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他是新的镇国公,是北疆的新王
宁晚舟盯着那些帐篷,冷漠地转了转红缨枪。
到底是底蕴深厚的世家,哪怕被判处流徙之刑,也仍旧不必经受风餐露宿之苦,瞧瞧,还有置着高床软枕的大帐供他们休息呢。
少年收起红缨枪,朝旁边伸出手:“拿箭来。”
一名黑脸壮汉立刻呈上铁箭。
他注视着宁晚舟,表情里流露出几分恭敬。
他是北疆土生土长的汉子,年少时就参军入伍,多年前还曾跟随镇国公宁肃打过几场硬仗,是从尸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军人。
得知镇国公死于奸人之手,北疆的二十万大军险些一夜兵变。
副将们昼夜不停地争吵,有的要杀进长安为镇国公报仇,有的要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有的要另投良主另谋出路,总之吵吵闹闹溃不成军,连军队每日的操练都耽搁了。
军心涣散之际,小公爷来到了北疆。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小公爷,几乎所有副将都轻视而失望。
如此细皮嫩肉唇红齿白的小郎君,像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娇贵公子,哪懂得统兵作战?
虽然他是镇国公唯一的嫡子,可他根本不配率领他们,他根本不配成为北疆封地的主人。
于是他们各种阳奉阴违,表面上与小公爷嘻嘻哈哈,背地里却十分鄙夷这个少年,对他的命令更是抱着敷衍的态度。
死心塌地效忠镇国公的那一拨将领,怀着无比绝望的心,认定北疆封地完蛋了,二十万大军完蛋了,他们迟早要被沈皇后兼并。
本就糟糕的局势,因为北魏铁骑的骚扰和掠夺而更加糟糕。
那些北魏的军痞,最喜欢趁着春日麦苗播种生长之际,带领大批骑兵夜袭麦田,把好好的麦苗践踏得满目狼藉,然后扬长而去。
每年皆是如此,防不胜防。
谁也没料到,那位看似娇贵的少年,竟然敢不声不响领着十几骑心腹,深夜潜伏在麦田里守株待兔,守了三天三夜,竟然真叫他守到了那群军痞。
谁也不知道那一夜,他经历了怎样的酣战。
清晨时分,营地响起号角,他们走出营帐,远远就看见那位娇贵的少年,半身染血,胸前还插着半根断剑,面无表情地驾着战车穿过辕门。
战车上,堆积着上百颗北魏士兵的人头。
挤挤挨挨满是士兵的营地,在这一刻莫名安静。
所有人都呆呆注视着那个少年。
营地的号角声渐渐平息时,穿胡风窄袖袄裙的少女,小脸圆润白嫩,手捧一枝新折的桃花,挑开帐帘走了出来。
她单膝跪在战车前,把桃花献给少年,姿态虔诚而又恭顺。
她仰起笑靥如花的小脸:“恭喜国公爷,初战告捷!”
南方的长风穿过海边的平原,穿过九州的山峦与大河,穿过北疆的戈壁草原,携着几分温柔春意,悄然吹拂着少年冷漠却坚毅的面庞。
随着南宝珠的祝贺,副将们面面相觑良久,缓缓点了点头,终于认可了宁晚舟的实力,也终于心甘情愿接受了新的封地主人。
他们纷纷跟着跪下,高声庆贺大捷。
少年眉目坚韧,俯身接过南宝珠献上的桃花。
桃花开在春风里。
他已不再是长安城里,那个游手好闲的小公爷。
他是新的镇国公,是北疆的新王。
一颗颗长星,散落在天边初升的朝阳里。
宁晚舟接过黑脸壮汉递来的弓箭,居高临下地瞄向山脚大帐。
羽箭上带着哨音,随着他松开弓弦,羽箭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啸声,犹如疾风般掠向大帐。
突兀的动静惊醒了几处营帐里的赵家人,以赵炳和赵梧为首,他们纷纷走出营帐,好奇地查看外面的动静。
宁晚舟勾唇。
他扔掉弓箭,随手抄起红缨枪,猛然一夹马肚:“杀!”
上千骑兵紧随其后,如惊涛骇浪般从山坡上疾驰而来!
赵炳父子看见宁晚舟,脸都要吓绿了,连忙呼喊着往帐篷里逃,高声催促门客和侍卫抵御敌寇。
负责押送他们的,只有区区几百名禁卫军。
他们何曾见过北疆的骑兵,一个个都像是纸糊的城墙,风一吹就散落各处,根本保护不了赵家族人。
宁晚舟往来冲突,不过一时三刻,就解决了那些禁卫军和门客。
他勒住缰绳,盯向抱着金银细软打算趁乱逃走的赵家父子,转了转手中的红缨枪,笑容阴毒。
北边的春日清晨,还透着几分寒意。
官道旁的桃花只开了几朵,将苍凉的青砖驿道点缀出些微粉意,像是告诉过往的旅人,北地的山山水水也并非都是冷峻风霜。
穿窄袖胡裙的少女,系着宽大的斗篷,骑一匹快马,匆匆往驿道尽头疾驰而去。
许是一路风餐露宿,少女不施粉黛,扑面而来的灰尘染脏了她的红罗胡裙,皮靴早已辨别不出原本的颜色,就连昔日圆润白嫩的下巴也显得尖俏几分。
终于行至那座山坡。
南宝珠手搭凉棚,朝山脚下张望。
满地血腥,尸横遍野。
北疆的骑兵们大笑着搜刮财物,那个少年坐在高高的尸堆上,脚下各自踩着赵炳父子沾满鲜血的脑袋,正解下腰间囊袋,仰头饮酒。
南宝珠的目光逐渐温柔。
她策马下了山坡:“国公爷。”
宁晚舟怔了怔,收起酒囊,将南宝珠扶下骏马:“姐姐怎么来了?”
他看了眼那匹疲惫的骏马,不禁蹙眉:“几百里路,你一个人骑马赶来的?姐姐太胡闹了,就不怕遇到山贼?”
南宝珠抱住他的腰身:“怕你孤单,就赶过来了……”
大仇得报,有的人会感到畅快淋漓。
可是更多的人,会感到孤独难过吧?
因为无论杀死多少仇人,至亲之人也仍旧无法死而复生,所谓的大仇得报,根本无法带来慰藉,反而会令人陷入失去目标的怅然之中。
金色阳光在少女的面庞上跳跃,婉约而又温柔。
宁晚舟被她抱着,百炼钢化作绕指柔,根本无法再责怪她。
他吻了吻南宝珠的朱唇。
他忽然打横抱起少女,往一顶营帐中走去。
第242章 他来了,她就安心了
南宝珠愣了愣,羞红了双颊,连忙抬起拳头去捶他,小声道:“做什么呀,这么多人看着呢……”
宁晚舟毫不在意:“让他们看着就是。”
四面八方的骑兵,大笑着吹起口哨。
南宝珠羞赧地咬起下唇,只好把小脸深深埋进少年的胸膛里。
然而进了营帐,事情跟她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宁晚舟把她放在榻上,在她面前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脱下她的皮靴,又卷起她的裙摆和衬裤。
少女原本白嫩的小腿青紫红肿,被生生磨破了皮儿,看上去触目惊心。
宁晚舟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南宝珠便忍不住发出一声嘤咛。
宁晚舟端来热水,为她清理伤口:“姐姐平日不怎么骑马,突然骑行了数天,才会磨伤皮肤。下次,姐姐不许再任性。”
南宝珠低头看他。
少年敷药的动作又轻又柔,生怕弄疼了她。
想来,他刚刚当着众人的面突然抱起她,也是猜到她小腿受了伤,不愿意她一直站着的缘故。
她心里温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
宁晚舟不悦:“我不是小孩子,不许再摸我的头。”
南宝珠笑容暖暖,圆圆的杏子眼像是盛满了蜜糖,调侃道:“是是是,我们晚晚如今是小国公了嘛!”
宁晚舟倒也不恼,反而难得一笑。
这是他大婚以来,第一次真心实意的笑容。
他包扎好纱布,虔诚地吻了吻南宝珠的膝盖,郑重承诺:“姐姐,从今往后,我来保护你。”
他不再是昔日娇生惯养的小公爷,他已经接过父亲手里的重担,重新扛起了镇国公府。
南宝珠把他拉到榻上,与他并排坐着,担忧道:“除了北魏铁骑偶尔骚扰,北疆这边倒也没什么可忧心的事。我烦恼的还是长安,也不知道娇娇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两位姐姐处境又是如何。长姐所嫁的裴大郎君为人宽厚,肯定不会苛待她,怕只怕陆家……”
她嫁到镇国公府两年,知道宁家二姐姐宁繁花嫁给了陆家郎君,可陆家郎君并非良配,这两年时常把二姐姐气回娘家。
宁晚舟眸色微微一沉。
……
正是春季。
长安城的殿宇楼台高低错落,檐牙高啄,天街遥遥,春雨和润如酥,路边的摊贩们纷纷支起了大伞。
一名妙龄女子在街上踽踽独行,淡青裙裾被溅起的雨水染成深色,几缕漆发紧贴着面颊,更显面色苍白如雪,眼下的两抹青黑让她看起来憔悴不堪。
她背着一个小包袱,双掌覆在肚子上,双眼无神。
她从陆家逃出来了。
因为父母新丧,所以陆砚不能休弃她。
她以为她余生都会在陆家度过,可是陆砚却在她居丧期间,和娇妾们丝竹管弦大鱼大肉,陆家更是敞开府门迎接宾客,每天高朋满座谈笑风生,甚至丝毫不顾忌她的感受,把她居处的素色纱灯换成大红。
前两日,陆砚更是欺负她娘家无人撑腰,开始对她的陪嫁丫鬟柿儿动手动脚。
柿儿忠心,不堪被他羞辱,当场撞墙而亡。
她哭得厉害,想好好安葬柿儿,陆砚却命人把柿儿丢去乱葬岗。
柿儿从小就跟着她,说句难听的,她和柿儿的感情,比她和陆砚的还要深厚,那是她看做姐妹的姑娘啊!
她终于不堪忍受陆家人的薄情刻薄,收拾了金银细软,在今日离开了陆家。
她要回国公府。
哪怕守着一个空荡荡的府邸,哪怕被别人说闲话戳脊梁骨,也比继续呆在陆家强。
宁繁花想着,眼前的景致却仿佛被雨水晕开,渐渐看不真切。
她脑袋昏昏沉沉,身形摇摇欲坠。
她终于支撑不住,狼狈地跌倒在青砖街道上。
一架马车徐徐驶来。
车夫及时停住车,惊讶道:“郎君,前面有娘子晕倒在地了,好像是宁家的那位二姑娘!”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卷开竹帘。
南承礼抱着账本和算盘坐在车中,惊讶地看向宁繁花:“宁姑娘?”
他没有多想,立刻下车抱人。
宁繁花头脑浑浑噩噩,勉强睁开眼缝,入目便是穿着天青色交领长袍的郎君,他的姿容润朗如春风,眉目间满是焦急,不停呼喊着她的名字。
他来了……
他来了,她就安心了。
宁繁花想着,再度闭上了眼。
南承礼连忙抱着她登上马车:“回府,掉头回府!”
……
南府。
松鹤院的厅堂仍旧弥漫着佛香,坐在堂中的也仍旧是同样的一拨人,只是气氛却有些诡异。
老夫人眉头紧锁,以充满复杂的目光瞪着萧弈。
她是个商人,不知道官场沉浮,也不懂朝堂上的明争暗斗。
可是她的娇娇儿,怎的嫁来嫁去,最后还是会跟这个人扯上关系?
明明嫁的是二皇子,却因为二皇子身体不好吹不得风,由萧弈这货陪着她的娇娇儿行三朝回门之礼。
都回了两次门了,搞笑呢?
南广捋着胡须,脸上很光荣的样子:“我们娇娇厉害啊,居然同时搞定了大雍皇族的两个男人,我们娇娇将来是要当皇后的呀!你出生的时候紫气东来满城异香,当时我就觉得非同凡响——”
程叶柔拧着眉,暗中掐了他一把,示意他闭嘴。
南胭实在太羡慕南宝衣的婚事,羡慕得眼睛都红了,阴阳怪气道:“妹妹一向是个有能耐的人,却不知二皇子能否病愈?若是你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今后可如何是好?”
萧弈吹了吹茶汤,漫不经心道:“本王娶她。”
南胭:“……”
无言以对。
她更酸了。
南宝衣也挺难为情的。
这次冲喜来的太过突然,她家人没有心理准备,实属情理之中。
她没好意思继续待在厅堂,也不愿意把家人卷进朝堂纷争之中,于是起身道:“祖母,我回朝闻院看看,也想收拾一些换洗衣物带去上阳宫。”
行过退礼,萧弈陪她离开松鹤院。
刚走到朝闻院门口,云袖匆匆过来,把南承礼和宁繁花的事情禀报了一遍。
南宝衣和萧弈赶到前院,就看见南承礼站在廊下,怔怔注视着满园春雨。
南宝衣唤道:“大哥?”
南承礼茫然:“娇娇,府医说,宁二姑娘怀了身孕……”
还是在南府小住的那段时间里,怀上的。
那是他的孩子。
因为不知道勋章什么时候能上线,所以我把勋章的图片放在书评区了,大家有兴趣可以瞅瞅,是二哥哥抱着娇娇的q版图
第242章 她的和离文书
春雨如酥。
静默了很久,南承礼忽然望向南宝衣,斩钉截铁:“娇娇,哥哥娶她,哥哥对她负责。”
来自锦官城的郎君,青衣温润,眉目坚韧。
不畏权势,是顶天立地的模样。
屋舍里。
宁繁花背靠雕花槅扇,漆发披散在两颊边,宽松洁白的寝衣衬得她清瘦纤弱,她紧紧握住双手,强忍着才没有哭出声。
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要对她负责。
即使是夫君陆砚,每日挂在嘴边的也都是她要对陆家负责,她要给陆家传宗接代绵延香火,她要相夫教子孝敬公婆。
她的夫君,尚且还没有一个外男对她好。
宁繁花想着阿耶阿娘走后陆砚的冷眼旁观,想着南承礼忙前忙后筹备葬礼的小心翼翼,想着这些年她在陆家所受的白眼和委屈,想着肚子里的宝宝,向来怯弱胆小的她,突然生出勇气。
不想再过从前那样委曲求全的日子。
如果嫁人之后,活得还不如没出阁时安心快乐,那么她嫁人做什么,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恪守礼节固然重要,但并不意味着她受到夫家的鄙夷虐待而不能反抗。
一个女子,无论成亲与否,手中都该握有选择的勇气。
宁繁花转身,坚定地拉开槅扇。
南承礼没料到她已经醒了,甚至还听见了他的话,刚刚还态度坚韧的他,突然就不知所措。
如果宁姑娘不答应怎么办,如果宁姑娘痛骂他是趁火打劫的登徒子怎么办,虽然他家已经位列世家,可终究抵不过陆家底蕴深厚,如果宁姑娘嫌弃他家不够显赫怎么办……
他耳根泛上羞红,不自然地挪开视线,小声道:“你醒了啊……我,我刚刚在赏雨。”
南宝衣翻了个白眼。
她大哥什么都好,沉浮商海多年,也算非常精明了,可偏偏感情方面十分迟钝,好不容易老树开新花,却连告白都不敢。
人家宁二姐姐肯开门出来,摆明了是对他有好感呀!
现在好了,还得宁二姐姐来提那件事儿。
她充满期盼地望向宁繁花。
可是气势汹汹拉开槅扇的宁繁花,乍一眼看到南承礼天青色的衣袖,瞬间就慌了神,哪还有刚刚的坚定果敢。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绣花鞋尖儿,嗫嚅道:“南郎君有礼了,我,我出来透透风……今日的春雨,很美。”
“是很美……像绣娘手里的绣花针。”南承礼小心翼翼地接话,“改明儿宁姑娘身体恢复了些,我领你去绣庄走走,你还没见过我家的蜀绣吧?”
“未曾见过。”宁繁花苍白的小脸上多了些笑容,“我愿意去看看的。”
园林里吹来一阵清风,南承礼怕宁繁花染上风寒,亲自送她进屋了。
南宝衣吐槽:“本以为能看见一场爱恨情仇的大戏,没想到我看了一场寂寞。”
萧弈哂笑:“都是慢性子,估计孩子都出生了,他俩还是原地踏步的进展。”
“论起进展,当然还是我俩比较快。”
游廊尽头传来说笑声。
南宝衣回头望去。
姜岁寒和谢阿楼衣冠楚楚,正手挽手飘然而来,简直就跟蜜里调油似的黏糊。
南宝衣知道,自打他俩好上以后,不止姜岁寒进出南府犹入无人之境,就连谢阿楼也来去自如,全然是把她家当成了未来婆家。
谢阿楼从宽袖里取出一封请帖,笑道:“这是我和岁寒哥哥大婚的喜帖,还请你们赏脸参加哦。”
南宝衣呆呆接过喜帖。
翻开喜帖,两人的婚期就定在月底。
她咂咂嘴。
这两人的进展速度岂止是快,简直就是飞流直下一泻千里!
姜岁寒侃侃而谈:“我与小楼妹妹一见如故,再见钟情,三见缘定终身,如今连一刻钟的分别都舍不得。我愿十里红妆,迎娶小楼妹妹过门。”
南宝衣:“那很好呀。”
姜岁寒:“我行医十几年,积蓄都投入了义诊之中,如今身无分文,还请南小五念在你我情同兄妹的份上,为我准备聘礼和婚礼,不求惊天动地,但求轰轰烈烈,多谢。”
南宝衣:“……”
心情复杂。
谢阿楼:“自打投靠雍王,金陵游的钱财就全部用于重构天枢,如今我也拿不出更多的嫁妆,烦请雍王殿下为小楼出一份嫁妆,不求富可敌国,但求价值连城,多谢,多谢!”
萧弈:“……”
所以,这两货是来空手套白狼的?
姜岁寒和谢阿楼手挽手,甜蜜蜜地对视着飘然离去。
南宝衣正儿八经:“二哥哥,我对他俩的婚礼完全不感兴趣。”
萧弈点头:“我也是。”
两人回到朝闻院,却听余味禀报,书房里来了一位贵客。
是宁家长姐,宁渝。
她见南宝衣进来,放下茶盏,从怀里取出一份文书,郑重地放在案几上:“这是我从陆家讨来的东西。”
南宝衣怔住:“这是……和离文书?”
宁渝吃了口茶:“父母亡故,我和繁花长居深闺没有经验,葬礼全仰仗你大哥操持。处了好几日,他和繁花对彼此的心意,我不是看不出来。”
南宝衣点点头,暗道确实如此。
如果不是情有独钟,哪有外姓的郎君,帮人家操持葬礼的?
宁渝继续道:“阿娘在世时,也听说过陆家人的可恶,她总想让妹妹和离,可妹妹胆怯,总也不敢。如今阿娘不在,只有我这当长姐的能为妹妹着想。听说她离开了陆府,我便料到她对陆砚死了心,所以才登了陆家的门,叫陆砚写和离书。他大约觉得我镇国公府从此没落,所以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南宝衣注视着“嫁娶两不相干”的墨字,心里很是熨帖。
她笑道:“我会交给宁二姐姐的。”
宁渝握住她的手,真切道:“南姑娘心细如发、温柔体贴,今后我妹妹嫁到你家,还要仰仗你照顾。”
送走宁渝,南宝衣仰头望向萧弈,小脸欢喜:“二哥哥,宁家长姐夸我温柔体贴!”
萧弈逗她:“人家跟你客套呢。”
“那也算是夸我……”南宝衣撒娇般环住萧弈的劲腰,蹭了蹭他的胸膛,“姜大哥和谢阿楼要成亲,大哥和宁二姐姐也有机会在一起,府里的喜事真是一桩接着一桩。二哥哥,我真高兴!”
第242章 姜岁寒大婚
萧弈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脑袋。
他偏头望向廊外,春雨淅沥,园林里的花叶碧绿如洗,不远处的游廊里,几个小丫鬟抬着一箱长霉的书,因为下雨天不能晒书而发愁。
今年的雨水,未免太多了些。
他想着。
虽然他和南宝衣嘴上嫌弃姜岁寒和谢阿楼,然而才不过半日,两人就开始正儿八经地筹备起大婚。
西窗对雨。
两人跪坐在矮案旁,一个写聘礼礼单,一个写嫁妆礼单,像是比赛似的越写越长,各种贵重家私、古董字画、金银器皿跃然纸上。
听说姜岁寒要娶亲,老夫人也很高兴,特意自掏腰包,不仅给他添了许多聘礼,还在南府为他准备了一座精致华美的院子,全然是把他当成了亲孙子。
各种大婚用的灯笼、金盏、红绸、牛羊肉、糕点酒水等物,流水一般地购置进府,到月底时,南府处处张灯结彩,比王孙公子成亲还要有派头。
谢阿楼出身金陵游,在长安城很有脸面,成亲那天,几乎所有世家贵族全部到场为她庆贺送礼,就连宫中的帝后都派礼官送上大礼。
南宝衣和宁繁花一起招待女眷,拣了个喝茶的空余时间,好奇问道:“宁二姐姐,谢姑姑究竟是什么来头,成个亲而已,怎么就轰动了整座长安城?”
宁繁花迟疑:“我也不十分清楚,只知道和开国重臣有关,金陵游背后的势力不可小觑,好像和江南那边有点关联。”
南宝衣懵懵懂懂。
荷叶突然匆匆从外面跑进来,小声道:“小姐,不好了,谢姑姑的嫁衣不小心被勾破,府里的绣娘不擅长长安这边的针法,眼看着过会儿就要闹洞房,给宾客看见就失礼了,这可如何是好?”
南宝衣连忙放下茶盏:“我去瞧瞧!”
正要往外走,宁繁花拉住她:“我去吧。”
南宝衣微怔。
“我会刺绣,我的绣活儿还不错。”宁繁花腼腆,“一直住在你家,却未曾帮过忙,今日救场的活儿,就交给我。”
少女天性胆怯内向,一手绣活儿却是极好。
南宝衣思虑片刻,点了头。
宁繁花来到新房,谢阿楼坐在榻边,正暴躁地对着嫁衣破口大骂,侍女们围着她仔细安慰,却令对方更加暴躁。
宁繁花讪讪。
姜家郎君,大约没见过谢姑姑这副生猛模样。
她坐到小杌子上,仔细查看了勾破的裙裾,随即从容地接过绣花针和绣线,笑道:“不是什么大问题,给我两刻钟的时间,我一定把它绣的和原来一模一样。”
少女斯斯文文,温柔的语气悄然安抚着在场所有人。
连谢阿楼也渐渐不再暴躁。
水漏声声。
南承礼匆匆领着从绣庄请来的绣娘,满头大汗地跨进门槛。
撞进眼里的,却是专心致志刺绣凤凰花纹的宁姑娘。
少女侧脸白皙秀美,几缕微卷的鬓发耷拉在额角,更添几分温婉动人,而她运针的手法如此娴熟,比他见过的所有绣娘都要出色。
南承礼不敢惊扰她,悄悄抬手屏退了绣娘。
宁繁花收了绣线的尾巴,笑道:“好了。”
谢阿楼惊叹地轻抚过凤凰尾羽:“果然和之前一模一样,宁二姑娘,你可真有本事!”
说着话,廊外已经传来闹喜的喧哗声。
谢阿楼连忙拿过团扇,轻巧地遮住面容。
宁繁花被前来闹洞房的宾客潮挤出寝屋,站在屋檐下,对着春日黄昏,轻轻吁出一口气。
正放松时,突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她一惊,抬眼望去,却是南承礼。
虽然她已经和陆砚和离,但她仍旧不敢和男人拉拉扯扯。
她害怕地想挣回自己的手,对方却握得很紧。
她蹙眉:“你,你这是作甚?给人看见不好的……”
南承礼吹了吹她的手,轻声道:“很疼吧?”
再娴熟的绣娘,若是赶时间绣制花纹,绣花针也总免不了误伤自己的手,他刚刚站在门槛边看得分明,宁姑娘不小心扎到拇指好几次,只是咬着唇儿没有唤出来而已。
宁繁花脸红:“也不是什么大事。”
南承礼吻向她的额头,哑声道:“我会心疼。”
话音刚落,宁繁花还没来得及感动,不远处突然传来讥笑。
陆砚摇着折扇,带着一名美艳女子,大摇大摆地过来了。
他玩味道:“我就奇怪,你哪里来的胆子与我和离,原来是找好了下家……南承礼,你可别怪我没提前告诉你,这女人就是个丧门星,没法儿传宗接代不说,只要娶了她,院子里的侍妾通房也别想有孕,白白耽搁我那么多年!”
宁繁花一向怕他。
被如此羞辱,她不禁涨红了小脸,泪水在眼眶中不停打转。
南承礼把她牢牢护在身后。
他沉声:“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陆郎君,宁姑娘好歹曾与你夫妻一场,你说话何必如此难听?”
陆砚轻蔑大笑:“事实如此,我说话怎么就难听了?也就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这么多年肚子毫无动静,枉费我每日耕耘,辛苦浇灌——”
“住嘴!”
南承礼大怒。
从来镇静自若温润如玉的南家大郎,满袖招风,俊脸清寒。
亏陆砚还是世家出身,话里话外却黄腔十足,这种荤话是对宁姑娘的玷污。
他沉声:“事实是什么?是你成了镇国公府的女婿,镇国公在朝堂上多次举荐提携你,才有了你今日的官位!陆砚,你有什么资格羞辱宁姑娘?嫁给你这种渣滓,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错误!”
陆砚收起折扇,冷笑:“我是渣滓?南承礼,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把我不要的破鞋当成宝贝,心仪这种不会下蛋的母鸡,也不怕将来断子绝孙!”
他骂得这么凶,他身边的表妹贵妾忍不住咯咯娇笑。
宁繁花忍无可忍。
她可以被羞辱,但她不能坐视南承礼被羞辱。
她鼓起勇气挽住南承礼的手,温声细语:“南郎君,咱们别跟这种人计较,去前院吃酒席吧?这样大喜的日子,我真想多喝几杯,只可惜我怀着身孕,不敢喝酒……”
因为陆砚把动静闹得很大,所以四周聚集了不少围观宾客。
“哈哈哈哈哈!”
陆砚独自笑得前仰后合。
他拿折扇指着宁繁花,脸上的表情十分夸张滑稽:“表妹,诸位,你们听见了吗?宁繁花说她怀孕了,哈哈哈哈哈,她说她怀孕了,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来晚了
周末愉快
第242章 别什么毛病都赖在女子身上
陆砚宽衣肥袍,一边笑话宁繁花,一边使劲儿拍大腿,放荡轻浮的模样,引得众人侧目而视。
姜岁寒正好被世家子弟簇拥着,从游廊一端走了过来。
他玩味:“这是在闹什么?”
陆砚高声笑道:“姜神医,宁繁花说她怀了身孕,可是她嫁给我三年并无所出,如今和离了,却当众撒谎声称有孕,她也不怕遭报应!来,你替她诊断诊断,看她是否怀了身孕!”
姜岁寒挑眉。
他住在南府,倒也知道宁繁花和南承礼那档子事。
他对陆砚信心满满的模样感到忍俊不禁,也有意帮宁繁花和南承礼一把,于是正儿八经道:“宁姑娘?”
宁繁花大大方方地伸过手。
姜岁寒拿了一方手帕,盖在她洁白纤细的腕间,搭上两指替她号脉。
“胎像很稳。”片刻后,姜岁寒收起手帕,仔细叮嘱,“我看了宁二姑娘最近的食谱,你不必过度补身子,我怕临盆那日,胎儿太大导致生产不顺。”
宁繁花小脸微红。
倒也不是她追求大补,只是南郎君生怕她营养跟不上,整日要厨房给她送珍稀补品,南家祖母也是如此,还特意把她安排在松鹤院住着,每日里亲自照顾,生怕她吃睡不顺心。
她鼓起勇气,嗔了一眼南承礼,软软道:“你听见啦?”
南承礼笑笑:“以后会注意。”
两人郎才女貌,站在一起宽袖交织成双成对,廊上红绸垂落,平添几分喜庆。
对面的陆砚呆愣愣的:“不是,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他拿折扇指向宁繁花,咽了咽唾沫,不敢置信:“她,她有孕了?她真有孕了?!”
宁繁花厌恨极了陆砚。
她拨开他的折扇,冷淡地点了点头:“是,我有孕了。”
陆砚的一张脸,顿时又红又白。
他尴尬了很久,突然又狂喜起来。
他猛然握住宁繁花的双手:“花花,你能怀上真是太好了!你放心,我这就回去禀报母亲,求她允许我们重新成亲!你知道的,我家就我一个嫡子,你迟迟不能为我传宗接代,我家里人这三年不知道有多着急……你应该理解我们!”
宁繁花挣开他的手。
她退后半步,扬了扬柳叶眉:“姜神医诊断,我腹中宝宝可能会是个小娘子,恐怕无法为你传宗接代。”
陆砚的表情立刻变得难看。
“竟是个女儿……”他嫌弃,“宁繁花,你怎么回事,第一胎怎么能是女儿?想我阿娘,成亲第一年就生了我这个儿子!”
宁繁花玩味沉吟:“但也未必一定是女儿。”
陆砚马上松了口气,笑道:“既然有可能怀上儿子,花花啊,你也别在南府住了,多给人家添麻烦啊,等婚礼结束,就随我回陆家好了。我保证,表妹她们一定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为难你。”
宁繁花轻轻一笑:“无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我都很喜爱,想来南郎君也很喜爱,毕竟,他是孩子的父亲。”
和风细润。
她坦坦荡荡地仰头凝视南承礼,再不掩饰自己的爱慕。
陆砚的笑容僵在脸上,面容逐渐扭曲,散发出狰狞的青黑色泽,瞪大的眼睛像是铜铃,嘴唇发着抖,不敢置信地瞪着南承礼和宁繁花。
他拼命吞咽唾沫,恶狠狠指着两人:“宁繁花,你,你竟然跟他私通,还怀上了野种?!”
南承礼轻蹙眉尖。
他考虑过很多保全宁姑娘名声的法子,可他万万没想到,宁姑娘竟然大胆到当众说出与他私通的事。
长安和锦官城不同,这里的民风更加开放,寡妇可以再嫁,女子可以为官,一些妙龄少女甚至敢做出私奔之事,对私通的惩罚,也不像锦官城那么严重。
然而,到底人言可畏。
他是男人,他不惧怕流言蜚语,可宁姑娘一个弱女子……
宁繁花仍旧坦坦荡荡地站在游廊里。
她欣赏着陆砚抓狂的模样,只觉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她道:“在陆家受了三年委屈,我忍够了。陆砚,我父亲在朝堂上举荐提携你的时候,你可曾好好谢过他?我父母亡故的时候,你可曾为他们伤心过?
“陆砚,我阿耶是镇国公,是北疆的王。我阿娘是长公主,是当朝皇帝的亲姐姐。我宁繁花,也是金尊玉贵的郡主。莫说我爱慕南郎君,便是我另开郡主府,养上几个面首,又算得了什么事?!”
向来柔弱的少女,在这一刻突然爆发出皇族气势。
她懦弱久了,世人只知道她是陆家人人嫌弃的少夫人,却忘了她也有郡主的封号,她也有高贵的出身。
陆砚从没见过这样的宁繁花。
他张张嘴,想骂她几句,却被她的气场吓得说不出话。
他挂不住脸面,不禁小声地骂骂咧咧,正要带着艳妾落荒而逃,身后却传来宁繁花的声音:
“陆砚,我和南郎君一夜**就怀上了孩子,我与你成亲三年却始终没有子嗣。你就没想过,膝下无子是你自己的问题?早点儿请个神医看看吧,别什么毛病都赖在女子身上。你阿娘成亲第一年就生了你,你也不能落了下风不是?”
周围响起窃笑。
陆砚羞恼得恨不能钻进地底!
这贱人太可恶了,他陆砚怎么可能有毛病?!
他愤愤不平地瞪了一眼宁繁花,只得带着娇妾狼狈逃走。
他的身影消失在宁繁花的视线里。
宁繁花悄悄松了口气。
她活了这么多年,从没有说过重话。
今天一口气说出这些重话,竟然并没有感到不好意思,反而觉得酣畅淋漓痛快绝顶。
她正欢喜,却注意到一道异样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她望去,正对上面露诧异的南承礼。
她立刻红了脸,捏了捏手帕,嗫嚅道:“南郎君,我,我平时不是这样的,你不要误会……”
南承礼笑容温润:“我倒觉得,这样很好。”
姜岁寒看着他俩羞涩腼腆的模样,忍不住宽慰的笑了起来。
回过神,却想起他的新娘还在等他。
他转向闺房,小楼妹妹倚在门框前,团扇遮住了半张小脸,正眉眼弯弯地注视他。
她娇声:“夫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小楼好生仰慕……”
第242章 以前脸皮薄的小姑娘去哪儿了
甜蜜蜜的声音,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
看热闹的侍女们回过神,简直惊呆了。
她们连忙推推搡搡,把谢阿楼推回闺房:“还没行却扇礼,新嫁娘不能随便说话的!”
“哎呀,让我再看两眼岁寒哥哥嘛!”
“姑姑你要矜持,矜持!”
众人重新欢腾起来,吵着要闹洞房。
姜岁寒含笑注视谢阿楼。
他的新娘,往日里温柔娇羞,如今成亲了,看起来却不怎么斯文的样子,许是太过激动的缘故吧。
他很满意这门婚事。
他喜欢谢阿楼,喜欢她的风雅文静,更喜欢她的娇弱解语。
姜岁寒幻想着今夜的美好,不禁由衷一笑。
……
前院宾客嘈杂。
南宝衣忙着招待女眷,突然被宁渝拉住手。
她不解:“宁家姐姐?”
宁渝蹙着眉,着急不已:“我和夫君带了初初来参加喜宴,我和别家夫人说话的功夫,初初就不见了!她刚刚还坐在屏风那边读书,这可如何是好……”
喜宴上,小孩子乱跑再正常不过。
南宝想着裴小娘子那个聪敏机灵的模样,倒是不怎么担心。
她安慰:“总归跑不出府,你别着急,我亲自去找。”
她挽着裙裾走出厅堂,才发觉外面已是黄昏。
她唤来余味和十言,让他们带着天枢暗卫搜查府邸,又亲自带着荷叶和众多府中丫鬟,去小孩子喜欢的花园等处寻找。
高阁之上。
阁子里没有掌灯,昏昏夕色里,萧弈玄衣金冠,慵懒地站在窗前,俯瞰南府灯火初上的景致。
他背后,跪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殷老浑浊的老眼略微泛红,哽咽道:“老臣已经是花甲之年,余生没有别的愿望,只想让我那可怜的大孙儿继承殷家,只想找到我那失散多年的孙女儿。只要雍王殿下掌权之后,帮老臣这两个忙,老臣愿意死命效忠殿下!”
自从偷听到沈皇后要杀他们这些地方世家的消息,殷老和其他世家领袖一说,大家彻夜难眠坐立不安。
他们一合计,决定干脆投靠雍王。
谢姑姑背后的势力十分可怕,她的大婚自然非同凡响,值得所有世家到场庆贺,他找准了机会,偷偷溜过来见雍王,诉说他们的条件。
萧弈俯瞰着远处游廊。
穿墨绿罗襦裙的小姑娘,正匆匆忙忙往花园走。
丹凤眼充满焦急,娇美的小脸皱成了小包子。
他把玩着指间的压胜钱,淡淡道:“今春多雨,导致洛河决堤,沈皇后大怒,认定当地官员贪污修堤银两,已经选定官员,这两日就会派往洛阳查探贪污一事。想来,查贪污是假,威逼利诱洛阳太守交出兵权,是真。”
殷老惊讶:“这么快?!”
他的命捏在沈皇后手里。
如果他那不成器的儿子交出兵权,恐怕他也没有活路了。
不仅他没有活路,殷家全族也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他沉吟片刻,问道:“不知钦差是朝中哪位官员?我与长安的一些官员也算有点交情,或可求个情。”
“光禄大夫,沈议潮。”
殷老眼底的期待,立刻消失无踪。
光禄大夫,无固定职务,依皇帝诏令行事。
沈家的小郎君薄情薄性,轻易无法收买,又怎么能奢望他对殷家网开一面?
看来他唯一的指望,还是雍王。
殷老再不敢提条件,以头贴地,恭声道:“微臣愿意投靠殿下,微臣的身家性命,都交付殿下了!”
萧弈面色淡漠:“当不得殷老的大礼。殷老愿意效忠本王,不知其他世家是怎样的想法,是否也要对本王开条件?”
殷老满头大汗。
他连忙道:“不敢,不敢!我等臣子,岂敢与殿下谈条件?不过是玩笑话而已,还请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萧弈对他的识趣很满意。
他收了压胜钱,转身往楼阁外走:“洛阳的麻烦,远不止水患那么简单,沈议潮解决不了。本王会亲自走一趟洛阳,也会帮你完成那两个心愿。”
殷老愣了愣,连忙感激叩谢。
暮色昏沉。
花园里点着高低错落的红纱灯笼,将园林照得隐隐绰绰。
南宝衣穿梭过花丛,注意到不远处连绵成片的太湖石假山,暗道裴小娘子或许贪玩跑进了这里,于是小心翼翼地穿过雕花木桥,钻进了假山之中。
洞窟阴暗潮湿,生长着许多杂草。
南宝衣脚步轻盈,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嘤咛。
她愣了愣。
“我暂时给不了你正室之位,是我不好,可你何至于连续多日不搭理我?寒烟凉,你怎么那么心狠?”
是沈议绝的声音。
南宝衣情不自禁地支棱起耳朵。
寒烟凉:“明明是将军不讲道理!我不搭理你,你就把我抓到这种偏僻地方故意吓唬我,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坏的郎君?!”
明明是拌嘴,可她说话就像娇嗔。
南宝衣不知道沈议绝是什么反应,反正她自己浑身都酥了。
假山那边安静了片刻。
南宝衣忍着笑,暗道一定是沈议绝暴躁不已手足无措,完全不知道如何对付面前的“娇弱”美人。
外间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洞窟伸手不见五指,寂静中,南宝衣突然听见沈议绝骂了声“操”,随即响起衣料摩挲时的窸窣声,紧接着便是寒烟凉的惊呼,可是很快,那惊呼声也听不见了,黑暗里只余下暧昧的呼吸。
南宝衣咂咂小嘴。
寒老板,恐怕被沈议绝霸道地吻了。
沈议绝看似阴鸷冷酷不解风情,没想到这么喜欢来硬的,从前都是寒老板喜欢来硬的……
她琢磨着,蹑手蹑脚地退出假山。
刚转身,就撞上一堵人墙。
她抬起头。
二哥哥提一盏灯,不知何时跟过来的,正安静地站在木桥边缘。
他屈指,叩了叩她的脑门儿:“南娇娇,你就这么喜欢偷看人家私会?以前脸皮薄的小姑娘,去哪儿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跟谁走得近,就跟谁学的咯。”南宝衣傲娇地挽住他的手,“我找裴小娘子呢,二哥哥陪我去找。”
两人离开后,白衣胜雪的小郎君,悄然出现在假山之上。
他冷眼盯着假山,过了很久,才等到寒烟凉走出洞窟。
她的衣衫和钗饰都有些乱,隐约可见脸蛋羞红。
不用想,就知道她刚刚与阿兄做了什么。
沈议潮紧紧握住双手,心脏像是被人揪着般难受。
或许,他该做点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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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夺回阿兄,夺回寒烟凉
沈议潮思量着,慢慢走下假山。
他回到水岸边没多久,就看见阿兄提一盏青纱灯,步履从容地穿过水面木桥,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倒映在水中,明明容止气度都和从前相同,可他却觉得,阿兄变了。
正是暮春三月的夜里。
南府园林花开繁茂,花瓣上积露重重,草丛里隐隐传来虫鸣声,伴随着远处宾客的笑闹,更显春夜热闹。
然而此处却是安静的。
二人临水照影。
沈议绝问道:“你怎么来了?”
“即将启程去洛阳,特意来喝姜岁寒的喜酒,也来和阿兄道别。”沈议潮伸手,替沈议绝捉下鬓角沾到的碎叶,语气带着几分揶揄的笑意,“阿兄一向爱整洁,刚刚去哪儿了,头发沾上碎叶都毫不知情……”
沈议绝淡淡道:“随便逛逛。”
沈议潮知道他在撒谎,却也不拆穿:“原来如此。”
两人陷入无言之中。
沈议潮双手笼在宽袖里,低垂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凉薄。
阿兄果然变了。
从前他出远门,阿兄都会好一番叮嘱,还会派遣几名精锐跟随左右,生怕他在路上有什么闪失。
可是现在听闻他要去洛阳,他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沈议绝拍了下他的手臂,道:“我去前院吃酒。”
沈议潮目送他离开,清秀白皙的面庞上流露出几分黯然。
他失去了寒烟凉不算,如今,他还失去了阿兄……
“夫君!”
远处传来魏楚楚的呼唤声。
魏楚楚摇着团扇过来,一手拽住他的衣袖,忍不住埋怨:“我才和姐妹们说,要把你介绍给她们认识,一转身你就没影儿了!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和我的姐妹放在眼里?亏你还是人人称道的名门公子,怎的一点儿也不敬重妻室?”
她带着怨气滔滔不绝。
后面又抱怨了长长的一番话,沈议潮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事到如今,又怎么能继续欺骗自己,他爱魏楚楚呢?
他不爱的。
魏楚楚浅薄而又粗鄙,除了出身是上品,容貌只算得中品,举止雅量风神方面,甚至根本就是下品。
他对这个明媒正娶的女人感到失望,感到满腔烦躁。
他恨不能,魏楚楚永远消失才好。
清风徐徐,吹拂着四周的黢黑树枝,把他的面容笼在阴影里。
潜藏的戾气油然而生。
他悄悄握紧双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也感受不到丝毫疼痛,胸腔里的野兽叫嚣着,夺回阿兄,夺回寒烟凉。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想回到当初锦官城的那段岁月。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脑海中悄然成型。
他不动声色地拂开魏楚楚的手。
魏楚楚茫然回头:“夫君?”
沈议潮道:“刚刚宫里的人过来催,让我尽快赶去洛阳。我就不去吃喜酒了,过会儿直接坐马车出城。”
“可是现在天都黑了!”魏楚楚不可思议,“明天启程不行吗?我与你一起,正好我还没去过洛阳城呢!”
“姑母催得紧,我也没办法。”沈议潮替她扶了扶发钗,“楚楚今天佩戴的这套翡翠头面很好看,定然能艳压群芳,去跟她们玩吧,等我回来,给你带洛阳的金银丝绸。”
魏楚楚噘了噘嘴。
不过想起待会儿要在姐妹面前显摆首饰头面,接受她们羡慕的眼神,她的心情便也不那么难受了。
她撒娇般挽住沈议潮的脖颈,抓紧时间腻歪:“夫君,今日谢姑姑大婚,又叫我想起咱们大婚时的情景。”
沈议潮笑容淡淡。
大婚那天的情景,在他脑海中早已模糊。
唯一记得的,是大婚次日,寒烟凉挨了五十鞭子的惨状。
“夫君,”魏楚楚亲了亲他的下颌,“我知道你定然舍不得离开我,也定然很想带我一起去洛阳城,不过没关系,下次肯定还有机会。你不要太想念我哦,否则相思成疾,那就无药可救了!”
沈议潮刮了下她的鼻尖,尽量耐心地温声细语:“你是我心爱的女子,我自然要朝朝暮暮地想你。”
魏楚楚娇羞不已,娇嗔了句“讨厌”,捧着脸跑走了。
沈议潮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魏楚楚,真是个蠢笨到无可救药的女人。
长睫透落淡青阴影,他淡漠地掸了掸衣袖,转身往府外走。
边走,边低声吩咐了随从几句。
……
另一边。
春夜里花影婆娑,月光皎洁。
南宝衣和萧弈并排穿过青砖花径,惊讶:“你想去洛阳?”
萧弈颔首:“有些事想亲自处理。”
“可是……沈皇后怎么可能放你离开长安?你如今是她圈禁在瓮中的鱼儿,她运筹帷幄,绝对做不出放虎归山的蠢事。”
“如果是危及性命的差事呢?你猜她会不会让我去?”
南宝衣迟疑地咬住下唇。
正在这时,一团小小的黑影由远而近,穿过花径匆匆跑来。
裴初初顾不得世家小女郎的派头,扶着双膝气喘吁吁,绑在发髻上的金铃铛不停摇晃作响,稚声道:“雍王殿下、南大人,萧定昭被其他小孩子打了!”
荒僻的竹林角落,几个小孩子围着墙根。
他们都是朝中显贵的子孙,而阿弱尤其落魄,被他们联手殴打,浑身是血,死死抱着头,蜷缩在墙根底下一动不动。
小孩子不知轻重,见他总是不还手,觉得十分无趣,于是竟然纷纷捡起石头去砸他:
“我阿娘说你是雍王从西南带回来的私生子,是没有娘亲的野种,你也配和我们同桌吃饭?!”
“我们都是世家大族的嫡系子孙,才不愿意结交你这种连娘亲都不知道是谁的野崽子!”
“以后我们说话,你少往前凑!”
上行下效。
世家大族的傲慢嘴脸,在他们小孙儿的身上暴露无遗。
南宝衣和萧弈匆匆赶来。
萧弈拨开那群小孩儿,阿弱已是头破血流。
他额头青筋猛然一跳,连忙抱起小家伙。
小家伙额头破了个洞,血流得厉害,只能发出微弱喘息。
他顾不得教训那群凶手,狠戾的目光扫视过他们,像是记住了他们的面容,才寒着脸往前院疾走而去。
南宝衣愠怒,一手揪住一个小孩儿,厉声道:“你们打他做什么?!”
第242章 继承了他们所有的温柔
几个小孩子一点也不怕她。
他们纷纷朝南宝衣扮鬼脸,得意洋洋地嚷嚷:“我们是小孩子,小孩子懂什么?我阿娘说了,小孩子犯错不要紧的,略略略!”
他们挣开南宝衣,前呼后拥地跑走了。
南宝衣气得磨牙。
她小时候顽劣,却也做不出拿石头砸破人家脑袋的事儿!
裴初初整理过双髻和小罗裙,认真道:“刚刚吃饭的时候,萧定昭跟他们坐一桌,想跟他们说话。屋子里很多大人都在看着,于是那些小孩儿很友善地照顾萧定昭。
“吃完了饭,他们喊萧定昭出来玩。我直觉不对,偷偷地跟了出来。他们把萧定昭带进竹林,突然就对他拳打脚踢,还大肆辱骂他。南大人,这就是我看见的全部,如果你要审案,我愿意当目击证人。”
小姑娘声音稚嫩,一本正经的模样,很有贵族女郎的派头。
南宝衣垂着眼睫,久久无言。
是她和二哥哥疏忽了。
她和二哥哥经常奔波在外彻夜不归,阿弱孤零零待在南府,没有同龄孩子陪他玩耍,她弟弟又年岁太小,平时根本玩不到一起去。
阿弱想结交朋友,再正常不过。
只是没想到,第一次结交的朋友,竟然是几个小坏蛋。
她在裴初初面前单膝蹲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蛋:“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小姑娘双手交叠在胸前,高高扬起下巴:“爱人者,人恒爱之。我只是做了一个正常人应该做的事,南大人不必谢我。”
南宝衣觉得她真可爱。
她笑了笑,忍不住亲了亲小姑娘的眉心。
回到前院厢房,萧弈已经请了大夫看伤。
大夫也是长安城有头有脸的名医,正仔细检查阿弱的伤势。
小家伙伏在萧弈怀里,慢慢抬起湿漉漉的长睫,却看见萧弈眉头紧锁。
他有点心疼,伸出小手,欲要抚平萧弈眉间的纹路,稚声道:“爹爹,我没事,你不要担心……”
萧弈很严厉:“被人欺负,你为何不还手?我教你的招数,你都忘了是不是?”
他那么凶!
旁边的南宝衣吓了一跳,连忙暗示般拽了拽他的袖口。
阿弱眼睛里含着两包泪,面对萧弈的责怪,只是委屈地垂下长长的睫毛,并不为自己辩解。
大夫终于诊断完毕,拱手道:“回禀雍王,草民瞧着,小公子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应当没有伤到根骨。”
萧弈一字一顿:“什么叫‘应当没有伤到’?”
大夫讪讪:“这……究竟有没有伤到脑子,草民也检查不出来呀!目前瞧着,倒是一切正常……”
“庸医。”
萧弈不耐烦,将他打发走了。
若非姜岁寒今夜大婚,他是一定要请姜岁寒来看看的。
阿弱见他不悦,于是从他怀里跳到地上,转了两个圈,安慰道:“爹爹你看,我没事的,真的只是皮外伤,我今后会注意——”
萧弈屈指,弹了下他的额头,又问:“为何不还手?”
阿弱捂住额头,凤眼亮晶晶的,看起来有些羞赧:“对方人多,我一看见就害怕,学过的招数便都忘记了。”
“果然是忘了……”萧弈点点头,“明日起,每天多练一个时辰的基本功。”
他拂袖,起身去小厨房端药。
阿弱可怜巴巴地哀叫一声,耷拉着小眉眼,抱住虎头软枕。
南宝衣在榻边坐了,揪了揪虎头胡须,盯着阿弱的眼睛,玩味道:“当真是因为害怕?”
二哥哥担忧心切,没注意到当时的细节。
可她却注意到了。
小家伙挨打的时候一声不吭,连呼喊救命都不曾,根本不像是在害怕。
阿弱心虚地瞄她一眼,踌躇半晌,轻轻抱住她的腿,依赖地将小脸靠在她的膝盖上。
他小声:“我不是打不过他们,只是阿娘不知道,那些人家世显赫,我害怕把他们打伤了,回头他们跟家里人告状。听说爹爹经常被皇后娘娘排挤,我不愿意爹爹在朝堂上过得更加艰难……”
小家伙说着说着,泪珠子就从睫毛间隙滚落。
他哽咽着抬起手背去擦,泪水却越滚越多。
将南宝衣的裙裾,染成点点深色。
南宝衣怔怔的,万万没料到会是这个原因。
她轻抚着小家伙的脑袋,心里像是刀割般难受。
阿弱,明明是出身最显赫最正统的皇族嫡长孙,却要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被迫成为二哥哥的庶子。
无名无分,像个野孩子一样在南府长大。
明明被她和二哥哥疏忽,却拼了命地想要维护二哥哥,想用他自己的力量,保护二哥哥不被世家贵族欺负。
萧定昭,当真是继承了皇太子和皇嫂嫂所有的温柔。
南宝衣鼻尖发酸,俯下身,怜惜地亲了亲阿弱的脸蛋。
紫檀木雕花屏风外。
许是屋里的灯火太过刺目。
萧弈抬手,轻轻遮住双眼。
小厨房很快送来煎好的药。
南宝衣端着药碗,极有耐心地一勺勺吹得温凉,送到阿弱嘴边。
萧弈大刀金马地坐在榻边,面色淡淡地盯着两人,灯火落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柔光,他看久了,神情也不自觉地柔和许多。
阿弱坐在两人中间,情不自禁地弯起眉眼。
南宝衣笑着给他擦了擦嘴角:“喝着这么苦的药,你怎么还笑得出来?想不想吃麦芽糖?”
阿弱摇摇头,心满意足地道:“有爹爹和娘亲陪着,我喝苦药也觉得甘甜,才不用吃糖!”
正说着话,余味突然匆匆从外面进来。
她脸色难得严峻:“主子,寒姑娘不见了!”
话音落地,沈议绝黑着脸闯进屋舍。
他环顾左右,见这里没藏人,才沉声道:“萧道衍,你把寒烟凉弄走了?!”
萧弈慵懒支颐,嗤笑出声:“沈将军,你傻了是不是?且不说寒烟凉原本就是本王的手下,本王将她带走无可厚非,你与她又是什么关系,她不见了,值得你如此大张旗鼓,跑到本王面前质问?”
沈议绝脸色难看:“半个时辰前,我与她在前院吃酒,她突然收到一张字条,接着就声称有要事,匆匆离开了前院。我等了半刻钟没等到人,四处寻找仍旧没找到,这才过来问你。你是不是把她藏起来了?!”
明天见
第242章 沈议潮,你究竟想做什么?
“本王藏她作甚?”
萧弈没好气。
他屈指叩了叩佛桌,原本漫不经心的眉眼带出几分思量。
南宝衣看出他的沉吟,一边喂阿弱吃汤药,一边道:“寒老板做事很有分寸,不可能无缘无故离开。沈将军,给她送纸条的是什么人?”
沈议绝:“一个丫鬟,说是别人叫她代送的。”
南宝衣惊讶:“所以你都不知道是谁送的纸条,就放心让寒老板独自离开?你就不怕她不回来了?”
沈议绝默然不语。
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限制过寒烟凉的自由。
因为想得到美人的心,所以便对她娇纵了些。
从前他以为,美人像是他手中的纸鸢,他有意给她自由,她便能浮游在九天之上,只要他拽紧丝线,她就能离他近一些。
他随心所欲地掌控着她。
可是如今看来,原来被掌控的从来就不是她。
他沈议绝,才是那只纸鸢。
“先派人找找。”萧弈沉声,“本王没有对她下达任何指令,她突然离开,必定是碰到急事了。”
萧弈和沈议绝一起离开了屋舍。
阿弱乖乖喝完那碗药,倚靠在南宝衣的臂弯间,懵懂道:“阿娘,爹爹今晚还会回来吗?我想与爹爹一起睡,我从没有和爹爹一起睡过哩。”
南宝衣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脸蛋。
这个年纪的小郎君,总是很崇拜父亲的。
她从果盘里拿了个剥好的甜柑橘,放到阿弱手里给他解苦,温声细语:“我也不知道,我陪你一块儿睡好不好?”
阿弱羞涩地笑了笑:“不要,阿娘是女子,我不与女子睡……不然那些侍女会笑话我的。”
小郎君捧着甜柑橘,稚声稚语,可爱又懂事。
南宝衣注视着他缠在额头上的纱布,一颗心比春水还要柔软。
她亲自替阿弱铺好床榻:“那我守着你,等你睡着了,我就回自己屋去,这样咱们小公子就仍然很有男子气概啦!”
阿弱使劲儿点点头。
他吃了柑橘,又漱过口,乖巧地躺进被窝。
稚嫩的小手始终抓着南宝衣的手指头。
黑葡萄似的眼睛凝视着南宝衣,阿弱小脸上流露出一抹孺慕,小声道:“阿娘,悄悄告诉你哦,虽然你不是我的娘亲,但我还是好喜欢你。谢谢阿娘容许我住在南府,也谢谢阿娘不计较我的出身。”。
小家伙懂事而谦卑,谦卑得叫人心疼。
南宝衣温柔地为他掖了掖被子:“我也好喜欢咱们阿弱……”
她吹熄了几盏灯。
屋内一灯如豆。
窗外夜色如泼墨,悄然笼罩着山河大地,古长安的城门巍峨高耸,青砖古道遥遥通往遥远的东方,一座座关隘和驿站燃起橘色灯火,为绵长清冷的驿道点缀出别样的暖意。
一辆长檐马车,疾驰在驿道上。
车厢宽敞,点着几盏风灯。
白衣胜雪的贵公子,抱着一位晕厥过去的美人,正爱怜地轻抚过她的面颊:“烟烟,烟烟……”
他柔声轻唤,像是不知疲惫般一声接着一声。
过了很久,美人睫毛轻颤,终于醒了过来。
微翘的杏子眼里透出几分迷茫,在看见沈议潮的面容时,寒烟凉瞬间清醒,冷漠挑眉:“你这是何意?”
她收到一张字条,是用天枢密语写成,让她出府与人接头。
她从不怀疑自己人,于是单独出了南府,不料却被几十个刺客暗算,不幸吸入大量迷药,晕厥前最后看见的,是沈议潮平静的面容。
寒烟凉望向被锁链绑缚的手脚,笑容冷了几分:“我竟然忘了,天枢的密语,原本就是你当年在锦官城时亲自编撰的……你用字条引我出来,又将我抓起来,沈议潮,你究竟想做什么?你想杀了我以绝后患,是不是?”
沈议潮始终面色淡然。
修长白皙的指尖,甚至还带着几分温柔,很有耐心地为少女拂拭开额角乱发,像是生怕她有半点儿不舒服。
他温声细语:“烟烟想到哪里去了,我做这些事,不过是想回到从前而已。从前,你是我的女人,阿兄也还是爱我的那个阿兄,那样的日子不好吗?咱们为何要跟彼此过不去?”
寒烟凉盯着他。
沈议潮,怕是被刺激傻了。
她弯了弯红唇,讥讽:“怎么,不要你的名门贵女了?”
她的眼神如此明亮,像是一面能够照出世间污浊的镜子。
沈议潮避开她的视线,声音低沉几分:“我并不知道,魏楚楚私底下如此不堪、如此粗鄙。我已然知错,圣人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姑母也常常说,知错回头,就已经很好。如今我回头了,还不够吗?”
寒烟凉坐起身。
她拨弄着那些牢固的锁链,见挣脱不开,于是讥笑出声。
她向沈议潮倾身,红唇贴近他的耳朵:“沈小郎君,你愿意回头,我却不愿意站在原地等你。我欠你的,早已用那五十鞭还清。你我之间,形同陌路。”
凉薄的话语,令沈议潮瞬间涨红了脸。
“形同陌路?”他直视寒烟凉,胸口剧烈起伏,“那些年的情谊,到头来,只换得你一句‘形同陌路’吗?!寒烟凉,你要不要如此心狠?!”
寒烟凉被他气笑了。
被抛弃的人是她,挨鞭子的人是她,到头来,心狠的人竟然也是她!
与沈议潮,当真没有道理可讲。
她懒得与他辩驳,靠在团花软枕上,偏头望向窗外。
夜风卷起织花帘子。
月色从天穹之上倾斜而来,驿道旁生长着野树,像是嶙峋夜叉般在视野中迅速倒退,远处起伏的黢黑山川里,传来鹧鸪的声音,更显山野空旷寂静。
隔了很久,寒烟凉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洛阳。”
沈议潮挽袖斟茶,“姑母派我去洛阳调查水患,到时候咱们在那里住上一阵子,好好交一交心。寒烟凉,我不信你不爱我。”
寒烟凉暗暗翻了个白眼。
她仍旧不停拨弄锁链,链子发出喧哗声,在赶路的夜里十分聒噪,沈议潮情不自禁地蹙眉,却难得耐心,并没有指责她。
实在吵极了,他沉着脸取出一卷文书,默默翻读。
寒烟凉作势靠在窗边,一方洁白干净的绣帕,从她袖管里悄然飘出,蝴蝶般落在了驿道边。
第242章 用这把匕首,插进沈皇后的心脏
次日。
南宝衣牵着阿弱去松鹤院,刚踏进正厅门槛,就看见谢阿楼摇着团扇优哉游哉,姜岁寒脑袋上则裹着一块纱布,闷闷地垂着头,很委屈的模样。
她莞尔:“新婚燕尔,姜大哥这是什么表情?”
姜岁寒抿了抿唇,委屈更甚。
他以为他娶的是一位古代的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温柔贤淑,没想到他竟然娶了一位悍妇!
昨夜夜深人静时,谢阿楼好生勇猛,不仅拿走了所有的贺礼,连他的私房银钱都问得清清楚楚,不许他留下半个铜板。
他寻思着,新妇总得宠着,于是也没跟她计较,谁想到她变本加厉,当晚就给他立了规矩,说她是金陵游的主子,家里有很多规矩,可他觉得那些规矩太苛刻,不愿意遵从,于是就跟她吵了起来。
吵着吵着,他们就打了起来。
打着打着,他的脑袋就被砚台砸破了。
谢阿楼含笑看一眼姜岁寒,意味深长:“昨夜打得激烈,岁寒哥哥一不留意,就磕伤了脑袋。”
姜岁寒红着脸,没好气道:“确实打得激烈。”
南宝衣挑眉。
这两人忒不害臊,连夜里打架这种话都好意思说出口,阿弱还在旁边呢,带坏小孩子怎么办。
向老夫人请过安,又寒暄了片刻,长辈们就先回去休息了。
谢阿楼茶喝多了,临时去了西房。
南宝衣一边给阿弱剥柑橘吃,一边道:“姜大哥新婚燕尔,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
“开心不起来。”
姜岁寒把昨夜的事细细讲了一遍。
南宝衣不解:“不就是立规矩嘛,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呀。”
“没什么大不了?!”姜岁寒掰着手指头,表情夸张,“第一,不准我和女子说话。可我是大夫啊,怎么可能不和女子说话?第二,要恭敬地称呼她妻主,孩子必须跟她姓。第三,必须待在金陵游,如果外出,那么一定要得到她的批准……后面还有八十六条规矩,条条过分!南小五,你自己说说,是个人能忍?”
南宝衣咋舌。
倒是明白了,为何谢阿楼二十四岁还嫁不出去。
怪不得昨日大婚,那些世家公子看起来如此高兴,想来是因为他们不必再提心吊胆被谢姑姑看上。
她同情地看了眼姜岁寒:“姜大哥辛苦了。”
姜岁寒着急地摇开折扇:“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什么没法儿过了?”
冷冷的声音突然想起。
姜岁寒一惊,吓得连折扇都掉落在地。
抬头望去,见跨进门槛的人是萧弈,他才松了口气:“萧家哥哥,连你也想吓唬我是不是?”
“爹爹!”
阿弱高兴地小跑过去,抱住萧弈的腿。
萧弈单手将他抱起,睨向姜岁寒:“谢阿楼背后势力不可小觑,娶她,比尚公主还要体面,以后你在长安城可以横着走,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姜岁寒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我又不是南家三叔,我要横着走做什么……”
南宝衣好奇问道:“可有寒老板的消息?”
萧弈在她身边坐了:“长安城里没有任何线索,我怀疑她连夜出城了。查了出城记录,我猜测是沈议潮所为。天枢往洛阳驿道追踪时,在三十里外发现了她的手帕。”
南宝衣瞳孔微微收缩:“沈议潮这是想干什么?是余情未了,还是对寒老板起了杀心?”
萧弈逗着阿弱吃橘子,沉默不语。
南宝衣又问:“那接下来怎么办?”
“我跟沈议绝做了交易,我把寒烟凉的线索提供给他,他想办法为我谋得前往洛阳的机会。”
南宝衣暗暗点头。
沈议绝是沈皇后的心腹,由他来提议,沈皇后定然会答应。
午后,南宝衣突然被召入宫。
御花园百花争妍。
沈姜宫裙曳地,穿过落满花瓣的花径。
南宝衣跟在她身后,不时瞅她一眼,她侧颜绝美冷若冰霜,细长的凤目看起来端庄威严,不可侵犯。
她恭声:“皇后娘娘召微臣进宫,不知所谓何事?”
沈姜倾身,随意折下一枝芍药:“一个时辰前,本宫得到洛阳急报,称山匪造反,劫掠过往富商,斩杀当地官员,掳掠孩童妇人。洛阳太守拿他们毫无办法,恳求朝廷派军剿匪。”
南宝衣微微一怔。
怪不得二哥哥说,洛阳那边会有危险差事,原来是剿匪。
看来,是天枢提前了好几个时辰得到的情报。
她乖巧道:“微臣愿意为娘娘分忧!”
沈姜回眸,好笑地看她一眼:“你又不会领军作战,你去洛阳能干什么?给人家山匪送人头吗?”
南宝衣腼腆:“看来娘娘心中,已经有人选了。”
“本宫想让阿绝去,可阿绝却说,洛阳乃是军事重镇,绝不可出岔子。他提议,由他和雍王一同前往,毕竟雍王很有作战经验……”沈姜把玩着芍药,直视南宝衣,“你怎么看?”
南宝衣垂眸静立。
沈皇后明明都有想法了,却还要来问她……
她暗暗吐槽着,面上却十分敬重:“微臣以为不可。”
“哦?”
“萧道衍老谋深算,一旦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沈姜笑了笑,把芍药花簪在她的鬓角:“萧道衍的作战能力十分出色,利用得当,便是坐下猛虎。洛阳局势错综复杂,阿潮和阿绝未必能搞得定,本宫倒是很想让他去趟这趟浑水。”
南宝衣拱手:“娘娘三思!”
沈姜从容不迫,从宽袖里取出一把精致的匕首,温柔地放进南宝衣的掌心。
她轻声:“暗中跟去洛阳,如果萧道衍打算谋逆,就用这把匕首杀了他。一旦事成,本宫封你为女相。若是事败……”
她倾身,对南宝衣附耳低语:“你全家人的性命,可都掌控在本宫手里。”
不等南宝衣有所反应,沈姜拂袖转身,被宫女们众星捧月,浩浩荡荡地往坤宁宫而去。
春风吹过御花园。
鬓角簪着芍药花的少女,梳唐风红绳双髻,交领鱼龙纹官袍在风中猎猎翻飞,黑色革带勾勒出挺拔高挑的身段。
她推开半截匕首。
刀刃寒光四溢,锋利无比。
她面露狠戾。
她才不会对二哥哥下手。
她只会把这柄匕首,插进沈皇后的心脏。
晚安安
第242章 四皇叔破坏爹爹和阿娘的关系
因为沈议绝着急去追沈议潮和寒烟凉,所以接到出使洛阳的圣旨之后,即日就和萧弈率军东征了。
正值春和景明,灞河长堤的杨柳郁郁青青。
有城镇百姓在灞河边赶集,看见军队远行,争相送上饭团、水囊等物,也有聚集在水边饮宴作乐的世家贵族,赋诗高唱,预祝军队凯旋而归。
古柳树下,南宝衣牵着阿弱的小手,遥遥对军队挥手作别。
阿弱稚声:“阿娘,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呀?我很舍不得爹爹呀。不过,幸好阿娘还在长安,还能陪陪我。”
南宝衣语塞。
沈皇后让她暗中跟去洛阳,她肯定也是要离开的,可是对上阿弱充满期待和孺慕的眼神,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正沉吟时,一辆马车沿着官道驶来,稳稳停在她跟前。
一只修长白皙的玉手挑开织花窗帘。
白衣胜雪的美少年,端坐在车厢里,丹凤眼清冷凉薄:“上来。”
南宝衣愣住:“四殿下?”
萧随微微颔首。
南宝衣带着阿弱登上马车,疑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说身体虚弱不能吹风吗?”
萧随捂着手帕咳嗽:“从宫里偷偷出来的,打算去一趟洛阳。”
南宝衣眨眨眼。
萧随神情严肃:“洛阳局势水深火热,远非外人看见的那么简单。我为哥哥卜算了一卦,他此去凶多吉少,恐怕会有大劫难,我必须暗中随行。”
他说完,又捂着手帕剧烈咳嗽。
而他脸色雪白如纸,身体比初见时还要糟糕。
南宝衣迟疑:“听说有的卜者,问灵祸福时,会对自身造成反噬,你,你为二哥哥占卜,是否也会遭到反噬?”
萧随不语,是默认的姿态了。
南宝衣给他斟了一盏热茶,劝道:“事在人为,何必占卜?”
萧随接过热茶:“听说过河图洛书吗?”
南宝衣摇摇头。
“龙马背负河图出于黄河,献给伏羲,伏羲演成八卦;神龟背驮洛书出于洛水,大禹得之治水,划天下为九州。这两样宝物,包含先天阴阳五行之理。孔子曾感慨,‘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若能得到河图洛书,我便能为哥哥推演天下局势,再不必经受反噬。”
南宝衣听得一脸懵圈。
萧随鄙夷:“看你这样,就知道你没听懂。”
南宝衣讪讪:“我又不研究阴阳五行占卜问卦,学这些作甚?总而言之,无论对你还是对二哥哥而言,河图洛书都是很重要的东西,对不对?”
“是。”萧随颔首,“据我所知,两样宝物就藏在洛阳境内。”
“那咱们一同去找。”南宝衣揪了揪阿弱的小发髻,“洛阳局势复杂,就不带着阿弱了吧?得先送他回城。”
阿弱瞅了眼萧随。
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地打转。
他可是听说了,这位四皇叔娶了他的阿娘。
四皇叔破坏爹爹和阿娘的关系,他绝不能放任他们一路同行,万一阿娘被美色迷惑,不要爹爹了,那爹爹多可怜呀。
他揪住南宝衣的袖口,撒娇道:“阿娘,我会自己穿衣服,也会自己吃饭,我不给你添乱,你带着我好不好?阿娘,我舍不得与你分开……”
小家伙软萌可爱。
南宝衣禁不住他撒娇,一时间为难不已。
萧随摸了摸阿弱的脑袋:“跟着也无妨,咱们一起去洛阳,欣赏哥哥剿匪的威风。再者,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多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对你将来大有裨益。”
他的语气轻松愉快,仿佛这一趟洛阳之行只是游历山水。
阿弱不喜欢萧随,轻哼一声,把小脸埋在南宝衣怀里,只留给他一个圆圆的后脑勺。
灞水河畔,杨柳依依。
青皮马车在灿烂的春阳里,悠然朝洛阳古城驶去。
马车后箱堆放着行李。
红木箱笼上,盘膝坐着一位五岁的小娘子。
穿浅粉罗襦,袖口织着漂亮花纹,小小的双手抱着一本古籍。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她翻了一页书,红润的小嘴念念有词,“我从没去过洛阳古城,幸好我偷偷跟过来了。”
春风徐徐。
小娘子双髻的碧绿发带招展飘摇,比柳枝更加多情。
马车渐行渐远。
灞河之畔,宁渝和裴家大郎顾不得宴饮,左右四顾几乎快要崩溃:“初初呢,初初又去哪儿了?!”
……
半个月后,恰是暮春。
南宝衣和萧随的车骑,出现在洛阳城外。
他们一路抄乡野近道,再加上轻装出行,所以比萧弈和沈议绝的军队更早抵达洛阳。
裴初初虽然藏在箱笼里,可是在远行的第二天就被发现,南宝衣受了好大的惊吓,连忙写信给裴家,让他们不要担心。
进城时,众人换了一辆宽敞的长檐车。
裴初初和阿弱趴在车边,睁着纯净的眼眸,好奇地打量这座古老城池。
城楼巍峨,飞檐高卷,很有气势。
暮春时节,牡丹次第盛放,长檐车穿过古街,触目所及皆是姹紫嫣红,满城弥漫着花香,就连路过的洛阳女子,举手投足间似乎也染上了花香,呈现出与长安士女全然不同的美貌。
更有佛寺数百座,散落在洛阳城里里外外,浮屠塔高耸入云,雄浑的青铜钟声回荡在整座洛阳城,令人的心绪莫名平静。
萧随捻着紫檀佛珠,望了眼天空上厚重的云翳,轻声道:“咱们来的日子不好,竟是个要落雨的天。”
南宝衣摊开舆图,认真道:“城中客栈众多,今夜不必睡在荒郊野外。不过,我想直接去太守府。沈议潮定然在那里歇脚,咱们赶过去,说不定还能找到寒老板。再加上殷家是洛阳本地士族,一定也掌握着河图洛书的线索,去太守府,有百利而无一害。”
她合上舆图,望向萧随:“殿下的意见呢?”
萧随捻着佛珠,并不言语。
落雨之前,天气闷热。
因为萧随不说话,长檐车只得漫无目的地行驶在洛阳城中。
不知行了多久,萧随忽然道:“今晚就在这里借宿吧。”
南宝衣望去。
这里是私家宅院改建成的佛寺,堂宇宏美,林木萧森。
寺门外立着一尊金身佛像,高达二丈八尺,相貌端严。
不知是错觉还是其他,南宝衣忽然看见那佛像两目垂泪。
第242章 沈议潮的表情不怎么好看
她怔住。
佛像,怎么会垂泪?
她揉了揉眼睛,正要仔细去看,厚重的云层里划过惨白的闪电,顷刻之间落雨倾盆,打湿了那尊佛像。
南宝衣莞尔。
原来不是佛像垂泪,而是天空雨水。
她撑开纸伞,护着阿弱和裴家小娘子,匆匆往平等寺走。
寺门敞开,一行人进到回廊,只见寺庙空寂无人,檐宇清净,园林清幽,偶有窸窣声响,是落单的雀鸟扑棱翅膀飞到檐下避雨。
南宝衣小声:“这座寺庙好安静,连一位香客都没有。”
萧随捻着佛珠:“进去看看。”
佛堂里立着一尊佛像,木鱼红漆剥落,大约被人敲过很多年,佛前供着一炉线香,线香才燃烧了一小截,显然刚刚还有人出现过。
众人穿过佛堂后面的金箔屏风,沿着游廊又走了一段路,淅沥雨声里,隐约能捕捉到女人的歌声。
他们追逐着歌声,很快找到一座禅房。
窗畔的竹帘高高卷起,穿靛青色织染麻布的中年女子,身段清瘦,气色蜡黄,左右脸仿佛很不对称,正端坐在窗后刺绣哼曲儿。
南宝衣礼貌问道:“请问您是这座寺庙的主人吗?”
洛阳古城,因为第一等士族殷家信佛,导致满城百姓也跟着信佛,很多忠诚的信徒甚至会将家宅改造成寺庙。
中年女子捏着绣花针,诧异地望向众人,随即温和笑道:“我是。看你们穿戴打扮,都是从外地来的吧?莫非是想借宿?”
南宝衣欣喜地点点头:“我们愿意出香火钱。”
“缘来是客,不必如此。”女子放下绣绷和绣花针,“寺庙很大,还空着几间禅房,随我来吧。”
竹木游廊格外清幽。
南宝衣望向庭院,没瞧见名花牡丹,却在太湖石假山旁,看见了几丛郁郁葱葱的芙蓉花。
她笑道:“师姑怎么不种些牡丹?一路穿过洛阳,我瞧见这里家家户户都爱种牡丹,十分好看。”
“牡丹虽好,可我还是更喜欢芙蓉。”女子推开禅房屋门,“你们瞧瞧,可还满意?”
禅房很干净。
南宝衣望向萧随,对方神情淡淡,想来是不嫌弃这里的。
于是她温声道:“有劳师姑。”
女子又交代过厨房和柴堆的位置,才回去继续刺绣。
因为随行没带丫鬟,萧随又是个风一吹就倒的娇贵主儿,南宝衣只得自己动手铺床。
阿弱乖巧地主动收拾起换洗衣物,裴初初爬上床榻,帮南宝衣铺平里面的褥子。
萧随站在窗边,低声道:“你听见什么了吗?”
南宝衣不以为意:“雨声啊,还有那位师姑吟唱的小曲儿。”
裴初初捏着薄毯角角,认真地折进褥子底下:“唱曲儿也很有讲究的,她唱得十分动听,年轻时定然下过大工夫。”
南宝衣见她掖好了毯子,于是把她抱下床榻:“这曲子我挺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殿下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萧随一颗一颗捻着佛珠。
隔着雨幕,他注视着庭院里的几株石榴树,雨水冲刷着碧绿的叶片,隐约可见其中夹杂着密密麻麻的深红花苞。
他淡淡道:“石榴花快要开了。”
南宝衣挑了挑眉。
这厮神神叨叨,一个话题转另一个话题,从不搭理别人的回话,他就该和一品红共事,反正她这种俗人跟萧随是没有共同语言的。
雨势渐渐大了,天色也暗了下来。
因为寺庙里没有僧人,所以晚膳得自己解决。
南宝衣不会煮饭。
阿弱自告奋勇要为大家做一顿丰盛的晚膳,他费了大力气从鸡笼里抱出一只老母鸡,兴冲冲拎着鸡脖子往厨房走,老母鸡却使劲儿叨他手,他疼得被迫松开手,那老母鸡立刻扑棱着翅膀逃走了,弄的阿弱灰头土脸。
南宝衣在檐下烧水,想笑又没好意思笑。
好在裴初初是个动手能力很强的小娘子,从厨房里翻出一只三足陶甑,煮出了一锅还算鲜美的豆蔬饭,解决了众人的晚膳问题。
入夜之后,南宝衣照顾着两个小孩子沐浴洗漱,将他们好好安顿在榻上,与她一起睡在禅房外间。
雨声簌簌,烛火跳跃。
南宝衣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又听见了那支曲子。
她睁开眼。
她突然想起来,为何会觉得这支曲子耳熟了。
她曾在玉楼春听过,这是锦官城特有的民谣。
她见阿弱和裴初初睡得香甜,于是放轻声音:“殿下,我想起来了,那位师姑唱的曲子,我在玉楼春听过。师姑说她更爱芙蓉,想来,她大概是锦官城人氏。咱们只不过随便借宿,没想到竟然是他乡遇故知。”
“他乡遇故知?”
萧随的声音幽幽响起。
他声线偏冷,在雨夜中听来,莫名的令人遍体生寒。
南宝衣坐起身,望向屋外。
她怎么觉得,萧随是站在屋外说话?
她掀开棉被,提起灯架上的羊角灯,好奇地走了过去。
推开屋门,夜风夹杂着雨丝扑面而来,略感湿润清寒。
檐下的青纱灯笼摇曳出淡青光影,萧随白衣胜雪,披着一件宽大的斗篷,安静地站在屋檐下,孤影在台阶上拉长,往庭院方向延伸而去。
庭院里的假山化作漆黑魅影,石榴树在风中轻颤,嫣红的石榴花苞扑扑簌簌地跌落在地,地面的泥土被雨水冲刷开,露出一只皮肉腐烂的手掌。
再往前,泥土薄的地方,已然被雨水冲刷出大堆森森白骨。
南宝衣咽了咽口水,娇美的脸蛋悄然化作惨白。
萧随抬眸,遥遥注视着远处禅房的暖黄灯火。
那位女子的身影倒映在窗楹间,针线飞舞,似乎仍旧忙于刺绣。
他意味深长:“这样的他乡遇故知,你喜欢吗?”
……
鲜红的石榴花,犹如变戏法儿般在指尖穿梭,更显美人双手凝白纤细柔嫩。
洛阳太守府。
寒烟凉跪坐在矮案前,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几朵石榴花。
玩腻味了,她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沈议潮,你都来太守府两天了,人家却连见你一面都不肯,可见殷家的人根本就不待见你。我实在无聊,你去给我找些话本子打发时间?”
沈议潮双手笼在宽袖里,表情不怎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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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我这辈子,绝不会为男人哭
沈议潮面色微冷。
他来洛阳城是为了调查水患,是为了调查在修筑堤坝时贪污受贿的官员,可是洛阳的官场就像一只牢固的铁桶,洛阳的世家们不顾忌名门沈家的面子,更不在意姑母的权势。
他被冷落在这座偏僻厢房,已经足足两天。
该从何入手呢?
寒烟凉见他一声不吭,无聊地把石榴花苞一一掰开,懒懒道:“到现在还看不明白吗?你所有的体面,都来自你的家世。你阿兄沈议绝攒有军功,所以值得别人高看一眼。至于你,一旦别人看不上沈家,你就什么也不是。”
窗外风雨如晦。
沈议潮挽起袖管,添了半盏热茶:“在你眼中,我也什么都不是吗?烟烟,我从几时起,变得如此不堪?”
他语气平静,与其说是在询问寒烟凉,不如说是在扪心自问。
寒烟凉懒得回答他。
她起身,从衣橱里取出被褥,整整齐齐铺在地板上。
沈议潮在她的脚腕上锁了镣铐,逼迫她与他同处一室。
她无法忍受和他同床共枕,所以每晚都另打地铺。
沈议潮捧起青瓷茶盏,吹了吹温热的茶汤。
热腾腾的茶雾扑面而来,在落雨的寒夜里带给他些许温暖。
他偏头望向躺进被窝里的女子:“烟烟,与我说话,让你这么难以忍受吗?或许我曾经做过让你伤心的事,但我已经悔改,正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究竟要我怎样,你才肯原谅我?是不是我跪下来求你,你我才能回到从前?”
贵族公子,深情流露。
睡在地铺上的美人,却只觉得聒噪。
她翻身向里,不愿意搭理他。
沈议潮牵了牵嘴角,淡淡一笑:“你总怨我薄情,可是寒烟凉,你又何曾痴心不改?你明知我喜欢你,可你转头就与阿兄欢好,你置我于何地?是不是要我唤你嫂嫂,你才会感到高兴?”
寒烟凉用被褥捂着耳朵,可男人的声音仍旧滔滔不绝地钻进耳朵里,令她十分烦躁。
她坐起身,不留情面地质问:“说什么喜欢,沈议潮,扪心自问,你喜欢我什么?你又了解我什么?你知道我爹娘是谁吗?你知道我幼时是怎样长大的吗?你知道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吗?”
她一向妩媚温柔,像是春阳里慵懒溜达的狐狸,她从没有这么失态地质问过别人。
沈议潮怔怔的。
喜欢她什么?
了解她什么?
当年还在锦官城的时候,他曾在玉楼春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曾与她朝夕相对,曾与她做过最亲密的事。
寒烟凉知道他喜欢读书写字,曾送过他很珍贵的笔墨纸砚,可时至今日,他竟然根本就不知道对方的喜好,更没有送过她任何礼物。
她问的那些问题,他一个也回答不上来。
寒烟凉像是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不耐烦地重新躺进被窝,拽住棉被高高蒙住脑袋。
沈议潮注视着那团棉被,神情复杂。
他放下茶盏,慢慢坐到地铺边。
他伸出手,想触碰那团拱起的棉被,指尖刚碰到,又迟疑地缩了回来。
他小声:“对不起。”
棉被里的女子沉默着,并不回应他。
沈议潮倾身凑近棉被边缘,关切道:“烟烟,你是不是哭了,你别哭,我会心疼的……烟烟,现在的我,已经明白何为心疼,你出来说话,你别哭好不好?”
他着急地掀开棉被。
被子里的美人面容平静,毫无落泪的痕迹。
甚至,连眼圈都没红一下。
沈议潮再次愣住:“烟烟……”
“哭?”寒烟凉嗤笑,“我这辈子,绝不会为男人哭。”
沈议潮垂下眼帘。
睫影在白皙清峻的面庞上透落阴影,为他添了几分黯然难过。
他很快又振作起来,笑着拉开棉被,坐在寒烟凉身边:“长夜无趣,与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吧?我想知道伯父伯母是怎样的人物,也想知道烟烟小时候是什么样的女孩儿。”
喜欢她啊。
从前不曾了解过,所以如今他愿意花千百倍的耐心,去倾听她小时候的故事,用另一种方式参与她的过往。
他想起什么,又匆匆端来果盘和茶点,在地铺床头摆放整齐,笑道:“因为是喜欢的女子,所以烟烟的故事一定很有趣,我得边吃边听。”
“有趣?”
寒烟凉品着这个词。
她看着沈议潮充满期待的脸,唇角牵起冷笑。
她倚在被窝里,一手把玩着上襦系带,一手支颐,嗓音缥缈如窗外雨水:“二十多年前,玉楼春的上任主人,是闻名蜀郡的美人,美到什么程度呢?蜀郡的官员,凡是路过锦官城的,都心甘情愿为她一掷千金,只求与她共饮一盏春茶,只求多看几眼她的美貌。
“然而美人清高孤傲,对金银财宝并不感兴趣。她被困锦官城十五年,一心只想看外面的世界。她向往故国的都城,她欣赏杏花微雨的江南,她喜爱古籍上描绘的洛阳城。
“有一天,一位华服公子来到锦官城,自称是洛阳富商,因为在书上读到过天枢的存在,心中十分仰慕,因此跋山涉水前来寻找天枢的踪迹。
“他对美人一见倾心,他送给美人十八株不同品种的牡丹,送给美人孟津梨、杜康酒。上元节时,他送美人洛阳宫灯,带着美人在窗下剪纸。他们一起将剪出来的大红囍字贴在窗上,那一刻,美人对他动了心。那一夜,他们像是无数寻常夫妻,做了最亲密的事。
“好景不长,美人怀了身孕,那华服公子却突然收到家书一封,说是母亲病危,催他尽早回乡。美人无法离开天枢,他们只能依依惜别,约定等母亲病好后再相见。
“可是,如何相见呢?华服公子自打走后就了无音讯,美人寄去洛阳的书信,像是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回复。
“美人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生了下了一个女婴,却也逐渐消磨了当初的热情与纯真。”
“她开始怨怪,怨怪男人薄情寡义,怨怪男人始乱终弃。她把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她的女儿身上,她每天都要毒打她,每天都要逼着她拿性命发誓,这辈子绝不会爱上任何男人。”
灯火跳跃。
沈议潮倾听着,目光悄然落在寒烟凉身上。
他记得与她欢好时,她身上有许多旧疤,他以为那是天枢历练导致的,没想到……
第242章 对她眷恋到无以复加
“她的怨恨与日俱增,她的相思同样与日俱增。终于有一天,她打算逃出蜀郡,她要去洛阳找那个男人。”
寒烟凉端起茶盏,喝了小口。
她见红漆托盘上还备有烟管,便拿.asxs.燃。
沈议潮轻声:“天枢立有规矩,任何人不得离开蜀郡。她,是怎么做到的?”
寒烟凉深深吸了一口烟:“她的第一次离开,以失败告终。她的姐妹苦口婆心劝她放下,可她不听,她执意要为了那个男人抛弃她的女儿,抛弃她的使命。
“她自废武功,挨了一百杖,偿还天枢教给她的一切。她的姐妹为她凑了远行的盘缠,她走的那天,蜀郡阴雨绵绵,她孤身一人,在驿道上渐行渐远。她的女儿站在城外茶棚边看着她,她没有回头,自始至终都没有。
“小女孩儿哭着回到玉楼春,那些姨母为她改名寒烟凉,她们特意挑了这三个至冷至绝的字,要她终生铭记,这辈子,绝不能像她母亲那样动情。”
烟圈缭绕。
寒烟凉眯着微翘的杏眼,妩媚的面容如此平静,仿佛只是在讲述别人的童年。
她突然自嘲:“对我来说,洛阳真不是个好地方。”
沈议潮面露愧疚。
如今倒是有些明白了,寒烟凉为什么会那么快放下他。
她不是轻易动情的女子,想来对他阿兄其实也没有动情。
这么说,他还是有机会的。
他被这个想法激励到,于是温柔地为寒烟凉拢了拢棉被。
他问道:“这些年,你有没有收到过你母亲的消息?也许她已经找到了你的父亲,也许他们就在洛阳城里日夜想念你……”
寒烟凉笑出了声儿。
她吐出一口烟圈:“事到如今,真不知道该说是我薄情,还是你天真。沈小郎君,那个男人抛弃妻女,不配为父。那个女人毒打亲生女儿,抛弃家庭抛弃君王,不配为母。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们。我这辈子,都不想成为我母亲那样的可怜女人!”
说到最后,她的眼圈隐隐泛红。
她别过脸,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烟。
她那么擅长管理情绪,不过顷刻之间,她就又成了那个无欲无求妩媚高姿的玉楼春寒老板。
沈议潮被烟雾呛得咳嗽了几声。
他自幼养尊处优,从没有安慰过女子。
明明能感受到寒烟凉很难受,可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过了很久,他从果盘里拣起一颗糖,试探道:“没有爹娘,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你,你要不要吃颗糖?”
寒烟凉看着他,在心底无声轻叹。
沈家的小郎君,终究是不懂如何爱人的。
就在两人默默无言时,门外响起叩门声。
殷家的侍女推开屋门,恭声道:“沈大人,我们大人在正厅备了宴席,请您过去赴宴。”
沈议潮望了眼角落的滴漏。
已经过了子时,这个时辰设宴……
他怀着疑虑站起身,整理了一番衣冠,道:“领路吧。”
正要随丫鬟出去,寒烟凉拽住他的袖角。
她站起身,挑眉注视着丫鬟:“这种事,理应通传给沈大人的近侍,再由近侍通传给沈大人。你身为殷家的丫鬟,怎么能直接进门传话?”
丫鬟愣住:“这……”
寒烟凉歪头,望向她身后晦暗的雨夜,朱唇微微翘起:“我闻到了新鲜血液的味道,太守府的夜宴,当真特别。”
沈议潮眉头紧锁。
他快步踏出门槛,满院都是尸体,全是他车队的随行人员!
他不敢置信地盯向院门口。
火把在雨水中散发出橘光,一群侍卫撑着黑色油纸伞,簇拥着一位华服高冠的中年男人,正是洛阳太守殷斯年。
殷斯年细细打量过沈议潮,含笑夸赞:“不愧是沈行书的儿子,果然风姿卓绝。只可惜这般好的容色,要折在我手里了。”
沈议潮厉声:“皇后娘娘派本官前来调查洛阳水患,殷斯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和朝廷作对?!”
殷斯年低笑两声。
他缓缓道:“三皇子烽火戏诸侯,沈皇后又软禁所有世家领袖。沈大人,别说什么调查水患,你分明就是来威胁我交出兵权的,我知道何为利用价值,一旦我交出权力,下场就是死。好心告诉你一声,不止我打算和朝廷作对,天下世家,都打算和朝廷作对。等着吧,世家的烽火,定然燃遍大雍郡国。”
他抬手,正要下令诛杀沈议潮,却看见容貌娇艳妩媚的少女,娉娉婷婷地踏出门槛。
雨水朦胧,美人多娇。
寒烟凉所戴的镣铐不知何时被解开。
牡丹纹妃色大袖襦勾勒出她纤细的脖颈与腰肢,佛莲织花暗纹交嵛裙逶迤曳地,长长垂地的腰带更显身段高挑窈窕,细白指尖托着描金细烟管,吞云吐雾间从容高华,像是俯瞰众生的神女。
她弯了弯朱唇:“谁敢动手?”
她生得太美了。
有侍卫见色起意,打着诛杀沈议潮霸占美人的心思,拔出长剑高声呼喊:“我来!”
他朝屋檐下奔来。
寒烟凉立在原地,连挪动脚步都不曾,锋利的锥状利刃从烟管中利落抽出。
众人只看见妃色大袖拂过的残影。
转眼,侍卫的眉心就出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洞。
侍卫满脸惊愕,缓缓跪倒在雨水里,最后一头栽在了血泊中。
众人惊惧地咽了咽口水。
沈议潮低声:“你的功夫,并没有被废?”
寒烟凉面色沉静。
不知想到了谁,她弯了弯唇。
她也以为她被废了武功。
时隔很久才发现,其实并没有。
虽然不解当时他为何放水,但他,真的很好。
院门口,侍卫轻声试探:“大人?”
殷斯年遥遥注视着寒烟凉,眸色比晦暗的雨夜更加深沉。
久久的静默过后,他低声:“活捉,不得伤害他们性命。”
寒烟凉和沈议潮都不甘愿被抓,少女紧紧抓着沈议潮的腕子,杀招敏捷毒辣,硬是要在太守府里杀出一条血路。
沈议潮形影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第一次体会到生死与共的滋味儿。
第一次,对她眷恋到无以复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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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
第242章 今晚也得好好伺候我们
小庭院里,雨幕深深。
殷太守安静地注视寒烟凉,她的面容如此熟悉,唤醒了他沉睡多年的记忆。
他曾见过这张脸。
他年轻时前往锦官城,路过一座戏楼时不经意抬头张望,雕花扶栏边倚着一位红衣美人,黄昏下娇艳妩媚,和眼前少女的容貌竟有五六分相似。
如果那美人曾为他生下女儿,想来正是如此年纪吧?
寒烟凉的杀招太过凶悍。
侍卫们投鼠忌器不敢取她性命,因此打起来非常为难,最后弓箭手躲在暗处,朝寒烟凉和沈议潮射去了两支浸泡过迷药的弩箭。
细小的弩箭像是绣花针,轻而易举刺破两人的肌肤。
寒烟凉身形晃了晃,只来得及恶狠狠盯向远处的殷斯年,还没来得及放狠话,就和沈议潮一同晕倒在雨水之中。
侍卫一拥而上,纷纷用刀剑指向他们,又让开一条路,请殷斯年决断。
殷斯年撑着黑色油纸伞走来。
雨珠浇打在纸伞上,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他俯视着寒烟凉的脸,听不见嘈杂的雨声,耳畔只反复回荡着美人哼唱歌谣时的软糯嗓音。
他的五官笼在纸伞的阴影里。
他轻声吩咐:“关进地牢。”
……
次日。
云层消散,春日的洛阳城终于展现出她的明媚。
南宝衣坐在窗前梳妆,小心翼翼地用珍珠粉盖住眼底青黑。
阿弱倚在她身边,奶声奶气:“阿娘,为何你没睡好?我昨夜睡得可香啦!是不是我和裴姐姐挤到阿娘了,让你睡不着鸭?”
南宝衣在脸颊上匀开桃花露。
他们赶了半个月的路,一路风餐露宿,好不容易有了床帐,小家伙当然睡得香。
只是她昨夜看见了石榴树下的累累白骨,完全不知道这个寺庙是什么来头,后半夜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的。
她捏了捏阿弱的脸蛋,温声:“我择床,所以睡不着。去叫你四皇叔起来,咱们今日得去太守府了。”
裴初初抱着红漆托盘,从外面走了进来。
托盘里盛着一盘胡饼和一壶酪浆。
她小小的,抱着托盘很费劲儿。
阿弱殷勤地跑过去,搭了一把手。
裴初初在矮案上摆好碗筷,稚声:“南大人,我今早起来读书的时候,四殿下说他染了风寒,起不来了,让您去城里给他抓药。他病的厉害,咱们今天恐怕去不成太守府啦。”
南宝衣挽了个简单的发髻。
她望向内间,帐幔低垂,萧随正卧榻休息。
这厮当真不靠谱,要来洛阳的人是他,要找河图洛书的人也是他,结果他却一病不起,把所有事儿丢给她来做。
当初拉拢地方世家也是,他只动动嘴皮子出了个主意,其他事都是她亲力亲为。
甩手掌柜,莫不如是。
南宝衣坐到矮案前。
他们是微服私访,车是租来的,身边也没带暗卫,如果她出门买药,把萧随这个病秧子和两个小家伙留在寺庙,着实不安心。
她替两个小家伙各自倒了一碗酪浆:“吃完饭,咱们一块儿去洛阳城里逛逛。除了给四殿下买药,你们喜欢什么,我也给你们买。”
两个小家伙不知世事。
因为可以上街看热闹,所以立刻雀跃起来,连手中的胡饼都美味了几分。
离开寺庙的时候,正好路过禅房窗下。
南宝衣看见那位师姑仍旧在刺绣,目光专注而平静,只是她的脸仿佛和昨日不大一样,不仅左右不同,连面皮也扭曲了几分。
她望向她手中的绣布。
绣的是松竹图案,色彩明丽、针法细腻,是蜀绣。
她道:“昨日听见师姑哼唱的小曲儿,是锦官城的歌谣。今日看见师姑擅长蜀绣,敢问一句,您可是锦官城人氏?”
女人抬头,诧异地看向她。
半晌,她温声:“你也是从锦官城来的?”
南宝衣点点头。
女子又问:“锦官城玉楼春,你可知道?”
南宝衣暗道她不仅知道,她还是玉楼春的半个老板哩。
她面上不动声色:“知道的,我常常去玉楼春听曲儿。”
女子捏着针,不知在想什么,神情有些恍惚。
南宝衣觉得她好奇怪,抱着早去早回的心思正要走开,那女子突然又问:“锦官城里有一家姓南的富商,你听说过吗?”
南宝衣迟疑。
这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竟然连她家都知道。
她本来不愿意泄露身份,见女子没有恶意,于是答道:“我就是南家的孙女,我祖母带着全家人搬到了长安,我与夫君闲来无事周游山水,辗转来到了洛阳城。师姑,你怎么知道我家的?”
女人并不说话。
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南宝衣,像是要将她盯出一个窟窿。
她突然冷冷下了逐客令:“我与南家是仇家,这里不欢迎你们,赶紧带着行李滚出去!”
她的态度转变得突兀。
但南宝衣仍旧没能从她眼中发现恶意。
她心中古怪更甚,虽然也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但萧随病倒在床,她又想继续了解这个女人,因此求情道:“夫君突然病倒,我一个姑娘家怎么照顾得了他和孩子?你容我多住一晚,好不好?”
女人看了眼被她牵着的两个小孩儿,勉强松口:“给你宽限一日,明天必须离开。”
踏出寺庙后,南宝衣狐疑地望了眼庙门。
总觉得,这女人并不是在逐客。
反而像是……
在用另一种方式,保护她?
她带着两个小家伙在街上买了药,又买了许多漂亮的衫裙靴履和笔墨书籍。
满载而归时,却被女人急急拉住,将她拽进禅房。
南宝衣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非常不解:“师姑,你这是做什么呀?”
正是黄昏,女人本就不对称的脸,在昏黄的光影下更加诡谲难看,她用食指抵住南宝衣的唇,哑着嗓子低声叮嘱:“他们提前回来了,别出去,待会儿无论听见什么声音,也别出去。不要发出声响,不要点燃烛火,装作屋子里没人,记住了吗?”
南宝衣茫然不已。
她想询问,女人已经匆匆离开禅房。
窗边的竹帘低低垂落,屋门也从外面带上。
屋子里陷入黑暗。
没过多久,她听见外面传来嘈杂的呼喝声。
她悄悄挑开一角竹帘。
庭院里多了一群短打劲装络腮胡子的男人,几个细皮嫩肉的富商被他们五花大绑丢弃在地,他们在院子里摆了两桌酒席,拿竹筷敲着碗沿大叫上酒。
那容貌奇怪的女子,抱着酒坛出来,为他们斟酒。
一名莽汉搂住女子,粗糙的大掌探进她的裙底,骂道:“多亏了我们,你才能过上安稳日子,所以今晚也得好好伺候我们!去,把脸皮洗掉,这鬼样子丑死了!”
他说着话,倾身来亲女子的唇。
女子伸手挡住他的嘴,悄悄望了眼禅房方向,用软媚的笑容掩饰了难堪:“今天不行,明天好不好?求您了,只有今天不行……”
这一章多了三百多字
请个假少更一章,我想捋一捋洛阳副本的细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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