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冥官怪事(4)
书接上文,话说那孙益亨在安排一个伙计按照那位一口气要捐三个冥官的客人留下的住址去打探一下消息之后,就将这件事暂且放下,开开心心得进戏园子去听戏了。
虽然身为一个书院就读的秀才在本该刻苦读书的时间跑到戏园子去听戏有些荒废学业,但孙益亨他确实也有犒劳自己一下的理由。
只因方才这位客人出手格外大方,光是捐冥官这一项,寿材铺就已经赚进了五六十两银子的好处,若是加上将来具棺敛葬的利润,再赚一个六十两也是小菜一碟。
闲言少叙,话说那孙益亨在戏院里过足了戏瘾之后,就将整件事都抛之脑后。
转眼间过了三四日,这天又轮到孙益亨来寿材铺查账。
然而就在孙益亨刚一进铺门,就看自己前些天遣出去打探消息的那个伙计一边跟着其他伙计一起拱手行礼,一边挤眉弄眼得冲自己使眼色。
孙益亨心下奇怪,在跟柜上管事打了一声招呼,说自己早晨起得匆忙,这早点还未曾吃过;加之路上又走得急了些,眼下忽然就觉得有些饿了,所以先出去吃口东西稍后既回。
说完孙益亨他冲管事点了点头,就转身出了门。
话说那孙益亨出门之后,在街上漫无目的得走了半盏茶光景,这身背后突然就听见先前遣出去打探消息的伙计扬声招呼道:“东家且慢行,小人来了,有要事回禀。”
见自己等的人终于到了,孙益亨心中一喜,随即转身过来笑骂道:“孙福你这呆才惯会虚张声势,既有要事回禀何不在铺子里说?
一会儿要是让俺抓到你糊弄应付,定然叫老徐掌柜扣你这呆才的月钱……那捐差的客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他家里近来可曾出过什么事情?”
不料那个名叫孙福的下人却并未回答孙益亨的问题,而是轻轻拉了拉孙益亨,示意其跟随自己走到街边一棵小杨树下站定。
那孙福见左右僻静无人,这才将嘴附在孙益亨耳边低声道:“少东家,可不得了,那客人家里闹妖精!”
听孙福讲,那天他按照那客人留下的住址悄悄上门查看,竟发现那户人家原是邻县一户响当当的人家,那宅院前后绵延,怕不是有十几进之多。
然而令人奇怪的是,那家如此煊赫的宅邸,这正门前面却十分冷清,并无往来车马伫足,甚至连站在门口迎送的门童都无,那双开四扇的朱漆大门紧紧得闭着,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那孙福见此是心下一动,随即转身离开,就近寻了一处客店歇下。
约莫等到四更时分,孙福他起床换上一身粗使仆人常穿的破旧短衣,摸黑来到那捐冥差客人的宅邸后门附近耐心等候。
又过了两袋烟功夫,打西边,有四个苦力打扮得夫役“嘿唷嘿唷”得推过来一辆载着十来个不停散发着臭气的大木桶的板车,原来是出城倒‘夜香’(马桶)的大车倒了。
只见那辆板车在宅邸后门处停下,接着就有两个苦力走上前去拍打叫门。
不一会儿就见后门“吱呀”一敞,两个苦力随之推门入内,不多时就吃力得各提着一个半人来高的大木桶走了出来。
等两个倒香苦力将刚才提来的大木桶放在板车上盖严捆牢,四个人再度奋力推车启行。
就在这时,早已在一旁等候多时的孙福赶上前去,伸手拦住板车去路,接着就给那四个倒香苦力每人递上一块散碎银子。
原来这出城倒夜香的苦力,每日四更刚过就得起身挨家挨户得收集马桶,之后赶在五更城门初开之时出城倾倒洗刷车上的马桶,一直要忙到日头过午,才能赶回城里歇息。
这种活计又累又脏不说,官老爷开给的月钱还少,一般人都不愿沾包,向来只有衣食无着或是因罪受罚之人才肯应差。
所以这些倒香苦力最是嘴敞,各种阴私潜伪之事就没有他们不敢说的。
“反正小人就剩贱命一条,这还有什么可顾惜的?老爷您要是因俺们说了几句闲话这种小事就怪罪下来打板子,却看到时还寻不寻得到人每天吃苦受累得出城倒这个夜香!”
既然官老爷都装聋作哑得当看不见,那这些倒香苦力说起旁人家的小话来就更肆无忌惮。
只要来人将钱递上,那就问一答一,言无不尽;再加上他们每日都穿家过户,对各家**之事更是知之甚详。
“想让俺们进门替小乙哥你拎出这又脏又臭的马桶也行,劳烦小乙哥你在一旁给俺们说几个可以拿去换几文酒钱的俏事。
这样俺们就算承了小乙哥你的情意,不但马桶不用过你小乙哥的手,也绝不往外吐露有关你小乙哥的只字片语。
若是小乙哥你闭口不言,就莫要怪俺们不讲情面,相烦哥哥你自己把这马桶拎到车上去休!”
不光如此,要是某日这家往外拎的马桶之中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事,比如后宅女眷使落胎药悄悄打下来的未成人形的死胎之类,更是要额外将出一笔钱财来封这些苦力的嘴巴,让他们不要把这等闺帷不修的丑事说得人尽皆知。
不过显然这样做并没什么太大效果。
话说那四个倒香苦力见孙福他出手大方,登时就围住他,你一言我一语得说出了一件怪事。
原来这户来孙家寿材铺捐冥差的人家姓刘,祖上也曾出过几个小吏,因此也薄薄得积攒了一些家业,在家乡附近添置了几百亩田地。
后来这家上代族长一狠心,从家中将出一大笔银子,给自家捐了一个粮台(知府以下主要负责仓储粮食的粮官,大肥缺)的差遣。
谁知这粮台才刚捐上不久,就赶上甘肃苏四十三起事,乾隆爷派大军镇压,大军后方直隶地界的大小粮台全都得随军押粮。
那刘老爷见是个机会,就下决心赌了一把,命人将家中土地尽数抛出,再将所得银两全部换成军需粮草与差内应份的公粮一起押送御驾军前,正巧赶上军中缺粮的档口,一下子替乾隆爷解了燃眉之急。
这万岁爷一高兴,随即就赏了刘老爷一个君前奏对的机会。趁此机会,刘老爷就将自己是如何筹措粮草一事奏对了上去。
当万岁爷得知他刘粮台居然是尽卖家产筹粮以为军用,当即龙颜大悦,吩咐吏部尚书排班优叙,升他刘粮台的官。
他刘粮台既是拣在帝心,之后自然是前程似锦,这官是越做越大,终于成了当地响当当的大户世家。
谁知就在刘家声威煊赫之时,突然有一位身着青衫员外袍,头戴四棱瓜皮镶晶小帽的矮瘦老叟登门拜会他刘老爷,一开口就声言讨债!
第四十三章 冥官怪事(5)
上回书说到,拿出大笔钱财捐班的刘员外因为押粮有功一下子连升两级,这刘家一下子就发达了起来。
然而这一天,一个打扮出奇的干瘦老者突然来到刘家门前声言有要事求见刘老爷,说完还取出一只样式古怪的铜戒指递给刘家看大门的仆人。
“把这只戒指交给你家刘老爷,就说老胡头讨债来了。”
递过戒指之后,那名古怪老者自顾自得抄手走去大门一边,两眼冲天不住得“嘿嘿”冷笑。
照理说,来者既然敢在刘老爷家门口如此摆谱,那多半就有些来头,这接过戒指的仆人多少也该知会后宅管家一声。
然而那一天在刘家大门口当值的却是个没有眼力见的村汉,他将那枚铜戒指捏在手里看了一眼,就随手朝旁边一扔,接着还往地上啐了一口:“今儿真倒霉,大清早一开门就碰上一个老疯子!”
见那仆人竟如此无礼,那个老者哂笑一下,摇摇头道:“送不送自然由你,不过你可不要后悔。”
说罢那老者从地上捡起那枚铜戒指,以手拂去上面沾染的尘灰,将戒指塞入袖筒,一掸袍袖就这样飘飘然去了。
有道是怪事年年有,那天特别多。
就在古怪老者离开后不久,刘老爷突然就带着几个管事急急忙忙得从后宅赶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匆匆得用手系颔下的帽带,看样子像是跑得太急,连帽子都不曾戴好就出来了。
一到门口,刘老爷张口就问门口值班的几个仆人:“方才可曾来过一个矮个老者不曾?”
见老爷急成这个样子,那个丢掉老者戒指的看门仆人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子,心说要糟!
可这时也由不得他矢口否认:这刘家大门口还有三个和他一起站岗迎门的仆人,这种事要是让别人给揭发出来,那他的饭碗可就真砸了。
于是这个仆人“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接着又抡圆了胳膊“啪啪”抽了自己俩大嘴巴,这才哭哭啼啼得将方才发生的一切都给讲了出来。
一听那位自称是老胡头的矮瘦老者竟然被这个仆人当成疯子给轰走了,刘老爷顿时气得一吹胡子。
“好个不开眼的呆才,竟然敢对我们刘家的贵客不敬,来人啊,速取家法来!”
见刘老爷居然要对这个仆人动刑,几个跟在老爷身后的管事赶紧围上去替那仆人求情。
末了刘老爷恨恨一跺脚:“来人,与我取香炉来!点一炉香,让这个不开眼的呆才给我顶着跪在大门口。”
说完,刘老爷用手一指那个吓得浑身哆嗦的仆人:“给我顶香在这里跪着,什么时候他胡老爷回来,你什么时候起身!”
之后,刘老爷气哼哼得一跺脚,转身回房了。
话说那个仆人大约在门口跪了半个时辰的光景,打远处歪歪斜斜得走来一个矮个青袍的干瘦老头。
这老者一边走一边抬起一只袖子擦了擦自己的嘴巴,看样子好像是刚从什么地方大吃一顿而来,正是先前冷笑离去的老胡头。
一见那胡老头居然一边走一边得意砸吧嘴,这个在地上顶香跪着的仆人顿时就气得眼内生火:“好你个老胡头,我在这里跪得膝盖头都快碎了,你倒在外面吃得满嘴淌油?”
不过这心里恨得再咬牙切齿,这脸上也不敢表现出一丝不快来。
那仆人见老胡头去而复返,连忙喊其他迎门的下人赶紧去通报刘老爷。
之后那门仆头顶香炉,用膝盖行到老胡头面前,不住得双手打拱,痛哭流涕得说先前都是自己狗眼看人低,如今知道错了,求老胡头大人大量,高抬贵手救他一救。
正说话间,就听刘家宅内远远得传来刘老爷既欣喜又激动得声音:“来得可是胡恩公么?快请后堂拜茶!”
之后在刘家后堂之内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就不是几个倒香苦力可以打听出来的事情了。
只知道那天老胡头离去之后,刘老爷让管家专门安排人手,将后宅一处带三层阁楼的齐楚小院收拾了出来。
末了领队的管事还在那小院门上挂了一把大锁,说这间小院是老爷特意吩咐要留出来招待贵客,后宅上下一干人等谁也不许进院打扰。
只因当时的大户人家中,十分流行将自家的亲朋好友全家接到自己家里住上些日子,相互之间还会比拼这招待亲朋的院落是否齐楚雅致。
众人只当刘老爷要留院待客,因此打扫收拾起来也着实卖力,个个都想在老爷面前卖好求赏。
然而谁也不曾想,刘老爷口中那家即将上门拜访的贵客,竟一直都没有来。
以至于门上那把大锁一挂就是小二十年,直到锁头都锈死了,也没能再打开过。
书说简短,又过了两年,这刘府主事的刘老爷突然驾鹤西游,就由儿子小刘员外继承了家业。
风风光光得操办完刘老爷子的丧事之后,小刘员外大模大样得带着几个家丁在后宅逐院巡行。
只因那小刘员外从小就无意外出捐差做官,一心只想躺在家业上享清福,所以被亲爹刘老爷目为无能败家而备受苛责,这刘家的家业一样也不让他沾手。
今儿个,小刘员外他终于得以主事者的身份挨个巡查自己名下的财产了。
走着走着,小刘员外他们一行就转到了那处门挂大锁,一连二十年都不曾打开过的小院门口。
先前刘老爷管事时,这处小院一直都不让外人进入,平时大家慑于老爷的权威,一向也无人敢来擅闯。
只是如今的刘家却换成了小刘员外管事,眼下小刘员外他正想在后宅借机生些事情出来,也好在阖家下人面前立一立威风。
于是小刘员外当即将眼一瞪:“这一转眼都过去了二十年也没见有什么客人上门,可见人家是不会来了。
刘管事,你速取钥匙来开门!李管事,你速去找几人带着锄头扫帚将这间小院打扫出来。
我观其僻静通透,今夜正可用来消夏饮酒!”
谁知等刘管事好不容易找到这把二十年都未曾用过的钥匙,却发现怎么也捅不开院门上挂的锁头。
待刘管事将锁头举起来对着光一看,这才发现原来锁眼都已经被厚厚的铁锈给堵死了。
见此情形,小刘员外登时就焦躁起来:“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李管事速去取铁锤来砸了这破烂锁头,今夜定要在此院中饮酒!”
然而小刘员外这一砸,可就出事了……
第四十四章 冥官怪事(6)
却说那心急焦躁的小刘员外着人取来大锤,三两下就砸落了锁闭小院的锈锁。
锁头一落,小刘员外手下一行人走上前吃力得推开多年未曾开启因而显得格外沉重的院门。
门刚一敞,一股徐徐的清风顿时就从院内顺着打开的门洞刮在小刘员外一行的身上。
这下本来焦躁不已的小刘员外心怀大畅。
“我说什么来着,这处小院的确是个消夏赏夜的好去处吧?你们赶紧把院子收拾清理一下,入夜后老爷我要在院中凉亭里饮酒赏月!”
见小刘员外吩咐下来,周围众人哄然答应一声就四散开来,准备收拾一下小院。
这时下人们才后知后觉得发现一丝不对来:距离小院上次开启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可为何这院落之中并未杂草丛生,就好像有什么人时常来修剪清理一般?
难不成……有鬼?!
一想到“有鬼”二字,那些手持锄头扫帚的下人顿时就畏惧了起来,纷纷丢下手中活计,不由自主得一步步向着院门口退去。
见此情形,小刘员外更是焦躁,张嘴就想扬声训斥那些不开眼的下人。
就在这时,院中那幢木质三层阁楼二楼一个正对着小院院门的窗户里突然传出一阵打闹喧哗的声音,就像是有一群人正在那间房中追逐嬉戏。
这下将那些本就心虚的下人们吓得不轻,这手里的锄头扫帚唏哩哗啦得扔了一地。
手下人胆怯畏惧的一幕彻底把小刘员外心中的邪火给激了出来,心说我倒要看看是哪里来的贼人强占了我家的院子。
主意打定,小刘员外伸手点名,自己当先为头,引着几个手拿锄头的胆大仆人,沿着阁楼里的木质楼梯摸上了二楼。
却说那一行人手握锄头壮胆,慢慢得接近那个发出嘈杂喧闹声的窗户。
等摸到窗下,小刘员外悄悄直起身来,将眼睛凑到那扇无纸窗户上往里定睛一看,登时就“噫”得一声,轻抽了一口凉气。
只见房内正有十几条一两尺长毛皮花色各异的“土狗”正在房中你追我赶的嬉戏打闹。
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这群土狗中有三条明显比其它狗大了一圈,而且其它狗隐然也有以其三为尊的意思。
不时就会有小土狗停下打闹,人立起身子,将两只前腿爪子叠在一起,冲着这三条土狗不停得行礼打拱。
再看为首的那三条土狗,一条毛色黄灰的正像人一般得戴着一顶黑色瓜皮小帽,而另一条浑身赤红的则像人一样穿着一件皱皱巴巴的旧青袍子。
其中最最离奇的是那条额头上带着一块白毛,远远看上去就像是长了一只白色眼睛的土狗。
它居然将两条后腿都塞进一只皂靴之中,直立着身子一蹦一蹦得踩着那只靴子跳口袋……
见屋内情形明显超出自己的认知,小刘员外也不敢莽撞,举手向身后一招,同时又伸出一指竖在唇边,歪头示意身后的家丁仆人悄声凑到窗户边向房内看上一眼。
待众人一一看完,小刘员外再度招手,领着身后之人慢慢得爬下了阁楼。
等到一行人再度回答院门附近,小刘员外用眼扫视众人:“这阁楼上扮人嬉闹作怪的东西到底是何妖物?你等可有破解祛除之法?”
小刘员外这一番话问出,众家丁顿时就是面面相觑:少爷这是怎么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又不是专门学过捉妖法术的道士,我们怎知有何破解之法。
就在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支吾不言之时,人群忽然往两边一分,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家丁:“启禀老爷,小人或有一法,可除此妖。”
原来这个走出人群的中年家丁正是当年因为丢了老胡头戒指而被刘老爷顶香罚跪的应门仆。
方才在楼上查看房内动静之时,此人一下子就认出那件被红毛土狗人模人样得套在身上的破旧青袍,正是当年老胡头穿在身上那件。
这才知道当年那个害得自己吃了不少苦头的老胡头不是人类,应该也是这些土狗一类的动物精怪幻化而成,如今这些在房中打闹嬉戏的土狗,八成都是那老胡头的狗子狗孙了。
这‘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那人为了报当年顶香罚跪之仇,眼珠一转就以手分开众人,走到小刘员外的身边。
“回老爷的话,小人当年也曾亲眼见过这种穿人衣服作妖的精怪。乡下人都传说这是成了精的狐狸在穿人衣学人样,准备将来变化成人类模样出门去害人。
依小人浅见,如今咱家这阁楼院子正是被一群狐狸精给占住了。”
听说是狐精作祟,小刘员外脸上明显带上一缕忧色:“那依你说,此事该如何是好?”
就见那个家丁眼珠一转,躬身走到小刘员外跟前低声道:“小人曾听人讲,这逢年过节在家门口燃放的爆竹正是祖先为了整治驱逐家宅内躲藏的那些山精野怪。
只要爆竹声一响,那些妖魔邪祟就逃得无影无踪了。依小人看,不若寻一串鞭炮点着后扔进狐狸精集中的二楼,定可一举见功。”
小刘员外听了是连连点头道:“你不提我几乎都忘了。世人皆言爆竹除岁惊年,既然连吃人的年兽都能惊走,那吓跑几只狐狸精也在情理之中……此计甚好,你速速去办,事成之后,老爷我自有重赏。”
那家丁领了小刘员外的命令,当下就出门寻了一串炮仗解开捻儿提在手中,再度悄悄的摸上楼去。
蹲在二楼窗户下面,那家丁从怀中摸出一根火折子,拔下盖子,轻轻吹亮了竹管中塞的火绒,再将其往鞭炮捻儿上一凑,接着就提起燃着得鞭炮,起身一把推开微阖的窗户,将鞭炮使劲往房内一甩,顿时就传出一阵“噼啪咚嘭”的爆响。
只听房内各种“吱呀呜嗷”的惨呼高声响起,不时还传来几声“砰砰”碰撞木质板壁的闷响,似乎是房内的狐狸精已经乱成一团,一个个都在寻路逃命,却不停得四处碰壁。
那家丁见此登时就“哈哈”起来,心说自己二十年前吃了好大一亏,如今可算报仇雪恨了。
那人正得意的狂笑,冷不丁从敞开的窗户中跳出一道黑影。那家丁猝不及防,被这个黑影正正得撞在鼻梁之上,顿时就碰得鼻红长流,高声呼痛。
那家丁猛地吃了一惊,连忙用手捂住鼻子,站起身来就想往楼下逃,却因剧痛之下流出的眼泪将双眼睫毛尽皆粘住,仓促之间这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
这家丁在狭窄的木质楼梯上刚晃晃悠悠得走出去两步,就一脚踩空,从楼梯上翻身摔了下来……
第四十五章 冥官怪事(7)
话说那家丁刘某只因二十年前那一场顶香罚跪的宿怨,而向小刘员外心怀怨恨得进言用鞭炮惊走那些在小院阁楼上追逐打闹的狐狸。
最后这狐狸的确是被鞭炮声惊的四散奔逃,可是这个借机报复昔日仇怨的家丁也被一只慌不择路,不得不跳窗而逃的狐狸迎头重重得撞上了鼻子。
那家丁吃了这一吓,立刻就转身准备下楼逃命,却不想在匆忙中一脚踏空,从楼梯上一路打着滚摔了下来。
当小刘员外听到动静,带着候在楼外的下人冲进援救的时候,才发现这个自告奋勇上楼扔炮驱妖的家丁滚得一身是土,此刻正人事不省得脸朝下趴在地上。
见此情形,小刘员外连忙派人将这个家丁抬出小楼,连夜去请医师来救治。
那个家丁虽然十分侥幸得保住了性命,却也为此跌破了头脸,这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几乎没有一处好皮肉,最后被府里请来的医师用白布左一圈右一绕直缠得粽子也似,在床上将息了半个来月才告痊愈。
只因这家丁心胸狭窄,连二十年前一点小仇小恨都放不下,一得机会就趁机报复,这才会有今日皮肉之苦的报应。
那阁楼中聚集嬉闹的狐狸的确是在鞭炮声中四散奔逃,一个个用脑壳将楼板撞得“砰砰”直响,但那家丁得意未久就失足堕楼,同样吃足了苦头。
如此冤冤相报,又有何人得益呢?故此,古圣先贤特制《太上感应经》一部,劝导世人向善。
其经云:若心为善,譬如春园之草,虽不见长,然日有所增,故福虽未至,祸已远离。
若心为恶,好比磨刀之石,虽不见损,然日有所亏,故祸虽未至,福已远离。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
话说那小刘员外见伤了前去鞭炮驱狐的家丁,这下更是焦躁,接连跺脚悬红,不错口得许赏募勇,让手下家丁再度登楼驱狐。
只是有方才那个跌破头脸的家丁做样,在场众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谁也不敢出头来赚小刘员外许下的赏钱,心说这悬红虽然惹眼,可自己也得有享受这悬红的福气才行,因此个个都拼命往后缩。
见手下人并无勇夫出头,小刘员外心下也自怯了,伸手点指,恨恨得呵斥众人几句,末了一跺脚,说一声“走”,转身急匆匆得领着一行人逃出了小院。
却说那小刘员外自打那夜从小院中怀恨而逃后,就和魔怔了一般,天天念念叨叨得要从那群可恶的狐狸精手里夺回小院。
见此情形,几个刘府管事聚在一起一合计,公推李管事跟小刘员外建言。
“老爷明鉴,那伙盘踞在小院之中的狐妖法力高强,如今单靠我等凡人怕是降不住它们,不如派人携厚礼去名山大观中请一个有本事能降妖的道士回来驱除它们如何?”
那小刘员外一听李管事所言,登时如梦方醒般一拍脑袋:“李管事所言极是,这道士既敢以降妖为业,必定有所依仗。
李管事你且从公帐上支取一百两纹银,出门替我走这一遭,定要请一个有本事的道长回来除了这伙妖狐,替我出这口心头之气。”
话说那李管事自小刘员外处领受外出寻道降妖的命令后,回房略收拾一下行装包裹,便去账房那里支取了银两,又带上一个随侍的家丁,便外出寻访捉妖之人去了。
约莫过了十二三日,李管事他就带着一个三十许岁发绾牛心道纂身披杏黄法袍的中年道士回来。
听李管事介绍,这中年道士竟然是清虚山玉清观的玄通道长,乃是一个远近闻名的降妖大师,这些年败在玄通道长手下的妖精没有一百也得有五十。
见李管事居然请来了这么有名的人物,喜得小刘员外快步上前不停作揖打拱,口中连称久仰,接着便伸手延客,请玄通道长入内拜茶。
待玄通道长用过茶点,小刘员外再次起身作揖,将自家后宅一处小院被一伙成了气候的狐狸精强占一事添油加醋得说了,末了更是冲着玄通道长长身一拜。
“可恼那些狐鬼妖怪肆意欺辱我这等清白人家,还请道长为我报了此仇,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那玄通道长闻言,用手一左一右得摸了摸嘴唇上那两撇狗油胡子。
“刘员外不必焦躁,听君适才所言,这妖狐虽是学人穿衣,却仍旧错漏百出,可见其尚未修成仙道,只是乡野之间寻常小妖罢了。且看贫道今夜就出手收了这伙妖狐,替员外你出一口恶气。”
一听玄通道长拍了胸脯,小刘员外顿时就大喜过望,连忙吩咐后厨置办一桌上好的酒宴来款待道长。
书说简短,那日夜间吃得酒足饭饱的玄通道长抬起衣袖一擦嘴唇,只手擎起青钢宝剑,将眼一瞪,喝一声:“妖狐何在?”,随即跟在小刘员外身后,直奔后宅小院而去。
却说玄通道长行至小院门前,突然身形一长,朝前抢出两步,抬脚猛得一踢院门,接着扬声大喝道:“呔,何处妖狐竟敢强占了人家的宅院,可听过玉清观玄通子的名号么?识相的速速离去,道爷心慈,且饶尔等不死!”
孰料玄通道长他话音刚落,就从院中小阁楼的二层之上传来一个满是戏谑嘲弄嗓音:“这玄通子真是没有听过,不过我知道镟子(一种民间杂耍,类似今天的杂技),老道你今天是来给我们表演杂耍的么?”
这下可把老道气了个七窍生烟,大喝一声:“妖物敢尔!”,当即从怀中摸出一张黄符,用手中宝剑尖挑了,在空中一抖。
这剑尖上的黄符登时化成一个火团,“嗖”得一声直奔着那阁楼二层窗户射去!
就在这时,只见那二层窗户猛地一亮,似是有人在房内点起了一盏灯火,紧接着有一道蚕豆大小的黄芒从窗口一闪而过,在空中将老道甩出的火团一分为二。
那黄芒劈开火团后去势未减,“啪”得一声,正拍在老道的脸上。
只听玄通道长“哎呦”一声惨叫,接着就用空着的这只手拼命的揉搓自己脸颊上被黄芒射中的地方。
就听“叮”一声脆响,有一片闪着黄光的金属薄片从老道的脸上掉了下来,落在青砖地面兀自转个不停。
在场众人见此,纷纷围上去细看,这才发现那居然是一枚方孔小钱??
这时,那个戏谑嘲弄的嗓音再度响了起来:“耍得好,耍得好!老道你演的如此卖力,三爷我重重有赏!”
第四十六章 冥官怪事(8)
上回书说到,清虚山玉清观的玄通道长在小刘员外的邀请下,前去刘家后院降伏妖狐。
话说那玄通道长一进院门,登时就冲着院中阁楼甩出一道火灵符,打算先声夺人。
不料此时,那阁楼二层之上却突然冒出一个自称三爷的‘人’,先是使手段破了老道的法术,接着又重重打赏了玄通道长一番。
这赏得可重了,老道那半边脸都肿了。
却说那玄通道长捂着脸,哀嚎搓揉了半天,才将捂着半边脸儿的手放下,另一只手擎起手里的宝剑,用剑锋一点阁楼二层亮着的窗户。
“好个妖狐,道爷本想留尔等一条性命,上来这才未下杀手。孰料尔等不识好歹,居然敢耍把戏暗算你家道爷?方才道爷被窗口灯火迷了眼睛,一时不察才着了你的道,此番却看你等如何应对。”
说罢,那玄通道长从一旁李管事手中接过一碗清水,将碗托在手中,用嘴冲着碗遥遥得一吸,只见一道清清亮亮的水线从碗中飞起,“嗖”得一下钻进了老道张开的嘴唇之间,这碗中的清水,眼看着就下去了一大截。
那玄通道长用嘴吸了清水,扭头冲着二楼窗户吐去,就见一道水线从老道嘴中飞速射出,在月色的映衬下,好似一条在夜空中游动的银龙,“唰”得一下没入阁楼二层亮着的窗户,将屋里亮着的灯火打灭了。
见一击成功,玄通道长不免有些得意,一抖手中的宝剑,指着二楼暗下来的窗户扬声道:“这招又如何?眼下这障眼之法已被道爷我以术破去,却看尔等还有什么花招可……哎呦!”
随着一声惊叫,玄通道长持着宝剑这手的袖筒中突然跳出一个橙红的大火团,将老道的衣袖袍服全都燎着了。
慌得玄通道长一把将另一只手里托的水碗扣在身上着火之处,之后又连连甩着手拼命拍打,这才勉强扑灭了身上的火头。
这时对面那个嘲弄的声音再度响起:“哎呀呀,这老道好生了得,居然还会凌空甩袖引火,当真耍得好把戏!喂,那耍镟子的道士,你且再学一个鱼儿喷水来看,三爷我说话算话,这几次的赏钱一块儿赏你。”
这下气得玄通道长“哇呀呀”得连声怪叫,用手一扯衣襟,双臂交错运劲向后一甩,登时将身上穿的杏黄袍脱下。
只见那玄通道长穿着一身月白窄袖中衣,双手合攥着剑把,将宝剑尖朝上举到面前,闭上双眼,这口中“呜里哇啦”得念个不停。
念了约莫有十来息的光景,那玄通道长突然双目圆睁,双手举着宝剑往空中猛地一送,口中暴喝一声:“疾”!
只见那宝剑在脱手后往夜空之中窜了一丈多高,接着就在空中翻了一个个儿,上下颠倒过来,剑尖直指着阁楼二层的窗户急急得扎了过去。
这时就听有人轻喝了一声:“住”,就见那空中疾飞的宝剑像被人施展了定身法似的,一下子牢牢得悬停在半空中不动了。
接着方才那人再度开腔,喝了一声:“转”,那悬在半空中的宝剑像登时就像听到主人命令的狗儿一般,在空中“唰”得一下调了一个个儿,将宝剑尖儿冲着大惊失色得玄通老道。
这时,一声清脆的“去”字响起,那宝剑的剑尖“嗡”得一声抖响,就像是在回应主人的命令;接着就直直的奔着庭院中面如土色的老道扎了下去。
就见那把银白色的宝剑,像是踪上猎物的猎犬一样,老道往东一闪,那剑便跟着往东去。
若是老道往西一滚,那剑就在空中凌空兜一个圈子,前后调转过来,再度奔着西边扎去。
却说那玄通道长在小院中忽左忽右得引着那把悬在空中的宝剑兜了两个圈子,突然就福至心灵得扑通一声,冲着阁楼二层跪倒,跟不怕疼似得将脑袋冲地下一送,磕得地下青砖“咚咚”直响,口中一个劲得哭喊讨饶。
见老道下跪,那二层阁楼上顿时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嘲笑声。
笑了好一会儿,原先那个戏谑嘲弄的嗓音才再度响起:“喂,那边磕头的老道,你既下跪,可是想讨赏?”
这下可把玄通道长吓得不轻,举起两只手,连同一颗额头现红的脑袋,三下一道风车也似拼命乱摇:“大仙饶命,小道知道错了,求大仙开恩,饶我一命啊!”
见老道认输求饶,原先那个戏谑嘲弄的嗓音先是“哈”得一声轻笑,接着咳嗦一声,清了清喉咙才开口道:“既然不是冲三爷讨赏,那你还不快滚?”
这厢话音刚落,那把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宝剑“当啷”一声就落在地上。
那玄通老道见蒙宽赦,连忙伏地又磕了两个响头,接着从地上一个筋斗翻起,连地上扔的宝剑与杏黄袍子都不要了,用手掩着脸踉踉跄跄冲出小院月洞门而去
见玄通老道失魂落魄得跑了,呆怔在一旁的小刘员外这才如梦放醒般回过神来,连忙转身抬腿,想跟在老道身后逃跑。
就在这时,从阁楼二层上传来一声怒喝:“那姓刘的,你休走!”
这厢话音刚落,便听“轰隆”一声,一块砂锅大小的石头从半空中落下,正落在那小刘员外脚前,将地上铺的几块青砖都砸成了两截。
这下可把小刘员外吓得魂飞天外,连忙学着玄通老道的样子,“咕咚”一声冲着楼上窗户跪倒,不错口得讨饶。
这时就听先前那个声音怒气冲冲得开口道:“好个不知轻重的东西,你刘家当年承了我们胡家老大一个人情,后来你父刘老爷为报我家的恩情,特地将这处小院送给我家的亲戚居住。
这些年他们一直在院中静修,并未出门骚扰过你家后宅。你却为何猪油蒙心,竟敢来抢夺我家的房舍?
前日里,你指使下人用鞭炮恐吓我那班兄弟,致使他们在房中惊慌四蹿个个带伤。这等仇怨还未曾寻你去报,今夜却又带着道士打上我家门来……姓刘的,你可知罪么?!”
这一声怒叱喊出,可将那小刘员外唬得魂不附体,竟然连讨饶的话也说不出来,像滩烂泥一样软在地上直打哆嗦。
这时,阁楼上那个声音再度响起:“今夜我本欲取你性命,替我的兄弟报仇。唯念令尊刘老爷昔日与我家长辈深交莫逆,如今且瞧在他面上饶你一命,不过死罪可免,这活罪难饶。
前日那场混乱中,我有三个兄弟伤势最重,怕是挨不得几日了。你若想活命,须为他们三人各立一处衣冠冢厚葬。这棺木下葬之日就是此怨消解之时,你可明白了?”
说罢,那个声音略微顿了一下,没等跪在地上的小刘员外小刘员外开口谢恩,就自顾自得继续开口道:“你且用心记下,我那三个兄弟的名字分别唤作阿黄,大红和白额眼!”
第四十七章 冥官怪事(9)
当孙益亨信手摇着纸扇,张嘴冲着坐在对面的杨从循吐露出那三个名字,杨秀才他顿时就“啊呀”一声惊呼。
“这么说,那个去贵号置办棺木捐冥差的怪客便是这位先前起意抢夺狐仙宅邸,如今为求活命而应承厚葬三位狐仙的小刘员外?”
见杨从循一口叫破那人的身份,孙益亨笑呵呵得首肯。
“却不是怎的,既是许诺厚葬,岂有不用一副好棺木的道理?若是随便用一副被狗头一碰就碎的棺木下葬,让尸体被野狗从坟里掏出来扯碎了,那就不是厚葬的意义所在了。”
当听到孙益亨无意间提起“狗头碰棺”一语,杨从循顿时就是一呆。
“孙兄家学渊博,杨某佩服,但不知孙兄你方才提到那‘狗头碰棺’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这城郊生活的野狗还会去死者坟前磕头拜棺不成?”
听了杨从循的问题,孙益亨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杨兄你见得差了,那些野狗不是去叩拜死者的棺椁,它们是在想方设法撞破外面这层棺木,也好掏吃棺材里盛放的尸体。
据孙益亨讲,但凡是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之际,这世间就会生出一种特殊的野狗。
这种野狗却与那些以在田间捕猎寻常兔鼠的普通野狗不同,一门心思只吃那些倒毙在路边的死人,甚至还会去荒坟乱葬岗子上掏挖那些埋藏不深的棺木。
在用头撞破棺材的盖板之后,这些掏吃死尸的野狗会将尸体从棺木当中掏出来扯碎,吞下肚去。
听孙益亨说,凡是吃过死人肉的野狗都会双目赤红眼放凶光,而且还有可能结群袭击过路的生人。
天幸是这种野狗的眼睛十分怕光,在大白天几乎不出来活动;等到天色晦暗之际,这种野狗就纷纷从白天躲藏的阴暗角落里爬出来,围绕着荒坟乱葬岗子一圈圈奔走嚎叫不休。
一旦要是让它们发现附近有落单的活人,立马就会一路小跑的踪上来伺机伤人。
说到这里,孙益亨摇头叹了口气道:“虽然事死不如事生,‘过世哭’总比不得‘在世孝’,但这将先人厚葬却也是有几分道理的。
最起码也该将棺木深埋一丈,坟上再起顶堆土,这样才可以让自家长辈免遭那狗嘴撕扯之苦,并非花钱捐出什么花样来才是厚葬祖先。
世人见那家为祖上捐差厚葬之后发达了起来,便有样学样得去给长辈厚葬捐差,甚至连已经入土安眠的长上也要再度破土惊动。
殊不知这风水一途,在葬却更在人,你家非是那等积善积福的人家,这地下的祖先纵有冥福,也绝落不到你的头上。”
说罢,孙益亨又冲杨从循一声长叹:“惜哉众生本愚,连这等浅显的道理也见不明白。
就连民间亦多谣传说这捐冥差得来的补服有户部的官气护身,可保尸身在地下不朽不腐,不然为何那起身扑人的僵尸皆着这身下葬的补服?杨兄你且说,这又是什么道理?”
见对面杨从循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孙益亨满意得点点头,继续开口道:“正是因为这世上只有那些使得起银钱,买得起厚重棺木给自家长辈下葬的世家大户才舍得将出这几十两银子去户部捐冥差!
也只有这样的人家才会严格按照堪舆先生要求将棺木深埋,再起顶盖护坟。
所以护住尸身不坏的根本原因其实是厚棺和深葬,那薄木浅埋的棺材过不多时就会被掏吃死人的野狗打出洞来。这尸身都已被野狗撕扯碎了,又如何起身为僵?”
说到这里,孙益亨突然对杨从循点点头:“说来也是巧了,当日那误伤静官的老班主上门急求棺木下葬之时,那位与我家平素相善的堪舆先生恰好也在场。”
听孙益亨说,当日那风水先生见老班主言谈间闪烁其词,就知其中定有蹊跷,连忙用眼色示意柜上当值的掌柜先用些客套言辞拖住那位老班主,而后急匆匆得前往孙家拜会棺材铺的老东家,也就是孙益亨的父亲。
据孙益亨回忆,当日那风水先生断言这静官一定是被老班主失手所伤,以至于含怨而死。
那风水先生还说,如若死者心中这口怨气不除,拖得时间久了,很可能会尸变为妖祸害一方人畜。
因此那风水先生特意让孙父选了一副薄木棺木交给老班主。那老班主既是失手伤人,就肯定不会大张旗鼓得给静官深埋厚葬。
这样拖个三两个月,待此事稍微平息一点的时候,风水先生就会带人重新挖坟启棺,给静官做一场超度法事消散他的怨气;等静官怨气散尽之后,再重新深埋下葬。
要是静官的尸体在做法事之前就被野狗从棺中拖出扯碎,那也只能算静官命中有此一劫,总比将来静官他起尸为妖祸害一方要强,毕竟那老班主伤人心虚,是绝对不会找人给静官超度散怨的。
说罢,孙益亨突然对杨从循带有深意的一笑:“前日我同那风水先生带人前去给静官开棺超度。
谁知赶到坟前焚香祷告之后,风水先生却告诉孙某,坟墓中的怨气已经消散一空,看样子是有高人已经提前过来超度了静官。
当时这位先生对超度静官的高人甚是钦佩,说自己绝无这等不启棺就散怨的本事。”
正说着,孙益亨他突然起身冲着杨从循深施一礼:“杨兄,孙某眼下却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小弟是否有幸能结识一下杨兄背后这位神秘高人呢?”
一听孙益亨自承想求见高人,杨从循这才明白过来,敢情人家孙益亨眼巴巴得跑来给自己说故事,其实是想求自己帮忙替他向胡三引荐一下。
有句老话说得好,‘其志相同者,其道相合也’。
杨从循他本来就是一个对鬼狐妖怪之类传说相当感兴趣的人,宁可冒着被先生打手板的风险,也要在学堂上偷偷翻看《子不语》之类的志怪玄谈,如今要是给这个与自己脾胃相投的孙益亨吃闭门羹那才是于理不符。
于是杨从循他略加思索就将头重重一点道:“孙兄你既坦诚相待,那杨某也不便隐瞒。不错,小弟之前因缘际会,误打误撞得结识了一个颇有道行的狐仙。正是这位狐仙出手相助,陆大舌头他所罹患的鬼病才能不药而愈。
既是孙兄想要求见,小弟自当引荐,只是那位狐仙到底肯不肯点头应允,小弟实难作保,还请孙兄见谅。”
第四十八章 冥官怪事(10)
见杨从循他答应替自己引荐,孙益亨自是喜不自胜:“既是杨兄答应出马,那这事多半就有门,益亨这厢谢过。天色不早,小弟不便打扰,这便自请安置。”
说完,孙益亨他又冲着杨从循拱手施礼,之后就心满意足得离开了。
目送孙生远去,杨从循笑着点点头,两只手抄到背后,转身大模大样得向书院马厩方向踱步行去。
若是别人想要见到那个天天神龙不见首尾的胡三,只怕是费了大量功夫也不能如愿,但在这一点上,杨从循他自然例外。
却说那杨从循来到马厩所在小院,用眼左右一扫,就看见杨四他嘴衔一根柳条,将身子斜靠着一棵歪脖柳树上斜生出去的那截树干上,此刻正阖着眼半躺在那里乘凉。
见此,杨从循他眼珠一转,登时就作色笑骂道:“好个呆才,果然在此躲懒,倒累得我一番好找!还不快滚过来见我?”
一听是杨从循的声音,杨四猛一睁眼,张嘴吐掉嘴里的柳条,“刺溜”一下贴着树干滑了下来。
这双足仆一沾地,杨四他立刻用手在树干上轻轻一撑,顿时就直起了身子,接着就抬腿冲着杨从循的方向跑来,一边跑还嘻嘻哈哈得抱怨杨从循。
“少爷你没来由得吼这么大声做什么,小人方才正做梦娶媳妇,这盖头都未曾揭,就让少爷你一嗓子给惊醒了,少爷你要怎么赔我?”
杨四这厢话音刚落,杨从循登时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这懒货,少爷我自家还没娶媳妇呢,你说我拿什么赔给你?”
说完,杨从循劈手冲着杨四丢过一块碎银:“这几日陆大舌头做得饭菜是越来越不中吃了,莫非他是想馋煞我杨聿腹中的酒虫?杨四你且拿着这块银子去齐家酒肆打上三斤好酒,再包上两只酱鸡回来。”
见杨四他乐呵呵得转身回马厩牵马,杨从循他也是心中大乐,扭头得意的哼着小曲儿,大摇大摆得走回自己的宿房去了。
书说简短,那杨四骑马去不到三刻,就拎着两个微微冒着热气的荷叶包以及一个沉甸甸的窄口陶瓮来敲杨从循的房门。
就在杨四刚刚将手中的吃食酒水放在案桌上,连酱鸡外裹着的荷叶都没来得及拆开的时候,一个不停吸溜口水的声音那从杨从循头顶上方的房梁处传来:“哥哥且慢动嘴,佳客来矣!”
闻听是胡三到了,杨从循立时抬脸冲着房梁上的胡三笑骂道:“这惫懒的毛团!既然都来了,那还在上面乔甚模样?难道你胡三还想让我把这鸡腿扔到房梁上去不成?”
杨从循话音刚落,胡三他立刻就嘻嘻哈哈得开口应道:“哥哥所言极是,兄弟这就下来了。”
杨从循他还未来得及答话,就觉得一个火红色圆球型的影子“呼”得一下从房梁上蹿了下来,在案桌上“砰砰”的蹦跳了两下,就变成一个一尺来高的红色筒子直直得立了起来。
待杨从循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个直立起来的红色筒子居然是胡三他的那条高高竖起的大粗尾巴。
此刻那只不停吸溜口水的小狐狸正俯身趴在一个盛着酱烧鸡的荷叶包上,高高举起一只抻出四根锋利指甲的爪子,眼看着就要冲着身下的荷叶包划下。
见此情形,杨从循一个箭步冲上去拦住了高举着爪子的胡三:“兄弟且慢,哥哥我还有句话要问。敢问静官他的怨魂,兄弟你是怎么超度的?”
“这个嘛……”小胡三听了杨从循的问话,当即就把举起的那只爪子伸到自己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里摸索起来。
刚摸了两下,这只爪子就托着一只满是细孔的竹管,分开尾巴上那片厚密绵实的裘毛,探了出来。
“喏,静官他现在正和王士廷一起住在那根寄魂木里。哥哥我跟你说,这静官的嗓子真是不一般。这些日子,咱的应声虫跟着静官他新学了好几支得趣的小曲儿,哥哥你现在可是想听听看?”
杨从循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胡三他所谓的‘超度’居然是把人家静官从坟墓里掠来教竹管当中的应声虫唱曲儿,当即就和脸色发白的杨四一起疯狂摆手道:“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真的不用了吗?这有吃有听的岂不是更好……那行吧,既然哥哥你们不愿听,那兄弟我再收起来就是。”
等胡三他将竹管塞在大尾巴里捆扎牢靠,杨从循他才擦着脸上的冷汗不太放心得询问。
“不是哥哥疑心兄弟你的本事,可兄弟你真的确定将静官的鬼魂和应声虫放在一起,就能一点点消解静官身上的怨气,最后能让其顺利投胎?哥哥我可是听人说,这超度怨鬼必须挖坟启棺,作上一通法术才行。”
当听到杨从循说作法超度静官,小胡三顿时就连身下的酱鸡也不顾了,一下子转过身来,兴致勃勃得冲着杨从循开口。
“哥哥此言甚是。依照常理,那新死之鬼的魂魄大都依附在棺中尸首之上,为得就是依靠那尸首朽烂时所产生阴气来滋养自己(魂魄)。
只是这血肉之躯毕竟能力有限,大约一个半月后,这具尸首就朽烂得差不多了,不再能产生继续滋养魂魄的阴气。
到那时,得到阴气初步滋养的新鬼就会离开自己坟墓,在勾魂鬼差的引领下前往地府,故也有新鬼尾七告别人世(人死后第43到第49天)投胎轮回一说。”
按照胡三说法,地府的勾魂鬼差绝没有那样好的兴致押着新鬼往返阴间阳世。
既然撞上了,那就绝无轻纵的道理,抓紧时间带你去阴司衙门交差才是正理,反正一只羊是牵,一群羊是赶,也不多费什么事儿。
要知道,在阳间满地皆是的阳气是鬼魂十分惧怕的东西,一个个恨不得离着阳气八丈远就逃之夭夭。
也正是为此,这新死之鬼只有在坟墓中得到阴气的初步滋养,能够无视那些比较微弱的阳气之后,才能离开坟墓自由活动。
不然按着它们碰见阳气就闷头乱跑性子,天知道它们会跑到什么地方去。
第四十九章 冥官怪事(11)
一般来讲,新死的鬼魂都要在自己的坟墓里老老实实的得待到尾七之日,将尸首腐朽时产生的阴气全都吸纳一空,做足了上路登程的准备后,才会离开坟墓,最后再到自己生前最熟悉的地方挨个转一转,也好彻底与生前的一切做一个了断,这就是所谓的“回魂”。
之后新死的鬼魂就能心无挂碍得跟着勾魂鬼差去地府投胎,可问题是那些新死的鬼魂未见得个个都是安分的主儿,特别是那些生前怀怨死不瞑目的那种。
听胡三说,但凡是这种怀着怨气的鬼魂,一旦在坟墓将自家的魂魄滋养到可以离开坟墓自由行动的时候,就会迫不及待从坟墓里冲出,找记忆里那些冤家对头报仇。
实际上,从头七到尾七,这一个半月里的任何一个时间,逝者都有可能会回魂。
只不过那些心愿未了的鬼魂,其回魂时间会大大提前,而且这亡魂回魂的时间越早,就越有可能变成害人性命的凶鬼!
正是为此,有些地方一定要将逝者的尸体在外间停足七天,才会将尸体盛殓下葬。
而且在头七这天晚上还要专门安排懂得一些驱鬼镇尸门道的能人为逝者守夜,怕得就是逝者死不瞑目回魂起尸。
“我曾听爹爹说起过,这死者只要不下葬,尸首腐朽时产生的阴气就会很快流失,起不到滋养魂魄的作用。
静官他既是怀恨而逝,又是死后当日即被老班主找人给埋在乱葬岗之上。这股怨气与阴气汇在一起,才引来了妄图借阴炼邪的兔精。
虽然上回那只大兔子卖给胡天保小赚了一笔,但回头要是再引来什么惹不起的妖精,那可就不妙了。
所以我就用满身都是阴气的应声虫把静官的鬼魂从坟墓里引了出来,装进寄魂木和王士廷住一起当邻居去了。有我胡三在这里镇着,他俩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按照胡三的说法,这超度是绝不可能超度的,因为他胡三爷压根就不懂什么超度怨魂之法。
然而那地府里的阎王判官可不在乎一个鬼魂是不是怨魂:“哪个管你是不是死不瞑目,既然到了地府,那就给本王老实呆着听候处理,不然就送你去油锅地狱里洗个热油澡!”
所以今后胡三只要好生揣着这根装有寄魂木的竹管,等到夜里外出玩耍时,碰见那结伴外出勾魂的黑白无常就上前拦住,然后再将静官和王士廷的鬼魂从寄魂木里赶出来交给勾魂鬼差就万事大吉,之后的事情自有地府来负责。
其实所谓的超度就是让鬼魂放下那个令其羁留世间的执念,主动去找勾魂鬼差投胎,只要这个怨气执念不解,怀怨鬼魂就会一门心思得去找冤家报仇,绝不会主动上路登程的。
“其实那些风水先生一定要超度怨魂的根本原因就是他们和勾魂的黑白无常没有交情……当然了,他们也不想有什么交情。若不消解鬼魂身上的怨气,就无法令其主动去找勾魂鬼差。
而我胡三就不同了,我们赤烟洞有好几个亲戚在地府兼差当走阴人,两下里人头情面都有,所以……”
胡三他正在用小爪子拍着自己胸脯吹嘘他胡三爷在地府人情熟络,冷不防那个一直在旁边乖乖静听的杨从循突然开口打断。
“不对啊,我记得之前胡三你可跟我说你是因为凑不齐请法师作法超度的人事才一直没有送王士廷去投胎,怎么你现在又说送他和静官投胎是小菜一碟?”
被杨从循戳穿底细的小胡三脸上顿时就是一阵青黄交替:“嗯?凑不齐人事这话是我胡三说的么?好像还真是……哥哥你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再说了,和勾魂鬼差有交情的毕竟是我家的亲戚而不是我,因此就得打着他们旗号去给鬼差送魂,将来我胡三回家后,也得带点人事给他们才交代得过去不是?所以,这个哥哥你懂得,嘿嘿。”
小狐狸刚支支吾吾得替自己辩解了几句,那厢的杨从循一下子就跳了起来。
“住口!好你个毛团,这些日子枉我处心积虑得筹措超度王士廷的人事,孰料你却将我瞒得好惨!毛团你且说,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俺?!”
“嗯……没有了,真没有了。哥哥,这酱鸡都快凉了,咱们还是趁热吃吧?”
说着小狐狸将竹管横过来衔在口中,两只爪子叠在一起,一脸谄笑得冲着杨从循不住得作揖打拱。
见胡三他如此惫懒,杨从循一下给气乐了:“算了,没来由置这般闲气作甚?说了半天我也饿了,快些趁热填填肚子也好。”
说罢,杨从循他再度冲着那个如蒙大赦,正伸爪拆解酱鸡外层荷叶包裹摇头道:“你胡三的面皮真是比后院马鞍上那块牛皮还厚!
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面,只要吃了桌上这两只酱鸡,我就当你胡三点头应承超度静官他们两个,届时你胡三莫要再与我推三阻四,可记得了?”
说完,杨从循冲着一旁的杨四招手:“四哥你也过来一同吃。”
刚吃了两口酱鸡,杨从循就眉飞色舞得冲着胡三和杨四显摆。
“你们都晓得么?孙益亨他今天下午给我讲了一个十分有趣的故事,有一个姓刘的员外居然到他家的寿材铺给三只狐狸精各捐了一个冥差!”
谁知杨从循话音刚落,对面的胡三突然“哎呦”一声怪叫,将嘴里含着的肉末喷了杨从循一脸:“那三个狐狸精该不会是叫阿黄、大红和白额眼儿?”
“正是,可胡三你怎会……等等,三爷?!哎呀,原来你就是那个在阁楼上戏耍玄通老道的三爷!世上竟会有如此巧的事情?”
“其实还有更巧的,那个帮刘员外他爹一个大忙的胡老头,就是我爹赤背狡狐。”
原来这世事离合皆脱不开一个巧字。
听胡三说,当年他爹赤背狡狐离家游历江湖之时,来得正是这直隶地界。
有一日,那赤背狡狐赶路累了,就趁着天色将晚之际,在附近寻了一处荒废许久,连屋顶都漏了天的土地庙进去歇脚。
却说那赤背狡狐刚在土地庙正位上那尊朽烂无头的神像腹内寻了一块干净些的地方躺下,还没等阖眼就听见外厢木门“吱呀”一响,接着就有人哀声叹气得走了进来。
赤背狡狐心说,这人居然敢夜宿野外无人荒庙,胆子真的好大。
于是他就起了一丝好奇之心,将眼珠凑到神像肚腹处裂开的一条缝隙上,悄悄向外观瞧。
只见一个满脸愁容的中年男子正盘腿坐在神龛前,举起衣袖不停得抹泪……
第五十章 冥官怪事(12)
见那男子抹泪垂涕,赤背狡狐心中疑惑更深:“这人黑咕隆咚得独自跑到一间荒废土地庙里痛哭流涕,莫非方才在路上让劫道强人给抢了?”
可赤背狡狐转念又一想:“不对,这人要是刚从强盗手下逃生,此刻应该庆幸许愿,而不是抹泪痛哭啊?再者说,看他这一身打扮整齐的样子也不像是刚和人撕扯搏斗过的样子。”
这下赤背狡狐对那男子的好奇之心更甚,连忙屏气凝神一动不动得趴在神像之中。
又过了一会儿,那抹泪的男子渐渐得止住悲声,垂头丧气得长吁短叹起来。
就在这时,那尊神龛上的神像突然“开口”发出一阵格外沉闷的声音:“呔,本座既是这方土地,下坐何人?又因何事来我处涕泣?”
这下可把那个男子吓得不轻,“咕噔”一下,将头杵在地上“咚咚”得磕着:“只因小人一时疏忽,误触大神尊驾,只求大神看在小人无心之失的份上,饶小人一命,求大神慈悲。”
这时,神龛上那尊无头神像再度闷闷‘开口’道:“休再叩首,你这男子胸中到底有何冤屈,且照直诉来,饶尔唐突冒犯之罪。”
那男子闻言登时又一个大礼拜下:“多谢大神饶命之恩。启禀大神,小人姓刘,如今在沧州做一个六品粮监。此事说起来……唉,都怪小人一时贪心,这才赔上了全家的祖产。”
说罢,那男子从地上跪坐起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得讲了起来。
自不消说,此刻跪在地上陈述原委的刘某自然就是后来夺房闯祸的小刘员外亲爹刘老爷。
而那个说话闷声闷气的土地神自然就是躲在神像腹中的赤背狡狐作法假扮。
又听那男子说了几句,赤背狡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刘老爷见当时战事正酣每日消耗粮草巨大,一心想要押粮立功,以此在军前搏个正途出身(捐班是旁途)。
正是为此,刘老爷一意孤行,将家中祖传的土地全都甩卖干净,想换些银两筹粮犒军。
然而刘老爷却不曾想到,此番用兵乃是万岁爷御命征讨,为了保证京营旗军的粮食供应,直隶地界上大小粮台早就下乡征收过一次军粮。
眼下直隶附近,能收的粮食基本都已收走,百姓仅能守着米缸中薄薄一层的口粮勉强度日,剩下的粮食不是已经发往军前,就是被几个消息灵通的大粮商囤在自家粮库里,准备囤积居奇。
若有人上门求购,这些黑了心的粮商一张嘴就开出往日十余倍的价格。
刘老爷他将自家祖传土地全部抛售一空才换回来的万把两银子,要照平日粮价,想换个四五千石的粮食都不为难,但在此时仅仅只能换回四百余石的粮食!
“大神容禀,小人虽是一个花钱谋缺的捐班,但当此势急用兵之时,如何能再伴食画诺尸位素餐?想那驻扎甘肃的十余万大军,一日人吃马嚼就要用去小六百石的粮食。
小人月前才跟着运粮队押过一批粮食劳军,然而照这个耗粮速度,不出半月,那批粮食就要告急。届时这直隶地界上的大小粮官定会再度下来征粮,可如今附近地面上绝大部分粮食都在那些家世深厚关系盘根错节的大粮商手里。
这粮台忌惮粮商背后的关系,再要征粮便只能派衙差下乡强抢百姓米缸中那点赖以活命的口粮……小人方才并非为自己不能搏取功劳而哭,而是为这直隶地界上数十万生民百姓的性命而哭!”
听了刘老爷他一番肺腑之言,赤背狡狐在神像腹中是连连点头,心中暗赞一声好。
“虽说这个刘员外卖地筹粮的本意是为了给自己求官,但行善之道见心也见行。他筹措军粮这件事要是济了,直隶当地的生民百姓便可免去一场易子相食的大灾荒。
刘员外你这一善举活人无数,该你家行大运,享这几十年的富贵。这么大一场功劳可不能让他刘员外专美在前,我也得想方设法从旁相助一二才是。”
想到这里,赤背狡狐突然心中一动,作法开口道:“信男刘道(刘员外捐的官叫粮监道),你方才所言是否句句属实?那些手中有粮的粮商当真愿意粜粟?只要刘道你出得起他们索要的银钱,便可任意籴粮?”
跪在地上的刘员外不意‘土地爷’竟然会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愣怔了好一会才点头。
“小人方才所言句句是实。那粮商既然花钱囤粮,即是想趁着粮荒之时居米为奇货,将其手上粮食卖出高价。若是来人拿得出银子,自然是要多少米粮都有。”
这番话说完,刘员外他略一沉吟,又再度开口。
“小人这几日也曾拜访过几个粮商,可这开价却是一个比一个高,小人身上只有万余两现银,粗粗算来最多可换四五百石粮,这点粮食尚不足前线大军一日之耗,实在是杯水车薪……”
刘员外话还没说完,突然就听见神像换了一个更加清脆明快的声音道:“这个你就不用管了,他们肯卖就行,明天一早刘道你只管挨家挨户的籴粮,剩下的事情我来解决。”
这下刘员外更懵了:“尊,尊神您来解决?”
“对,就是我来解决。那个刘道,你稍微退后两步,我要出来了。”
那刘员外刚依言退出去一步,就听“刺溜”一声,从神龛上的无头神像的断颈处窜出一个红色的影子。
只见那个红色的影子在那张塌了一半的供桌上轻轻一点,一个筋斗就翻到刘员外的面前,接着有原地一扭,从红影身上向神龛方向弹出一道火星,“嘭”得一声引着了无头神像前的半截蜡烛。
借着剥啄跳跃的烛光,刘员外他这才发现面前的红影居然是一只快三尺长,从头到尾一身红毛,唯独肚腹处露出一片雪白的红毛狐狸。
这时就见那只狐狸居然像人一样依靠两条后腿站立起来,将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伸到刘员外身前。
“你说你身上有一万多两银子,可我怎么看你也不像是能力举千斤的壮士,所以你带的应该都是银票吧?拿一张来看看。”
(注:清代一两银子约重31.5克,一万两银子少说也有六百二三十斤重。)
第五十一章 冥官怪事(完)
那刘员外虽然搞不懂这只从无头土地神像肚子里跳出来的红毛狐狸为啥要向他讨一张银票,但显然这种会说人话的动物绝非凡品,照他说的做准没错处。
于是刘员外他连忙解开怀襟,从包袱里摸出一张户部官票,恭恭敬敬得递给面前的红狐狸:“大仙,给您。”
“哟,官票五十两啊?还真不少。”
赤背狡狐接过那张银票,略扫了一眼就满意得点了点头,接着用另一只空着的爪子在自己身后那条毛绒绒的大尾巴里摸了摸,最后掏出一个叠成四方胜的纸包。
(真是亲爷俩,这赤背狡狐和胡三连放东西的习惯都一样。)
只见赤背狡狐他用爪子捏住方胜的一条边轻轻一抖,那纸包发出“啪”的一声响,居然变成了一张银票?!
赤背狡狐他两只爪子各举着一张银票,一左一右对照着看了看,就满意得点头道:“不错,变得还挺像真的,不用上‘真视灼见’还真分不出来。”
说完,赤背狡狐他飞快得将左右爪子上举着的银票来回倒替了几次,接着就把两张银票一起递给了面前的刘员外:“辛苦刘道将你自己那张银票挑出来吧。”
刘员外他依言接过那两张银票,将其举起来对着烛光一看,顿时就是一呆:“大仙……这都是面额五十两的官票,您让我怎么挑啊?”
“果真都是五十两?”赤背狡狐闻言立时就发出一阵“嘿嘿嘿嘿”的奸笑,接着就伸出爪子,用一根指甲尖在刘员外左眼的眼皮上轻轻一划:“现在你再看看?”
“再看也是五十……啊?!”
只听刘员外他发出一声惊呼,两只瞪得溜圆眼睛死死得盯着右手上拿得那张五十两银票。
只见这张银票上方抬头处加盖的,上书满汉双文‘户部官票’的蓝色骑缝章居然变成了鲜红色的‘九幽冥府钱仓兑票’骑缝章。
就连银票最下方那段‘凡伪造者依律严惩不贷’的警告语也变成了‘私印既打入十八重地狱永不超生’。
这哪里还是什么银票,分明是一张上坟时烧化给死人的冥纸!!
这时就听赤背狡狐得意洋洋的提醒道:“刘道你再闭上左眼,只用右眼试试看?”
刘员外他连忙按照提示,闭上左眼,单独睁开右眼往手上两张银票看去,登时就发出一声更大的惊呼:“啊!!”。
只见刘员外他右手上这张冥纸又变成一张五十两的官票,样子与左手中的真票一般无二!
这时就听赤背狡狐“嘿嘿”贱笑着开口道:“实不相瞒,方才我在刘道你身上施展了一种能惑人耳目的幻术,这才让你把我从旁家坟头上随便捡来的冥纸看成真的银票。”
说完,赤背狡狐略顿了顿,让刘员外他稍稍消化一下方才听到的内容,之后就再度开口解释。
“至于我先前在你左眼眼皮上划的那一下,正是专门破解这种幻术的法门,唤作‘真视灼见’。有了它的帮助,刘道你才能分清楚,到底哪一张是银票哪一张是冥纸。”
“就这样,次日一早,我爹他就和那刘老爷一起,挨家挨户得找那些手里囤着大批粮食的粮商籴粮,用得正是这‘冥纸变银票’的把戏,终于让刘老爷他成功筹集到足够的粮食送抵军前,再往后的事情,那个孙怡亨都已经告诉你们了。”
说着,小狐狸胡三他得意的用两只油汪汪的爪子摸了摸腮边那几根长胡子。
“我爹他既然人送外号赤背狡狐,自然是在幻术使诈方面独树一帜,所有收下他们给出‘银票’的粮商当面都没有看出什么问题,全部痛痛快快得收钱给粮。
就算其中有一两个稍微机灵些的从银票里抽出一张让粮行的伙计拿去钱庄查验真假,当时有我爹在一旁隐身坐镇,那些粮商在银票堆里翻来翻去,最后一定抽得是那几张故意混在冥纸堆里的真票子,就算伙计拿着去验真假,钱庄的答复也一定是‘这银票是真的’。”
听胡三说,当时赤背狡狐和刘老爷两个在每一把付出去的冥纸当中都混入了相当于正常粮价的真银票,所以那些收到冥纸的粮商并没有因此赔太多钱,也算是稍稍惩戒一下这种囤积居奇的恶习。
当然了,心理落差这种东西就没人去管了,想必应该小不了……
为了彻底保护刘老爷的安全,不让那些发现自己居然收下冥纸而暴跳如雷的粮商去找刘老爷秋后算账,赤背狡狐还特地挨家挨户得给那些粮商施法托梦。
在梦里,赤背狡狐伪称自己是查禁阳间一切阴微勾当的夜游神,宣称是自己看不惯这些粮商趁着粮荒囤粮的行为,这才施法把给活人花的银票变成了给死人烧化的冥纸。
赤背狡狐最后警告那些粮商,让他们今后不可再起歹心,否则这刚收下的冥纸,马上就能派上用场了!
“整件事情的经过大概就是这样。听我爹说,后来他在行走江湖之际,陆陆续续得认识了不少才通人性,却还不能幻化人形的小狐狸。
这些捣蛋鬼一个个道行没多大,可那惹祸的本事却真不小。
我爹怕他们光靠自己捉摸的路子瞎炼,最后要是因此再走上邪途就可惜了这一身的修为,有心将他们聚在一起,也好时不时得过来提醒指点一下。
不过我们家的赤烟洞实在是太狭窄了,容不下这么多狐仙,于是我爹再度化成人形,上门去跟那撞了大运官升两级的刘老爷借块地皮,最后就借来一处僻静的小院子专门安置这些淘气鬼。
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家就会派出一个有道行的狐仙过来指导提点一下他们。
这回正赶上我胡三出门游历江湖,所以老爹他就把教育这帮捣蛋包的差事派给了我。
当我赶到时,正巧碰上那个玄通子冲进小院里喊打喊杀,于是我就出手不轻不重得给了小刘员外那帮人一个教训。”
听胡三说,其实那天被鞭炮惊得在房中乱窜碰壁的狐狸并没有受什么伤,那碰壁的“砰砰”声都是他们拿后腿踹墙踢出来的,为得就是要把扔鞭炮的人引到窗口查看屋内的虚实。
于是那个扔出鞭炮的家丁就被早就埋伏在窗口下的白额眼一个头鎚给撞到楼下面去了……
“我那厚葬的意思其实是让小刘员外他在白额眼他们三人的衣冠冢里多放点值钱的陪葬品。
万一将来白额眼他们行走江湖时手头紧,还可以来挖自己的坟应急,这捐来的冥差又有什么用啊?不当吃不当喝的。早知道是这样,当时我就直接开口要银票了。”
据杨从循后来回忆,那一天‘秉鸡夜谈’的最后,胡三他很是懊恼自己这个‘厚葬三狐’的馊主意,当时杨从循他笑没笑已经不可考证了,反正杨四是笑得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第五十二章 奇琴异蛟(1)
自打杨从循从胡三那里得知整个‘替狐捐差’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很是和杨四胡三他们俩慨叹了一番,说这小刘员外虽然得着了先人积累下的福报,但却没有承袭刘老爷他那种与人为善的做事风格,怕是过不了多久就得福尽祸来。
在捧鸡欢宴行将结尾之时,杨从循这才想起之前孙生托付之事,连忙把孙益亨想要求见胡三的心意向小狐狸委婉得提了一下。
本来杨从循以为胡三他多半会找什么借口来推托,提前还特地准备了几句说辞,孰料小狐狸听完之后,竟然一口就答应下来。
“见,为何不见?要不是我胡三替他居中撮合,那孙家寿材铺能一下子就接到三桩捐冥差的生意么?这一回孙益亨他家少说也从中赚了六七十两银子。
江湖惯例,这牵线说合之人,少说也得在利钱当中百里抽五。饶着俺三四两银子,咱们去吃他一顿又何妨?杨兄你只管知会那孙益亨,让他多备些好酒好菜,这趟我胡三要吃回本来!”
见胡三他一口答应,杨从循也是喜不自胜,连忙伸手另一只酱鸡的鸡大腿奉与胡三,之后更是连连劝进酒肉。
那夜众人‘秉鸡夜话’,待尽兴之后就各自回下处安歇,待到次日天明,杨从循在杨四的服侍下吃完早点之后,就背起书袋,像往常一样前去学堂攻书。
谁知杨从循他刚迈步出了自家宿夜的小院,就看见孙益亨他气喘吁吁得打远处跑来,一边跑一边还兴高采烈得向自己招手:“杨兄,今日却早,且速与我来!”
杨从循他见状登时一愣:“孙兄也早,但不知孙兄你寻小弟何事?难道孙兄忘了,今日早间正是伍山长亲授的‘《中庸》应举策’?你我二人若是去得迟了,山长面上须不好看。”
谁知那孙益亨他却笑嘻嘻得上前一把将杨从循的手腕恏住,转身拖着杨从循,就往与学堂相反的方向行去:“正是因为今朝是山长亲自授课,你我才好趁此机会去开上一遭眼界。”
说罢,孙益亨他冲着杨从循意味深长得一笑:“杨兄且放心,方才我已经托人知会过今日点卯的塾师。此刻山长他只道你我二人因身子不适而外出就医,绝不会起什么疑心。
如今杨兄只管放心大胆得随我前去,定然让你大开眼界。”说完,孙益亨就将嘴搭在杨从循耳边,压低声音解释起来。
原来这个孙益亨前些日子无意间听书院里的几个杂役私下悄悄议论,说伍文彪伍山长的书房里有一个纹饰精美的琴匣,据称里面装着一柄伍山长昔日在国子监求学期满得授院正之职时,由京城某个大户人家托其转赠书院的宝琴。
然而奇怪的却是,伍山长他虽有宝琴,但他这人的琴艺却相当糟糕。
听这几个杂役说,去年观柳书院中有两个岁贡在直隶乡试中了举人,专门派报马披红挂绿得回观柳书院报喜。
那一回伍山长他在得知喜报后,喝了一个酩酊大醉,终于架不住院中众人的撺掇,醉醺醺得从书房中取过琴来,乘兴当众抚了一曲……
打那时起,书院里就没人敢再提请山长抚琴这种事了。
“不过小弟却听那几个杂役说,这山长的琴艺虽然有些那个,但那把宝琴却是乌木质地青金为弦,一看就不是凡品,而且这把宝琴还有一个不同寻常之处。”
听孙益亨说,方才他在廊后偷听几个杂役私下里议论伍山长房内的宝琴。
这孙益亨家境富裕,兼又是家中独子,为承家业计,其打小就常随自家长辈一起外出赴局应酬。
这些年在酒局之上,那教坊歌女手中妆饰华丽音色上乘的好琴,孙益亨他见了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一听那些杂役说伍山长珍藏的那把宝琴仅是乌质金弦,不由得掩口哂笑,暗忖一声“无知”,就摇头准备离开了。
然而就在这时,另外一个杂役却神秘兮兮得开口道:“方才李七所言一点不差,那伍山长藏在书房中的宝琴的确是世上罕见的宝贝,前些天我亲眼见到那柄琴在琴匣中自己弹奏!”
当听到伍文彪那柄琴居然可以自己弹奏,孙益亨的好奇心一下被成功勾起,连忙回身伏在廊后,继续凝神潜听。
原来前些天,伍山长亲自吩咐这个杂役,令其今晚初更(19-21点)左右去伙房陆大舌头那里取两个热荤菜并一瓶酒来。
这书院杂役白日里活计繁重,时常还得五更天(4-5点)就起来忙活,所以晚上一般都会早早得歇下。
他见伍山长给自己派差送酒,顿时就暗暗得叫了一声苦,心说山长既然索要酒菜,那今晚定是有熟人要来与他把盏夜话。
眼下这酒菜是让我来送,说不得待他们兴尽而散之时,这收拾残席的活计也要着落在我的身上,却不知这些人要折腾到几时方才罢休?也不知今晚几时才得睡下,却不是苦也?
不过伍山长他可是观柳书院的一院之长,这个杂役就算心中有再大的怨言也不敢当面表露出来,只能满脸堆笑得点头接下这个差事。
然而出乎这个杂役意料的是,伍山长在嘱咐完杂役晚间送酒一事之后,转身就乐呵呵得回房去了,并没有让他在高会过后再来书房收拾残席。
这下把那个杂役乐得不行,心说这下我可算是逃过去了。
可哪承想世事往往乐极生悲,这个杂役他当夜三更(12-1点)时分突然腹痛不止,只能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摸黑跑到后院茅厕中放茅。
好容易解手完毕,这个杂役揉着兀自隐隐作痛的肚子,唉声叹气得回房。
然而走着走着,这个杂役突然眼珠一转,心说眼下我起都起来了,不如就顺道以前来收拾酒局的名义,去伍山长的书房那里转转。
说不定山长他看在我应差勤勉的份上一高兴,这酒壶中剩下的残酒可就赏给我了。
待主意打定,这个杂役就乐呵呵得转身往伍山长书房的方向走去。
当这个杂役推门走进伍山长书房所在的小院时,惊愕得发现伍山长的书房中竟然还亮着灯火。
见状,那杂役顿时失望得一撇嘴,心说自家拢共就送去一壶酒,还不知道来了几个人,居然能从初更时分一直喝道现在。
甭说了,现在八成连酒壶底儿都舔干净了。
见没有好处可以指望,那杂役也没了近前凑趣的兴致,摇摇头转身,准备回房接着去睡。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阵悠扬悦耳的琴声从书房中传了出来……
第五十三章 奇琴异蛟(2)
当听到一阵悠扬的琴声,那杂役顿时就一呆,心说去年我也在人群之中听过山长他抚琴,可当时绝对不是如今这动静儿,而且自打那天起,伍山长他就再未于人前抚琴作歌。
眼下这阵琴声绝非出自山长之手,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当着山长的面抚琴,以此来揭他的伤疤呢?难不成是城中教坊当中的女乐被山长找来伺候酒局?
一想到‘女乐’二字,这杂役的脸上顿时就带上几分促狭的笑容,心说别看这伍山长人前一副方正古板的样子,原来这背地里花花肠子也不少。
亏得别人还以为他不食人间烟火,原来私下里也是一个性情中人,这可是好大一个吹牛聊天的乐子,待俺仔细得瞧上一瞧。
想到这里,那杂役回身蹑手蹑脚得摸到书房那扇透出灯火的窗户下,然后用口水打湿了右手食指,在窗户纸上洇破一个小洞,将眼睛凑在破洞处小心翼翼得向屋内观瞧。
谁知这杂役不看还好,一看心中登时‘咯噔’一下,原来房中除了一个用左手在桌上轻轻得打拍应和,一边眉开眼笑得右手举杯饮酒的伍文彪之外,这书房当中竟然别无外人。
这房中并无他人,而伍山长他两只手都占着,并未动手抚琴,那眼下这阵悠扬悦耳绵长不绝的琴声又是从何而来?
想到这里那杂役再度定睛细看,这才发现在伍山长身前两三尺远的地方放着一张小方桌,其上摆着一个五尺来长的琴匣,这一阵阵琴声,正是从那盖子大敞的琴匣中传来!
“杨兄,眼下伍山长正在学堂授业,连打扫庭院的杂役也被我使钱支开了。此刻正是前去山长书房观摩宝琴的绝佳时机失不再来,且快些随我来。”
说罢,孙益亨一把恏起杨从循的腕子,不由分说得将人往伍文彪的书房拖去。
这杨从循一来挣不过孙生之力,二来也确实好奇那柄能自己弹奏的宝琴到底是何模样,因此略挣了两下就放弃苦笑。
“孙兄你恁地心急,罢了,小弟随你去便是。还请孙兄你放开小弟的腕子,再这样扯下去,小弟这条臂膀都要折在孙兄你手中了。”
书说简短,那一日杨从循和孙益亨两人偷偷摸摸得潜到伍文彪的书房门口。
当看见书房门上一对铁将军把门之时,孙益亨眼珠一转,拉着杨从循走到房门一旁闭拢的窗户处,上前用手轻轻一推,发现这扇窗户已被人从内用销子插死。
见状,孙益亨“嘿呀”一声轻笑,从袖筒里掏出一根头尾俱弯到同一侧,约摸有发簪粗细的细铁棍。
孙益亨先是举起这根铁棒冲着杨从循轻轻一晃,说一声:“杨兄请上眼”,接着就用手捏着铁棍一端,将铁棍另一端横着塞进窗扇与窗棂之间的空挡里。
就见孙益亨他小心翼翼的捏着手中的铁棍左右轻轻一划,只听“叮”的一声,这根铁棍中间弯曲的部分撞到窗户后面的铁插活上。
见套出了铁插活的位置,孙益亨小心翼翼得转动着手里的细铁棍,将铁棍的首尾两端一起转到窗户之外。
只见孙益亨用手将铁棍两端紧紧捏到一起,以手夹住了窗扇背后的铁插活,上下来回得轻晃了几下,接着就眉飞色舞得说一声“成了”,上前用头轻轻一顶窗户。
只听“吱呀”一声,原本紧紧闭阖的窗扇居然就这样被孙益亨给“撬”开了。
见一旁的杨从循目瞪口呆得看着自己,孙益亨他举起手中的弯曲铁棍不好意思笑了笑。
“小弟少时十分顽劣,为此没少被爹爹罚关在书房中闭门思过,不但这房门之外要上锁,连书房的窗户都要用铁插活从外厢锁死。
不怕杨兄你笑话,小弟当年就算受罚也不肯好好在房内呆着,一心只想外出疯魔,于是就借早晨出门给娘亲请早问安的空当,偷偷在袖筒里藏了我娘的一根簪子。
最后自己在房中就琢磨出这么个玩意儿,用来对付这种插窗户的插活儿倒是一绝,真是让杨兄你见笑了。”
说罢,孙益亨抬手指着被自己推开的窗户冲杨从循谦让道:“杨兄,请!”
见此,杨从循“噗嗤”一声就笑了起来:“看来杨某定是前世不修,今生才会受此魔障,结识孙兄你这个穿门撞户的匪类。
不过孙兄你这番撬开人家窗户还要施礼谦让的做派,倒真和那个盗了杨某的鸡翅还要怪我这主人失礼慢客的胡三一般无二,想必你二人见面之后,定会大起知音之叹。”
说完,杨从循和孙益亨两人相视一笑,之后就手脚并用,一前一后得沿着洞开的窗户,爬进了伍文彪的书房。
一进书房,两人的目光一下就被那个搁在书桌之上,五尺来长一尺来宽,被青色丝绦紧紧得扎起的织锦盒子给吸引过去。
瞧这盒子的尺寸,定是那装琴的琴匣无疑。
想到这里,杨从循回身冲着孙益亨使了一个眼色,后者立刻了然得点头,与杨从循一道走上前去,伸手解开缠着琴匣的丝绦,再启开盒盖,将脑袋凑到琴匣上方,仔仔细细得观察起那柄据说会自己弹奏的宝琴来。
但见一柄四尺来长的乌木质竖金柱七弦琴静静得躺在琴匣之中,除了没有乐坊用琴之上那些夸张繁复的描金纹路,似乎与其它常见七弦琴并无什么太大不同。
见此,孙益亨不自觉得伸手在七弦琴的宫、商、角三弦上轻轻一抚,接着就摇头晃脑得吟哦了两句古诗:“若言琴上有琴声,琴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待书袋吊完,孙益亨扭头转向杨从循:“杨兄,我看这柄琴样式普通无奇,这琴声音色也只可称一般,与街上那鼓乐铺中作价几两银子一柄的七弦琴并无其它不同。
可伍山长他为何要用如此华丽的锦盒将这柄寻常至极的琴仔细盛装?这其中莫非有什么机关埋伏不成?”
谁知孙益亨的话音刚落,这匣中的七弦琴就像被一个看不见的人伸手拨了一下琴弦,竟自己在那琴匣之中,逐次轻颤琴弦,“铮铮”得响了起来……
第五十四章 奇琴异蛟(3)
见琴果真能够自弹自鸣,杨从循和孙益亨不由得对视一呆,接着就欣喜若狂得上前你一下我一下得拨弄起琴弦来。
说来也怪,琴匣中这柄七弦琴只要被人抚过琴弦,过不多时就会自己“铮铮铮铮”得响上片刻;
而且前后两次自鸣之音各有不同,其中音律甚至依稀有节拍可循,似乎是在一节一节得弹奏一首不为人知的乐曲。
想到此节,孙益亨抬头冲着杨从循乐道:“杨兄此时可信小弟所言不虚?”说罢就得意的呵呵大笑起来。
那孙益亨又笑了几声,才慢慢得止住了笑声:“不瞒哥哥,小弟少时也曾跟我父纳的一个乐坊教习略学过几支曲子,还算解得音律。
方才我听这琴音若合节拍,莫不是那琴存世的年头久了,成了什么精怪,因见咱俩晓音识趣,故此将已经失传的古曲传与我等?
哥哥你且在这厢抚琴,待小弟去取纸笔来抄录曲调音律,若是能让失传已久古曲再度现于人世,也不失为你我的一场功劳。”
说罢,那孙益亨又信手抚了一下古琴:“不知哥哥你意下如何?”
然而孙益亨刚一抬手,那匣中的七弦琴突然发出“喀拉”一声脆响,从琴头那里裂开了两寸来长的一条口子!
见变故陡生,孙益亨一下就呆在原地,这口中不住嗫嚅着:“不能够啊?我没使劲啊?才拨几下,这琴怎么就坏了?”
就在此时,一股浓郁的黑气突然从裂口之处“嗤嗤”喷了出来。
见有异状发生,身在一旁的杨从循抢先一步反应了过来,连忙一个箭步上前扣住孙益亨的膀子,双臂运起劲来往后就拖,这才没有让那股黑气喷在孙益亨的身上。
就见那股从裂口之处喷出的黑气在琴头之处上下翻滚,慢慢得竟变成一条一尺来长,头平无角却身生四爪的黑色长虫!
只见那条黑蛇划动四爪,在空中上下翻腾了一个来回,接着就把脑袋转向杨从循和孙益亨的方向,将嘴一张,居然口吐人言起来!
“我本是一条误犯天条,被龙神割去头上犄角惩罚的罪龙。这头上犄角一去,我便不再为龙,因此也失去踏云飞腾的本事,这才从天上坠落于地,化身成一株乌黑质地的梧桐树。”
说完,那黑龙恨恨得发出一声轻啸,接着开口道:“只恨那乡野愚民不识我这真龙之身,错把我当成一块普通的破木疙瘩,砍去制成了一柄七弦琴。
从此,只要有人一抚动这琴上的琴弦,对我来说就和刀劈斧砍一般痛苦,只能强忍痛楚抽动琴弦,来向这抚琴之人诉苦;一再低三下四得恳求这人,就算不能救我脱离这樊笼,也不要再继续抚琴加害。”
说到这里,那黑龙瞪起一对凶巴巴的眼珠冲着面前战战兢兢得两人怒吼道:“谁知你们这两个凡胎俗子,如此不识好歹,竟然对我再三哀求听而不闻,一味得拨动琴弦,再三加害凌迫于我。
天幸我在此番剧痛挣扎之下,终于将那困身的牢笼挣开一道口子,这才得以从琴中脱身。幸喜汝等贼子正在此间,兀那仇人且休走,都与我把命留下来吧!”
说罢,那黑龙的龙口一张,从口中喷出一股若有形质的浓稠黑气,直直得奔着杨孙二人的头脸射来。
眼瞅这道黑气就要喷到杨孙二人的身上,突然从斜插里射来一道橙红色的火龙,一下将那条黑龙喷出的黑气迎头截住。
紧接着,那火龙将身一摆,龙首尾爪紧紧得扣住身下的黑气,将其一道道得紧紧缠了起来。
这时就听房梁之上传来小狐狸胡三那懒洋洋的声音:“什么狗屁罪蛟罚龙?你吓得了别人,却吓不到三爷我!这世上又怎可能有刚尺把来长的蛟龙?
你不过就是和水里的游龙有那么一丁点亲缘罢了,再说人家认不认你这个亲戚都不一定呢!”
只听那胡三在梁上沉声呵斥道:“就算此二人曾抚琴加害于你,那也是不知之过,实是情有可原。
若无他二人一番拨弄琴弦,你也不可能在剧痛挣扎之下,早早得脱牢笼。今日你已占了天大的便宜,不思尽早脱身逃遁,犹想于此间开口伤人,真当三爷我杀不得你么?还不快给我滚!”
随着小狐狸这一声“滚”字脱口,那条黑龙蓦得将身一缩,“呲溜”一下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这时有一道火红色的影子从房梁上,“唰”得一下扑在那织锦琴盒之上,接着就听小胡三若有所思的声音一字一顿得传了过来。
“这琴基用的竟然是雷击木?原来世上还真有这种东西?刚才却是好险,幸亏三爷我见闻广博,这才开口惊跑了它,真要动手打起来,这玩意儿的后台可不好对付。”
说完,小狐狸扭头冲着杨从循和孙益亨一吐舌头:“杨兄你身旁这位,想必就是先前向我引荐的那位寿材铺的孙少爷吧?早闻大名,今日得见,果如所言,是个贪奇爱怪的主儿。
话说你和我杨兄还真是一对儿活宝,连这么罕见的精怪都能让你们碰上。”
说罢,小狐狸又将牙一呲,咧开大嘴冲着孙杨二人奸笑道:“方才我觉察到这间房里突然现出一股强横而又陌生的妖气,担心这妖物伤及无辜,立马就从房顶上飞奔而来。
然而在路上,我却看见散了朝学的伍山长正背着抄手往这里走来。依我看,这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杨兄你们还是抓紧时间跑路为上。”
说着,小狐狸又举起爪子懒洋洋得伸了一个懒腰。
“话说杨兄你们这趟惹出的乱子可不小,那伍山长若是回来发现这柄琴的琴头碎裂了,少不得要在书院中掘地三尺来抓这入室盗琴不成就将其毁去的恶贼。说不得胡三我又得额外做些布置才能帮杨兄你们遮掩过去。”
说到这里,小胡三好整以暇得看着匆匆往窗口赶去的孙杨二人:“哥哥你们此刻还在此处迁延,可是想等会儿帮我胡三抱柴火么?……快些去吧,晚些时候我自会来寻你们说话。”
第五十五章 奇琴异蛟(4)
上回书说到杨从循和孙益亨因为好奇伍文彪珍藏的宝琴,所以偷偷潜入伍山长的书房中窥琴。
哪承想,孙杨二人见这柄琴果真能在匣中自鸣,一时心喜,走上前你抚我弹,几下过后那琴头竟然突然裂开一条小缝,还从中窜出一股黑气,凝成了一条尺把长的黑蛟。
就在这条黑蛟恶声恶气得想要对孙杨二人不利之时,小狐狸胡三及时赶到,三言两语吓走了黑蛟,之后又告诉孙杨二人一个晴空霹雳:伍山长已经散了朝学,眼下正踱着方步往这边来了。
听说那伍文彪快回来了,孙杨二人顿时就手忙脚乱得从先前撬开的窗户处往外爬。
然而就在杨从循刚爬到窗棂上准备往下跳的时候,从身背后传来胡三他懒洋洋的声音:“哥哥你们翻窗的速度忒也慢了,莫非是想帮我胡三抱柴火么?”
杨从循他闻言心中“咯噔”一下,连忙扭头向身后看去,就见那胡三先是举起左爪冲着自己挥了挥,接着就用右爪自上而下在空中迅速一划。
只见一朵红莲从其右爪尖一闪而没,紧接着胡三身前的那个琴匣上,“嘭”得一下爆开一个海碗大小的火团,将整个琴匣全都裹了进去。
“哎,毛团你!”
杨从循做梦也没有想到胡三口中的那个替自己遮掩行藏的布置居然是在伍文彪的书房里放火,当下急得接连用手拍着窗棂大骂。
“好个无法无天的毛团,你,你怎能在山长他的书房里放火?”
谁知胡三他听了杨从循的呵斥,居然抬起头来很无辜耸起双肩将两爪一摊。
“谁让杨兄你们把伍山长的宝琴给弹坏了?那琴头裂开那么大一条口子,只要不是目力有贵恙的,都是一眼即见,干脆还是一把火烧干尽好了。”
说罢,胡三冲着目瞪口呆的杨从循点点头:“此处就不劳杨兄你费心了,小弟自会留在房中照应,一定确保这把火只毁琴而不烧屋。”
说完,小狐狸又一拍脑袋:“杨兄你们还是先暂时离开书院避一避嫌的好,方才我可是听塾师说你二人因为身体不适的缘故外出就医去了。”
说到这里,小狐狸终于露出奸计得逞般的笑容,将自己的大红尾巴一甩:“依我看,杨兄你们不如就先去酒肆里占副座头吧?”
半个时辰后,易城县捧月楼三楼雅间。
“吸溜,嗯,还是孙兄你手面足,这三只鸡一起吃就是比两只过瘾。”
只见小狐狸胡三将自己的大红尾巴垫坐在身下,两只爪子各举着一只鸡大腿,左一口右一口啃的满嘴是油,擎着一张塞满了鸡肉的宽嘴巴,“乌噜乌噜”得夸奖道。
见小狐狸出言夸奖,坐在侧对面的孙益亨顿时就笑得牙不见眼:“小小意思,不成敬意,大仙你若是吃得开心,待会儿学生再去买两只鸡,包起来给大仙你当宵夜。”
说罢,孙益亨又端起酒杯冲着杨从循和胡三遥遥一献:“说起来,今日多亏了大仙你及时赶到,学生和杨兄才可以从那条黑龙爪牙下逃过一劫……”
谁知孙益亨他致谢之辞刚说到一半,对面的胡三就冲着他摇了摇手里啃了一大半的鸡腿:“不,今天这玩意儿根本不是什么黑龙,真要是龙来了,三爷我根本打不过它。”
孙益亨闻言顿时一呆:“大仙莫要说笑,适才学生亲眼所见,那黑龙身下已长出四只鳞爪,若不是龙,又怎会生有龙爪呢?”
“那的确不是龙,它只是个躲在梧桐树干里掏吃树髓的大蠹虫而已。”
“蠹虫??”
“没错,不要听那条蠹虫胡吹大气,就凭它那点儿修为,想要化龙登天无异痴人说梦。
它之所以会被困在琴里,完全是因为它藏身的那棵梧桐树被天雷给劈了。
这雷劈木辟邪镇妖,那蠹虫又是个不走正道的主儿,自然就被困在其中,无法脱身了。”
闻听自己今天居然是被一条大言不惭的蠹虫给恐吓了,杨孙二人忍不住相对苦笑,最后还是杨从循他率先打破了这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胡三兄弟,方才我听你提到什么‘雷劈木’,难道伍山长他那把宝琴竟然是用一截被雷劈过的梧桐树芯做的不成?”
哪承想,杨从循他话音刚落,小胡三立刻就将脑袋飞快得摇晃起来。
“杨兄你想差了,这‘雷劈木’必须是被天雷击打并引燃的‘雷击树’最后烧剩下的部分,端地是宝贵非常。
寻常的‘雷劈木’往往仅有两三寸长,伍山长那把琴也只是琴头钉琴柱的那一小块地方才是真正的‘雷劈梧桐木’,剩下部分全是做琴的工匠拿寻常梧桐木冒充的。”
说完,小狐狸甩手扔下两根已经被啃得溜光的鸡腿骨,反手抄过自己的大尾巴来回摸索了两下,接着就劈手向孙益亨丢出一块四五寸长的黑木片。
“喏,这就是那琴上的‘雷劈木’。这么好的东西胡三我可舍不得一把火烧掉,咱们仨见者有份,这块就是孙兄你那份儿。”
说完,胡三双爪一伸,又从盘中烧鸡身上撕下一对翅膀,捧到嘴边“啊呜啊呜”得啃了起来,这一边啃一边还不忘跟孙益亨交待。
“孙兄你可以寻一巧手匠人将这块‘雷劈木’雕成一件辟邪镇妖的护身符,无论是随身佩戴还是转赠他人,都是极好的东西。”
小狐狸这番话可把孙益亨乐得够呛,立即就不错口得致谢道:“多谢大仙厚赐,小生这就下去知会后厨,让他们把厨下所有的烧鸡都给胡爷您包起来。”
这下轮到胡三笑得牙不见眼了:“好,好,那孙兄你快去快回?”
书说简短,话说那孙益亨起身下楼跟酒楼得掌柜吩咐包下捧月楼所有的烧鸡之后,就再度笑嘻嘻得上楼,坐下继续跟胡三杨从循两人饮酒聊天。
然而孙益亨身下凳子还未坐热之际,一直双爪捧着鸡肉大吃大啃的胡三突然“咦”了一声,将爪上的鸡肉向盘中一丢,双腿用劲一蹬,翻身一个空心鹞子,就钻到了桌子底下。
这时就听雅间的房门“吱呀”一响,有两个怀抱琵琶的美貌佳人裹着一阵香风走了进来。
打头那个女子一见房中的孙益亨,顿时展颜一笑:“小孙少爷,听说您把整个捧月楼的烧鸡都给包下了?您这是要办‘百鸡宴’还是要开流水席啊?”
说罢,那女子又转身冲着对坐的杨从循含笑欠身道:“公子万福,奴家是莳花馆花朝云。”,接着又朝着身后那名女子一指。
“这是奴家妹妹暮婉秋。今日听闻公子您与孙少爷在此置酒高会,就让奴家姐妹给爷唱只曲子助兴可好?”
第五十六章 奇琴异蛟(5)
见推门而入的竟是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艳丽女子,杨从循顿时转身冲着一旁的孙益亨皱眉。
“小弟心中着实感念孙兄你此番酬功之情,但孙兄你如此安排是否有些太过?要是被伍山长得知你我二人在酒楼上叫女应局又该如何收场?”
孙益亨见杨从循面带愠色,正支吾着想要解释,这时那个打头的花朝云反倒轻启朱唇,“咯咯”得笑了起来。
“这位公子你可是误会孙少爷了。奴家姐妹二人原本在楼上李员外处伺候酒局,适才闻听上菜跑堂的伙计在楼下高声谢赏,这才得知是孙少爷来了。
婢子故而跟大官人告一声罪,特地和婉秋妹妹下来和孙少爷打一声招呼,并非是孙少爷亲口唤来。既然公子您这里不方便接纳我等,那奴家姐妹这就告退。”
说罢,花朝云暮婉秋两人怀抱着琵琶,冲着孙杨二人各道一声万福,转身就要离去。
见是自己误会了人家,杨从循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大姐留步,先前都怪小生鲁莽,一时言语冲撞,还望大姐恕罪。只是眼下小生这里的确有不能挽留大姐的苦处,将来若是有缘,小生再去给大姐赔个不是吧。”
见杨从循起身客套,那云秋二人登时浅笑还礼。
“相公是要科场折桂的读书人,若是被外人撞见相公召唤我等,确有许多不便之处,这点婢子自省得,又怎敢责怪相公?还请相公宽坐,我二人这便去了。”
说完,花朝云暮婉秋两人又冲着孙杨二人各道一声万福,便推门离去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姑且将在雅座内喝酒聊天的孙杨二人放在一旁不提,单说那专程来孙杨这里转局却碰了一鼻子灰的云秋二人怀抱着琵琶,冷着脸再度迈步上楼。
她二人刚一推四楼雅间的房门,登时从房内传来“咦”的一声,有一个身穿团花缎面对襟员外裳,脸上已露出微醺之色的中年汉子颇有些吃惊得看着推门进来施礼的云秋二人。
“朝云姑娘快些坐。你们姐妹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这楼下之人也真够不识趣的,怎么能给两位佳人吃闭门羹呢?”
见酒席主人出言招呼,花朝云她连忙赶上两步,婀婀娜娜得躬身道:“李老爷您如此说,真是折煞奴家姐妹了。奴家适才听楼下伙计谢赏,还以为来的是奴家的旧识。
谁知兴冲冲得下去一看,才知道是奴家认错人了,平白得讨了一个没趣回来,倒让员外爷您见笑了。”
原来,彼时陋规,但凡商人于大酒楼坐席宴客,必邀当地秦楼楚馆中当红歌女在一旁唱曲凑趣,称为‘应局’。
然而在这雅间中开宴吃请的豪商多有,而那馆中青春貌美的红人却少。
因此这‘应局’的当红歌女一旦得知同一酒楼上又来了其他开宴的豪商,就会借故向邀请其应局的主人告罪;以便去另一处客人那里,应奉上几支小曲,也好多讨些赏钱,这就称为‘转局’。
颇为有趣的是,这出钱叫局的主人若是瞧见自己花银子请来的歌女去他人那里转局讨赏,非但不气恼,反而会要求转局的歌女替自己居中介绍一二。
有时主人家还要借着这个机会,前往转局那人的雅间当中,给人家敬奉一杯水酒,也算是过去商人间拓展人脉,笼络人际关系的一种手段。
说来也巧,要不是孙益亨他为了在胡三面前卖弄一下自己的手面儿,特意花大价钱包下了捧月楼全部的烧鸡酬功,后面的事情也许根本就不会发生。
这孙大少爷出手豪阔,自然引得跑堂的伙计连声道谢,这才惹得在楼上李员外处唱曲应局的花朝云暮婉秋两人动了心思。
这姐妹俩相互对视一眼,就起身向李员外告罪离席,准备来孙益亨这里转局讨赏。
真要论起来,孙益亨其人与云秋姐妹并无深交,充其量也就是跟着自己父亲赴宴时,在席间和姐妹俩打过几番照脸儿而已。
那云秋姐妹常在酒席中打转,对易州城内大小商贾自是熟络。
她二人一见三楼雅间里坐得居然是还未正式接掌家业的孙益亨,这颗卖好讨赏的心登时就凉了七八分,再加上一旁的杨从循明显是不欢迎这对姐妹,这话里话外都是要轰两人走。
见话不对路,那云秋姐妹抱起琵琶,扭头就冷着脸回到四楼的雅间。
那李老爷一见二人一去既返,明显不合常理,这才出言动问。
虽然赏钱没有拿到手,但那花朝云与暮婉秋都是常在酒局中打转的精细人,自然晓得‘讨好人是多条路,得罪人是添堵墙’的道理。
见了李老爷惊怪,花朝云巧笑着娇声道:“老爷休要多心,咱楼下是两个吃酒聊天的秀才,奴家和人家素未谋面,吃个闭门羹也是应该的。”
一听楼下不过是两个秀才在吃酒,李员外顿时也没了前去攀谈结交的兴致,转身冲着一旁呆着一张脸,只顾自家一盅接着一盅吃闷酒的长脸文士笑道。
“伍兄你也莫要再冷着一张脸了,不就是书房走水被火烧去一把琴么?这人没事就好,眼下不如干脆放开怀抱在这厢高高兴兴得吃上几碗酒。
日后小弟自会寻一柄好琴赠给伍兄,届时填上这个空子也就是了。”
说罢,李员外又指着那长脸文士冲着云秋二人笑道:“我来给二位姑娘介绍一下,这位方才与两位在楼梯上擦肩而过的饱学大儒,便是咱们易县观柳书院的伍文彪伍山长。
咱易县城中的秀才十有**都在山长手下就学,两位姑娘若是有意,待会我就让伍山长他去寻楼下那两个不识好歹的秀才晦气,给两位姑娘出这口恶气。”
李员外话音刚落,花朝云先是嫣然一笑,接着便端起了桌上的茶壶,走上前来向李员外的杯中续水。
“老爷您又来说醉话,像我们姐妹俩这个身份,楼下的相公闭门不见也是正理,再说这还不是伍大人平日教导有方?老爷您快喝杯清茶解解酒吧。”
花朝云这番话登时将李员外哄得哈哈大笑,连一旁的伍山长也是面色稍霁,抬起头来冲着花朝云微不可查得点了点头。
见伍山长终于被哄得开颜,这请客做东的李员外更是得意,端起花朝云敬上的清茶轻啜了一口。
“这花丫头果然生了一张知心解语的妙嘴,真是好生了得。也罢,今天就看在花丫头的面子上,放那两个秀才一马得了。”
见姐姐抢先得了彩头,一旁暮婉秋眼珠一转,也不甘示弱得走上前来:“姐姐她说得极是,这易县城中谁不知伍山长的大名?
别的暂且不提,就连学院里的秀才相公们也是一个个博学多才,就连外出饮酒散心之时,都要谈论如何抚琴呢。”
其实暮婉秋她并不知道杨从循和孙益亨都在雅间里聊了什么,但听李员外话中之意,面前这个伍山长既然对一柄被烧掉的木琴如此耿耿于怀,想必是个爱琴如命的性子,那从这方面拍拍人家的马屁总不会有错。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话音刚落,对面那个伍山长顿时就瞪着一双血红得眼睛站了起来:“你说什么?!楼下那俩秀才在讨论一把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