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阋墙鱼图(5) 第5更
“听,听魂魄说话?这,这倒真是闻所未闻。”
“没错,就像兄弟我那只宝贝虫虫一般……杨兄莫急,待我再解释几句你就明白了。”
胡三告诉杨从循,这活人本质上就是一具由魂魄支配的躯壳,简单讲就是有魂的躯壳才叫人,而没有魂的躯壳是僵,没有躯壳的魂魄就是鬼!
正像人类可以通过语言的方式相互交流,那些鬼也可以通过一种只有魂魄才能听懂的‘语言’交流。
被人眼看到的景物,必须要经过命火转化成魂魄可以听懂的‘语言’,这样魂魄才能搞清楚自己的眼睛到底看见了什么。
然后魂魄才能通过这种‘语言’告诉命火自己接下来想要怎么办,最终由命火支配活人的身体完成魂魄下达的命令。
“而李三沓子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听’,凑到跟前去‘听’这人的命火和魂魄到底都‘说’了些什么,这样就等于李三沓子‘看’见那人所看见的东西。”
正是上家亲眼看见自己摸起一张‘八万’,那李三沓子才知道上家这局准备做的是万子。
正是有人亲眼看着自己的小妾在往木澡盆里舀水,那李三沓子才有‘眼福’看见这无比香艳的一幕。
这鬼魂要是不经过人眼就能看见人世间的景物,那活人可就要倒大霉了。
这鬼魂又没有形体大小的限制,要是往人的怀里一钻,有什么衣衫能隔得住它?
届时在这鬼眼中,大街上那些男女老幼全都是果的,红果果的那种!它看谁不是看,有必要紧紧盯着一个放水准备洗澡的妾婢吗?
所以那个李三沓子的魂魄才会寸步不离这枚‘通灵铜钱’。失去铜钱的臂助,李三沓子的魂魄就失去了与其它魂魄沟通交流的能力,从此变成一个‘睁眼瞎’,彻底迷失在一片漆黑的混沌之中!
“现在看来,其实这个丐瘸子一开始很‘器重’郑二孬和李三沓子,甚至动了收其为徒的心思,这才将珍贵无比的‘通灵铜钱’赠予了两人。只是这俩怂包既贪婪小气却又没什么胆色,最后才让丐瘸子彻底失去了收徒的耐心,恶声恶气得将两人赶出了砖窑。”
也许有人觉得郑二孬和李三沓子这样嗜赌如命的滥赌鬼怎么可能是当徒弟的好人选?
然而这‘鱼有鱼道,虾有虾路’,一个说句谎话就脸红气喘的老实人肯定当不了骗子,有些歹人在挑徒弟时就专挑那种为非作歹的人授业,这徒弟的人品秉性越差越好。
有道是‘赌场之上无父子’,那些在赌场上输急红眼的赌徒为了获得扳本的金钱,敢于践踏一切律法与亲情。
而这种无恶不作的歹人正是同样凶狠歹毒的造畜妖人最为欣赏中意的弟子门人,因此丐瘸子一开始才‘慷慨’的送上‘通灵铜钱’与两钱碎银,助郑李二人回去扳本。
不过这歹人收徒归收徒,那些名门正派所讲究的传承规矩却是一概没有,能不能从师傅的考验下活着回来,得看这个徒弟是不是足够机灵。
于是乎,从赌场打手手下侥幸逃脱的郑李二人带着满身青紫一瘸一拐得去找吴掌柜拿药。
这时只要这俩怂包的脑袋足够机灵,一听这丐瘸子是懂得邪术的妖人,不是好相与的寻常乞丐,便把吴掌柜退回来的银子原封不动得交还给丐瘸子,那么接下来丐瘸子多半就要开口收这两人为徒了。
孰料这俩怂包竟然背着丐瘸子偷偷把银子给分了,这还没进门就敢瞒着师傅私分东西,真要收进门还怎么得了?
看来是之前赌场打手那顿老拳还没有将这俩人打明白,得再多吃些苦头才能上道儿。
于是丐瘸子就用一只刚捉来的活守宫向郑李二人演示了一番‘逢赌必赢’术,不动声色得在其中给两人又挖了一个大坑。
“现在看来,这枚‘通灵铜钱’一定对魂魄有很强的吸引作用,只要用守宫尿拍熄身上的阳火,就能顺利得让魂魄离体。因此,丐瘸子最后将整只守宫都吞下去的行为才是他郑李二人给挖好的大坑!”
杨从循告诉小狐狸,世间万物皆是阴阳一体。那守宫尿自是极阴招邪之物,可守宫却丝毫不为所害,照样该吃吃该喝喝,其原因便在守宫四爪的指缝间各生有一个粟粒大小的红肉团。
“此物名叫脐红香,乃是大阳之物,能辟阴邪克五毒,这才能保护守宫不受其阴尿所害。而那丐瘸子就是要用阳气强烈的脐红香压住李三沓子胃部正中的幽门穴,令其离体的魂魄不能走足少阴肾经归体。”
除非李三沓子的胃液能彻底将整条守宫身上的脐红香全部化去,否则就算郑二孬不拿朱砂给他涂脸,那李三沓子自己也清醒不过来,必须得在外力作用(比如针灸刺激)下,把胃里那只大守宫的尸体主动吐出来才行。
依靠这枚‘通灵铜钱’离魂简单,然而要想魂魄归体可就不是件容易事情了。
只要期间出上一点变故,比如‘不小心’把那枚‘通灵铜钱’给丢了……
这样一来,李三沓子的魂魄就会被‘通灵铜钱’牢牢的束缚住,他的身体就会因魂魄长时间不能回归,而被活生生的渴死饿死!
在丐瘸子看来,不管离魂的是李三沓子还是郑二孬,只要这两人中有一个死于非命,那么另一个多半会因为害怕吃上人命官司而逃到砖窑寻求自己的庇护。
到那时自己再费点心力点拨一下,倒也不失为一个听话的徒儿;要是那人不来找自己,那像这样的夯货不要也罢,自己大可再花点心思去寻找资质更合适的徒弟。
“我猜那个丐瘸子正是因为时常接触阴物,这身体被阴气蚀去了太多元气,才会在腿上罹患一个久治不愈的恶疮,因此才需要有人替他去寻找大量可以散毒补益的脐红香来疗疮止痛。”
说罢,杨从循用手指敲了敲胡三面前的‘引虫葫芦’:“这玩意儿应该被丐瘸子用陈年酒糟熏过。这才能够吸引那些喜膻好腥的五毒前来。”
第一百章 阋墙鱼图(6)
书接上文,原来这酒糟乃是发酵生酒之后剩余的残渣,极易滋生一种肥胖粘滑的蛆虫,而这种蛆虫正是蜈蚣蟾蜍蝎子以及守宫的美食,故而能用带有酒糟味道的诱饵吸引其前来捕食。
只听杨从循微微得叹了口气:“这‘引虫葫芦’和‘通灵铜钱’都是不可多得的宝贝。只可惜明珠暗投,落在此等妖邪歹人的手里,也只能助纣为虐。”
说到这里,杨从循冲着胡三点了点头:“就像那吴家药铺的吴掌柜,连精熟药性的丐瘸子都要向其求购药材,可见其医术造诣不凡。只可惜此人却没有把这份天赋用在悬壶济世之上,而这一回咱们又没能查到丐瘸子求购药材的药方,怕是很难让其得到应有的惩罚。”
紧接着杨从循的话锋突然一转:“不过这人在做,天在看!这一回可能抓不到他吴掌柜的把柄,但如果此人还敢为了妖人的银钱继续做这等瞒心昧己的勾当,就必定有恶贯满盈的那一天!等咱们这趟从东北回来,就去那家吴家药铺附近蹲守个一两年。若是此人死性不改,依旧与那妖邪之辈来往,届时道爷就要替天行道了!”
“没错,绝对不能放过这个吴掌柜和丐瘸子!咱们这回不过是无意间放倒他们身边一个跑腿的怂包废物都给掉了两件宝贝,真要是把这俩王给推了,那得掉多少好东西啊?”
“胡三你究竟在胡说些什么啊?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呢?”
就在胡三一甩尾巴,准备打个‘哈哈’将杨从循胡乱对付过去时,厢房外小院中突然响起一个带有几分谄媚意味的中年男子的嗓音:“敢问杨道长可曾歇下?小人是这岩头夼村的里正。夤夜来拜,甚是惶恐,还请道长不要见怪。”
一听是里正来拜,杨从循顿时和胡三顿时面面相觑:“里正?他来干什么?”
然而这疑惑归疑惑,像杨从循这样孤身在江湖上行走的道士,这里正的面子绝对得卖,于是杨从循赶紧起身整了整身上的道袍:“房门没关,里正大人快些请进。”
就听房门‘吱呀’一响,走进来一个身穿绛紫色员外袍,身披淡青色大氅,头戴一顶护耳裘皮暖帽,两眼不住四下游移的矮瘦中年人。
不知为啥,胡三一见此人就觉得不舒服,难道是因为那人双眼不住滴溜溜乱转的神态像极了小时候跟亲爹赤背狡狐撒谎时的自己?
然而没过多久,小狐狸的预感就变成了现实。
只见那个里正略微跟杨从循寒暄客套了两句就迫不及待得进入了正题:“杨道长你真是年少有为,不但破了幽魂喊冤的奇案,还利用帮郑二孬招魂的时机揪出这个修炼邪术的妖人,为俺们附近地方除了一害。道长你既然有如此神术,不知能否把家父的魂魄给招回来?”
听了里正的要求,杨从循只觉得自己脑袋快不够用了,迟疑了好半晌,才吞吞吐吐得问道:“只怕是小道听错了,里正大人可是要小道招回令尊的魂魄?”
只因当时之人大都讲究先人入土为安,就算不指望自家先人能尸解成仙,也希望其魂魄能尽快赴地府投胎转世。
这魂魄一旦入了轮回,也就再招不回来了,所以道家的招魂术就只能招那些因各种原因羁留阳世,一直未赴地府投胎的魂魄。
正是为此,里正这个要求才听起来格外让人觉得别扭。
一般情况下,招魂这件事都是由道士主动提起,而且这个道士一定还提前悄悄试过去招这人的魂魄;待发现对方的魂魄并没有轮回投胎,且自己可以将其招到后,才会主动向主家请缨招魂。
这招魂是道士的职业工作之一,在提到时尚且需要如此避讳;要是一个和道士不相干的外人主动提起招魂,那多半就是不希望被招的这主儿投胎转世……让自家先人死后不得投胎转世,别说是亲爹了,干爹也不行啊!
见杨从循神色有变,那里正连忙用手举起袖边,凑到眼角上拭了拭:“贸然请道长惊动先人,李某实在心下有愧。只是现在我兄弟俩家已然势成水火,要是再这样斗下去,家父昔年辛辛苦苦积攒下的家业就要付之东流了。还请道长将家父的魂魄从地府招来,为我兄弟断一断这家务事吧!”
原来今天来找杨从循出马招魂的李里正,就是这岩头夼村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另一家是他弟李大户。
自从一年前,李里正和李大户的亲爹李善人过世后,这分了家的兄弟俩就和红了眼的斗鸡一样斗上了:你家吃饭上五大碗蒸菜,那我家就得上七碗;逢年过节,你家放一千响的炮仗,那我家就得挂两千响,绝不能在人前输了阵势。
就连七月十五这场鬼戏都是俩兄弟争斗之下的产物,像岩头夼这样才两三百人的小村子,怎么可能需要同时请两个戏班子唱鬼戏?
自然是李家兄弟俩为了能压对方一头,以至于把脑筋都动到中元节抚慰游魂的鬼戏上来了。
说起来真是让人哭笑不得,李家兄弟俩这样斗来斗去,主要是因为李大善人当年是夜里突发急症,一夜之间就驾鹤西去,连句交待弟兄俩的话都没给留下来。
偏生这兄弟俩又不是同母所生,这亲爹一死,自然就急吼吼得争夺起亲爹留下的家产来。
好在是村里还有几位和李大善人同辈的旁支叔伯站出来拦住了几乎要为分家产动起手来的兄弟俩:“既然你们爹临走时没留下什么交待的话。那依我看,这李家的家产不如就你兄弟俩一人一半。今天就由我们几个李家老头子来当这个见证,李家全部家当都拿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儿平分,你们兄弟俩不偏不倚!”
俗话说得好,这人‘沾色则迷,见财起意’,老爹在世时,兄弟俩兄友弟恭,一切都没得说;等老爹这一走,可就原形毕露。
分来分去,这马棚里边的牲口当中,单出来一匹半大骡子,没法一家一头。
可兄弟俩谁都不肯放手便宜对方,到最后干脆寻来村中的屠夫,将这骡子一刀宰了,然后骡子肉一家一半!
按道理说,这家都分到这种程度,不该再有什么牵扯累赘的地方。
可偏偏事情就在这里出现了吊诡的地方:那李家的家产分到最后,只剩下一样东西没法彻底分开,一本书!
第一百零一章 阋墙鱼图(7)
“回杨道长话,其实鄙人与舍弟之间的分歧大半都在这本家传古书之上。为此,族叔伯们也帮着想了无数办法。到最后,连‘原本保管在鄙人这里,他可以另录一副本’的提议都不肯答应,口口声声得要和鄙人这个做兄长的争竞,真是让人好生心寒!”
一听李里正坦言自己和兄弟起争执的原因竟然是为了一本书,杨从循好悬没让自己一口唾沫给呛着:“合着闹了半天,你们兄弟俩就是为了一本书打起来的?什么书这么金贵?记载太上老君炼丹配方的丹决么?”
不过这话杨从循也只能在心里想想,可不敢当着李里正的面说出来。
就在这时,一直没有开腔的胡三突然在一旁发问道:“既然你弟李大户不肯要这个抄录副本,那不妨就换一换,由你拿副本,让他拿这个原本如何?这做哥哥的总得让着弟……”
谁知胡三他的话刚说了一半,对面那个李里正就和被人踩到尾巴一样,暴喝一声:“不可!李家传家的宝贝就该由我这长子保管,什么时候轮到少子来出这个头?这便是祖宗家法,狐大仙你适才所言十分不妥!”
见方才脸上还带着几分谄媚之色的李里正突然发作暴怒,杨从循和胡三顿时都吃了一惊。
待两人耐着性子,跟这个李里正套了几句话,终于从其口中挖出了整件事情的原委。
说起来挺让人无语的,这个李里正之所以会和弟弟李大户的关系闹的这么僵,其实不光是为了抢那本祖传的古书,他们其实是在抢一个嫡长子的身份!
说到这里,可能有些人会一头雾水:“这嫡长子不就是正妻所生的长子么?这身份还能抢?你娘要不是正妻,你怎么当嫡长子?”
这话说得没错,可要是这同父异母兄弟的生母都是正妻咋办?到底谁是嫡长子?
远的不提,眼巴前这个杨从循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在杨从循他爹杨新笃没有续弦许大户之妹时,杨从循他是杨家当之无愧的嫡长子。
然而到了杨新笃续弦之后,杨从循这个嫡长子的身份就很尴尬了,因为现在杨新笃的正妻不是他杨从循的生母,而是新过门的杨许氏了。
从继母被花轿抬进杨家的这一刻起,杨从循既可以是嫡长子,也可以不是。
如果杨从循可以抢在几个异母兄弟之前科举做官,那么光耀杨家门楣的他就是嫡长子。
要是杨从循一直科场蹉跎,那杨家的嫡长子换成某个异母兄弟也很正常……反正现在杨家正妻是人家亲妈,这正妻的儿子当嫡长子也是理所应当!
这李里正与李大户之间的情形,恰巧就和杨从循他家的情况差不多。
在李里正出生后不久,他的亲娘就因风寒过逝了。
他爹李善人当时得时常外出照顾生意,实在没法将李里正带在身边,于是就续娶了一房妻子,帮着照料年幼的李里正。
后来这继氏又给李善人生了一个儿子,这就是李里正的弟弟李大户。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开始棘手了,因为李家这俩后人其实都挺有出息的:李里正很早就承袭了岩头夼里正一职,而李大户将李家生意打点得有声有色。
兄弟俩人不分伯仲,这下该由谁来当李家的嫡长子?
更重要的是,如果能抢到这个嫡长子的身份,那么李家的土地和房舍就可以多分上一份(仅限土地房屋,牲畜钱财不在此列)。
这主要是过去礼法规定由嫡长子负责掌管这家的宗祠和祖坟,例如维修宗祠和祭祀祖先之类的挑费都要由嫡长子来掏腰包,所以在分配田产时要倾斜照顾。
这些多分出来的土地房屋名义上是整个李家公有的财产,只是由嫡长子代管,然而那些多分出来的土地出租后收取的地租和房租都归嫡长子自由支配,除了不能买卖,这些土地和他名下的土地有区别么?
“杨道长你有所不知,我爹留下的这本奇书是我们李家祖上赖以发家的绝大助力,理应由我这个长子来保管。还请道长您明日受累替家父招魂,当着族中叔伯的面儿,亲口定下这本书的归属,拜求拜求!”
一听这李里正自承他李家是依靠一本古书发得家,这下杨从循和胡三都被勾起了兴致,不免就动问李里正,这到底是本什么样的书,竟然有能让人发家致富的魔力。
李里正要求杨从循出力替其父招魂,因此就不好一口回绝其提出的问题,犹豫了好半天,才支支吾吾的解释道:“既然杨道长您不是外人,那鄙人也就直说了。不知道长可曾听过一本叫《海错图》的奇书么?”
这本李里正口中的《海错图》,是一本配了插图和文字说明的图集,是一本详细记载各种动植物生活习性的博物全书。
其中一共记录了中国沿海各地三百余种动植物,足可谓种类繁多,而《海错图》中的错就是错综复杂之意。
这本《海错图》全书共四册,由著名画家聂璜绘制于康熙三十七年(1698),随后即被大内珍藏。
李家那本奇书肯定不是大内珍藏的《海错图》,这私盗内藏一定是掉脑袋的罪过,就算家里真有,也绝对不敢拿出来示人。
可这《海错图》却不能只靠画家想象凭空画成,在配图作画之前,一定要先整理删改图册内附录的那些说明动植物生活习性的文字。
而李家祖上得到的这本奇书,就是《海错图》附录中那些说明动植物生活习性的文字——《海错图.集注》!
听李里正讲,他们李家祖上原也是一户在附近河边打渔为业的渔民。
到了李里正曾祖李恺辜这一代,突然有一年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旱灾,家附近的港汊河湾十有**都旱得见了底。
不得已,这李恺辜只身外出逃灾,最后跑到一处靠海的码头上,替人去撑船卸货,以此混口饭吃。
有一天,李恺辜在送完货物,打扫整理船舱时,从一处舱板与船篷形成的夹缝中,翻出来一个青布包袱,待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一本巴掌大小的小册子。
第一百零二章 阋墙鱼图(8)
要知道,这从大船上卸下来的货物上面都打着各家订货商号的印记,而送货船工在将卸下来的货物装上小船后,要按照商号印记撑船送到这家商号,最后经过商号掌柜点验确认之后,才能去商号账房领取送货的辛苦钱。
这货物送错地方自然是白跑一趟,要是弄丢了人家的货物,那还得赔给人家,因此在那个年月,这撑船送货的船工都必须认字,至少也得读通《百家姓》才行!
那李恺辜正是因为小时候站在学堂外面,断断续续得听里面领读的先生讲了几个月的书,这前后加起来一共能认得一二百个字。
这才得以在码头上谋了一个送货的差使,要不然这码头上肯出苦力的力工数不胜数,这其中会撑船的更不在少数,凭什么能便宜他一个外乡人?
话说那李恺辜拿起那本小册子翻了翻,发现这居然是一本记载海中鱼儿何时洄游内河,何时产卵大肥,又在何时会上浮取食的奇书。
那李恺辜本就是渔户出身,乍一见到老本行忍不住就有些手痒。
于是他就趁着散工休息,将出几文钱,向码头附近的渔家买了些鱼饵钓线,跑到一处海河沟旁去试验这书中所写内容到底是真是假。
然而李恺辜万万没想到,这本书中所记载的内容竟然十分灵验,令其一下子就钓了个渔获满筐。
这时李恺辜才发觉自己竟然在不经意间捡到一件宝物,不免欣喜若狂,第二天一早就辞了这撑船送货的苦差,从此按照那本书中记载的内容,在码头附近钓捕各种肥美珍奇的渔获。
说来也巧,只因李恺辜先前是孤身一人在异乡求活,所以就对每趟撑船送货都格外上心,生怕一不小心再砸掉自己糊口的饭碗。
就算顺利交付了货物,他李恺辜也不说立马就去账房领钱走人,若是看见货主家一时腾不出人手搬运货物,往往二话不说,搬起货物直接就给送到人家仓房之中。
这样一来,码头附近大小商号的掌柜都对这个姓李的撑船伙计留下一个吃苦耐劳的好印象。
那码头临近大海,附近岂能少得了惯嗜海味的老饕?
因此这李恺辜就拿着自己辛苦钓起的珍奇渔获,到自己先前曾经送过货的商号挨家出售。
有之前留下的好印象打底儿,再加上他李恺辜送来的渔获格外的鲜活肥美,那些商号掌柜大多都赏脸从这送来的渔获中挑出几尾中意的送去商号后厨,最后给出来的价格也要比李恺辜直接送到鱼市上高出几成。
一来二去,那李恺辜就积攒下一大笔钱。
后来他衣锦还乡,在老家岩头夼买田置地,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财主。
这就是李里正和李大户都一口咬定此书不松口的原因。
虽然发了财的李家已经不再吃水上打渔这碗饭,但只要这本《集注》在自己手里,就算日后家道中落,那子孙后代也有了翻身再起的指望。
那个李里正最后告诉杨从循和胡三,他们李家这本《集注》上记录的鱼鲜水产是按照分布省份归集的,只要是靠海的省份,其出产的海鲜就在书上有记录。
李里正直言亲爹李善人在世时,曾想干脆就将此书分成二半,但亲爹这一提议却遭到李氏兄弟的一致反对。
其原因不外乎这李家居住在山东,只有记录山东沿海出产海鲜的那部分书页才对李家人有意义。
万一自己分到手的那半本书上记载是广东沿海的出产,总不能就因为这个原因把家搬去广东。
见两个儿子都强烈反对,李善人也就打消了这个分书的念头,然而还没等李善人想出新的解决办法,他就因急病驾鹤西游,这下李家两个儿子又像一对红了眼的斗鸡一样争抢起来。
眼看这两人都要在亲爹的葬礼上大打出手,那位被推出来趟浑水的李氏族伯气得是连连跺脚:“两个混账东西,有什么事不能等着发送了亲爹再说?这棺材还等着下葬呢!”
说完,这位族伯又重重一拄拐杖:“既然你们两人谁都不肯退让。那么就将这本书锁在李氏宗祠之内,你们哥俩每人各拿一把锁来锁上这装书的木匣。今后除非你们兄弟俩商量出解决办法,开宗族大会,在祠堂当着众人的面分书,否则这本书就这样锁在李家列祖列宗的面前!现在都滚去给你爹摔盆打幡!”
当时李家兄弟也觉得在亲爹葬礼上闹得太不像话就没法收场,只得点头同意了族伯的处置。
然而等俩兄弟操持完丧事回家闭门仔细一想,才发现自己一不小心上了这位族叔的‘当’。
那李善人在世时,这俩兄弟在同一个屋檐下待着,两人天天见面都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现在兄弟俩已经分家另过,想要再商量解决办法就得低头跑去对方家里商量……这凭啥啊?没门!
从这一天起,李家兄弟俩就这样暗中较上了劲,不论何事都要压对方一头,好让对方早点低头服软,跑来跟自己商量一个解决办法。
这本书天天在宗祠里搁着总不是个事儿,一旦时间拖久了,说不定就有其他李姓旁支跳出来夺这本书。
“正是为此,鄙人才特地夤夜前来拜求杨道长,还望道长明日受累在宗祠前替我兄弟二人招魂分书,拜求拜求。”
一听李里正居然是为了分家产的原因来找杨从循招魂,小狐狸登时就想一挥爪子轰那人出去。
然而就在胡三他行将发作之时,一直默不作声的杨从循突然伸手扯了扯胡三的大尾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贫道明白了。还请李里正明日午时(中午12点-1点)在祠堂召集宗族大会,届时小道定略施小术,替尊驾招魂定夺。”
见杨从循一口答应下来,这李里正的脸上笑意更浓:“既如此,那就有劳道长。还望道长在明日招魂之时多多费心了,事成之后李某必有重谢。”
待那个李里正笑呵呵得告辞走人,杨从循一把拉过胡三,将嘴巴附在其耳边小声嘱咐道:“先前见三弟在用火之道上颇有些心得,尤其擅在匣中放火。因此哥哥有事拜求,胡三你现在就去李家祠堂,把那本锁在匣子里的书给我烧了!”
说完,杨从循又不放心得多嘱咐了一句:“千万记得留下那只匣子!”
第一百零三章 阋墙鱼图(9)
书接上文,当胡三一听杨从循居然想让自己去烧掉那本锁在木匣之中的《海错图.集注》时,顿时就冲着杨从循了然得一笑:“兄弟明白哥哥的意思了,这本《集注》继续留在李家人手中的确甚为不妥,但要就此将其毁去实在有些可惜,不如……”
说着,小狐狸伸爪在自己的大尾巴中摸索起来:“我记得瑟是在……是了,就是这个!”
只见胡三他用爪子捏起三根两寸来长的细铁丝,冲杨从循促狭得一笑:“在哥哥你上山学道的那些日子里,兄弟也没忘了精进自身。有一天兄弟晚饭吃的少了些,这夜里睡不着觉,因此就想去偷……奥不,去跟老乡家鸡窝当中的母鸡聊天谈心顺便请其泡个热水澡什么的时候,一个黑影突然从墙那边翻进院来,一把就将手伸进了三爷我相中的鸡窝。”
那胡三怎可能是愿意吃亏的主儿?他见有人想要下手劫胡,顿时就抬手冲这家主人的窗棂上丢出一发石子,“啪”!
之后就是喜闻乐见的主人家提着门杠扁担,骂骂咧咧得追赶偷鸡贼的故事了。
然而不知是这偷鸡贼情急之下慌不择路,还是此人认为主人家会犯灯下黑的错误,这人在逃出主人家的院子之后,居然不往村外逃窜,而是一转身钻进村东头一间无人看管的土地庙。
见那母鸡主人举着手臂粗的门杠越追越近,一边跑还一边不住喝骂:“好个没有廉耻的小贼,这半个多月来,居然一连偷了我家七只下蛋的母鸡。天幸今遭被俺逮到,那蟊贼且休走,先尝尝俺手中这根门杠的滋味!”
“我……不,那人不过就是攘了你家几只母鸡,为这点小怨就要用老粗的门杠打人家,三爷我一时看不过眼,就动了恻隐之心,在土地庙后制造了些响动,把那鸡主人引到村外去了。”
只见胡三贼兮兮得向杨从循显摆:“在引开主人之后,三爷我寻思,那个翻墙进来的偷鸡贼咋说也和咱有同道之谊,于是就半路折返回来,溜到土地庙里与那人一会,当面告诉他,‘今遭都是三爷出手,才救你免了鸡主人的一顿棍棒,这身上有什么可以报答三爷东西没有?’于是,胡三我就学到了这个。”
乍一见一只两尺来长的狐狸人立起来开口说话,这个躲在破庙里的偷鸡贼好悬没吓得尿了裤子,赶忙跪下冲着胡三连连磕头,说自己着实感念狐大仙你的恩德,只是小人身无长物,实在没有可以报答大仙你救命之恩的东西,只能先将这恩情欠下,待小人日后发达了,再置办供品供奉。
然而那人刚说到一半就被胡三极不耐烦得打断了:“三爷知道你身上一个大子儿都没,三爷也不像要你们人类的钱财。不过三爷见你方才翻墙开门的手法颇为利索,不如教三爷个两三招如何?”
其实小狐狸的意思是让这个偷鸡贼教自己几招从鸡窝里不动声响偷鸡的本事,这话里的开门指的是开鸡窝的门。
然而那个偷鸡贼却一下会错了意思:“原来大仙您是想和小的交流两招?这事简单,请大仙您上眼。”
说着,这人从怀里掏出几截铁丝,转身来到土地庙的庙门之前,就见这人手捧庙门上的铜锁,将手中铁丝往锁孔里一插。
只听“咔哒”一声,那把牢牢锁闭的铜锁一下子就落到了地上。
“于是三爷我就这么着多学了一门能耐,只要有这三根铁丝在手,一般的锁头都不在话下。对了,杨兄你包袱里不是还放着什么《四书五经》之类的劳什子么,索性借兄弟一本去将那木匣当中的奇书换出来。反正杨兄你只要明早那李里正当着众人的面打开木匣时发现那里面是一捧纸灰就好,不知兄弟猜的中也不中?”
见胡三主动提及自己曾经刻苦攻读过的经书,杨从循顿时就没好气的笑了起来:“没想到你这毛团居然把主意都打到我身上来了,不过毛团你这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说着杨从循回身取出包袱打开,从中取出一本九成多新的《周易》捧在手上:“你胡三还是来晚了一步,自从下定决心上山求道后,杨某就把以前那些阿堵物全部祭奠了观中的五谷轮回之所,如今包袱中就只剩下这本《周易》了。”
说罢,杨从循幽幽得叹了口气:“本来这本书也逃不过那五谷轮回道场,只是一想到你我当年皆因这本《周易》而结缘,杨某始终下不去这手。”
只见杨从循一声苦笑:“本来说好带你胡三去寻访易缘,谁知到了那观柳书院,从塾师到山长,竟然个个都对这《周易》讳莫如深。到头来也没能……哎呀,想是这本书许久未曾翻动,这后面几页竟然都粘住了。”
说着,杨从循就举起这本《周易》,用力得在空中抖了几下,只听那书页一阵“哗啦啦”得响动,突然就从中飘出一张加盖这朱红大印的纸片。
只见那纸片在空中簌簌得打了几个摇摆,终于静静得落在了地上……竟然是一张面额十两的银票?
“……杨兄,这是你藏起的私房钱?”
“这,这不能够啊!这本书还是当初我前往易县之前,在城中的书肆中用三钱银子买的。那时杨某都已离家,身上的银子全在自家手里攥着,不需要在背地里藏什么私房……等等,难道这是书肆主人背人偷偷藏起来的私房钱?”
一听这银票居然是书肆主人偷藏的私房,小狐狸顿时就眯起眼,来回搓着爪子,一边“嘿嘿”得贱笑道:“造化,造化!杨兄你只用了三钱银子就买回这张十两的银票?这买卖真是做得,却不知那家书肆到底叫甚名堂,有机会胡三我也去光顾光顾,嘿嘿嘿嘿。”
继续贱笑了两声,胡三冲着不住摇头苦笑的杨从循一摆爪子:“方才只是和杨兄你开个玩笑罢了。行吧,既然这本《周易》与你我之间缘分颇深,那就留着它当个纪念吧。再说不就是寻点纸灰么,眼下正是中元,这玩意儿好找的很,杨兄你就不必操心了,胡三我去去就来。”
说完,小狐狸就一甩尾巴,一蹦一跳得走了。
第一百零三章 阋墙鱼图(10)
“李家列祖列宗在上,今日不孝儿孙李嶝用在此奉香祷告,恳请家严李讳缙晏前来享用祭品,同时还望家严能为我兄弟指点迷津,伏唯复尚飨。”
待将手中祭文阴阳顿挫得念完,那个一脸得意之色的李里正,奥不,现在该叫李嶝用的中年男子冲身后一个与他差不多容貌,只是一脸晦气之色的男子一伸手:“弟弟,这祭文读过,元宝化过,就连祖先神位之前的供品业已供奉过了,现在应该可以将你保管的钥匙拿出来了吧?”
然而那个被李嶝用称作弟弟的晦气脸男人却从鼻子中发出一声冷哼,用下巴一指祠堂门口那个正一边用青钢剑挑着黄符念咒,一边像模像样得摆弄捯饬法坛的杨从循。
“也不知兄长你是从哪里寻来这个蹩脚道士来与你演这一出双簧。哼,今日做兄弟的也将话撂在这里,除非是亲爹他当众显灵,否则这钥匙……”
谁知还没等这个晦气脸男人把话说完,正在祠堂门口舞剑画符的杨从循突然就“扑通”一下扑倒在身前的案桌上,紧接着“当啷”一声扔掉手中的宝剑,两个肩膀开始一高一低得来回交替耸立。
就这样,在祠堂之外施法招魂的杨从循在从法坛上颤颤巍巍得爬起之后,就开始不住得上下抽动肩膀,同时哆哆嗦嗦得将身子转向祠堂中的李氏族人。
只听祠堂里猛然传出几声“鬼呀”、“亲娘诶”之类的惊呼,原来此时的杨从循已经面色青灰嘴唇发紫,两眼翻白,双目中不见瞳仁。
就听这个看上去完全不像是活人的杨从循用一种沙哑沉闷的嗓音怒斥道:“嶝用、景贤,你们这两个混账东西!到底为甚要把为父从阴曹中招来?”
见亲爹的魂魄竟然真的被杨从循给招来了,这李家兄弟俩顿时就哆哆嗦嗦得跪在地上:“我的爹啊,您当日为啥走得那么急,连句交待话儿都不给我们留下啊!”
只听这李大善人怒气冲冲得训斥道:“一对没有用的东西!都几十岁的人了,就算当日为父走得急了些,有什么事你们兄弟俩不能一块商量着办么?”
就见跪在地上的李氏兄弟像在比赛一样“咣咣”得往青砖铺就的地板上撞头:“爹啊,别的东西都好说,咱李家祖上传下的那本书该咋办啊?”
这下对面的‘李大善人’更是暴跳如雷:“孽障,孽障!只为区区一本旧书就搅扰的为父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就算舍不得将那劳什子一扯两半,你们兄弟俩一人一年轮换着保管总该没问题吧?”
一见亲爹提到分书的事情,李氏兄弟俩顿时就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这个喊:“爹啊,我娘亲死得早,你得可怜可怜我啊!”,那个就叫:“爹啊,自从你走后,我娘天天在房里以泪洗面,爹你可不能偏心眼啊!”,直气得‘李大善人’连连跺脚:“混账东西,一个个得在祖宗神位面前哭爹喊娘,这成何体统!”
眼看这兄弟俩就要滚在地上撒泼,那‘李大善人’突然发出几声冷笑:“罢了,罢了,我看这本书继续留在阳间也是个祸害,不如还是跟我一起去地下干净!”
说罢,那‘李大善人’抬手一指那只放在宗祠神位桌前的上锁木匣,念了一声“着”,登时就从盒子上飘起一阵缥缈的青烟!
见此情形,这跪在地上的李氏兄弟俩先是一呆,接着就“嗷”得一声红了眼睛,疯了似的双双扑在那神桌前。
眼看着缈缈青烟不断从木匣缝隙中腾起,这李氏兄弟再也顾不得什么钥匙不钥匙了,两人一人一边抓起那只木匣就往地上死命得砸去。
待两人舂米般的砸开了木匣,顿时就发出两声犹如垂死野兽般的哀嚎:“我的书啊!”
只见李氏兄弟一人抓着一大把还冒着缈缈青烟的纸灰,坐在地上放声嚎啕,那神情比死了亲爹都要惨上几分。
这时,原本站在祠堂门外的‘李大善人’突然就迈步进了祠堂,先给地上瘫坐的李氏兄弟一人赏了一腿:“两个没用的东西!书在的时候不知道用心去读,等书没了却在这里嚎丧!要是你们早将整本书背下,哪里还用得着掉这几滴猫尿?”
说罢,那‘李大善人’突然阴恻恻得一笑,接着用一对纯白的眸子将祠堂之中的众人挨个扫了一遍:“李某知道你们当中的某人一直再打李某手中这本书的主意,所以李某才要当众将其毁去,免得今后再为此书伤了这亲戚之间的和气!”
说完,‘李大善人’突然将脸一板:“除了李某这两个废物儿子,剩下的人都给我滚出去!”
说罢,‘李大善人’又用脚踢了踢在地上不停筛糠的李氏兄弟:“两个废物点心,自己亲爹又怕个甚来,还不快去取纸笔。待会儿为父会在此处将整本《海错图集注》逐句背诵给你二人,然而最终能够将这本书的内容记下多少,可就要看你俩的本事了……都愣着作甚?还不速去准备笔墨?!”
一刻钟后,比先前静寂许多的李家祠堂。
只见有两个中年男子全神贯注得趴伏在地上奋笔疾书,全然不顾腰背之后的衣衫已经被汗水遢得通透。
有一个道士打扮的青年人,一边缓慢得绕着地上这俩人踱着方步,一边沙哑着嗓子在嘴里念念有词:“……马鲛形似鳙,其肤似鲳而黑斑,其味腥,鱼品为下,可于夏初潮退日落未起之时,以腥肉为饵钓之……”
如果这时有人能抽空抬头往祠堂上方的房梁上瞅去,就会看见一只火红毛色的狐狸正像老僧禅定打坐一样,盘起双腿,坐在一根人腰粗的房梁之上,用双爪捧着一本书页已经发黄的古书,正凑到眼前津津有味得读着。
一条火红色大尾巴直直得从狐狸屁股底下的房梁上垂下,像是在打秋千似的挂在房梁之下晃来晃去:“……该鱼鲜食不佳,待熏腊后,别有一番风味……”
第一百零四章 阋墙鱼图(完)
“杨兄,你说这回那李氏兄弟接受到教训了没?”
“这个很难说,只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我说杨兄你也是。要是依着我,干脆就在那木匣中撒上一把纸灰就罢了。
干嘛还要多此一举得将书口述给这不孝顺的兄弟俩?”
杨从循闻言却冲小胡三摇了摇头:“昨日我已经在村中打听过这兄弟俩的为人了。
其实这俩人的本性都还算可以,也将李善人传下的家业打理的不错。
除了争抢家产外,他们并没有干出什么太辱没门风的事情,所以这本书里内容还是传给他们的好。”
说罢,杨从循幽幽得叹了口气:“可叹世人皆为一个利字而纷扰不休,甚至连兄弟亲情也全不顾了。”
只见杨从循接连叹了几口气后,就愣愣得盯着正前方的山路发呆。
“杨许……娘,待回家之后,孩儿又该以何种身份与兄弟们相聚呢?”
一见杨从循又因为联想到自己的身世而神伤,小胡三赶忙在肚子里搜肠刮肚得找词来开解。
“杨兄,话说咱们这回在岩头夼可是收获进账了不少宝贝。
那‘通灵铜钱’和‘引虫葫芦’也索罢了,虽然东西的确稀奇,但用途也实在太偏了。
不过这本《海错图.集注》真是好东西,里面不但记载了不少好吃的河鲜海味,甚至还提到如何烹饪更加鲜美。
真是不枉胡三我往那木匣子里撒火灵石粉来着……吸溜。”
见胡三主动提起他俩昨日在李氏兄弟面前唱得双簧,杨从循也不禁莞尔一笑。
“此番能够顺利得唬住李家兄弟,还多亏了胡三你这招‘隔空点火’啊。”
其实杨从循根本就没有去招李大善人的魂,先前那副鬼上身的样子都是自己假装出来的。
不过想假装被李大善人上身就必须先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杨从循根本没见过这个李大善人,对其生前的音容笑貌口头禅等一概不知。
如今当着对自己亲爹无比熟悉的李家兄弟的面儿装神弄鬼,要是不用些手段,怕是装不了多久就会被人识破。
想暂时瞒过李家哥俩,就得先让他们方寸大乱,一时无暇去回忆亲爹生前到底是用怎样的语气说话,这样才能唬住对方。
试问,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让这哥俩‘亲眼’目睹这本自己朝思暮想的《海错图.集注》突然变成一缈透过木匣缝隙升起的青烟和半捧还燃着点点火星的纸灰更触动心神的事情吗?
说实话,这哥俩没有当场伏地“哇哇”得喷出几口血来,那都算心理素质过硬了。
于是乎,小胡三前夜悄悄溜进李家祠堂撬开木匣后,先是将自己从路边捡来的还没有来得及烧化祭奠的纸钱元宝,小心用仙火烧化。
小胡三在取出木匣当中那本《海错图.集注》之后,就把刚烧出来的纸灰装了进去,弄出一个书本大小的灰堆。
接着胡三又往这层纸钱灰上撒了薄薄一层从火灵石上刮下来,和松香粉拌在一起粉末。
第二天,杨从循在李家祠堂前做法招魂时,突然一下子趴倒在法坛之上。
趁此机会,他往自己脸上偷偷擦了一些早已藏在袖筒暗袋里的青黛粉,一下将自己弄成脸无血色面色铁青的鬼样子,登时就将李家兄弟吓了一大跳。
就在李家兄弟暗自疑惧心神不宁的关口,早已潜身躲藏在书匣正上方房梁之上的小狐狸悄悄念动咒语。
只见胡三催动仙力一下子引燃了木匣之中的火灵石松香粉,顿时就有一股青烟伴着噼啪作响的火星,从木匣的缝隙中蹿了出来。
当李家兄弟亲眼目睹那个藏有《集注》的木匣中突然蹦出火星与青烟后,一定会疯了一般得冲上前砸开木匣。
再往后的事情就不用杨从循和胡三费劲推动了,李家兄弟会‘心甘情愿’得上钩。
甭管李家兄弟接下来是否觉察出这个被李大善人上身的杨从循从头到脚都一身古怪,这俩人都不敢站出来质疑。
一旦出言顶撞,再令杨从循拂袖而去,那最后一个能获取《集注》内容的路子也断了。
所以这俩人不但不敢出来质疑,相反还要毕恭毕敬得趴在地上,全神贯注得抄写这本杨从循背诵出来的《集注》。
甚至还可以断言,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这李家兄弟俩一定会把自己牢牢得锁在书房里,对着这本抄写出来的《集注》,绞尽脑汁得仔细回忆自己当年从原本上看到的内容。
之后俩人再逐字逐句得与手抄《集注》做对照,看这份失而复得的《集注》到底有几成真货。
就算这兄弟俩事后回过味来,发现自己上了人家的当,那一定也是十来天之后的事情。
那时杨从循和胡三早已带着李家兄弟重赏的酬金跑远了,这找不到涮了自己一把的罪魁祸首,李家兄弟也只能恨恨作罢。
“哎,对了杨兄,昨天晚上我翻看这本《集注》时,发现这本书上不光记载了那些可供捕捞贩卖的鱼鲜,还额外收录了一些稀奇罕见的水怪,就比如说那个‘鸭怪’吧……
杨兄,你说这山东附近的近海当中,真有这种上半身像鸭子,下半身反而像獾子的海怪么?”
听了小胡三的问题,杨从循顿时一愣:“这个……不瞒三弟,哥哥我虽世居鲁西,却从未听人讲过有这样一种奇怪的海兽。
不过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那聂璜既然能在《海错图》中准确得勾画出‘鸭怪’的真形,八成就曾亲眼见过这东西吧?
说不定你我兄弟将来也有这等缘分,可以亲眼目睹这‘鸭怪’的真容。”
俗话说,这山东地邪!
杨从循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当日与小胡三的一句玩笑话竟然会一语成谶!
就在他领着胡三返家后不久,这俩人就亲眼见到了一只‘鸭怪’,还引出一段光怪陆离的故事。
不过那些都是后话了,等讲到的时候,再详细讲述不迟。
后来,杨从循将这本得自岩头夼李家的《海错图.集注》送给了一位至交好友。
再后来,这本《集注》又陆续经过那家前后几位高人的归纳总结与修正,终于变成一段有关如何高效钓捕渔获的口诀式文字——‘招潮令’。
话说这个招潮令,在后世又引出了不少风谲云诡光怪离奇的故事。
不过,那些都是下一本书的内容,在这本书里肯定是看不见了。
番外 招潮令节选
话说我老爷爷(爷爷的父亲)当年烧青砖、置田地,以一人之力创下了好大家业,之后更是迎娶村长家的白富美,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然而在媳妇骗进门之后,老爷爷他就纨绔习性发作,成天扛着钓杆纵情山水不理家业。
甚至,老爷爷他还接连干出诸如‘一块大洋买回一堆一文不值的酸枣树苗’这样的败家行动。
在村里人看来,老爷爷他就算不是人傻败家,那也绝对不像是一个能挣钱的主儿。
因此人人都好奇我老爷爷他当年是如何白手起家置办下大片田地的。
有一天晌午,天气很阴沉,估计就算下午不下雨,傍晚也得下雨。
那个年月,下田出力的人都不敢淋雨,万一自己因此病倒,全家老小都得跟着一起喝西北风。
眼见天色不好,人们纷纷把手头活计一丢,就匆匆往家赶。
这时有眼尖的人看见我老爷爷独自站着海河沟边上,右手还不时上下摆动,就好像是在和远处的什么人打招呼。
可问题是我老爷爷是冲着海沟水面站的,这面前除了水还是水啊!
有好心人怕我老爷爷被什么妖物迷惑了,于是就赶紧跑过来,想提醒他一下。
结果那人一连喊了几声,老爷爷他都没有回应,光是愣愣得冲着面前的水面发呆。
这嘴巴还一开一阖,好像在小声念叨着什么。
当时那个好心人心里就是一沉:“坏了,这一定是让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冲上了”。
然而就在他回头招呼熟人,准备大家一起冲上去救人的时候,老爷爷他身前的水面上突然就水花翻动,一下子从水下窜出了无数鱼头!
放眼望去,那水面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鱼脑袋,到处都是白花花的一片。
更加诡异的是,所有鱼的嘴巴都在一开一阖,就好像是再和我老爷爷对话。
这种场面一下子把所有人都镇住了。
就好像这种‘人鱼遥相对话’的场面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令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老爷爷他身上,连转一下头都难。
然而我的老爷爷却对此浑然不觉,只见他伸手从脚下拿起一个用长竹竿绑成的大抄网,蜻蜓点水般迅捷得在水面上连抄了几下,再提起来就是白花花沉甸甸一网兜鱼!
老爷爷他将网兜里的鱼拖上岸来,翻过网子扣在从腰间解下的一条麻袋中,反手将麻袋背在背上,扛起抄网,扭头就往人群这边走来。
在他与人群擦肩而过的时候,有人听到老爷爷他一直在嘴里反复念叨着‘够了’、‘可不能再多了’、‘万一要是真生气就不得了’之类没头没脑的话。
等老爷爷他去得远了,这些人才回过神来,连忙又扭头去看老爷爷之前站立的地方。
从此我老爷爷在村里人眼中就越发神秘起来。
村里人纷纷传说我老爷爷当时站在河沟边上招手,是在和河里的龙神打招呼。
而他嘴里低声念叨的话就是驱使鱼虾浮上水面供他捕捉的咒语。
之后那些‘够了’、‘可不能再多了’、‘万一要是真生气就不得了’之类没头没脑的话也是在叮嘱自己不要过于贪心,以免将河中水族捕捉太多,为此再惹怒了龙神。
如果一个人有神明帮忙,那他再怎么发财都是可以理解的,村里人认为我老爷爷是一个有法术的人,和海河沟里的龙神都有交情。
就连老爷爷传下如何捕鱼的口诀,也被人们尊称为《招潮令》,意思就是能召唤驱使潮水的法令!
对此,我老爷爷表示反正这口诀是他自己总结的,本来也没有名字,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只要你们高兴就好。
这就是章家捕鱼口诀《招潮令》得名由来。
不过在我们家族内部,这个《招潮令》的故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
之所以当时海河沟里会出现大量海鱼冒头供他用抄网捕捉的情景,其中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当时的天气。
故事里铅云低垂密云不雨的表述,说明此时大气压力要比平时更低,这会导致河水中溶解的氧气大量逸散到空气中,造成河水含氧量快速下降。
此时,水中的鱼类会出现不同程度的缺氧现象,不时将头探出水面来呼吸。
这种现象俗称‘翻坑’,经常出现在大暴雨的前夕。
据我爷爷所说,当时老爷爷除了选了一个好时间去抄鱼之外,还在平时做了两项极为重要的工作做铺垫。
首先,老爷爷他平日里收集了不少砖厂烧废的碎砖块,然后趁着退潮水位下降时,拿小车推着盛在麻袋里的碎砖,集中扔进了某段河沟里。
虽然从河面上看不出什么异常,但河底却变得高低不平。
等涨潮时,上涨的海水会倒灌进海河沟。
这时在老爷爷扔下砖块袋的地方,回流的河水会打旋,以此卷起河底的泥沙粘在鱼类的腮上面,让鱼类的缺氧现象更加明显,促使其进一步上浮翻坑。
其次就是老爷爷他在之前钓鱼的时候,发现我们老家的附近这条海河沟里栖息着一大群梭鱼。
这种鱼是一种以水底泥土中有机质为食的洄游鱼类,学名叫乌鲻,平时生活在入海口附近,在涨潮时会成群涌入海河沟。
老爷爷扔进河底的砖块会使河水打旋,卷起水底大量的有机质,自然就会吸引大量的乌鲻前来觅食。
此外老爷爷他还在用网抄鱼之前,提前撒饵喂好了窝子,而他冲远方不停挥动的右手就是在撒鱼饵——‘用面粉裹的猪油渣’。
在那个普通人做饭都舍不得多放油的年代,用猪大油去喂窝子这种事情也只有老爷爷他这样的纨绔子弟才能干得出来。
所以对乌鲻的吸引力简直暴表,轻而易举就吸引了大批鱼儿在他面前的水面聚集。
这鱼儿数量一多,水里那点溶解氧自然就不够分的,用不了多久,那些乌鲻肯定会浮上水面来呼吸,此时用抄网去捞鱼自然就是手到擒来。
可这鱼儿又不是傻子,同类在身边被抄网抓走,剩下的转眼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等到那些村民回过神来再去看水面,当然就连片鱼鳞都看不见了。
……
我爷爷从村民那里听到《招潮令》的传说后,曾经跑去问老爷爷,当时他嘴里念得到底是什么。
你们不妨猜猜他得到一个怎样的回答?
“哎呀,这河边风真凉,今天出来怎么忘穿夹裤了!哎呦呦,好冷,好冷,回家得让你妈给烫壶酒好好暖暖身子……”
就连老爷爷他最后说的那个‘够了’、‘不能再多了’也不是在告诫自己不要犯贪欲。
我估计老爷爷八成是在算老奶奶的怒气值。
要知道我老奶奶可是一个勤俭持家的好主妇,她平生最见不得的事情就是浪费东西。
据爷爷说,那一次老爷爷带回来的梭鱼足有大半麻袋。
等老奶奶在后厨忙活完之后,发现家里所有能放鱼的容器都放满了煎鱼,于是她傍晚就提着篮子挨家挨户去送。
要是老爷爷当时顺手再多抄一网,那肯定会有鱼吃不了浪费掉。
如此平白糟践食物,老奶奶的怒气槽绝对一下就满了,很有可能会施放大招技能对老爷爷下‘禁足令’。
那样老爷爷再想出去钓鱼玩,可就有的头疼了。
第一百零五章 鸭怪奇缘(1)
话说那杨从循与胡三自打离开岩头夼,因为担心李家兄弟回过神来报复,一路上日夜兼程,几乎拿出全挂子劲头赶路,不出十日就赶到泰安县境内。
然而入城之后,杨从循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领着胡三在城里兜兜转转,先在早点摊子上,弄些了油饼面汤之类的东西填了填肚子。
见杨从循到了家门口却不回家,小胡三眼珠一转:“杨兄,你是怕到家继母不肯管饭,所以才和兄弟我先吃点东西垫补一下么?”
一听小狐狸的问题,杨从循登时就乐了:“兄弟你这是说哪里话来?杨某虽然科场蹉跎,以至于出家为道,彻底割舍这红尘俗世。可就算今后再也分不得杨家的家产,哥哥我也是杨家的亲生血脉,这杨门长子回家,岂有连饭也不管一顿的道理?兄弟只是……哎!”
杨从循告诉小狐狸,当年其父杨新笃力排众议,不惜扫了杨许氏的面子,也要送自己外出求学;结果自己到头来不但把秀才的功名给丢了,而且也没跟家里商量,就上山当了道士,这还不得把杨新笃气出个好歹来?
唯今之计,杨从循他只有抢在亲父杨新笃发怒暴走之前,抢先跪诉衷肠,表明自己出家弃世是为了查明生母昔日无疾暴亡之因,求杨新笃看在生母面上,准许自己去关外祭奠尽孝,这样才有可能劝住血液上头的杨新笃。
想跪诉衷肠,就不能有外人在场,一旦横生枝节,后面的筹划全都无法展开。
因此就算杨从循再如何思亲心切,也不能直接踏进家门,免得被杨许氏从中插上一脚,只能趁杨新笃外出盘点账目的时机,去杨记绸缎庄磕头哭诉。
“今日兄弟是特地前来寻找在绸缎庄里盘点算账的家父负荆请罪,待将此处揭过之后,再和家父一道返家不迟。算算时辰,现在家父也该进绸缎庄的门了,就是不知究竟去得是哪家……算了,先去我家老号碰碰运气再说。”
说罢,杨从循端起桌上的面汤一饮而尽,又在饭桌上丢下十来个铜板后,这才起身领着胡三赶往位于县城东首的‘杨记绸缎庄’。
然而还没等杨从循在自家绸缎庄门前整理好衣冠,一个在门口负责招呼客人的伙计早就挑帘迎出,上前作揖问礼:“道长在上,小人有……咦?这不是少爷么?少爷您回来了?!”
杨从循压根就没想到一个在绸缎庄门口迎客的伙计一眼就把已经改扮成道装的自己给认了出来,赶忙稽首还礼,趁势将来人仔细打量一番,却发现那人居然是先前去观柳书院伺候自己的杨四?!
这下着实让杨从循吃了一惊:“竟然是杨四哥?你为何不在家中伺候牲口,而要在此处迎门?”
见杨从循动问,杨四顿时就苦着一张脸自嘲道:“要是早知道会有这个下场,当时小的说啥也要跟着少爷你一起上山,打死也不回家来报这个讯。少爷你有所不知,那一天小的见了老爷……”
那一天杨四刚把杨从循被县太爷革去了秀才功名,因而对科举一途心灰意懒,所以上昆嵛山学道的事情简单一说,登时就气得杨新笃好一阵捶胸顿足,接连骂了杨从循好几声忤逆不孝,之后又大声吩咐堂下垂手伺候的健仆去取索子,赶紧跟着杨四上山把杨从循这个逆子给捆回来。
杨老爷在外厢整得动静如此之大,一下就把后宅中安坐刺绣的当家主母,杨从循的继母杨许氏给惊动了。
当得知杨老爷堂前发飙的原因是杨从循未曾禀明父母就私自上山修道,这杨许氏的心头顿时就乐开了花,心想杨从循这一弃家上山,这杨家就再也没有能跟自己亲生儿女抢家产的眼中钉。
然而等杨许氏将事情往深处一想,登时就“哎呀”一声,扔掉手中的刺绣,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件事不对劲,里面一定有古怪,我得去前面仔细问一问老爷!”
想那杨许氏虽是藏在深闺之中的女流之辈,毕竟出身于曲阜许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打小就跟在自己兄长身旁见识了许多商贾之事。
既是在生意场上追名逐利的商贾之辈,就没有不希望家业振兴光耀门楣的,不过这些商人大多没有熟读经书科举做官的本事,让他们拨打算盘自然头头是道,可一旦拿起书本来,登时就两眼昏沉得见周公去了。
既然自己指望不上,那就要从下一代身上抓起,这些商人又不差钱,自然舍得花钱聘请名师来为后人开蒙授书。
问题是一县之中出得起银钱延师的大户比比皆是,而既有名气又和县令有交情,能保证弟子至少也能中个秀才功名的老师就那么一两个,人家名师可是讲究学生家世根底的,怎么会来一个从来没人读过书的老粗人家里开馆教学。
为了能把自家包装成世代都有功名在身的书香之家,有一些心眼比较活泛的商人就会动一动歪脑筋,使些不太上台面的手段给自己弄一个秀才的功名镀镀金,比如……找人替考!
只因这童生试是由该县县令全权主持,要是能提前用银子铺路,将县令与衙门之中的书吏上下疏通打点好了,届时自会有方便之门大开。
只要钱使到了,这秀才的功名自然也就到了。
反正这些花钱贿赂县令,以求能考一个秀才功名的商人一定不会到省里去考举人,而县令书吏也绝不会把这些花钱行贿的人推举成可以考举人的贡生;大家彼此心知肚明,这银子拿得简直不要太开心。
要知道,这山东曲阜可是孔圣人香火所在,朝廷毕竟要给圣人点面子,因此在曲阜一地每科录取秀才的名额就要比邻县宽松一些,也就一倍多不到两倍的样子‘而已’!
不过这种特殊待遇也就仅限秀才这一档,真到省城里去考举人,主考的学政大人可不会因为你是曲阜的秀才就给你的卷子加分,要是才学不够,该落榜的一准还得落榜。
要是推出去应试的贡生多而到头来中举的少,那主持童生试选拔秀才的曲阜县令的面皮可就被打的啪啪作响了。
既然如此,那就不如严加遴选那些一心想要科场博名的生员,得真有两把刷子的才能赏你一个秀才的功名;至于那些多出来的秀才名额又该如何处置……你懂得。
而许家在曲阜是相当有身份的大户,这衙门上下人情面皮都是熟络,自然就时常有人求到许大户的门上,恳请其居中牵线,帮自己捐考一个秀才的功名。
那杨许氏早就在兄长身边见惯了这种花钱替考秀才的路数,因此仔细往深处一想,这心里顿时就一咯噔:“你杨从循既然在直隶被易城县令剥夺了秀才功名,就不会回曲阜花钱再补一个吗?这上下疏通打点之资,拢共有百十两银子就十分够了……你手里不是有当家的刚给你的二百两银子么?这些钱到底都哪去了?”
第一百零六章 鸭怪奇缘(2)
“那一回奶奶当面催逼小人,问少爷你的秀才既然是被人革了,为何却不即刻返家托人花钱疏通门路,反而一门心思得上山学道去了。小人一时情急,就……就把伍院正他从少爷您这盗取扇子,再让那花馆里的花朝云拿着扇子当众陷害少爷你与她有私情的事情给说了!”
一听杨四居然把花朝云的事情都给吐露出来,杨从循登时就气得额上青筋乱跳:“杨,杨四你这个嘴敞的奴才,你,你跟我爹他提这些不相干的事情做什么!”
见杨从循发火儿,杨四一狠心,咬紧牙关抡起手来“啪啪“甩了自己两记耳光:“都怪小人一时猪油蒙了心,有如今这报应算是不冤。”
那一日,杨四刚吞吞吐吐得事情原委说了个大概,一旁默默静听的杨许氏登时就一拍巴掌:“好啊,老爷,您这儿子在外面可真给咱们杨家挣脸!当初老爷您还责怪奴家持家掯吝,苛待了咱儿子;这下可好,您这大把的银子是给出去了,儿子也在外面儿跟人学坏了不是!”
说完,那杨许氏犹不解气得念叨起来:“哼,什么被革了功名想要上山修道,分明是怕老爷您怪他拿着给他上学读书的银子去酒楼里叫女应局,这下见丑事包不住了,才随便寻了个由头上山躲起来了……咱儿子若真是和那个花朝云从未谋面,彼此间连姓名也未曾通过,就算那娼伎拿着一把扇子硬说是咱儿子馈赠给她的东西。可她竟然连赠物定情郎君的名字都叫不全,明摆就是在诬人清白,这暗通款曲的罪名如何能安到咱儿子的头上?”
说罢,杨许氏又一指堂下那些看见老爷夫妇拌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健仆:“一个个得还在立在那边乔甚模样?依奴家看,这索子也不必寻了,老爷您赶紧安排人手准备花轿去易县赎身接人才是正经!兴许这接人的花轿前脚刚进家门,咱那上山修道的儿子后脚就跟进门了!”
杨许氏这一通抢白顿时将杨新笃噎得说不出话来,垂着双手抖了好半天,终于一甩袖子,将堂桌上的壶盘碗盏都扫到地上:“家门不幸,家门不幸!杨某怎会养出这样一个伤风败俗的儿子,真,真是气煞吾也!”
说罢,双目通红的杨新笃伸手一指堂前立着伺候的健仆:“都给我记住了,从今天起,杨某就没有这个丢人现眼的儿子。他若是不回来还则罢了,要是这孽障还敢来登我杨家的门,一概用大门杠子给我打出去!”
所以杨从循他今天没先回家真是明智之举,就差那么一点,这背上就吃上自家门子手里的门杠子了!
“就这样,小人被老爷以看管敦促不严的罪名罚去了照管牲口的差使,轰到这爿老店庄里当一个迎门伺候的闲差……”
见杨四开始抱怨父亲处罚不公,杨从循一张脸顿时就青一阵白一阵:“这件事终归还是杨某做得差了,倒是苦了四哥你……不知我爹他人可在店中?从循这就去跟爹爹负荆请罪。”
一听杨从循提起杨老爷,杨四猛得用手一拍脑瓜:“唉呀,怎么将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老爷现在不在此处……少爷您知道么?最近咱家里可出大事了!”
猛地听杨四说自己家中出了大事,杨从循顿时大惊失色,上前一把扯住杨四的衣襟:“什么?咱家出事了?出什么事了?我爹他还好么?”
却不想杨四突然抬起左手拍了拍自己的嘴:“呸呸呸,瞧我这张乌鸦嘴,什么咱家出事了,是舅老爷他家出事了!”
前面提过,杨从循他的亲生娘亲是杨新笃当年闯关东时,从山道上救回来的一个奉养着黄仙家的女弟马。
打和杨从循亲娘成亲之后,杨新笃就再也没有踏足过关外,自然也就不可能会过什么亲家;因此杨四口中这个舅老爷并非是杨从循的亲舅,而是他继母杨许氏的兄弟许大户!
一听是许大户家出了事情,杨从循顿时就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我家,那还好,那还好……啊呸!四哥你且仔细说,我……舅他家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这个……”
见杨从循动问,杨四他一只手抓着脑门,另一只手使劲揉搓着下巴,思忖再三才开口道:“前儿个天刚亮,店里还没卸完板子(上板谢客,卸板开张),老爷就急匆匆得骑马来寻柜上当值的王掌柜说话。当时老爷好像说是家人来报称舅老爷家的表小姐生急病病倒了,所以老爷要带着奶奶赶去探望表小姐,这几日就要辛苦王掌柜他们替自己盯着点柜上的生意。”
一听是东家甥女病了,王掌柜赶忙向杨新笃动问详情:“请东家放心,有小人在这里盯着,这柜上事情一定差不了……但不知表小姐她到底害的是什么病?可曾请过医士诊治?不瞒东家,小人的妻弟就是一个在医馆坐诊的大夫,如果东家您用得上,小人这就替您修书引荐。”
谁知杨新笃听了王掌柜的一番说辞,这脸上的神色登时就古怪了起来:“不,不用麻烦贵亲了,鄙人妻兄家里已经请过几位大夫了。听来报信的家人说,几位大夫来后宅看诊之后,都是连诊金都不要就摇头走了,好像我甥女她得的并不是寻常的疾病。”
见杨老爷说话既吞吐还藏头露尾,王掌柜的脸上顿时就有些不悦之色:“老爷您这是说哪里话?咱们都不是开方抓药的郎中,这病是不是寻常之症,到底有没有办法医治,总得多请上几位大夫为表小姐详加诊断后才好下定论。不是小人替亲戚夸口,小人这妻弟在当地颇有些口碑,想来这医术还是有些火候的……”
王掌柜正待继续往下解释,谁知杨新笃突然就红着脸打断了:“先生误会了,鄙人没有看轻贵亲医术的意思。只是听来报信的人说,我这妻舅家里,他家里……好像闹妖精!”
第一百零七章 鸭怪奇缘(3)
“不能吧?许……我舅他家可是曲阜城中数得上号的大户人家,但凡破土修缮宅院都要延请附近最有名的风水大师指点,这家宅风水肯定是错不了的,怎么会引来妖魔邪祟盘踞呢?”
“这……少爷,小人当日也就是借着提壶倒茶的机会凑到跟前听了这么一耳朵,具体情形小人也不太清楚了。不过老爷他也并未在店里多呆,又和掌柜客气了几句,就急匆匆的告辞离开了。”
杨四他话音刚落,一直趴在杨从循肩膀上默默静听的胡三突然开口道:“慢着!杨四哥你的意思可是杨老爷他已经动身前去许大户家中探望病人,如今并不在这泰安城中?”
“正是,大仙你……”杨四他话刚说到一半,胡三就发出一声欢呼:“好耶,真是天助我也!”
说罢,胡三扭头冲着杨从循狡黠一笑:“杨兄,既是许大户家里闹妖精,那就肯定想找个道士把这邪祟给除了。依我看,咱们不如上门去把这妖精给除了,也好弄俩钱来花差花差。嘿嘿嘿嘿嘿……哎呦!”
只可惜小狐狸还没笑几声就被杨从循用手重重得在额头上弹了个脑瓜嘣:“胡三你想什么呢?那许大户是我舅,害病的是我表妹!咱们去除妖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怎么能跟亲戚开口要钱呢?”
“什么舅舅表妹的,你都被亲爹赶出家门了,人家和你有啥关……行行行,都听你的,咱赔本赚吆喝,这除妖钱不收还不行吗?”
见杨从循黑着一张脸,小胡三赶紧伸出爪子按下了杨从循高高举起的右手,捎带还用指甲顺势一扣,将杨从循指间夹着的那枚铜钱给勾了出来。
只见小胡三回手直接这枚铜钱塞进身后的大红尾巴中,然后咳嗦一声,清了清喉咙,冲着杨从循正色道:“杨兄,依小弟浅见,这许……令舅既然能把一份家业做得这么大,定然长袖善舞,这待人接物时自有一番讲究说道。若是咱们能替他顺顺利利得把这家宅之中的邪祟给除了,到时就可以开口求其出面替咱们说合转圜,与令尊堂冰释前嫌,兄长你意下如何?”
只见杨从循微一沉吟,立即就喜上眉梢:“却不是怎的?兄弟你这话真是说到哥哥我的心坎里去了!那咱们事不宜迟,这就动身前往曲阜如何?”
说罢,杨从循转身冲杨四稽首告辞:“此前真是拖累了四哥,杨某心中甚是过意不去。还请四哥放心,此番杨某如能蒙家父宽恕,定然要为四哥进言,替四哥你另寻一份可心的差事。”
见杨从循许诺要为自己出头,杨四的眼角不自觉得湿润了:“少爷您这是说哪里话,小人打小就蒙杨家恩养,老爷他待杨四恩重如山;只要小人还能呆在杨家,这在哪里讨生活都是一样,眼下小人只希望少爷您能与老爷早日冰释前嫌。少爷,您莫怪小人多嘴,今后老爷要是有让少爷您回家的意思,那少爷您千万要应承下来,这劳什子道士不做也罢。”
虽然杨四已经使出浑身解数解劝,怎奈杨从循在出关寻亲一事上心意已绝:“从循多谢四哥体谅,然而查清生母离世这件事当中的隐情是从循多年以来的心愿,这关外铁刹山从循非去不可,还请四哥莫要再劝了……请四哥珍重,从循告辞了。”
说罢杨从循冲着杨四略一躬身,接着就转身用肩膀扛着若有所思的胡三,头也不回得往城门方向去了。
话休烦絮,却说杨从循与胡三两人自出了泰安城,一路向南晓行夜宿,不到三日工夫就进了曲阜地界,在夕阳余晖之下,远处青灰色的古城门已历历在望。
然而就在小狐狸胡三趴在杨从循肩膀上盘算一会进了曲阜城,该寻些什么好吃的东西祭奠一番五脏庙的时候,杨从循却一声不吭得离开了南向的官道,拐上了一条斜插小道,直直得奔着曲阜城西南方向去了。
见杨从循分明是不打算进曲阜城,小狐狸登时就为脑海中那只张开翅膀飞走的酱烧鸡叫起撞天屈来:“杨兄你这是何苦?就算腰包里银钱紧张,舍不得请兄弟开荤享用,那也不必连城门也不进吧?眼瞧这日头就要落山了,难不成咱哥俩今晚要露宿荒郊野外?”
谁知杨从循听了小狐狸的抱怨也是一头雾水:“哪个说不管你胡三肉吃了?”
说完,杨从循抬手顺着脚下的小路往前方一指:“我这不正往许……我舅家里赶路么?等到了地方,定当请你胡三好生吃一顿烧鸡。”
一听杨从循说这条偏僻小路才是通往许大户家的路径,胡三都觉得自己脑袋不太够用了:“慢着,杨兄你的意思是你舅家不住在曲阜城里,反而住在城郊外?这,这许大户不是曲阜地面上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么?怎么跑城外边住着来了?”
这下杨从循可被逗得哈哈大笑了起来:“兄弟啊兄弟,这就是你见得差了。这城里地面狭窄,左邻右舍都是人家的房屋院墙,要起大宅院就有许多不便,所以这头一等的宽绰人家都把真正的家安在城外。这样不但盖起来宅院可以连进成片,还可以把附近景色上佳的地面直接圈进自家宅子里当做游玩散心的花园。莫说是我舅这样头等大户,就连我们杨家未曾发迹时,这祖宅也是安在郊外的。”
说罢,杨从循摇头轻叹:“想我杨家祖宅,那也是前后六七进的院子,这后花园中还有一株两三丈大桑树。那桑树的枝叶全部张开后,就和大伞盖一样,在树下呆着,比在周围人家凉亭里都荫凉,小时候我经常在树下草丛中一边拨草寻找蛐蛐儿,一边捡拾那些娘亲从树枝头上扔下来的熟透桑果解馋……”
说着说着,杨从循猛然从往昔回忆之中惊醒了过来:“哎呀,不是说我舅家么,怎么都说到吃桑葚上去了。我这舅舅可要比我家阔气多了,他家的宅院我小时候跟爹爹来串门时也曾逛过,这前后怕不得有二三十进院子。听说他家的后花园都是专门从江南聘请工匠来给修造的,还引了附近沂水做成一个荷花池……胡三你看,前面那一大片庄园就是了。”
胡三闻言猛得一抬头,就见远处有一条玉带似的大河自西向东静静的流淌。
就在这条大河中段靠北的岸边上,矗立着偌大一片庄园;远远望去,屋舍斗角飞檐错落相对,果然一派豪门气象!
第一百零八章 鸭怪奇缘(4)
“……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沐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瞧着杨从循摇头晃脑吟诵词章的样子,胡三“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我说杨兄,你都不当秀才多少年了,怎么老是动不动就念叨这些子曰诗云什么的,难不成你还没对这功名权位死心么?”
只见杨从循摇着头轻轻一笑:“不瞒兄弟,杨某胸中这颗热衷功名之心早已死了多年。然‘一日为师,终生从教’,杨某既然读过圣人的书,自然就得即刻秉承圣人的教诲。这篇《论语.先进》说的就是孔圣人点拨几位弟子如何修身处世的道理。”
杨从循扭头发现胡三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顿时就是一乐:“不和你说这些个了。我这舅舅就格外钟爱这个‘沂水春沐’的典故,因此当年他起宅院时不惜将出重金,千里迢迢从苏州请来几位巧手的工匠,从家跟前的沂水当中引出一泓活水注入后花园,经绕园一周后复注回墙外大河之中。所以我舅舅他家的荷花池是与别家的不同的,别家的都是无源死水,而他家不但是昼夜流淌活水,甚至这荷花池中还存着不少活水里才能生长的大青鱼。只要舅舅他想吃鲜鱼时,就找人去荷花池里钓上一尾,然后拿去后厨料理成‘糟溜鱼片’,简直能鲜掉人的舌头……”
杨从循正说得兴起,就听肩膀上的胡三猛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求求你别再说了,再在三爷面前提好吃的,三爷的肚子就要翻天了,快快赶路!”
见状,杨从循轻轻腹诽一句“真是吃货”,接着就扛起胡三,甩开大步,沿着小路直奔面前那座大庄园,不多时就赶到四扇气派非凡的朱漆大门之前。
然而就在杨从循站在门前整理衣冠,准备上前叩门之时,大门一侧的角门突然吱呀一响,从中走出一个管家打扮的花白胡子老头,这人一见杨从循就张嘴埋怨上了:“哎呦喂,你怎么才来啊?快快随我进去,老爷和夫人都等急了。”
杨从循闻言顿时就一呆:“怎么?你们知道我要来?”
一见杨从循呆怔在门口不肯挪步,那中年管事急吼吼得上前一把扯住杨从循的袖子:“昨天就知道你要来了,这下可好,全家人眼巴巴得等了你一天……哎,我说你怎么什么东西都没带就来了。”
那管家用手一扯杨从循的袖子,突然就发现杨从循挂在肩膀上的行囊竟然轻飘飘的没有什么份量。
在他这一扯之下,那行囊袋子颤颤巍巍得在杨从循肩膀上晃悠了起来,那管家见此顿时就变了脸色:“道长你怎可将我家主人的嘱托当成儿戏?连得用的法器家什都不带,怎能降伏后宅那兴妖作怪的邪祟?难道我家送去的那一百两银子还不够置办……哎,你这人怎么还扛着一只红色的哈巴狗儿?”
要不是杨从循手疾得用手摁住了胡三的嘴巴,小狐狸非狠狠咬这老眼昏花的管事一口不可,能把红毛火狐狸看成是一条哈巴狗,这得什么眼神儿?
“呢呜呜嗯吧嗯,呢嗯唔呢嗯呢吧嗯!”(你才是哈巴狗,你全家都是哈巴狗!)
事情到了这一步,是个人都知道这是老管家整得差了,他在门口迎候的道士根本就不是杨从循,而是人家许大户家花重金礼聘来的捉妖先生。
不过这一切和杨从循又有什么关系呢?
现在后宅被妖邪作祟祸害的许小姐是他表妹,而他要通过驱邪救亲的行为博得许大户的好感,进而央求这位名义上的舅舅出手疏通自己与继母亲父之间的隔阂。
尽管劫胡抢买卖是行走江湖的大忌,但事有轻重缓急,有些时候不得不坏一坏规矩。
杨从循不可能因为这个替许大户家净宅除妖的生意不是自己招徕的,就眼睁睁得让这个大好机会白白错过……劫胡就劫胡,谁让你来得晚了呢?
想到这里,杨从循连忙满脸堆笑得冲这位须发花白的老管事稽首行礼:“无量天尊。老管事您有所不知,家师对前来尊府降妖一事极为重视,这几日都在观中亲自整理收拾所需法器,因此特地打发小道前来替他老人家打点前站,也好提前布置法坛,置办筹备什物之类琐事。”
听杨从循这么一‘解释’,老管家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些:“唔,这还像那么一回事。那行吧,你随我进去拜见老爷,之后就快些置办这降妖法坛。要是手头边缺了什么得用的东西,你只管开下单子来给我,一日之内定能送到你的手边。”
说罢,这位老管事略一沉吟,又压低嗓音小声嘱咐杨从循道:“实话告诉你,这次被妖邪作祟祸害的是我家小姐。她那可是老爷夫人的独苗千金掌上明珠,所以替小姐降妖这件事你们师徒俩千万得做的漂亮些,届时绝少不了你们的好处,可记得了?”
见老管事好心提醒,杨从循顿时再度稽首:“多谢老管事提点,小道理会的。”,同时又用唇语冲着胡三悄悄示意:“三弟你先使个隐身法儿藏住身形,我舅家找的这位除妖法师多半不请仙儿,待会儿可再让我舅舅他瞧出破绽来。”
却说杨从循在老管事的引领下,前往后宅拜见曲阜许家当主,现年四十有三的大豪商许霭霖。
要说大豪商的做事就是有讲究,虽然老管家禀报说杨从循只是一个替老道打前站的徒弟,但许霭霖还是亲自出来见了杨从循:“道长远来辛苦,方才已安排后厨准备素斋接风,请道长随管事前往花厅享用……这是什么声音?”
那许霭霖客套话刚说到一半,突然就从杨从循身边传来一阵格外低沉的“呜呜嗯嗯”,就好像是一个人拼命想说话,却被人用手紧紧捂住嘴巴后发出的声音。
(胡三:素斋,素你个大头鬼啊!)
许大户心下疑惑,连忙定睛一看,就见杨从循他十分尴尬得抬起右手掐决行礼,而左手却垂在身体一侧,时不时还微微得左右抖动几下。
见此情形,许大户微微一点头:“这倒是许某见得差了,想是道长赶路疲惫得很……来人啊,送道长去客房休息。”
说完,许大户转身冲着一旁躬身领命的下人一使眼色:“道长这一路上很是疲累,眼下要好生休息,待会你们把做得的斋饭送去后院……可记得了?”
见舅舅在后院两字上重重咬音,杨从循顿时心中一凛:“小道一时不合失了礼数,倒让老爷您见笑。眼下家师正在赶过来的路上,还请老爷宽心稍耐两日。”
第一百零九章 鸭怪奇缘(5)
“吸溜吸溜吸溜……嗯?哎,稀奇稀奇。杨兄,胡三我还是头回从素面里面吃出鸡肉味来呢,新鲜新鲜!难道是我胡三饿得紧了,连吃素都有肉味不成?”
见小狐狸正趴在桌子大口大口得吃着菜肴,杨从循顿时咧嘴一乐:“什么吃素吃出肉味儿,这面就是用鸡汤煮的。这些大户人家的素斋都是个名目,也就看上去像素斋的样子,实际上里面全都是鸡汤海参鲍鱼燕窝这样的名贵滋补品。胡三你也不想想,那些大户家里持斋念佛的女眷里有几个是打生下来就持斋受戒的?一帮从小就山珍海味吃惯口的人,真要是给她们端上庙里那种一滴油都不放的素斋,怎么可能吃得下去?时间一长,还不都给饿煞了?”
说完,杨从循随手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包子冲胡三一晃:“别看这小包子不起眼,外面的面皮是用板鸭身上的荤油再配上鸡蛋和的,这里面的馅料虽然叫胡萝卜木耳冬瓜,却没有一样是真货。这‘胡萝卜’是切成细丝的金华火腿,‘木耳’是松茸丁,而‘冬瓜’是用文火炖出来的燕窝,拌馅料时还放了鱼翅高汤,总之这玩意儿可费工夫了。”
“真的假的?”小狐狸闻言探爪从盘子里捞起一个包子,扔进嘴巴里一咬,那一对小眼睛登时就眯成一对缝:“乖乖,这里面居然还真有燕窝鱼翅的味道?此番真是涨见识了,原来素菜也能这么做……哎,杨兄,既然这素面是用鸡汤给煮的,那岂不是说现在后厨正有一锅炖好的肥鸡?”
说罢,小狐狸一竖尾巴,冲杨从循点点头:“杨兄你先吃着,兄弟我去去就来。”
却不想,小狐狸刚一脸‘嘿嘿’奸笑着转身,这身后的尾巴被杨从循一把扯住了:“兄弟你就死了这条心吧,那锅肥鸡早被伙房的小人们分去下酒打牙祭了,现在这桌上的东西还不够你吃的么?”
“这样啊?”小狐狸闻言,十分扫兴得撇了撇嘴:“这些东西好吃是好吃,但终究少了点用牙齿撕扯肉块的感觉啊。”
“原来是这样?”杨从循闻言点了点头:“胡三你就别惦记那锅炖鸡了,我给你弄点好吃的。”
说罢,杨从循从盘子里拿起一个包子,冲着小狐狸神秘兮兮得一笑:“走,咱们去荷花池那边弄两尾大青鱼回来,待会儿我给你刮新鲜鱼片吃。”
一刻钟后,许家后宅。
“杨兄,你这可有点不太厚道了……你不说带我钓大青鱼么?就,就咱们眼前这条两尺来宽小水沟,里面猫鱼也存不住啊!”
“嘘,别吵吵。这条水沟是我舅舅他们雅集聚会时,饮酒凑趣的流觞曲水,漂酒杯使的,里面要是有鱼那才真叫见了鬼。咱们要钓鱼的地方在前面那座假山背后,不过我得先听听那边有没有动静。”
“动静?什么动静?”
“自然是人的动静了。”说着,杨从循的脸突然一红,压低嗓音补充到:“特别是女孩子洗澡的动静。”
“女,女孩子洗澡?大半夜?还在荷花池子里?杨兄你都说了些什么啊?”
等杨从循稍微解释两句之后,小狐狸胡三这才了解道,原来自己这样的仙家一直对人们存在一些误解。
至少在孔夫子的年代,这‘沐于沂’,真的就是脱下衣服跳进沂水里洗澡;等洗完之后,还要披散头发让风吹干,一路哼着小曲儿回家,所谓‘风乎舞雩,咏而归’,说得就是如此惬意的意境。
不过这男人在水里洗嗨了爽完了,回头却不让自家的女人也下水去爽爽,那可就有点不厚道了。
可问题是如果男男女女都在一条河里洗,这要是一不留神瞅见啥不该看的东西可就不好了,但大家又不愿意放弃下水狂嗨的乐趣,那怎么办呢?
刚开始的解决之策是划片,这一段河水归男的,那一片归女的,可后来又出了一个问题。
既然是出来玩水,那就得互相嬉水打闹,不这样你泼我我泼你得疯一把,你下水干啥来了?
可要是嬉水的时候,一不留神把路边摆放的衣物给泼湿了,那你就得穿着一身湿衣服回家。
这河是男女划片分区了,可去河边的路没法划片啊!这要是男男女女在路上打一照面,某一方湿衣物贴身……哎呀呀,不可描述,不可描述。
最后的解决办法是区分时段,男人白天要下地劳作出力,出了一身臭汗就得下水凉快凉快,所以大中午头归男人洗。
届时家里女眷去田间送完饭后赶紧回家,此时没事千万别去河边,清晨和黄昏才是你们下水放松的时间。
所以孔夫子才说过一句‘非礼勿视’,意思就是万一在路上碰见这样尴尬的局面,赶紧把头转向一边,假装正在欣赏路边的风景,让对方趁机走过去就得了。
“胡三你可能也看出来了,我这舅舅十分嗜好古风,为此不惜在自家后宅里打造一个可以漂杯对饮的曲水流觞,所以他也在这荷花池的一角用汉白玉修砌了一个可以下水放松的浴池。”
正所谓‘清水出芙蓉’,只要是能有几分颜值的小姐姐,那就没有不喜欢用藕花荷叶当背景的。
那照片一出来,这花照水柔,人比花娇,整个人就跟开了滤镜美颜磨皮似的,甭提多上档次了……你一定懂我在说些什么。
可问题是这荷花美则美矣,这荷花池下面可就真心有点那个了,有所谓‘出淤泥而不染’,水底下这泥不深就不长藕啊!
嬉水弄荷这没问题,可谁愿意为此踩在过膝盖深的烂泥里?
而人家财大气粗的许大户就别出心裁得用珍贵汉白玉石料,在荷花池的一角给自己女儿砌了一个丈许方圆,六尺深的大澡盆子出来。
之后,许大户又让巧手工匠在流入荷花池的水源处做了一个可以用绞盘控制升降开阖调节流入水量的闸板。
这样平时通过调整水闸流入荷花池的水量,就可以使花池里的水位比白玉澡盆的边沿低上一指来深。
如此一来,从墙外沂河源源不断送来的活水就只会流经荷花池而不会进入白玉澡盆。
等到天气转热,许小姐想和女伴一起下池嬉水的时候,院公仆妇们会提前将白玉澡盆清扫擦洗干净,再提起控制水流的闸板。
随着流入荷花池的水量变多,池中的水位也会慢慢上升,直到没过白玉澡盆的边缘。
这样一来池水上面那一层晶莹透亮的清水就会将整个澡盆都灌满,等小姐下盆嬉水之时,就会因澡盆边近在咫尺的藕花荷叶而产生自己正在荷花池中嬉戏的错觉,并且还不会为此踩到烂泥而败兴。
“听上去像是很有趣的设定,可这和你捉青鱼的计划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了,这池水涨起来之后,原本呆在荷花池里的游鱼就有可能顺着流水游入澡盆。这青鱼可是吃肉的鱼,因此用这火腿素包子做鱼饵引它前来最合适。”
只见杨从循将手中包子上下颠了颠:“只要看见有鱼游进澡盆,咱们就去上游源头处放下闸板。等荷花池中的水位一下降,这游入澡盆的青鱼就被困在了里边。”
说着,杨从循猛地一拍脑门:“嗨,差点忘说了,这个白玉澡盆东侧有个可以开启排水的小孔。只要将堵住小孔的塞子一拔,澡盆里的水就会被放掉,那时咱们就可以进澡盆里捡鱼了。当年我和表妹一起洗澡时,她就这么干来着。”
第一百一十章 鸭怪奇缘(6)
“等等等等等等,让我先好好捋一捋啊。听你方才话里的意思,难不成杨兄你还曾经和你表妹在一起洗澡来着?你俩之间没发生什么不宜阅读的事情吧?赶紧给我老实交代!”
见小狐狸一脸奸笑得冲自己搓起爪子,杨从循的脸腾得一下就红了:“怎,怎么可能!那一年表妹她才四岁!”
“连四岁的都不放过,杨兄你够牲口的啊!”
这下杨从循几乎都要哭出来了:“当时我也只有六岁啊,一个小毛孩子哪懂得这男女之防啊!再说也是表妹她主动提出要和我去荷花池钓鱼的,我就只来过舅舅家一回,哪里知道他们口中的钓鱼居然是这样‘钓’的?!”
“只来过一回?这是为啥啊?”
眼瞧胡三他化身好奇宝宝,杨从循长叹一声,在附近找了块高度合适的太湖石坐了下来,仔仔细细得跟小狐狸解释起来。
平心而论,其实一开始杨许氏对杨从循还是不错的。
毕竟杨许氏不是能掐会算未卜先知的神仙,她不知道将来自家的肚皮是否争气,能否给杨新笃生下带把的传后人来。
不先和杨家长子好生处一处关系,你是等着人家长大后继承了家业,回头再来收拾你么?
所以在杨许氏嫁入杨家的第一年里,杨从循过得还是比较舒心的,不但从杨许氏带过来的嫁妆里敛到好些稀罕的玩物,还趁着杨许氏回门探亲的机会,跟着继母一道儿,去阔气舅舅家住了好几天。
然而杨从循的好日子很快就到头了,就在杨许氏嫁入杨家的第一年,杨从循的同父异母兄弟……出生了。
“就这样,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来过舅舅家。”
“原来是这样啊,真是怪可惜的,杨兄你舅家饭菜滋味真不错……行,不说这个了。现在假山那边没人吧?咱们去开闸放水?”
一刻钟后。
“哎,杨兄,胡三我突然想起个事情来。毕竟咱们现在的身份是受你舅舅礼聘来净宅除妖的道士,虽说这礼金没有落在咱哥俩兜里吧,可咱在这儿用人家女眷洗澡的澡盆又放水又抓鱼的……要是让巡夜的家丁看见了,不太好吧?”
然而杨从循他听了小狐狸的担忧,居然满不在乎得用鼻子轻哼了一声:“三弟你只管放心,为兄现在可以给你打包票,在明天日出之前,这跨院一定连个人影都没有。”
说完,杨从循故意板着脸冲着胡三重重一点头:“下午你没见我舅舅冲给咱带路的家丁一个劲的使眼色么?我敢肯定,舅舅家闹妖最凶的地方一定就是这个有荷花池的院子。我猜舅舅他是想借妖怪的手试试我这个道士到底真有几分本事,还是招摇撞骗徒具虚名之徒……待会这跨院就算打翻天都不会有人来的,咱兄弟俩出手降妖不收礼金也就算了,还不兴吃条鱼解解么?”
“什么话!就胡三爷的身手,一条鱼哪够?必须两条,还得是三斤往上的大货,敢少一两三爷就翻脸!”
谁知,小狐狸抱怨之声刚落,从荷花池远处突然传来“哗啦”一声拨水的轻响,就好像有一条大鱼正悄悄得将头探出水面观察荷花池附近的动静。
紧接着,这条大鱼像是觉察出什么威胁,立刻一甩鱼尾,远远得游走了。
“嘘!胡三你乱嚷嚷什么,你看,这下把大鱼给惊跑了不是?”
在屈指弹了一脸谄笑得小狐狸一记脑瓜嘣后,杨从循颇为惋惜得瞥了一眼身前的白玉澡盆:“没辙了,这素包子里的荤油都已经在水里晕开了,咱们继续再等下去也不会有更多收获……走,合闸放水,看这澡盆里究竟都中了几条鱼。”
也许是有付出就有回报吧?在那个普通百姓家饭里扳上一小块猪板油就当是过年的时代,用火腿松茸燕窝包子当成鱼饵钓鱼的事情也就只有杨从循他这样的纨绔子弟才能干出来……这种阵势,水里的鱼儿真心没见过啊!
总的来说,杨从循和胡三他们这一晚钓鱼的收获还算不错,除了一尾两斤多沉的大青鱼,那白玉澡盆里零零星星还有七八条鲢鲤鲶鳙之类的半大杂鱼……这些鱼都让杨从循随手又丢回荷花池里去了。
之后就是喜闻乐见的剖肚剜鳃刮鳞去脏的环节,唯一和计划有冲突的地方就是小胡三竖起鼻子闻了闻杨从循从青鱼身上刮出的鱼肉片后,居然一脸嫌弃得举起爪子在鼻子底下扇了扇:“哎呀,这生鱼片三爷是真心吃不惯。算了,这些鱼片杨兄你自己吃吧,把剩下那半条鱼给我。”
待用嘴叼过杨从循递过来的半条青鱼之后,小胡三一甩尾巴就钻进假山旁边的草丛里找了起来。
过不多时,小狐狸美滋滋得用爪子捧着一大捧野葱藤椒酸榨草之类的东西回来。
当杨从循看到小狐狸他居然将他方才找到的调味料碾碎涂抹在鱼肉之上,用树枝串起,直接在自己爪子上搓出一团小火球,仔仔细细得烤那半条青鱼时,心里来来回回得就只有一个念头:“那些昆嵛山下村民家里养的母鸡……死的不冤。”
“嗝儿!嗯,不错不错,三爷我这下总算是吃饱了。哎,杨兄,现在什么时辰了,为啥那时常现行作妖的妖怪直到现在都没有出来。”
“现在么?”杨从循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可说呢,这都三更天了,也该有动静了,咋还不现身呢?”
后面发生的事情相信很多人都已经猜到了,没错,杨从循他这一晚上算是白等了,他一直和胡三在荷花池畔等到月亮西垂也没有等来那个在许家后院兴风作浪的妖邪。
在荷池上空习习清风的吹拂下,杨从循不禁就眼皮一沉,和胡三一起倒头靠在池边的假山上呼呼大睡起来。
不知是不是杨从循他的错觉,似乎这池水边上的蚊虫反倒要比庭院当中的其它地方少上许多,按理说,这盛夏时节,不应该啊……
第一百一十一章 鸭怪奇缘(7)
“哎呦,小道醒来,小道醒来!你,你怎么不在房中好好得休息,反而跑到我家的后花园里来了?”
当杨从循打着哈欠一睁眼,这映入眼帘的便是昨日替自己带路的许府老管家那张满是疑惑之色的脸。
见此情形,杨从循连忙打着哈哈冲老管家解释道:“老人家有所不知,昨夜小道在客房里打坐调息时,突然就感觉这后花园中好像有一缕若有若无的妖气。小道心下疑惑,便循着踪迹追踪下去,然而跟到这荷花池附近,那缕妖气便消失了。小道这才起意在荷花池边蹲守,看那缕妖气何时会再度出现,却不知怎得就稀里糊涂得睡了过去,这真是……”
这杨从循并不是蠢人,既然这年岁不轻的老管事天刚蒙蒙亮就跑来后花园里寻自己,摆明了就不是来和你聊天的,他一定是奉自己舅舅许大户之命,前来查看自己这小道士到底能有几分本事。
现在再解释什么都不济事了,唯有找个像点样的由头把人家搪塞过去。
既然自己是道士,这追查妖气来源就是自己的本分,反正是你家出重金请我‘师徒’俩来后宅降妖的,这尽心力办差总不会错!”
谁知杨从循这番搪塞之辞刚说了一半,对面的老管家一下就将脸上怀疑之色尽皆撤下,接着就十分恭敬得冲着杨从循拱手行礼道:“道长您真是真人不露相!昨日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真是怠慢贵客了,先前小老儿言语冲撞,还望道长千万海涵包容则个。”
说罢,老管事一转身,冲着身后两个家丁打扮的下人故意作色道:“这后跨院究竟是哪个不开眼的东西伺候的?人家道长在荷花池畔辛苦一夜了,为何连口热汤水都吃不上?你们俩个还不赶紧去准备热汤饭来服侍道长?”
将两个唯唯诺诺的家丁打发走以后,老管家又转身翘起大拇指,冲着杨从循夸奖道:“道长您真是好手段!这初来乍到的,居然一眼就看出我家后宅的妖祟就在这荷花池之上。不是小老儿多嘴,在下也早就觉得这荷花池不对劲了,那一日我家小姐就是在这池水中嬉水之后才中了妖气昏睡不醒,兀自还在口中呢喃些‘金将军,凤凰堂’之类完全不着边际的东西。道长您说这却不是作怪?我家小姐那是大家闺秀,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直都在自己绣房里摆弄些针织刺绣,怎会说这些朝堂之事?莫非是这池水中的妖邪觅上我家小姐了?”
杨从循做梦也没想到,自己面前这位老管事尽管年岁已经不轻,却仍然有一颗八卦多事之心:自己不过是稍稍给起了个头,人家居然直接给脑补出一整套剧情出来。
不过杨从循也没有傻到去拆自己的台,老管事既然乐意往歪处想,那就不妨顺着人家的道往下走:“好说,好说,既接了尊府的礼金,这些都是小道的份内之事……等等,管事你方才说了什么?金将军凤凰堂?……!!你家小姐口中的可是‘金兜将军凤翅镗’?!”
见面前的杨从循突然一脸凝重,老管事不禁也为之所感,当下便驻足捻须沉吟起来。
老管事仔细回忆了好半天,才迟疑得开口道:“不瞒道长,老朽虽是内宅管事,但毕竟是男子之身,这小姐的闺阁也是不能擅进的。这些碎语闲言都是贱内在自家房内向老朽学舌而来,其间或有错漏之处,那也是论不定的。不过老朽现在仔细想来,这凤凰堂乃是朝廷文臣集会朝议之所,的确与金兜将军这样的武臣不搭,难不成我家小姐口中说的当真是‘凤翅镗’?却是奇哉怪也,我家小姐怎会识得这种只存在戏文当中的兵器?”
那老管事刚吞吞吐吐得说到一半,猛然间就见到对面那个年纪轻轻的道士忽然抬起袖子在眼眶上胡乱得抹几下:“老,老管事恕罪,我要见舅……小道现有急事求见您家主人!”
虽然老管事被杨从循突然间神色大变的情况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好在杨从循先前一语点破这后花园中的荷花池有古怪的事情给他留下一个太过高深的印象。
于是老管事也顾不上追问杨从循为啥急着求见自家主人,答应一声就急急忙忙得找于大户回禀去了。
待老管事走远之后,杨从循身边的矮灌木丛突然一动,只见胡三他用两条前爪拨开树丛,刺溜一下钻了出来。
在抖了抖身上粘的树叶草片之后,小狐狸扭头冲着杨从循刨根问底般得发问道:“杨兄你不是六岁那年之后就再没来过舅舅家么?你是怎么知道于小姐嘴里的‘金将军凤凰堂’是什么‘金兜将军’,杨兄你又是何时结识了此等人物……哎,杨兄你怎么了?”
谁知小狐狸刚说到一半,就被杨从循接下来的动作吓了一大跳。
只见杨从循他双手抱头,颓然倚坐在一块荷花池畔的太湖石上,那眼角的泪水就和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大颗大颗得顺着腮帮滑落:“这又是何苦?你堂堂的大户千金,为啥要这般挂念一个被逐出家门,四海为家的飘零人?……我所说的‘金冕将军’,它是蟋蟀啊!”
在嘴巴大张到足以生吞一整只母鸡的小狐狸注视下,杨从循举起袖子拭了拭眼角,摇头唏嘘道:“那一年,我和刚满四岁的表妹在这后花园里发现了一只金头凤翅钢牙大蟋蟀……这一晃眼,都过去十三年了!”
在杨从循婆娑的泪眼之中,四周原本翠**滴景物仿佛在一瞬间褪去原本鲜亮的色彩,一个个变得光怪陆离起来。
然而就在这一片混沌黯淡的世界当中,却有一个若有若无,时断时续的女子声音清晰而坚定得传来,令人在那一瞬间仿佛觉得世间一切都是虚妄,唯有这个声音才是真实。
“杨哥哥,你快说,咱们今天能抓住后院这只叫声洪亮的金头将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