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民国列车(下)
白晶没具体说吕信是干什么的,就只重复几次强调,他的长相比一般女人还好看。
这让我感觉很怪异。
白晶不是话唠,更不像是花痴,干嘛这么夸一个男人的长相?
那时候的火车没现在这么快,总共一千多公里的路程,需要近两天两夜。
陈祖道和吕信的交情很好,不然也不会结伴同行。和赵伯清更是老相识。
他乡遇故知,双方自然都喜不自胜。
本来都以为,这趟旅程不会寂寞,可谁也没想到,当天晚上,就接连出了两起意外事件。
赵伯清的妻子去上厕所,才褪下衣服,门就被人粗暴的撞开了。
撞门的是个身高马大的洋人。
洋人本来骂骂咧咧的,一看到面前居然是一个美艳的东方女人,而且还衣衫半解,眼睛立马就瞪直了。等反应过来,一边喷着满嘴酒气调笑,一边伸出汗毛浓重的大手就去拉扯女人。
女人哪经过这场面,吓得哭喊不已。
好在吕信恰巧经过,见状急忙上前阻拦。
醉酒的洋鬼子被坏了好事,恼羞成怒,对他拳脚相加。
吕信身高不输给他,但由始至终没还手,就只是奋力将女人挡在身后。
陈祖道和赵伯清闻声赶来,弄清状况,都勃然大怒。
实际以两人的身板,刚一到场,那洋鬼子就吓懵了。就连他赶来的同伴,也都不敢上前。
“王八羔子,敢打我兄弟,我要你们的命!”
陈祖道一声怒吼如旱天霹雳。
两个洋人竟被吓得当场瘫坐在地。
见新婚爱妻受侮辱,赵伯清哪里忍得住,当即双掌一翻,分别拍向两个洋人头顶。
“赵大哥,不可!”
随着一声劝阻,赵伯清只觉左臂一麻。
他是练武之人,知道被人弹中了麻筋,连忙把左手往回撤。等看清‘偷袭’自己的人,顿时就愣住了。
出手的,正是吕信!
吕信不光弹开了他的左臂,同时一只手攥住了他右手腕,竟硬是将他蓄势千钧的右臂架在了那洋人头顶上方!
“你干什么拦着我?!”赵伯清又惊又怒。
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有些女里女气的吕信,居然能轻易挡下他致命双击。
吕信冲他微微摇头,“出门在外,别惹事了。”同时向他和陈祖道使了个眼色。
话音刚落,几个黑皮乘警就急匆匆赶到。
几个乘警一看现场,二话不说,立即将枪口对准了赵伯清等人。
另有两个‘黑皮狗’,诚惶诚恐的过去把两个洋人搀扶起来。
陈祖道是盗门中人,脑筋比赵伯清要灵活,知道时势如此,再闹下去绝没好果子。又见吕信朝自己使眼色,连忙生拉硬拽的将赵伯清拖走。
那时的“黑皮狗”多是洋奴,虽然赵伯清等是受害人,最后反倒是吕信从中周全,塞了钱,才勉强息事宁人。
回到车厢,赵伯清的妻子哭个不停,赵伯清本人一直骂骂咧咧,吕信回来,也不给好脸色。
吕信只是冲他微微一点头,接着转对他妻子躬下半身:
“虽然说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长嫂如母,女子名节更不容玷污。吕信对着灯火发誓,只等到了广州,那两个洋人,以后就不用吃喝了,更不用再上厕所。”
他话说的恳切,但嘴角一直带着微笑。
女人本来眼睛都哭肿了,和他目光相对,再看他嘴角笑意,一时间竟不由的呆了。
赵伯清虽然脾气火爆,但冷静下来,也知道刚才如果不是吕信顾全大局,就算杀了两个洋人,自己也要被下大狱。
听吕信言辞恭敬,而且还发了重誓,怒火顿时缓和不少,“吕兄弟,我是看走眼了,原来你也是练家子!冒昧的问一句,你是哪一门的?”
吕信又是一笑,指了指陈祖道:“我的底细,没人比祖道兄更清楚了。现下……”
他忽然凑到赵伯清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快速的说了两句话。
也不知道是刚才被打的缘故,还是怎么,在他说完这两句话后,赵伯清等人,就觉得他面颊通红,都快要滴出血了。
赵伯清呆了呆,回过神来用力一挥手,粗声对妻子道:
“你自己去方便吧,我就不信那两个狗东西还敢招惹你,除非他们真活腻味了!”
赵伯清本来就有点武痴,他一直以为,吕信即便是江湖中人,但外表文弱,就算有点功夫底子,也不够自己上眼。
但刚才吕信阻拦自己的那两下子,让他不由得不刮目相看。
他急着想知道吕信的门路,眼看吕信不肯说,就只顾向陈祖道询问。
吕信心细,想到刚才闹那一通,这新嫂子多半是没能解成手,好意提醒赵伯清,这男人却粗陋的过了头。
眼见女人面色窘迫,吕信暗暗摇头,对陈祖道说:
“夜还长着呢,这么干聊太难过,我还是去餐车买些酒菜回来,咱们彻夜长谈吧。”
女人也是心细如尘,知道吕信这么做,其实是为了照顾自己。
她也是憋得狠了,只能是心里暗怪丈夫,默默的起身跟在吕信身后,向着餐车的方向走去。
……
说到这里,白晶在桌上顿了下酒杯:“你们吃饱了吗?”
我和蒙超都一愣,蒙超“啧”一声:“吃饱了啊……哎哎,接下来呢?接下来怎么回事,你倒是继续说啊?”
白晶笑着摇摇头:“没了。”
“没了?”我啼笑皆非,心说你这是存心拿我们哥俩开涮呢?
白晶像是迟疑了一下,缓缓道:
“我也知道,我不适合说故事。但是,这个故事,到这里确实就已经结束了。”
“姐姐,你逗我俩玩儿呢?这没头没尾的,吊人胃口啊?”蒙超干瞪眼。
白晶站起身,随意的将皮包拎在手上,摇晃着对我说:“懒得打车了,你开车送我吧。”
上了车,见蒙超拉长着脸往副驾驶瞅,我忍俊不禁:
“白律师,你这招真高!你是还恼我这哥们儿背地里说你呢?你这也太狠了,他起码得让你毁得三五天都睡不好觉!”
白晶面无表情的靠进座椅,直到车子开上正路,才开口道:
“故事当然不会就此结束,只是我突然觉得,想要跟你说清楚一些事,最好还是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啊?”我有点不情愿。
主要还是因为,她刚才讲述的‘故事’,对我来说实在没有太大的吸引力。
白晶转眼看着我,忽然露出一抹俏皮的笑容:
“你不用这么愁眉苦脸,我相信,你只要见到那人,就一定不会后悔。因为,那真的是个非常非常有意思的人。”
第六十二章 生神仙(上)
车开上正路,白晶说道:“你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难道你还认为,我说事关你的生死,是危言耸听?”
我摇头:“我相信你说的。但说真的,你别不爱听。你真不是会说故事的人。你刚才说了那一大通,我也没听出来,那和炭窑、和我背上的印记有什么关系。”
白晶“哼”了一声,“有些事一两句话就能说完,可如果真那样,你肯定会有更多疑问。与其到时候再刨根问底,不如一次性跟你说清楚。”
我哭笑不得,心说:女人果然是强词夺理的典型。大姐,你明明就连一点主题都没说到好不好?
白晶忽然蹙起了眉头,片刻,用疑问的口气对我说:
“你认为,赵伯清的妻子最后会是怎么样的结局?”
“还能怎么样?跟吕信跑了呗!”我随口道。
白晶显得有些诧异:“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干笑:“你肯定看过水浒传吧?卢俊义那么牛,他老婆为什么跟个下三滥的奴仆相好?那还不是因为,牛人自以为是,只顾显摆;下三滥的人,却时时刻刻不忘争取利益。”
白晶也笑了:“我是女人,但我年龄比你大,经历的事也比你多。你不用当我是小女生,说的这么含蓄。”
我说:“那成,姐,你要这么说,咱就不来虚的了。就说赵伯清,和卢俊义差不多一个意思,顶着个大豪杰的名头,其实就是装13犯!这样的人,未必就不疼媳妇儿,可但凡有外人在,自己老婆就特么成‘装饰品’了!
吕信就不一样了。手底下有把式,但心眼儿比功夫还横。咱就不说他能忍着挨洋鬼子的揍,单就回到车厢后,他对赵伯清媳妇赌咒发誓说的那话……啧啧,你要是女人,不,你好像就是女人……”
白晶眉毛立了起来:“我说你什么意思啊?”
“口误!口误!”
我笑着摆手,“我是想说,甭管什么样的女人,都只会喜欢细心体贴的男人。吕信连人家媳妇儿上厕所的事都能想到,可赵伯清个二百五,就直接当着别人的面,吆五喝六的跟自己老婆说:‘哎!别磨磨唧唧跟个娘们儿似的,憋的慌就自己个**去!’你说,这不就是一混蛋车子嘛!
还有,我记得你好像至少说了得有五回,说吕信个头也不矮,长相比一般的女人还好看。老话说的好,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他就那么往那儿一杵,跟陈祖道和赵伯清两个糙老爷们儿一比较。姐姐,换了是你,你喜欢谁?”
白晶居然像是很认真的想了想,却是说道:
“单单就是这样,赵伯清的老婆就跟他跑了,还是有点说不过去。真就因为这样,就跟别的男人相好,那这女的本身也不怎么样。”
“话可不能这么说哈。”
我打了把方向,“我相信那个时候,多数女人还是很保守的。一个女人上厕所,被人撞见,还特么是被洋鬼子调戏,那女的绝对死得心都有了!她男人倒好,就嗷嗷了一通?
嘿嘿,你再看看吕信,挨了打、花了钱,回过头第一件事,就是先给那女的吃了颗定心丸、打了针镇定剂!我要是那女的,从他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心就给他一半儿了!”
见白晶点头,我问:“后来那女的真跟吕信跑了啊?”
白晶斜了我一眼:“蒙超是嘴贱,你是蔫坏,说这么一大堆,还是想套我话吧。”
她笑了笑:“其实,当时吕信和赵伯清的老婆先后离开,没多久,整列火车的灯就灭了,火车也停了。”
“俩人就这么跑了?”
“没,回来了。赵伯清的老婆解了手,吕信也真买了酒和菜。第二天早上火车才恢复正常,四个人一起到了广州。”
白晶话锋陡然一转,“等到火车再开起来,车上少了四个人。”
我终于觉得有点意思,试着问:“跟那流`氓洋鬼子一伙的是几个人?”
“就俩,失踪的,还有一个乘警,和一个乘客。”白晶露出疑惑的表情,“当时应该是火车出了故障,按理不可能有人在那时候下车。吕信是高手,假设两个洋鬼子,和乘警的头目被他杀了并毁尸灭迹。那名乘客是无辜的,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失踪?”
我想了想,说:“你要不提‘无辜’俩字,我还真就以为那乘客是半道下车,没再上去。”
“怎么个意思?那人和洋鬼子又不认识,也不是黑皮狗,他确实是没牵扯的啊。”
我笑着摇头:“如果高和在这儿,他肯定已经想到是怎么回事了。”
“我说你什么意思啊?存心挤兑我呢?”白晶瞪眼道。
我收起笑脸,缓缓道:“我要没记错,是你把我引到炭窑的。”
白晶叹了口气:“我也不想的,我当时把这件事跟顾海涛说的很明白了,我哪儿知道他根本就没跟你说实话?不过你放心,事是我办的,我一定会保住你的命。”
我摇摇头,“得了,还是继续刚才的话题吧。你说过,那个女人很美。美女总是惹人注目的。这么说吧,假设你是吕信,在赶到事发现场的时候,你觉得?”
不等白晶开口,我就快速的说道:
“一个黄毛绿眼的洋鬼子,堵着厕所门调戏妇女。怕事的,肯定躲得远远的。可也有那看出殡不嫌殡大的下流胚子,就特么探着脑瓜子,朝着厕所里头瞄!那女的吓傻了,她肯定没留意这点。但吕信一定看见了!”
“就因为这样,吕信就把那个偷窥的人也杀了?”
“你不觉得,有时候无聊的看客和作恶的人同样可恨吗?是,这样的人是没直接害人,可他恶心人!”
“呵,我现在总算知道,高和为什么会那么帮你了。”
白晶点着头,抬手指了指:“右拐,开到底就到了。”
我又忍不住皱眉:“姐们儿,有什么话你跟我直说不行嘛?干嘛还要折腾来折腾去的?你要带我去见谁……”
话说一半,我截然闭口。
因为,不必白晶回答,我已经知道,她要我见的是什么人了。
第六十三章 生神仙(中)
我下意识喃喃道:“怎么可能……”
白晶露出一抹坏笑,忽然伸手,按了两下汽车喇叭。
前面原本有个人,正背着手慢悠悠的往前走,听到声音,并没有回头,但却横下迈了一步,不光明显放慢了脚步,而且还把本来就不宽敞的土路堵了个正着。
“哈哈哈……”
白晶笑出了声,恶作剧的又连按喇叭。
那人还是没回头,却干脆停了下来,两手背在身后,一只脚掂着脚尖直晃悠。
我只好停下车,看看对方的背影,转向白晶,摆出一副擎等着看戏的架势。
白晶像变了个人,不再是冷艳的美女律师,而是个顽劣调皮的孩子,按着喇叭不放。
那人终于不耐烦了,拃开双臂抻了抻,居然倒退了回来。
揣测到对方的意图,我吓得一激灵,赶忙挡开白晶的手,挂上倒挡踩油门。
车才一往后蹿,那人就一屁股坐了下来。
如果我没倒车,对方必定是要坐在车头上的。得亏是及时倒了一把,对方‘恶意’的举动落了空,一个屁股墩儿坐在了地上。
白晶哈哈大笑。
我哭笑不得的同时,脑门子却是渗出了一层细汗。
之前在面馆,蒙超倒真不是替我吹牛。
我小时候确然是跟着爷学过把式,我是比较懒散,但架不住老头子的强势,硬是被他用藤条抽出些功夫底子。
正因为这样,看到前方那人的动作,我才觉心惊肉跳。
普通人要是被这样晃一下,十成十得摔个四仰八叉。
但是,那人坐下来的时候,腿弯低过了九十度,明显顿了顿。
然后,像是电影里的慢动作一样,慢慢的坐在了地上。
我几乎都能脑补的给他配音:“啊……啊……啊……啊……我倒……”
我抹了把脑门,震惊的看向白晶。
“哈,我就说,你只要见到他,就一定觉得不虚此行。”
白晶笑着放下车窗,探出头去:
“老祖!别装了!司机是个穷光蛋,你讹不着油水!”
“浪费感情!”那人恨声恨气的说了一句,慢慢的站了起来。
我刚抹掉的汗又出了一层。
他站起来的时候,根本就没用手撑地,甚至就只是一条腿稍稍弯曲了一下,身体就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托起来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高手!”
“必须是!”白晶再次朝着窗外喊道:“老祖,上车!我捎上你!”
我猛一哆嗦:“别扯淡!”
那人终于侧过头,斜朝后瞄了一眼,“小丫头,净拿老头子穷开心!就这破车,跟个王八盖子似的,我坐上去还不得散架了!”
一句话说完,他居然甩开膀子,飞也似的向前跑去。
眼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我反应过来,两手使劲捂了捂耳朵。
这人的嗓门也太大了。
白晶是用喊的。他就只是平常人说话的语调,但只说这么两句话,我的耳朵就被震得嗡嗡响。
我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恍然的问白晶:“陈祖道还活着?”
“我说过他死了吗?”
白晶冲我眨眨眼,“还傻愣着干嘛?开车啊!”
沿着乡间土路,直开到底,才见一户人家。
我和白晶下了车,走进院门,我不禁又是一呆。
这宅子外表看来,也就是普通的农家院,但院子里却是百花争艳,花香醉人。
“白丫头,快进来!爷爷有好东西给你!”陈祖道在堂屋里笑着招手。
他本来是朝向白晶的,但转向我时,神色间似乎怔了一怔,手里的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
白晶忽然凑到我耳边,低声快速的说道:
“一会儿,我说,你听。”
我恍惚的点了点头。
堂屋的陈设,和我老家乡下的房子差不多。但不知道为什么,一进到屋里,我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感觉。
陈祖道短暂的愣怔后,也恢复了正常,继续将一个塑料桶中的红色液体倒在两个高脚玻璃杯里。
他笑着又冲白晶招了招手:“快来,尝尝我自己酿的葡萄酒!”
白晶很有点闻酒则喜的意思,急不可耐的上前拈起一个杯子,只喝了一口,眉头就微微一蹙。
趁这个当口,我仔细打量陈祖道。
白晶前不久所说的‘故事’中,在那列火车上,生神仙陈祖道不过才二十五六岁。方面大耳,一袭长衫,身高膀大,犹如天神般威风凛凛。
这时在我看来,她说陈祖道身高近两米是事实。
但是,面前的老人,却是秃顶,‘平顶山’周围,一圈稀疏的白发证实着他的年纪,却也将他一张皱纹不多的老脸,映衬的更圆、更大。
这老头,穿着大裤衩,白色的汗布背心本应该松松垮垮,却硬是被他厚实的身板和大肚皮撑的紧绷在身上。脚上一双蓝色的拖鞋,像是不堪承受他的体重,两边都张歪开了。
关键听白晶说的时候,我就脑补陈祖道是个黑脸膛大汉,可是,他本人除去一张红润的圆脸,其余露在外面的皮肤,比一般的男人都要白。
脸上皱纹不明显,实在是因为——他太胖了。
上臂比一般人的大腿粗,前胸到后背竟宽过一尺半……
我估摸着,他至少得有三四百斤。
所以,刚才他想往我车头上坐的时候,我才急着倒车。
我是真怕他一屁股坐实了,不光把车头盖坐扁,前轮胎也得被压炸了。
见白晶又再喝酒,陈祖道斜看向我,指了指八仙桌上另一个高脚杯:
“尝尝吧!我自己种的葡萄,自己酿的酒,可是下足工夫的!”
我坚定的摇了摇头。
白晶替我解释:“老祖,他等会儿还得开车呢,不能喝酒。”
陈祖道不满的冷哼了一声,看我的眼神更显得鄙夷。
仍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不光觉得这屋里莫名的怪异,而且很不能忍受这胖老头的这种眼神。
被他这么斜睨,我竟有些烦躁,脱口道:
“你这酒根本就坏了,光闻着就知道不好喝!”
陈祖道一瞪眼:“小子,红口白牙是拿来胡说八道的?”
我更是暴躁,以眼还眼:“你自己喝!你要能把这杯酒喝下去,我把这一桶全喝了!”
陈祖道更显恼火,一把将杯子抓了起来。
那高脚杯已经算是大号了,被他捏在手里,却像是拿捏着稍大的酒盅一样。
我虽然还在跟他对着瞪眼,心里已经开始发虚。
这老家伙,该不会真喝吧?
第六十四章 生神仙(下)
陈祖道把酒杯凑到嘴边,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的看了我一会儿,本来皱着的白眉,缓缓舒展开,竟似又有些发怔。
白晶责怪的瞪了我一眼,刚要开口,陈祖道忽然吸了吸鼻子,两步走到门口,把杯里的酒泼到了院里,“闻着就难受,这能是人喝的玩意儿嘛!”
白晶气结:“那你还让我喝?”
陈祖道嘿嘿一笑:“怎么?只准你拿我穷开心,我还不能拿你逗乐了?”
他挥了挥手,走到桌边,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
看到他这个动作,我立马想到,为什么觉得这屋子‘古怪’了。
堂屋的摆设,很是复古,家具是明清时期正经的中堂六件套。
我老家的堂屋,看上去和这里差不离。
但是,就仅仅是看上去相似。
爷的那些家当,从我记事起就有了,虽然有年头,但用的并不是什么好材料。
就中堂的两把圈椅,我现在坐上去都“吱吱哇哇”的。
这堂屋的家具,也显得很陈旧。
可是,陈祖道坐进太师椅里,却稳如泰山。
我就是再不懂家俬用料,也想到,这里的家具,绝对是上等的木料、上品的工艺,绝不是爷的那些破烂家什能比的。
另外,我刚才还忽视了两点。
一是房间里特别干净,一尘不染。
再就是,这里所有的窗户,竟不是镶的玻璃,而是糊了窗户纸。
打从进院门,就好像穿梭时空,来到了一个久远的时代,也就难怪我会感觉怪异了。
如果白晶之前讲的故事是真的,陈祖道可是百岁开外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老人,竟似有多动症,才坐下没半分钟,就又站了起来,大步走进里屋,再出来时,一只手上竟提了个和水桶差不多大的大肚坛子。
他笑着对白晶说:“你个小丫头片子,那么难喝的酒都肯喝,肯定是有事求你爷爷我吧。嘿嘿,老规矩,先陪我喝痛快了再说。”
他把酒坛子放在桌上,小心翼翼的揭开封口,屋里立时飘荡起一股奇异的酒香。
我脱口道:“桃花白!”
陈祖道哈哈大笑:“原来也是个小酒鬼!”
我喃喃道:“单单是用三月桃花浸酒,味道还是一般。若要甘醇不腻,就要放隔年的桃干下去。十斤酒,三颗桃,三三进九,再加三十三两桃花。密封置于窖内,等到桃干艳若新摘,便是上好的桃花白了。”
话音一落,就听“噗通”一下,陈祖道居然斜剌剌倒在了椅子里,双腿绷直,眼瞪的铜铃一样盯着我,身体竟控制不住的剧烈颤抖。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知道这浸酒的法子?”
“你喝过这酒?”白晶也诧异的望着我。
事实是,说完这番话,我自己也愣住了。
因为,我虽然听爷念叨过有桃花白这种酒,但从没喝过,更不知道浸制桃花白的方法。
然而,才一闻到酒香,我就像是喝醉了一样,恍恍惚惚的说出了那一段话。
我缓过神来,不禁回想,杨武刀留下的相语之术,就只是针对人。
我能说出桃花白的浸制方法,难道是因为见到了制作桃花白的人?
可我怎么就觉得,刚才的感觉,不像是相语造成的呢?
我更没想到陈祖道的反应会这样强烈。
他虽然外号叫生神仙,可不是真神仙,一个百岁开外的老人,反应这样巨大,我真怕他会一下抽过去。
所以,我再顾不上多想,硬着头皮说:
“我老家有个邻居,会做桃花白,这法子我是听他说的。”
陈祖道“哦”了一声,稍许缓和了些,缓慢的坐直了身子,像是陷入了沉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吁了口气,向我问道:
“你老家哪里的?”
我说了老家所在。
陈祖道身子竟又是一震,又急切的问:
“你那个邻居叫什么名字?”
我随口说:“他叫什么我还真不知道,反正我从小就叫他大半爷。”
“啊!”
陈祖道像是听闻惊雷,一下从椅子里弹了起来,脚步还没迈出,两只大手就同时捏住了我两边的肩膀。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感觉肩膀被捏的骨头都要碎了,本能的凸起两手食指指节,向他双手桡骨头(手腕凸出的疙瘩,也就是手腕处的麻骨)叩去。同时身子往下缩,右腿直蹬他的大肚皮。
这实在是因为,我被他捏着肩膀,双臂使不上太大力气,只能是加个双保险。
但是,腿蹬出去,我就有些后悔了。
因为,我发觉陈祖道并不是真要出手攻击我,而是情绪波动间下意识的动作。
我还没叩到他的麻骨,他就放开了我。
这让我双手的反击没有正中目标,但右脚却是狠狠蹬在了他肚子上。
结果就是——我直接被反弹出去,摔了个四仰八叉……
陈祖道赶忙上前,一只手就把我提了起来,“孩子,没伤着吧?”
我才一摇头,他就立刻又问:“你大半爷他怎样了?身体还硬朗吗?”
我已经觉出不对头,看向白晶,她也是一脸懵逼。
我生怕陈祖道激动之下再没轻重,退后的同时,用力冲他摆手:
“你离我远点!两米开外!”
陈祖道身子一僵,居然真听话的往后退。
但是,眼圈却在这刹那间红了起来。
我活动着双肩,心说:“这老头哪是什么生神仙,简直就是个活阎王。他是无心伤人,可我反应稍微慢一点,十有**就该去医院看骨科了。”
陈祖道没再上前,也没再追问我什么,再度坐回椅子里,有些失神的喃喃道:
“大半……大半……你到底还是记着我的……”
白晶这时终于找到机会开口,冲我使了个眼色,对陈祖道说:
“老祖,酒已经开了,先喝两杯,然后再慢慢说吧。”
见陈祖道呆呆的没反应,她快步走出堂屋。
我见状赶忙跟了出去,追上她小声问:“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指指自己的太阳穴,“这老爷子,该不是这里有问题吧?”
白晶同样低声道:“我也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对了,你等会儿可别再多说话了,等我问清楚怎么回事再说。”
第六十五章 捏造的人物
白晶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很熟悉陈祖道的习惯。
两个厨房拿来的海碗,其中一个才倒了大半碗嫩红色的酒,陈祖道就端起来,一口气喝干了。
白晶再倒,同样是才一倒上,就被他抢去喝干。
就这么连着喝了三碗,陈祖道才像是还魂似的,“呼”的一声喘气,眼珠子重新活泛起来。
我看的头皮发麻。
光闻味道,就知道这桃花白的度数绝低不了,他这三碗酒,起码得有四斤。
要照这么看,单凭酒量,他就真配得上‘生神仙’的称号了。
因为喝了酒的缘故,陈祖道更加红光满面,也看不出眼圈是否发红了。
他再次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才又看向我,“你,不喝点?”
我本来想说,等会儿我要开车,可是话到了嘴边,竟是变成了——“我不怎么爱喝甜酒。”
陈祖道居然笑了,“你一定跟你大半叔很亲近,连喜好都有点像他。”
白晶端起酒碗,和他碰了碰,“老祖,你认识大半叔?”
陈祖道转向她说:“我当然认识,不光我认识,你也认识。”
“我认识?”白晶愕然。
陈祖道又露出最初那种滑稽的表情,点着自己的鼻子说:“你老祖我就是大半儿!”
白晶更懵了。
比起她,我反倒稍稍有些释然,但同时却也暗恨自己真是倒霉透顶。
所谓的‘大半叔’,根本就是我临时信口胡诌出来的。
但是,这个杜撰出来的称谓,也不是没来历的。
之前陈祖道想往我车头上坐的时候,我就琢磨,这巨灵神似的老爷子,起码得半吨重。
正因为这样,我才随口捏造出个‘大半叔’来。
任凭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就这么个无中生有的人,居然真实存在!
陈祖道干笑两声,对白晶说:
“丫头,我以前不是给你说过你吕信祖爷的事嘛。他和我比亲兄弟还亲,有一次下饭馆,我一屁股下去,坐塌了店家的椅子。那时他就开玩笑说:‘你啊你,我说过你多少次了,还是这么莽撞。寻常的椅子,哪能经得住你?哈,这么着吧,我给你另取一个名字好了。西洋人的计重和咱们不一样,按照他们的计重单位,你得有半吨重。从今往后,我就叫你大半吧!’”
我心说,果然跟我想的差不多。
通过陈祖道的这两段话,我倒是了解到另外一件事。
原来白晶叫他老祖,并不是对他不尊重。‘老祖’这个称呼,不是因为陈祖道的名字,而是祖爷的意思。
也是,算起来,粤汉铁路建成通车应该是一九三几年。
那时候陈祖道和吕信都是二十五六,现在陈祖道可得快一百一十岁了。
白晶比我大不了几岁,喊他祖爷绝不亏辈儿。
提起往事,陈祖道又有些感怀,再次向我问话,却显得很小心翼翼:
“你大半叔现在怎么样了?”
他这么问,连白晶也没法岔开话题。
我只犹豫了一下,就说:“先别提大半叔了。我们这趟来,是有点事想问你老人家。咱还是先把事说完,然后再提故人吧。”
我这么说,其实算是很不客气了。
要说甭管怎么着,单是论年纪,我都该跟着白晶喊声‘老祖’。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对陈祖道尊重不起来。不但如此,还隐隐有些莫名的反感。
陈祖道显然也没想到,我会这么明显的岔开话题,微微一皱眉,两只眼就又成了一大一小。
“你想问什么?”
我看向白晶。
白晶忙说:“祖爷,我们就想知道,吕信以前有什么爱好和习惯。”
陈祖道眉心舒展,眼睛也恢复了正常,“你打听这么清楚干什么?”
他朝我指了指,却没再开口。
我只好说:“看来吕信和你真是过命的交情,就算隐姓埋名,也要把你‘大半’这个名字拿来自己用。”
“嘿嘿嘿,那是一定的。”陈祖道笑得很自然,但却隐约透着些凄凉。
我依稀猜到,他和吕信的关系的确好,但多半因为某件事,两人不光分道扬镳,吕信更是找地方隐居,和他避而不见。
白晶低垂着眼帘,看样子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片刻,她像是有了决定,端起酒碗和陈祖道碰了碰。
陈祖道见她一饮而尽,自然也是把酒喝干。
这时,就听白晶说:“吕信早就死了。”
陈祖道笑着挥挥手:“绝不能够。”
他再次指向我:“用桃干泡制桃花白,是吕信提出来的,天底下除了我和他,再没第三个人知道这法子。”
我知道再不说实话是不行了,可话到嘴边,却硬是卡住了。
因为,在嘴唇张开的那一刻,我再次出现了恍惚的感觉,而且脑海中浮现出一副画面。
我现在已经知道,这种恍惚间所‘看到’的画面,是相语使然。
画面中的场景,极其的惨烈。
那绝不是我想看到的,也绝对不能够发生。
而那样悲惨的情形,正是因为我说了实话才造成的。
所以,迟疑过后,我改口说:
“我说了,咱先谈正事。吕信是死是活、大半叔是不是他本人,这些先不提。白晶已经说了我们的来意,你要是方便,就跟我们说说。要是不方便……我看这酒就您老留着自己享用吧。”
听我这么说,陈祖道不光没生气,反倒抚掌大笑,仍是指着我说:
“你看看你看看,这小子,脾气性格就跟小弟像是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白丫头,我肯定你不会骗我。可你肯定是收错消息了!这小子哪哪儿都像他,肯定是他眼瞅着长起来的。我那小弟待人最好,如果他真的已经不在人世,除非这小子是狼心狗肺,否则提起小弟,他肯定不会是这种反应。起码也得掉些个‘马尿’吧?”
白晶无奈的叹了口气,同时横了我一眼。
我自然明白,她是在怪我没听她的话缄口不言,而且,她多半还责备我言语间对陈祖道不敬。
事实是,我并没把她的眼色放在心上,而且,我认为再不能由她和陈祖道继续说下去了。
因为,陈祖道指着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我虽然没有恍惚的感觉,却是又‘看到’了一些即将发生的事……
第六十六章 看相
之前除非是在梦里,其他时间,恍惚中由相语导致的——姑且算是‘预见到的未来’,都是静态的画面。
然而,有可能是昨夜大半个晚上没睡,并且经历了不愉快的事;更或许是,陈祖道情绪的不稳定,让我更加烦躁。
我嘴上说,他要不愿意说吕信的事,我们拔脚就走。实际还真就是这么想的。
这种暴躁的源头,是想尽快把整件事弄清楚。
或许,正因为如此,我一直没有刻意去钻研的相语之术,竟然意外的‘升级’了!
我果断叫过白晶,同时对陈祖道说:
“我们出去单独聊两句,你好好想想,要不要配合我们。”
陈祖道头一次显现怒意:“小子,你有点忒狂了!”
我拉着白晶往外走,头也不回的说:
“我只跟你说了我的原籍,可没跟你说我家在哪儿!你如果在乎大半叔……不,是在乎吕信,想再见到他,那我就有狂的本钱!”
“你在要挟我?”
“你说是,我不否认!”
我拉着白晶来到院里,白晶回头看了一眼,甩开我,恼火道:
“你在干什么?拿我的话当耳边风?还有,你知不知道老祖多大年纪了?你爷都该喊他声爷吧?你怎么能这么跟他说话?”
“别拿我爷说事儿!”
白晶是真的犯了我的忌讳,所以我也就不客气道:
“我知道律师都能说会道。可这里不是法庭,不是让你揭露真相的地方!因为,这里没有法官定论结果!”
白晶怒意更盛:“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结果?你知道我带你来这里是因为什么吗?”
“我问过你!你说明了吗?”
我缓了口气,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嗓门:“我不知道你带我来的目的,可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会一点看相的本事。”
白晶本来是要向后闪开的,闻言身子一滞,偏过头,和我四目相对了一阵,“你懂相术?”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声音放的更低,“大半叔根本就是我编出来的,刚才要是配合你,让陈祖道相信吕信已经死了,他当场就会把自己的脑袋拍成烂西瓜!”
白晶到底还是往后退了一步,盯着我看了一阵,扭脸看看陈祖道还坐在那里,拉着我走到院门口。
“你会看相?学的是哪一门?哪一门能让你看到人的生死?而且看的这么具体?”
“现在说这个有意思吗?总之我说的是实话,你爱信不信!你现在还可以继续按你的方式跟他去谈,可是抱歉的很,我得先走一步了。”
白晶又有些上火,瞪眼道:“你以为我带你来这儿是因为什么?”
“呵,我知道,你说过,等我背上的印记全部显露,我会死。你说过你会帮我的嘛。”
我使劲抹了把脑门子,“可是你不知道,再按照你的方式跟他谈下去,你就得进医院,而我和陈祖道,就他妈得被送去火葬场!”
我绝对没夸张。
因为,不久前,我才通过相语看到
——白晶终于让陈祖道相信吕信已经死亡的事实。结果是,陈祖道发了狂,直接对我和白晶出手。白晶有黄家护身,我却跑都跑不了,只能和陈祖道硬拼!
白晶连连摇头:“你这存粹就是胡扯!老祖长得是有点怪,可他真是好人,而且特喜欢跟人逗闷子!吕信确实已经死了,可是再怎么样,老祖都不会……”
我猛地打断她:
“我知道吕信死了!就是死在竹林山庄对面山里的那座炭窑里了!被我拽断脑袋的那具死尸,就是吕信!”
“你怎么会知道?”
“你亲口说的!”
我控制不住的再次用力抹着脸,“你说的很清楚、很有条理!现在蒙牛身上的那把天蓬尺,本来就是属于吕信的对不对?
你曾经接触过一个犯人,知道爱喝酒的人,在看守所里,都能用配餐的水果自己发酵果酒;所以,用桃干泡桃花白未必就是吕信独创,只要是喜欢喝酒的人,都有可能想到这法子。
所以,我口中的大半叔,不过是天底下某个角落的一个酒鬼,喝迷糊了,偶然想到用桃干泡桃花白……我说的对不对?这是不是你想跟陈祖道说的?!”
白晶的神情开始是震惊,渐渐变得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知道我想说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学的究竟是什么?”
“我都说了,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我有种快要爆炸的感觉,真想不顾一切就这么离开。
可是,近距离看着白晶绝美的脸孔,我眼前竟然再一次出现了一段像是录影般的画面……
白晶又再摇头:“不可能……不可能……就算是杨三句,也不能看到这么多!”
因为突如其来又看了一场‘录播’,我放弃了独自离开的念头,一把拉住白晶的手,喷着粗气说:
“我不知道杨三句是谁,也不想知道!可我很快就能让你相信,我说的都是实话!”
白晶这次没有甩脱我,迷茫的看着我问:“你要怎么证实?”
我本来狂躁到了极点,听她这么问,竟有了瞬时的清醒。
我四下张望,松开她,走进刚才她拿海碗的厨房。
回到她身边,往她身上扫了两眼,把一个盘子递给她,然后从腰里抽出皮带,塞到她手里。
“你想干嘛?”白晶彻底迷糊了。
我附在她耳边,低声快速的说道:
“如果你真想验证我说的是不是瞎话,就按我说的去做,你现在去厨屋,把……”
白晶听完我的耳语,猛地一把推开我,瞪着我的眼睛里都快喷出火来了。
我摊了摊手:“我就是个半吊子兽医,学历都是走关系弄来的。我可不敢得罪大律师!话是我说的,相不相信,随便你!”
白晶又瞪了我半晌,愤愤的点了点头:
“行,我听你的!可是,后果,咱们各自承担!”
眼见她走进厨屋,关了门,我掏出烟盒,叼了一根,连着打了几次,才打着一次性打火机。
“哎,小子,你跟白丫头什么关系啊?”
陈祖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堂屋门口,一只手抄在大裤衩的裤腰里,另一只手挠着秃顶,又再大小眼的看着我。
看到他这副不着四六的模样,我想笑,但才一咧嘴,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我快步走到他面前,和他对视了一眼,继而走进屋里,把他之前坐的太师椅搬到门口,踩到椅子上,半弓下腰冲他勾了勾手指……
第六十七章 蓝色杀手
厨房的门打开,白晶寒着脸走到我面前。
我探着头想绕过她肩膀看她背后,被她揸开五指,罩着我的脸,硬把我推开离她一个手臂的距离。
我挡开她的‘魔爪’,往门外看了一眼,内心居然有些诚惶诚恐。
“你走前边儿。”白晶冷口冷面道。
我想反对,但看到她不自在的耸了耸肩膀,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南方潮湿,所以,出了院门就是向下的斜坡。
下了斜坡,到我们停车的位置,大约有将近三十步的距离。
我越走越慢,脖子没转,一对眼珠子可是半会儿都没闲着,就不停的扫视着周围。
在距离车子还有十步的时候,我的目光定格在了一处。
陈祖道的家,实在很偏僻。不光在乡下,而且,至少方圆两公里内,都没有别的人家。
虽然是土路,但却是单独的一条,直通到他家门口,也就是我停车的位置。
路两边,就都是南方常见的毛竹林。
我清楚的记得:我通过相语看到——一个身材瘦小、毛寸头、戴眼镜、穿着蓝色篮球服的男人,从我注视的位置突然蹿了出来。那个位置,实在是离车太近了。以至于,那人跑到跟前的时候,我和白晶都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钟,那人就从腰里掏出一把刀子,径直插进了白晶的致命部位……
回想那一刻,我往前迈了两步,开始后悔。
我停下来,转眼看着白晶。
“走啊?”白晶仍是语气冰冷。
我狠狠吸了口气,目光下移,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调,结结巴巴道:
“你……你……你护着点裆。他先给了你一捣子,然后才……才……”
白晶冷眼看着我,面无表情道:“你也留点意,注意看时间。五分钟以后,我要是没事,你就赶紧跑。”
说话间,她像变戏法似的,从身背后亮出一把菜刀。
我干咽了口唾沫。
这把刀我见过,跟着她去厨屋拿碗的时候,这把老式的大菜刀就静静的钉在案板上。
“我……我……”
我想说,我之前说的都是真的。
或者,我干脆就跟她和盘托出,我之前怎么认识杨武刀等等……等等一系列的经历。
因为,我也开始觉出,眼下这件事,实在是玄之又玄。
可是,我到底还是没忘了相语再现,所看到的白晶的结局。
我和白晶总共才认识不到四十八个小时。
但我对她,除了眼下莫名的躁狂,实在没有任何恶感。
基于这点,哪怕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只是神经错乱带来的幻觉;我宁愿她恼羞成怒的追砍我,也不愿意看到‘幻觉’成为真实。
看着她手里掂着的菜刀,我用右手关节使劲叩了几下额头,“姐们儿,我真是好心……我不知道这都是因为什么……可我真不想给你随份子钱。”
白晶冷哼一声,把脸偏到一旁,“把心放回肚子里吧,这把刀,就只是起威吓作用。说白了,也就是吓唬吓唬你。等会儿你尽管跑,开车都行。我不追你。可是吧,我总有法子找着你。咱们这笔账,到时候再算。”
她说的直白,我一时无语。
又朝那处‘幻像中’篮球男冲出的竹林看了看,风平浪静,林边新生的细竹都不摇动。
我是真心虚了,以至于,不敢再继续往前走,心念转动,干脆横下一条心——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我提了提今早离开竹林山庄时才换的牛仔七分裤,蹲下身,紧了紧旅游鞋的鞋带。
“靠,强迫症又犯了。这鞋才上脚第二回,两边的鞋带绑的不是一个松紧度……”
我边叨咕,边扯开鞋带,同时抬起眼皮,偷瞄白晶的反应。
才一抬眼,猛然就看见,旁边的竹林里,突然蹿出一个人!
“小心……”
我才一喊出声,那人左手就甩掉一样东西。
右手亮光一闪,猛地戳进了白晶侧腰里!
我哪还顾得上装模作样,一下跳起来就往前扑。
可是,脚尖才踮起来……
忽然就见白晶眼睛一转,抡起菜刀横拍在了那人的后脑勺上!
菜刀对于白晶而言,可有可无。
就好比小孩儿在饭桌上手贱,当妈的用筷子敲下手背,那就只是起个警示作用。
真正带劲的,非得是孩儿他妈把筷子一撂,左右开弓削那孩子。
事实就是,白晶只一刀面,就把那‘篮球男’拍趴下了。
然后,她扔了菜刀,迈上前半步,单膝一弯,曲线健美的长腿直接跪压在了‘篮球男’后脖子上。
紧跟着,篮球男的两条手臂,就在她的强势掰扯下,“咔吧咔吧”,两个手腕在背后并在了一起。
我快速的抽出鞋带扔给她:“接着!”
篮球男从出现,到被用鞋带并拢捆住大拇指,最多绝不会超过一分钟。
虽然见他被白晶制住,我还是惶惶然跑了过去,屏住气朝白晶被刀捅的部位一看。
确有血迹,但只有小指甲盖那么大一小片。
眼珠转动,落到果绿色的刀柄上,我顿时失语。
……
“王八羔子,真他妈对我孩子下手,老子弄了你!”
随着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一个穿着汗布背心、黑色大裤衩、深蓝色拖鞋两边张歪的‘巨人’大步从竹林里走了过来。
陈祖道一到跟前,就猛地抬起一只脚……
“别乱来!”
我急着冲过去,愣是将‘篮球男’生拽出他的脚底,抬眼间瞪着他道:“你活腻味了?杀人不用偿命?!”
陈祖道怔了怔,忽然伸手拽下脚上的破拖鞋,光脚横跨过篮球男的身子,手里的拖鞋连番照着篮球男脑袋上招呼,边扇边道:
“哪他妈来的坏种,动我孩子!我让你动我孩子……”
他用鞋底子对着篮球男的脑袋瓜抽了足足有一分钟,还没停下来的意思。
看着篮球男半边脸贴在土路上,一副生无可恋的绝望模样……我真正哭笑不得。
我看了已然站起身的白晶一会儿,伸手朝地上指了指:
“刀断了。要是不断,你这会儿不死也就剩半条命了。”
“我知道!”
白晶恨恨说着,一只手从t恤领子深进去,抽出一条皮带的同时,后背传来一下轻响。
一个光洁的白瓷盘子掉落在她后脚跟……
第六十八章 失控(上)
白晶问我:“你不是说,他会捅我的后心吗?”
我只能是无语。
我通过相语看到的,‘篮球男’是从我刚才关注的位置冲出来,先是下流的捣在白晶身前,白晶才一弯腰,刀子就扎进了她的后心。
为了印证一些事,避免白晶真被刺伤,我让她用皮带把盘子绑在后心的位置……
‘蓝色杀手’真的出现了,但是,和看到的细节却不相同。
“他为什么要杀你?”我边问白晶,边蹲下身看那把凶刀。
白晶冷冷道:“他叫齐辉,五年前我第一次上庭,就是替他打官司。随着调查,我发现他当初委托我的时候,说的全是假话。他家里人许诺给我很多钱,让我颠倒黑白。我没答应。最后他罪名成立,被判了五年六个月。”
“他这是找你报复呢。”
我看向齐辉,“他也不像傻子啊?杀人居然带把断了的刀?”
齐辉被白晶掰断胳膊,疼的呲牙咧嘴,可是闻言也露出了极度疑惑的表情。
我忽然恍悟:“哦,我明白了,是你师父暗中保护你吧?”
白晶摇摇头,突然笑着看向陈祖道。
陈祖道直起身,套上拖鞋,从身上摸出一样东西,居然是半截断刀。
甩手间,半尺长的断刀,几乎是贴着齐辉的鼻尖钉在地上。把他吓得当场昏了过去。
我愕然看着陈祖道:“刀是你弄断的?”
“昂!我本来以为你们两个小鬼跟我逗着玩。出来一看,真有个小王八蛋偷摸的躲在树林子里。我心想我老人家出手,那太欺负他了。又怕白丫头真被他伤了,干脆就把刀给他掰了。”
陈祖道一脸懊悔:“白丫头,你是不是有心事啊?以你的身手,这小王八蛋平常绝对近不了你的身啊。今天这是怎么了?”
白晶看了我一眼,拿出手机报警。
我自然明白她这一眼的意思,就像陈祖道说的,齐辉这样的体格,跟白晶动手根本不是个儿。
白晶是有惊无险,但还是被断刀挑破了皮,见了血。一来是因为齐辉出现的实在太突然,照我估计,约莫从我们在竹林山庄的时候,就已经被他暗中盯上了。
关键一点,白晶刚才正因为我说的话走神,所以才没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警察赶到,把齐辉带走,白晶没有跟去,只说已经通知自己的助理,去局里配合处理。
回到陈祖道家里,陈祖道忽然说:“等着,我去弄点吃的。你们俩,今天就别走了。住这儿得了!”
他前脚进厨房,白晶后脚就把我拉进堂屋,“你真是通过相术,看出有人要杀我?”
我点点头,“不过我都没好好学过,现在看来,如果细节出现变化,结果也会变的不一样。”
“那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真的!”
白晶呆了呆,猛然挥了挥手,“这事回头再说,现在,我们必须得尽快弄清楚,吕信都有哪些经历和喜好。实在不行,今天还真得住这儿。”
不多会儿,陈祖道就单手托了个不锈钢大盆进来。
我只看了一眼,就连着吞了几口唾沫。
这就是一盆大杂烩,只不过不是一般的折箩(吃席剩下的菜),而是一大盆切好的卤肉、烧肉。
牛肉、羊肉、肘子、卤下水……这一盆,最少得有三十多斤!
盆子摆在桌上,陈祖道偏着头看着我,表情很有点古怪。
我见他从进门就一只手藏在身后,干笑道:“大块吃肉?大口喝酒?”
陈祖道又再大小眼的看我,另一只手也伸到了背后。
下一秒钟,我就闻到和桃花白截然不同的另一种酒香。
我怔了怔,干笑两声:“要是换了别的酒,我还真不想喝。现在……那今天就先不回了。”
陈祖道哈哈大笑,“你和我小弟的关系绝不一般,不然不能够这么像他。”
说话间,将一个一尺多高、开了封的大肚坛子亮了出来。
三人就坐,我单拿杯子倒了一杯,看着略显浑浊的液体,有些愣怔。
白晶端起杯子闻了闻,蹙眉道:“这酒闻着就不好喝。”
“是真不好喝。”
我和陈祖道同时道。
我冲白晶笑笑:“这酒是用地瓜干子酿的,用的是最粗糙的工艺。能好喝才怪。”
见我一口喝下半杯,白晶问:“不好喝你还喝?”
“我爷爱喝这个。我刚会说话那会儿,他就用筷子蘸着这酒喂我。”
陈祖道提着小心问:“你大半爷,还是没变?只喝这个?”
我愣了愣,才想到他给想弄岔了。
想到通过相语见到的场景,我一咬牙,硬着头皮点点头。
“他现在身体咋样?”陈祖道眼中透着关切。
我实在是不想欺骗一个一百多岁的老人,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这种眼神,我就有种莫名的厌恶。
“他身体还算硬朗。”我端起杯,在他酒碗上碰了碰,一口喝干了杯中酒。
我刚才是真没说瞎话,他要拿出来的是茅台五粮液,我未必有兴趣。
可是,这从小到大熟悉的酒味,让我想起了爷。更回想起这段时间的遭遇,心中难免惆怅。
酒喝下去,像是一道火线,顺着食道直烧进胃里。
我心里猛一动,看向白晶:“吕信喜欢喝地瓜干子酒。”
白晶和我对望一阵,微微一点头。
这意味着,之前发生的事,已经让她开始相信我所说的真实性。
这等于是,她之前考虑的和陈祖道开始话题的切入点,已经被否决了。
她当然不傻,也是无奈。
眼下,为了达到目的,就只能任由我发挥了。
而我想到的方法很简单,就是——欺骗。
白晶说陈祖道是盗门中人,这点已经毋庸置疑。
如果不是贼盗出身,以他的体型,想要接近齐辉而不被发现,就已经很难了。
更绝的是,他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偷走了齐辉的刀,‘没收’了刀尖后,又给还了回去。
生神仙的手段,由此可见一斑。
盗门中人,绝不能是没脑子的二愣子。
但陈祖道明显是那种天生爽朗,大开大合,还有些诙谐的性格。
具体体现在——我已经计划好套的话。
可是,没等我再开口,他就先打开了话匣子。
他把一大块牛肉塞进嘴里,含混的问我:
“小家伙,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三七。”
“三七?”
陈祖道嘴巴的动作停了下来,半晌,明显是把没嚼几口的肉硬咽了下去:“你没有姓啊?”
我说:“没有,我是我爷捡来的,他老人家脾气倔,说不是自己的福分不沾,不让我跟他姓,所以我就叫三七。”
陈祖道小声念叨了句什么。
但他本来的嗓门就比一般人大,虽是小声叨咕,我和白晶也都听到了。
他说的是——他还是一点也没变啊。
我心念转动间,凑到白晶耳边说:“他喝多了。”
白晶看着我没说话,但眼神中意思很明显:不可能。
我仍是贴近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平常可能不会,但从咱俩来,他拿出桃花白、我提到‘大半’的时候,他的情绪大起大落。再好的酒量,也因为情绪起伏酒意上了头了。”
白晶咬了咬嘴唇,继而看着我,露出一副凛然之色。
我默默的冲她点了点头。
这几句对话绝不是没意义的。
在预料到齐辉出现前,我两次看到了‘死亡现场’。
第一次是——白晶终于让陈祖道相信,吕信早在多年前就死了。陈祖道狂嚎三声,一掌拍碎了自己的天灵盖!
第二次——白晶不顾阻拦,摆事实讲证据,逼得我不得不说实话,说根本没有‘大半叔’这个人;再次证明,吕信死了。
陈祖道突然仰天大笑,狂笑过后,毫无预兆的向我和白晶同时出手。
结局就是,白晶猝不及防,一下就被打成了重伤。
接着,陈祖道就像个老疯子一样,口口声声骂我是骗子、混蛋、王八羔子……同时不断冲我下死手。
我避无可避,最终只能是铤而走险,想拼着被他扯断一条手臂,也要了他的命。
结局就是——我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小觑了这盗门高手。两人同归于尽……
我相信,以陈祖道的性格,正常情况下,是不会发生这种状况的。
然而,从三碗桃花白下肚,他就因为多方面的原因,先醉了。
从那时起,到目前,只要有个激发点,挑拨到他最敏感的神经,他立刻就会失控,会变成真正的酒疯子,做出绝决的事。
白晶也想通了这一截,所以就更无计可施了,只能是咬着嘴唇,默许我以自己的方式和陈祖道进行交流。
从坐下以后,陈祖道对我的态度,就变得很小心。
我和白晶交头接耳、互相对眼色,他都看在眼里。
等我又再倒上酒,他才笑盈盈的问我:
“你爷现在还是爱穿白衣裳吧?”
我点头:“嗯。”
“你奶呢?身子骨咋样?”
我暗暗皱眉,嘴上不带好气:“我爷打了一辈子光棍,根本就没娶过亲!”
我是真忌讳谈论爷的私事。
然而,我绝没想到,我一直担心陈祖道会酒后失控,但因为一句话,他还是失控了……
第六十九章 失控(中)
我爷确实是独身了一辈子。
我不想跟陈祖道提爷的事,是因为跟外人说这些,是对爷的不尊重。
可是,现下陈祖道明显是想岔了,认为我所说的,会泡制桃花白的‘邻居’,只是我的托辞,实际‘大半叔’就是我爷。
为了配合白晶,我才不得已含糊其辞,目的是哄骗陈祖道尽快说出一些事。
但我没想到,我随口答了一句,话一出口,气氛瞬时就变了。
陈祖道像是触电般猛地浑身一震,酒碗兀自端在嘴边,两眼瞪得像铜铃一样,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我!
看到他的这幅表情,我心里猛一哆嗦,刹那间脑海里竟再次闪现出一段画面。
所‘看到’的场景,让我头皮一阵发炸,猛然甩手,将手中的酒杯朝着陈祖道脸上一扔,站起身急着向后退。
可我忽略了一件事。
陈祖道家,里里外外全都是复古的家俬,我坐的同样是一把圈椅。
我匆忙后退,却又坐回了椅子里。
想到可能会立刻发生的可怕情形,我也顾不得再站起来,抬脚一蹬桌子,连同圈椅向后翻倒。
然而,我反应仍是慢了一步。
陈祖道根本没有闪避,酒杯砸在他脸上的同时,他手里的酒碗撒手落地。在我蹬桌子的时候,他已然把手伸了过来。
他身高臂长。我才刚往后倒,他一只手就抓住了我的右肩。
“三七!你疯了?!”白晶显然还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我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陈祖道劈手抓住我以后,整个人就像是崩溃了,居然嘴一咧,“哇”的一声,嚎哭起来。
我只能是求助的斜看向白晶,然而她也已经喝了不少酒,反应相当的迟钝。
她甚至没发觉,我已然处在生死边缘。
我相信陈祖道无心伤害我,但一个情绪大起大落、喝醉了的巨人,一举一动都是极具杀伤力的。
他只是左手抓住我的肩膀,却根本无法把握力度。
我感觉肩骨都要被捏碎了。
更要命的是,他那比普通人粗长近一倍的拇指,正压在我的喉结上。
我没法挣脱,只能低着下巴,拧着脖子硬撑。
这种情况下,他不必再增加力道,只要我支撑不住,稍一松劲,他就会捏碎我的喉结,要了我的命!
白晶终于看出不对劲,急着上前帮忙。
然而,这时陈祖道已然彻底失控了。
一声震耳的哭嚎后,不等白晶到跟前,他的两只手也搭上了我的肩膀。
同样的姿势,两个大拇指前端交叠在一起。
我只觉眼前发黑,再也抵抗不了,暗叫一声“我命休矣”,下一刻,就全然丧失了意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忽然听到两个人的对话。
“老祖,他没事了,你整晚没睡,还是去……”
说话的是白晶,没等她说完,就被一个虚弱的声音打断:
“我没事……我差点杀了他,差点杀了他……我一定要守在这里,等他醒过来,向他赔不是……”
听出这是陈祖道的声音,我心里陡然蹿出一股暴戾的怒意。
我没有睁眼,想要开口,只觉喉咙发疼,连着咳嗽了好一阵才稍稍缓解了一些。
陈祖道和白晶同时道:“他醒了!”
“是啊,看来我还没死。”
我冷冷说了一句,却仍没有睁开眼。
“啊!”
陈祖道陡地发出一声怪叫,“小弟!你……你是小弟!”
这时,我还没意识到不对劲,只是难压满腔怒火,感觉他离我很近,控制不住的顺着声音,狠狠一耳光甩了过去。
“啪!”
这一巴掌打的结结实实,我同时睁开眼,翻身坐了起来。
陈祖道就坐在旁边,脸色苍白,一侧的脸颊上却清晰的印着通红的手掌印。
见他就那么直愣愣的看着我,我怒火更盛,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他突出的喉结上。
“你别乱来!”白晶似乎洞察到我起了杀心,急着上前想制止我。
她的反应很快,但还是慢了半步。
她才一挪步,我就攥起右拳,中指指节凸起,朝着陈祖道打了过去。
陈祖道像是被定格住了,没有任何反抗和躲避的动作。
眼看这一拳就要正中他的喉结,突然从旁边伸出了一只手。
这只手的主人并没有直接阻挡我,而是横切过来,捂住了陈祖道的前颈部。
我原本致命的一击,正打在这人的手背上。
“嘎嘣”一声骨裂的声音响起。
在我听来,却像是耳边炸响个惊雷。
我刚才在干什么?
陈祖道确实差点要了我的命,可我还活着。
他是酒后失控,我却是怎么了?
我怎么会轻易的就想要他的命?
“你们都走开,他想要我死,那就是我该死。你们谁也不许拦着。”
陈祖道仍然在看着我,抬手间,将保护他的那只手挡开,居然对着我,露出一丝笑意。
我惊觉刚才失控,震惊的同时,才发现除了陈祖道和白晶,屋里还多了一个人。
这是个身高体形和我差不多的男人,戴着一副银边的金属框眼镜,看年纪,绝超不过三十岁。
刚才护住陈祖道的,就是这个人。
“咳咳……咳咳咳……”
我再次咳嗽起来,张口间,吐出的唾沫还带着血丝。
眼镜男手骨明显骨折,疼的呲牙咧嘴,用另一只手把一个药瓶递给我:
“你伤的不算太严重,但起码也得养一个星期。嘶……我就惨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小半年都不能上班了。”
陈祖道淡淡道:“你不是喜欢那幅画嘛,拿去,当是对你的补偿。”
眼镜男一怔:“老祖,你真舍得把画给我?”
陈祖道面无表情:“我从来说一不二。”
眼镜男足足又愣了得有半分钟,朝我看了两眼,才露出惊喜过望的神色,向我伸出左手,激动道:
“你好,我叫李涛,是中医。我父亲之前是老祖的保健大夫,父亲过世,我接替了他。”
“中医?”
我本来就对他很抱歉,伸手和他握了握。
正想说两句道歉的话,他已经抽回手,从刚才拿出药瓶的皮包里,抽出一张名片给我。
我接过来看了看,有些摸不着头脑的问:
“枯木堂?是中医诊所?”
李涛笑道:“对。很多人都会觉得,这个名字不吉利,但仔细想,枯木逢春犹再发,不是更说明我们的诊所牛掰啊?哈哈……嘶嘶……”
我一听,觉得的确有点道理,但仍然没能完全消除疑问。
我把名片对着他问:“你不是叫李涛吗?名片上怎么是‘李四’?”
李涛又笑了,但这次的笑容,很是透着些古怪:
“枯木堂不只替人看病,还负责解决其它一些问题。我们出诊的医生,从来不用真名,都是用数字作为代号的。我是李涛,也是李四;嘿嘿,我父亲活着的时候,也是李四。”
第七十章 失控(下)
“父亲叫李四,儿子也叫李四?”我不知不觉对枯木堂产生了兴趣。
“这是枯木堂的规矩。实际不光是我,就比如我师兄,他的祖父就叫陈三,等他的父亲接管了枯木堂,就改名叫陈三;现在师兄接手枯木堂,也叫陈三。呵,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们师兄弟之间,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真名。不过嘛,老祖和我们李家的关系很深,所以,在他面前,我不会隐瞒。”
李涛说话间朝我手上的名片指了指:
“有个小三灾什么的,尽管打给我。不过话说头里,枯木堂收费一向很贵,如果付不起报酬,那就别联系了。”
说完,他扭脸看向陈祖道。
陈祖道的目光一直就没从我身上挪开,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的朝着一面墙指了指。
墙上挂着的,是一幅卷轴的仕女图,看上去,绝对很有些年头了。
我对古玩字画是门外汉,就只见李涛摘下卷轴,小心翼翼的收好,如获至宝般再三向陈祖道道谢。
他离开的时候,白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后来我不经意向她提到这幅画,问她价值几许。她报出一个数额,惊得我差点没把车开到树上去……
白晶告诉我,我本来伤的不轻,但也不至于昏迷整整一夜。陈祖道把李涛叫来,当时就可以把我救醒。但李涛说,那样我会变成哑嗓。所以在替我用药的同时,用他自己的方法,让我安睡了一晚,总算是不会落下后遗症了。
听她说明,再看陈祖道,我不禁再次怒火中烧。
刚要做出些举动,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貌似我刚一醒过来,就想要他的命。
这绝不正常。
陈祖道是酒后失控,但是,在某个瞬间,我似乎比他失控的更加严重……
经过这件事,我更加反感陈祖道,喝过李涛给的药水后,仍不想跟他搭腔,只向白晶点头:
“你坑了我一次,但也救了我一命。咱们两不相欠了。我不想再问什么,你也不用再管我的死活。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白晶疑惑的看着我:“我什么时候救过你?”
我失笑:“非得让我把话挑明?昨天要不是你出手,我还不让这老疯子给捏死了?”
白晶更显莫名:“你忘了昨晚发生了什么?”
我见她不像开玩笑:“难道不是你救得我?”
白晶摇头:“当时老祖已经完全控制不了自己,就算我想救你,也做不到。”
“那是……”我真想不起来后续发生过什么。
白晶望向陈祖道,眼睛却是向下。
我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顿时大吃一惊。
陈祖道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大裤衩下头,两条腿平伸,膝盖部位竟都打了夹板。
我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把他的腿打断的?”
陈祖道忽然对着我说:“小弟,你还在生我的气。也对,我差点杀了你。别说你打断我两条腿,就是要我的命,也是应该的。”
“我打断你的腿?”
我忽然意识到,他话里的语病还不止这一点,“小弟?什么小弟?”
陈祖道没再说话,只是看着我,嘴角带着悲凉的笑意。
白晶皱着眉,冲我勾勾手,示意我站起来。
我下了床,刚走到她面前,她忽然朝着我做了个动作。
不等我弄清她这动作的含义,她就一手一个,抓住我的手腕,同时双脚离地,原地跳起近一米高。
“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我烦躁不已,喉咙更是疼的厉害。
“你是救了自己的命,但是出手也太狠了!”
白晶居然显出怒意,“别告诉我你得了失忆症!”
“别他妈废话……咳咳咳……”
我这一急火攻心,陈祖道反而急了。
他两腿不能弯曲,但一伸手就拉住了我,硬是把我拽回到床上,竟是带着哭腔说:
“你别动气,千万别再伤着自己了。白丫头不肯说,我说,我什么都跟你说!”
他倒是不啰嗦,三言两语就说出了昨晚的状况。
我听得目瞪口呆,只觉他说的像是天方夜谭。
按照陈祖道的说法,他当时的确是失常了。
但在我做出一个动作后,他立即就清醒了过来。
我所做的,大致就和白晶刚才对我做的头一个动作一样。
那就是——我直接张嘴朝着陈祖道脸上吐了口带血的痰!
我被陈祖道提在半空,那口痰不偏不倚,正吐在他一只眼睛上。
他立时惊醒,松开了手,我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一口痰就让你清醒过来了?”
我连连摇头,“那你的腿又是怎么回事?”
陈祖道苦笑:“看来你是真还没想起来以前的事。”
他往前探了探头,试探着问:“你不记得,咱们那天是怎么认识的了?”
我忍不住皱眉。
他急忙连摆双手,“不记得就不记得吧,别为了这事伤神。我跟你说,我跟你说。”
听他接着叙说下去,我再一次张口结舌。
原来我那一口痰吐在他眼睛上,就只是先招。跟着的,就是狂暴之极的反杀。
陈祖道被血痰糊了眼,整个人清醒不少,意识到顷刻间就会要我的命,第一反应就是急忙撒手。
可他的两手才一松,就被我反扣住了两个手腕。
下一秒,我所做的动作,就和白晶刚才做的类似。
陈祖道平伸的双臂,就好比是双杠。
我抓住他的手臂,吊在半空,双腿连带腰蜷成一团,紧跟着双脚猛然蹬出,同时狠蹬在他膝盖上。
陈祖道能耐再大,终究还是个人。
膝盖骨本就软弱,非但我用尽了全力,他还因为崩溃,两条腿僵直绷紧。
这两脚同时下去,立马就把他两条腿给踹断了。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控制不住的连连摇头。
白晶再次疑惑的看着我,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变色,似乎是想说话。
但是,没等她开口,陈祖道就先一步说道:
“你是真恨坏我了,那是应该的,因为你不光还没想起以前的事,我还差点杀了你。我昨晚是喝醉了,可你吐那一口,我真就立马清醒了。呵呵,记得当年,咱俩头回见面,你对付我,就是用的这一招。”
第七十一章 初见白衣
我越听越觉得不对头,刚要打断陈祖道,白晶突然在他身背后冲我摆了摆手。
我嗓子也是疼的厉害,明白她的意思,干脆低声对陈祖道说:
“我喉咙太疼了,不想说话,你别吞吞吐吐,别再问我什么。你跟白晶说吧。”
白晶立刻配合的说:“老祖,你先说说,你和吕信当年是怎么认识的吧。”
陈祖道哈哈一笑:“说出来怪丢人的。不过,丫头你不是外人。小弟……三七也……嗨,我就不废话了。白丫头,你去拿酒来。”
“混账!你还敢喝?!”我低吼一声,却先把自己吓了一跳。
撇去陈祖道之前的异常,按说以他的性格,绝对是很讨喜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开始和他正面相对,就对他有种莫名的反感。
对一个人有成见,是可以不需要理由的。
但陈祖道到底已经一百多岁了,我就是再烦他,也不至于直接对他开骂。
这要是让我爷看见,非用顶门杠子把我给砸死不可。
陈祖道的反应更加奇怪,他不光不生气,反倒笑吟吟的,用一种难以说明的异样眼神看着我:
“不喝就不喝吧,我这不是……这不是习惯了嘛。”
他笑着摇摇头,倒是没忘了话茬,干脆的说道:
“就我跟你认识那会儿……不,是和小弟头回见面那次。那时候我就是去一富户家里‘打秋风’去了。”
想到他的身份,我冷言道:“是偷,还是砸明火(明抢)?”
陈祖道抹了把秃顶,嘿嘿笑道:
“我哪会在乎这个。这事我不常干,就是白天见那户人家欺负个叫花子,我看他们不顺眼,就憋着夜里过去,能拿着多少大洋无所谓,走的时候就把他们家宅子给一把火点了。我也不怕被护院的发现,砸明火就砸明火呗,他们又打不过我。”
他说的这么直白,我反倒提不起气来了,“为富不仁,你教训教训那家人也就是了,至于烧人家房子吗?”
陈祖道两手一拍,使劲搓着:
“烧房子是必须的,那样才解气。不过我没想伤人。去之前我就想好了,我提了两罐火油,在前后院同时点起火来,然后吆喝两嗓子。那样既烧不死人,他们也来不及救火。可我怎么都没想到,才一翻后墙进去,就被高手给堵了个正着!”
陈祖道说,那晚夜半时分,他刚提着火油翻后墙进去,就见小楼的阴暗处走出一个人。
当晚是月黑风高,但那人在黑暗中看来却十分显眼。
因为,那人除了布鞋是黑面儿的,上下都穿着月白色的裤褂。
看到有人走过来,陈祖道再是胆大包天,也稍稍一愣。
等到那人走近,看清对方的样子,他却是呆住了。
这人约莫二十出头,个头虽然不高,但气度很是不凡。而且,细看之下,眉眼五官竟是比一般的女人还要好看。
(说到这里的时候,陈祖道搓着手,刻意解释说:‘我说他个头矮,那是跟我比,其实他的个子,比大多数男人还是要高一些的。’)
白衣人走到陈祖道面前,淡定自若的往他身上扫了一眼,就只低声说了一个字:“滚!”
陈祖道缓过神来,听对方这么不客气,也是来了气,二话不说,只把两个装满火油的陶罐往地上一放,两手一抻,轻易就抓住了对方的肩膀,将他像拎小鸡似的提得双脚离地。
白衣人脸色变了一变,紧接着做了一个让陈祖道绝想不到的动作。
他一鼓腮帮子,居然张口朝着陈祖道吐了口痰。
陈祖道看他的模样打扮,就只当他是本家的少爷。哪想到他会忽然来这么一下子?
一口痰正吐在陈祖道左眼上,当时就把陈祖道给弄懵了。
他是懵了,可白衣人却留有后手。一口痰吐在陈祖道眼睛上,跟着人悬在半空,一脚就踢在了陈祖道小腹下方。
(陈祖道苦笑说:‘我不像那赵铁钟,一身横练,几乎都没有罩门。被踢上这一脚,当时就给我疼麻了。’)
陈祖道被踢中要害,顿时疼的松了手。
白衣人单腿才一落地,立刻再次横扫一脚,踢在一个装火油的陶罐上。
他这下用了巧劲,踢的时候罐子没碎,砸到陈祖道腿上却是碎了。
白衣人一只手插进上衣兜里,眼珠忽然一转,笑着对陈祖道说:
“还打吗?”
陈祖道疼的呲牙咧嘴,但他毕竟是盗门出身,一听话头就觉得不对,也低声道:
“你是护院?”
护院就是早年替大户人家保镖的,赵伯清当时就是这一行的翘楚。
陈祖道可不傻,陶罐一碎,再看白衣人的动作,立即就想到对方接下来的后招了。
陶罐碎了,他被泼了一身火油。对方只要拿出个火折子,晃亮了朝他身上一扔。他陈祖道不死也得烧成残废!
白衣人在和他说话的时候,确实也从兜里摸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
(事后陈祖道才知道,那是洋鬼子的玩意儿,叫打火机,是洋人的火折子。)
见到白衣人的举动,再听对方话音,陈祖道就知道自己彻底栽跟头了。
好在他想到,对方是本家财主请的护院。保镖的达官本来就是江湖中人,对方没有大喊大叫,也没点火,而是低声细语,那是看在同是江湖中人的份上,给夜盗之人留情面了。
见白衣人不言语,只是笑眯眯的看着自己。陈祖道哪还敢说别的。
“技不如人,我认栽了,你想怎样?”
“呵呵,你以为我会对你怎么样?”白衣人笑着斜了陈祖道一眼,“在这儿等着,我给你找件衣服去。”
白衣人去到那小楼里,不大会儿,就提了个包袱出来。
他把包袱丢给陈祖道,招手道:
“我有点饿了。这个时候,隔壁街的早点铺老板应该起来了。他们家的阳春面不错,你,换了衣服,跟我一起来吧。”
……
这白衣人,自然就是吕信。
陈祖道叙事能力绝不如白晶,但述说这些的时候,就跟背流水账似的,快,而且清楚的很。
听他说起来,反倒是比白晶说的更有意思。
他最多用了五分钟,就说明了和吕信最初相识的经过。
然而,说者无心,我却是不自禁的,想到了这当中最大的一个漏洞……
第七十二章 阳春面(上)
我只是想到陈祖道的叙说当中,至少有两点是说不通的。
但是,并没有打算发问。
因为,这个时候,陈祖道虽然没有喝酒,但显然已经沉浸在对前尘往事的回忆里。
想套他的话,这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可是,正应了一句老话——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白晶明显也想到了我所想到的,摆了摆手,直接向陈祖道说:
“不对!你说的不可能成立!”
我立时想到她这是犯了职业病,想对她使眼色,她却只是蹙着眉心,一门心思的望着陈祖道。
陈祖道“哦”了一声,转向她问:“你是指什么?”
白晶反问:“你那装火油的陶罐有多大?”
陈祖道想都没想:“就和装桃花白的酒坛差不多,不,还稍微大点有限。你得知道,我本来是打算让那户财主倾家荡产的!不要他们的命,但肯定让他们救不了火!火油当然要带够了!”
白晶眉头蹙的更紧:
“那至少是十五公升到二十公升的容量。那么大一个坛子,打碎了得发出多大动静?不光没惊动本家,吕信还能去到屋里拿衣服?”
陈祖道一梗脖子,用教训的口吻说:
“你个小丫头,性子总这么急干什么?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白晶终于看向我,四目相对,她似乎也意识到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断陈祖道,赶忙偏过脸对陈祖道说:
“祖爷,我错了,你接着说吧。”
陈祖道貌似真很喜欢这‘小丫头’,笑着点点头,却是说:
“你个傻丫头,明明聪明的很,怎么关键时候脑子就转不过弯呢?”
他转向我,眼中透出一丝狡黠:
“白丫头转不过脑筋,你肯定想到了。”
我闷声说:
“还用想吗?那白衣人不是本家,也不是看家护院,十有**跟你一样,也是个多生了手的。你是艺高胆大,他就只是灵活机巧,肯定不能是一个人砸明火。他敢那么豪横,多半是用迷药,把那一家子都给放翻了。”
“啪!”
陈祖道双手互击,“没错!就是这么回事!那天我换了小弟给我的衣服……娘的,那衣服忒小了,裤子穿上,半截小腿都露在外面不说。那袍子穿身上,根本连扣都系不上!”
我往他身上瞥了一眼:“那衣服本来的主人,不是个胖子,就是体格彪悍的护院。”
我这么说是因为,除非是这两种人,平常男人的裤子,对陈祖道而言,那特么就不是七分裤,就是能穿上,也得是紧身裤!
陈祖道忽然叹息一声:
“你……都说对了。那就是个护院的衣服,而且那护院还是个大胖子。不过他个头比我差点,那衣服……呵呵呵。”
我问:“吕信当时怎么跟你说的?”
“推心置腹,实话实说!”
陈祖道回答的干脆利落,“那晚我换了衣服,跟随他到了那个早点铺。两碗阳春面、一坛加饭酒。我连喝三碗,小弟也陪着喝了三碗。只这三碗酒的工夫,他就给我交了底。
白天我看到那财主欺负叫花子,他也看到了。两人是一个心思,都想教训财主。小弟是个很怕麻烦的人,脑子却比谁都好使。我是夜里去的,他却是下午就去到那财主的家里,在厨屋的水缸里下了药!
我不杀人,只放火。他不一样!财主欺负叫花子被他看见的时候,他已然起了杀意,誓要灭那财主满门!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那财主一家,时隔几天,真就家破人亡了!”
“你们真是混蛋!”
白晶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至于吗?那财主要那叫花子的命了?”
陈祖道冷笑:“财主没有要叫花子的命,就只是施舍给他吃食。”
白晶一怔,随即更加勃然:“那你们就是混蛋车子!给要饭的饭,怎么叫欺负人?”
陈祖道也抬高了嗓门:“你知道那是什么季节?知道那财主是怎么给的?!”
“你别多话了!”我抄起一个藤条编的老式元宝枕头,扔在白晶身上。
陈祖道神色缓和了些,但语气却更愤恨:
“我和小弟穿单衣,那是因为,我们都是习武之人!那时可是数九隆冬!叫花子不过是跪门乞讨一口残羹剩饭,那财主却是命人抬来一桶潲水,从头顶给他泼了下去!叫花子哪来的替换衣服?那他娘的还不就擎等着冻死?”
“该死。”我脱口道,我说的自然是那为富不仁的财主。
陈祖道用力点头,却是说:“单就这样,还不至于被灭门。我后来和小弟深交,不怪他手狠,实在是另有原因。”
他转向白晶,梗着脖子说:“丫头,你应该知道你祖爷我是什么脾性。不该死的,我不会杀,别人杀,我还得拦着。可那次我不光没拦着小弟,还给他帮手。知道为什么吗?
那是因为,那财主之所以能发家,也是走的偏门!小弟本身个性懒散,见到财主欺负叫花子,本来都不打算管。但他无意间看到财主摘下帽子,看到财主后脑勺的癞疤,一下就认出了那财主的身份!”
“他认识那财主?”白晶问。
陈祖道用力点着头:“嗯!小弟本来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流落江湖,是因为小时候被人拍了花子(早年拐带儿童的一种手段),被拐卖到了远乡之地。小孩子未必记得住人的长相,但他记得拐卖他的人,后脑勺有拳头大一块癞疤!”
白晶震惊之余,露出恍悟的神情:“那财主是人拐子起家?要是那样,那就真该全家死绝了。”
陈祖道再次连连点头,“就是!就是!就是!”
他这么说的时候,一双大手攥的“咔吧咔吧”响。
见他这副架势,我是真有点瘆得慌。
所以,我当机立断,开口道:
“当时那地儿,在哪儿?”
“苏州!”陈祖道仍是因为回想往事,还在气头上。
我和他对视一阵,忽然笑了。
陈祖道一呆,“你……你笑什么?”
我不答反问:“那早点铺是坐商,但既然是早点铺,应该就不会大。”
“不大,就一个小门脸!我记得清清楚楚,就他娘的两张八仙桌!”
我笑笑:“凌晨时分,一个只有两张桌子的小店,两碗阳春面、一坛加饭酒,你和……吕信,就推心置腹了?”
第七十三章 阳春面(中)
白晶看着我,一脸的疑惑。
陈祖道同样是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间搓着手,哈哈大笑起来。
我受他感染,也忍不住轻笑,喉咙却是疼痛,又再控制不住的咳嗽了一阵。
陈祖道脸色稍变,向着我伸出手。
我随手一挥,“别碰我!”
他立刻缩回手,规规矩矩的把两只大手搭在大腿上。
那模样,就跟怕挨揍的小孩儿似的,既有些委屈,又不知所措。
我没再看白晶,冲着陈祖道撇了撇嘴:
“当时怎么个情况?”
陈祖道像是找到了台阶,赶忙道:
“我……我饭量大,酒量更大。那面的分量实在是少,黄酒又没什么劲头……等小弟把来龙去脉说清楚。那店家准备卖一天的面条,都被我俩……被我给吃完了。
另外还……还饶了两笼汤包。他店里的虽然不是什么好酒,但我和小弟喝得上了兴头……最后还是等到天亮,让店家去酒铺又买了一些。反正……反正那一天,那家铺子,就被我俩给包圆了。”
“噗……咳咳咳咳……”
这次咳嗽的是白晶,她是因为憋不住笑,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了。
听陈祖道这么说,我本来也该觉得好笑。
但是,我真是笑不出来。
我本来只是打算,用尽手段套陈祖道的话。
然而,听他说到这个地步,却已然有种被阴谋笼罩的强烈感觉。
我沉下脸问陈祖道:“吕信具体怎么对你说的?”
我忽然冷下声调,不光陈祖道本人,就是白晶也有点不适应。
陈祖道有些结巴道:“就……就是这么说的。你……你不是听我说了?你是……是……你知道我当时把人家一个饭铺都吃空了,你肯定也想起来了啊?”
“我不是吕信!”我猛地抬高声音。
结果是——喉咙像是被捆在一块的几十根针猛扎了一下,连咳嗽都咳不出了。
“小弟……”
“我不是你小弟!”
我喘着粗气,挥手撵开想要上前的白晶,眼望着陈祖道:“我自问不是什么好人。但是,我也不是没底线的下三滥!”
陈祖道愕然望着我:“你……你怎么会这么说?”
“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
我再次控制不住的抬高了声音,“你他娘的,就没跟我说实话!”
陈祖道本来是上半身向前倾的,闻言呆了一呆,颓然的向后靠进了椅子里,无力道:
“小弟,你还是在怪我伤了你……”
白晶到底还是去外屋端了碗酒进来,交到了陈祖道手上。
陈祖道见我没表示,刚要喝酒,我冷笑一声:
“拍花子、人拐子……固然该死全家。可是,人该杀,但不可辱。你是帮凶,你,认为你没错吗?”
陈祖道浑身剧震,一时无语。
白晶挨着床边坐了下来,一手搭住我肩膀,凑到我面前低声道:
“你可能想到了我没想到的,但你最好注意说话的口气,你……你别再刺激他了。”
我一把拨开她,向着陈祖道问:“那财主家是几进的院子?几栋楼?”
陈祖道低头道:“三进,就……就只一栋小楼。”
“那是什么楼!什么人住在里头?!”
不等他回答,我左右看看,顺手抄起另一个藤编的元宝枕,狠狠扔在他胸口。
因为想到了某些细节,我真有些控制不住情绪。
然而,当枕头砸在陈祖道身前,被他本能抱在怀里的时候,我陡然愣了一下。
“你又怎么了?”白晶显然看出了苗头,贴近我道:“是不是又‘看到’了什么?”
我没理她,转眼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卧房。
通过侧门观望,可以认定——外间就是昨晚我们仨喝酒的堂屋。
同样是复古的家具,连床都是早年间的拔步床(就是影视剧里常见的,带四柱上顶和雕花,跟间小房子似的那种)。
可这间屋子,怎么比外间的堂屋,还让我觉得别扭呢?
目光落在一处,我又是一愣怔。
刷了大白的墙上,明显有着两尺来宽,三尺多长的痕迹。
我记得很清楚,李涛走之前,把一幅原本挂在那里的卷轴卷走了。
我不懂画。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怎么就觉得那幅画也充满了怪异呢?
关键是,之前我私下问过白晶,知道陈祖道是独居此处。
回想起来
一个百岁老人
独居乡下宅院
宅子内外非但打理的干净利落
院子里还栽满明显是精心修剪打理的花卉盆栽
……
院子里的情形,像是过电影似的在我脑海里闪过。
突然定格在一个角落。
我脑中的某根神经,猛然一跳。
眼珠转动间,目光和陈祖道相对。
他明显有些惶惶然:“你没事吧?你想干啥?”
我脑海里瞬间又闪现过一些画面。
我发誓,即便已经开始适应了相语带来的异样。
但是,这时所‘看到’的,绝对不应该是我所能够看到的。
听陈祖道发问,我几乎都没过脑子,再次翻身下床,双脚趿进鞋里,两手按在大腿上,看着陈祖道说:
“我饿了!”
“噢噢……我这就去……”
陈祖道扭动着身子,想要站起来,五官却一阵扭曲。
我身子前倾,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
“腿断了,就别乱动。”
陈祖道像是反应过来,点点头,却是大声如雷的叫道:
“哑子!哑子!”
在他的叫唤声中,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过后,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青年男子跑了进来。
“哑子,弄饭!快弄饭!你吕祖爷饿了!”
青年明显怔了怔,看向我时,眼中满是疑惑。但也只是短暂的愣怔后,扭头就往外走。
我不知道哪根筋搭住了,见状不由自主道:
“站住!”
青年两肩一耸,缓缓侧过身看看陈祖道,又看向我。
陈祖道的形象,很像是那种无脑的‘巨人’,而且是很老的那种。
但不得不说,身为盗门元老,他非是无脑,而且还相当能洞察人心思。
就只看我和那青年的眼神,立刻就一手指向青年,对我说道:
“这孩子,是我十年头里,去狗市儿转悠的时候,捡回来的。他是个哑巴,他的名字,叫焦桐。现下,是咱们的……是我的义子干儿。”
第七十四章 阳春面(下)
白晶貌似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人,上下打量了焦桐一眼,向陈祖道问:
“老祖,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他啊?狗市……那不是卖狗的嘛?”
陈祖道嘿嘿一笑:“狗市当然是卖狗的,二十年前,我养的一条狼狗死了。从那以后,我就没再养狗。十年前,我突然心血来潮,又想再养狗。买狗,自然得去狗市。
那天,我转遍整个狗市,也没找到合眼缘的狗。走到底,却看到几个十五六岁年纪的小混蛋,正在围着一个小孩儿,往那孩子身上呲`尿。我把那些小王八蛋赶开,询问那被欺负的孩子,才知他是个哑巴。”
陈祖道指了指焦桐:“那时,他老娘还在世,身患重疾,不能营生。这孩子靠捡破烂、讨饭奉养老娘。那天,他是把家中黄狗所下的两个狗崽,拿去换钱的。结果狗崽被那帮小王八蛋给摔死了,还嫌欺负他欺负的不够!”
白晶叹息一声,眼中浮现怒意:“老祖,你当时就只是把那些小混混赶开了?”
“我会轻易饶过他们吗?”
陈祖道看向我,没继续往下说,那眼神,摆明是在问我:有没有想到他是怎么对付那些混小子的?
我说:“欺负人的人,必定是没好下场的。那帮小混混,以后每次解手,恐怕都要有阴影了。”
陈祖道一拍巴掌:“我就知道,当时换了你是我,也一定会那么做的。”
他记性倒是真好,没忘对白晶解释:
“狗没买着,这小哑巴却是合了我老人家眼缘,我当时就收他做了义子。可惜,他老娘那时已经病入膏肓,就连李四也回天乏术。就只用猛药,让那妮子过了一年半的舒坦日子,到底还是去见阎王了。我老人家有手有脚,平时能走能动,用不着他伺候。就只让他替我看铺子。现在我腿脚不便,那还不叫他来孝敬我老人家?”
说着,他向焦桐一挥手:“你吕爷……你三七叔从来只在桌边吃饭,你抬我去外面吧。”
焦桐立刻点点头,双手从后边抓住陈祖道所坐的太师椅,吭都没吭一声,连人带椅子端起来就往外走。
我和白晶面面相觑,双双目瞪口呆。焦桐看起来不算多壮实,这两膀子力气也太大了吧。
陈祖道本来是打算让焦桐去做饭的,被我给拦下了。
我让他照看陈祖道,招呼白晶到了厨房。
一进门白晶就感慨说:“真看不出来,焦桐居然力气那么大。”
“不出奇,你可别忘了,你老祖是他干爹。”我似笑非笑的看着白晶,没再往下说。
白晶瞪眼道:“对,你还是他三七叔呢!我说你多大个人了,开这种玩笑有劲吗?”
她向外看了一眼,忽然放低了声音:“现在看来,这件事比我想象的要复杂的多。有件事,我必须提醒你。”
“说。”
“你,很可能已经不是你自己了。”
我怔了怔,往锅里加了两瓢水,蹲下身默默的点起了炉火。
“你没发现你不对劲吗?”白晶问我。
“我喉咙疼,有什么话你直说。”
“你现在已经知道,炭窑里的那具男尸,就是吕信了?”
白晶索性蹲到我身边,低声快速的说:“你背上的印记,可以说是诅咒,但更确切的说,印记出现,意味着你已经被某个邪灵附了体。这个邪灵,之前是附在吕信身上的。
吕信到了最后,已经完全被邪灵控制了。任由他活在世上,就是纵容那邪灵作恶。
所以,万不得已,黄家香堂设计将他引到那炭窑,用十八个黄家出马仙的性命,结合连窑中的五行气势,布设法阵,和吕信怼命,同时将邪灵镇压在那里。
法阵没有永恒的,那邪灵却是永生不灭。胡黄两家的家长算到,法阵近期会失效。想要掌控邪灵,不让他为祸,就只能找一个体质偏阴的人,将邪灵转嫁到这人身上。”
我干笑:“我就是你说的那个倒霉催的呗。”
“你不相信我说的?”
“信。”
白晶狐疑的望着我:“真信?”
我和她对视,忽然向前一探头,两人的鼻尖几乎贴在一起,“如果我不懂相术,从见到陈祖道开始,我至少死了两次了!你说,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有什么是不相信的?”
白晶一时没反应过来,两人呼吸相闻,她才猛然惊觉,急着站起了身,转头的瞬间,我看到她耳根连同脖颈都红得像是火一样。
沉默了好一阵,她才背对着我说:
“你觉得你现在正常吗?”
“我说过,我喉咙疼。”
她终于还是转过了身,“你变了,特别是你刚醒过来的时候,给我的感觉,你不是原来的你,而是另外一个人。”
“是吕信吧。”
“你想到了?”白晶诧异。
见我又再不语,她显得十分急切:“那邪灵肯定是附在了你身上。但就算是胡黄两家的家长,恐怕都没有想到,过了整整一甲子,吕信虽然魂魄消散,但意识还有残留!或许他的部分意识,那时就已经和邪灵融为一体。现在,连同那邪灵,一起转移到了你身上了!”
“你知不知道这有多严重?”白晶顿足,“你怎么还是一点都不在乎似的?”
“你想要我有什么反应?”
我看了她一眼,从碗柜里拿出四个大碗,边往里加作料边念叨:“除了白坯,阳春面是最简单的面食。但越简单的东西,反而越不容易做好。作料只有三种,但比例一定要恰到好处。”
“你……你现在跟我说下面?”
“呵呵,不然呢?”我猛然收敛笑容,“你说的我都信了!唯一不相信的,就是你说你能保住我的命!我现在能做的,不是听你废话!而是亦步亦趋,每做一件事都提着十二分的小心,才能保住我自己的命!”
白晶浑身一震,“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我朝灶台上指了指:“面好了,帮忙端过去吧。”
见她无动于衷,我凑到她耳边,低声说:
“不管怎么样,陈祖道多半已经当我是吕信转世了。我要自救,就必须从他身上着手。从,这一碗阳春面开始。”
第七十五章 又见白衣
直到我故意向白晶耳朵眼吹了口气,她才反应过来,退后两步,看着我的眼神中,竟透出些许恐惧:
“你这样真的很吓人。我……我没想过要害你……”
面端上桌。
焦桐朝碗里看了一眼,撇了撇嘴,像是很不屑。
陈祖道先是一怔,跟着捧起碗,只小心的沿着碗边喝了口汤,就“哇呀”一声怪叫。
我笑吟吟的看着他:“还是原来的味儿吗?”
陈祖道顾不上放下碗,连连点头:“是!是!这味道还和以前一样!”
我点点头:“那就好,酒就别喝了,趁热吃吧。”
“你……你不是饿了吗?你怎么不吃?”
我低眼看看自己身上,还没开口,陈祖道就恍然大悟般说道:
“倒是我忘了,你说过吃饭是一件很正式的事。你的衣服,昨天被挂烂了。”
“你这里有我能穿的衣服吗?”
“有,有!里面衣柜里,左边挂着的几套,你应该都能穿。”
“我自己去拿。”
我走进里屋,四下看看,打开了陈祖道说的那道衣柜,稍一迟疑,拿出了一套衣服……
从昏睡中醒过来的时候,我确然不记得昨天后来发生了什么。
但通过和陈祖道的对话,我竟似隐隐有了些记忆。
我在被陈祖道提起来的时候,上衣挂在椅背上扯烂了。
忽略白晶在厨房里说的一部分‘废话’,可以肯定,陈祖道心眼很活泛。但却因为对某人感情至深,活泛的过了头,有点疑神疑鬼。
他最初怀疑我爷就是‘大半叔’,是因为桃花白的泡制方法,在他看来是独一无二,而且不能够外传的秘方。
等到我衣服被扯烂,他清醒过来,必定是看到了我背上的狼头印记。
白晶说什么邪灵附体,我都可以先不去想,但有一点肯定,吕信身上有着相同的印记。而且还被陈祖道看到过。
所以,当印记显露,‘大半叔’就被推翻,在陈祖道想来,我就变成吕信的转世了……
我走回堂屋,白晶最先看到我,一下就怔住了。
陈祖道本来正稀里呼噜的吃面,转过脸看到我,神色顿时变得无比复杂。
月白色的中式裤褂,棉质的材料,洁而不奢。
这身衣服,当然不是陈祖道的。穿在我身上,倒像是量身定做的一样。
就连和衣服放在一起的一双手纳千层底布鞋,居然也是我的尺码。
陈祖道怔怔的看了我一会儿,涩声道:“你,真的很像他。”
我故意装没听见,走到桌边,低眼看看桌上三个摞在一起的空碗,再看看陈祖道面前碗里的汤底。
陈祖道把汤喝干,抹了抹嘴,腆着脸笑道:
“这真是原来的味,我实在太久没吃过这味道了,一下没忍住,就……就……嘿嘿嘿……”
这话是老着脸皮说的,但还是越说越尴尬。
我问焦桐:“你会做饭?”
焦桐点点头。
陈祖道插口道:“这小哑子心眼活泛,做饭的手艺也是不错。可我跟他试过多少回,一样的材料,就是做不出你做的这味道。”
焦桐像是想表达什么,却是先看向了陈祖道。
陈祖道眼珠微微一转,大声对他说:
“你三七叔是懂手语的,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跟他说吧。”
我明明知道这又是陈祖道从侧面试探我的身份,也只能是暗暗叹了口气。
爷给人瞧病配药的本事我没学到多少,但跟着他走村串乡,倒真是见识过不少一般人没见过的。巧的是,我们邻村就有个哑巴,更巧的是,我跟那哑巴还是发小。
陈祖道存心试探,反倒是歪打正着了。
我冲焦桐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我看得懂手语。
他立刻用手语向我询问:“这面里有什么?”
他只是失语,能听得见,我也就不用跟他比划。
“一勺猪油,两勺酱油。葱花要先放。”
焦桐摇摇头,打手势:“我试过,但做不出爹要的味儿。”
我笑了:“你爹头一次吃这个味儿的阳春面是在苏州,但他一定没留意,也就不可能告诉你,那家早点铺的老板是北方人。
同样是面条,南方放碱,北方最多只在面里加盐。南方煮过面的汤,大多是没人喝的,所以,要在煮面之前,用开水冲汤。
北方是讲究原汤化原食,把面煮熟了,面汤厚了。用不含碱的面汤冲汤,再盛面条。那就是这味儿。”
焦桐看样子真是被陈祖道带大的,和他有着相似的习惯。
两人同时双手互击,“原来如此!”
接下来陈祖道一伸手,就揪住焦桐,直接给扔出了门口。
面条煮好,我才慢悠悠的吃了几口,陈祖道就又连吃了三大碗。
我见时机差不多了,对焦桐说:
“去帮忙拌盆儿黄瓜粉丝,打几斤加饭酒来。”
焦桐是真利索,我刚把面吃完,他就把酒菜端上桌了。
这一次,我和陈祖道用得都是碗,但他明显不敢大口喝酒。
我放下酒碗:“接着说当年的事吧。”
陈祖道酒喝慢了,反倒拘谨起来:“从哪里说?”
“还从财主家说起。在你开口前,我先说。”
我靠进太师椅,缓缓道:“白晶跟我说了火车上的一些事。那时候,你和吕信都是二十五六。”
“我二十五,小弟二十四。”
“我不喜欢别人插嘴,要不还是你先说?”
陈祖道忙摆手:“你说,你说!”
我点点头:“那个年代,江南的楼房还是不算多。财主家是三进三出的院子,那就是老式的宅子。在宅子里,有一栋小楼。你告诉我,楼里住的应该是什么人?”
“那……那是绣楼,是本家没出阁的闺女住的。”
我点头:“你当时衣服上泼了火油,是吕信从绣楼里拿出衣服给你换的。你说过,那是护院的衣服。护院保镖的衣服,怎么会在绣楼里?”
陈祖道本来因为饱后饮酒,面色已经又变得红润起来,这时忽然一阵青一阵白,好半天都说不出话。
“还是我来说吧。”
我声音越发阴沉:“先不说吕信为什么会从绣楼里出来,我就猜猜,你们是怎么让那一家人家破人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