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裴初初,你怎么敢
从陈府出来,夜已经深了。
陈勉冠亲自送裴初初回长乐轩,马车里点着两盏青纱灯笼,照亮了两人安静的脸,因为彼此沉默,显得颇有些冷场。
不知过了多久,陈勉冠终于忍不住率先开口:“初初,两年前你我约定好的,虽然是假夫妻,但外人面前绝不会露馅儿。可你如今……似乎不想再和我继续下去。”
裴初初端着茶盏细细端详。
去年花重金从江南富商手上收购的前朝青瓷茶具,花鸟纹饰精致细腻,不比皇宫御用的差,她很是喜欢。
她优雅地抿了一口茶,唇角带笑:“为何不想继续,你心里没数吗?更何况……钟情今夜的那些话,很令你心动吧?与我和离,另娶钟情,难道不是你最好的选择吗?”
陈勉冠骤然捏紧双拳。
少女的嗓音轻灵动听,看似不经意的言语,却直戳他的内心。
令他颜面全无。
他不愿被裴初初看做吃软饭的男人,硬着头皮道:“我陈勉冠绝非见异思迁攀龙附凤之人,钟情再好,我也做不出休妻另娶的事。初初,都两年了,你还看不清楚我是个宅心仁厚之人吗?”
宅心仁厚……
裴初初低头吃茶,抑制住上扬的嘴角。
就陈勉冠这样的,还宅心仁厚?
那她裴初初就是活菩萨了。
她想着,认真道:“就算你不愿休妻另娶,可我已经受够你的家人。陈公子,咱们该到分道扬镳的时候了。”
陈勉冠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女。
少女的容貌娇艳倾城,是他平生见过最好看的美人,两年前他以为轻易就能把她收入囊中叫她对他死心塌地,可是两年过去了,她依旧如高山之月般无法亲近。
一股挫败感蔓延在心头,很快,便转化为了羞愤。
陈勉冠义正言辞:“你出身低微,我家人容许你进门,已是客气,你又怎敢奢求太多?更何况你是晚辈,晚辈敬重长辈,不是应该的吗?古时候有卧冰求鲤彩衣娱亲的妙谈,我不求你彩衣娱亲,但起码的敬重,你得给我母亲不是?她身为长辈,数落你几句,又能怎样呢?”
他话里话外,都把裴初初放在了一个不孝顺的位置上。
仿佛所有的过错,都是她一个人的。
裴初初扫他一眼。
越发觉得,这个男人的内心配不上他的皮囊。
她漫不经心地摩挲茶盏:“既然对我百般不满,就与我和离吧。”
寒山寺的明月和枫林,姑苏园林的山水,江南的烟雨和江波,她这两年已经看了个遍。
她想离开这里,去北疆走走,去看塞外的草原和大漠孤烟,去尝尝北方人的羊肉和青稞酒……
陈勉冠不敢置信。
两年了,便是养条狗都该有感情了。
可是“和离”这种话,裴初初竟然如此轻易就说出了口!
他咬牙:“裴初初……你简直就是个没有心的人!”
裴初初仍旧淡漠。
她自幼在宫中长大。
见多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一颗心早就锤炼的如同石头般坚硬。
仅剩的一点温柔,全都给了萧家兄妹和宁听橘姜甜她们,又哪里容得下陈勉冠这种虚伪之人?
马车在长乐轩外停了下来。
因为没有宵禁,所以即便是深夜,酒楼生意也依旧火爆。
裴初初踏出马车,又回眸道:“明日一早,记得把和离书送过来。”
陈勉冠愣了愣,涨红着脸道:“我不会与你和离,你想都别想!”
裴初初像是没听见,兀自进了酒楼。
被抛弃被轻视的感觉,令陈勉冠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
他咬牙切齿,取出矮案底下的一壶酒,仰头喝了个干干净净。
喝完,他重重把酒壶砸在车厢里,又用力掀开车帘,脚步踉跄地追进长乐轩:“裴初初,你给我把话说清楚!我哪里对不住你,哪里配不上你,叫你对我甩脸子?!”
他推搡开几个前来阻拦的侍女,不管不顾地登上楼梯。
裴初初正坐在妆镜台前,取下发间珠钗。
闺房门扉被重重踹开。
她透过铜镜望去,闯进房中的郎君失态地醉红了脸,气急败坏的狼狈模样,哪还有江边初见时的清高风度。
人就是如此。
**渐深却无法得到,便似走火入魔,到最后连初心也丢了。
“裴初初!”
陈勉冠不管不顾,冲上前搂抱少女,心急火燎地亲吻她:“人人都羡慕我娶了美人,可是又有谁知道,这两年来,我根本就没碰过你?!裴初初,我今夜就要得到你!”
裴初初的神情仍旧淡漠。
她侧过脸避开他的亲吻,冷淡地打了个响指。
侍女立刻带着楼里豢养的打手冲过来,不管不顾地拉开陈勉冠,毫不顾忌他知府公子的身份,如死狗般把他摁在地上。
裴初初居高临下,看着陈勉冠的眼神,宛如看着一团死物:“拖出去。”
“裴初初,你怎么敢——”
陈勉冠不服气地挣扎,正要大喊大叫,却被打手捂住了嘴。
他被拖走了。
裴初初重新转向铜镜,仍旧平静地卸下珠钗。
她连天子都敢欺骗……
这天底下,又有什么事是她不敢的?
她取下耳铛,淡淡吩咐:“收拾东西,咱们该换个地方玩了。”
然而长乐轩毕竟是姑苏城首屈一指的大酒楼。
收拾转让商铺,得花不少功夫和时间。
裴初初并不着急,每日待在闺房读书写字,两耳不闻窗外事,继续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快要处置好资产的时候,陈府突然送来了一封文书。
她翻开,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笑出了声儿。
侍女好奇:“您笑什么?”
裴初初把文书丢给她看:“陈家数落我两年无所出,对待婆母不惊不孝,因此把我贬做小妾。年底,陈勉冠要正式迎娶钟情为妻,叫我回府准备敬茶事宜。”
侍女气愤不已:“陈勉冠简直混账!”
裴初初并不在意。
除了名字,她的户籍和出身都是花重金伪造的。
她跟陈勉冠根本就不算夫妻,又哪来的贬妻为妾一说?
要和离书,也只是想给自己目前的身份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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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但愿他们也能遗忘她
裴初初打算卖掉长乐轩。
只是有陈家暗中作梗,导致酒楼卖不上高价,裴初初又不肯轻易贱卖自己两年来的心血,因此在姑苏城多停留了两个月,而这一留就留到了冬天。
江南很少落雪。
这日清晨,街上才落了些小雪,就惹得侍女们兴奋地连连惊呼,围挤在窗边好奇张望。
有侍女高兴地转头望向裴初初:“姑娘,您不出来看雪吗?姑苏得有三年没下过雪了,奴婢瞧着十分稀罕!”
裴初初坐在书案边,正翻看北疆的地理志。
还没说话,一个活泼的小侍女嚷嚷道:“你真笨,咱们姑娘是从北方来的,听说北方的冬天会落鹅毛大雪!咱们姑娘什么场面没见过,才不稀罕这种小雪呢!”
“真的吗?鹅毛大雪,那该是怎样的雪?冰天雪地的,会不会很冷?北方人在冬天会出门嘛?”
侍女们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热闹之中,有侍女推开窗,伸手去抓落在窗台上的薄雪。
抓在掌心,寒凉透骨。
她笑着把雪团塞进另一个侍女的手里:“冻死了冻死了,你也试试!”
她们玩着雪团,又怕冷地凑到熏笼边暖手。
裴道珠从书页里抬起头,看她们嬉笑暖手。
她又慢慢看向窗外。
江南街景,细雪伶仃,却不似长安。
她想起两年前萧定昭跟她说过的情话:
——那,朕与裴姐姐约定,今冬的时候,朕替裴姐姐暖手。往后余生,朕替裴姐姐暖一辈子的手。
两年了,也不知那个少年如今是何模样。
可有遇上心仪的姑娘?
可明白了何为喜欢?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
离开那座囚笼两年了。
起初会时常想起那里的人,可岁月总爱令人遗忘,她想起那段时光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偶尔午夜梦回时梦见过往,倒更像是临水照花大梦一场。
总有一天,会忘得一干二净吧?
但愿他们也能遗忘她……
裴初初想着,长街上突然传来喧哗的铜锣声。
是陈勉冠娶亲。
随着迎亲队伍靠近,满街都喧嚣沸腾起来。
侍女听见动静,忍不住又拥到窗边围观,瞧见陈勉冠一身红袍骑在高头大马上,不禁纷纷骂起他来。
薄情寡义、攀龙附凤、喜新厌旧等等言辞,似乎都不足以形容那个男人,有气急败坏的侍女,甚至捏起雪团砸向迎亲队伍。
裴道珠弯了弯唇。
迎亲队伍本不必从这条街经过,想来不过是陈勉冠故意为之,好叫她心生妒忌,从而乖乖臣服。
只是……
不在意的人,又如何心生妒忌?
裴初初冷淡地收回视线,继续研究起地理志。
……
是夜。
陈府热闹。
终于送走最后一批宾客,陈勉冠醉醺醺地回到新房。
他挑开红盖头,敷衍地和钟情行了合卺酒。
娶妻本该是快乐的事,可他却始终沉着脸。
他今日大婚,本以为能看见前来讨好他的裴初初,本以为能看见裴初初悔不及当初的脸,可是那个女人竟然连面都没露!
若她明天还不回来敬茶,她可就连做妾的资格都没了!
她怎么敢的?!
“夫君?”钟情柔声,“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陈勉冠回过神,勉强浮起笑容:“有些乏了。”
钟情笑了笑,也是个通透之人:“莫非是在挂念裴姐姐?贬妻为妾,她心里不高兴,因此不愿过来吃喜酒也是有的。裴姐姐到底是寻常百姓出身,上不得台面,连表面功夫都做不好。”
陈勉冠在榻边坐了:“她确实不懂事。”
钟情替他捏肩:“我父亲已经收到长安那边的来信,公公调往长安为官之事,已是十拿九稳,想来很快就能收到圣旨,明年开春就该赶赴长安了。”
听见这话,陈勉冠的脸色不禁缓和许多。
他拍了拍钟情的手:“辛苦你了。”
钟情主动为他宽衣解带:“到时候,把裴姐姐也带上。京城不比姑苏,各种礼仪繁琐着呢。我会亲自教导她京城的规矩,会把她调教成明事理的女子,夫君就放心吧。”
钟情容色寻常。
若是不上妆,甚至连普通姿色都达不到。
只是胜在温柔解意,还有个强大的娘家。
陈勉冠心中熨帖,情不自禁地把她搂进怀里:“还是情儿懂我……以后,裴初初就交给你调教了。”
夫妻俩商量着,仿佛已经替裴初初规划好了余生。
……
正月时,裴初初终于以正常价格,把长乐轩卖给了外地来的商贾。
她心情不错,指挥侍女收拾行装,打算一过正月就动身上路。
少女被困深宫多年,如今终于得到自由,恨不能一口气看完山南海北的风光。
谁知行装还没收拾完,倒是撞上来找她的陈勉冠。
新婚燕尔的男人,大约被伺候得极好,看起来满面春风。
他衣带当风地踏进厅堂:“初初。”
裴初初暗道晦气。
她端坐不动:“你怎么来了?”
陈勉冠自来熟地落座:“你是我的小妾,我来看看你不是很正常吗?何必受宠若惊。”
受宠若惊……
裴道珠仔细想了想这个词的含义,怀疑陈勉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陈勉冠接着道:“更何况你多日未曾回家,就连除夕夜也不肯回去,实在不像话。也是我母亲和情儿她们不计较,否则,你是要被家法处置的。”
裴初初快要笑出声。
还家法处置,谁给他的脸?
她努力绷紧小脸:“说吧,你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陈勉冠正色:“我父亲的调令已经下来了,过两日就要动身去长安。我特地来跟你打声招呼,你尽快收拾行装,两天后在码头跟我们汇合,听明白了吗?”
晚安安鸭
第39章 回长安(2)
裴初初:“……”
陈勉冠说的每个字,她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怎么拼凑成句,却听不明白了呢?
她柔声:“你们动身去长安,与我何干?”
“你虽是妾,却也是陈家的一份子。”陈勉冠正色,“初初,大事面前,你不要任性。我知道你害怕去了长安以后,因为身份低微而被人轻贱,也害怕因为不了解那边的规矩而冲撞贵人。但你放心,情儿会好好调教你的。情儿是官家小姐,她什么都懂。”
裴初初:“……”
她越发听不明白了。
对面前郎君的厌烦又多几分,她皮笑肉不笑:“我还有账目要处理,就不招待陈公子了。樱儿。”
心腹侍女立刻走出来,毫不客气地请陈勉冠下楼。
陈勉冠落了个没脸,气冲冲回到府里,好一顿发脾气。
钟情姗姗而来,弄明白了缘由,自信道:“裴初初被贬妻为妾,心中难受,所以才会对夫君冷脸。像夫君这般龙章凤姿的男人,世上还能有谁?她爱着夫君,却又生性骄傲,不肯叫你轻贱她,所以才会故意冷落你,借此以退为进,吸引你的注意。”
陈勉冠迟疑:“当真?”
他认识裴初初两年了。
整整两年,那个女人始终保持优雅高贵。
他从未见过她失态的模样,却也从未走进过她的心房。
裴初初……
他不知道她究竟经历过什么,她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她可以游刃有余地和姑苏城所有达官显贵处理好关系,可一旦再靠近些,就会被她不动声色地疏远。
她像是一块没有心的石头。
这样的裴初初,当真会爱上他?
钟情挽住陈勉冠的手臂:“女人最了解女人,她什么心思,我这当家主母还能不知道?我看呀,夫君就是不够自信。夫君照照镜子,这天底下,还有谁比夫君更加俊美多才?等去了长安,夫君定然能大放异彩一展宏图。出将入相指日可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是迟早的事!”
钟情笑容满面。
她幻想着今后成为一品夫人的风光,连眼睛都明亮起来。
经过这番安慰,陈勉冠情不自禁地望向铜镜。
镜中郎君玉树临风仪表堂堂,唇红齿白面如冠玉,便是他自己看了这么多年,再看也依旧觉得容色极好。
听闻天子英俊,引得无数长安女郎折腰倾慕。
可长安女郎从未见过他的容貌。
如果他到了长安,就算与天子并肩而立,也不会显得逊色吧?
甚至……
会更胜一筹。
思及此,陈勉冠顿时信心满满。
……
长乐轩。
该收拾的都已经收拾妥当。
因为姜甜送的那枚令牌,裴初初轻而易举就雇佣到了漕帮最大的运输船队,打算让他们护送行李财物前往北疆。
即将启程的时候,一名漕帮里的跑腿少年突然过来拜访。
少年肌肤黝黑,老实巴交地呈上书信:“姜姑娘托人从长安寄来的,叮嘱我们必须当面交给您。”
姜甜寄来的书信……
裴初初微怔。
这两年,她和长安并无联系。
明月她们知道自己一心向往宫外的天地,也从不打扰她。
能让姜甜主动寄信,怕是长安发生了什么大事。
裴初初拆开信。
一字一句地看完,她深深蹙起了眉。
公主殿下竟然生了重病!
公主殿下已是及笄的年纪,萧定昭亲自为她相了一门亲事,本来说的好好的,谁料那郎君背地里藏了个青梅竹马的表妹,那表妹心生妒忌,在一次宴会上和公主发生争执,混乱之中公主不幸跌进水里。
公主先天不足,本就体弱多病,前阵子又是寒冬腊月,一旦落水,可想而知她要活命该有多艰难。
信中说,虽然殿下醒了过来,却日渐虚弱,每日只吃半碗水米,只怕时日无多,所以姜甜想请她回长安,再见一面公主殿下。
裴初初紧紧攥着信纸。
她幼时进宫,尝尽世间冷暖。
别家女郎学的是琴棋书画看账持家,她学的是如何在吃人的深宫里游走斡旋,一颗心早已锤炼的刀枪不入。
她的生命里,没有几个重要的人。
而公主殿下恰是其中一个。
如今殿下生命垂危,她无论如何也想回去看她一眼的。
少女坐在熏笼边,跳跃的火光照亮了她白皙沉静的脸。
她也知道回长安将要冒多大的风险,若是被人发现她还活着,那将是欺君之罪。
只是……
一想起萧明月娇弱苍白的病中模样,她就心如刀割。
她不得不回长安。
“殿下……”
她担忧呢喃。
……
到出发那日。
陈勉冠站在码头上,忍不住回头张望。
等了片刻,果然瞧见裴初初的马车过来了。
陈勉芳盯着马车,忍不住出言讥讽:“说到底,还是看上了我们家的富贵权势,之前还姿态清高呢,如今还不是巴巴儿地跟过来,想跟咱们一道去长安?如此矫情,也不嫌磕碜。”
陈勉冠微笑。
他注视裴初初踏出马车,宛如吃了一枚定心丸,越发肯定裴初初是爱着他的,否则又怎会愿意跟他同去长安?
他笑道:“初初,我就知道你会来。”
裴初初淡淡扫他一眼。
若非想借着陈家小妾的身份,掩盖自己原本的身份,她才不愿意再看见这帮人。
她与陈勉冠错身而过:“上船吧,我赶时间。”
少女清清冷冷,走过之时带过一缕若有似无的冷梅香。
陈勉芳怒不可遏:“哥,你看她那副骄傲模样!也不看看自己身份,一个小妾而已,还以为她是你的正头娘子呢?!就该让嫂嫂好好教训她!”
陈勉冠却沉醉于裴初初的美貌之中。
两年了,他发现这个女人的容貌令他百看不厌。
他攥了攥拳头。
等到了长安,裴初初人生地不熟,只能依附于他。
那个时候,就是他占有她的时候。
楼船上。
钟情远远注视着裴初初登船。
她扬了扬红唇。
这个女人霸占了夫君两年,如今沦为小妾却还不知天高地厚,连给自己敬茶都不肯。
等到了长安,她就让她知道,官家贵女和商贾之女究竟有何区别!
众人各怀心思。
大船启程朝北方驶去,在一个月后,终于抵达长安境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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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回长安(3)
大船破开潮水和迷雾,河水的腥气扑面而来,却又很快被两岸芦苇的清香驱散。
随着大船靠近河岸,繁华熙攘的码头尽数落入众人眼中。
裴初初凝视着那座巍峨古朴的都城,忍不住紧了紧双手。
一别两年。
长安依旧不变。
不知深宫里的那些人,可有变化?
这一刻,倒是明白了何为“近乡情更怯”……
“这就是长安!”
骄傲的声音突然传来。
钟情挽着陈勉芳的手,得意洋洋地斜睨向裴初初:“你出身民间,从未见过如此巍峨繁华的城池吧?进城之后,你要时时跟紧我们,可不要闹出丑态,叫别人笑话我们陈府小家子气。”
陈勉芳赞成地点点头,鹦鹉学舌似的附和:“长安权贵云集,你少自视甚高。若是得罪了权贵,有你好果子吃!”
裴初初淡淡扫她们一眼。
她戴上一顶幂篱,径直走下大船。
钟情忍不住嗤笑:“瞧瞧,真是没眼力见。长安民风开放,女子上街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哪需要用幂篱遮面?偏她藏藏掖掖小家子气。”
“可不是?”陈勉芳翻了个白眼,“丢人现眼!”
就连陈勉冠也摇了摇头。
原以为裴初初见过大世面,行事作风大气端庄,可是今日看来,比起情儿,她终究上不得台面,真丢他的脸。
裴初初无视他们鄙夷的眼神,脚步沉重地下了船。
她在长安的熟人太多了。
只恨不认识那些擅长易容的神医,否则定要换一张脸再回来。
一行人各怀心思,乘坐马车来到了西街。
陈家的府邸已经购置妥当,仆从们提前大半个月过来,早已安排好府邸各处楼阁房屋的摆设。
大管事满面春风地迎出来,喜气洋洋地领着众人进府。
他一一介绍各处院落,轮到裴初初时,安排给她的却是一座小小的厢房。
厢房里面的陈设相当简陋,只搁着一副简单的床椅,连妆镜台都没有,便是主人家身边的大丫鬟,也不至于住这种屋子的。
管事皮笑肉不笑:“姨娘,长安城寸土寸金,有房子住就不错啦!您今后啊,就在这里歇脚呗?”
裴初初伸手摸了摸床架,指尖却触及到一层灰。
可见不光地方俭省,卫生也打扫得很不干净。
她意味深长:“钟情待我,真是有心了。”
管事的面色大变:“住嘴!少夫人的坏话,是你能说的吗?!你以为你还是公子的正头娘子?少夫人给你留个住处,已是对你宽宏大量,你该感恩戴德才是,怎敢背后乱嚼舌根?!”
面对管事的疾言厉色,裴初初懒散地打了个呵欠。
她转身,径直踏出厢房:“这种破地方谁爱住谁住,反正我不住。”
幼时就是世家贵女,哪怕后来进宫,衣食住行上也没受过委屈。
叫她住这种破房子,她办不到。
管事的眼睁睁看她出府去了,只得去禀报钟情。
钟情正拉着陈勉芳,跟她一起学习长安城各大世家的脉络根系。
听说裴初初跑了,她冷笑:“长安可不是姑苏,物价那么贵,她一个弱女子能跑到哪里去?等着吧,不出三日,她就会自己乖乖地滚回来。”
陈勉芳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不识抬举的东西!”
钟情又道:“陈府是大树,而她裴初初是依附于大树的藤蔓。芳儿,你我应当抬头注视天空、注视前方的路,而不是拘泥于她那株小小的藤蔓。说起前路……芳儿,你的婚事可还没有着落呢。”
提起婚事,陈勉芳面颊一红。
她如今已是十九岁的年纪,放在别人家里都是老姑娘了。
只是她眼光高,这些年挑了又挑,总也挑不到合适的。
如今到了皇城……
陈勉芳揪住衣裙系带,忽然萌生出一个念头。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嫂子,如今我父亲官拜三品侍郎,也算显贵。若是我参加选秀,有没有可能……入宫侍奉天子?听说天子俊美,我很是向往……”
她说着说着,面颊更红。
钟情笑了起来。
她赞同道:“你有这个志向乃是好事,嫂子自然是支持你的。”
陈勉芳欢喜更甚,连忙撒娇般挽住钟情的手:“嫂子,你不是说认识明月公主吗?不如咱们借着去和明月公主叙旧的机会进入皇宫,说不定能偶遇天子呢?”
钟情愣了愣。
她哪里认识明月公主,只是为了在裴初初面前显摆自己能耐,故意吹牛罢了,这妮子怎么一直记着……
陈勉芳拧起眉头:“嫂子可是不愿?”
钟情笑容有些僵硬:“怎会?”
陈勉芳兴奋:“那你快写信给明月公主!我这两日就想进宫,我已是迫不及待想一睹天子的容貌!”
钟情咬了咬下唇,不肯丢了脸面,只得艰难地吐出一个“好”字。
另一边。
裴初初离开陈府,径直去了长安最清净偏僻的北街。
她早前就吩咐侍女樱儿,和其他仆婢一起乘坐漕帮的运输船只,提前带着所有的家当和钱财来长安。
如今她的宅院已经购置安排妥当,即便她离开陈府,也不是没有歇脚的地方。
刚靠近宅院,刺斜边突然传出一声口哨。
裴初初望去。
少女红衣如火,腰间缠着一截皮鞭,抱手环胸靠在巷子里,正挑眉睨着她:“两年不见,裴姐姐依旧容色倾国。”
裴初初有些晃眼:“姜甜?”
“正是姑奶奶我!”姜甜潇洒打了个手势,“走,进宫去见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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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你不在,他们都欺负我
因为漕帮属于金陵游的势力范围,所以姜甜对裴初初的动向一清二楚,得知她回了长安,一早就守在这里了。
她上前拽住裴初初,把她往马车上拉:“都说宫里的人冷清冷性,我却没见过比你裴初初更绝情的人。走了两年,半封信也不寄……”
“等等。”
裴初初叫住她:“宫里谁不认识我,我现在进宫,跟自投罗网主动认罪有什么区别?你等我化个妆先。”
姜甜不耐烦地双手叉腰:“就你事儿多,快些吧!”
过了两刻钟,裴初初从小宅院出来了。
她用姜黄遮掩了白皙的肌肤,又用胭脂眉黛刻意修饰了五官,看起来只是个中等姿色容貌寻常的姑娘。
再加上换了身过于宽松老旧的衣裙,人群中一眼望去毫不起眼,便是萧明月在此,也未必能认出她来。
她随姜甜登上马车:“我这样子,可能蒙混过关?”
姜甜坐姿懒散,睨她一眼,漫不经心地把玩手里的皮鞭:“就算被发现又怎样,天子表哥又舍不得杀你。可怜表哥年少轻狂,却偏偏栽在了你身上,遇见你,还不是要把你锦衣玉食好好供起来……”
裴初初嗓音清冷:“你知道,我逃避的是什么。”
“这就是我看不惯你的地方。”姜甜咬牙切齿,“你就那么讨厌表哥吗?我喜欢表哥却求而不得,你得到了,却不好好珍惜。裴初初,你矫情得要命!”
听着少女的评价,裴初初淡淡一笑。
她挽袖斟茶:“世间的男欢女爱,大抵都是如此。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执念和倾慕皆是痛苦,姜甜,唯有守住本心,方能免于俗世之苦。”
姜甜:“……”
她嫌弃地盯着裴初初。
盯了半晌,她伸手拽了拽裴初初的头发:“若非是真发,我都要怀疑你这两年是在寒山寺剃度出家了!也是芳华年纪,怎么整的老气横秋,怪叫人讨厌的!”
裴初初无奈:“姜甜——”
“打住!”姜甜摆摆手,“你说话跟念经似的,我不爱听!裴姐姐,受俗世之苦又怎么样呢?没有苦,哪来的甜?若是因为怕苦,就干脆逃得远远的,这并非豁达,也并非是在坚守本心,而是自卑,而是怯懦!”
少女的声音清脆如黄莺。
而她眼瞳澄澈神情坚定,一袭绯衣如火,像是开在朝阳下的花儿,灿烂而耀眼。
裴初初微微愣神。
姜甜剥了个橘子,把橘子瓣塞进裴初初嘴里:“真为表哥不值,好好的少年郎,怎么偏偏喜欢上你这么个女人了呢?”
橘子汁液酸甜。
裴初初轻声:“他如今可还好?”
“好不好的,裴姐姐也不在意不是?”姜甜冷笑着睨她一眼,“对你而言,你自己过得舒坦就成,别人的死活与你何干?所以,你又何必多问?”
少女像个小辣椒。
噼里啪啦的一顿话,骂的裴初初哑口无言。
因为姜甜身份特殊,马车从南宫门直接驶进了后宫。
裴初初踏出马车时,目之所及都是昔日风景。
华贵巍峨的宫殿,秀美恢弘的北方园林,蔚蓝的天空被宫巷切割成破碎的明镜,长安的深宫,依旧是囚笼模样。
姜甜三两步跃上宫殿阶梯:“进来吧。”
寝殿明净。
裴初初随姜甜穿过一道道珠帘,待到踏进内殿深处时,浓浓的草药清苦味扑面而来。
帐幔卷起。
卧坐在榻上的少女,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
她身姿娇弱纤细,因为许久不见阳光,肌肤病态白皙的几近透明。
乌黑的长发如丝绸般垂落在枕间,发间掩映着的小脸清瘦,抬起眼帘时,瞳珠如空灵的茶色琉璃,唇瓣淡粉精致,她美的宛如高山之巅的云朵,又似不堪风雨的一枝青莲。
裴初初脑海中悄然跃出五个字——
不似人间物。
她美得惊心动魄,却无法让人生出邪念。
仿佛任何触碰,都是对她的亵渎。
无法想象,那位郎君的表妹,怎么忍心欺负这样的公主殿下!
裴初初压抑住心疼,垂下眼帘,行了一礼:“给殿下请安。”
萧明月凝视她。
她和裴姐姐两年没见了……
她的眼尾悄然泛红,就连捏着绢帕的小手也忍不住收紧。
而她仍旧没改掉口吃的毛病:“裴姐姐,你,你回来了……你,你不在,他们都,都欺负我……”
像是乐音的终章。
心弦剧烈颤动,裴初初再也抑制不住心疼,上前轻轻抱住少女。
幼时在国子监,公主殿下因为口吃,不肯在外人面前丢脸,因此总是沉默寡言,也因此与其他世家女郎争执时总是落於下风。
那时都是她护着殿下。
如今她走了两年,再没有人替殿下吵架……
裴初初眼睛湿润:“对不起,都是臣女不好……”
萧明月委屈地伏在她怀中:“裴姐姐……”
两人互诉衷肠时,姜甜抱臂靠在珠帘旁冷眼旁观,嘴角挂着一抹讥笑。
萧明月……
真会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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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不知道猖狂什么
裴初初和萧明月又说了会儿知心话。
萧明月可怜巴巴地垂着眼泪,倒豆子似的,又着急又委屈,结结巴巴地把这两年的经历说了一遍。
她今年十五,已是说亲的年纪,而萧定昭身为兄长,信心满满地要给她找一门天底下最最显赫最最圆满的婚事。
萧定昭看遍了世家贵族的王侯公子,最后选定了王国公家的嫡长子,王国公原是镇守幽州的重臣,祖辈世代为公侯,可谓朝朝显赫,他这几年携带家眷返回长安,就在这边扎了根。
萧定昭寻思着那王家的嫡长子生得面如冠玉,一身武功也相当不错,加之承袭爵位前程锦绣,与那些吃喝玩乐的纨绔全然不同,因此才想把最疼爱的妹妹许给他。
谁知,对方私底下竟还藏着个青梅竹马的表妹。
表妹吃醋,在宫宴上和萧明月发生争执,萧明月本就体弱多病,一时受了惊吓,这才不慎落水。
这门婚事虽然就此耽搁了,但萧定昭仍旧不死心,还在帮萧明月物色其他人选,非得挑个比王家公子更好的良人出来。
萧明月伏在裴初初怀里:“我……我不愿……嫁人……”
裴初初揽住她,心疼的什么似的。
怀里的小公主,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
因为先天不足,如今依旧清瘦娇弱,抱在怀里跟纸片似的,仿佛风一吹就会飞走。
这般琉璃似的娇人儿,稍微触碰就会破碎,若是嫁进了那些吃人的深宅大院,可要如何是好?
裴初初柔声安慰:“殿下别怕,臣女这段日子会一直待在长安,等解决了殿下的事情,臣女再离开就是。”
“裴姐姐……”
萧明月心满意足地撒娇。
姜甜远远看着,笑得更加讥讽。
那日宫宴,她也在场。
分明是萧明月自己不肯嫁给王家公子,于是主动挑衅人家表妹,又故意跌进水里制造出不慎落水的假象,好叫天子表哥心疼她,继而答应她解除婚约。
小公主的心机城府比裴初初还深,却非得扮成无辜小白兔。
其目的,不过是不想嫁人。
只是没了王家公子,还有张家公子李家公子,亲事总是要说的,她实在拗不过天子表哥,所以才故意称病骗裴初初回来帮忙。
毕竟天底下,能治得了天子表哥的也只有裴姐姐。
姜甜抱着双臂,又听那两个女人叽叽咕咕了半天,才不耐烦地伸个懒腰:“面也见了,话也说了,可否叫人传膳?我已是饿得不行。你俩你侬我侬的,却把我这个大功臣晾在旁边,怪叫人心寒的!”
裴初初和萧明月相视一笑,只得暂时停下说知心话。
因为萧明月缠着的缘故,裴初初这夜,是以金陵游医女的身份留宿在了宫里。
次日清晨。
裴初初陪萧明月用过早膳,正在御花园散步消食,忽然听见远处游廊里传来女子们的嬉笑声。
正值初春。
隔着萌芽的花枝树梢,裴初初望去。
被几名妃嫔和宫女簇拥在中间的女子,正是她的堂妹裴敏敏。
裴敏敏身穿精致的淡粉宫装,看起来这两年过得很是不错。
姜甜嗤笑一声,低声解释:“你走之后,表哥念在裴敏敏和你同姓的份上,把后宫交给了她打理。只是再如何执掌六宫,终究也只是个妃位而已,不知道猖狂什么,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顿了顿,她话锋一转:“不过,去年表哥纳了镇南王江蛮的千金江娉婷入宫,也封了妃子。江娉婷不是省油的灯,和裴敏敏势如水火,宫妃们也分成了两派,如今后宫里可是热闹得很呐!”
裴初初莞尔。
她注视着裴敏敏,不知怎的,当年的那些恨意和厌倦竟都消失无踪,更多的情绪是不在意。
她道:“我们去那边的园子吧,我瞧着连翘花都开了。”
三人正要往东南方向走,游廊里的裴敏敏注意到她们。
她带着一众嫔妃和宫女,浩浩荡荡地过来,笑着向萧明月略一屈膝:“公主殿下的病可是好了?前些天还不能下地,今儿怎么出来了?还是快些回寝殿吧,若是又染了风寒,陛下该心疼的。”
裴初初冷眼瞧着。
这个女人虽然身居下位,口吻却颇有些嚣张,管东管西的,仿佛是公主殿下的亲皇嫂似的。
萧明月不说话,只淡淡地移开视线。
已是明摆着厌恶的姿态。
裴敏敏眼底掠过不悦,面上却仍旧带笑,望向姜甜:“姜表妹也在此处吗?你已是说亲的年纪,该早些谈婚论嫁才是,莫要耽搁了青春。有些人,不是你该肖想的。”
姜甜被她气笑了。
她揉了揉皮鞭,费了好大力气,才强忍住往裴敏敏嘴上抽的冲动。
裴敏敏又望向裴初初。
面前的女人穿着医女的服饰,容貌黯然而寻常。
只是四目相对时,不知怎的,她竟产生了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她迟疑:“这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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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抱我回宫……
姜甜霸道地挡在裴初初跟前,嚣张地抬起下颌:“她是我家医馆的医女,进宫来给明月看病的,你有什么不满吗?”
少女盛气凌人,偏偏还有嚣张的资本。
裴敏敏心底很不服气,面上却只能带笑:“怎敢不满?本宫巴不得公主的病早些痊愈呢。”
她又望向萧明月:“说起来,我家中还有个兄长,也算才华横溢风流倜傥,等公主病好了,我引荐你们认识。公主嫁去别人家,莫说陛下不放心,就连我也是不放心的。嫁到我娘家,咱们亲上加亲,这才是天底下头一桩妙事!”
萧明月面无表情。
许是觉得厌倦,她甚至抬起小手遮住嘴巴,轻轻打了个呵欠。
裴敏敏说了好长一番话,却无人搭理,热脸贴了个冷屁股,颇有些尴尬,然而她不敢在萧明月面前太过放肆,只得讪讪告退。
她走后,姜甜气笑了:“裴姐姐,你也算亲眼看见了,那些世家贵族都知道表哥把明月当个宝,个个儿争着抢着想娶公主。裴敏敏她兄长是个什么玩意儿,他也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裴初初望向萧明月。
少女穿一袭粉白宫裙,宛如易碎的琉璃,安安静静地站在花树前,小脸清艳绝伦,随着长风吹起她的墨发和裙裾,娇弱纤细楚楚可怜,仿佛即将临风而去,透着一种不沾烟火尘埃的美。
她的母亲是闻名天下的美人,当年很小的时候就因为美貌而闻名蜀中,更是被雍王悄悄霸占,而等她长大,姿容定然不亚于雍王妃。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萧明月依赖地牵住她的袖角:“裴姐姐……”
裴初初的心都要化了。
她摸摸少女的小脑袋:“放心,不会叫殿下随便嫁出去的。”
三人正说着话,远处人影幢幢,竟是萧定昭路过。
“明月。”
隔着很远,萧定昭注意到萧明月在园子里晃悠,不悦蹙眉。
他快步而来,心疼地摘下斗篷替萧明月裹在肩头:“天还寒凉,你怎么跟着姜甜这疯丫头到处乱跑?若再染上风寒,又得吃苦药。”
裴初初退后两步,屈膝行礼。
两年没见了……
天子的身量比当初高出许多,十八岁的少年郎风华正茂凤眼如描,比芝兰玉树多几分孤傲,比凌霄烈阳多几分矜贵。
许是在亲事上不满意,萧明月噘着嘴转过身去,不肯搭理他。
萧定昭拿她最没办法,只得把气撒在姜甜头上:“不许再带明月出来乱逛,你身子康健,明月跟你怎么能比?便是半点儿寒气,也受不得的。”
姜甜懊恼:“表哥忒偏心!明月她是娇贵的公主,臣女便是那粗使的丫鬟咯?!还没出差错就怨上臣女,若是出了差错,表哥岂不是要剥了臣女的皮?!”
小姑娘跟辣椒似的,说的萧定昭哑口无言。
他的视线忽然落在裴初初身上。
姜甜心底一咯噔,连忙挡在裴初初面前:“这是我家新招的医女,带进宫给明月看病的。如今病也看完了,我们该告退了!表哥再见!”
她拉着裴初初,转身就走。
萧定昭眯了眯眼。
不知怎的,对那医女莫名眼熟。
萧明月适时挽住萧定昭的手臂,不让他再看,又软软糯糯地撒娇:“明月,不嫁人……”
“总要嫁人的。”萧定昭摸摸她的脑袋,“若是嫁不出去,会被别人笑话的。我大雍的小公主,怎能遭人取笑?”
萧明月放开他的手臂,再次噘着嘴背转身。
恰逢有宦官过来请,说是朝臣在御书房等着议事,萧定昭来不及哄她,只得先走一步。
园子里起了风。
萧明月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
她的身子娇弱地晃了晃,双眼也泛着朦胧,有些站不住了。
她软声唤道:“狸奴。”
异族打扮的少年,如野风般出现在御花园。
他单膝跪下:“殿下。”
萧明月乖乖地朝他张开手:“抱我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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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这么娇贵的小公主,会死的很惨吧?
少年眉眼如山,听话地把少女打横抱起。
萧明月熟稔地挽住他的脖颈,仰头看他。
与她同岁的小侍卫,跟了她许多年,已是她最信任的心腹。
他与中原的少年不一样,因为长年累月风吹日晒,肌肤泛着健康的蜜色,眉眼轮廓深邃英俊,身量比同龄人高,明明只是个小侍卫,却因为刀口舔血的缘故,散发出野狼般的狠戾气息。
那是和书香世家的子弟,截然不同的野性美。
已经隐隐能瞧出,他及冠之后该是怎样的风华绝代。
园子里的风,吹起了他戴在耳间的金属耳饰。
萧明月觉着那耳饰好看又特别,于是好奇地伸手碰了碰。
金属泛着轻寒的温度,就和这个少年的眼瞳一样沉冷。
萧明月声音软糯:“想要……”
少年面不改色:“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又脏得很,配不上公主。”
萧明月挑起柳叶眉。
建康城向她献殷勤的郎君多如牛毛,唯有这个少年,总是冷冰冰地摆着一张臭脸,纵然奉她为主事事听话,却也不肯对她和颜悦色卑躬屈膝。
都沦为侍从了,却还不肯弯下他的脊梁。
萧明月敛去了在外人面前那副人畜无害的表情。
她霸道地拽住他的金属耳坠:“本宫若是……强要呢?”
少年淡淡扫她一眼。
明明是下位者,那眼神却犹如孤狼,警告意味十足,令人畏惧。
萧明月不情不愿地收回手:“无趣……”
不知怎的,她信任依赖这个异族少年,却又有些怕他。
他的经历残酷至极,见过人命和鲜血的眼神,是她无论如何也读不懂的,仿佛一着不慎,就会陷进他的爪牙里。
萧明月轻轻吁出一口气。
这深宫里,人人都敢欺负她……
连自己的侍从,都敢用眼神警告她。
长安好没意思。
真想像裴姐姐那般,也去长安外面瞧瞧……
另一边。
裴初初不知道要在长安待多久,因此亲自带着侍女们布置那座私密的小宅院,尽可能让这段日子在衣食住行上过得轻松舒服。
因为长途跋涉的缘故,她在小院子里好好休整了两日。
到第三天,萧明月又悄悄派人过来,接她进宫说话。
宝殿深处。
裴初初惊讶:“你要离开长安?”
萧明月无辜地坐在窗边贵妃榻上,晃悠着白嫩嫩的双脚,乖巧地点点头:“裴姐姐……带我走……”
裴初初:“……”
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这位小公主,一向乖巧温顺,怎的突然想一出是一出?
她酝酿着措辞:“臣女明白,殿下不愿嫁人的心情。只是逃离此地,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民间不比皇宫,到处危险重重,您身娇体弱,每日还需服食各种珍稀药物。若是去到外面……”
这么娇贵的小公主,会死的很惨吧?
两人正说着话,宫女突然在屏风外禀报:“殿下,尚书郎家的长媳钟情和尚书郎千金陈勉芳,携重礼进宫,说是来探病的,想和您说说话。”
萧明月歪了歪头。
她是知道裴初初这两年的经历的,得知来人是钟情和陈勉芳,不禁好奇地望向裴初初。
她轻声:“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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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臣妇从姑苏来
裴初初沉吟。
那两个人,好好地突然跑到宫里来做什么?
她心底起了几分好奇,于是道:“叫进来吧,看看她们想做什么。”
宫女去请人了。
宫檐外。
陈勉芳和钟情衣冠华贵而隆重,并肩站在太阳底下。
陈勉芳焦虑地整理仪容,因为过于紧张,面颊胀得通红,不停地朝四周张望:“嫂子,这里到处都是重楼高阁,我看一眼便觉敬畏害怕,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钟情比她镇定些,低声道:“在宫里不能随便乱说乱看,你快闭嘴吧。你想想,天底下多少人想进宫瞧瞧,都没那个福分呢。你如今身在福中,可要好好珍惜才是。”
“也对。”陈勉芳抚了抚心口,“比如裴初初,她身份低微福分浅薄,想进宫都没机会。不过,她要是进了宫,恐怕比我还露怯,说不定还会吓尿裙子!”
钟情笑了起来。
陈勉芳也觉得找回了自信,重新变得昂首挺胸。
小宫女姗姗而来:“殿下请二位进去说话。”
陈勉芳不由惊喜:“殿下竟然肯见我们!”
钟情的笑容里透出一丝得意:“芳儿忘了吗?我和公主殿下自幼相识,是有几分交情的。便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也必然肯见我们的。”
陈勉芳崇拜不已:“嫂子果然厉害,不是裴初初那个荒野村妇比得上的!若是她知道我们今日进宫参拜公主,肯定羡慕的眼睛都红了!”
钟情叮嘱:“我教你的礼节都还记得吧?待会儿行礼时,莫要做错了。”
二人踏进内殿。
隔着金线刺绣花鸟的屏风,她们萧明月行了大礼。
萧明月手执团扇,好奇地对裴初初低语:“瞧着……粗鄙不堪。”
裴初初冷眼看她俩行礼。
跪拜的动作硬邦邦的像个提线木偶不说,礼节姿势也全错了,偏偏还都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
还真是一个敢教,一个敢学……
萧明月轻咳一声。
宫女立刻代她道:“公主让你们起来说话。”
钟情和陈勉芳站起身。
陈勉芳想着这趟过来的目的,不停用胳膊肘捅钟情,期盼她能赶紧把自己介绍给公主认识,以便通过公主亲近天子。
钟情心领神会,柔声道:“臣妇从姑苏来,特意为殿下带了些姑苏的点心,也不知是否合公主口味。犹记得臣妇幼时随父进京,曾在宫宴上和公主一起戏耍过,这些年臣妇虽然交往过不少闺中密友,但最常想起的仍然是公主殿下,不知殿下是否会想起臣妇?”
裴初初低头,抿唇浅笑。
钟情还真是……
好大的脸!
想要亲近殿下的小姑娘那么多,殿下怎么可能会记得她?
这两人大老远跑进宫,想用幼时的经历来攀和公主殿下的关系,未免太瞧得起她们自己。
萧明月也是暗暗撇了撇嘴。
她递给宫女一个眼神。
宫女立刻道:“礼物也已送了,若是无事,奴婢送二位出宫。”
说完,不容钟情和陈勉芳再说什么,客客气气地抬手作请。
钟情张了张嘴,到底碍于天家威严不敢多言,只得讪讪告退。
两人沿着宫巷往宫外方向走,陈勉芳忍不住抱怨:“嫂子,你不是说和公主殿下颇有几分交情吗?我怎么瞧着,公主殿下根本不买你的账?”
钟情脸面挂不住,低声骂道:“你懂什么?宫里规矩多,公主殿下对我再有感情,也是不敢轻易表露的!”
陈勉芳噘了噘嘴:“是这样吗?”
姑嫂又沉默着走了一段路。
陈勉芳道:“不知道裴初初现在在哪里,她已经多日不曾归家,莫不是惹了哪位达官显贵?真是个不懂事的村妇,但愿别给咱们家带来灾祸才好。”
一墙之隔。
萧定昭单手托腮坐在龙辇内。
闻言,他睁开了眼闭目养神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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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心动,是什么?
裴初初……
这个名字像是烙印在他灵魂深处的枷锁,稍一提起便痛不欲生。
痛不欲生,却又欲罢不能。
虽然已经过去两年,可每每午夜梦回时,梦见那张熟悉的面容,他便觉痛彻心扉难以自抑。
他示意停下龙辇,平静了片刻,低声道:“去把那两人带过来。”
陈勉芳和钟情跪在龙辇前时,还沉浸在天大的喜悦里。
她们做梦也没想到,只是进宫一趟,竟然就能撞见天子!
甚至还被天子召见!
这是何等的殊荣和宠爱!
行过跪拜大礼,陈勉芳忍不住悄悄抬起眼帘,窥视萧定昭。
少年天子,剑眉凤目唇红齿白,一袭朱砂色滚玄边的龙袍衬得他威仪赫赫,除了一身皮囊,周身的矜贵气度也令她沉迷,他比她见过的任何郎君都要来的惊艳。
为何会突然召见她呢?
陈勉芳的心脏有如小鹿乱跳,暗道定然是她的声音太过悦耳动听,天子隔着围墙听见了她的说话声,被她的声音迷住,因此才会特意召见她。
她的面颊浮上红晕,刻意夹着嗓子道:“臣女陈勉芳,随嫂嫂入宫探望公主殿下,不知陛下就在围墙外,冲撞了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萧定昭淡淡道:“朕听你们提起了一个人,可是叫做裴初初?”
陈勉芳愣了愣。
好端端的,天子怎么会对裴初初感兴趣?
她心底起了几分不服气,柔声道:“裴初初是臣女兄长的侍妾,出身商贾之家,从北方一路逃难去到姑苏,兄长怜惜她孤苦无依,于是特意收留款待。也不知怎的,就鬼鬼祟祟地摸到了兄长房里,兄长无奈,出于心善,只得将她纳做侍妾。”
一番话颠倒黑白,全然扭曲了事实真相。
萧定昭听着,只觉索然无味。
他的裴姐姐已经没了。
又怎么敢奢望,陈府里的那个侍妾就是他的裴姐姐呢?
更何况他的裴姐姐品行高洁,断然做不出那种混账事。
他对那爬床的女人起了几分厌恶,本欲下旨叫她改名,省的玷污了裴姐姐的名讳,只是余光注意到陈勉芳暗暗喜悦的表情,又按捺住了下旨的冲动。
这陈姓的女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冷冷道:“送她们出宫。”
陈勉芳愣了愣。
刚刚陛下还跟她相谈甚欢,怎么一眨眼就要叫她出宫?
她紧了紧手帕,不情不愿地站起身行了退礼。
目送龙辇远去,她拽了拽钟情的袖角:“嫂子,你说陛下对我……有没有那个心思呀?”
钟情相当乐观:“我听说陛下不近女色,肯主动召见你,证明你已是例外。宫里人多眼杂,陛下不方便久留也是有的。你就放心吧,你的好日子呀,在后头呢!如今后位空悬,说不定将来……到时候,就连嫂子见着你,也得行三拜九叩的大礼呢!”
陈勉芳被她说得双颊臊红,连忙娇笑着捶了她一下:“嫂子别开我的玩笑,怪叫人害羞的……”
姑嫂俩做着美梦。
龙辇沿着宫巷,一路往前。
萧定昭单手托腮,凤眼沉静。
不知过了多久,他淡淡道:“下个月,宫里改办百花宴了,到时候,叫文武百官携带家眷进宫玩乐……另外,再给陈家单独下一道旨,让那位裴姓的侍妾也一同进宫。”
想看看和裴姐姐同名同姓的女子,长得什么模样,是何种品性。
若是品德不佳,休怪他逼她改名。
另一边。
裴初初陪着萧明月。
萧明月拥着白茶色的披帛,赤脚坐在窗台上。
她不喜欢梳头,乌青色的长发披散垂落,更衬得少女洁白娇艳。
裴初初把玩着她的一缕青丝,颇有些好奇:“公主不愿嫁人,可是有心上人的缘故?”
萧明月歪了歪头:“心上人?”
“就是令你心动之人。”
萧明月仍旧不解,慢吞吞道:“心动,是怎样的,感觉?”
她只知道阿娘还在长安时,对父王疯狂心动,都是当娘亲的人了,还像个小姑娘似的,整日迷恋父王。
可她不知道那该是怎样的感觉。
裴初初也答不上来。
她似乎并未对谁心动过。
眼见着时辰不早了,裴初初向萧明月告了退。
她走后,萧明月望向窗外。
异族打扮的少年,安安静静地站在阴影里,如同一尊雕塑般守护着她,轻风吹动他戴在耳尖的金属耳坠,修长的睫毛在深邃英俊的面庞上透落阴影,诞生了一种奇异野性的美感。
虽是侍卫,却不可掌控……
萧明月心底突然涌出一股浓烈的不服气。
狗可以轻易驯化。
可是狼,该如何驯化呢?
她唤道:“狸奴。”
少年运起轻功,如野风般出现在窗外:“殿下?”
萧明月直视他的双眼:“心动,是什么?”
少年摇摇头:“奴不知。”
萧明月朝他招招手:“弯腰。”
少年听话地微微弯下腰。
萧明月慵懒地朝窗外侧身,仰起小脸,亲了亲少年的嘴角。
初春的风掠过桃花。
少年低着头,耳尖的金属耳坠,轻擦过萧明月白嫩的面颊,和她被风扬起的冗长青丝缠绕在一处。
微痒。
第47章 殿下请自重
萧明月仍旧仰着脑袋,丹凤眼宛如水洗:“可曾……心动?”
从前阿娘还在长安的时候,常常会偷袭似的亲吻父王。
尽管父王摆着一张又酷又冷的脸,捏住阿娘的脸蛋警告她不许乱来,却还是宠溺地揽住阿娘的腰肢,像个宝贝似的护在怀里。
她猜,那个时候阿娘是心动的,父王也是心动的。
可是心动,究竟是怎样的感觉?
有着蜜色肌肤和深邃眉眼的异族少年,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良久,他冷漠地转过身:“殿下请自重。”
他又回到站岗放哨的地方,继续守着他的职责,只留给萧明月一道挺拔如松楠的背影,当真是不近人情。
萧明月嫌弃地撇了撇嘴:“坏人。”
……
陈府。
钟情和陈勉芳回府不久,就接到了宫里的圣旨。
钟情欣喜道:“瞧瞧,陛下果然是喜欢你的,竟然下旨让你进宫参加百花宴。我的好妹妹,你怕是要享福了!”
陈勉芳双颊绯红:“陛下也太直白了,怪叫人害臊的……”
陈夫人好奇:“陛下喜欢芳儿?这是怎么一回事?”
钟情笑着把宫里偶遇的事情讲了一遍,又道:“陛下见惯了长安的贵女,陡然撞见芳儿这等江南美人,定然会耳目一新,一见钟情也在情理之中。”
陈夫人听罢,顿时喜得合不拢嘴:“这么说来,咱们陈家竟是要出一位皇后娘娘了?!老天爷,咱们祖坟冒青烟了!”
陈勉冠也很高兴。
他捧着圣旨看了半晌,突然好奇:“只是圣旨上要求裴初初也进宫参宴,裴初初一个侍妾,怎能参加这种宴会?”
众人愣了愣,不禁陷入沉思。
陈勉芳忽然道:“我猜,兴许是想见见我的家人吧?立皇后毕竟事关重大,除了我本人要才貌双全,家族人品也十分重要。陛下让咱们全家人都进宫,定然是打算考量咱们家族的品行操守。”
她说完,众人顿时恍然大悟。
陈夫人翻了个白眼:“那个小贱人,如今还不知道在何处。凭她那种卑微的身份,也配进宫?还不都是托了咱们芳儿的福气?可真是便宜她了。”
陈勉冠深以为然:“虽是如此,只是人还是要找回来的。若是不带她去,只怕陛下问起时会不高兴。我这就派人去找,但愿这两天就能找到。”
裴初初并没有刻意对陈家人隐瞒住处。
她甚至琢磨着,打算利用漕帮的运输便利,在长安热闹处开一座酒楼,专门售卖江南的鱼米菜式。
得知萧定昭宣她在百花宴那日进宫,她挑了挑眉。
姜甜恰巧过来探望她。
她坐在黑白交错的棋盘边,捻着一枚棋子,不怀好意地冷笑:“表哥之所以对陈府的小妾感兴趣,甚至专门下旨让你进宫,只怕是听说了你的名字一时好奇的缘故。
“你若称病不去,只怕表哥会起疑心。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裴姐姐,你该如何隐瞒身份呢?你这趟长安之行,恐怕要被小公主坑惨了。”
裴道珠缄默不语。
她凝视棋盘,一时也犯了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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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故人相见(1)
她侍奉萧定昭多年。
那个少年生性敏感多疑,她若不去,他必定要刨根问底查个仔细。
纤纤玉指拈起一枚棋子,柔柔落在棋盘上。
她道:“去肯定是要去的……只是得乔装打扮一番。”
姜甜幸灾乐祸:“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我啊,等着你和萧明月事情败露的那天!对了,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你就是不喜欢表哥呢?论相貌,论才华,论身份,天底下没有几个郎君能和表哥比肩吧?裴姐姐波澜不惊的,我都要以为你是不是有断袖之癖了!”
裴初初嗔怪地看她一眼。
断袖之癖都出来了,这丫头实在嘴欠。
她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什么原因?就像你表哥不喜欢你,任你打扮得花里胡哨也还是不喜欢。”
姜甜:“……”
裴姐姐不愧是裴姐姐,讲话就是戳心……
百花宴前夕,裴初初回了陈府。
她踏进门槛时,花厅里十分热闹。
长安的几位绣娘,恰巧来给陈勉芳她们送新裁制的衣裳。
“这缎子摸起来真舒服……”钟情捧着衣裙赞不绝口,忍不住往陈勉芳身上比划,“颜色也好,粉嫩嫩的,很衬芳儿的肤色。绣工也是极妙的,瞧这并蒂莲,竟跟真花儿似的!”
陈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芳儿明日穿上,定然是人比花娇倾国倾城!说不定,还会叫天子看直了眼!”
陈勉芳娇羞地捂住双颊,臊得说不出话来。
一家人正欢欢喜喜,冷不丁注意到裴道珠回来了。
陈夫人的笑容立刻垮了下来,严肃道:“你还知道回来?!可是在外面野够了?!当真半点儿规矩也没有!”
钟情讥笑:“她沾了芳儿的光,能进宫参加百花宴,心里怕是高兴的什么似的,可不就要巴巴儿地赶回来?也是阿姑大度,容得下她。若是在钟家,这等不知好歹的小妾早就被撵出去了。”
裴初初安静地听着。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对陈夫人点了点头,便算是打过招呼,打算转身回自己房间了。
“诶!”
陈勉芳眼底掠过得意,急忙上前拽住她。
她故作温柔:“你也曾是我嫂嫂,都是一家人,何必这么冷淡?我们也让绣娘给你裁制了新衣,你记得明天穿上,好与我们一同进宫。”
说着话,打发侍女捧来衣裙。
裴初初望去。
灰褐色的衣裙,宽松肥大,瞧着像是厨房里的婆子穿的。
她挑了挑眉,毫无感情地盯向陈勉芳:“何意?”
陈勉芳不自然地轻咳一声,睁着眼睛说瞎话:“这可是长安城里的好料子,外面买不到的,你可别有眼无珠!”
裴初初捧过衣裙。
陈勉芳在想什么,她一清二楚。
不就是怕自己打扮得好看,压了她的风头吗?
可她其实压根儿就没打算出风头。
她恨不能丑到萧定昭认不出她来。
穿上这种衣裙,再描一个难看的妆容……
就算是站在萧定昭面前,他也认不出来吧?
裴初初在心底嘀咕着,淡淡道:“我会穿上的。”
陈勉芳没料到她今日如此乖巧。
她大喜,生怕裴初初反悔似的,肆意哄骗道:“你放心,这衣裙很配你,你穿上就是百花宴上最好看的美人!长安城里,就流行这么穿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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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故人相见(2)
次日。
裴初初乘坐陈府的马车,徐徐行至宫门外。
百官都已携带家眷到场,沿宫巷往御花园方向走,入目所及鬓影衣香环肥燕瘦,倒是比春日里的百花儿还要活泼鲜艳。
钟情领着陈勉芳和裴初初,正儿八经地叮嘱:“宫里规矩多,芳儿也就罢了,是晓得这里的规矩的。倒是你裴初初,进宫之后,切记不可乱看不可乱说,见着贵人要行礼,勿要顶撞别人。你也别乱跑,老老实实跟在我们身边伺候就好。”
裴初初低垂眼帘,应了声“好”。
钟情瞥她一眼。
这个贱人不知道怎么想的,今日荆钗布裙形如婢女,还特意描了一个十分丑陋的妆容,瞧着和平日里相差甚远。
可尽管如此,她周身散发出的矜贵气息仍旧令人注目。
美人在骨不在皮,大约便是如此。
钟情咬了咬唇瓣。
虽然一直嘲讽裴初初出身低贱没见过世面,但她无比清楚,她虽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可她这辈子,也无法拥有裴初初的气质。
她心生嫉妒,于是出言讥讽:“你这是什么态度?凭你的身份,有什么可高傲的?这里到处都是达官显贵的掌上明珠,你什么也不是,给她们提鞋都不配!”
裴初初又淡淡“哦”了声。
四周经过的姑娘,都是从前奉承过她的。
她过去不放在眼里,现在同样不放在眼里。
少女荆钗布裙穿行在宫巷里,气质却犹如空谷幽兰遗世独立。
钟情和陈勉芳对视一眼,脸上难掩厌恶。
御花园里极为热闹。
百花宴就设在水榭里,一桌桌宴席铺陈开,年纪小的姑娘们坐在一处各自笑闹,姐姐长妹妹短的,瞧着十分亲近。
裴初初跟着钟情落座。
因为陈大人在京官里算是身份低微的那一类,所以她们的座位比别家姑娘偏僻靠后许多。
陈勉芳瞄了眼天子的座位,只觉距离颇远,因此很是不满,特意拉了一个小宫女问话:“这座位是谁安排的?”
小宫女懵懵懂懂:“乃是裴妃娘娘安排的。”
“裴妃娘娘?”陈勉芳疑惑。
小宫女指了指远处谈笑风生的美人:“喏,那位就是裴妃娘娘。中宫无主,裴妃娘娘暂时负责后宫事务。您若是对座次不满,大可向裴妃娘娘申诉。”
陈勉芳沉默了。
那位裴妃娘娘,看起来就很不好招惹,她可不敢去招惹。
小宫女走后,她撩了撩鬓角碎发,忍不住抱怨:“陛下分明爱慕我,那位裴妃娘娘定然是出于嫉妒,才故意把我安排得这么远……嫂子,后宫果然复杂。”
“爱慕你?”
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突然传来。
裴初初觉着声音有些熟悉,不禁寻声望去。
穿着橘黄色轻纱罗襦裙的少女款步而来,发髻上的金铃铛清脆作响,肌肤胜雪,五官清丽精致,瞧着又温柔又活泼。
宁听橘……
裴初初微微怔住。
两年没见,听橘也出落得越发水灵……
宁听橘走近了,居高临下地打量陈勉芳:“你是谁家的姑娘,怎敢大言不惭地说天子爱慕你?”
陈勉芳不认识她。
见她只佩戴着简单的两三件首饰,猜测她大约没什么背景,于是态度倨傲地站起身:“我是哪家的姑娘,用得着告诉你吗?你又是哪家的姑娘,怎敢对我颐指气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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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可是我镇国公府的名头不好使了?
宁听橘不可思议地盯着陈勉芳。
显然没料到,皇城里居然有人敢对她出言不逊。
她的身份虽然不及明月来的尊贵,可她的父亲是堂堂镇国公,是和雍王患难与共的好兄弟,是大雍的开国功臣之一。
她的阿娘是首富南家的嫡女,是雍王妃的亲堂姐,是父亲这一生的挚爱,是天子见了也要恭敬地唤一声姨母的一品诰命夫人。
她的兄长宁听岚是镇国公府世子爷,是天子的表兄弟,是年纪轻轻就官至从三品的太府寺卿。
她宁听橘没什么本事,却也是镇国公府锦衣玉食娇养出来的小郡主,便是明月和她说话,也从来不会颐指气使。
这个女人从哪里冒出来的,怎敢如此训斥她?!
她还在出神,陈勉芳先声夺人:“怎么,说不出话来了?以后给我好好记着,在宫里不要胡乱说话,得罪了贵人,有你的好果子吃!”
说完,颇有几分气势地拂袖落座。
她落座后,用团扇遮面,悄悄对钟情咬耳朵:“嫂嫂,我刚刚发挥得如何?可有皇后娘娘的架势?”
钟情笑着竖起大拇指:“很是威风,叫人忍不住臣服跪拜。”
陈勉芳不由得意几分,又瞥向裴初初:“你觉得呢?”
裴初初抬袖吃茶,缄默不语。
她觉得……
陈勉芳的好日子到头了。
陈勉芳见她不说话,忍不住嫌弃:“你是不是见不得我好?全家人都在祝贺我,唯有你整日板着一张脸……甩脸子给谁看啊,也不瞧瞧自个儿身份……”
她还在骂骂咧咧,水榭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唱喏。
是天子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一群世家贵族的公子。
四周立刻安静下来,文武百官和家眷们整齐有序地起身行大礼。
萧定昭淡漠地示意免礼。
众人还未重新落座,一道黄鹂鸟般的啼哭声突然响起。
裴初初望向梨花带雨奔向圣驾的宁听橘。
哦豁……
有好戏看了。
宁听橘捏着小手帕,哭得委屈极了:“表哥、哥哥,可是因为父亲和娘亲外出游玩的缘故,我镇国公府的名头不好使了?怎么成日里总是有人欺负我?我不过是想与她玩耍,她便说我对她颐指气使,还说我冲撞了她……我不知道她是哪家的贵人,女孩儿家说说话而已,怎么就冲撞她了……”
小姑娘生得娇憨。
脸蛋和南宝珠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圆润白嫩,哭起来时嘴角边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哭得眼睛红红鼻尖红红,珍珠般的泪水染湿了橘黄色的丝绸衣领,格外惹人怜惜。
添油加醋的一番话,莫名令人信服。
萧定昭和宁听岚一同望向陈勉芳。
陈勉芳愣在当场。
这个黄衣少女,叫天子什么?
表……表哥?
她学过长安城的世家关系。
能叫天子表哥的,好像只有金陵游的大小姐姜甜和镇国公府的小郡主宁听橘,而姜甜喜穿红衣性子泼辣,这一位穿黄衣,显然是镇国公府的郡主。
听说宁听橘有一位兄长,想来便是天子身边那位俊秀的郎君了。
被贵人们盯着,陈勉芳难以自抑地咽了咽口水。
也就是说……
她刚刚训斥了郡主……
陈勉芳脸色发白,整个人抖如筛糠。
有天子宠爱,她倒是不怕镇国公府寻她麻烦,怕只怕天子念着和郡主的兄妹之情,不方便当众偏心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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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故人相见(3)
宁听岚爱美心切。
他牵住宁听橘的小手,冷眼盯向陈勉芳。
陈勉芳手脚发颤地跪倒在地:“回陛下、世子爷,臣女……臣女并没有对郡主颐指气使,都是误会……”
“大家都看着呢,事实如此,怎么就成了误会?”宁听橘边哭边诉说委屈,“我长这么大,就没受过这种气。我平日里虽然顽劣了些,却从不欺负同龄姐妹……不知道我哪里做错了,叫你这么对我!呜呜呜!”
她像是再也说不下去了,转身伏在宁听岚怀中,哭得伤心极了。
宁听岚安抚地轻拍她的肩膀,冷冰冰地瞥一眼陈勉芳。
他的声线如凝霜般清寒:“陛下,我这妹子一向体弱多病,风一吹就倒的人物,素日里父亲母亲疼爱得紧,从未受过委屈。今日之事,恐怕会给我家妹子留下毕生的阴影,还望这位姑娘给我妹妹一个交代。”
水榭里鸦雀无声。
虽说吧,宁听橘受欺负是事实,可是她生得圆润丰美,成日里活蹦乱跳的,哪里就体弱多病了?
更不是什么“风一吹就倒”的人物吧?
还“毕生的阴影”,镇国公府世子爷说话忒夸张了。
只是夸张归夸张,陈勉芳以下犯上触到龙之逆鳞乃是事实。
他们对视一眼,只等着看陈勉芳的笑话。
陈勉芳面颊涨得通红,只能抬起梨花带雨的小脸:“陛下,臣女真的不是故意的,臣女不知道郡主的身份,臣女惶恐……求陛下开恩……”
钟情暗暗蹙眉。
她这小姑子太蠢,说了一大堆都没说到点子上。
她想了想,跪在陈勉芳身侧,恭敬道:“启禀陛下,勉芳才从江南而来,对长安的规矩并不熟悉。正所谓不知者无罪,还请陛下念在勉芳年幼无知的份上,饶恕了她。更何况同龄姑娘拌嘴吵架何等正常,上纲上线揪着不放这种事,大可不必,也免得让郡主落个小家子气的名声。”
裴初初端坐着,唇角忍不住噙起讥笑。
不愧是钟情,到底比陈勉芳多吃了两年米饭。
这话是在以退为进,听起来虽然不错,可她也不打听打听,宁听橘是什么人物。
整个长安城的世家姑娘加起来,都没有宁听橘擅长演戏,毕竟人家是有家学渊源的。
下一瞬——
宁听橘紧紧咬着唇瓣,泪水无声地流淌下来。
整张白皙圆润的小脸,挂满晶莹剔透的泪珠,她宛如不堪风露的娇花,在水榭里瑟瑟发抖,当真是我见犹怜!
钟情和陈勉芳见她如此模样,顿时暗感不妙。
宁听橘娇弱道:“竟是我无事生非了……是我不好,是我对不住这位姑娘,她欺负我我就该忍着,谁叫她身份贵重呢?哥哥,我的头疾好像又犯了,我不要再待在这里,我想回家呜呜呜呜……”
哽咽了三声,她便无力地倒在宁听岚怀中——
疑似晕厥了过去。
水榭里落针可闻。
如果说顶撞郡主是小罪,那么把郡主害的晕厥过去,就是大罪了。
陈勉芳和钟情脸色惨白。
这特么哪里是金枝玉叶的郡主,分明是戏台子上擅长变脸唱曲儿的戏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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