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萧煜,就是昭奴
夏初多雨,倒是耽搁了南北战事。
尉迟府后院。
南宝衣哼着蜀地的小曲儿,拿着拨浪鼓坐在窗下逗弄阿丑。
小公主已经满月,白嫩嫩的一小团,眼睛乌黑明亮,挥舞着小小的手儿,像一颗糯米圆子。
正玩得高兴时,侍女突然进来禀报,说是沈皇后来了。
南宝衣抬眸望去,沈姜正挑开珠帘。
三五日未见,她许是没休息好,那张美艳的面庞添了几分阴郁。
她道:“皇后娘娘怎么来了?上茶。”
沈姜在她对面坐了,掀起眼皮看了眼襁褓里的小娃娃:“来看看霸天。算来已经满月了,可有断奶?”
南宝衣:“……”
槽多无口。
首先她的小公主不叫霸天,其次哪有小孩儿一个月就断奶的?
她微笑:“难道青阳帝姬他们,都是满月就断奶的?萧氏皇族,果然名不虚传。”
面对她的讥讽,沈姜面不改色:“本宫从未带过孩子,怎知他们几时断奶?”
从未带过孩子……
想来青阳帝姬和先皇太子他们,都是被乳娘带大的。
南宝衣在心底暗暗为他们难过。
她想了想,道:“娘娘可要抱一抱小公主?”
毕竟也是亲孙女呢。
沈姜瞥了眼小宝宝。
喜欢是喜欢的,只是她从没抱过小孩子,根本就不知道怎么抱。
她隐去眼底的喜欢,面带倨傲,嫌弃道:“瞧着软乎乎跟个汤圆似的,如此娇弱,本宫不喜欢。”
南宝衣又是沉默。
小宝宝当然娇弱,她生的又不是哪吒。
她自感完全接不上沈姜的话,便继续逗弄小公主。
沈姜却没有离开的意思,端起侍女呈上的香茶,慢条斯理地品起茶来。
她在这里,南宝衣做什么都不自在。
她小声道:“小孙女也看过了,娘娘不去前院处理政务,怎么有空看雨吃茶?”
沈姜不搭理她,继续品茶。
南宝衣心生无奈。
天底下那么多婆婆,大约她的婆婆是架子最大的那个。
她叫乳娘把小公主抱回寝屋,试探道:“娘娘的脸色不大好看,也不愿意去处理政务,莫非是对北伐产生了动摇?能叫娘娘动摇的,只会是那位琴师,您是不是还在怀疑,太上皇就是琴师?”
“住嘴!”
沈姜呵斥。
南宝衣笑了:“娘娘,我不懂打仗,却明白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为将者绝不能心生犹豫,犹豫? 就会败北。”
沈姜别过脸? 侧颜清寒。
诚如南宝衣所言? 她犹豫了。
哪怕一千遍一万遍地告诫自己? 萧煜绝不可能是昭奴? 可心底仍旧残存着一点不可思议的念头——
萧煜,就是昭奴。
如果真相是这样? 那她这么多年的恨,算怎么回事?
萧煜? 这个贯穿了她大半生的男人果然很贱,直到今日? 也仍旧叫她寝食难安!
院里起了风,窗外的雨水溅到了桌案上。
南宝衣拿帕子擦去水珠? 淡淡道:“爱也是情,恨也是情。如果娘娘当真对他半点好感也无? 为何还要履行后宫的规矩,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和他在一起?我不知道当年的琴师是如何惊才绝艳,但无疑? 昔日的少年霸主,是配得上娘娘的。”
池塘泛起一圈圈涟漪。
沈姜抬手揉了揉额角? 并不接话。
……
前院。
沈议潮站在屋檐下,安静地注视庭院落雨。
姑母痴迷于当年的真相,不再热衷北伐。
尉迟长恭舍去枭雄的当机立断,不管不顾地陪着姑母,如今的南方军队毫无锐气,如果对上萧道衍的军队,将必输无疑。
如果输了……
脑海中掠过寒烟凉的身影。
她现在是拒绝了阿兄,可将来她总要嫁人,没有人比阿兄更爱她,她总有接受阿兄的那天。
如果江南输了,那么他将再无倚仗和底牌,他会彻底失去和阿兄竞争的资格,他会彻底失去烟烟。
胸腔里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叫嚣着不甘。
他终于转身,踏进书房。
书房一侧摆着闲置已久的沙盘和舆图,尉迟长恭坐在书案后,正在逗弄两只蛐蛐儿。
沈议潮进言道:“尉迟大人,再过几日天气放晴,咱们总要和萧道衍一战,可咱们的军队十分懒散,到时候如何迎战?萧道衍的手段心机皆是一流,手底下还有各种大将,咱们绝不能掉以轻心——”
“沈议潮。”
尉迟长恭打断他的话。
他抬起眉眼,轻笑:“可知当初,我为何收留你?”
沈议潮:“因为才华。”
“才华?”
尉迟长恭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捶着桌面大笑出声。
笑得眼睛都红了,他才道:“世上有才之人千千万万,我凭什么要用你这个叛徒?我不过是看在你姑母的面子上,才收留你、重用你,甚至愿意把女儿嫁给你!”
一番话,否定了沈议潮整个人。
他紧紧握住双拳,脸色十分难看。
尉迟长恭丝毫不在意他的难堪:“对我而言,再没什么比你姑母更重要。她如今不想北伐,那我陪着她就是。你想为了北方那个女人发动战争,与我何干?我不是你可以利用的人,你记着,什么时候北伐,你姑母说了算!”
沈议潮胸膛剧烈起伏。
他紧紧抿着唇,盯着继续逗弄蛐蛐儿的尉迟长恭,终是一言不发地愤愤离开。
快步回到自己居住的院子,他怒气未消,狠狠掀翻了书案。
纸笔散落。
角落的阴影里,突然传来一声低笑。
沈议潮拧着眉看去,他的书房里竟然坐着一个人。
他沉声:“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帮你。”那人声音嘶哑难听,像是被谁勒着脖子一般,“我啊,最看不起为了女人舍弃权势的男人……若是手握权势,还愁得不到美人吗?”
他的五官笼在阴影里,沈议潮看不真切。
却莫名感受到一股恐怖的威压。
他垂下眼帘,看见那人脚边蔓延着一滩水渍。
空气里,也逐渐弥漫出一种令人作呕的难闻腥气,像是河水和某种腐烂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沈议潮忌惮:“你从哪里来?”
那人嗓音带笑:“地狱。”
这个出现的人物,是以前写过的人
第242章 阿兄,是否也曾想过杀他
地狱……
他不像是在开玩笑。
沈议潮的脊背窜上一股寒意,勉强定了定心神,试图走近那个人,可扑面而来的腐臭腥气却令他根本没办法靠近。
他只得远远站在书案旁边:“你如何帮我?”
窗外风雨更甚。
骤起的风卷起竹帘,阴沉沉的天穹上陡然划过刺目的闪电,书房里的光影在这一瞬间明亮,沈议潮看见他浑身湿透,约莫四五十岁的年纪,容貌阴鸷深邃,满脸都是亟待复仇的兴奋。
五官,和尉迟长恭竟然有四分相像。
沈议潮的双手拢在袖中,缓缓转动日月星辰的戒指,脑海中倏然掠过一个人名——
尉迟卿欢。
那个羞辱姑母的男人。
听闻他当年被姑母五马分尸,为何他会活着出现在这里?
携裹着雨丝的风,吹熄了屋里的一盏灯火,四周陷入昏惑,只能隐隐绰绰看见对方的轮廓,狰狞苍老,穿着二十多年前的破碎细铠,像是从地狱返回人间的厉鬼。
可沈议潮不信鬼神。
他道:“尉迟卿欢,我不知道你为何还活在世上,更不在意你是否当真从地狱归来。也许二十多年前,你曾是江南的霸主,可如今你弟弟才是江南的王,你一无所有,你拿什么帮我?”
尉迟卿欢的声音依旧嘶哑:“不愧是名门沈家的人,这么快就洞悉了我的身份。我拿什么帮你?当然是拿整个江南!你要美人,而我要权势和复仇,你我非常合拍,理应成为盟友。”
沈议潮垂下眼帘,遮掩了眼底的思量。
很快,他慢条斯理地在书案后坐了,道:“你唯一有价值的,是尉迟家族上任家主的身份。你没有直接夺权,而是私底下来找我,必定是指望我帮你重新掌权……”
尉迟卿欢双腿自然交叠,叩击桌案的动作落拓不羁,眉眼带着侵略意味十足的笑:“那你帮,还是不帮?”
沈议潮并不急于回答。
他按住琴弦,似是在酝酿曲目。
尉迟卿欢轻哼一声:“我平生驰骋战场,功夫绝顶,只唯独不擅长算计。你帮我夺权,事成之后,我给你异姓王的位置,给你封疆裂土? 给你美人? 如何?”
沈议潮信手拨弄琴弦。
琴音泠泠? 如高山流水。
他从洛阳投奔而来? 可尉迟长恭不肯帮他? 眼看着即将打败仗? 没想到突然蹦出来一个尉迟卿欢。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只是……
如果帮了尉迟卿欢? 他就真的再也不能回头。
沈议潮低声:“我有办法帮你夺权? 只是那办法恶毒至极,也许? 会需要你亲手杀了你的弟弟。”
“哈哈哈哈哈!”
尉迟卿欢仰天大笑。
笑够了? 他厉声:“你以为,我是怎么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我那不成器的弟弟? 为了女人勾结外敌背叛家门? 才令当初的我一败涂地,才令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若能杀他,我求而不得!”
长琴发出一声铮鸣,琴弦突然崩断。
沈议潮垂眸? 看见白皙的食指涌出嫣红血珠。
他有一瞬间的出神。
为了女人,勾结外敌背叛家门……
若能杀他? 求而不得……
脑海中,突然跃出阿兄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平静的心,没来由的一阵慌张。
阿兄,是否也曾想过杀他?
角落传来尉迟卿欢冷冷的声音:“你在犹豫?因为你兄长而犹豫?沈议潮,你兄长和你爱慕的女人很快就要结为连理,你却孤苦伶仃地沦落江南,你甘心吗?
“你记住,世间没有对错,只有成败。效忠我,我不会叫你吃亏,更不会伤害你们沈家。我向你保证,事成之后,沈家依旧身居第一名门的位置。至于你姑母,昔年我十分喜爱她,我甚至,可以让她重掌皇后之位。这便是我为你开出的条件。”
他的语气是那么坚定,那么令人信服。
沈议潮恍惚中,觉得他一定会信守承诺。
到那个时候,他是手掌权势的异姓王,姑母依旧是皇后,沈家依旧是名门,父亲和阿兄都会对他另眼相看,烟烟也会成为他的女人……
沈议潮只思考了片刻,就按住崩断的琴弦,抛去了最后的顾忌,一字一顿:“我会帮你。”
……
三日之后,大雨初歇。
因为江水高涨的缘故,南北两岸都被淹没,双方军队忙着重新修建运粮的栈道,一时间无法打仗。
尉迟府后院。
桌上摆着十几匹布料,南宝衣一一摸过去,布料质地柔软颜色鲜亮,都是十分昂贵的料子。
绣娘笑道:“少主吩咐,给姑娘和小娘子新做几身襦裙,也不知道姑娘喜欢怎样的颜色,就都拿过来给您瞧瞧。”
“他有心了……”
南宝衣颔首。
尉迟北辰待她确实好,她又欠了他一份情。
正挑着布料和款式,一个小丫鬟突然捧着请帖匆匆进来。
她行过礼,恭声道:“给南姑娘请安了!沈郎君决定要娶我们家小姐,家主和沈皇后都很高兴,未眠夜长梦多决定尽早完婚,这是大婚请帖,请您过目!”
请帖鲜红。
南宝衣翻开来,婚期确实早,竟然就在七天之后。
而婚礼地点,在江边。
她不解:“为何要在江边完婚?是你们这里的习俗吗?”
小丫鬟脆声笑道:“哪儿能啊!这不是要打仗了嘛,新姑爷说婚礼可以振奋士气,因此特意设在了江边!我们小姐别提多高兴了,正催着绣娘赶制礼服呢!小姐还说,她没有交好的闺中密友,想请南姑娘为她添妆!”
南宝衣道不出心中滋味儿。
沈议潮想一出是一出,早前还孤单凄苦地想着寒老板,转眼就又要风风光光地迎娶尉迟珊了。
如此不靠谱,幸好寒老板跑得快。
她想着,礼貌道:“承蒙尉迟府这段时间的照顾,我很乐意为她添妆。”
因为沈议潮要迎娶尉迟珊的缘故,整座府邸张灯结彩,战争来临前的阴霾突然之间一扫而空。
大婚这日,南宝衣抱着礼物,去了尉迟珊的闺房。
少女多娇,穿一身大红喜服,端庄矜持地坐在妆镜台前,仰着小脸任由侍女上妆,脸蛋晕染开娇羞的绯红,眉梢眼角都是喜悦。
第242章 帝后往事
他的新娘尉迟珊无力地跌倒在地,睁着黑漆漆的杏眼凝视他,眼底盈满不敢置信的泪水,他却没有去扶的意思。
他低眉敛目,从容不迫地解开系带,将那身鲜红的衣裳丢进江水里,任由它随波而去。
他白衣胜雪,束着长发的红绸被风吹走,满头青丝犹如肆意飞舞的墨渍,江风吹拂着他的宽袖和袍裾,他的神情是如此冷静,仿佛他毁掉的并不是自己的婚礼。
南宝衣轻声:“我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娘娘偏偏不信。”
到底是当过女帝的人,沈姜摩挲着杯盏,格外平静:“阿潮,你想做什么?”
沈议潮恭敬地朝她深深作揖。
他道:“姑母,这场婚礼,并非我之所愿。我只是利用它,将江左高门全部聚集在这里。我的死士提前在酒水里下了药,对不住在座诸位了。”
尉迟珊泪流满面。
她拼出吃奶的力气,伸出手死死拽住沈议潮的袍裾:“夫君……”
沈议潮连眼皮都没抬,像是嫌恶她般抬步走远,在一座食案前撩袍落座。
他斟酒:“尉迟大人。”
众人下意识望向尉迟长恭。
尉迟长恭早已恨得气血逆流,正欲怒骂,却听见江水里传来奇怪的声音。
一把遍布狼牙的沉重铁锤,被重重抛上了岸。
随即,一双肮脏的手攀上江岸,那人发出桀桀怪笑,身穿破碎陈旧的黑色细铠,慢慢从江水里爬了出来。
南宝衣看得新鲜。
她还以为沈议潮安排了怎样的夺权大戏,没想到他的底牌就是一个从水里冒出来的刺客……
这刺客跟她爹一般年纪,牙齿都黑了,想来功夫不怎么样。
她正要开口嘲笑沈议潮两句,却发现沈姜脸色苍白的可怕。
“娘娘——”
她刚唤了一声,沈姜手中的酒盏砰然砸落在食案上,酒水洒在她华贵的裙子上,她却浑然不觉。
昔日锋利的丹凤眼死死盯着那个中年男人,她唇瓣翕动得厉害,却无法发出半点声音,像是撞见了人世间最恐怖的事。
南宝衣怔住。
再看那男人和尉迟长恭有四分像,她突然冒出一个骇人的念头——
这个男人,难道就是当年欺辱沈皇后的尉迟卿欢?
不是说被五马分尸了吗?
她转向那群江左世家,尉迟长恭面露惊恐,其他人同样脸色惨白,一副见了活死人的表情。
尉迟卿欢站在中央,恣意地扯了扯破碎的细铠。
他捡起那把狼牙铁锤,重达两百斤的锤子在他手中赫赫生风地挥舞,像是无足轻重的道具。
他舔了舔乌青泛黑的唇,神情玩味地扫视过所有人? 声音嘶哑难听:“从谁开始呢?在座的,可都是背叛者。”
……
“父亲又输了。”
江北军营。
沈议绝注视着黑白交错的棋盘:“今日与父亲对弈三局? 父亲却都心不在焉,可是长安出了事?”
天子御驾亲征非同小可,四皇子萧随镇守朝堂,沈行书负责南下运粮? 也是这几日天气放晴了,他才押送粮草抵达江北的。
沈行书将手中的棋子丢进棋篓? 抬手揉了揉眉头。
他靠在椅背上? 活动了一下双肩? 道:“为父不喜欢江南。二十多年前曾来过一趟? 如今再来? 回想起当初的经历? 十分不痛快。”
不远处? 顾崇山正和萧弈对弈。
他捻着黑檀佛珠,哂笑:“沈太宰莫非是在江南惹下了风流债?若是有几个私生子遗落在这边? 确实会叫人不痛快。”
萧弈凉幽幽的:“有私生子也不算坏事。比如九千岁,若能有个私生子? 想来是要举国放炮庆祝的。”
顾崇山:“……”
完全没办法和萧道衍交流。
他翻了个白眼,专心研究棋局? 懒得再说话。
沈行书望向窗外。
江水浩浩,奔流不回。
江风隐隐传来爆竹声? 听说是他那个不成器的孽子,又惹下的一笔风流债。
而他那个荒唐的妹妹,大约正在吃喜酒。
他一口干了一盏烈酒,重重放下酒盏。
他沉声道:“当年,阿姜曾在江南出了事。说起来叫人无法启齿,她被当时的尉迟家主尉迟卿欢擒获,关在了别苑整整半个月。”
屋中沉默。
关上半个月,凭沈皇后的美貌,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她托尉迟长恭给她心心念念的男人传信,也就是那个狗屁琴师。狗屁琴师得知她的处境,立刻对尉迟卿欢下了战书,约他在江边一战。
“尉迟卿欢带着阿姜前去赴约,可那个狗屁琴师根本打不过尉迟卿欢,不仅没能救出阿姜,听说连祖传的佩剑都掉进了江水里。
“尉迟卿欢为人刻薄卑鄙,手段又相当阴毒,他没有杀那个男人,他逼迫那个男人下跪,他刻意当着男人和所有部下的面,在江岸边欺凌了阿姜……”
当年的故事,宛如一幅画卷,清晰又残酷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沈行书抬起手臂遮住双眼,似乎提起往事令他十分疲惫:“后来那个琴师狼狈而又落魄地来长安搬救兵,无奈之下,我带人南下和尉迟卿欢谈判,用黄金万两和沈家的五千亩封地,换回了阿姜……”
气氛诡异。
萧弈拿棋子叩击桌面,低垂的凤眼带出深沉的绀青色,辨别不出神情喜怒。
顾崇山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呢?”
沈行书蹙眉:“后来,阿姜嫁给了天子,不顾所有人的劝阻,以皇后身份再度南下。
“她在江南待了整整两个月,用尽了手段和心机。
“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她联合了江南所有世家高门,把尉迟卿欢从家主的位置上拽了下来。
“她命人勒住尉迟卿欢的脖子,把他浸泡在江水里取乐。活活玩到他断气的时候,她才命人在他腰上绑了巨石,将他沉进江水里,请巫师诅咒他,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果然是沈皇后的作风……
众人缄默不语。
军营外。
萧煜独自站在江水边,溅起的浪潮打湿了他的袍裾。
他遥遥注视江水。
江面茫茫。
他找不到他丢失的姑娘,也找不到他丢失的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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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她不相信沈议潮会薄情至此
江左岸边,浪潮不断。
青色帷布围出贵族饮宴的区域,然而如今,这一区域却充满腥风血雨。
尉迟卿欢扛着大铁锤,盯着沈姜,狞笑:“当年沈皇后南下江南,要在座诸位背叛我,还许诺事成之后给你们减免二十年赋税,你们答应得干脆爽快,果然置我于死地。我生平最见不得背叛,这笔账,该从谁算起呢?”
减免二十年赋税……
南宝衣吃惊地望向沈姜。
怪不得江南兵强马壮、百姓富庶,原来是因为她擅自做主,免去了对方这么多年的赋税!
这么大的事,想来萧煜也是知道的吧?
不惜用二十年赋税来为沈皇后报仇雪恨,也是真爱了。
沈姜已经恢复沉稳镇静:“当年本宫亲眼看着你死透,才把你沉进江底,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尉迟卿欢仰天大笑。
“怎么活下来的?”他眼睛里遍布着红血丝,“不过是天不亡我,要我做这天下的王,才把我从地狱送回人间!”
他说话的功夫,尉迟长恭仗着功夫绝顶,已经摆脱迷药的控制。
他起身:“阿兄——”
“我没有你这个弟弟!”
尉迟卿欢厉声大喝,手中铁锤径直抡了出去!
连过招都不需要!
昔日也算称霸江南的枭雄尉迟长恭,整个胸膛被铁锤击瘪,如一尾死鱼般重重砸在了地上!
死不瞑目。
尉迟北辰猛然睁圆了眼睛:“父亲!”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尉迟卿欢宛如从囚笼里放出来的野兽,抡着铁锤,不管不顾地袭向所有世家高门!
爆竹、江潮和远处的觥筹交错声,完美地掩盖了这里的屠戮。
一捧捧鲜红的血液,溅上了深青色的帷幕。
一个个光鲜亮丽的世家贵族,接连倒在血泊中,临死前的表情狰狞可怕,带着对死亡猝不及防的恐惧。
江风挟裹着浓烈的血腥味儿,一滩滩脑花就那么暴露在江岸边,任由嗅着血味儿过来的大群秃鹫啄食,昔日钟鸣鼎食高高在上的贵族,在这一刻彻底沦为砧板上的鱼肉。
南宝衣抚了抚胸口,强忍住作呕的冲动。
她忌惮地盯着尉迟卿欢,低声咒骂:“疯子!”
很快,在场还活着的便只剩尉迟卿欢、南宝衣、沈姜、沈议潮、尉迟北辰、尉迟珊六人。
迷药的作用终于过去。
尉迟北辰眼睛血红,拔出刀嘶吼着就要往前冲。
南宝衣连忙去拽他的衣袖,却没能拽住。
不过短短一个照面,尉迟北辰直接被抡飞了出去!
南宝衣连忙小跑着去扶他,他伤得很重? 好在并不致命。
尉迟卿换把铁锤扛在肩上? 铁锤表面遍布着一层暗红血渍? 看起来触目惊心。
他盯着沈姜? 话却是对沈议潮说的:“去把他们身上的兵符搜出来。”
沈议潮端坐不动:“我不是你的仆役。”
尉迟卿欢眯了眯眼? 不悦地盯向他。
那一眼所带来的压力很大。
沈议潮紧了紧双手? 只得沉着脸去尸堆里搜刮兵符和令牌。
尉迟卿欢缓步走向沈姜? 脸上带着报复的快感:“人人都说最毒妇人心? 这句话,在你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沈姜不动声色地用金色甲套磕了磕酒盏边缘? 随意把那盏酒递给尉迟卿欢:“尉迟大人又好到哪里去?正所谓无毒不丈夫? 昔年的你,也足够狠辣呢。”
尉迟卿欢大笑。
他接过金酒盏? 晃了晃? 似是感慨:“昔年我功夫绝顶,便是因为喝了你敬的酒,才浑身瘫软,被你的人绑缚起来百般折磨。美人敬的酒? 我是再也不敢喝了。”
他把酒水倾倒在桌面上。
带着毒性的液体,立刻腐蚀了檀木桌面。
尉迟卿欢饶有兴味的挑眉。
沈姜面无表情地捂住金色甲套。
另一边。
沈议潮捂着鼻子俯下身? 从一名贵族的怀里搜出令牌。
尉迟珊红着眼睛,趴在尉迟长恭的尸体上,哭得歇斯底里。
她瞥见沈议潮,连忙起身拉住他的衣袖,鲜红的嫁衣随风而舞,美的凄艳而苍凉:“沈哥哥,你说你要娶我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可你做了什么,你怎么能利用这场婚礼,勾结外人杀害我的父亲?他是我的父亲啊!”
少女身形摇摇欲坠,像是受不住呼啸的江风。
泪珠滚落在沈议潮的手背上,冰凉。
沈议潮表情淡淡:“抱歉。”
“抱歉?!”尉迟珊不敢置信地摇头,“我要这一句抱歉,有什么用?我父亲没了,沈哥哥,我父亲没了啊!”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在乎你心里藏着别的姑娘,我也不在乎那年冬天城郊初遇是不是你一早就设计好的,沈哥哥,我仰慕你,我想嫁给你、陪伴你,可你却利用我们的婚礼,利用我……”
她望向惨死的父亲,哽咽不能语。
沈议潮侧脸淡漠,无法与她共情。
死的只是尉迟长恭,又不是他的父亲。
他掰开尉迟珊的手,淡淡道:“史上争权夺势,死者一向不在少数。你父亲坐在那个位置上,享受了二十多年的富贵荣华,就该做好死亡的准备。成王败寇,便是这个道理。”
他的口吻如此冷漠,仿佛只是在说一个不相关的人。
尉迟珊凝视着他的白衣,又低头望向自己的喜服。
她颤巍巍地抬起手,摸了摸华贵的凤冠和妆容精致的脸颊,只觉自己就像是一场笑话。
是了,南姑娘一早就劝过她。
可她不相信沈议潮会薄情至此。
她始终记得那个冰冷的雪洞里,他是怎样逆光而来的。
白衣胜雪,眉眼清绝,风华绝代。
像是狐妖,像是谪仙。
一见钟情,不过如此。
却没想到那所谓的一见钟情,钟的却是恶鬼。
尉迟珊弯起涂着鲜红口脂得唇瓣:“昔日,不明白惊才绝艳如沈郎君,为何会被寒姑娘憎恨,还一度认为寒姑娘不解风情、不识好歹。今日,却是明白了个中缘由。”
她笑着,却有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滚落,弄花了她的妆容。
她不停退后,像是要远离这个白衣恶鬼。
第242章 南宝衣,你又何必对我赶尽杀绝
退到江边,她终于再也无法抑制住铺天盖地的悔恨,宛如濒死的鸟儿,发出一声高亢悲绝的尖叫。
她拔出一名贵族身上的佩剑,自刎在了江岸边。
宛如梅花凋零,柔弱而烈******潮打来。
她半个身子被江水打湿,血液涌进潮水,在退潮后的流沙上留下大片触目惊心的血渍。
南宝衣心惊胆战,下意识望向沈议潮。
对方仍旧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哀乐。
他捧着托盘,托盘里是兵符和家族令牌。
尉迟卿欢对尉迟珊的死无动于衷,他欣喜地把玩着兵符,为失而复得的权势,连道了三个好字。
起初的兴奋过后,他拎着铁锤,又缓步走到南宝衣和尉迟北辰跟前。
他居高临下:“崽子,你父亲死在了我手上,你可恨我?”
尉迟北辰浑身绷紧,像是蓄势待发的野兽,恨得满面狰狞:“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血液从他的牙缝里渗出,瞧着十分骇人。
尉迟卿欢只是大笑:“可惜,你没本事杀老子!你父亲当年勾结外人置我于死地,我今日杀他,不过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没什么大不了。崽子,我膝下没个儿子,你要是肯孝顺老子,老子将来让你当皇太子,你是干不干?”
尉迟北辰怒不可遏。
他是庶出,平日里总被父亲冷落。
可再如何冷落,他也不至于干出认贼作父的事情来。
他正要怒骂,一只绵软的小手悄悄扯了扯他的后衣襟。
他偏头望向南宝衣。
少女凤眼盈盈,小脸格外沉静,像是在暗示什么。
他心中微动。
他望了眼远处父亲的尸体。
是啊,如果这个时候拒绝尉迟卿欢,他的下场恐怕和父亲没有区别,不过是化作秃鹫的食物。
可他还有很多事没做。
他还没有好好保护宝衣妹妹,也没有保护宝衣妹妹的孩子。
他也没有为父亲报仇。
他不能死……
江风迎面,带着些微水汽。
这一刻,尉迟北辰的心情竟然逐渐恢复了平静。
向来桀骜的少年,在接连经历了姨娘病逝、告白失败、父亲被残忍杀害等等事件之后,双肩和脊梁像是比过去更加沉稳,就连眼神也比从前内敛太多。
扑朔迷离的形势,如今在他眼中竟然简单而分明。
比任何时候都要明白,傲慢没有用,冲动也没有用。
他慢慢垂下眼睫,放下年轻人特有的骄傲,放下父亲尸骨未寒的仇恨,冷静地单膝跪地。
他拱手,声音还有些艰难和晦涩:“义父……”
江水滔滔。
尉迟卿欢得意地纵声大笑。
尉迟北辰按捺住恨意,轻声道:“这些尸体……”
尉迟卿欢的目光,落在尉迟长恭的尸体上。
他眼中神色苍凉几分:“昔年? 我爱护长恭? 亲自为他定下亲事? 亲自教他武功,可他却为了一个女人,背叛尉迟家族,坐视那女人毒杀他的亲哥哥? 甚至为了那个女人偏安江南? 二十年未曾北上夺权。我或许对不起别人? 但从未对不起这个弟弟。”
尉迟北辰沉默。
半晌? 尉迟卿欢敛去多余的神色? 冷冷道:“把你父亲和妹妹葬了。至于其他人,就留在江边喂秃鹫。背叛者,不值得原谅。”
尉迟北辰应了喏。
他扶着南宝衣站了身? 下意识把少女护在身后。
尉迟卿欢扫了眼他的小动作,讥讽:“不过是个女人? 还是别人用过的,至于这般小心翼翼?崽子? 你给老子记住了,男人当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当情种,女人这东西玩玩也就罢了,最毒妇人心,不是说着玩儿的。”
他说话叫南宝衣生气。
瞅了眼不远处的沈议潮,她更是生气。
也许是同为女子的缘故,她为尉迟珊感到痛心疾首。
怀着盛大欢喜的心情来成亲,却被骗的家破人亡。
该是怎样的绝望悲愤,才会毅然选择自刎谢罪?
她眼眸微动,突然脆声道:“尉迟大人说着‘背叛者不值得原谅’的话,怎么却用了沈议潮这种人?他先是背叛我二哥哥,后又背叛沈家和朝廷,如今再度背叛尉迟长恭和沈皇后,如此不忠不义不孝之人,尉迟大人怎么敢重用?”
沈议潮还在旁边看热闹,万万没想到,这么快就会引火烧身。
他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南宝衣!”
南宝衣朝他做了个鬼脸。
尉迟卿欢把玩着铁锤,冷眼睨向沈议潮。
沈议潮紧紧握住双拳,眼底有一丝慌乱:“尉迟大人,早前你说过,事成之后——”
“我最憎恨背叛者。”
男人一字一顿,杀意毕现。
……
尉迟府。
东边的小院子被重兵把守。
沈议潮坐在屋檐下,因为气血逆流的缘故,整张脸铁青狰狞。
早前在江边,若非姑母放下尊严帮他说话,尉迟卿欢又受虐似的对姑母感兴趣,他一定会被对方捶成肉泥!
他盯向始作俑者。
南宝衣挎着个小花篮,在花树底下拣拾完整的花瓣。
她头也不抬:“你瞅我作甚,你自己犯下的事儿,还不许人说了?桩桩件件,我可没冤枉你。”
沈议潮憋着一口气,沉声:“除了效忠尉迟卿欢,我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南宝衣,我曾放过你一马,你又何必对我赶尽杀绝?”
“非是我对你赶尽杀绝,而是你自找的。”南宝衣嗅了嗅清甜的花瓣,“尉迟卿欢是个疯子,他掌权,南北战争定然不可避免,我也会彻底沦为人质。既然我要完蛋,那不如你跟我一块儿完蛋咯。”
少女娇美窈窕。
站在花树下,美的自成风景。
可偏偏所说的话,令沈议潮杀她的心都有了!
沈议潮呼吸急促,脑海中浮现出过往种种。
南宝衣是怎样离间他和烟烟感情的,是怎样怂恿烟烟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的,是怎样逼他走上绝路的……
如今,他最后一点封侯拜相的机会,也被这贱人彻底摧毁!
沈议潮怒火中烧忍无可忍,猛然站起身,抄起一把椅子,快步走向南宝衣,不管不顾地抡向她的脑袋——
还有一章,还差三百字
第242章 姑母,您害惨侄儿了
还没来得及砸得南宝衣头破血流,屋子里突然传出婴儿的啼哭声,凄厉而尖锐。
沈议潮的椅子僵在半空,便再也没有抡下去。
南宝衣仰头,似是嘲讽:“沈小郎君,有时候,我看不懂你。”
不再看沈议潮复杂的脸,她挽着小花篮,径直朝屋子走去。
沈议潮深深呼吸着,慢慢放下椅子。
过了片刻,婴儿的啼哭声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蜀地的童谣,明快轻松,还有几分婉约温柔。
沈议潮眼睛血红。
他突然如困兽般吼叫一声,大力把椅子砸了出去,又颓然地蹲到地上,将脸深深埋进双掌之中。
烟烟……
权势……
高门显赫……
那些他喜爱的东西,终于离他越来越远。
昔年,姑母总说走错路不要紧,人是可以回头的。
如今他想回头,可背后却是汪洋大海、万丈深渊。
他分明无法回头!
他凄然:“姑母,您害惨侄儿了!”
……
前院。
沈姜梳着高髻,额头光洁饱满,身穿昂贵精致的紫色宫裙,端坐在窗边的软榻上。
岁月的流逝无损于她的美貌,反而为她添上了少女所不曾具备的雍容风度。
她品着茶,面无表情地倾听外室传来的说话声。
不愧是把尉迟家族发扬光大的人物,哪怕二十多年未曾现身,尉迟卿欢也依旧调度自如,很快就重新部署了江南的军队。
才短短半天时间,他就彻底掌控了江南。
他甚至把南方所有世家的权力全部集于一身,他比尉迟长恭手段更狠。
外间陷入安静。
挑开珠帘的声音传来。
沈姜没有抬头:“你打算如何处置本宫?”
尉迟卿欢已经收拾过仪表。
虽然人到中年,可底子却还是不错的,身量颀长挺拔,眉目深邃而野性,目光里透着浓烈的侵略意味。
他放肆地打量沈姜,扬了扬嘴角:“我印象中的沈皇后,是睚眦必报之人。怎么,这就放弃抵抗了?”
“知道你不会要本宫的命,倒也不着急。”沈姜漫不经心,“本宫是新帝的母亲,也是萧煜心心念念的女人,本宫关心的,是作为你的人质,能否吃好住好。”
尉迟卿欢在她身边坐了,意味深长:“你我也算有过露水情缘,哪怕你曾杀了我,我也不会亏待你。我喜欢征服心性狠毒的女人,沈皇后若是不介意——”
沈姜避开他的手。
她脊背挺直:“本宫容颜老去? 不堪入目。”
尉迟卿欢大笑:“你若是不堪入目,天底下就没有可以入目的女人了!”
他笑罢,斟了一杯酒? 边饮边道:“在我眼里,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 端只看利益是否相同。沈皇后想要北伐,正好我也有北伐之意。你我二人何不暂时忘记过去的恩怨? 共谋天下呢?”
沈姜不语。
如今的她,只想知道萧煜究竟是不是昭奴。
她已经没有北伐的心思了。
尉迟卿欢见她不说话,继续道:“我已经向北方下了战书? 约定三天之后大战。沈皇后可有观战的兴趣?你比我更了解萧道衍的作战风格? 有你在? 对南方大有裨益。”
沈姜端起茶盏。
茶水已经凉透。
她缓缓呷了一口,道:“可以。”
如果萧煜就是昭奴……
他在亲眼目睹她和昔日的死敌在一起时? 怎么样都会失态吧?
只要证明他不是昭奴,那么她就可以继续北伐,继续当她的女帝? 继续对过往二十多年所犯下的罪行毫无愧疚之心。
沈姜端着茶盏的手忍不住颤抖。
眼睛里藏着浅浅的期待,也藏着铺天盖地的复杂。
……
尉迟卿欢从房中离开,刚踏出门槛,就撞上了等待良久的尉迟北辰。
尉迟北辰穿着素色的袍子,哭过的眼睛还带着红肿。
他行过礼? 小声道:“义父? 我已经好好安葬了父亲和妹妹。听说您把宝衣妹妹软禁起来了,不知软禁在何处,我能否前去探望?我还听副将说,您派人向萧道衍下了战书,您是不是打算拿宝衣妹妹和阿丑当人质,在战场上威胁他?这不是君子所为——”
“没出息的东西!”
尉迟卿欢训斥一声。
他负着手,冷冷道:“你若想要她,我今晚便可以把她赐给你。至于那婴儿,留着也是碍眼,我若是你,早把她摔死了!拿去当人质又如何,没了那个小拖油瓶,再叫她给你生一个不是更好?女人这东西,玩久了,她也就跟你亲了,何必如此畏畏缩缩!”
尉迟北辰抿着唇,低头不语。
尉迟卿欢看他这副窝囊样就来气,大手一挥:“滚远些!”
尉迟北辰被他陡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行了个退礼,忙不迭地跑走了。
尉迟卿欢看着他不争气的背影,又想起了不争气的尉迟长恭。
他抬起脚,狠狠捻了捻廊下的一朵落花,满面狰狞。
……
是夜。
尉迟北辰坐在寝屋里,对着一盏烛火发呆。
面前是摊开的鞋垫,是他姨娘临死前亲手为他做的,他舍不得穿。
鞋垫旁边,是宝衣妹妹用过的一套青瓷茶盏,虽然早已清洗干净,可他仍旧舍不得收起来,只放在桌案上随时观赏。
正黯然时,屋外突然传来叩门声。
他起身开门,两个婆子抬着一床大红锦被进来了。
婆子笑得像朵花儿:“恭喜郎君、贺喜郎君,家主特意吩咐,赐您一件好东西,长夜漫漫,您请慢慢享用!”
她们把锦被放到床榻上,挤眉弄眼地走了。
尉迟北辰锁着眉,心下狐疑。
他缓步走到床榻边,忌惮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掀开锦被一角。
鸦青色长发散落两肩,那张熟悉的小脸映入眼帘,雪白而娇美,丹凤眼紧阖着,眉梢眼角还带有一丝娇弱。
锁骨白皙剔透,犹如羊脂玉雕……
他怔了怔,脸颊迅速浮上绯红。
他不敢再往下看,犹如碰到沸水似的赶忙松开手。
他背转身,摸了摸滚烫的双颊,不敢相信尉迟卿欢竟然直接派人把宝衣妹妹给送了过来!
“操!”
他恶狠狠骂了一句,抬手擦脸,却擦到一手的鼻血。
南宝衣正好苏醒。
她嘤咛一声,摸了摸疼痛的脑袋。
她在试着做花糕呢,没提防被谁一棍子敲到了脑袋上。
她艰难地坐起身,抬眼瞧见尉迟北辰,不禁愣住:“尉迟?!”
尉迟北辰不敢转身,擦着鼻血,脸色沉黑如水:“你不能再留在江南了!”
周末快乐!
第242章 他思已穷,恨未穷
南宝衣低头,瞧见自己这副模样,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咬牙。
她都是生过小孩儿的人了,尉迟卿欢居然还把她往别人床上送,真是够混账的!
她脆声:“你要带我回江北?可我是人质,府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怎么走得掉?”
尉迟北辰双手垂在腿侧,因为握得太紧的缘故,指关节隐隐发白。
他沉声:“他掌控了江南的兵权,却没能掌控人心。我自幼在这座府邸长大,虽然只是庶出,但并不代表我就没有心腹。他要和江北决一死战,咱们趁他前夜整顿兵马一片混乱时逃出府就是。”
南宝衣丹凤眼亮晶晶的。
她软声:“咱们?”
尉迟北辰咬了咬嘴唇。
他低下头,声线轻颤:“我,我不喜欢刚刚的宝衣妹妹,毫不体面,也失去了尊严,那不是宝衣妹妹该有的模样……
“我厌恨他轻贱你,厌恨他杀我父亲,厌恨他随意屠杀世家高门!我愿意投靠萧道衍,我是尉迟家族最后一点血脉,只要萧道衍杀了尉迟卿欢,我就能帮他收服江南的人心!”
话到最后,他斩钉截铁。
像是彻底放下了对少女的痴恋,也扛起了一个少主该扛起的重担。
灯火温柔。
南宝衣眼眶微红,是感动的模样:“我生平朋友不多,尉迟,你是我希望到老都能互相来往、互相帮扶的朋友。”
尉迟低着头,温和地笑了笑。
却有泪珠滚落在脚边,如覆水般消失在地面的阴影里。
……
次日清晨。
南宝衣回到东边的小院子。
这里是尉迟府最差的一座院落,不仅杂草丛生,连抄手游廊的彩漆都褪色剥落,更没个侍女小厮伺候。
南宝衣快步回到寝屋,着急地查看阿丑。
尉迟卿欢要拿阿丑当人质,所以没有冻饿她的意思,乳娘刚来喂过奶,小家伙在襁褓里睡得正香。
她松了口气,见桌上有昨日没来得及吃的晚膳,正打算拿热水泡了将就着吃两口,突然听见隔壁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精致的小山眉忍不住地锁起。
她放下冷硬的馒头,好奇地走到廊外。
隔壁厅堂屋门敞开。
昔日冠绝长安的沈家小郎君,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套对称纹样女花帔的青衣戏服? 十指涂着鲜红丹蔻,长发及膝? 清绝的面庞上勾勒出秾艳妆容,犹如梦游般唱着戏谣。
他凝视虚空? 唱着唱着? 宛如瞧见什么东西,突然露出一脸向往,甩了甩水袖,痴痴地伸手去触摸。
然而那东西犹如水中月隔江烟,他竭尽所能地捕捉? 却终是白费力气,什么也捉不到……
他的唱腔便越发凄婉:
“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 莫不是裙拖得环佩叮咚? 莫不是风吹铁马檐前动? 莫不是梵王宫殿夜鸣钟,我这里潜身听声在墙东? 却原来? 西厢的人儿理丝桐……
“他不做铁骑刀枪把壮声涌,他不效缑山鹤唳空,他不逞高怀把风月弄? 他却似儿女低语在小窗中……
“他思已穷? 恨未穷? 都只为娇鸾雏凤失雌雄,他曲未终,我意已通,分明是伯劳飞燕各西东……”
《西厢记》。
南宝衣挑眉。
昔年在锦官城时,也算是玉楼春里最受欢迎的戏目之一了,寒老板尤其爱听这个,也曾亲自登台唱过。
沈议潮当时还嫌弃寒老板出身三教九流,唱的曲儿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艳俗东西,唯独他清贵高绝出尘脱俗。
可今日,竟也肯舍下名门公子的架子,穿上戏服扮做青衣,也唱起他昔日瞧不起的曲儿。
而他眼中芳华潋滟,抬起水袖遮掩住半张俊美面庞,那姿态如少年般几许深情几许羞涩,似是瞧见了昔日和寒老板风月情浓的模样。
南宝衣一时道不清心中滋味儿。
她道:“沈议潮,你这般作为,又有什么用?回不来的,寒老板也好,昔日你在长安的地位也罢,都回不来的。”
沈议潮像是没听见她的话。
他捏着兰花指,凝视着虚空,像是呢喃自语:“昔年去锦官城时,总嫌弃她出身下九品,殊不知我自己的德行,连下九品都不如……
“如果能够回到当年,我一定不会嘲讽她不通文墨,一定不会贬低她庸俗低贱……
“她爱听曲儿,我唱给她听便是。她想读书,我仔细教她便是。我也可以像阿兄那样,勇敢地把她带到爹娘面前,勇敢地告诉所有人,寒烟凉,是我沈议潮想明媒正娶的姑娘……”
一句“明媒正娶”,令八尺男儿突然落泪。
他又哭又笑似疯似狂:“姑母,你害惨侄儿了!什么门第观念,什么高贵低贱,我学那些做什么?我学那些做什么?!”
“你说只要回头就有退路,可我没有退路了,没有退路了!”
他红着眼睛挥舞水袖,厅堂里的摆件儿全部被他推倒在地。
满地狼藉。
南宝衣屏息凝神后退几步。
她不敢招惹这种状态下的沈议潮,抿了抿小嘴,终是转身跑掉。
然而接连两天,隔壁不停歇地传来鬼哭狼嚎声。
“姑母害我!”
“没有退路了……”
“烟烟,烟烟!”
一句句撕心裂肺的声音,不分昼夜,尖锐凄厉。
南宝衣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原本不怎么爱啼哭的阿丑,也被沈议潮吵得整日哭嚎,白胖胖的小脸儿眼见着是消瘦了。
南宝衣终于忍无可忍。
战争前一天的黄昏,她顶着两个黑眼圈踏进隔壁。
满屋狼藉。
沈议潮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戏服污浊不堪,洁白的水袖被酒渍染成茶色,脸上的油彩被泪水弄得斑驳不堪,看起来凄艳而落魄。
他把玩着笔墨纸砚,垂着眼睫,嘴角带笑:“没有退路了……我终是没有退路了……昔日名门长安的贵公子,如今成了个废物,所有人都会瞧不起我,烟烟也会瞧不起我……她一贯瞧不起我……”
南宝衣脑袋疼。
两天了,这厮念叨来念叨去,反反复复就只有这几句,听得她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她寒着娇俏的小脸,沉声:“沈议潮,起来。”
第242章 对她千般好万般好,叫你后悔去
沈议潮撕碎一页页古籍,用力抛上高空,痴痴看着它们宛如濒死的蝴蝶般飘落,眼睛里藏满了小孩子一般的温柔。
他柔声:“幼时,我曾在御花园捉到一只漂亮的蝴蝶,献宝似的拿给姑母看,可姑母告诉我,我身份高贵,这蝴蝶品种寻常,再好看,也不配被我欣赏把玩……
“后来我渐渐长大,却再没有见过比当年那只蝴蝶更好看的……烟烟就像当年那只蝴蝶,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姑母误我终身,断我退路,姑母害惨了我……”
他凄凄哀哀,又开始无休止地啼哭。
南宝衣真想跪下给他唱征服。
她暴躁地揉了揉脑袋:“你再哭下去,你不疯我和阿丑都得疯了!你说你没有退路,沈家难道不是你的退路?沈议绝很爱你,你好好认罪,他会为你求情的。沈议潮,你分明已经足够幸运了!”
沈议潮怔怔的。
泪珠挂在面颊上,他缓缓转向南宝衣:“你也会为我求情吗?萧道衍爱你入骨,他只听你一个人的。”
南宝衣:“……”
有句麻卖批,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好的似疯似狂呢,怎么关键时候如此冷静了?
竟然还知道利用她的同情心,跟她讨价还价……
她按捺住给沈议潮几个耳光的冲动,冷淡道:“大约是会的。只要你真心悔过,好好用余生弥补过错,二哥哥看在沈家的份上,也许不会取你性命。”
如此敷衍的一番话,却令沈议潮满足。
他站起身,擦去脸上的油彩和泪渍:“明日那场战争事关生死存亡,尉迟卿欢为了稳操胜券,一定会把你带到战场上威胁萧道衍。尉迟北辰爱慕你敬重你,他一定会赶在尉迟卿欢动手之前带你离开江南。而离开的最佳时机,就是今夜。南宝衣,我跟你们一块儿走。”
南宝衣:“……”
这厮嚎了两天两夜,神志还怪清醒的。
她深深呼吸,小手轻抚过胸口,费了大力气才没被沈议潮活活气死。
她再也不想搭理沈议潮,黑着小脸转身就走。
……
子夜刚过,尉迟府便已灯火通明。
南宝衣和沈议潮扮做寻常小厮,没等多久? 就有接应的人进来? 恭敬道:“尉迟大人和沈皇后正在前院调兵遣将? 还没注意到咱们这里。外面的看守吃了下迷药的酒? 暂时都晕死过去了,少主在后门准备了马车,南姑娘这边请!”
南宝衣正要抱起阿丑,沈议潮道:“我来。”
他力气大。
南宝衣琢磨着待会儿如果遇上追兵? 沈议潮抱着小家伙也能跑得更快些? 因此没有阻拦。
沈议潮倒也疼爱孩子? 拿布条把襁褓结结实实地绑在胸前? 才认真地望向南宝衣:“抛开你我的恩怨? 我对明月是非常喜爱的。以名门沈家的荣誉起誓? 除非我死,否则? 我绝不会让她出事。”
南宝衣没接话。
她帮着绑牢布条,轻声:“走吧。”
踏出小院子? 外面的看守果然都瘫倒在地不省人事。
心腹领着他们穿过黑暗的小路,避开一重重巡逻? 终于抵达了后门。
看门的婆子早年受过尉迟北辰母亲的恩惠? 因此只低头吃茶,仿佛没看见南宝衣等人。
后门口对着的巷子空旷寂静? 打更人还在隔壁街道。
一驾青皮马车停在后门口。
尉迟北辰做寻常公子打扮,从车中探出半个身子? 远远朝南宝衣伸出手:“宝衣妹妹,快些!”
众人都登上了车,青皮马车立刻朝城外驶去。
因为车速过快,马车颠簸得厉害,车中挂着的一盏油灯摇摇晃晃,将几人的面孔照得隐隐绰绰。
他们都沉默着,不约而同地竖着耳朵,寂静的街道给予他们莫大的安慰,而最害怕听见的,便是追兵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顺利出了城。
众人的心情多少放松了些。
南宝衣垂着头,双手放在膝上,心脏却仍旧跳动得厉害。
尉迟北辰见她面色苍白,想了想,从屉子里摸出一包饴糖:“前两日备下的,妹妹没用早膳,不如吃两块糖补充体力,咱们还要渡江呢。”
南宝衣点点头。
她伸手去接饴糖,指尖却轻颤得厉害。
她含住一块糖,甘甜的滋味儿在唇齿间蔓延,勉强安抚了恐惧的心情,四肢百骸也似乎有了些力气。
她抬起眼睫:“尉迟,谢谢。”
尉迟北辰愣了愣,不自然地别过脸:“你我之间,何须言谢?你总说谢谢,我都听腻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下。
尉迟北辰挑开一角车帘。
黎明前的天色微微亮。
江面茫茫,隔着水雾,隐约可以看见对岸连天的军营寨子。
他大喜:“宝衣妹妹,咱们到江边了!”
三人下了马车,早有安排好的渔船等候在河岸。
尉迟北辰扶着南宝衣登上渔船,南宝衣忽然道:“等战事结束,找个好姑娘成亲吧?尉迟,你是天底下最纯良的人,你该有个美满的家。”
她有很多爱慕者。
可唯独觉得亏欠了尉迟。
尉迟北辰沉默着。
他扶着宝衣妹妹,两人的掌心虽然相贴,却因为礼法而隔了一层衣袖,虽然衣袖很薄,可他仍然触及不到少女的温度。
他咽下喉间苦涩,故作释怀地扬了扬嘴角:“那是自然!我一定会找个比宝衣妹妹更漂亮的姑娘成亲,对她千般好万般好,叫你后悔去!”
南宝衣失笑。
沈议潮凉幽幽的:“这些情意绵绵的话,能否过江之后再说?经历了这么多,你们难道还不明白吗?儿女情长终究是身外之物,远远不及性命来得重要。”
南宝衣和尉迟同时沉默。
这厮嘴上说得好听,合着为了个女人搅得洛阳城和金陵城天翻地覆的男人,不是他沈议潮。
天际渐渐金光万丈。
已是黎明了。
三人登上渔船,刚撑起船桨,远处突然传来铺天盖地的马蹄声。
江南江北的号角声同时吹响,响彻一方天地。
南宝衣眺望北方,小脸紧张:“要开战了……尉迟卿欢手段狠辣,二哥哥他们能撑得住吗?”
沈议潮盯着离岸边越来越近的一队人马:“担心他,不如先担心咱们自己。”
晚安安
第242章 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衣
尉迟北辰面露凝重:“妳们先上船。”
那队兵马风驰电掣地到了岸边。
为首的士兵打确渔船,正色:“今日活岸戒严,不准任候船只擅自离开,妳们这是要违背禁令吗?”
尉迟北辰从在不迫地他出令牌:“我是尉迟意的少主,这是义父的令牌,他命我带十个心腹悄悄前往北岸,绕到萧量衍后方,烧毁他的粮草辎重。”
对方还没看清楚令牌,他今常了起来,威严量:“如果耽搁了偷袭的时辰,妳们谁来负责损失?”
前两日拿木板雕刻的令牌,他可不敢叫他们看仔细了。
众人面面相觑。
不敢得罪他,他们正要放渔船离开,一骑快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的士兵高声大呼:
“家主有令,少主尉迟北辰擅自放出重犯,罪无可赦,命将所有人捉拿归案!”
那一队士兵愣了愣,连忙望向尉迟北辰。
岸边哪里还有他的踪基,他一早今跳上渔船,吩咐心腹开船启段了!
“快追!”
他们嚷嚷着,可惜活边没有船只,只得先去军营那边借船。
渔船很大,如离弦的羽箭象拼命朝北岸驶去。
先宝衣站在船尾,朝后方频频顾盼。
没多久,一艘载满士兵的战船追了过来。
战船因要很快,不是渔船能比的。
她(tā)蹙眉:“追兵人数很多,怎么办?”
沈议潮解下襁褓,掸了掸宽袖,淡淡量:“只要果撑两刻钟今能到北岸,放心,我有法子拖延时间。”
先宝衣欣喜,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不愧是沈小郎君,关键时候,果然还是要指望妳的谋略!”
“古时,诸葛亮曾用王城计对付司马懿。今日,咱们也能借鉴他的计策。”沈议潮负手而立,白衣飘飘,“为我焚香拿琴。”
先宝衣明白了。
他是要学古人,假装镇定地端坐抚琴。
如此一来,对方看见他们如此镇定,肯定会觉得他们船上暗藏玄机,一时之间定然不敢靠近。
她(tā)正要表扬沈议潮几句,尉迟北辰吐槽:“纸上谈兵可还行?这是渔船,前两天问渔夫买的船,只有渔网鱼叉鱼骨头,哪来的香炉,哪来的长琴?沈郎君妳实际一点好嘛?!”
沈议潮:“……”
先宝衣:“……”
这今很尴尬了。
渔船已经驶到活水中央。
先宝衣咬牙:“咱们已经跑出这么远,如果这个时候被抓回去,实在太叫人不甘心了。如果北岸有人接应咱们今好了,可现在活面上还有雾? 恐怕他们注意不到咱们。”
似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沈议潮忽然量:“烧船。”
先宝衣愣住:“烧船?”
沈议潮迅因往船舱走:“把所有能烧的东西全部堆在甲板上,烧起来的火焰和浓烟一定能吸究北岸的注意。”
先宝衣眼睛一亮。
尉迟北辰也连忙吩咐心腹赶紧拿东西烧。
滚滚浓烟冒起来的时候,后面的那艘战船也逐渐逼近。
沈议潮沉着史子下令:“所有人拿起武管,刀剑棍棒也好、鱼叉铁锤也罢? 准备作战!能拖多久拖多久? 是否能活命,便在此一举了!”
渔船气氛紧张。
先宝衣和阿丑被护在船头。
她(tā)望了眼襁褓里的小宝宝? 出于为母则刚的心情? 也找到一把生锈的铁锤? 牢牢握住锤柄,哪怕掌心被冷汗浸湿也不肯松开半分。
战船已经逼近到挨着渔船的船尾了。
上百名士兵放肆叫喊着,拿绳索抛上渔船? 成群结队地顺着绳索攀上渔船。
尉迟北辰带着心腹站在船舷边,以豁出去的姿态,来一个砍一个。
鲜血染红了甲板? 残肢断臂和尸西十分骇人。
船头。
先宝衣垂着眼睫,听着船尾传来的厮杀声? 握着锤柄的手禁不住地颤抖? 娇弱的身躯绷紧如弓弦。
沈议潮端坐在侧? 抱着襁褓? 清隽的面在十分冷静。
先宝衣看不惯他,用说话来缓解紧张:“妳一个大老爷们儿,不去船尾帮忙,倒是躲在这里偷懒。”
沈议潮量:“我不会功夫,也不擅长杀人。”
“是吗?”先宝衣嘲讽,“妳害死的人,可不少。”
沈议潮沉默。
船头的厮杀声更加激烈。
嘲讽沈议潮并不能带来丝毫定慰,先宝衣的心跳越发剧烈,在衣襟上擦了擦汗湿的手掌心,正重新握起锤柄时,不远处陡然传来一声凄厉高呼:
“宝衣妹妹!”
先宝衣迅因抬头。
几个士兵浑身浴血,竟然穿破防线冲了过来!
她(tā)眼眶方红,心悸得厉害,娇弱的身躯在这一刻爆发出惊人的力确,不千不顾地朝他们抡起铁锤:“沈议潮!”
沈议潮立刻抱起襁褓,往船舱中退避。
越来越多的士兵涌上了渔船。
燃起的火焰逐渐吞噬整艘渔船。
到处都是杀戮和血腥。
沈议潮根本无处可躲!
北岸。
沈行书稳坐后方,正推演战场舆图。
哨兵进来禀报,活面上有一艘着火的渔船时,他微怔。
他抬眸望去,果然隐隐看见活面上有冒起滚滚浓烟。
他思确:“这个时候,活面不该有落单的船只……”
哨兵量:“大人可要相人去察看?”
沈行书脑海中掠过自己小儿子和先宝衣的身基,越想越心神不宁,最后果断量:“相几艘战船过去,如果是从金陵逃出来的自己人,立刻接应回来——罢了,老夫亲自去!”
“是!”
战船上。
尉迟北辰的**个心腹全部被杀。
先宝衣本今是没学过武功的姑娘家,用吃奶的力气砸晕了两三个敌人,今被杀红眼的士兵揪住头发,把她(tā)打晕了拖到了船尾,高兴地要拿她(tā)去换军功。
尉迟北辰满身是血地杀出重围。
他一脚踹开士兵,拼死护着被打晕过去的先宝衣,连中五刀也不肯倒下,手中长剑卷了刀刃,却仍旧死死抱着少女,声音嘶哑地吼叫威胁着围过来的敌人。
沈议潮也没好到哪里去。
一名士兵找到他藏身的地方,不仅狂喜地抢走阿丑,还毫不顾忌地捅了他一刀。
战场上,没有世家寒门没有高自贵贱,只有克弱之分。
鲜血染红了白衣。
第242章 囚笼
沈议潮扶着船舱的门,脑海中浮现出黎明时对南宝衣說过的话:
——以名门沈家的荣誉起誓,除非我死,否则,我绝不会让她(tā)出事。
他脸色苍白,眼睛却是血红的。
四周的厮杀场景消失不见,他的视野里,只剩下被抱得越来越远的小公主,小公主撕心裂肺地啼哭,不停挥舞着白嫩嫩的小手。
那是萧道衍的亲女儿。
明明对萧道衍并无好感,明明对南宝衣也无好感,却不知怎的,他竟格外疼惜他们的小公主。
沈议潮自嘲:“算我犯贱……这条命,舍去便舍去了吧。”
他豁出去般咬紧牙关,骤然拔出腹中那把匕首。
他脚步踉跄却匆匆,赶在那个士兵离开渔船前,从背后一刀插进了他的脖颈。
鲜血横流。
沈议潮抱住小公主,靠在船舷上虚弱地喘息。
婴儿的啼哭声很快引来大批士兵,宛如嗅到肉香味儿的恶狼。
他们兴奋地一拥而上。
人影幢幢。
沈议潮以一身之力与他们争斗,明明是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却不知怎的,思绪竟然不自觉地飘远。
幼时,阿兄总想带他一起学武。
可他嫌学武辛苦,他更喜欢跟着姑母学习兵法谋略。
后来住在锦官城时,烟烟也曾說过想教他武功。
他嫌蹲马步显得自己不文雅,也不肯学。
如今想来,如果当初学一点拳脚功夫就好了,至少,至少现在不会如此被动……
他出神的功夫,阿丑宛如一把通往权势名利场的钥匙,被所有士兵争夺。
争抢之中,不知道是谁手滑,她(tā)啼哭着,被整个扔进了茫茫江水之中!
甲板上安静了一瞬。
下一刻,白衣染血的年轻郎君,想都没想直接翻身跃进江面!
北岸的战船逐渐靠近。
站在船头的沈行书,眼睁睁看着远处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影堕入江中,只溅起大片水花,旋即彻底消失在茫茫江面上。
也是朝堂上、战场上经历了风风雨雨的老人。
他脸色惨白,惊叫一声,晕厥着往后仰倒。
……
正是清晨。
南北两岸,双方战船铺天盖地排列整齐。
为首的两艘船距离很近。
萧弈的黑色龙船巍峨壮观,他穿细铠坐在船头,面无表情地盯着对面的楼船,他身后,站着沈议绝、宁晚舟等将领。
对面的楼船上,坐着尉迟卿欢和沈姜。
甲板上,则放着一个囚笼。
囚笼里的女人手脚被绑? 脸上罩着黑布,看不清楚容貌? 而这女人身边? 还丢着一个鼓囊囊的襁褓。
尉迟卿欢抚掌大笑:“不愧是斗败沈皇后的人物,新帝果然龙章凤姿器宇不凡。只可惜? 任妳在北方是条呼风唤雨的龙,到了我的地界儿,妳也得给我盘起来。否则? 妳那可怜的妻儿? 可就得吃苦了!”
他說着话,故意瞟了眼那只囚笼。
可恨尉迟北辰那个崽子? 竟然背叛他,私自带走了南宝衣和那个婴儿。
派出去的追兵还没有消息传来,他无法,只得叫人暂时假扮成南宝衣? 又拿枕头塞了个襁褓伪装成婴儿。
萧弈不紧不慢地轻叩扶手? 勾了勾薄唇:“拿妻儿威胁对手? 尉迟大人这所谓的‘枭雄’,令朕刮目相看。”
他见过南娇娇无数种打扮。
那囚笼里的人,瞧着就不像他的娇娇。
襁褓也遮遮掩掩? 看不清楚里面是否真有婴儿。
遮遮掩掩,这不像尉迟卿欢的作风。
如果他没猜错,他的小姑娘和小公主大约已经被尉迟救走了。
“妳不必拿名声激我,”尉迟卿欢毫不在意,“只要能称雄称霸,便是屠杀女人和婴儿又如何?战场无趣,新帝若是肯跪下来给我磕几个响头,我倒也愿意把妳的妻儿归还给妳。”
他话语中的轻贱意味是如此明显,南方的将领们不禁大笑出声,起着哄要萧弈当众跪下。
天子被如此羞辱奚落,北方的士兵纷纷气红了脸。
萧弈却是不急不躁。
恰在这时,一名哨兵匆匆过来,对沈议绝低语了两句。
沈议绝脸色复杂。
他很快按捺住私人情绪,俯身对萧弈低语了几句。
萧弈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叩击扶手的速度明显快了几分,他低声:“一起掉进去了?”
沈议绝颔首:“家父已经派人打捞,想必很快就能捞出来。南姑娘和尉迟北辰被安顿在了军营里,南姑娘哭得厉害,若非晓晓和南宝珠盯着,这会儿怕是已经跳进了江中。”
萧弈抬手,揉了揉眉心。
是他不好。
他千算万算,竟然没算到尉迟会带着南娇娇逃出金陵。
如果他一早就派人在江面上随时接应……
沉黑的凤眼化作鲜红,胸腔里的暴戾气息一阵阵地涌出。
偏偏尉迟卿欢还在滔滔不绝地挑衅:“萧道衍,妳跪是不跪?妳若不跪,我便拿妳女儿祭旗,可怜她(tā)小小年纪——”
话音未落,萧弈骤然起身,暴躁地掀翻面前的案几!
九尺陌刀出现在他手中,他抬起血红的凤眼,身形犹如风驰电掣,携着雷霆之力跃向对面的楼船,声音冷厉磅礴:“尉迟卿欢!”
陌刀划出的巨大弧光,锋利而刺目!
那是势不可挡的一招!
尉迟卿欢舔了舔嘴唇,兴奋地抄起狼牙铁锤:“有种!”
他毫不畏惧地迎上。
两方战船上的士兵,纷纷仰起头,激动地观看这场百年不遇的对决。
沈姜安然端坐。
妆容精致妩媚,紫色华服高贵艳绝,峨峨高髻更显雍容。
她(tā)不在乎高空上的那场争斗,只安静地注视对面。
萧煜没有出现。
那个男人,竟然没有出现在这么重要的战场上……
多么懦弱、胆怯的人!
她(tā)状似不屑地撇了撇嘴角,却道不出这一刻的心中滋味儿。
像是鄙夷,又像是……
失落。
北方战船深处。
萧煜坐在船舱前,仰头注视萧弈和尉迟卿欢的争斗。
当年的一幕幕,清楚地浮现在眼前。
也是江边,也是盛夏,黑沉沉的乌云压境而来,潮水涨得很高,连空气都透着令人肃穆的威压,他仗着少年霸主的实力,和尉迟卿欢打得天翻地覆。
他以为是必胜的局。
可是,他输了。
输了他心爱的姑娘,也输了他的后半生。
来晚了,
第242章 萧道衍被捶成那个鬼样子
江水之上。
陌刀和铁锤相撞,迸溅出一大串火花。
即便天赋惊艳如萧弈,也不得不承认尉迟卿欢是个非常难缠的对手,这厮打架时毫无章法也不在乎性命,哪怕自损八百也要杀敌一千,完全就是野狗似的路数!
龙船上。
宁晚舟低声:“尉迟卿欢没有在乎的人,所以完全豁出了命。对上这种又有天赋、又有几十年内功积累的老人,新帝很吃亏。”
沈议绝正担心自己的弟弟。
闻言,他望向上空,愕然:“怎么会这样?”
曾经打败他的新帝,竟然被尉迟卿欢压制了!
这据说是从地狱归来的枭雄,携着满腔复仇的怒火,像是修罗恶鬼,招招毒辣致命,比新帝还要残酷狠戾!
新帝受了伤,坚固的铠甲上蔓延开裂痕,隐隐有鲜血冒出。
一百招之后。
重达两百斤的狼牙铁锤,恶狠狠砸在了萧弈的胸膛上!
萧弈宛如坠落的流星,疾速掉落在船楼上,硬生生砸穿了三层高的船楼!
尉迟卿欢提着铁锤,黑白相间的长发肆意飞舞,笑得猖狂而霸道,高声喊话:“小崽子,你一门心思想着你的妻儿,你连豁出命的勇气都没有!你不是我的对手,不如趁早投降,也免得战火燎原生民涂炭!”
船楼崩塌,尘埃扬起。
萧弈睁开凤眼,望向手边的断刃。
九尺陌刀,被铁锤生生砸断。
他支撑着坐起身,朝地面吐出一口血污。
长睫遮掩了凤目,在面庞上透落狭长阴影。
他确实无法豁出性命。
他的小公主生死不明,他的小姑娘正伤心绝望。
他想去见南娇娇……
他想亲自去找他的小公主……
船头,宁晚舟沉声:“曾经心硬如铁嗜血如命的杀胚,竟然会在战场上分神,真不像他的作风。”
沈议绝认真道:“女人,本就容易叫百炼钢化作绕指柔。柔情铸就了男人的软肋,却也能成为坚硬的盔甲。”
宁晚舟摩挲着狭刀刀柄。
在北疆的那两年,土地贫瘠风沙肆虐,他不仅是靠着仇恨支撑自己,也靠着宝珠的理解和爱,才能一路走到现在。
女人的柔情,怎能不是男人的盔甲呢?
他笑笑:“同意。”
后方战船。
顾崇山负着手站在船头。
他蹙眉:“亲眼目睹萧道衍被捶成那个鬼样子,本王这心情……”
他舒展开眉眼:“真是十分痛快。”
萧煜看他一眼:“听闻在西南时,你与阿衍就是宿敌。”
“是宿敌。”顾崇山承认得干脆,“只是与你和尉迟卿欢的宿敌关系又全然不同。我和萧道衍,是可以合作的宿敌。”
萧煜眸色渐深。
顾崇山,是如何得知他和尉迟卿欢的关系的?
他拿着手帕虚弱地咳嗽了几声,问道:“摄政王?”
顾崇山:“我随萧道衍南下江南,在江北住了这么些日子,不是白住的。南家娇娇的一切行动,我都看在眼里。她怀疑你就是当年那位琴师? 而我相信她的一切猜测。
“当年你曾败在尉迟卿欢手下? 失去了美人,也失去了尊严。可萧氏皇族何等骄傲,所以你就算死,也不想让沈皇后知道,你就是当年被迫跪下的那位琴师。”
被一语道破过往,萧煜握着帕子的手? 忍不住轻颤。
他闭上眼? 眉宇之间藏着难以言说的复杂。
昔年? 他是大雍的皇太子? 是名震天下的少年霸主。
他只跪过天地和双亲。
所以? 为了维护皇族的颜面和江山社稷的体统? 他不能让阿姜知道当年的屈辱,天底下任何人都不能知道。
可是这个秘密? 终究还是在二十多年后被人拆穿了……
顾崇山捻着佛珠? 再度抬头。
上空? 萧道衍和尉迟卿欢又打了起来。
九尺陌刀断成两截,一手握着一截断刃,锋利的刀刃割破了他的掌心,鲜血从指缝中渗出,染红了他的袖口。
可是即便如此拼命,在那实力堪称变态的老魔头面前,他也仍旧落於下风,被杀大约只是时间问题。
他嗓音阴柔:“不愧是当年称霸江左的枭雄,哪怕加上我,恐怕也仍旧不是他的对手。如果说在场有谁,能与他有一战之力……”
他瞥向萧煜。
他听说过萧煜的事迹。
十岁能扛鼎,十二岁就能徒手撂倒七八个副将,十五岁进入军队历练,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从没输过一场战争,是周边所有小国的噩梦。
少年霸主,名副其实。
萧煜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正色:“我不希望当年的秘密被人知道。”
顾崇山捻着佛珠,不以为意:“所以,你宁可看着萧道衍被虐杀?他若身死,北方将一败涂地。你曾向沈皇后低了二十多年的头,如今,你却不肯向江山社稷低头吗?”
萧煜无言以对。
高空上,萧弈半个身子都是血,看着触目惊心。
萧煜不忍再看。
脑海中,悄然浮现出几个孩子的身影。
阿宁,子重,青阳……
都是好孩子。
他想救下他们,却终究无能为力,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权力倾轧中一个接着一个地死去,是阿姜的错,却也是他的错。
今日,他还要看着阿衍也死在他的面前吗?
今日,他可以稍微弥补他的过错吗?
顾崇山不紧不慢道:“萧道衍要完了。”
半空之上,两截断刃勉强格挡住那重达两百斤的铁锤,可刀身上却逐渐蔓延开细微裂缝,不过刹那,一声铮鸣,两截刀刃彻底化作无数银色碎片!
尉迟卿欢的笑声狰狞如恶鬼,吼叫着袭向萧弈!
萧煜猛然握紧双拳。
半空。
萧弈闭上眼。
铁锤划破空气的破风声迎面而来,携裹着铺天盖地的杀意!
他脑海急速运转,正想着如何反杀尉迟卿欢,却听见遥遥传来一道冷厉的声音——“别碰他!”
千军万马,不约而同地寻声望去。
一艘狭窄的扁舟正破浪而来。
负手站在扁舟上的中年男人,白衣苍苍气势凛然,哪里像是被女人夺走权势二十多年的懦弱昏君!
沈姜盯着他。
脸颊上的血色逐渐褪去,笼在宽袖里的双手止不住地轻颤。
第242章 沈姜已是满头白发
当年她被尉迟卿欢带去江边时,昭奴也曾为她白衣渡江,也曾霸道地喊出了“别碰她”这三个字。
她凝视着萧煜,身子忍不住地战栗。
他就是昭奴吧?
他确确实实就是昭奴吧?
又或许,只是巧合之下才喊出的那句话?
是了,萧煜怎么可能会是昭奴?
昭奴使剑,萧煜手上分明连一把剑都没有!
她闭了闭眼,费尽心思才勉强按捺住汹涌澎湃的情绪。
然而——
扁舟轻快,眨眼间已经行驶到两军中间。
那白衣如雪的男人,眼神与从前大不相同,他朝一旁伸出手,声音冷沉而威严:“太阿!”
四周寂静了一瞬。
下一刻,整座江面犹如地动山摇潮水连天,万众瞩目之中,一把锋利的宝剑从江心深处猛然拔出!
萧煜紧紧握住那把宝剑。
昔年,他和尉迟卿欢在江边决战,他输得彻底,就连佩剑也狼狈地掉进了江水之中。
今时今日,他终于有勇气,重新握住那把剑。
天子之剑,名为太阿!
他抬起凤目,身形如雪色闪电,骤然袭向尉迟卿欢!
他的声音响彻天地:“击鼓!”
此战,为阿姜,为阿衍,为自己,为江山社稷!
击鼓,是为进军!
随着鼓声铺天盖地的鼓声响起,宁晚舟和沈议绝立刻带着无数战船,伴随着萧煜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南方军队开战!
沈姜端坐楼船上。
她死死盯着萧煜。
如果说之前还心怀侥幸地安慰自己,那么现在的自己就像是一场笑话,连过境的江风都在嘲笑她的天真和愚蠢!
被她恨了二十多年的男人,竟然就是当年她深爱的琴师!
二十多年建立的仇恨,在这一刻如摧枯拉朽般崩塌。
她眼睛血红,唇瓣轻颤:“萧煜,昭奴……”
此时她才发现,原来他们的名字,都有着同样的意思……
沈姜缓缓起身。
她站在楼船上,宽袖和繁复的裙裾被江风吹得摇曳飞舞,她纵声狂笑,眼泪却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远处高空。
尉迟卿欢怔愣。
他万万没想到,当年那个向他挑衅的琴师,那个向他下跪的男人,竟然就是萧煜!
他狂喜:“哈哈哈哈哈,没想到堂堂——”
“砰!”
话还没说完,萧弈猝不及防地给了他一脚!
尉迟卿欢被踹出老远,生生踹掉了一颗牙!
他暴怒:“萧道衍——”
不等他开骂,萧煜携着沉默的雷霆之势,犹如贯日长虹? 从江面扁舟上疾速而来!
锋利的太阿剑气? 生生劈开了浪潮和飓风!
尉迟卿欢被迫格挡!
狼牙铁锤迸溅出连天火花? 四目相对,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尉迟卿欢冷笑:“二十年为她放血,萧煜,你已是油尽灯枯? 你还剩什么?你拿什么与我斗?!”
萧煜的唇线绷得很紧。
他始终沉默着? 招招游刃有余而狠辣决绝。
皇血在体内燃烧,全身的血管都在沸腾。
他像是要烧尽自己的最后一点生机? 拿命去向尉迟卿欢讨一场为心爱女人的复仇,讨一场江山社稷的公道。
渐渐的,嚣张到不可一世的尉迟卿欢? 竟然招架不住了。
铁锤也曾恶狠狠砸到萧煜的胸膛上? 可对方就像感觉不对疼痛,仍旧不顾一切地进攻,身形快得几乎捕捉不到!
不要命的萧家人,根本就是怪物!
尉迟卿欢节节败退。
胸腔里涌出浓烈的仇恨和不甘心? 他吐出一大口污血? 恨得高声大呼:“萧煜,你算什么东西,当年江岸——”
太阿剑锋利无匹? 照着他的面门袭来!
尉迟卿欢被迫抬起铁锤。
剑尖深深扎进铁锤。
火花迸溅。
重达两百斤的陨铁狼牙锤,也算是天底下难得一见的好兵器,竟然逐渐蔓延开细微裂缝。
尉迟卿欢的瞳孔立刻缩小——
“砰!”
一声巨响,太阿剑穿过支离破碎的铁锤,笔直地没入尉迟卿欢的脑袋!
尉迟卿欢愕然。
不等他有所反应,萧煜寒着脸抽出宝剑。
剑刃的寒光闪过。
颅腔涌出温热的血液,那不可一世的枭雄,保持着错愕的表情,整颗脑袋骨碌碌落进了江水之中。
萧煜的身形在空中停顿半瞬,便像是彻底油尽灯枯,闭了闭眼,笔直地坠落到楼船的甲板上。
白衣尽染鲜血。
长发披散,他撑着太阿剑单膝跪地,紧紧阖着双目,脸色苍白得可怕。
沈姜凝视着他。
她一手扶着扶手,一手挽着盛大华贵的裙裾,在四面八方的战火硝烟中,一步一步走下船楼,姿态雍容尔雅,像是赴一场高门宴会。
走到甲板上,她沉默着,跪坐到萧煜面前。
她慢慢取下一个个金色甲套。
不染丹蔻的手,轻轻放在萧煜的肩头。
她精致的朱唇翕动着,却无法发出半点声音,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唤他。
良久,她声音颤抖:“为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她,他就是昭奴?
为什么要忍辱负重这么多年?
这么问着,心里却也是明白的。
骄傲如萧煜,绝不可能让心爱的女人知道,他曾卑贱地对尉迟卿欢下跪,也绝不可能让萧氏皇族因此蒙羞。
萧煜吐出一口破碎的脏器。
他受了重伤,身体虚弱到了极点。
他半张脸溅满了污血,一只眼睛在打斗中被毁。
他扬了扬薄唇,用仅剩的左眼凝视沈姜:“喜欢阿姜……”
他伸手,温柔地捧起沈姜的面颊:“当年长安城初见,就喜欢上了……如今,也仍然喜欢着……此生最幸运的事,是遇上阿姜。此生最后悔的事,是没能好好保护阿姜……对不起……”
血珠从他的左眼滚落,在英俊的面颊上拉出一行长长的血线。
视线渐渐模糊。
他再也看不见他爱的女人。
他再也看不见他爱的山河。
沈姜死死咬着唇。
她不想哭,泪水却不由自主地涌出。
她失声:“萧煜……”
萧煜笑了笑,摸索着,为她抿了抿鬓角碎发。
下一瞬,他彻底倒在她怀中——
再无声息。
四周战火熏天。
厮杀声中,一声高亢尖锐女音,陡然划破苍穹——
宛如杜鹃啼血,声声悲凉,声声凄切。
闻者落泪,令人心悸。
萧弈斩杀了一名叛军,回眸望去。
船楼之上,沈姜已是满头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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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打算为沈议潮准备后事
江水滔滔。
南宝衣已经梳洗干净,正坐在江岸边。
江风很大,吹乱了她的长发。
她小脸苍白眼睛红红,死死盯着远处的打捞船队,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几乎快要抑制不住地滚落。
她抬袖擦了擦泪:“珠珠,我害怕……”
南宝珠握住她的手,企图用掌心的温度带给她些许温暖:“小公主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更何况沈小郎君那么聪明,有他在,肯定不会让小公主出事!”
寒烟凉取来一件厚实的斗篷,披在南宝衣的肩上。
她正儿八经:“南小五,你在这里哭又有什么用?若是染上风寒,反而是添乱。你跟我们回军营,喝一杯暖身的姜汤,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说句难听的,哪怕小公主没了,你也还能再生养不是?”
正安抚妹妹的南宝珠,吃惊地望向她。
寒老板疯了,说的是什么鬼话!
南宝衣眼眶更红,泪珠急剧涌出,细弱的双肩颤抖得厉害。
她死死拽住寒烟凉的衣袖,仰头问道:“寒老板,你是不是得到了什么内幕消息?!阿丑是不是已经没了?!”
南宝珠拼命对寒烟凉使眼色,想叫她拣好听的说。
寒烟凉蹙着眉。
她出身天枢,理性告诉她,那么小的婴儿掉进茫茫江水里,绝不可能还会有生还的机会。
她心下不忍:“江上还没有消息传过来,这么久过去了——”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南宝珠果断地打断她,眼神坚定:“我直觉一向很准,你们信我,小公主绝对不会出事!”
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激动的呼喊声。
寒烟凉望去,顿时愣住:“那边的仗打完了……咱们赢了!”
无数士兵簇拥着萧弈,正往这边策马而来。
旌旗招展。
无数头盔和鲜花、香囊等物,被兴奋地一起抛到高空,他们纵声高呼着“天子威武”,宛如朝圣般乌压压跪倒在萧弈经过的道路两边。
刚刚南北一战,随着尉迟卿欢的死亡,天子带领士气高涨的军队,杀的南方军队没了脾气,纷纷作鸟兽散,其余没逃走的也都投了降。
他们热切地仰望马背上的男人。
他才二十五岁。
虽然浑身浴血,却仍旧能看出他的年轻、挺拔、俊美。
他是两百多年来,第二位统一南北的帝王!
萧弈却仿佛听不见四面八方如山如潮般的激动呐喊。
他拽着缰绳,只凝视着江边那道清瘦单薄的人影。
南娇娇……
渐渐的,离得近了。
他看见小姑娘青丝飞舞,几乎哭成了泪人儿,丹凤眼红肿如核桃,尖俏的下巴上还悬着晶莹剔透的泪珠? 经风一吹,便簌簌染湿了她的衣襟。
萧弈心如刀割。
他翻身下马,二话不说快步上前? 将小姑娘抱进怀里。
南宝衣在他怀里哭得厉害? 像是犯错的小孩儿:“二哥哥……阿丑掉进了江水里,我好怕她出事……我? 我不是故意弄丢她的……”
也曾看过很多案例。
因为孩子夭折的缘故,夫妻反目成仇? 彼此厌弃憎恨。
她不想与二哥哥生分。
她在江南待了快一年。
她好不容易? 好不容易才盼到带着阿丑一起回家……
她想一家团圆啊!
她抬起哭红的小脸:“二哥哥? 祖母和爹爹? 甚至都还没抱过咱们的小阿丑!我不想阿丑留在这里,我要带阿丑回家……”
萧弈低头? 吻了吻她的额头。
他道:“我保证? 一定不会让阿丑出事。江边风大,你先跟南宝珠她们回军营歇着好不好?剩下的,交给我。南娇娇信任我的能力,就像过去那些年一样,是不是?”
南宝珠泪凝于睫。
她凝视着萧弈。
男人才从战场上归来? 身上带着触目惊心的血污,精良的铠甲破碎不堪,想来是受了重伤。
他受了重伤,却还一直强撑着。
都是为了她和小阿丑。
南宝衣心酸得厉害。
她掏出小手帕,认真地为萧弈擦拭干净面颊。
她忍着泪乖乖点头:“我不妨碍二哥哥办正事……”
旁边的南宝珠松了口气,连忙扶着她往军营走。
萧弈目送她远去,小姑娘一步三回头,眼睛像是兔子一样红红的,满脸的泪水叫他心疼。
直到她终于走远,他才扶着胸口,朝地上吐出一口污血。
十苦担忧:“主子,您的伤……”
萧弈不在意地擦了擦唇角血渍:“无妨。”
他望向江面。
负责后方的十言,过来禀报道:“派了四十艘船去搜,搜了整整两个时辰,却仍旧没有结果。沈太宰伤心过度屡次昏迷,刚刚醒来,说是要为沈议潮准备后事……”
两个时辰……
早已过了最佳搜救时间。
理智告诉萧弈,小阿丑和沈议潮或许一起死了。
可脑海中,去浮现出南娇娇伤心欲绝的小脸。
她还没有放弃,他怎能放弃。
他脱下细铠,大步朝江边走去:“吩咐所有战船参与搜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今日天黑之前,朕要看见沈议潮和小公主。”
这么说着,心里也不禁抱了一线期望。
昔年岷江边,他们也说南娇娇或许已经没了。
可是最后,他还不是找到了她?
他的小公主,肯定不会出事的。
……
军营大帐。
屏风横陈,姜汤的热气弥漫在帐中,格外温暖提神。
南宝衣捧着杯盏,呆呆坐在榻上。
她垂眸喝了一口姜汤,始终竖着耳朵倾听外面的动静,唯恐错过萧弈带着小阿丑回来的消息。
南宝珠陪在她身边,安慰道:“你多久没睡了?眼下都是青黑,看着就叫人心疼。你先别管他们,好好睡一觉才是正经。”
南宝衣想说话,可是一开口,就情不自禁地流泪。
她趴在南宝珠的肩上,哽咽道:“我怎么睡得着……珠珠,我担心小阿丑和二哥哥……”
“你担心他们,我却担心你。”南宝珠轻拍她的后背,“我在长安待着不好嘛,何必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追到江南,还不都是为了照看你?你是小阿丑的娘亲,却也是我的亲妹妹。在我眼里,天底下谁也不及你来得重要。娇娇,便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也先躺下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第242章 南娇娇,她也是我的小阿丑
寒烟凉靠在案几边。
她赞成地点点头,努力为南宝衣缓解紧张感:“她的面子不够,那就再加上我的。孩子固然重要,自己的身体却也很重要。你还这样年轻,哪怕孩子没了,也可以再生一个——”
话没说完,注意到南宝珠杀气腾腾的表情,她默默闭上嘴。
她拿起佩刀,眼神凛冽了些:“罢了,安慰人这种事果然不适合我,我还是去参加搜救好了。我就不信了,两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从清晨到日暮。
黄昏的光也逐渐黯淡,江边燃起了橘色的火把和宫灯,蜿蜒不绝地往黑暗的下游延伸而去。
江面黢黑。
一盏盏战船仍旧无休无止地搜寻着沈议潮和小阿丑,灯火惊动了水底的游鱼,任那些士兵喊哑了喉咙,任无数擅长潜水的侍卫来来往往,也仍旧搜寻不到半点踪影。
龙船上。
萧弈坐在船头,衣袍是半干着的状态。
他也曾亲自下水,却终究只是徒劳,别说小阿丑,就连沈议潮那么个大活人的线索也没能找到。
铁艺气风灯吱吱呀呀地摇晃着,照亮了他疲惫的面容。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低声道:“什么时辰了?”
“快要子时了……”十苦小心翼翼地回答,“距离小公主他们落水,已经整整八个时辰,恐怕……”
他没敢再往下说。
萧弈别过脸。
丹凤眼里,遍布着骇人的红血丝。
半晌,他声音沉沉:“继续搜。”
十言端着馒头从船舱出来:“船上没什么食物,大家吃了些热馒头果腹,主子也请将就着用些,您已经一天没吃饭了。”
萧弈抬手推拒。
他哪有心思吃饭。
他重新盯向黑黢黢的江面。
如果今夜还是找不到小公主……
南娇娇,会疯掉吧?
……
已是黎明。
南宝衣两天两夜没有合眼,终于支撑不住地趴睡在了软榻上。
南宝珠也很困。
她摸了摸妹妹疲倦的小脸,眼眶红红地打了个呵欠,轻手轻脚地抱过锦被盖在她身上,才退出大帐。
放下毡帘,她刚转过身,正撞上归来的萧弈。
她愣了愣,下意识望向男人怀里。
怀里空空如也。
她心悸几分,又抱着一线期望看向他的身后。
十苦和十言同样两手空空。
她腿软地踉跄了一步,不敢置信:“陛下……”
萧弈沉默地摇了摇头。
南宝珠哽咽着,顾忌地望了眼紧闭的毡帘,不敢发出半点儿声音。
她捂着嘴,泪流满面地跑走。
萧弈站在帐外。
毡帘低垂,隔绝开两方天地。
帐外悬挂的篝火,在黎明前的黑暗里跳跃,明明灭灭的火光照在他的面颊上,那是一张英俊却憔悴的脸,眼睛血红,看一眼便叫人心生恐惧。
他伸出手? 想挑开毡帘。
指尖触及到毛毡? 却难以抑制的颤抖。
该怎么告诉南娇娇? 他没有搜到小阿丑?
该怎么告诉她? 这么长时间过去? 小阿丑大约已经……
江面的搜救还在继续? 可他心知肚明? 小阿丑根本就不存在生还的可能。
他在毡帘外站了整整一刻钟? 才鼓起勇气踏进大帐。
军靴声惊动了屏风后浅睡的少女。
南宝衣睁开眼,顾不得梳洗更衣? 欣喜若狂地绕出屏风:“二哥哥——”
所有的欢喜和期待? 在看见萧弈空空如也的双手时,如隔江烟雾般消失无踪。
眼底的光彩消失不见? 她崩溃般身子一软。
萧弈连忙扶住她的腰:“南娇娇……”
南宝衣靠在他的臂弯里? 艰难地喘息。
脑海中,浮光掠影般倒映出这一年来的种种经历。
她好不容易得到的宝贝……
她小心翼翼地养胎,哪怕被沈姜挟持到江南,她也坚强地不曾掉过眼泪? 明明没有胃口却还是为了小家伙使劲去吃有营养的菜肴,她曾付出那么多……
小家伙也很懂事? 在她肚子里时从不乱踢乱踹,总是安静乖巧地陪伴她,一起度过江南的日日夜夜……
后来小家伙来到世上,在没有二哥哥的那些日子里,总是笑容甜甜地为她带来慰藉和快乐……
可是,她竟然弄丢了她的小阿丑。
小家伙没有看过故乡,也不曾经历过春夏秋冬,没有尝过花糕的甜和青杏的酸,也不曾向爹娘撒过娇……
愧疚、悲伤、绝望、自责,各种情绪如潮水般向她袭来。
她根本就不是个好娘亲!
她根本就不配把那孩子带到世上!
南宝衣泪流满面,失声尖叫。
“南娇娇!”
萧弈惊慌失措,企图抱住她,却被她狠狠推开。
她红着眼睛:“你答应找到她,你食言了!我不要跟你说话,我自己去找,我一定能找到她!”
她连鞋袜都顾不得穿,匆匆往帐外跑。
萧弈及时拽住她:“我派了整个军队去找,却还是找不到。你都虚弱得站不住了,你拿什么去找?!别闹!”
南宝衣悲痛欲绝。
她拳打脚踢地试图挣开萧弈,却发现只是徒劳。
她心一横,干脆一口咬在萧弈的手臂上!
血液的铁腥味儿,逐渐蔓延进唇齿之间。
苦涩的味道,稍稍冲散了刚刚的冲动。
南宝衣慢慢抬起眼帘。
面前的男人发髻凌乱,面容沉默而坚毅,还带着战场上遗留的伤,伤口没有包扎,血液染红了他半身衣裳。
他也很久没有睡觉,眼下满是青黑憔悴,丹凤眼遍布红血丝,藏在眼底的绝望和难过,并不比她少。
他紧紧抿着唇,因为太久没喝水的缘故,唇瓣干裂起皮。
他任由她咬下那一口,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更没有流泪。
四目相对。
萧弈脸上的神情缓了缓,抬起另一只手,温柔地为她抚平鬓角青丝。
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哑声:“南娇娇,她也是我的小阿丑。”
一句话,令南宝衣泣不成声。
她松开嘴,崩溃地伏在男人怀里:“二哥哥对不起……”
萧弈紧紧抱着她,竭尽所能给她安慰。
他嗅着她发间的芙蓉花香,沉沉闭上眼:“何时找到小阿丑,便何时班师回朝。朕,决不允许她孤零零留在异乡。”
pk进第二轮了呜呜呜,太不容易
我再写一章,大家明天早上起来看,因为我手速特别慢
第242章 沈议潮祸害遗千年不容易死
七天后。
已是盛夏,尉迟府花红柳绿,池塘荷叶田田,蝉鸣声十分聒噪,长风穿廊过境,吹落了枝头的红石榴花。
尉迟北辰一袭常服,拎着一盒新出炉的糕点,匆匆穿过游廊:“宝衣妹妹可好些了?”
如今他已是江南新的主人。
跟在他身后的侍女亦步亦趋,恭声禀报:“虽然有天子陪在身边,可南姑娘还是整日整日的不开心,夜里尤其容易梦魇,常常会半夜哭醒,然后辗转难眠。”
“可用过药?”
“府医开了安神的药物和熏香,却没什么作用。”
“庸医!”
尉迟北辰大骂着,来到西北院落。
院子里种着石榴树,榴花火红,青石板砖上落了一层花瓣。
少女穿碧水青的轻纱襦裙,梳高髻,安静地倚靠在红漆游廊边,细白的小手捏着一朵石榴花,正垂眸凝思。
不远处置着书案。
萧道衍忙于接手江南的种种政事,一边批阅折子,一边看她几眼,眼里难掩担心,仿佛生怕宝衣妹妹会寻短见。
尉迟北辰调整了表情,一脸高兴地穿过游廊:“宝衣妹妹,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是刘记的荷叶糕,他家的荷叶糕可好吃啦!”
食盒送到南宝衣面前。
少女却连眼皮都没撩起,仍旧专心致志地把玩那朵石榴花。
尉迟的食盒僵在半空。
他顺着南宝衣的视线望去,那朵石榴花已是结了小小的果子,大约是被风从枝头上吹下来的。
他笑道:“这花儿果儿的有什么好玩的?”
南宝衣轻声:“掉下来的。”
“风吹的呗!”尉迟心直口快,“总有些石榴果还没长大就会被吹下枝头,很正常的——”
话音未落,却觉脊背发凉。
萧道衍那厮,大约正在狠狠瞪他。
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住嘴,想了想又补救道:“当然啦,我没有暗指小公主早夭的意思——”
南宝衣原本不哭了。
娇美的小脸虽然清瘦,却未施粉黛干干净净。
听见尉迟这话,那双漂亮的丹凤眼瞬间蓄满泪水。
眼尾红红的,脸颊也红红的。
尉迟慌了:“宝衣妹妹……”
南宝衣望向满院石榴树,泪珠啪嗒滚落面颊:“我怀她,便是在夏天,朝闻院里也种着许多石榴花——”
她还要往下说,却被拽进一个温暖的胸膛。
萧弈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抬眸盯向尉迟:“走开。”
尉迟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勾起南宝衣的伤心事,心里也十分愧疚,把食盒放在美人靠上,满怀歉疚地退了下去。
南宝衣靠在萧弈胸膛上,紧紧攥着那朵石榴花,只是不停流泪。
整整七天了啊? 那么小的宝宝? 存活的希望又有几分!
“这么多天? 始终没有找到小阿丑和沈议潮的尸体。没找到,便是还存在活着的可能。”萧弈反而放宽了心,“沈议潮祸害遗千年不容易死,有他在,小阿丑不会有事。我已经叫军队搜查沿江村落? 一个月内? 定然会有好消息传来。”
南宝衣小声哽咽。
先前? 他也说一定能找到小阿丑。
可他却食言了。
她已不敢抱太大的期望,她怕到头来会更加失望。
她咬着唇儿,一声不吭地进了寝屋。
萧弈抬手揉了揉额角。
这五天? 只有他知道南娇娇过得有多么艰难自责。
他好不容易哄得她不再哭泣,今日却又被尉迟勾出了眼泪。
他望向满园的石榴花树。
他想了想,吩咐十苦道:“把树都砍了,改种别的。”
……
黄昏时。
顾崇山拎着食盒过来? 见寝屋门窗紧闭? 萧弈孤零零坐在廊下批阅折子? 不禁嗤笑:“哟,这是被赶出来了?”
萧弈丢掉朱笔:“何事?”
顾崇山晃了晃食盒:“新得了一盘荔枝,尝着滋味儿很甜,送给她尝尝。她在屋里?”
萧弈表情淡漠。
他的小姑娘想吃什么没有,也需要他顾崇山献殷勤?
他道:“快滚。”
顾崇山倚在门前,敛去眉眼间的漫不经心,认真道:“不与你说笑。明天就是七夕,听说江南的七夕很热闹,不如带南家娇娇去街上逛逛,叫她暂时忘记思顾的事。”
萧弈鄙夷更甚。
这厮竟然还没放弃,给他的小公主取名萧思顾!
他望了眼紧闭的屋门。
出去逛逛……
似乎也挺好。
顾崇山难得平和:“把宁晚舟、南宝珠、沈议绝他们都叫上,若是碰到民间百戏,也叫她多看看、多玩玩,慢慢也就能从伤心事里分心了。”
他是真心在意南宝衣的。
萧弈叩了叩书案,刻薄讽刺的话到嘴边滚了滚,终是放下了架子:“多谢。”
顾崇山轻嗤一声。
他转向紧闭的门扉。
本欲叩门,却听见里面传出微弱的抽噎。
该是怎样绝望伤心,才会哭这么久?
他从未见过南家娇娇如此难过。
顾崇山放下手。
他明白,此时的南家娇娇,绝不需要他一个外人来安慰。
他俯下身,把食盒放在门槛外,默默离开了。
萧弈收拾了奏章和书案,推开门扉,拎起食盒踏进寝屋。
小姑娘坐在桌前,对着那朵枯萎的石榴花掉眼泪。
他在她身边坐了,给她剥荔枝吃:“顾崇山送来的,才冰镇过,瞧着新鲜,尝尝?”
荔枝肉洁白晶莹。
送到南宝衣唇边,却被她推开。
她低着头,只反复摩挲那朵石榴花。
黄昏的光透室而入,她的侧脸消瘦苍白,像是没有温度的羊脂玉,睫影愈发孤单寂寥,令萧弈心里难受。
他慢慢放下荔枝肉:“南娇娇……”
恰在这时,十言匆匆进来。
他脸色难看,伏在萧弈耳畔低语了几句。
萧弈冷笑一声。
他摸摸南宝衣的脑袋:“我先出去一趟,等我回来陪你用晚膳,别再胡思乱想了。”
说完,径直随十言离开。
……
东边小宅院。
四周守着无数身手顶尖的暗卫。
宅院简单素朴,却也算干净清幽。
满头白发的美人,穿一袭紫色华服,安静地跪坐在廊下,昔日锐利漂亮的丹凤眼泛着通红色泽,她像是一夜之间老去十岁。
听见推门声,她抬头望去。
晚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