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那皇后之位,怕也是没有福分享
道士转身去了香殿,很快取出一只锦盒,恭敬地呈给萧弈:“是师尊临走前亲手做的,很是贵重呢。”
萧弈打开。
锦盒里面盛着一串古朴细腻的木头念珠,他拿起闻了闻,念珠有些异香,却不知道是什么木头做的。
他锁眉:“他可还留下什么话没有?”
道士摇摇头:“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萧弈紧紧捏着念珠。
所以说佛道中人都奇奇怪怪的,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明白,非得故弄玄虚,明明很简单的一件事儿,偏要搞得旁人绞尽脑汁才罢休。
“好徒儿!”
道观外面传来虚弱的声音。
一品红扶着木框,吭哧吭哧地喘气:“你的脚程也忒快了,害为师一阵好赶……回去的时候咱俩换一换,你骑牛,为师骑马……”
他的牛走到半路就不肯走了,非要吃草,他是用轻功追来的。
萧弈懒得搭理他。
没能当面见到老道士,他心情很不爽,因此转身就走。
走出两步,余光瞥见殿侧的算命签筒,他又想起了当年抽的签。
他记得小姑娘抽到“两世一身形单影只”的签文时,有多么伤心难过,当时就红了眼眶,险些哭出来。
他轻嗤一声,走过去拿起签筒,掌间运转出雄厚内力,不过瞬间,那青竹签筒发出一声“咔嚓”,竟是整个都被捏碎了!
他丢下一沓赔偿的银票,淡漠地扬长而去。
道士们咽了咽口水。
这郎君瞧着英俊昳丽,可是动粗时凶神恶煞的,无缘无故就捏碎他们的签筒,当真是好生吓人!
一品红坐在门槛上:“徒儿,你这就要走了?为师还没休息够呢!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容我为师喝杯茶再走呀!你有没有听见为师说话?!不孝啊,萧道衍,你大逆不道!”
萧弈理都不理他,径直下山去了。
一品红目送他远去,嘴角一贯温润的笑容消失不见。
他起身拍了拍道袍,冷淡道:“老头子呢?”
老头子?
道士们疑惑地对视几眼。
最后还是执掌老君阁的道士年岁大见识广,盯着一品红眉心的朱砂痣看了良久,恍然道:“师叔?!”
一品红点点头。
他年少时就奔赴长安建功立业,难为还有人记得他。
他环顾左右:“老头子呢,怎么不见他出来?”
道士们表情诡异。
这位一品红师叔刚刚还骂萧施主大逆不道,结果他自己居然直呼师尊为“老头子”,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一名道士恭声道:“回禀师叔,师尊在年前就羽化了,算起来,已有半个月之久。”
“羽化了?”
一品红挑眉。
他心底陡然生出狂喜,瞥见道士们正盯着他,他轻咳一声,又悲伤道:“是我不孝,竟然没来得及送他最后一程……”
老头子可算死了。
再不必被他耳提面命,再不必被他揍,再不必被他每年写信唠叨,叫他回锦官城继承这破道观!
他徒儿和小师妹的事情上,他也能放开手脚了!
他抬袖掩面,假装抽噎实则暗喜地往道观外面走。
还没走出两步,身后传来声音:“师叔,师尊临走前给您留了一封信,您请收好。”
信?
一品红接过,信封很薄。
他拿着信走到山涧,寻了块石头坐了,认真地拆开。
信纸上,只寥寥四个字:
——道法自然。
初春时节的山风仍旧带着料峭寒意,吹落了枝头的几瓣枯叶。
一品红的后背起了一层凉意。
老头子他……
一早就料到了他今日的选择?
他盯着那四个字,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
半晌,他撕碎那封信,撒进溪流里。
料到又如何,已经羽化的人,还能活过来揍他一顿不成?
他走了,这天下他再没有害怕的人。
他冷笑:“我与您观念不同,您要我无所为,我偏要有所为。我无所为,我的徒儿就会死,就会失去天下之主的地位。他是我最好的作品,为了他,我可以不再乎一切。您想隐居青城山,我却想咱们的道派发扬光大名垂青史。世人崇佛,我偏要他们崇道。”
本该淡泊名利的道士,此刻眼中尽是野心。
……
另一边。
萧弈带着念珠回到朝闻院,小姑娘好好地睡着,如他离开时那般。
他在床榻边坐了,思索片刻,把念珠凑给她闻。
老道士不会无缘无故留下这东西,兴许这股异香能叫南娇娇醒过来。
然而他等了两刻钟,南宝衣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萧弈拧眉。
他拿着念珠仔细研究了半晌,上面既没有刻字,也不像是能入药的材料。
他心情焦躁几分,执起南宝衣的小手,试着为她戴上念珠,唤道:“南娇娇?”
念珠是乌青颜色,越发衬得少女的手腕凝白如雪。
可是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她根本没有醒过来。
萧弈紧紧抿着薄唇。
所以那老道士到底搞了个什么名堂,有什么办法不能直接说出来,非要拿个念珠叫他猜,玄之又玄的,他又不是搞阴阳玄学的,他猜不出来怎么办?!
萧弈恨不能刨了老道士的坟,把他请出来当面问个明白。
荷叶伺候在侧,战战兢兢道:“奴婢今日听府里的老人说,也有人曾经昏睡不醒,后来被亲人们日日唤着,慢慢就醒了。您容许大小姐和大姑爷见见小姐,小姐一高兴,说不定就醒过来了……您这段时间,都不肯让小姐见她的亲人呢。”
萧弈垂着眼。
去青城山时抱着多大的希望,如今就有多失望。
他沉默地躺在床榻外侧,把南宝衣抱进怀里。
他吻了吻小姑娘清瘦苍白的面颊,冷淡道:“明日再说。”
次日。
萧弈容许南家的人来见南宝衣。
他大刀金马地坐在圈椅上,看着他们站在榻前说话。
可是小姑娘不醒就是不醒,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他锁着眉。
难道,当真要用一品红那个法子?
他实在不愿意信任一品红……
就在南府愁云惨淡之际,锦官城里却十分热闹。
茶楼酒肆,人人都知道昔日卖蜀锦的南府,如今成了长安世家,那个小时候顽劣放肆的南家小女,甚至还有可能成为当朝皇后,所谓衣锦还乡,也不过如此了。
戏楼雅座里,有闺阁少女小声议论:“只是啊,听说那南家小女生了病,如今已是药石无医,若是治不好……那皇后之位,怕也是没有福分享了。”
又有少女轻摇团扇,笑语吟吟:“听闻天子生得俊美,若是南家小女没有福分,不知道谁又有福分陪伴他左右呢?”
居中的青衣少女剥着橘子,朱唇微翘:“听说那南家小女幼时不过草包一个,大字不识,还不如我们呢,也就是运气好,和天子有青梅竹马的情分。换做我们任何一人,凭我们手段,如今早就坐上皇后之位了,家族,也必定是长安新贵。”
少女们深以为然,纷纷娇笑出声。
青衣少女忽然抬眸:“天子巡幸西南,乃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早安
第242章 南娇娇和其他姑娘,到底是不一样的
已是黄昏。
萧弈才去花厅吃了一顿晚膳,回寝屋的时候,就瞧见七八个花枝招展的少女围坐在床榻边。
有的捧着南娇娇的手低声倾诉,有的担忧到掩面啜泣,仿佛和南娇娇是多年不见的故交好友。
他不悦锁眉:“她们是谁?”
余味一个脑袋两个大。
她为难道:“回禀主子,这些姑娘自称是小姐在锦官城的闺中密友,多年不见十分想念小姐,因此特意过来探病。”
听见声音,那群姑娘纷纷转身。
骤然瞧见萧弈令人惊艳的容止,众女屏息凝神了片刻,回过神来,连忙屈膝行礼:“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
她们娇声软软,尾音还带着颤。
她们也都出身富商人家,家族和南家有多年的生意往来,幼时曾在各种宴会上远远见过南宝衣和新帝。
那时新帝还没有显赫,还只是个被人忽视的卑贱养子,虽然皮囊不错,却没有如今这身睥睨天下的高贵气度。
谁能想到……
世事变幻造化弄人,有朝一日,那卑贱养子竟然称了帝!
如果早几年知道他今日的显赫,她们说什么都要赌上清白之身,说什么都要提前将他收入囊中,哪还轮得到南宝衣!
萧弈漠然:“朕不记得,南娇娇有这群闺中密友。”
为首的青衣少女笑语盈盈:“陛下是男儿,自然不知道我们女儿家的事。我们和南姐姐关系匪浅,多年不见十分想念,这次听说她病了,特意带礼物前来探视。如果陛下不嫌弃,我们愿意留下来照顾南姐姐。由好姐妹亲自照料,总比侍女照顾得好不是?”
萧弈在金丝楠木圈椅上撩袍落座。
他从花几上端起茶盏,浅浅吹了吹茶汤。
南娇娇病倒之后,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
说什么为南娇娇而来,实际上抱着怎样的目的,他心知肚明。
他自问绝非好人,除了这身皮囊和手中握着的权势,再没有别的东西,然而这群妖蛾子扑火般往他身边扑,他知道并非是冲着他这个人,而是冲着那皮囊和权势。
他抬起眼帘,望了眼榻上的小姑娘。
起初,南娇娇也是冲着他的权势而来。
小姑娘市侩精明,知道什么大腿值得她抱。
可是后来……
无数次以身犯险,无数次真情剖白,她所有的虚伪和市侩,在朝朝暮暮和生死与共中被悄然磨去,只余下她一颗真心,宛如剖去石衣的玉石。
南娇娇和其他姑娘,到底是不一样的。
萧弈回忆着,凤眼温柔几分。
少女们见他不说话,着急地对视几眼。
青衣少女上前两步,柔声道:“陛下,我们都是南姐姐的好姐妹,您就让我们留下来照顾她吧!”
“好姐妹……”
萧弈品着这个词儿,凤眼中掠过凉薄:“既是好姐妹,你们与朕说说,南娇娇平日里最喜欢吃什么,最喜欢什么布料,最喜欢哪一类珠钗,最喜欢读哪本书?”
众女面面相觑。
她们不过是想趁南宝衣昏迷不醒,以好姐妹的身份进入南府,好制造与天子相处的机会,她们怎么知道南宝衣喜欢什么?
见她们回答不上来,萧弈声音淡淡:“南娇娇最爱吃四季花糕,最爱穿蜀锦裁制的衣裳,最喜欢东珠镶嵌的珠钗,最爱读《诗经》。连这些都不知道,也有脸自称好姐妹?锦官城的城墙,都不及你们的脸皮来的厚。”
被讽刺了一顿,众女脸颊火辣辣的烫。
天子看起来英俊高贵举止风雅,怎么说话如此刻薄?!
而且,而且他贵为天子,却记得南宝衣所有的喜好……
从前听闻天子和南宝衣情深义重,她们原本不信,毕竟天家皇宫哪有真情,没想到今日一见,他们的感情果然非同寻常。
她们紧紧抿着嘴,深深低下头,不敢说半个字。
萧弈又扫了眼她们的穿戴打扮。
她们鬓间的大红牡丹,实在刺目。
他道:“哪怕不是好姐妹,探视病人也不该打扮的如此花枝招展,可见不是诚心探病。”
青衣少女嗫嚅:“民女……民女们只是觉得穿得喜庆些,能给南姐姐添点福气,所以才……”
萧弈讥笑:“但愿你家族长辈病倒或者出丧时,你也能穿金戴银花枝招展,好给你家长辈添点福气。”
众女呼吸一滞。
这天子,嘴巴可真毒!
南宝衣当年究竟是怎么降服他的!
她们红着眼眶战战兢兢,险些委屈害怕的哭出来。
萧弈垂眸吃茶:“滚回家去,一人抄五百遍《女戒》《女德》。”
五百遍!
少女们倒吸一口凉气。
然而比抄书更叫她们害怕的,却是这件事所带来的后果,锦官城就这么大,估计不到三天功夫,所有人都会知道她们被天子罚抄书,她们今后还怎么嫁人?
众女哭哭啼啼,再不敢对萧弈起念头,纷纷落荒而逃。
寝屋终于安静下来。
荷叶带着几个小丫鬟,战战兢兢地清理了一边屋子,才蹑手蹑脚地退下。
萧弈捏了捏眉心。
他在榻边坐了,替南宝衣拢了拢锦被,注视着她消瘦的脸儿,眼底又多了几重深沉晦暗。
西南一行,等于白来。
难道真要如一品红所言,带南娇娇前往白首山?
一向行事果决的男人,第一次拿不定主意。
正月已近尾声。
锦官城里冰雪消融万物萌生,南府园林里新绿盈盈池水浅浅,已有野鸭浮游而来。
萧弈把南宝衣放在轮椅上,给她在膝上盖了一层绒毯,推她出去晒太阳。
途径花园的时候,却听见不远处传来欢声笑语。
他望去。
南家祖母牵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正给她摘迎春花玩。
老人俯下身,把一朵嫩黄色的迎春花簪在她头上,笑得皱纹舒展开来,格外慈爱可亲:“给咱们娇娇儿戴花花,咱们娇娇儿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小姑娘……”
小女孩儿拍着手蹦蹦跳跳:“戴花花!”
老人和稚童,在这初春的园林里玩玩闹闹,瞧着便叫人舒心。
余味小声道:“她是南大姑娘和大姑爷的女儿,小名皎皎,大约与咱们小姐幼时有两分像,老夫人犯糊涂,总把她当成咱们小姐,每日与她嬉戏,很是高兴……”
她忽然欲言又止。
萧弈睨向她:“怎么?”
第242章 你何时履行与我白头到老的约定?
余味垂下头:“奴婢听南大姑娘的意思,是不想老夫人再回长安。她说咱们小姐已经尽了多年的孝,如今小姐出了事,也该轮到她来尽孝,否则哪有颜面当大孙女儿?
“再者,有皎皎在旁边陪着,又住在熟悉的祖宅里,老夫人也能更高兴些。除去年轻一辈,二老爷、二夫人和三老爷一家,今后也都想留在锦官城。”
萧弈沉默。
长安确实富贵。
可是比起锦官城,那里的生活更加繁忙,规矩也更加冗杂。
让老夫人和三叔他们留在锦官城安度晚年,挺好的。
他又看向老夫人。
桃花树下,老人蹲下身,给小曾孙女儿系上花围兜,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指向东边儿:“以后啊,咱们娇娇儿可千万别去那个院子。”
皎皎仰起头,稚声道:“为什么呀?”
“那里住着吃人的狼,要吃掉我们娇娇儿的!我们娇娇儿不跟他在一起,不跟他离开祖母,好不好?”
小女孩儿歪了歪头,眼神清亮。
她听不大懂老人的话,却还是乖乖巧巧地搂住老人的脖颈,亲了亲她的脸颊:“记住啦!”
老人笑眯眯地给小女孩儿喂了一块花生糖,牵着她渐行渐远。
萧弈望向东边儿。
那里是枇杷院,是他幼时居住的地方。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祖母心底深处,仍旧不情愿娇娇跟他在一起。
是了,自打小姑娘跟了他,受了多少罪……
萧弈眸色深沉。
他推着轮椅往朝闻院走,慢慢道:“传朕旨意,赐祖母一品诰命夫人身份,上至天子,下至百官,皆不必跪,再赐南府丹书铁券和免死金牌,族中年轻子弟可入长安国子监学习六礼,德才出众者可举荐为官。”
昔年他说过的话,犹在耳畔:
——拿万贯家财和蜀郡人脉,为我砸一条锦绣大道,赌南家一场盛世荣华,如何?
天子当一言九鼎,他要南家,满门荣华。
圣驾在锦官城多待了几日。
随着赏赐的旨意昭告天下,整座蜀郡的官员和商贾艳羡不已闻风而动,纷纷携带厚礼前来南家拜访恭贺,即便是游手好闲的南广,也被称作有福之人,当真是满门荣耀,十分体面。
……
“你若醒着,该亲眼看一看那些热闹。”
宽敞的马车行驶在官道上。
萧弈让南宝衣的脑袋枕在他的膝间,五指穿过她鸦青色的长发,垂眸凝视她时,凤眼温柔而缱绻。
“我已经履行昔年与祖母的赌约,南娇娇,你何时履行与我白头到老的约定?我认识的南娇娇,绝非不守承诺之人。”
他絮絮说着,却始终不见回应。
他沉默片刻,望向窗外的风景。
春寒料峭,花草峥嵘。
这样好的景致,她该是喜欢的。
从前这样的天,她都会缠着他去园林里赏玩山水花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躺着,而不是日渐消瘦单薄。
萧弈垂下头,双手忍不住地紧紧攥起。
细碎的阳光在他的侧脸上跳跃,他的睫影轻颤着,像是在做最艰难的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道:“去白首山。”
赶车的十苦愣了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咽了咽口水,惊讶地问道:“主子,您说什么?”
“去白首山。”
十苦还处在震惊之中。
马车一侧,一品红不慌不忙地骑着青牛,手里把玩着一枝刚刚抽丫的杨柳,他目视遥远的北方,嘴角扬起温和笑容。
……
“白首山位于大雍和北魏的边界线上,高耸入云常年积雪,喏,就是窗外正对着的那一座。山巅虽有道观一座,但那种恶劣严寒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有道士居住,又怎会有人种植解忧?”
北疆,无相城。
萧随穿着华贵厚实的狐裘,与萧弈对坐在窗下吃茶。
他自请镇守北部边疆,却没想到刚来没几个月,皇兄也过来了。
他掀起眼皮,望向正在角落翻看房中书籍的一品红,眼底掠过几分忌惮和冷意:“国师出这样的主意,究竟是想让皇嫂活过来,还是想逼死皇嫂?”
一品红转身。
寒风透窗而入,萧随挂在腕间的檀木佛珠轻轻晃动,缀在佛珠底下的小金铃清脆作响,悦耳动听。
一品红扫了眼那枚小金铃,再望向萧随的脸,笑容深了些许:“王爷何出此言?本座会亲自陪陛下登临白首山,是真是假,去山上一看不就知道?”
道理是这个道理。
只是无论萧弈还是萧随,都直觉一品红藏着什么秘密。
萧随道:“已是黄昏,皇兄这一个月舟车劳顿,还是先好好休息两天,再考虑登山的事。白首山积雪遍野巍峨耸立,即便功夫高深如皇兄,想登上山巅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已经命人准备了接风宴,皇兄请。”
萧弈颔首。
因为两兄弟都不喜欢热闹,所以萧随准备了两场宴席,一场设在厅堂,供一品红等人和当地守城官员享用,一场设在了内室,参宴的只有他们兄弟两人。
如今萧随身体康健,已经能吃酒了。
北地的烧刀子,在炉子上煮得滚热,入喉又烈又辣。
他微醉,醺红了眼睛,挽袖为萧弈斟酒:“皇兄,你说咱们兄弟几个,怎的姻缘都不顺遂?你的女人尚还活着,可我的女人……”
他眼睛更红,像是酸涩苦楚到了极致,仰头饮尽一杯烈酒,又拿筷箸从沸腾的铜锅里夹起**辣的羊肉,大口大口地咀嚼。
凤眼里很快起了一层雾气,他用手指揩拭眼角:“皇兄,酒太烈,羊肉太辣,来北地数月,臣弟还是吃不惯。”
隔着铜锅里升腾的烟雾,萧弈静静看着他。
他这遗世独立的四弟,终究还是被拉进了红尘。
想来远赴北疆,也是因为那女子的缘故。
他道:“是霍听鱼?”
萧随夹肉的动作微微一顿,并不回答他,只低头吃肉。
萧弈思考了半晌,道:“你怎么知道她死了?可有亲眼看见她的尸体?”
萧随放下筷箸:“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却看到了她的骨灰。皇兄以为,我的身体是怎么好起来的?正是她用性命为我献祭的缘故……皇兄,这辈子,我欠她太多,再没有机会补偿。趁皇嫂还活着,你对她好些。”
萧弈又是一阵沉默。
他这四弟……
还能通过骨灰辨认主人?
晚安安
第242章 等你醒了,我唱情歌给你听
兄弟俩对坐饮酒,酩酊大醉了一场。
在无相城休整了两日,萧弈便打算亲自前往白首山。
山路迢迢,起初在山脚下还能瞧见葳蕤草木和牛羊马匹,等到了山腰,植株便只剩下耐寒的松柏,再往上,是一望无际的枯黄原野,散落着几头壮实的牦牛,原野尽头便是积雪,一路往高耸入云的山巅延伸而去。
“那就是白首山……”
一品红衔着一根草,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头牦牛,正笼着厚实的皮袄坐在牦牛背上:“瞧见山巅那座道观没有?为师没骗你吧?”
萧弈背着南宝衣。
这里气候严寒,日晒却很严重,再加上高原反应,他才不过走到半山腰,却已是出了一身汗。
他仰头望去,遥远的山巅上果然矗立着一座道观。
他收回视线,抿着薄唇,一声不吭地继续往前走。
一品红慢悠悠道:“雪山路滑难行,这日头瞧着已经西沉,不如问这里的牧民借宿一晚,明天再去山上不迟。”
萧弈不搭理他。
一品红轻嗤:“你是我徒弟,我还能害你不成?这个时候赶路,到雪山上时定然已经天黑,万一你踩到冰块儿滑下山,你皮糙肉厚不打紧,你的小娇娇可要怎么办?”
萧弈驻足。
一品红见他犹豫,暗暗好笑。
他道:“我说得在理吧?你听我的准没错,我便是害天下人,也绝不会害你。”
萧弈看他一眼。
沉吟片刻,他给了十苦一个眼神,让他去问附近牧民借宿。
众人今夜住的是牧民腾出来的帐篷。
牧民给萧弈送了身崭新干净的皮袄袍子以供换洗,见他生得俊俏,女孩儿们也热情地送来绿松石项链,亲手为他戴在颈间,含羞带怯地笑着离去。
萧弈不大习惯穿这种皮袄袍子。
他对着铜镜打理了半晌,听见帐篷外面传来欢声笑语。
他知道,今夜牧民们在举办篝火宴会,不仅载歌载舞,还烹牛宰羊,用以招待他们这些长安来的贵客。
他没参加宴会,独自在食案前落座。
他的晚膳是简单的牛羊肉搭配酥油茶。
他点燃一盏灯,望了眼昏睡在榻上的少女,沉默地拿起一块牛肉,蘸了蘸豆豉酱,安静地吃起来。
寒风吹动着毡帘,送来外面一阵阵歌声和喧闹。
篝火的光影偶尔透进帐中,在男人冷峻的面庞上跳跃,可那样灿烂的高原火光,点不亮他寒沁沁黑沉沉的凤眸。
他仍旧独自一人吃着晚膳。
篝火那里大约有人求亲,小伙儿弹着琴,对心爱的姑娘深情地唱起告白的情歌,引起一阵阵轰动,是高原夜晚最动人的声音。
萧弈听着,薄唇微微扬起。
他偏头望向南宝衣:“南娇娇,等你醒了,我也给你唱情歌听,这么多年,你还没听过我唱歌。”
少女没有回应。
烛火跳跃,因为营养不良的缘故,她的侧脸越发苍白清瘦。
萧弈的视线在她微微凹陷的面颊上停顿了很久,才慢慢收回来,他仍旧捏着那块吃了一半的牛肉,低头发呆了很久,直到牛肉早已冷却,才将牛肉往嘴里送。
他安静地吃着,本想随外面的热闹一起哼歌,只是哼了两声就跑了调,莫名地哑了嗓子。
他猛然把牛肉丢进盘子里。
眉头情难自禁地深深拧起,他仰头望向帐顶,强睁着眼,拿手指死死按住泛红的眼角。
……
次日。
天色刚蒙蒙亮,萧弈便带着南宝衣启程上山。
越往山顶走,道路越是艰难。
迎面而来的风雪吹白了萧弈的头发和睫毛,他的双颊被冻得通红,眯着眼,像是感受不到这刺骨的寒冷,仍旧脚步未歇地翻山越岭,朝圣般往最高的山峰上走。
越来越近了……
离那座道观越来越近了……
终于来到道观门外,他一向冷峻的面容终于透出些许柔软,毫不迟疑地叩响了道观的门。
开门的是个小童。
萧弈望向道观里面,院子里果然种着奇花异草,在这冰天雪地里,竟然也能生长得如此茂盛。
花圃中心长着一株纯白剔透的植株,花朵已经谢去,果实尚未成熟,他猜测大约就是一品红所说的解忧。
一品红当真没有欺骗他?
萧弈心头涌上几分期望,态度温和了几分,问那小童道:“小孩儿,道观的主人在哪里?”
小童施了一礼:“师父早就算到今日会有贵人前来拜访,一早就命我洒扫庭阶,想必您就是那位贵人了,贵人这边请。”
一品红和其他人终于追上来的时候,萧弈已经和道观的主人见过面,正在后院雪洞里看那口水晶棺椁。
萧弈目光下移。
水晶棺椁深深镶嵌在雪山深处的巨石里面,根本没办法搬走。
他原本是打算找到这口水晶棺,然后运回长安,如此一来南娇娇依旧能和他在一起,只需静静等待六年,再派人来白首山买下解忧的果实给她服食就好。
只是如今看来……
他目光幽深,指了指那块巨石:“能用火药炸开吗?”
道观主人瞟了眼一品红。
他随即收回视线,一甩拂尘,皮笑肉不笑:“陛下真爱说笑,这里是雪山,一旦动用火药,轻易就会引起山崩,到时候咱们所有人都得陪葬。更何况若是炸坏了水晶棺,谁来赔偿贫道的损失?这可是神物!”
萧弈沉默。
道观主人又看了眼一品红,咳嗽一声,笑道:“我与国师乃是故交,看在他的面子上,我愿意把棺椁暂借给您六年。陛下放心,南姑娘是国师的小师妹,便也是贫道的小师妹,她在贫道这里,定然不会受委屈。你若不信,也可派一支军队留守白首山。”
萧弈不想派军队留守在这里。
他想亲自守在这里。
一品红一眼洞穿他的想法,低声道:“太子殿下和小公主,还在长安盼望你早日回宫……小孩儿的启蒙最是重要,你不能荒废了他们的幼年。”
见萧弈不说话,他又劝:“如果实在想念,每年来探望个两三次不也挺好?她就在这里又不会飞走,你何必如此操心?我替你们算过了,过了这六年的坎儿,你俩就是柳暗花明,团圆的日子在后头呢!”
他说得煞有其事。
可萧弈不信。
第242章 她睁开眼
他怕他不在,别人欺负南娇娇。
他揉了揉眉心,带着南宝衣去客房小憩。
众人都走后,一品红拍了拍道观主人的肩:“做得不错。”
道观主人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师尊两个月前就叫小道提前过来,有这么长的准备时间,小道自然不能辜负师尊的期望。除了翻修道观,庭院里也栽上了师尊给的奇花异草,陛下果然相信了解忧的存在。”
一品红淡淡笑了笑。
花圃里的奇珍异草争奇斗艳,只是里面,却没有一株叫做解忧。
那不过是他胡诌出来哄骗阿衍的。
他又扫了眼所谓的水晶棺。
不过是寻常水晶打造的棺椁,哪有金陵龙宫那么玄乎。
躺在里面只能等死,根本不可能活到六年之后……
道观主人想起什么,蹙眉问道:“师尊撒下了弥天大谎,若是陛下当真要把那姑娘安置在这里,六年之后,咱们如何圆谎?”
一品红漫不经心:“久病床前无孝子,用在爱情里,也是一样的。从长安到白首山,来去就要两个多月,阿衍起初大约会来个两三次,可是假以时日,他必定没有耐心再千里迢迢奔赴白首山。
“他对小师妹的情意也是如此,了无音讯的六年,足够淡化很多感情。那时候随便编个谎言,宣称小师妹已经不在人世,又有何难?那时候的阿衍,会慢慢忘记小师妹,会重新成为一代明君。
“这,就是我所有的计划。”
他的声音温润如春风。
偏偏说出的话残酷无比,竟是要把一个少女送上绝路。
是夜,客房。
窗外风雪呼啸。
萧弈对着床榻上的少女,又弹起了三弦。
琴音萧索寂寥,充满了顾忌和疑虑。
一曲毕,他看着南宝衣苍白的小脸,忽然抱起她走到后院,顺着灯笼的火光一路走进雪洞深处。
雪洞深处连着火山岩浆,比外面暖和很多。
他推开水晶棺椁,把南宝衣放进去,又摸摸她的小脸:“我想看看,这口棺椁究竟能否让你续命。南娇娇,今夜托梦给我,可好?”
说完,却清楚地知道所谓的托梦不过是他的妄想。
他闭了闭眼,合上棺椁,转身走出雪洞。
他走之后,一品红悄然出现在雪洞里。
他从怀袖里取出一枚丹药,喂进了南宝衣嘴里。
滋润养颜的补药,能使人气色红润光泽。
明日他的好徒儿看见小师妹面色转好,就会相信这口棺椁是真的神物。
他怜惜地为南宝衣拢了拢长发:“抱歉。”
翌日。
萧弈来到雪洞,透过水晶棺椁,果然瞧见小姑娘面色红润。
他温柔地摸了摸棺椁。
尽管不情愿,却对一品红的话又信了一分。
可他仍旧舍不得离开,不顾一品红的反复催促,竟在这白首山道观里读起道家典籍来,说是要为南宝衣祈福。
一品红气得心肝疼。
幼时他让这狗崽子学道,他不肯,如今为了个女人,他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要学道!
在白首山接连住了两个月,一品红急得嘴巴起了两个大燎泡时,长安那边终于传了消息过来,说是小公主突生恶疾,请天子和国师尽快回朝。
一品红得知消息,险些笑出了声儿。
这可真是老天爷都在帮他!
他跑进道观三清殿:“阿衍!”
萧弈穿着道袍盘膝而坐,正垂着眼帘翻看《道德经》,一副世外高人的架子:“何事?”
“小公主她出事啦!你还不回长安?!”
“朕又不是大夫,不回。”
他拒绝得如此果断,令一品红恨不能拿拂尘狠狠给他两下!
一品红盯着他的背影,冷笑:“你想学沈皇后?”
萧弈翻书的手微微收紧。
一品红步步紧逼:“为了个心上人,对亲生孩子不闻不问。阿衍,你这般行径,与沈皇后又有什么区别?”
萧弈抬起头。
不是的……
他和沈姜,是不一样的。
一品红居高临下:“婴儿本就体弱,说句难听的,万一她有个好歹,你这当父亲的,连她最后一面都不肯见……阿衍,你又有什么资格,说你和沈皇后不一样?
“六年之后小师妹醒来,见你没照顾好你们的女儿,她又该作何感想?你是小师妹的夫君,却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更是这天下的君王。阿衍,你的理智,都去了哪里?”
他字字如刀,刀刀往萧弈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戳。
亲眼看着萧弈长大,他太了解他了。
萧弈沉默着,仍旧在挣扎。
一品红放软了语气:“如今已是暮春,你好好回长安陪伴小公主,到初冬的时候,再来探望师妹,给她带一些长安的小玩意儿和新消息,陪她在白首山过年,难道不好吗?这中间,也就只隔了几个月的时间。阿衍,如今小公主的恶疾才是当务之急,等不得。”
萧弈慢慢合上《道德经》。
一品红再加筹码:“你若实在不放心小师妹,为师就留在这里好了,有为师亲自照看,你总该放心了吧?”
萧弈站起身。
他盯着一品红的眼睛:“朕要你当着三清神像的面发誓,在南娇娇的事情上,绝没有欺骗朕。”
一品红微怔。
旋即,他转向三清神像,竖起四指:“我一品红发誓,在小师妹的事情上,绝没有欺骗阿衍。”
萧弈一字一顿:“如有欺骗,不得好死。”
一品红看他一眼。
沉默了片刻,他轻笑:“如有欺骗,不得好死。”
……
回长安是在两天之后。
萧弈与南宝衣道了别,留下十苦等亲信看顾,又托萧随定时前往白首山照料,才返回长安,打算初冬时再回来。
他走后,一品红踏进雪洞。
放在壁格里的油灯,照亮了少女清瘦的小脸。
他居高临下,轻声:“他曾忤逆天道,总要有人替他受罚,小师妹不要怪我。”
他吹熄了洞壁上的所有灯笼,转身离开雪洞:“封洞。”
守在外面的十苦等人愣住:“封洞?”
一品红睨向他:“你也不想她被外面的嘈杂影响到吧?”
他是呼风唤雨精通玄学的国师,又是天子的启蒙老师,十苦等人素日里十分尊敬,因此不敢忤逆,连忙乖乖照做。
随着厚重的青铜洞门被从外面锁上,雪洞彻底陷入黑暗。
……
黑暗里,一双清润漂亮的丹凤眼缓缓睁开。
晚安安
第242章 她被当做二哥哥的替代品
黑暗里,一双丹凤眼缓缓睁开。
南宝衣伸出手,试图触碰前方。
周围光影幽微,仿佛置身于一片深蓝色的海底,而她漂浮在海域深处,想浮游而上,可是四面八方都是利刃组成的阵法,变幻无穷,无路可走。
她的意识,宛如水囚般被囚禁在了这片深海里。
听不见声音,看不见人,巨大的孤独感犹如海水将她倾覆,无路可逃的恐慌从心底油然生出,像是来自天道的惩罚。
害怕地往四周浮游了片刻,她突然怔住。
她记得从洛阳回长安时,在路上她嫌闷,二哥哥就给她讲他在洛阳一线天做过的梦,那个梦里,他宛如囚徒被囚禁在东海深处,四面八方都是利刃,与她现在的处境竟是全然相同。
她蓦然想起昏睡之前,一品红说过的话:
——他曾为了你,忤逆天道穷兵黩武。这一世,作为惩罚,他要你,就不能要帝位。他要帝位,就不能要你……小师妹,我生性自私,却也想为天下苍生求个公道。
——求你消失在长安城,求你远远地离开他,好不好?本也是不般配的姻缘,本也是不该重新活过来的人……
那些话字字句句都是戳心的刀,叫她在昏迷之中痛不欲生。
所以,她是被一品红拿来当做二哥哥的替代品,被他亲手送进了这囚徒般的处境,替二哥哥接受天道的惩罚吗?
说什么宠爱小师妹,那贼道士在小事上兴许愿意宠一宠她,可是但凡遇见了大事,他第一个拿来牺牲的,必定会是她。
南宝衣咬牙切齿。
她试图闯出这一片海域,可是无论怎样努力都只是徒劳,那些密密麻麻的利刃像是牢房里的栅栏,令她无处可逃。
最终,她只能崩溃般蜷缩起来,绝望地望着那些利刃。
她不知道外界的消息,也不知道究竟身处怎样的境地。
她只能祈求,在她身上再度发生奇迹。
……
半个月之后。
白首山的夜晚十分寒冷,道观游廊里悬挂的灯盏微微晃动,在冰天雪地里摇曳出别样的灯影。
值夜的十苦打了个喷嚏。
他见一品红正从游廊经过,连忙恭声道:“国师,也不知怎的,今晚我的眼皮一直跳,这心里老是不安生,您能掐会算的,您说是不是要发生什么祸事?”
一品红双手拢在袖管里,淡淡看他一眼,轻嗤:“眼皮跳乃是眼睑痉挛的缘故,与吉凶祸福有什么关系?没事儿多读点书,别整天神神怪怪的,你是皇家侍卫,又不是目不识丁的迷信之人。”
十苦憋了一口气。
论神神怪怪,谁比他一品红更加神神怪怪?
也好意思训斥他……
两人正说着话,地面突然晃动,屋顶上的积雪簌簌滚落,垂挂在屋檐边的冰棱也被晃得折断,重重插进了雪地里。
十苦身形不稳,及时扶住廊柱:“这是怎么了?”
一品红脸色不大好看。
地势震动,倒像是雪山塌方……
他夜间视力极好,一眼瞧见不远处的山头大雪滚滚,果然是山塌了,却不知会不会影响到他们这座山头……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名年轻侍卫连滚带爬地直奔而来,哭诉道:“完了,后院那边山体塌方,雪洞连带水晶棺都陷落了下去……”
十苦的脸色瞬间惨白。
好歹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他明白雪山崩塌意味着什么。
顾不得其他,他飞快奔向后院——
却被一品红拽住了手臂。
灯影斑驳,一品红的眼睛冷静得近乎残酷。
如果是天灾害死了小师妹……
阿衍谁也怪不了。
他缓缓抬起眼帘,对十苦镇静道:“救不了。”
十苦不敢置信:“可是——”
“没有可是,所有人立刻撤离!”
一品红以国师身份寒着脸下了死令,顾不得收拾金银细软,趁着塌方还没有影响到前院,带着道士、道童往山下跑。
十苦不肯走。
他与萧弈从小一起长大,岂止是主仆情分,他太明白南宝衣对萧弈而言意味着什么,因此带着天枢心腹,不管不顾地奔赴后院。
可是山巅地势陡峭,原本的后院宛如被一把巨斧从中间削断,竟是整个坠落进了黢黑的山下!
土地还在震动。
十苦红着眼睛跪倒在悬崖边,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他找不到南宝衣,理智之下只得忍痛带着心腹离去。
途径前院时,他细致地注意到了花圃里那株晶莹剔透的纯白植株,他听主子说过,好像是叫解忧,是能给王妃治病的东西。
八尺男儿眼眶一红,连忙用双手刨出那株植物,连土块一起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这才往山下奔逃。
……
白首山塌方,积雪滚滚,铺天盖地从山巅滚落。
一座水晶棺夹杂其中,被雪流携裹着一路滚进雪山脚下的河川,经水流淌过几十里地,就彻底沉没进了水底。
南宝衣的意识仍旧被困在海域里。
她如一尾鱼般在水中游来游去,闲着无聊,于是结结实实地问候了一品红,搜肠刮肚实在想不出骂他的话了,才无聊至极地把玩起衣带首饰。
她摸了摸腕间戴着的念珠。
借着海底一点幽微光影,她瞧见这念珠不是她妆奁里的东西。
摸起来也不够温润,瞧着就是不值钱的物件儿。
自打懂事以后,她就没戴过便宜的首饰,这玩意儿也不知打哪儿来的,竟给她戴在了手腕上,多丑呀,跟她的衣裙也不搭。
她琢磨着,取下念珠把玩。
想着顾崇山和萧随把玩佛珠的模样,她也似模似样地一颗一颗捻过去,谁知捻着捻着,那念珠突然发出微弱光晕。
她怔住。
光晕逐渐盛大,宛如一盏明灯,照亮了黢黑阴冷的海底,像是在引导她走出这片深海。
……
河川之上,一艘渔船正行驶而过。
坐在船舷上唱歌的小渔夫,唱着唱着,突然瞧见水底下有什么东西正在发光。
他吃惊地跳下船舷:“阿翁,你快来看!有东西在发光!”
老船夫带着几个渔夫围拢过来,瞧见水底下当真有东西发光,不禁吃惊不已,都是水性极好的弄潮儿,他们连忙停了渔船下水打捞。
水晶棺里发光的念珠吸引了他们的注意,众人齐心协力,很快把整座水晶棺都打捞上船。
比念珠更叫他们目瞪口呆的,却是棺椁里的少女。
她睫如鸦羽,容色娇美明艳,当真是天底下难得一见的美人。
小渔夫惶恐:“阿翁,咱们莫不是把龙公主捞上来了?!”
第242章 如今顾崇山也学的娇贵起来了
老人活了几十年,也没遇到过这等稀罕事。
他惊慌地咽了咽口水:“怕是……怕是神女下凡……”
有愚昧的渔夫,闻言连忙恭敬跪下,口呼神女赐福。
被他这么一带,其他渔夫也激动地围着棺椁行大礼。
棺椁里。
念珠散发出浓郁的异香。
南宝衣的神智越发清醒,她在海域深处追随着念珠化作的明灯,一路穿过变幻无穷的利刃阵法,随着海底的光越来越明亮,她终于浮上水面,狠狠喘了一大口气。
再睁开眼时,就瞧见自己身处水晶棺椁,四周围着渔夫打扮的百姓,正惊悚地看着她。
“神女活了!”
“大家快拜啊!神女显灵啦!”
“天佑我大魏!”
“……”
七嘴八舌闹哄哄的,竟都对她跪拜起来。
南宝衣揉了揉脑袋。
她艰难地坐起身,从里面推开棺盖,本欲站起身,却因为长时间躺在榻上的缘故,双膝发软,脱力地跌坐在棺椁边缘。
她望了眼四周。
遥远的天尽头,是连绵起伏的雪山和湖泊草原,更远的南方,隐约可见漆黑高耸蜿蜒不见尽头的长城墙。
这特么哪里是长安,她这是漂移到了北疆!
南宝衣无语望天。
完全想不通,她昏睡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又瞟向那群渔夫。
刚刚他们提起“大魏”,想来都是大魏的子民。
说起大魏,她也是有几个熟人的。
她自己身无分文,又没有自证身份的鱼符和通关文牒,根本没法儿回长安,请顾崇山送她回长安,倒是不错。
她轻咳一声:“那个……”
渔夫们连忙抬头望向她:“神女有何吩咐?”
“我不是——”
南宝衣及时止住话头。
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女子,暴露身份总是不好的。
瞳眸微转,她忽然嫣然一笑:“我确实是神女,上苍派我来北魏,给你们摄政王送几句箴言。只是我在下凡的过程中不小心迷了路,因此才会出现在这里。”
老人连忙道:“可巧,我们正要去王廷卖鱼,神女若是不介意,就与我们一起好了。能与神女共乘一船,乃是我等的荣幸!”
南宝衣仪态端方地微一颔首:“多谢。”
船上的人都很老实厚道。
顺顺利利地走了几天水路,南宝衣终于来到了北魏的王廷。
坐在马车上穿街过巷时,南宝衣好奇地撩开窗帘往外张望,北魏终年严寒,可商贾贸易仍旧繁华,不输中原和江南。
她又望向遥远的宫楼。
南胭,大约就在那座宫里。
许久未见,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被送进摄政王府前,南宝衣把仅有的东珠耳坠和明珠璎珞赠给那群渔夫,谢过他们的相送,才被侍卫领进王府。
一路穿廊过院,侍卫喋喋不休:“什么神女,你这种女人我见多了,都是民间官员挑选美人送上来,好给王爷吹枕旁风的。美人名头不够用,连神女都用上了,也不嫌磕碜。你背后的官员是谁?这主意,怕是白打了!”
南宝衣平心静气地听着。
侍卫走到一座园子前,推开院门道:“进去吧!以后,你就住在这里。”
南宝衣望了眼。
园子里关着许多妙龄少女,个个愁容惨淡,想必都是地方官员进献给顾崇山的美人。
她才不要被当成雀鸟关起来。
她想了想,道:“我记得摄政王身边有个小太监叫做勤丰,是个阴阳脸,性情时好时坏,挨骂的时候喜欢自己掌掴自己耳光。”
侍卫愣了愣。
勤丰可是主子身边头一号红人,与主子一同在盛京皇宫长大,有着打小的情分……
这女人,竟然知道勤丰!
南宝衣道:“你去给勤丰传句话,南宝衣求见摄政王。”
南宝衣……
侍卫听见这个名字时愣了愣。
想起那些沸沸扬扬的传说,他的眼睛蓦然一亮。
他激动:“您,您就是南姑娘?!”
他可是听勤丰公公提起过的,主子心仪大雍长安的南宝衣,半年前率军南下,也是为了南姑娘的缘故!
他连忙道:“我我我,我这就去禀报!”
唯恐王爷错过心上人,他连滚带爬地跑了。
南宝衣在园子门口找了个小石墩,刚坐下没多久,就瞧见那个阴阳脸小太监疾步而来,走得那叫一个快,双腿都要抡圆了!
走到近前,勤丰半边脸笑半边脸哭:“果真是南姑娘!这可真是瞌睡了老天爷就送枕头,南姑娘,我家主子现在情况很不好,您是他的救星啊!”
南宝衣好奇:“他受伤了?”
“倒也可以这么说。”勤丰恭敬地引着她往主院走,“情况十分复杂,您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南宝衣又好奇道:“南胭在北魏可好?”
勤丰顿了顿。
可好?
岂止是好,完全被天子宠上天了!
他撇了撇嘴,眼底掠过几分轻薄。
那样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为了上位害死了多少宫妃,若非主子压着,这会儿怕是早已被立为皇后了!
他皮笑肉不笑:“不知南姑娘是如何来到王廷的?又打算在这里呆多久?若是多待一阵子,不妨自己去宫里瞧瞧南贵妃。”
南贵妃……
南胭都当上贵妃了。
南宝衣想着,却没什么兴趣去探望她。
南胭骄傲,她实在不想看见她趾高气昂的表情。
说着话,没多久就来到了主院。
主院建造得端宏巍峨,侍女小厮行走时皆都低头屏息,因此整座院落十分寂静,只闻得松柏花木间传出的清幽鸟鸣。
勤丰领着南宝衣来到寝屋外:“主子不许外人进去,您自个儿进去吧?”
南宝衣点点头。
她的手放在槅扇上。
如今这顾崇山也学的娇贵起来了,轻易还不许人进屋。
究竟是受了什么伤?
她推开门。
屋子里弥漫着醇厚甘冽的酒味儿,还怪好闻的。
她踏进门槛,外室摆着几盆葳蕤繁茂的金色山茶,乃是北魏国花,好看文雅得紧。
靠博古架的地方摆着一尊陶瓮,她俯身望去,陶瓮里盛了半瓮清冽的酒液,她拿金瓢儿舀起半勺尝了尝,酒液醇香而浓厚,很符合顾崇山的口味。
她放下金瓢儿,踏进内室:“摄政王,我从长安来探望你啦!没带什么重礼,有串道家的念珠你要是不要?”
晚安安
第242章 总要有人为她撑腰的
内室寂静。
南宝衣放眼望去,室内墙壁上挂满了画儿,画儿上的人或嗔或笑,或穿春夏时节的轻薄罗襦,或穿冬日的袄裙,或手持团扇,或饮酒顾盼,可那张脸无一例外都是她。
南宝衣呼吸一窒。
这些画儿……
都是出自顾崇山的手笔!
他竟爱慕她至此!
最叫人羞耻的是床头的那副山鬼图,她被画做骑着赤豹的山鬼,头戴杜衡花环,在山野林间穿行时,竟只用花草遮掩些微部位……
顾崇山这份爱……
还挺变态!
南宝衣浑身倒竖汗毛,只觉顾崇山当真是又可怜又可怕。
她很快镇定下来,走到屏风后。
男人穿一袭繁复红衣,衣襟敞开,人事不知地醉卧在榻上,鸦青长发从枕间垂落到地,越发衬得那张脸唇红齿白雌雄莫辨。
不愧是以美貌闻名的北魏皇族,他的容色是非常好看的。
南宝衣见屏风角落置着一张琴案,琴案上还有紫檀胡琴,便走过去,正儿八经地在琴案后坐了,伸手抚弄起胡琴。
当年顾崇山教她的琴,多年未弹,指法有些生疏。
琴音倾泻,逐渐流畅起来。
一曲结束时,床榻上传来淡淡的声音:
“怎的弹成这样?我教你的东西,都忘到狗肚子里了吗?”
南宝衣噎了噎。
她抬起头,顾崇山不知几时醒的,一手撑着额角,正安静地注视她,丝毫不对她的出现感到惊诧。
她起身走到榻边,正儿八经地福了一礼:“摄政王——”
还没说出来意,就被顾崇山握住手臂。
顾崇山眼眸灼灼:“你与我生分了。”
南宝衣瞳孔缩小,汗毛全部竖起!
生分?
她几时与他亲近过!
难不成她昏迷的这段时间,还与顾崇山发生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不成?!
她下意识挣开顾崇山的手,迅速后退几步:“那什么,男女授受不清,摄政王,你,你自重!”
顾崇山眼眸微动。
他坐起身,嗅了嗅空气里多出来的那股芙蓉花香。
他又捻了捻握过南宝衣手臂的指尖。
触觉,嗅觉,都真实到无以复加。
他眼底掠过诧异。
竟不是梦?
他抬手揉了揉额角,清楚地感受到宿醉之后的酸胀。
确定了这不是梦境,他慢慢理清了思绪,又注意到自己衣冠不整,立刻道:“你先出去。”
南宝衣怪怪地看他一眼,走到屏风外面去了。
顾崇山稍作洗漱,又解开大红喜服的盘扣,换了身暗紫色常服。
他站在铜镜前打量自己,连月以来醉生梦死,脸色比从前更加苍白阴郁,瞧着就令人生畏。
他试着露出一个笑容,然而看起来却比不笑时还要吓人。
北国的岁月,太漫长太孤单也太寒冷,他竟忘了,该怎么笑……
他认命般闭了闭眼,这才转出屏风。
目光落在窗边的少女身上。
她正摆弄一盆金山茶,侧颜白嫩娇美,只是身形单薄了些。
他想细看,可是想到她和萧弈的感情,又克制着收回视线。
他落座,随手端起一盏酒抿了小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怎么会来北魏?”
南宝衣轻轻吁出一口气,把自己记得的事情讲了一遍。
讲完了,她抬眸望向顾崇山,颇有几分不好意思:“所以,还得劳烦摄政王派人送我回长安,到家以后,我,我会支付双倍路费的。”
顾崇山吃着酒。
这段时间,他也听说过她出事的消息。
只是据他的探子回报,萧道衍秘密把她托付给了世外高人医治。
没成想,竟是给送到了棺材里……
顾崇山眼底掠过一重重思量,提醒道:“人心易变,你就不怕是萧道衍位高权重之后,本就不愿意再要你?而一品红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他的暗中纵容。”
“不会。”南宝衣否定得干脆,“我了解二哥哥是怎样的人。”
顾崇山不再多言。
他也相信萧道衍的情深。
只是……
南家娇娇一心扑进了感情里,总得有人为她理性地打算考虑。
顾崇山放下酒盏:“左右闲来无事,我亲自送你回长安。”
南家富贵,却在朝堂上十分弱势。
总要有人为她撑腰的。
他想会会那个一品红。
也想亲自问一问萧道衍,江山美人,孰重孰轻。
南宝衣瞅他几眼,到底不想欠他太多人情,小声道:“倒也不必那么麻烦,派十几个靠谱的精锐就成——”
话音未落,接触到顾崇山阴冷的眼神,她又闭上了嘴。
这厮实在可怕,哪怕自称爱慕她,却也仍旧叫她心惊胆战。
就这么敲定了回长安的事,寝屋里一时寂静下来。
顾崇山捻着黑檀佛珠,目光再度掠过少女。
她瘦了。
这般消瘦,又叫他想起过去的许多事。
前世一同被困在皇宫囚笼里的种种血泪与折磨,今生对她的求而不得与痴心妄想……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对她起的念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爱上了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和娇气矜贵的小性子,自此,一发不可收。
胸腔里的情绪翻涌着,是从未有过的悸动。
顾崇山忍了又忍,才怀着一线期望,轻声道:“你从未来过大魏,余生大约也不会再来,这两天我领你看看北国风光,可好?”
他原本也没抱期望。
没想到南宝衣想了想,竟是脆声答应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看看北国风光也是极好。只是摄政王,你得先派个人去大雍传信,告诉二哥哥我醒过来的事,我不愿意他担心我。”
顾崇山阴郁的瞳孔里多了一丝光。
他点头:“自然。”
说完这番话,寝屋里又陷入相顾无言的尴尬气氛。
南宝衣自诩是个活泼开朗的女郎,有她的地方绝不能冷场,因此轻咳一声,随口赞叹道:“北魏比我想象的还要富足,可见你们兄弟治国很好。摄政王的王府也十分富丽堂皇,瞧瞧这屋里的摆件儿,还真是——”
环顾四周,她这才发现,除了墙上挂满了她的画像,角落里竟然还挂着她多年前在锦官城时穿过的衣裙,博古架上摆着她从前不要的首饰珠钗,真难为顾崇山一件件搜罗起来。
她顿了顿,讪讪:“还真是……变态。”
第242章 胭儿,跟了我,叫你受委屈了
南宝衣到底不敢跟顾崇山相处一室太久。
她被婢女引进王府客房,小太监勤丰笑眯眯地过来赶场子:“南姑娘,您瞅瞅这家私摆设,都是上好的金丝楠木,我家主子对您可上心了!”
南宝衣表情怪怪。
何止是上心,若非顾崇山是个不能人道的……
她落座,一边挽袖斟茶,一边问道:“你不是说你家主子受伤了吗?我瞧着除了气色苍白,也没什么毛病呀。”
勤丰赔着笑脸:“受了情伤,那不也是受伤?最近总爱醉酒,我们这些当奴才的不知道有多着急,如今您来了,定然能好转。您就是我家主子的药呢!”
南宝衣险些呛了一口茶。
这小太监,说话也不嫌肉麻。
她正经道:“我是有家室的人,在北魏不会呆很久,没有药不药的说法。摄政王也算对我有恩,你们得另想法子才好。”
小太监只是笑着喏喏。
……
与此同时,北魏王宫。
容色秀美妩媚的少女靠坐在寝宫的贵妃榻上,云髻上簪着一柄纯金凤头钗,穿流云丝绸的刺绣宫裙,一手扶着高高隆起的腹部,一手拿竹签插了块甜瓜。
宫婢小心翼翼地为她沏茶,恭声道:“娘娘如今怀着八个月的身孕,该当心些才是,这些寒凉之物,还是少食为妙。”
少女眸光淡淡,没搭理她。
一名小宫女突然匆匆进来,行过礼后回禀道:“贵妃娘娘,探子传来消息,今天清晨,有一名容色娇艳的少女进了摄政王府,探子打听到那少女姓南,生得一双丹凤眼,很有可能是您的妹妹南宝衣!”
南胭放下竹签,拿手帕按了按唇角。
在北魏王廷的这两年,除了有个顾余当靠山,再无人为她撑腰。
所有人都看不起她的出身,更不喜欢她中原人的身份,她只得与宫女斗,与皇妃斗,与朝廷大臣斗,慢慢的,竟也训练出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她眸光流转,语气像是赞扬,又像是讥讽:“她一贯是个有福气的,走到哪里都有人宠。沈皇后那么厉害的人物,竟也被她拿下……本宫这妹妹,可不是寻常人物。”
宫女笑道:“贵妃娘娘才厉害呢,短短两年时间就从宫女做到了贵妃,天底下再没有女子比您更加聪慧!”
南胭不置可否。
顾崇山厌恶她。
他想为顾余迎娶世家大族的千金为皇后宫妃,还想杀了她以绝后患,幸好顾余怜惜她,拼了命地恳求,才让她以宫女身份留在王宫。
她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肚子。
她早年小产时伤了身子,根本无法怀有身孕,两年前大着胆子假孕,靠着收买宫人收买弃婴,造成承宠不过一个月就有了身孕、并且第一胎就是个儿子的假象,成功被抬为贵妃。
如今,她为了皇后之位,开始假孕第二胎……
其他宫妃的孩子,早就被她弄死腹中,如今顾余膝下血脉就只剩她的孩子,任顾崇山再如何猖狂再如何只手遮天,将来整个北魏,还不是被她收入囊中?
南胭想着今后的锦绣前程,唇角多了点笑意。
而她的妹妹南宝衣……
昔年她曾败给南宝衣,如今风水轮流转,她倒是样样都比她强。
南宝衣陪伴萧弈同甘共苦那么多年,至今还不是一个妃位都没捞着?
她笨死了。
竟不知男人这种生物,只能同甘,不可共苦。
南胭摸了摸腹部,柔声道:“拿笔墨纸砚,我给她写个帖子,请她来宫里玩儿。到底是血浓于水的亲姐妹,两年未见,我很想念妹妹。”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虽然她不能还乡,却也能叫南宝衣亲眼看看她如今的高贵。
她,必须赢过南宝衣。
派人将帖子送去摄政王府之后,又有宫女匆匆而来。
宫女面带急色:“娘娘,陛下在书房又吐血了,好容易止住,御医要他吃点清粥小菜,他却说只想见您,您快过去瞧瞧吧!”
南胭双手一紧。
她起身,快步往书房而去。
跨进门槛,就瞧见穿着厚厚狐裘的少年坐在书案后,脸色惨白消瘦,嘴角边还沾着些微血渍。
北国午后的阳光并不温暖,落在他的周身,隐约可见光里漂浮着无数尘埃,他就坐在尘埃里,容色极艳不输顾崇山,眼底深处藏着至纯至真的干净,丝毫没有王侯将相的富贵凡俗气息。
她仍旧记得,当年的顾余被喂了毒药,身体被扭曲成不可思议的丑陋模样,成了个人人恐惧的小怪物。
如今回到北魏,顾崇山遍请天下名医,一点点地调理着,终于清理干净他身体里的毒素。
只是……
到底中了太多年的毒,身体器官已经糟糕羸弱到难以想象的地步,御医甚至无法下定论,他能否撑过今年……
顾余抬起头。
瞧见南胭来了,他放下手中的朱砂笔,干净的眼睛宛如新月:“胭儿,我说想你,你便来了,你是不是也在想我?”
南胭的视线掠过他唇上血渍。
她在他身边席地而坐,拿手帕替他擦去血渍:“御医说你不肯好好吃饭,可是要你兄长进宫,亲自监督你用膳,你才肯吃?”
顾余只是笑。
他爱惜地捧住南胭的手:“咽喉痛,吞咽食物时疼得厉害,便是清粥也吃不下。对了,我听人说,南家宝衣就在哥哥府上,胭儿,她是你妹妹,你该好好招待才是,叫御膳房烧她喜欢的菜,再把咱们北魏的特色菜和美酒也加上,万万不能叫她受委屈。”
南胭淡淡应了声:“已经下了请帖。”
顾余点点头,又担忧道:“我也算是她的姐夫,只是我身体羸弱,她怕是要嫌弃我。胭儿,跟了我,叫你受委屈了。”
少年的眼眸纯净如星辰。
南胭避开他的视线。
什么姐夫,她和南宝衣的感情,根本就没有那么好。
她随意敷衍了几句,瞧见没动过的食盒,便迫着顾余用膳。
……
次日,摄政王府。
南宝衣乖乖巧巧地坐着,任由侍女们为她梳妆。
顾崇山很是贴心,衣裙首饰早已置备妥当,样样精细讲究,不比她在长安时的差。
打扮妥当,她拿起妆镜台上的那封请帖。
南胭请她今日入宫说话……
南胭那妮子会说什么话,她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出来,无非是炫耀她有多高贵,再嘲讽两句她跟了二哥哥那么久却还没捞到皇后位份。
叽叽歪歪的,听着便烦。
她收好请帖,认命般踏出寝屋。
刚抬起头,就撞见等候在屋檐下的顾崇山。
接下来是交代南胭、顾余、顾崇山等人的结局
第242章 南胭这是嫌弃自己死得不够快
南宝衣后退一步:“摄政王起得真早。”
顾崇山扫她一眼。
她换了北魏仕女的装束,鸦青长发编成精致的发辫,点缀着漂亮的金丝带和细碎宝石。
衣裙窄袖窄腰,衣领和袖口镶嵌小圈狐狸毛,搭配方便骑马的裙裤,再在腰间系上宽大繁复的鹅黄裙裾,裙裾外面装饰长而繁琐的绿松石红宝石链条,行走间婀娜绚丽,是冰天雪地里最浓墨重彩的颜色。
而最重要的是,这些裙饰都是他买的。
顾崇山眼底的孤寂融化些许,淡淡道:“陪你进宫。”
南宝衣正要拒绝,顾崇山道:“不必着急拒绝,我原本就看不上南胭,听说她前几日又罚了其他宫妃,只是顺道进宫训她两句。”
南宝衣再不好拒绝,只得与他一起进宫。
北魏宫廷巍峨端宏。
因为顾崇山的权势,摄政王府的马车可以在宫中长驱直入,顺顺利利就驶进了后宫。
南宝衣扶着婢女的手跳下马车,仰头望向南胭居住的寝宫,寝宫奢贵漂亮,宫娥太监进进出出,一看就知道是受宠的。
她不禁笑道:“我这姐姐一贯是个不服输的,能爬多高就要爬多高,如今成了北魏的宫妃,摄政王,咱们也算是亲戚了!”
顾崇山捻着佛珠。
南家娇娘当真心宽,明知南胭要羞辱她,却还笑得这么高兴。
蠢笨蠢笨的,若非幼时有萧道衍照拂,怕是早就夭折了。
他没说出心里话,抬步往寝宫走。
转进寝宫,内殿温暖舒适,弥漫着浅浅的花香,宫女们在食案上布置好了瓜果茶点,只等贵客到来。
南宝衣从顾崇山背后探出脑袋。
一眼看见的,却是南胭高高隆起的腹部。
她竟怀孕了!
她又望向南胭,这两年她大约过得极好,面容红润娇嫩光彩照人,发髻上压着一柄沉甸甸的凤钗,南宝衣真怕把她脖子压折了。
南胭身边坐着个少年。
身穿龙袍,容貌与顾崇山有三分相像,身上的毒素大约已经清理干净,只是瞧着还有些虚弱,望向南胭时满眼灿烂,可见是真心爱慕她的。
见他们进来,顾余率先起身,高兴地迎上前:“哥哥。”
顾崇山略一颔首。
顾余又高兴地望向南宝衣:“南妹妹!”
南宝衣屈膝行了一礼:“给陛下请安——”
话音未落,就察觉到顾余脸上明显多了委屈受伤的神色。
南宝衣心慌慌。
她什么错也没犯,他怎么委屈上了?
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顾余仍旧眼巴巴地盯着她,满脸都是渴望,嘴巴微张,像是要提醒她什么。
南宝衣蹙着小山眉,隐约读出他的口型乃是“姐夫”。
她试探:“给,给姐夫请安?”
“诶!”
顾余满脸的委屈受伤顿时烟消云散,笑得眉眼弯弯,从怀袖里取出一个大红封,热情地塞到南宝衣手里:“娶了你姐姐多日,却没能好好照顾你,是我的错。听说中原有封红包的习俗,这钱你拿着,不够了再问我要。”
南宝衣捏了捏红封。
红封厚实的很,大约塞满了银票。
她望向顾崇山。
顾崇山微微颔首,示意她收下。
她便没跟顾余客气,脆声道:“谢谢姐夫!”
顾余更加高兴,又招呼她吃蜜饯水果。
落座后,南胭才端着架子,四平八稳地开口:“两年没见,妹妹瘦了,可是萧道衍待你不好?我还以为你们情比金坚,没想到……”
南宝衣看她一眼。
只不过是当上了北魏皇妃,瞧她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连二哥哥的名讳都直呼上了!
她还没说话,顾余老实道:“胭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南妹妹是你的亲妹妹,你不该离间她和妹夫的感情。”
寝殿寂静。
南胭被噎得说不出话,狠狠瞪了眼顾余。
这厮到底是帮着她,还是帮着南宝衣?!
还妹夫,他还真把萧道衍当妹夫了!
她阴阳怪气:“萧道衍连位份都没给她,怎么就成了你妹夫?我早说女子当自强,妹妹给萧道衍卖命这么多年,半点儿好处也没捞着,真叫人笑话!”
南宝衣反唇相讥:“自强?像姐姐这样自强吗?你还不是靠着男人才拥有如今的荣华富贵,这算哪门子自强?”
“怎么不算?”南胭抬起下颌,“我有那个本事征服男人,你有吗?正所谓男人征服天下,女人征服男人,你连萧道衍都搞不定,怎敢质疑我的话?”
“我不必征服男人,我有本事替我的男人征服天下。”南宝衣瞳孔圆圆,“扳倒沈皇后的事情上,我居功至伟,我与他并肩而立,谁也不比谁差,这才是自强!”
南胭暴躁:“你就是死鸭子嘴硬!”
“姐姐才是!”
“……”
顾余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
在他的设想里,姐妹团聚应该是抱头痛哭催人泪下的温馨画面。
他万万没想到,这两人竟然形如斗鸡!
他连忙劝道:“那个,也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你俩别吵,咱们移步御花园用膳可好?我还安排了戏班子进宫表演,你们——”
“滚!”
姐妹俩同时呵斥。
顾余惊恐闭嘴。
眼见着姐妹俩还要继续争辩,突然有个小宝宝颤巍巍走了进来,稚声道:“父皇……”
顾余连忙抱起他,对南宝衣笑道:“这是我与你姐姐的长子,唤作山河,乳名狸奴,已经两岁了,你可要抱抱?”
长子?
南胭竟是已经生过孩子了……
南宝衣吃惊地抱起小宝宝。
她也是有过孩子的人,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孩子不像是两岁的人,这身高体重,倒像是两岁半。
他的容貌长相与顾余和南胭也不像,瞳孔更是稀罕的深金色,她从书上读到过,有的异族瞳孔就是金色的,这小孩儿……
她狐疑地瞥向南胭。
南胭漫不经心:“生他之前,我曾被九天玄女托梦,她说我生的麟儿乃是紫微帝星转世,因此与普通小孩子不一样。金瞳,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南宝衣默默收回视线,心底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南胭这番解释,还真是……
扯淡。
她比世上任何人都要了解南胭,这孩子,恐怕根本就不是她和顾余所生。
混淆皇族血脉,南胭这是嫌弃她死得不够快!
明月照山河
第242章 哥哥,求你了……
尽管顾余一直试图活跃气氛,可午宴仍旧沉闷。
生着金瞳的小皇子沉默寡言,明显和南胭不亲近,席间一直待在南宝衣身边,见她用完了午膳,想了想,主动递给她一块绿豆糕。
顾余笑道:“狸奴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南妹妹是他的小姨,还知道请小姨吃豆糕,真是乖巧。”
南宝衣接过豆糕。
小家伙收回手,立刻假装无事地别过小脸。
小小年纪,竟有几分傲娇的味道。
南宝衣笑眯眯向小家伙道了谢,小口小口咬着豆糕,心里面却很不是滋味儿。
南胭行事恶劣大胆,一切唯利是图,可这不知道从哪儿搜罗出来的小孩儿,却是格外早慧懂事。
万一将来南胭东窗事发,这小孩儿,怕是落不到好下场……
午宴结束的时候,顾余招呼道:“我在御花园设了戏台,唱的是北魏的大戏,南妹妹远道而来不容易,定要与我们——”
话未说完,喉间一热,竟是吐了大口的血!
哪怕对他的病情早已习以为常,南胭仍旧脸色一白。
她正要上前照顾,顾崇山已经大步而来。
他面色阴郁,利落地抱起弟弟,快步往寝殿而去,沉声道:“叫御医!”
走出几步,他回眸对南宝衣道:“吓到你了,你先坐着,我处理完了带你回府。”
南宝衣怔怔点头。
等他们走远,南宝衣才道:“北魏皇帝瞧着虚弱贫血,他一直如此吗?”
南胭撑着额头,垂着眼睫,没滋没味地搅弄碗里的汤羹:“活不了多久了。你是不是很高兴?高兴我年纪轻轻,就要成为北魏的太后,后半辈子都要为他守寡。”
南宝衣噎住。
她惊奇地盯向南胭。
这女人自己小心眼,竟然把她也想的如此小心眼!
她虽然不想南胭过得好,但也不至于如此恶毒。
她示意宫女把小皇子抱下去,放低了声音:“太后?那小皇子生了一双金瞳,分明就是异族的小孩儿,瞧着就不像是你和顾余生的。你还想当太后,你混淆皇族血脉,你当哪门子太后?”
南胭迅速挑了一下眉。
她很快别过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咱俩相识多年,你在打什么算盘,我会不知道?”南宝衣朝杯盏中添了些酒,“顾余爱你,你是发什么疯,才能想出——”
“本宫乏了,你自便。”
南胭冷冷打断她的话,起身往屏风后的贵妃榻走去。
南宝衣蹙眉。
南胭走得这么快,哪里像是怀胎八个月的女人。
她饮尽杯中酒,又坐了会儿,到底不愿意看她带着顾余一起堕入深渊,于是跟进了屏风后:“你起来,咱们把话说清楚。”
南胭躺在榻上,杏眼清冷凉薄:“南宝衣,昔日的恩怨咱们也算一笔勾销,如今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你少来管我的事。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这两年是如何撑过来的,你没经历过我所受的痛苦,你又有什么资格劝我向善?”
南宝衣的双手忍不住地收紧。
南胭这话,便是承认那孩子并非顾家血脉。
……
寝殿龙榻。
顾余面如金纸苍白消瘦,唇边还带着血渍,被太医针灸了几个部位,才勉强缓过神来。
顾崇山看着他:“她没照顾好你。我还听说,她又罚了几个妃嫔。此女行事恶劣暴戾,绝不能立为北魏皇后。”
顾余慢慢睁开眼。
他声音虚弱:“我答应过她,等她生下孩子——”
“孩子?”
顾崇山唇角嘲讽弯起,眼睛里却毫无笑意:“你分明知道,那孩子根本就不是你的。两个,都不是。这种贱人,若非你拦着,我早已叫她五马分尸。”
顾余沉默,脸色又苍白几分。
过了很久,他轻声辩解:“哥哥,我喜欢她,我对她如何下得去狠手?纵然知道她伤害后宫妃嫔,可那些妃嫔都是哥哥硬塞给我的,我甚至都不认识她们,又如何怜惜得起来?更何况,分明是她们欺辱胭儿在先,胭儿才反击的。”
见顾崇山眉目不动如山,顾余伸出手,拽住顾崇山的衣袖,恳求道:“若我哪日去了,哥哥答应我,万万不要伤害胭儿……”
顾崇山不想答应他。
他沉默地拂开顾余的手,倾身为他掖好被角。
顾余眼巴巴的:“哥哥,求你了……”
顾崇山没应他,叮嘱御医仔细照顾,折身返回大殿。
……
大殿,屏风后。
南宝衣的目光落在南胭隆起的肚子上:“这个,也是假的?”
南胭讥笑一声:“你猜。”
南宝衣抿了抿小嘴,伸手去摸她的肚子。
南胭表情出现裂缝,连忙挡住她的手:“南宝衣,好好的你动手动脚做什么?你疯了是不是?!”
“我想看看——”
“你住手!”
两人在贵妃榻上闹成一团时,殿外传来高声唱喏:“摄政王到——”
南宝衣的手掌覆在南胭的肚子上。
那肚子里揣着的哪里是孩子,分明就是个大枕头!
南胭死死捏着她的手腕,在她耳畔咬字:“你我好歹姐妹一场,你若想送我去死,尽管揭发就是!南宝衣,想想我的亲哥哥是为谁死的,想想父亲若是知道我的死讯,会怎样伤心!你若统统不在意,尽管揭发就是!”
南宝衣红着眼睛瞪她,急促地压低声音:“我只怕你一条路走到黑,将来后悔!南胭,你明明有无数次回头的机会!”
南胭目光更凶,哑着嗓子:“我不要回头!我只要荣华富贵!过去是,现在也是!没有钱财权势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
脚步声渐渐近了。
南宝衣寒着脸放开南胭,在贵妃榻边坐了,抬手理了理裙钗。
顾崇山进来时,就看见南宝衣正在给南胭掖被子,日光照进碧纱窗,好一副姐妹情深的画面。
南宝衣温声细语:“姐姐好好养胎,改明儿有机会,我再进宫探望你。”
南胭握着她的手,眼眶红红:“两年不见,我十分想念妹妹,真舍不得与妹妹分开……”
两人还要姐姐妹妹地再演上片刻,顾崇山冷淡道:“够了。”
第242章 他最听不得的,是哥哥被骂作太监
他行至贵妃榻边,居高临下地盯着南胭:“御医说,顾余近日的病情有加重的迹象,你究竟是怎么照顾他的?”
南胭一向怕顾崇山。
她支撑着坐起身,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更不敢自称本宫,小声道:“我一向谨小慎微,只是陛下的病情本就严重,再如何当心——”
顾崇山捻着佛珠,指尖用力到发白。
他面无表情:“他若死了,你就陪葬。”
南胭骤然攥紧锦被。
顾崇山没再多给她半个眼神,转向南宝衣:“回府。”
南宝衣“哦”了声,也很害怕暴怒的顾崇山,只得战战兢兢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南胭目送他们远去,一股羞怒涌上心头,用力把榻上的团花软枕砸到了屏风上。
“死太监!”
她怒骂。
她深知顾崇山不是在与她开玩笑,越想越是又气又怕,于是红着眼眶穿上鞋履,直奔顾余的寝殿而去。
顾余才刚歇下。
南胭不顾太监宫女的阻拦,不管不顾地闯进寝殿。
她一把撩开帐幔,厉声哭诉:“顾余,你兄长想赐死我,你就没什么话要说吗?!”
顾余神志迷糊,听见她的质问,勉强支撑着坐起:“胭儿……”
“顾崇山他要我死!”南胭歇斯底里,“当年在盛京时他就不喜欢我,如今我成了你的贵妃,他仍旧厌恶我!顾余,如果哪天你突然没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可要如何是好?!他会欺负死我们的!”
顾余唇瓣翕动,想抚去她面颊上的泪,却被她推开。
南胭抽噎:“他一个太监,没法儿继承皇位,才扶持你上位。等你死了,他就会去母留子,再用天子年幼的借口,以摄政王的身份监国,真正掌控北魏!甚至,甚至你今日的虚弱重病,说不定都是他一手策划——”
“胭儿!”
顾余听不下去了。
他郑重地凝视南胭:“在盛京当质子的那些年,是哥哥一直在保护我。天底下,再没有别人,比哥哥更加爱我。胭儿,就连你,甚至也不如哥哥爱我。”
南胭抽噎的动作僵住。
顾余从怀袖里取出手帕,仔细为她擦去泪珠:“哥哥厌恶你,是因为你行事不正,野心太盛。只要你改过自新,安安分分在北魏宫廷生活,哥哥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他面冷心热,绝非草菅人命之人。胭儿,便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要再与哥哥置气了,好不好?”
少年眸光清润,带着丝丝缕缕的乞求。
南胭不肯:“我不信他……”
顾余想了想,道:“我给你留一道丹书铁券和免死金牌。”
南胭眼里掠过暗芒。
丹书铁券和免死金牌,那可是好东西。
只是……
比起北魏万里江山,那两个小玩意儿又算得了什么?
她只想顾崇山死。
然后自己以皇太后的身份,垂帘听政,君临北魏。
她紧了紧手帕,态度忽然柔软几分。
她仗着顾余爱她,梨花带雨地靠在他怀中:“陛下最是心善,因此看不透摄政王的野心……怕是只有我死,才能叫陛下明白顾崇山有多险恶!他不过是个没根儿的太监,太监都是下作东西,他有什么资格指点朝堂……”
她字字句句都在抹黑顾崇山。
而顾余最听不得的,就是哥哥被人骂作太监。
哥哥他……
明明该是北魏最高贵的人。
昔年在盛京皇宫所经历的那些黑暗日子,又涌上心头。
他记得哥哥被宫刑后不久,独自一人站在宫墙里无助哭泣的模样,却在他过来时,假装无事地给他编草蚂蚱玩。
他记得哥哥被所有宫人欺辱轻贱的模样,却为了一步步往上爬,舍弃一国太子的尊严,低声下气地去讨好那些恶毒的女官。
他记得哥哥在九重宫阙中不惜拿性命去搏前程,却一直坚定地把他好好保护在冷宫深处。
他记得哥哥吃过的所有苦。
顾崇山,他不是什么奸臣,不是什么太监。
顾崇山,是他顾余最敬重的哥哥!
最敬重的哥哥,被心上人如此亵渎诋毁,顾余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想骂南胭两句,可是气血上涌,他一个字也没能骂出来,就咯出大口鲜血,人事不知地倒在了龙榻上。
南胭呼吸一窒,万万没料到顾余如此脆弱。
“顾,顾余……”
她声音发颤。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了顾余的鼻息,见他还有一口气在,连忙红着眼眶奔出寝宫:“御医,快传御医!”
顾崇山的马车还没走出宫门,就被追上来的侍卫告知天子突然咯血病倒的消息。
他蹙眉,望向南宝衣。
南宝衣摆摆手:“你去吧,我自己也能回摄政王府。”
她坐在马车上,挑起车帘,目送顾崇山匆匆折返,心里掠过一重重思量。
顾余虚弱至极,也许活不了多久。
有南胭这种妖蛾子在,北魏的皇宫也会不得安生。
而顾崇山既要照顾弟弟,又要稳固朝堂,恐怕短时间内没办法送她回长安。
她帮不上顾崇山的忙,兴许还会成为顾崇山的软肋,留在这里也是添乱,看来她还得自己想办法回家。
……
因为天子重病的缘故,皇宫乱作一团。
贵妃寝宫。
南胭坐立不安,直到宫女禀报安将军到了。
她抬眸。
身量挺拔的细铠将军大步而来,拱手作揖:“贵妃娘娘!”
南胭秀美妩媚的面庞上满是焦虑:“天子要不行了……”
安以淮笑了笑:“天子驾崩,不是正合娘娘的心意吗?微臣掌管着整座皇宫的禁卫军,到时候趁群臣前来奔丧,把他们一举拿下!摄政王再有本事又如何,还不是得乖乖束手就擒?到时候,扶持小皇子继位,娘娘就是垂帘听政的皇太后,而微臣,就是新的摄政王!”
他顿了顿,瞟了眼南胭的容色,又笑道:“娘娘若是愿意改嫁微臣,这北魏天下,就该彻底改朝换代……”
南胭看他一眼。
她是中原人,在北魏朝堂无亲无故,安以淮是她亲手扶持上来的心腹,这两年来一直对她俯首听命,就连利用子嗣上位的主意,也是他们一起想出来的,没想到狗养熟了,竟如此出言不逊。
她寒着俏脸上前,赏了安以淮一巴掌。
她冷冷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叫本宫改嫁给你?!北魏江山,只能姓顾!至于小皇子,你也好意思提,那孩子究竟是从哪里抱来的?竟生了一双金瞳,生怕别人看不出来本宫混淆皇族血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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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她要回家啦!
提到小皇子,安以淮的脸色难看几分。
当时南胭催他催得紧,可他不敢明目张胆在京都寻找刚出生的婴儿,只得去附近城镇暗中寻访。
也是巧,回京都的雨夜,他在野外村落里碰到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他把孕妇悄悄带回府邸,那孕妇难产而死,却留下了一个男婴。
他当时喜不胜收,只看了眼婴儿的性别,哪顾得上其他,直接就给送到宫里去了。
等发现婴儿是金瞳时,早已为时过晚。
也幸亏南胭聪明,即时编出一个紫微帝星入梦的说法,才没叫人怀疑婴儿的血统,否则,他和南胭都得死。
面对南胭怒气冲冲的脸,他摸了摸被打疼的面颊,赔笑道:“是个流浪妇人所生的婴孩儿,总归那妇人已经死了,这事天底下只有你知我知,咱们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娘娘怕什么?”
南胭寒着脸转过身。
她在宫中踱步了片刻,冷冷道:“陛下病情恶化,坚持不了多久。他若没了,顾崇山一定会叫本宫陪葬。顾崇山不是好对付的人,咱们要提前准备兵马。”
安以淮认真几分:“娘娘放心,这种生死攸关的大事,微臣定然不会出岔子。等天子驾崩,这北魏江山,就是咱们说了算!”
南胭垂着眼睫。
她伸手拨弄花瓶里的金山茶,明明该是期待的,可一想到顾余虚弱憔悴的模样,她就期待不起来。
……
摄政王府。
南宝衣在王府待了整整两日,却始终不见顾崇山回来。
小太监勤丰陪着她给她解闷儿,温声道:“听说天子的病情来势汹汹,比往常都要严重,主子只有这个弟弟了,因此看顾得紧,并非故意冷落南姑娘,南姑娘可千万别生主子的气!”
南宝衣点点头:“兄弟感情深厚,我自然是理解的。”
她借口午睡,把勤丰请了出去。
她锁上门,忧心忡忡地坐到书案边。
昏睡了那么久,又在北魏逗留了多日,她很想念二哥哥和她的孩子,也很想念祖母和父亲他们。
他们见不着她,一定也很着急。
她不能再等顾崇山了。
少女稍作思虑,开始挽袖提笔。
她给顾崇山留了一封告别信,好好压在白玉镇纸底下。
她又收拾了些细软之物,再带上顾余给她的银票。
到黄昏时,她做侍女打扮,从后门悄悄溜出了摄政王府。
她先是置办了一身男装行头,又花重金在街上购买了一封伪造的身份鱼符和通关文牒,最后买了一匹健壮的骏马,归心似箭地往城外疾驰而去。
她要回家啦!
……
就在南宝衣沿着驿道往南方疾驰而来时,无相城。
十苦领着军队,每天都在兢兢业业地搜查白首山,翻遍了白首山却一无所获之后,又开始搜查附近山脉和村落。
官道尽头的老柳树下。
一品红盘腿坐在青牛背上,嘴里叼一根柳枝,冷眼看着十苦他们去另一个村落搜查。
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
北魏送去长安的国书,被他半道截了下来。
是顾崇山的亲笔信,信上说小师妹还活着,他会亲自护送小师妹返回长安,不止如此,他还揭发了是他一品红故意将小师妹弄成活死人的罪行。
一品红眼底戾气翻涌。
他费尽心机把小师妹弄成那副鬼样子,她竟然还能苏醒过来,甚至还投靠了顾崇山……
当真是祸害遗千年!
一品红捻着国书,心中又生一计。
……
十苦找了整整十日,就差掘地三尺了。
就在他快要崩溃的时候,一品红突然带着水晶棺椁出现。
他面色苍白,轻声道:“我通过算卦,排演出小师妹所在的地方,最后果然找到了她……只是你们,你们须得做好心理准备。”
十苦呆住。
做好心理准备……
这是什么意思?
他屏息凝神,颤颤望向水晶棺椁。
棺椁里躺着一具冻得青紫僵硬的女尸,正是他们家王妃!
十苦惊叫一声,不敢置信地跌坐在地。
一品红抬手遮住双眼,语带抽噎:“这水晶棺椁虽然能让人不吃不喝也能不死,但却无法遮蔽寒冷。小师妹她……是被活活冻死的。”
“不可能……”十苦连滚带爬地抱住水晶棺,不停拂拭棺椁外面的水汽,“王妃她福气绵绵,她怎么可能死?绝不可能,定然是咱们看错了……”
然而无论怎样用力地擦拭棺椁,里面的女尸始终面色青紫,乃是冻死多日的模样。
一品红冷眼看着十苦哀嚎。
白首山下村落众多,那夜雪崩,死了许多人。
他寻了一具和南宝衣身形相仿的女尸,又仔细易容成如今模样,打算拿去长安蒙骗阿衍。
至于真的小师妹……
她永远别想穿过那道长城。
也永远别想回家。
他平静地流下几滴眼泪,才走到十苦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当务之急,是趁着尸骨还没有腐烂,尽快送去长安。阿衍他们,定然想见她最后一面。”
解决完十苦等人,一品红又回到无相城。
无相城驻扎着大雍军队,直接负责镇守长城,是北方边界线上的第一军事重镇。
如今萧随的身体好了,除了处理军务,也常常在演武场练习马术和枪法。
一品红过来的时候,萧随正练完一套枪法。
他将红缨枪丢到兵器百宝架上,擦了擦额间细汗和掌心的汗渍,又拿起几案上的那串佛珠,爱惜地缠绕在腕间。
做完这一切,他淡淡道:“国师难得大驾光临。”
一品红微微一笑,目光落在他腕间佛珠上。
佛珠里缀着一颗精致的小金铃。
他温声:“金铃的主人,还没找着吗?”
萧随面色清冷。
他知道一品红的本事,一品红知道霍听鱼的存在并不稀奇。
他道:“斯人已逝,国师这是何意?”
一品红意味深长:“若是没死呢?”
“我曾亲眼看见过她的骨灰。”
“你确定……那是骨灰?”
萧随当然不敢十分确定。
但如果不是骨灰,又能是什么呢?
更何况,如果那妮子还活着,又怎么会不来见他?
他只当一品红是来溜他玩儿的,因此转头就走。
刚走出几步,一品红的声音追了上来:“本座闲来无事卜了一卦,殿下若是肯信,本座可以告诉你霍听鱼现在何处。你尽管去找,本座愿意代替你看守长城。”
晚安安
第242章 姐姐如今怀有身孕
萧随驻足。
他低头,指尖一颗一颗地捻过佛珠,最后停留在小金铃上。
初夏的风透着热意。
金铃声清脆,像是来自遥远岁月的女孩儿所发出的娇笑声。
不知过了多久,萧随淡淡道:“我如何信你?”
一品红笑容温润:“你信我,不会损失什么。你不信我,损失的,却是一辈子。殿下,本座与你无冤无仇,不至于骗你。”
萧随选择暂时相信他。
一品红给了他一张字条,字条上写明了霍听鱼如今所在的地点,乃是距离无相城两百里的一座小村落。
萧随不敢耽搁,带着心腹随从,在午后匆匆出发。
一品红登上高高的城楼。
他目送萧随在官道上远去,视线又慢慢转向遥远的北方。
长城之外,便是北魏。
他会亲自等在这里,阻止小师妹南下。
长城外的戈壁荒野一望无际,生活着北魏的异族百姓。
而草原的尽头,隐约可见城池耸立,乃是魏国的繁华地带。
北魏的经济虽然不如中原,但国土广袤、水草牛羊丰厚,乃是天底下难得的大片沃土。
若是能吞并北魏……
一品红眼底掠过危险的暗芒。
——我顾崇山,愿用北魏三百年国运,向天道换她一线生机。
顾崇山在老君阁许下的诺言,至今还没有兑现。
顾崇山没有后嗣,顾余身体虚弱活不了多久了,膝下虽然有个儿子,但隐隐有谣言说那孩子天生金瞳,是不是顾家血脉犹未可知。
无需他出手,北魏都已气数将尽。
一品红牵了牵薄唇,淡漠地转身走下城楼。
他随手折了一枝嫩柳,翻身坐上青牛背。
有思乡的士兵,在遥远的城墙下吹响了绵绵羌笛。
一品红回眸。
长城上镇守着数万士兵,他们之中的一些人,守在这里防止北魏南下侵犯,从风华正茂守到两鬓苍苍,已守了数十年之久。
或许再过不久,他们就都可以回故乡了。
……
长路迢迢。
萧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终于回到长安。
长乐宫。
阿弱高高兴兴地迎出来,往萧弈身后张望许久,黑润的眸子逐渐盛满失望,却还是抱着一线期盼,小心翼翼地问道:“父皇,阿娘她,她是不是还在后面?”
萧弈风餐露宿两肩风尘。
更是因为南宝衣长睡不醒的缘故,绝望透顶。
他并不想回答与南娇娇有关的问题。
他拍了下小家伙的脑袋:“去书房等我。”
说完,径直踏进内殿。
余味等宫女都在,恭声道:“一个多月前,春夏天气变幻无常,小公主突然生了高烧,连着三日高烧不退,太医院束手无策,幸而姜神医力挽狂澜妙手回春,这才把小公主救了回来。”
萧弈从摇篮里抱起小女儿。
小阿丑已经一岁半,容貌随南娇娇,脸蛋圆圆小小像是苹果,肌肤又白又嫩,睁着一双黑宝石似的眼睛,正好奇地看着他。
瞧着是个聪明的宝宝。
他想亲亲小女儿的眉心,可是看着她酷似南宝衣的容貌,他心脏深处不禁泛出一阵阵疼痛,只觉南娇娇不在,他独自带小孩儿当真是索然无味。
他正要把小阿丑放回摇篮,余味愧疚道:“主子,有太子殿下教导,小公主原本会说几个简单的词儿,只是自打高烧过后,就再没有开过口。姜神医说……可能是因为高烧的缘故,导致语言发育迟缓……”
萧弈慢慢垂下眼睫。
他单手抱着小女儿,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小脸蛋。
明明是杀伐果决的帝王,可这一瞬间,他的指尖却带着轻颤。
丹凤眼里藏满了复杂的情绪,他低声:“不能说话?”
余味带着宫女们跪倒在地,以头贴地:“姜神医也不敢十分确定,说是需要再观察一年半载。奴婢没能照顾好小公主,奴婢死罪!”
萧弈抱住小女儿。
宫娥有错,他这个当父亲的,不也有错吗?
没能照顾好小女儿,丢下刚出生不久的小女儿几个月不闻不问的,他又该受怎样的惩罚?
他强忍心痛,瞥向余味等人:“去暴室领罚。”
他没处死她们,已经是相当宽容。
余味等人暗暗松了口气,连忙感激涕零地谢了恩,匆匆去暴室领罚了。
萧弈又陪了小阿丑片刻,才移步书房。
阿弱站在书房里:“父皇,阿娘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为什么只有您一人回家?您把阿娘丢在外面了吗?”
萧弈面无表情地坐到书案后,随手翻开面前的课本:“功课学到哪儿了?”
阿弱不可思议:“父皇,阿娘现在究竟怎么样了?没有阿娘,儿臣根本没心思读书——”
萧弈抬眸。
他的丹凤眼寒沁沁的,像是照不进光。
被那样的眼睛注视,阿弱战栗了一下,乖乖跪坐到书案对面,心不在焉地嗫嚅道:“还在学四书……”
萧弈随便抽了几个问题。
阿弱捏着手指头,一个也回答不上来。
父皇和阿娘走了整整半年。
他每天照顾妹妹,度日如年地等待他们回家,根本没心思应付功课,哪怕有裴初初帮忙,成绩也还是一落千丈。
他低下头,泪珠一颗颗滚落,委屈得厉害。
萧弈不为所动地合上课本,丢在他面前:“你是太子,是未来的帝王。心性如此柔弱,将来如何治理天下?把四书抄二十遍。七日后朕再考问,你若还是答不上来,叫你的夫子和伴读全部挨罚。”
阿弱捡起书,哭着跑了出去。
萧弈翻开龙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面无表情地批阅起来。
他批奏章的速度极快,甚至到天黑时,也完全不知疲倦。
仿佛只有全身心地沉浸在朝堂之事里,才能叫他彻底忘记连日以来的疲惫和绝望。
仿佛唯有如此,才算是对他的惩罚。
……
镇国公府。
天色已晚,南宝珠和宁晚舟正在用晚膳。
南宝珠抬起头,惊讶:“天子回来了?!我竟一点风声都没收到!那我妹妹……她可回来了?她可平安?这样大的事,怎么也不通知一声?”
宁晚舟往她碗里夹了个鸡腿:“你如今怀有身孕,情绪不宜剧烈起伏。”
还有一章,等我十分钟
第242章 他舍不得裴初初挨打
见南宝珠瞪他,宁晚舟抿了抿唇,只得老老实实地解释:“我也是才听宫里人说的。只有天子一人回了长安,你妹妹不知所踪。天子脾气比以往更加阴晴不定,不仅罚了几名宫女,还罚了太子殿下。”
只有天子一人回了长安……
南宝珠的脸色瞬间难看。
“啪”地一声,她重重放下筷箸:“我去宫中问问!”
宁晚舟起身握住她的手,将她拉了回来:“姐姐疯了?太子便是因为多问了两句,才挨罚的。你这个时候去,不是找死吗?南宝衣断然不会有事,否则,我表哥绝不可能安安静静地待在宫中。依我看,她必定是待在某个地方养病。”
南宝珠红了眼眶,仍旧不忿:“就算是这样,可他怎么能……怎么能把我妹妹一个人丢在那里?他不肯陪,那我去问清楚地址,我收拾行李去陪娇娇!”
宁晚舟蹙眉。
视线落在南宝珠的孕肚上。
姐姐已有六个月的身孕。
大夫说姐姐平日里吃得太多,胎儿发育的比寻常婴儿更大,所以姐姐比寻常孕妇更要注意安全。
她不怕车马颠簸出事,他却怕。
他摩挲着南宝珠的小手,宽慰道:“你怀着身孕行动不便,去了又能如何?你不能照顾她,还得她照顾你,这不是添乱吗?”
南宝珠想想也是。
她抿了抿唇瓣,仰头望向宁晚舟:“晚晚,我害怕娇娇出事,你替我想想办法好不好?”
昔年消瘦单薄的少年,已经长成顶天立地的模样。
宽肩窄腰,身姿挺拔,给她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习惯向他撒娇和寻求安慰。
宁晚舟拥她入怀,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表哥行事稳重,又爱南宝衣入骨,断然不会让她出事。你放心养胎,等她回来,看见添了个小侄儿,定然会高兴的。”
南宝珠是信任萧弈的。
她潜意识甚至觉得,萧弈比她更爱妹妹。
她乖觉地靠在宁晚舟怀里,想了想,小声道:“也不一定是个男孩儿,娇娇生了个女孩儿,我也会生个女孩儿的。”
她连给女儿的小裙子和小簪花都准备好了呢。
宁晚舟不过随口一说。
男孩儿也好,女孩儿也罢,他都是喜欢的。
他很贪心,他甚至期盼姐姐能生一对龙凤胎。
……
七天之后。
对萧弈而言,长安的这七天度日如年。
见不到她的每时每刻都很孤单,哪怕沉浸在堆积成山的国事里,可是蓦然回过神时,脑海中出现的都是她的一颦一笑。
明明周围有无数朝臣和宫女内侍,可巨大的孤独感仍旧犹如灭顶的潮水,令他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陛下?”
书房里响起胆怯的声音。
萧弈抬眸望去。
两名夫子领着阿弱和他的伴读,正在行大礼。
见他神色恍惚,夫子提醒道:“您说过,今日要考问殿下四书。”
萧弈面无表情,垂眸拿起一本《孟子》:“何为浩然之气?”
阿弱规规矩矩地跪坐着:“回禀父皇,所谓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
他一字一句地背诵,唯恐哪里出了纰漏。
萧弈听他背完了,又道:“如何养浩然之气?”
阿弱语塞。
如何养浩然之气?
他怎么知道怎么养,反正他没有养就是了。
萧弈看他一眼,表情冷了几分。
他又翻了一页书:“如何理解‘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
阿弱小脸皱巴,根本回答不上来。
细嫩的掌心逐渐冒出绵绵冷汗,他苦思冥想了半晌,终于低下头,嗫嚅道:“父皇,儿臣不会。”
萧弈瞥向他的伴读:“裴姑娘?”
裴初初低着头,不敢直视天子,稚声道:“臣女以为,这句话是说:如果不明白一种道理和学说的字面意思,那就不要试图去了解它的内在思想根源。如果不了解它的内在思想根源,那也就无法真正懂得它所代表寓意的精神风骨。”
才不过七岁的小女孩儿,字字句句都很有想法。
萧弈又瞥向阿弱:“你的伴读都知道是何意,你竟不知道……”
阿弱头垂得更深,心中很是委屈。
裴初初根本就不是正常的小女孩儿,她爱书成痴,说是他的伴读,可是读起书来却比他更加求知若渴,国子监里那些十岁的孩子尚且不如裴初初,他又怎么可能比得过她?
每次夫子在学堂里提问,都是裴初初第一个抢答。
每次考试,拿到第一的也都是裴初初。
说是伴读,风头却比他还要盛,他都不想要这个伴读了!
萧弈合上课本,冷淡道:“你是太子,朕不罚你。可你的夫子和伴读,却要代你受罚。”
夫子被罚俸半月,伴读被罚打手掌心二十下。
内侍拿着戒尺过来,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裴初初:“裴小娘子,请吧?”
裴初初一声不吭地跪在原地,伸出双手。
阿弱虽然嫌弃裴初初抢尽风头,可是却也见不得她挨打。
姜叔叔常常带他出宫去玉楼春看戏,戏本子上说,女儿家最是细皮嫩肉,轻易打不得。
他舍不得裴初初挨打,着急地膝行向前:“父皇,是儿臣没有好好用功,关裴姐姐什么事?您要打就打儿臣好了,您别动裴姐姐!”
萧弈垂着眼批阅奏章,没有搭理他的请求。
戒尺一下一下地打在小姑娘细嫩的掌心。
裴初初是娇养的士族女郎,从未挨过打,虽然性格坚强,可强忍的眼泪终于在第十下时再也抑制不住,瞬间哭得小脸通红。
阿弱见她哭,立刻跳起来,一把推开那个行刑的太监:“走开!不许你打裴姐姐!”
然而他才六岁,轻而易举就被另一名太监抓到旁边。
那太监尖着嗓子哄他道:“殿下再闹,您的小伴读还得多挨几下打,您何必呢?更何况您是主子,她是伴读,她敢回答您答不上来的考题,这不是落您的面子吗?”
后面那句话,是专门说给裴初初听的。
御书房里正闹着,一名灰头土脸的男人突然匆匆闯进来。
十苦风餐露宿星月兼程而来,哭着跪倒在地:“主子……”
特此说明:裴初初那个解释,是我综合了一位学者的解释,做出的解释。那句话有很多种解释,我写的未必正确,不要被我误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