不行的,这个姑娘的身上,的确有超出常人之处。
傅白施了隐身诀,将两人的身形隐藏起来。那道游荡的影子穿破水帘,来到了洞穴前。这是一个成年男子,模样倒是清秀,但不知为何表情略显猥琐。他急匆匆地进入洞穴,完全没有察觉到隐匿在旁边的傅白和子凝二人。
好像很急迫地要去看那些被他抓过来的女子。
傅白勾了下手,示意子凝跟上他。两人尾随着赤玉进入洞窟。这洞窟里面还别有洞天,像迷宫一样,不知道是天然形成,还是后天开凿出的结果。好在两人跟得紧,再加上赤玉没有布置什么别的东西妨碍,所以最终还是顺利到了洞窟的最深处。
那些女子不知何时已经飘荡到了这里,很整齐地躺成两行。赤玉围着这些女子打转,时不时还要把她们的脸扳正,以便看清楚她们的容貌。
但他看了一圈,似乎颇为不满意,或许是没有找到他最想要的那个。
傅白和子凝躲在一块凸出的礁石后面,子凝疑惑地看着傅白,后者目不转睛地盯着赤玉,脸上浮现若有所思的表情。
然后子凝在眨眼的一瞬间,就看见眼前多了一个她。
傅白变作子凝的样貌,转头对本尊说,留在这里。随后他一人离开隐身术的范围圈,出现在赤玉的面前。
他刚走出来的那一瞬间,赤玉终于意识到除了他以外还有清醒的人。他警惕地转过来,在看清“子凝”的相貌后,转而又换作一张亲昵的脸。
傅白克制着自己,不要冲动,不能直接动手。
赤玉三步并两步,走到傅白身边。他伸手过来,傅白向后躲了一躲。赤玉自觉唐突,于是收回了手,笑吟吟地问:“姑娘芳名?”
傅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他:“你是赤玉?”
“噢,你认得我?”赤玉摸摸下巴,还很得意,“难道我已经这么出名了吗?”
傅白观察着他的表情,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这个赤玉,怎么好像脑子不太灵光呢?
他就是凭借这副傻样,把仙界派过来的仙人杀个精光?
直觉告诉傅白这里面有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赤玉没有起疑心,好像完全被“子凝”的容貌迷住了。他主动凑过来,想要和“子凝”搭讪。
结果在他的手指还没有触碰到对方的时候,忽然间,眼前一花,膝盖一痛,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朝前跪下。
一柄出鞘的长剑自后架在他的脖子上。
“哎呦!”
赤玉哀叫出声,在他眼前已经空无一人。他想回头,那柄剑又逼近了一点。
傅白耐心告罄,刚才这么一试,他发现这个叫赤玉的仙人菜得可以。
如果不是他故意伪装,那他便是冒牌货。
“你真的是赤玉?”
此时傅白已经变回男身。
赤玉听见身后的声音变了,而且感受到从傅白身上传来的灵压,他的脸立刻丧了起来。
“上仙、上仙饶命,我们有话好商量!”
“无须商量,我问你答。你真的叫赤玉?”
“是、是……”
“这些女子都是被你沉入无妄河的?”
“是……”
“那我再问你,”傅白持剑的手向右挪了半寸,吓得赤玉冷汗都要出来了,“你可有弑杀过仙界的仙人?”
赤玉大惊失色,不顾脖子上的剑,硬是转了半身。
“仙君,弑仙可是大罪!小仙只不过在这无妄河边做些、做些不好的事,但没有那个胆子啊!”
赤玉这番话说得相当真挚。他大抵猜出傅白的身份了。仙界一直有这样的传说,传说那些下落不明的堕仙,其实并未成功逃到凡界或者黄泉界,而是被十仙君中的某位悄无声息地解决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没有危险,子凝慢慢地从角落里走出来。傅白瞟了她一眼,没管,继续问跪在地上的人。
“我最后再确认一遍,你真的叫赤玉?”
“真的,”赤玉被反复追问,也要疯了,“小仙不敢欺瞒,这就是小仙的仙号。”
“赤色的赤,玉石的玉?”
“不,不是那个玉。”
他用仙术变出纸笔,给傅白写下。
“是这个‘钰’。”
“……赤钰?”
“是、正是小仙。”
傅白慢慢地移开手上的剑,脑中开始有些发乱。
这时子凝走上前,轻轻地拽了下傅白的衣袖。
仙君。
她无声地说话,随即握住傅白的手,在他的掌心写了一句话。
这话她之前就想说,但始终没找到机会,自己心里也犹豫。
“和你同行的男子,有些奇怪。”
“奇怪?”傅白知道她在说傅琼,“哪里奇怪?你要是看出他不是凡人,那倒也不必稀奇。他是仙。”
子凝摇头。
“我的眼睛,是通黄泉的。你那位朋友,是从黄泉而来。”
第三十二章 驾临
“傅白为何还不醒来?”
乌棺旁边,红微有些焦急地看向棺内面无血色的人。
两边时间流逝的快慢不一样。傅白在幻境中度过几日的时间,外面已有两月。
这两个月内,仙凡二界与黄泉界的战事,不可谓不胶着。仙界这边虽说早有准备,奈何黄泉积蓄多年,来势汹汹。光是左使邱冉和右使傅寨,就足够难缠。对于黄泉界展露的实力,已经让仙界的几位上仙大吃一惊。
不过因为目前两边的主将都不在,战局尚且并未出现某一方占据上风的趋势。当下双方在纠缠的过程中,都在祈祷自己那一方的人,能够抢先一步醒来。
在这两个月间,傅白有过几次醒来的征兆,但很快又陷入不安的沉睡。而且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红微他们担心再拖延下去,没等傅白醒过来,身体就先衰竭了。
现在山洞内只有华阳和红微在。华阳检查了一下傅白的身体状况后,脸上也浮现出忧虑的神情。
但他暂且还能克制自己的情绪,他对红微说:“再等等吧。实在不行,就要由我们来强行唤醒傅白了。”
“强行唤醒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吗?”红微追问。
“自然会有,但我们目前……没有别的办法,”华阳望向棺内,“看现在的情势,我们可以和黄泉耗下去,但最终只能是两败俱伤,损失惨重。傅白才是能够把损失压到最小的人。”
两人在说着话,忽然感觉到山洞的洞口外有一阵异样的灵力。这里十分隐蔽,又布下了层层关卡,华阳以为不会被人找到,结果还是大意了。
两人对视一眼,无声地拔出佩剑。然而洞口外面的人好像并未顾及许多,连迟疑都没有,径直走了进来。
待看清傅卿的脸后,华阳和红微齐齐松了口气。
“帝君。”
傅卿看向那具厚重的乌棺,随即脚步一抬,走了过去。
华阳和红微垂手立在两边,面面相觑。这还是两个月内天帝第一次来看傅白。
自从傅琼叛仙之后,傅卿和傅白这对兄弟的关系,在外人看来就有些微妙的变化。曾经傅白对这个长兄是十分敬重的,不然也不会一心一意地辅佐他坐稳了天帝的位子。可后来镇压了黄泉界的叛乱后,傅白似乎就刻意远离了仙界和他这个唯一的大哥。而傅卿也有所改变,他不再事事指望傅白,转而把一些重任交给其他上仙。
傅白也因此被闲置了。
当事人对此倒是很乐意,偏安在他的仙府一隅,每天养养花喂喂灵宠,仿佛提前过上了老年仙人的生活。
除了喝醉后容易闹事之外,大概也没什么过分的地方。
仙界都传,是傅白深不可测的实力,和过高的战功,让傅卿心生忌惮。
也有说,傅卿和傅白本就是同父异母兄弟,比起傅白傅琼双生子的亲密血缘而言,略逊一筹。傅卿这是在提防,提防傅白变成第二个傅琼。
但傅卿究竟是怎么想的,傅白到底有没有这般意图,没有人知道。
傅家三个兄弟,一个比一个出色。哪怕是同样位列仙班的仙人,与他们也是有壁的。
就像他们无法抵达三人的修真境界一般,他们的真实想法,也不是其他人能够揣度的。
华阳和傅白是发小,封神之前就有很铁的关系。对于傅家的事情,他或多或少了解些。
然而他所知道的,也仅仅是过去。之后又发生这许多事情,兄弟三人心态的变化、对彼此态度的变化,并非他能掌控得了的。
好多次华阳在和傅卿闲谈之时,都感觉到傅卿对这个仅剩的兄弟的无可奈何。傅卿似乎很矛盾,他既想把傅白推离仙界的中心,又深知仙界离不了傅白这个人。
但上一次仙泉大战之后,在傅琼身上爆发出的具有破坏性的力量,让整个仙界、包括傅卿本人,都大为震惊。
哪怕傅琼被封印起来,仍然让当时经历过的人心有余悸。
后怕的同时,他们又不得不把目光转向傅白。
傅白是傅琼的双生兄弟,既然如此,在他身上,是否同样蕴藏着这样的力量。
碍于傅白是功臣,那时候没有人敢明着质疑,但傅卿可没少收到那些明里暗里要削去傅白手中权力的折子。
傅白攥有很大的权力。在镇压傅琼的时候,傅卿几乎给了他全部的调动仙界兵马的权力,但事情结束后,傅白把兵权还回去大半,剩下那一丁点,还有其他七七八八的名头,被保留了下来。
作为最大的功臣,他总得给封赏的傅卿一点面子。
可即便如此,他的地位和权势,还是要高出其他仙人一大截。
仙人们都猜,这也是让傅卿提防的一点。
他们还说,傅卿总有一天,要赶傅白去凡界的。
他们猜中了这点,但没想到事情发展得如此之快。不知兄弟二人发生了什么争执,又或者有了什么商量。待大部分仙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傅白已经进入轮回了。
再之后,又发生了许多事。
这次傅卿突然驾临,让华阳和红微都措手不及。傅卿想来,应该早就来了。然而他偏偏选择了傅白最虚弱的时候赶来。尽管妄自揣度上意是不对的,但二仙仍是不禁怀疑起傅卿的来意。
傅卿来到乌棺的旁边,低头看着陷入昏迷的傅白,默默半晌后,开口道:“华阳,红微,你二人把守在结界口,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红微也听说过许多风言风语,知道这对兄弟之间有些过节。他想留在这里照看,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正纠结着,华阳抓着他往外走。
“那帝君,我们这便去了。”
然后不再多言,麻利地拽上红微走。
等到了外面,红微才皱眉质问:“我们就这么出来?就放傅白自己在里面?”
“不然呢?你还想有什么操作?”
“不是,帝君他——”
“嘘,噤声,”华阳瞥了眼山洞的方向,转过头来又对红微挤眉弄眼,“你是活太长活得不耐烦了?什么话都乱说。帝君和傅白是手足,手足怎么会相残呢?”
“怎么不会?前车之鉴不都有吗。”红微指的是傅琼。
“啧,”华阳搔了搔头,敷衍道,“反正你就别管了。”
山洞内的傅卿把二人之间的对话尽收耳中。并非他有意偷听,实在是三人距离不远,他们说话的声音对于仙人的耳力来说很容易就接收了。
傅卿笑着摇了摇头,对于华阳二人没有评判什么,只是对傅白说了一句,
“每次都是要我这个做哥哥的,给你收拾烂摊子。”
第三十三章 假象
傅卿挥袖一扫,将山洞内四散的杂物和浮尘全部清扫而空。随后他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巴掌大的东西。
那一只小巧的轮状仙器,围绕着木轴有一圈又一圈复杂的符文。仙器有很多磨损的痕迹,看上去也有不少年头了。虽然它又旧又不起眼,但其实是傅卿最重要的仙器之一。
这是命轮,是很稀有的能够影响宿命轮回的仙器。
宿命轮回,通常情况下,是不能够轻易干预的。但傅卿作为天帝,多多少少有那么点特殊的权力。
虽然不多,但基本上也足够用了。
傅卿随意地转了转手中的命轮,抬头,视线在山洞内环视一圈。
这四周围在常人看来寻常无奇,然而在傅卿的眼中,却能够很容易地看出那一条条交缠错杂的宿命线。因为转世太多次,傅白身上的因果都是混乱的,完全超出了他凭自己的力量能够梳理的范畴。因而迟迟未醒。
傅白将自己做成最后一件仙器这件事,傅卿是唯几的知情人,而且他是知道的最多的人。
这件事并非傅白冒然冲动的结果,而是他们兄弟经过反复商榷后,所作出的决定。
尽管十分艰难,过程也充满危险,但傅白依然坚持,并把这件事做成了。
傅白总是认为,傅琼之所以选择了那样的道路,他要负很大的责任。
“你这是在作茧自缚。”
傅卿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傅白,随后把手中的命轮放在他的身上。
命轮接触到傅白的身体后,迅速生发出无数条银白色的丝线。这些细细的线缠绕在宿命线上,同时操纵着它们,迅速且不停地理顺。
看见命轮已经运转起来,傅卿便收回了手,不去管它。他随意地靠在旁边的溶石柱上,完全没有天帝的架子,像个真正的兄长。
“我现在对你说的话,你暂时听不见。但等你醒来后,会保留这段记忆。有些话,在你我二人面对面的时候,说不出口。现在这般,倒是合适的场景。”
傅卿停顿片刻,好像在思虑该说些什么,然后才继续说下去。
“仙界和黄泉……又要开战了。我这次,又要把你推到和傅琼对立的一方。我知道你哪怕心里不愿,行动上也不会有任何的犹豫。但是傅白,为兄不希望,你把全部的责任归咎于你自己。
“你和傅琼是不一样的人,尽管你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你对他的关心和照顾,经常会让你无视这一点。傅琼或许不明白,你也始终没有懂。
“但这些话,在这种关头说出口,并没有多大的意义。这次开战,你且将它,当作一次了断。对过往的了断,对宿命的了断……我可以帮助你理顺因果,但这些了断,总归要你亲自去做。”
命轮已经将杂乱无章的宿命线理顺得差不多,傅卿看着那些厘清的宿命线一点一点回到傅白的体内,沉默许久后,才接着说下去。
“我知道,我不是个称职的兄长。我没有护好最年幼的弟弟,又逼得另一个与之手足相残,还要说出些冠冕堂皇的话,这是我的卑劣。”
“然而尽管卑劣,”傅卿顿了顿,又自语道,“尽管卑劣,却又不得不如此。我身上所背负的……也罢,这些不必再说。”
傅卿看到最后一点宿命线全部进入傅白的身体后,便把命轮拣起收好,转身离开了。
他与傅白,他们兄弟之间,不知从何时开始,只能像这样,一方说话,一方暂时沉默。
傅白将手中的剑从赤钰的脖子上取下来。
赤钰感受到浑身的压力一空,浑身瘫软,倒在地上。
“仙、仙君……不杀我?”
赤钰战战兢兢地问,然而半晌没有得到回应。他抬起头,看见傅白侧过脸,微微垂着,表情隐没在阴影中。
“仙君?”赤钰又唤了一声。
站在不远处的子凝也忧心地望着傅白。
良久之后,傅白才声音沙哑地说:“我不必杀你。”
赤钰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感到困惑。
“仙君你——”
“没有必要了,”傅白道,“你们并不存在于我的真实中。”
傅白什么都回想起来了。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虚幻,此时的他应该尽快清醒,梳理好自身因果,然后立刻回到战场中去。
这是他在尚未升至仙尊的日子,是生活还算平和的日子,也是傅琼即将堕天的日子。
傅白把剑缓缓地收回剑鞘,随后闭上双眼,最后看到的是赤钰和子凝双双看向他的面孔。
可在他再次睁开眼,所有的一切都消亡了,周围变作雾蒙蒙的一片,一簇豆大的橙黄火苗由远及近,有人提灯而来。
傅白在这片浓雾之中,与傅琼遥遥相对。
“你应该早就察觉到,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了,”傅白道,“赤玉,这是你曾经用过的假名字。”
过去傅白和傅琼经常在凡界走动,用真名总有不方便的时候,所以会取各式各样的假名。
赤玉,不过是其中普普通通的一个。
傅琼只提了一盏灯,没有拿任何武器,灯火将他的面容覆盖了一层暖色。他拥有和傅白近乎一样的容貌,只是相比傅白的孤冷,傅琼的眉眼更多一分柔和。
他没有说话。
“你有很多机会可以杀我,为什么不杀。”
傅白问他。
既然傅琼早早就恢复了记忆,那趁着傅白什么都没回想起来之时,解决掉他,是最好的办法。
然而傅琼没有这么做。
他有无数个绝佳的机会,却眼睁睁地将它们放过,傅白不能理解。
傅琼遥遥地站着,长身鹤立,气质清淡。他一直是这样。哪怕后来满身鲜血业障,他也是像这般,目空一切,仿佛那些生死惨祸,都与他无关。
尽管他是罪魁祸首。
这样的傅琼让曾经的仙界很是忌惮。道心正,气不浊。傅琼在守他自己的道,并且十分虔诚坚定,所以他并不混沌,甚至要比为仙时更加纯粹。
但这是不被允许的。他已经背叛仙界,堕落成魔。他应该和那些下等的魔物妖怪一样,本能地追逐杀戮和鲜血,苟且地活着。而不是像这样清醒且理智地挑衅天威。
傅琼这次回应了傅白的话,但并没有直接地回答他的问题。
他说:“如果你没有醒来,想起那些不该想起的事,这里的生活会一直进行下去。你跟我解决了赤钰,回到仙界。你继续当你的仙君,再不会有机会做那个劳什子的仙尊。很快你就不需要去看守黄泉界的门,我会代替你,不过应该也不会看守太久,因为在这里,黄泉界的门,永远不会有重开之日。三界会遵循自己的步调繁衍生息,平衡不会被打破。这是你想要的生活。”
傅琼说到这里,平静地看向傅白。
“当然,假使你现在仍然愿意过这种生活,这里的一切会继续。今后外面发生的事,都与你我二人无关。”
“但这些是假的,”傅白堪称冷酷地戳破了傅琼的幻想,“从我抵达这里,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这不仅是个重复回忆的幻境,而且是被美化过的。”
第三十四章 不悔
寻回属于自己的记忆后,傅白终于得以回想起来全部。
这里发生过的一切,都是经过精心编造后的结果,很多人事与傅白的记忆都有出入。傅白记得第一批封神的十位仙首,有他自己,有华阳,有傅琼,还有老冒山君和广陵。剩下的都是其他的仙人。因为种种原因,仙首经有过几度轮换。红微他们都是之后才加入,并非一开始便在其中。
几次更迭后,才变成了仙界现在的十二仙首。
在封神之后,不久,傅白便被傅卿派去守黄泉门。黄泉界并不老实,傅白在那段漫长的日子,根本就没有机会回仙界。傅卿赐给他的仙府始终闲置着,那时他在黄泉的门就近安顿下来,华阳是唯一一个经常会来见他的仙人,每次过来,就是送些必备物品,还有传达天帝的旨意。还有少数几个能够在仙界和傅白处自由来往的仙人,但这也不过是两三个人。
至于其他人,压根不晓得他在做什么。
在那期间,傅白很偶然地捡到了龙和狐狸。它们的到来虽然有一些麻烦,但也让傅白的生活热闹不少,总归不是一个人了。之后又经历了很长的时间,直到傅琼堕天,傅白才得以被召回仙界。
至于抓捕赤玉这一段,更是彻彻底底虚构出的假事。
美好的回忆,温馨的幻象,都不是真实的。和那些妖魔鬼怪,以及堕落的仙人打交道,能有什么值得追忆的呢?那简直称得上傅白漫长人生仙途中最黑暗的经历之一。
不过是有人美化了这一段罢了。
“为什么不杀我。”
傅白又一次地问傅琼。
为什么不抓住机会。
傅琼手中的灯摇晃了一下。他的声音很飘渺。
他说:“我已经错过最佳的机会了。”
傅琼说,对于他们,他和傅白而言,杀掉彼此最好的机会,就是在那个山洞,在社稷图内。
那时他们都不记得对方的身份,没有许多犹豫,互相的身体也并没有恢复到最巅峰的状态。但凡有一方出手,对二人都是一种解脱。
可这就是造化,在最佳的时机,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忆起对方,自然也就失去了动机。
“如果我不记得你,我就会杀掉你。可惜我记得你,所以我不够果断。然而你和我不一样,如果你记起了我,你一定会毫不犹豫、且十分坚决地杀掉我,哪怕我是你的兄弟,或者说,唯一的兄弟。”
傅白没有否认。说实话,若不是现在的幻境被傅琼掌控,他的轻举妄动很有可能伤到还在沉睡中的躯体,那傅白的佩剑早就出鞘了。
“所以这是你的机会,傅琼。”傅白道,“出去之后,你不会再有这样的良机。”
傅琼微笑。
“这算是宣战吗?”
“你可以认为是。”
“难道你要放任手足相残的戏码,时隔这么些年,又一次地上演吗?”
“傅琼,你始终没有明白。你我之间有血脉的联系,但这与你的所作所为相比,远远不够让我饶恕。”
傅白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这让他面色微改,但他又很快地收敛了情绪。
尽管傅白说,这是傅琼唯一的机会,但后者依然没有动作。傅琼拨弄了一下手中的灯,摇曳的灯光在这片浓雾中荡来荡去。
“傅白,你也没有明白的一件事是,你和我才是同类。”
“傅琼……”傅白闭了闭眼睛,掩盖住那些不由自主的情绪,“你的剑,曾经也为苍生而出。若是你有悔过之心——”
“我不会悔过,”傅琼打断了傅白的话,他的眼中一片沉静,“我并不悔恨。”
“那便,没办法了。”
傅白看着四周的雾气渐渐散开,这并非是他所为。那就是有人在外面施术,在救他出去。
“出了这里,”傅白说,“下次相见,又是敌人。”
傅琼没有言语。
在这里,傅白没有办法出手,而傅琼也不知道因为何种原因,对傅白没有任何攻击的行为。浓雾慢慢变淡,周围的场景出现模糊,介于幻境与现实之间。
傅白的知觉开始恢复,他的视线中,已经隐约浮现了红微和华阳惊喜交杂的面容。
傅琼的身影依然在原处,只是变得飘渺。
连带他的声音。
“你若懂我,傅白,”傅琼这样说着,又一顿,“罢了,你不必懂。”
傅白的眼皮缓缓地眨了眨,他的耳边似乎传来了傅琼的这句话,又似乎是他的幻想。
幻境中的东西是假的,但深埋的某些记忆又被唤起。
他和傅琼,前半生相依为命,后半生并肩共战,封神之后,却反倒站在了对立的两面。那个和他互相扶持着艰难长大的是傅琼,在战场上救过他无数次的是傅琼,让他小死一次,又屠戮大半仙界的,也是傅琼。
傅白要杀的是现在的傅琼,那他就要忘记曾经的傅琼。但凡他有半点犹豫,就会出现弱点,就会被敌人得到可乘之机。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不容易的事,往往又是不得不去做的事。
他要统帅仙凡二界,他要果敢、要坚定、要大义凛然。至于他的为难、他的痛苦、他的摇摆不定,那是要搁置、要掩饰的东西。
他甚至不能说一个累字。
在他曾经收敛所有情感,日复一日守在黄泉的门前,清剿所有试图越界的妖物、和堕天的仙人时,他转身看见傅琼出现在此地的那一刻,没有人能想象傅白那时的心情。
傅白眨眼的频率渐渐变慢,这让等待他苏醒的红微和华阳慌了神。两人不停地呼唤傅白的名字,生怕他元神不稳再度陷入昏迷,那样就麻烦大了。
傅白只是觉得眼皮很沉,身体也坠。
“我知道,我不是个称职的兄长……”
大哥……
傅卿的声音在傅白耳畔响起,傅白迷糊地听完了他留下来的那段话。
原来是傅卿来过,帮他梳理了那些杂乱的因果。
傅卿到来的事实让傅白多少有了一点回神的倾向,然而还不足以将他彻底唤醒。
偏偏这时,广陵仙君传信的纸鹤来了,并带来一个坏消息。
“焰尾被困,速救。”
第三十五章 不必自降辈分
傅款身上挂了彩。
鲜红的血从他的肩膀流出,迅速地爬满整个背部。他脚步踉跄,倒提着观澜剑,摇摇晃晃地来到一块可供藏身的巨石背面,滑坐下来。
他尝试用手去碰了碰右肩的伤口附近,甫一触碰,便疼得皱眉。
傅款看着手指沾上的血,啧一声,又伸手入怀,取出两三个小药瓶,散乱摆在地面上。他用指尖拨弄着几个药瓶,从中挑出一只,拇指指甲上挑,打掉瓶塞,又小心翼翼地拨开自己的衣服,把药粉撒在上面。
这药粉的药力很强,几乎刚撒上一点粉末,傅款便痛地嘶气。他缓了一口气,忍痛把剩下的药都撒在伤口上,然后给自己做了简单的包扎。
待他处理好身上最重的伤之后,便开始梳理现在的情况。
这里是凡界的一个镇子,位于黄泉界和凡界的交界处。三天前,这里遭到黄泉界的袭击。傅款率领仙兵前来救援,与黄泉兵苦斗三日,基本清剿了对方大半兵力,然而傅款也身受重伤。
原本对付那些低等级的魔物,是不会受伤的。可是半路忽然杀出来一个叫连芍的男人。这男人长得高壮,力量也很强。大多数仙术施展在他身上,根本不痛不痒。傅款没遇到过这种类型,乍一对上,便有些吃亏。
在缠斗了一段时间后,傅款一时不察,被对方抓住间隙,重伤右肩。他惯用右手使剑,这下连武器都拿不稳,只得暂且撤离。
这一会儿对方大概快要追上,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傅款用完好的那只手支撑自己站起来,左手握了握剑柄,还是感到不太适应。
那个连芍,傅款对他并没有印象,是新面孔。不过想来上次仙泉混战,黄泉界的几个主力死的死残的残,下场都异常惨烈,那么过了这么多年,黄泉界的主力有所更换,也是正常的。
只是这样,会多出许多麻烦。傅款不了解对方,并不意味着对方对傅款一无所知。在上一次大战,双方几乎亮出了全部底牌。同样参加了前次大战的傅款,自然也被对方了解得一清二楚。
不知道华阳他们这些一直在仙界的仙人,清不清楚他。这个连芍,有必要再去打听一下。
肩膀的伤口渐渐没那么痛了,但与此同时,傅款也感觉到一股充满不详的力量在不断靠近。他屏住呼吸,微微侧过身子向外去看。
外面是一片风沙,隐约间能辨别几处离得比较近的草房,似乎没有看到人的踪影。傅款又仔细地瞧过几遍,确认无误之后,收回身子。
然后猛然看向自己的头顶。
“嗯?反应还挺快。”
傅款刚一抬头,就看见一张陌生的女子的脸出现在视野内。这女子穿了一身灰扑扑的、甚至还打了补丁的男装,宽大的腰身被同样一条灰色的长带扎紧。她蹲在巨石的顶端,脚上套着的是一双不起眼的布靴。
女子一手托着腮,另一手揣在怀里。她的头发也是随意地编了个毛躁的辫子,看上去十分不修边幅。和这副落拓的打扮相比,她那张脸反倒干净得突兀了。
傅款注意到她的两手手腕处缠了一圈又一圈红色的线,不知道是做什么的,但这种绣花用的线出现在这里很不适宜,极有可能是这女子的武器。他转过身,左手握紧观澜,身体进入戒备的状态,然而脸上还是一派轻松,甚至还有余力嬉皮笑脸。
“哟,我当是什么人呢,原来是个漂亮姐姐。”
女子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连表情都没变一丝,只不过吐出来的话就过分无情了。
“算了吧,咱俩比起来,指不定谁的年纪更大呢。”
傅款那张俊逸的面皮很难得地僵了一瞬。
女子继续说:“何况都是活了千年的老东西,还分哥哥姐姐,自降辈分到这种程度,不必。”
“。”
傅款保持微笑。
女子塞在怀里的那只手动了动,傅款以为她要拿出什么武器,警惕性瞬间拔高。
然而女子只是拿出了一只咬了半口的烤馍,又继续吃着,姿态十分悠闲。
“我认识你,焰尾仙君。”
她看上去并不打算趁虚而入,反倒悠闲地和傅款聊起了天。
然而傅款并没有什么和她聊天的闲情。只不过他现在有伤,而且刚刚发出请求支援的信号,能拖一时是一时。
女子边咀嚼边说话,和她的打扮一样,举止也不修边幅。
“焰尾仙君,你很出名。上一次大战,你单枪匹马,就让我们的人吃了很大的苦头。”
“这算是恭维吗。”傅款故作轻松地笑。
“唔,虽然下场也蛮惨的嘛,”女子话锋一转,斜睨望向傅款,“剥皮,对吗。”
傅款的脸色一沉,眼睛里的光芒也在瞬间褪去。
他的嘴角还保持着上扬的弧度,眼尾弯起,仍是笑的模样,却丝毫没有笑意。
女子似乎浑然不觉,她把最后一点烤馍吃掉,又舔掉指尖的碎屑。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她的神情很认真,仿佛生怕浪费一丁点食物。
“我没见过你。”这次是傅款开启了话头,“你不在上一次的大战中。”
“没错。上次大战,你们仙界几乎折断了所有黄泉界的主力,我们的老大傅琼,也被你们那边的傅白封印了。如果那些元老不死,还轮不到我出场呢。我不是很喜欢打打杀杀,但没办法,赶鸭子上架。”
她的声音比其一般女子来得低哑,说事情的时候语调没有起伏,好像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对待这些沉重的往事,甚至还没有那块馍的兴趣大。
“不过,”她又把话说回来,“不喜欢归不喜欢,老大吩咐的事情,还是要做。”她作势要起身。
傅款见她起身,右脚后撤半步,随时准备攻防。
可就在这时,女子冷不防提醒他一句。
“你先不要动,不要轻举妄动。我忽然想起来,还有半句话要说。”
傅款扯了下嘴角:“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最好还是听一下吧。”
女子的视线往旁边斜了一下,傅款顺着看向自己左臂的方向。
一丝细到肉眼几乎捕捉不到的红线紧贴着他的衣袖,勒出了一道小小的痕迹。
他再向四周看。这里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纵横交错着,布满了这种丝线。那女子手腕微动,红线反射出凛人的寒光。
第三十六章 别抱幻想
“你帮我问问,傅白要不要来我们这边。”
女子如是说道。
傅款尚且未从那些密密麻麻的丝线中回过神来,乍然听见女子这么一问。他敏锐地问:“你什么意思?”
“放心,放心,我是没什么别的意思。只不过我们老大有执念,非得让加上这句,你就当作开场白吧。”
“傅白绝无可能去黄泉。”
“哦,那就没得聊了。”
女子并不感到遗憾,她只是在例行公事。待说完这段后,她细致地解开左手腕上缠绕的丝线,一圈一圈,把它们握在手里。
“虽然很抱歉,不过焰尾仙君,你只能到这里了。安心,我不是个残忍的人,会让你死得痛快些。”
言罢,她猛地收拢五指。那些飘浮在半空中的红线骤然收紧,速度极快,甚至能听见簌簌的裂空之声。
红线全部汇集在傅款所站的位置,密度猝然增大,那些原本被肉眼很难捕捉的丝线也变得集中浓稠。它们像藤蔓一般绕在傅款的身上,很快将他包裹起来,成一个血色的人形。
“仙君好走。”
女子嘴上道别,眼中却依旧不起波澜。她愈发地攥紧红线,锋利的线割破她的手掌,在吸收了血液后,像有了生命一般地蠕动,更加紧密地裹住傅款的身体。
然后收拢,缩紧,人形不断地变小压缩,砰地一声,炸开。
漫天断掉的红线和鲜血肉块一并从空中撒落,原本站着傅款的位置,现在只剩下一滩血水。
“嗯?”
方才,出现爆炸声的时候,女子抬了下左边的眉,似乎是察觉到什么轻微的异样。
而现在,当她目睹那滩血水的时候,更是变得有些困惑。
按理说没什么不对,但是……
突然,女子感觉到自己的右后方有异样。她紧急转头,却看见一尾长鞭游龙般穿过丝线的裂隙,向她袭来。
那鞭子来得太急,让女子没有时机躲避。她愣在原地,鞭子就顺势缠绕在她的脖颈,并狠狠勒紧。
女子一手抓住鞭子,试图把它拽下来,但并没有成功。这长鞭被人远距离操控着,像片撕不掉的膏药,紧紧地贴着她。
她环顾一周,却没有看到傅款的身影。随即她垂在身侧的那只手手指动了两下,停顿,又落回原来的位置。
“焰尾仙君,”在这个关头,她还能保持冷淡镇定的模样,只不过说话的声音都变成了气音,“这没有用。”
焰尾隐藏在扬起的风沙里。没有出声,用手指擦去侧脸被割破后留下的血。
他目前的情况比方才要更惨一些。就在刚刚,女子收紧红线时,焰尾用傀儡与自己交换,从中逃脱,获得一丝生机。然而那红线的速度也十分快,并且到处都是。在逃脱的时候,焰尾不可避免地被划伤些许。
不过这条命好歹是保住了。
刚刚在紧急的情形下,焰尾还有余力去观察这些红线的分布。他发现,距离那女子越近的提防,红线就越密。所以谨慎起见,他还是要和对方保持一定距离。
他胸口郁结了一股血痰,但焰尾忍住没咳。如果咳出声,很有可能被女子定位,并再次用红线追踪。傅款虽然能够再用傀儡代替自己,但是从交错的红线中寻出一条逃生之路又是个难题。
他刚刚试了一下,这些红线割断后,会很快地找到头尾重新粘合在一起。也就是说,不管他怎么挥剑,想要把它们斩断再脱身,也是不现实的。
很麻烦,傅款心想,他现在就像位于一个编织的囚笼,不管怎么挣扎都是困兽之斗。
方才他抛出长鞭,对准女子而去,是打算以此一击来逼退对方。虽然没什么必胜的指望,但这一击,的确是他最佳的机会。
然而听女子的口吻,她似乎并未感受到什么威胁。虽然紧紧箍在她脖子上的长鞭,让她喘不过气,但她依然在对傅款很认真地强调。
“焰尾仙君,我说了,这没什么用。”
下一瞬,女子的头颈忽然分离,在其中有数条粗的红线连接她的头颈。长鞭骤然松落,掉在女子的脚边。女子伸手扶住自己的头颅两边,向下一压,身体又重新连接在了一起。
“是上一次大战距今太久了,还是焰尾仙君的记性变差了。上一次,仙界之所以迟迟无法击退黄泉,是因为我们和你们的身体构造不同。仙人,脱胎于人,简单地说,就是拥有了更强韧的身体和仙术的人,因而人的肉体的极限,对于你们而言,依然存在。
“可我们不是。哪怕外形上再接近人,我们也清楚地知道,我们是魔是魇、是妖是魅,和你们,截然不同。”
女子寻找的眼神向左一晃,又倒退些许,定在某一点。
“所以焰尾仙君,不要再挣扎了,一切都是无意义的。”
焰尾一面屏息听着女子说话的声音,以此来判断她是否还在原地,一面悄声调转了观澜剑的剑尖指向,打算再进行下一次的突袭。
可就在这时,他的后颈汗毛倒竖,身经百战的躯体已经前一步察觉到危险和杀意。傅款回头。
女子就站在他一步之远的地方。
“死在这里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早死早结束痛苦。焰尾仙君,你也不想重复上一世的悲剧吧。”
傅款微微抬头,在他的眼睛里,倒映着无数交错的红线网。
它们在向他不断逼近。
傅白眉头紧皱,双眼却并未睁开,但他不安的神情,让在场的华阳和红微都感到焦急。
华阳按住傅白颤动的身体,急急地道:“不醒就罢了,怎么又开始发抖?红微,你过来帮我按着他。”
“好。”
红微伸手压住傅白的肩膀,华阳趁机取出一粒定魂珠,让他含下。
闭着眼睛的傅白含住定魂珠后,舌尖一顶,又将它吐了出来,把华阳气得想抽他。
“哎哎,别吐啊!这好贵一颗!”
红微也着急。
“焰尾那边要救,傅白这里又离不开人。这可如何是好?”
“谁来告诉的就让谁去救。广陵呢?死了?”
“这时候就别贫了!广陵仙君既然把消息传到咱们这处,那定是他脱不开身。要不我去救,你来看着傅白。”
说话间,傅白的情况又变得恶劣,呕出一口浓血。华阳吓一大跳,怕他呛着,连忙把他的上半身扶起一点,给他拍背擦血。
红微也上前帮忙。
华阳一边把血迹擦干净,一边对红微说:“不行,再拖下去他就凉在这儿了。这样,你我二人合力施术,强行把傅白的元神归位,把他唤醒。”
“可是这样,焰尾那边……”
“不会耽搁太久的,广陵估计也会给其他的仙君传信。眼下的情况顾不了太多了,再这样纠结下去,哪个也救不活!”
华阳说着,就要把傅白重新放平。可就在这时他手上一紧,另一只苍白的手搭住了他。
傅款偏头吐掉嘴里的血和沙砾,神情是罕见的严肃。刚才,在那张红网向他袭来的时候,不知从何处扬起一股风沙,阻挡了女子的视线。这短暂的停滞让傅款有了逃生的机会。他抓住时机,再一次和女子拉开距离。
一味地逃也不行,必须再想别的办法。
傅款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伤口。肩膀的那一处再次撕裂,血液蔓延的范围更广。此外,那些红线割出来的伤又深又多,一时半会很难把它们全部包扎好。
他紧紧地皱着眉,伸手入怀,摸了下仅剩的药瓶。
这么点药,一定不够用。傅款无法,只得用自己所剩无几的灵力,来疗治身上的伤口。
这里到处都是红线,疏密不一。傅款已经确认,那女子正是通过这些红线的颤动,来判断他的方位。
在这样一个巨大的囚笼内,他怎么挣扎,似乎也不能阻止死期的到来。
与此同时,还留在原来位置的女子轻蹙着眉,有些不满地看向风沙袭来的方向。
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忽然刮起一阵短促的旋风,一个高大壮硕,赤着上身的男子从其中显现出来。
“红玉,你怎么在这儿?”男子粗犷的声音响起。
“替你收拾烂摊子,”红玉,也就是那和傅款交手的女子如是说道,“焰尾的实力大不如前,你不乘胜追击,把他在这里解决。难道要放虎归山,等他取回力量,再杀回来收拾你?”
男子即是把傅款打伤的连芍。
连芍哈哈一笑,笑得没心没肺且爽朗。
“我这不是追过来了吗。中途迷了会儿路,风沙太大,看不真切。莫怪莫怪。哎呦,你这线还挺锋利……”
这里遍布红玉的线,即便是连芍来了,红玉也丝毫没有把它们卸除的意思。
“对你的同伙就不能温柔点吗。”连芍不禁抱怨着。
红玉还是那副不惊不喜不死不活的样子,她在重新寻找傅款。
“躲不开的话,你就和傅款一起死在这里吧,也算是缘分一场。每年我带酒来给你上坟。”
“得了,连我的死都一块儿安排上了。”
连芍嘴上和红玉闲侃打趣,实际上和红玉一样,也在寻找傅款的藏身之地。
他块头大,看起来没心眼、粗枝大叶,实则心思比谁都要缜密,否则也不会坐到现在的位置。
他们二人的对话,虽然未能全部传到傅款耳中,但后者已经发现,方才和他交过手的连芍也一并追到这里。
这下可麻烦了。
在之前的交手中,傅款发现,这个连芍,招式大开大合,但每一招每一式都是经过周密盘算过才出手的。
一般这种破坏力巨大的人物,脑子都不好使。因为一旦他拥有了脑子,那么几乎称得上没有弱点。
此外,红玉也是个难缠的角色。这姑娘看着冷冷淡淡超脱物外,但下手比谁都果决比谁都狠。
傅款大概真的能看见自己的死亡期限了。
慨叹之际,精神有片刻的放松,不小心挪动的右脚带起一片尘土。就是这么微小的一丁点变化,让连芍和红玉瞬间捕捉到。
“找到了。”
红玉低声说了一句,几乎同时,连芍就向着那个方向过去。傅款暗叫一声不好,来不及反应,人就已经到了眼前。
“原来躲在这里,焰尾仙君,可让我们好找。”
连芍咧嘴一笑,尖锐的牙齿露出来。他挥着重戟刺向傅款,被傅款将将躲过。
然而傅款又紧急侧过身子,避开腰间的一条锋利红线。红玉配合着连芍,把傅款的退路堵死,让他完全没有逃脱的机会。
这下可真是进退维谷。
“过了这么多年,仙界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长进,甚至退步了。像焰尾仙君这般以一敌百的威风人物,如今也到了这番落魄境地……”
连芍将战戟竖握,遗憾地摇头。
“真是……太不像话。”
傅款不屑地嗤笑一声。
“战场上没有永远的赢家,莫说什么没有长进的谬论。仙界死了我一个,无足轻重,还有的是人能对付你们。”
“还有什么人?”连芍挑了下眉,“你说傅白?
“傅白他当年就没能赶来救你,如今,仙君又在抱有什么没必要的幻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