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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小小少     洛阳春风客txt下载     洛阳春风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零七章 天地赌一掷

    洛阳有无数条窄巷子。这样的窄巷子最适合隐藏不想让别人看见的东西。

    初新闪身将那名还没缓过神来的酒客拖行至一条窄巷子中,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指着他的鼻子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酒客瞅了瞅初新腰际的剑,点点头。

    “贵姓?”初新松开了酒客的嘴。

    “免贵,免贵……”酒客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惊吓,重复了七八次“免贵”。

    “免贵姓他妈什么?”

    “姓房。”被初新一瞪眼,他的喉舌立刻通顺了。

    “房兄刚才所言,是胡诌的,还是确有其事?”初新觉得好笑,继续问。

    这位“房兄”支支吾吾地回了句:“我梦见的,我梦见的。”

    “什么梦这么准?”初新的左手不经意间碰了碰剑柄,剑鞘晃了晃,点到了“房兄”的大腿,每点一下,“房兄”就会哆嗦一阵。

    不多久,“房兄”的裤子湿了。

    “房兄是犯了什么事儿进去的?”初新看着面色苍白如纸的“房兄”,问道。

    “摸口袋,摸口袋。”“房兄”说话总喜欢重复,仿佛只讲一遍不够尽兴。

    “胆儿这么小也能摸口袋?”摸口袋的意思,就是偷窃。

    “少侠不知,少侠不知,摸口袋的人都胆儿小。”

    “既然如此,你就该说真话。”初新凶神恶煞地挺剑道。这一吓让“房兄”彻底戒掉了啰嗦的毛病,一股脑地打开了话匣:“我今早刚被放出来,和他们约好在一家酒馆小聚,回趟家的工夫就撞见个人,他让我将这则消息散布给别人,傍晚去领赏银。”

    “天底下还有这等怪事……”初新咕哝着,随即问道:“那人长什么样子?”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俊不丑……”

    初新被连着好几个“不”字弄得有些不耐烦:“捡特别的说。”

    “他背着三把剑。”

    背三把剑的人倒是极其难找。可初新恰巧知道一个。敏遇险,小姜被掳走时,就曾出现过背三把剑的人。

    “房兄和那人傍晚约在何处?”

    “房兄”说话又开始重复了:“醉仙楼,醉仙楼……”

    初新笑了,笑得很神秘:“房兄,借你名头一用。”

    他把架在“房兄”脖子处的剑收回剑鞘中,丢给“房兄”一锭银子,悠悠地说道:“此刻起,你姓初,我姓房,你去一家酒馆喝酒,我去醉仙楼开光。”

    “房兄”俯身盯着怀里揣着的银子,悻悻地说道:“本来每说一句话就能赚这么一锭银子,少侠也不多给些。”

    初新笑嘻嘻地说道:“房兄,若是小弟没猜错,今晚你去醉仙楼领的绝不是赏银,不如拿着这点儿钱到一家酒馆去,点上两斤牛肉和三两美酒,踏踏实实地吃上一顿饱饭。”

    他又补充道:“摸口袋的事还是别做了,省得再进去吃牢饭。”可初新自己也明白,只要天下还有吃不饱饭的可怜人,偷盗之事就不会断绝。

    他开始朝巷子外走去,消失在铜驼街的人海中。

    城郊,尔朱荣军帐内。

    宇文泰正与尔朱荣席地而坐,谈论昨夜发生的事情。

    “他真的死了?”尔朱荣问。

    “真的死了,我检查了好几遍他的呼吸与脉搏。”宇文泰答。

    “呼吸和脉搏有时并不可靠。”尔朱荣沉吟着,不能确信宇文泰所言。

    “呼吸和脉搏的确能用特殊方法暂停,可他绝不会用假死来欺瞒我们,”宇文泰辩解道,“只因他不必这么做。”

    “你或许该再补上几剑。”

    “我做不到。”

    这理由并不充分,却已足够。

    尔朱荣只恨自己不能先砍下元欢的双腿,让他先成为一个废人,再慢慢将他折磨至死,但他理解宇文泰和初新为什么不学伍子胥鞭尸,让元欢死得如此便宜。

    江湖中飘零过的人,对可敬的对手都有独一份的尊重。

    尔朱荣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从洛阳城发生的变化来看,元欢确确实实是死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宇文泰:“你赌过吗?”

    宇文泰脑子一时没有转过弯来:“什么?”

    尔朱荣幽冷的眼睛闪过一丝彷徨,道:“我的意思是,你上过赌桌,和人赌过东西吗?”

    宇文泰笑了笑:“小时候和朋友赌过。”

    “多大的赌?”

    “几锭散银。”

    “唔,那倒是不多。看来你并没有听过这个组织。”

    “什么组织?”

    “千金会。”尔朱荣的声音变得低沉难辨,可“千金会”这三个字仿佛带着魔力,说出口便能钻进人的耳朵。

    “千金会?”宇文泰不知是听说过还是没听说过,他的语气也变得飘忽不定。

    “千金会是由好几个极富权势的家族联合而成的组织,踪迹神秘,其成员卧虎藏龙,不一定武功卓绝,却各自都有改变一方时局的能力。”

    “军师为何提及千金会?”虽然已清楚尔朱荣的身份,可宇文泰依然称呼尔朱荣为“军师”。他做事说话向来很小心。

    “只因我们已身陷一场巨大的赌局中。”尔朱荣那双鬼神修罗的眼睛里仿佛生出了些许无奈。

    “我们在赌局里?”宇文泰不懂。

    “是的,我说过,千金会的成员皆是有权势者,这样的人往往生活得有些无趣,”尔朱荣像回想起了极久远的往事,“他们需要刺激,而金钱和美色于他们而言已算不得新鲜稀奇,百无聊赖,他们就想出了赌这个办法。”

    宇文泰点头道:“的确,吃喝嫖赌四者之中,赌最刺激,因为另外三样东西都不足以短时间内让人变穷,而赌却可以。”

    尔朱荣肯定了宇文泰的看法:“没有野心却又身居高处的人能做的最刺激而又最稳妥的娱乐方式,正是赌。”

    “那军师为何说我们在赌局之中呢?”

    尔朱荣轻哼道:“他们每逢天下有纷争之时就会赌,赌哪位世子能做皇帝,赌哪一方能取得战争的胜利,赌哪名军阀可以荡平某地的叛乱。”

    宇文泰在听,他忽然觉得设如此赌局的人可恨得很,因为他们在拿别人的生死当消遣,毁灭不过是他们股掌间的游戏而已。

    “不仅如此,千金会的各大家族还会在赌局中各尽其力,帮助支持的一方获胜,以赢得赌局,”尔朱荣的身体颤抖着,显然说这番话不怎么轻松,“而我恰恰是某几场赌局中的幸运儿。”

    宇文泰的双目圆睁,因为他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令他父兄丧命的六镇起义大概率正是由千金会操纵的一场豪赌,数名如日中天的军阀于此陨落,只留下了最后的赢家。

    那赢家此刻正艰难地对他说出了这番话。

    “所以你该明白,霸业玉成,不光要靠实力,还得具备好运气,得依赖贵人的支持,”尔朱荣道,“然而这也是问题所在,以前我的运气不错,很难担保以后也很好。这次洛阳之围,千金会一定会设立一场新的赌局,也一定会插手我和胡太后的争斗。”

    宇文泰好像听懂了,好像又不够懂。他问:“军师的意思是?”

    “我要你帮我追查千金会的线索,找到足够威胁他们的证据,”尔朱荣孱弱的身躯又因为激动的情绪而颤抖,“我不希望经我手的战争胜负由一群吃饱饭没事干的人主导,我不想把我努力经营的成果交给运气。”

    他把右手搭在宇文泰肩头,边咳嗽边说道:“你和初新连‘公子’都能击败,我便将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宇文泰苦笑:“我倒是没问题,可那家伙却不一定请得动。”

    尔朱荣咳出了一口血,脸色苍白,嘴唇却红得发烫。他扯了扯身上披着的狐裘,道:“他一定会答应的,因为他就是这种人。”

第一零八章 空荡荡的屋

    初新在醉仙楼待的日子也不少,可每回进门仿佛都有新收获。醉仙楼的主人明白来客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们讨厌的东西决不会在醉仙楼出现,而他们喜欢的事物则时时换新。

    一批舞娘袒露着腹部,扭动着水蛇般柔软的腰肢,惹得观众纷纷喝彩。这是醉仙楼主人从西域引入的新花样,舞娘们的五官深邃,山根高挺,样貌和中原女子相异。她们行事的风格更不似汉人姑娘那般扭捏,用肚皮作舞却落落大方,毫无拘谨。

    鲜卑人长期居于北方,北方苦寒,女子更无地位,自然是见不到如此美景。汉人呢,又困于礼法教条,不喜女人袒腹,哪怕久居岭南的人也难得瞧见姑娘们露出肚脐翩翩起舞。

    不得不说,醉仙楼的主人很懂男人。

    男人总是如此,装作彬彬有礼冠冕堂皇,心里却总涌动着难以启齿的**。

    初新大多数时候不是个君子,所以他能恣意地观赏舞蹈,任由自己评价十来个姑娘之中哪个舞技最好,哪个长得最美。

    不经意的一瞥,他发现小萍居然也扶着二楼的栏杆在观看舞蹈,眼中竟同样闪烁着贪婪和渴望的光芒。

    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初新迅速反扭了那段手臂。这是他的习惯,一旦有人从后面碰触他,他就会采取类似的自我防护手段。

    手臂的所有者面容扭曲,却还是带着礼貌的微笑,那微笑让初新立马松开了手。

    “抱歉......”

    “你不必道歉,我弟弟也这样。”他温文尔雅地摆了摆手。

    “你弟弟?”初新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舍弟也练武。”

    初新点了点头,仍在疑怪对方为何要找自己攀谈,那人却说了句无关的话:“这舞蹈可还合尊驾口味?”

    “大开眼界。”

    “看来这是个成功的法子,以后我得常用。”他谦虚地笑了笑。初新总觉得他笑起来同某个人很像。而他说出口的这句话里已包含了非常多的信息。

    “您是醉仙楼的主人?”初新想不到鼎鼎大名的醉仙楼主人竟是这么样一位长相普普通通的人。

    “如假包换。”他又笑了,这次却是自嘲的笑,仿佛在说自己不起眼的容貌确实配不上响当当的名头。

    “酒美双瑰,一家一醉”,这是时人给一家酒馆和醉仙楼的褒奖。两处都有美酒佳人,两处都是消愁的好去处,不同的是,一家酒馆的女主人总立在柜台前,而醉仙楼的主人总不见人。

    有人甚至猜测他和敏一样,也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然而初新清楚,这种猜测已破灭了,不得不说,连他自己都有些许遗憾。

    可他还是不明白,平时不抛头露面的醉仙楼主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为何又会随随便便地自报家门。

    “我想你一定很诧异。”

    初新确实很诧异。

    “说实话,连我自己都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你。”

    初新当然也想不到。

    “我听舍弟提起过你的事迹,你破了洛阳城的无头案,又于雨夜粮仓击溃残狼,就连皇宫内刚刚平息的叛乱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初新总算明白说话人和谁相像了。他和宋云铁定是一个妈生的,宋云老了会变成他这样,而他年轻时必然是另一个宋云。

    醉仙楼的主人正是宋云的大哥,宋允。

    初新听宋允解释了好多遍他的“允”字,总算明白宋家四兄弟的名字读音是相同的。他在心里嘀咕:哪有父母这么起名的?

    宋允像是猜到了他的疑惑,笑呵呵地解释道:“家中长辈以老大老二老三老四称呼我们,宋云是老四,是我最小的弟弟。”

    初新叹息道:“家风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我本以为宋云的老实是罕见的,碰到宋兄后我才明白,老实是会传染的病。”

    宋允微笑道:“幸好这病还不算太糟糕,既无大碍,又有得医。”

    初新本来也打算笑一笑,可嘴却突然僵住了。

    他见到了背三把剑的人。

    这是个走路姿势很奇怪的人,行步时他的上身总挺直着,直得像风干后僵硬的木头。他的面色并不好看,是焦黄的,眉间老有皱褶,写满了苦恼。

    说实话,即使他不身背三把剑,依然是惹人瞩目的。

    宋允自然瞧见了初新异样的目光,他顺着初新看的方向望去,笑道:“他每晚都来这里,却只喝酒,不寻乐。”

    “只喝酒,不寻乐?”初新本想再补一句:“那他应该去一家酒馆才对”,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很奇怪吧,最近洛阳好像总有奇怪的事情发生。”宋允并未注意到初新的欲言又止,而是继续盯着背三把剑的人,看他坐在座位处,同自己的手下交谈。

    “奇怪......”宋允又嘀咕了一句“奇怪”。

    “怎么了?”初新问道。

    “今晚他似乎是来找乐子的,因为他要了个单独的房间。”

    初新根本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惊讶地问道:“宋兄能读唇语?”

    “小伎俩而已,生意人嘛,总有些特别的本事。”

    初新叹道:“是不是每个成功的商人都似这般谦虚?”

    宋允笑道:“或许是的。”

    “不过,我也有宋兄想不到的本事,”初新忽然用指尖轻点自己的鼻子,“我能嗅出这家伙之后要做什么。”

    “哦?”宋允似乎很对初新的话很感兴趣。

    “他等下也许会散不少银子,也许会杀不少人。”初新变了脸色,一字字地说出了这番话。

    宋允的脸色没变,总是很淡定。宋家人在这一点上似乎有不错的共识。他说:“要在醉仙楼散银子我欢迎,若要在这里杀人,这个人的本事得再大些。”他的语气平淡,就好像只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背三把剑的人果然被人领上了楼,也果然如宋允所说,要了个房间。陆续有人进了那个房间,有男有女。

    初新掐算着时间,辞别宋允,缓缓走上楼梯,凑至房间边沿。宋允没有挽留,也没有跟来,只是点头致意而已。

    回廊的灯火逐次明亮,初新每走一步,都觉得离某些诡谲的真相近一步。他没有第一时间装作“房兄”敲响房门,而是将耳朵凑到门边,探听其中动静。

    有人在问话,有人在回答,有碎银碰击的声音,也有撞杯和欢笑。

    难道真的在发银子?

    初新听得极认真,他的眼神在醉仙楼各处漫无目的地游移。

    他的瞳孔突然收缩。

    他发现站在二楼栏杆处的小萍大而空洞的目光正落在他这个方向,就落在他这个人身上。

    他吸了口凉气,很快又镇定下来,因为小萍的脸又朝向了别处。

    初新从来没有因貌美的女子注视而浑身发毛过。他害怕再起一层鸡皮疙瘩,索性推开了房门,打算进去领一些散银,顺便瞧瞧情况。

    可出人意料的是,房间里根本没有一个人。

    没有窗户,没有第二扇门,进去的人不再出现,就像是穿墙遁地般凭空消失于此。

    初新全身的汗毛纷纷竖起。为了平复自己的恐惧和讶异,他用“七月”的剑柄一下下敲击墙面的不同位置,想听听声音有无差异。

    他听到的声音不足以解释空屋的谜团。

    他只能走出这间屋子。

    他一出门看见的,仍然是小萍那双深难见底的大眼睛。

第一零九章 殷勤留客千金意

    自己明明看见有人进门,听到有人说话,为什么他们在瞬息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还有小萍那空洞无望的眼神。初新头一次在繁华热闹的醉仙楼里生出了寒意。

    “或许宋允能够解释我的疑惑”,他这么想着,可往楼下看去,满座宾客,偏偏觅不到宋允。

    他重新朝小萍的方向看去,小萍也不在原处,只有一道背影飘然而去。

    醉仙楼的二、三两层设计成了环状,像极了岭南客家的土楼,每层上下有八方楼梯,那背影纤细,纤细到随时能从人缝中消失。

    她为什么要走?为什么选在这个时间走?

    初新顾不得这么多,攀上二楼的栏杆,顺着栏杆轻点脚步,绕开了回廊上拥挤的客人,直奔小萍消失的位置。

    他脚下只有一根细线宽窄的余地,他却像走在坦途之上。

    当他在舞女和客人夹杂欣赏和惊讶的目光中落地时,那背影正好没入楼梯半截。他只有继续追赶。

    背影出了醉仙楼,他也只能跟出醉仙楼。每每当他以为自己能抓住那道背影时,那背影奔走的速度却又加快了,他隐隐感觉到,那背影的轻功远胜于他,如此与他周旋,不过是为了戏耍他,不过是为了将他引至某处。

    可他明明猜到,心头却越痒,他想知道有如此了得轻功者是谁,他更想知道那背影要把他带去的地方是哪里。

    背影一个闪身便消失了,初新就停在背影消失的地方。

    他确认了两点:一,背影的轻功的确比他高;二,这里有人要见他。

    这是一处黑暗的宅院,大而安静。元欢的王府内有怪石池塘树林,三叔的庄园有数不清的屋室,这处宅院却只有孤零零的三间屋子。

    奇怪的是,这三间屋子大得出奇,就好像生活在其中的人身形之巨是普通人的两倍不止。

    屋子里有人走出来了,可初新怎么看都觉得,那个人同自己差不多高,同自己差不多壮,只是他的胡子头发都已花白,一双眼睛平和温润,显然阅尽了世事沧桑。

    屋子的门有两个他那么高,门栓的位置要踮脚才能够到。老人平静而艰难地关上门,笑呵呵地走向初新。初新对老者素来尊重,也微笑着小步朝老人走去。

    “你一定是名出色的剑客。”老者在初新走至面前时说道。

    这是句不痛不痒、无关紧要的话,初新听不出任何隐含的意思,他只能躬身自谦道:“您过奖了。”

    “你叫初新?”

    初新对别人知道自己的名字已不感到奇怪,他本就喜欢当个名人,尽管他也清楚,名声总是和麻烦一块儿来。

    他点了点头。

    “你跟我来。”老人让初新跟着,他就跟着,乖乖地走在老人身后,一步不敢多,一步不敢少。

    老人没有进原来那间屋子,领着初新走进了另一间。

    这间屋子的门还要大些,门栓位置还要再高些。

    门开了。进门就是一条直路,两旁是若干屋室,依然大得离谱。

    几间屋室的隔音效果并不好,初新可以听清其中发出的声响。

    左边第一间屋子在摇骰子,是最普通的三颗骰子玩法,老人笑着问初新道:“初新少侠赌过吗?”

    初新点头:“赌过。”

    “多大的?”

    “赌命。”

    剑客也是另类的赌鬼,剑是赌具,生死是赌注。

    老人似乎很满意:“看来你总是赢家。我喜欢总是赢的人,这种人只要不成为我的对手,就总是能给我带来好运气。”

    初新也笑了:“我虽然不曾输,却也从未赢过。”

    老人不语,初新也没多作解释。他从未杀过人,从未获取过自己胜利的奖励。

    房间里的赌客大概分出了胜负,对于他们来说,输赢本就是一瞬间的事情,点数揭晓了,结果也就明了了。

    赌客必须要有赌客的修养,愿赌服输是他们最简单明了的规则,可其中一人却忽然嚷嚷起来,用尽了难听的话。

    老人面色不悦,显然他不想让自己的客人听见那些肮脏的字眼,初新很识趣地将凑近的耳朵收回,贴到了右侧那间屋子。

    他听到一种令他心跳加速、面红耳赤的声音,一种用以孕育生命的狂欢般的梦呓。

    他瞥了老人一眼,发现老人的眼神怪异,发出坏笑时才会有的光彩。

    房间里的情景一定不堪入目,也一定令年轻的健康的**神往,从声音之中就能分辨。

    初新想推开门瞧瞧,老人的目光似乎也在鼓励他这么做,可他还是住手了。或许他大部分时间里都算不得君子,但往往关键时刻不曾做过小人。

    他迅速迈步至右侧第二间屋子旁,情不自禁地附耳过去。或许他原本并没有这种想法,可不知不觉中他便陷入了怪圈——每到一间屋子边上,他就会好奇里头有什么响动,就会不顾形象礼貌凑近去听。

    这回他听到的是极其熟悉的声音——剑与剑的碰撞声,他听得出其中一柄剑是极重的重剑,另一柄却是极轻极软的金丝剑。他甚至能从撞击声中推测出交手之人的心态和功力。

    重剑挥舞极快,风声却很小,舞剑之人举重若轻,手臂和手腕的力量世所罕见;金丝剑恰恰相反,发出急促的破空之声,尖锐地撕扯着初新的耳膜,舞剑者显然也有深厚的修为功夫。

    他听得入了迷,很想亲眼见证这场较量的胜败。推门,门不开。门是从里面反锁的。

    老人低声道:“这是为了不打扰他们安心决斗。”初新点点头表示理解。

    他若是和人比剑,也不喜欢旁边有人搅扰,能干扰剑客比剑的因素太多了:风向、温度、身体状态、心理……优秀的剑客,一定是分寸必争的。

    他仍想再听一会儿战况,老人却招招手道:“来吧,过来这里,那个房间的胜负你自会知晓。”

    初新将信将疑地跟着老人来到了左边第二间屋室旁,这回听到的声音却是他怎么样也分辨不出的,像是身世悲惨的弃妇正呜咽,又像是被囚禁的猛兽在低声咆哮。

    他不敢再听下去,躲远了些,可那声音已在他心头敲章盖印,萦绕着,久久不散。

    老人在笑,一改之前的温柔平和,那笑容变得说不出的瘆人。

    初新鼓起勇气问道:“里面关着的是什么野兽?”

    “我家中从不欢迎野兽,”他说,“在这些房间里的都是人。”

    初新背后的汗毛又一根根地竖了起来:“既然是人,为何发出这样的声音?”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老人继续向前走,初新本想开门看看,可他怕门又是反锁的,他更怕门被打开后看到令他失眠恶心的东西。

    他皱了皱眉头,跟了上去。

    之后的几间屋室不再有任何声音,也许里面没有发生过离奇的事情,也许里面发生的事情更加离奇,离奇到无声无息。

    直路终于来到了尽头。

    宽敞的圆形房间,正中摆着一张巨大的圆桌,圆桌边沿坐着衣着不同的人,圆桌上堆满了黄金,那黄金正由一个方向推往另一个方向。每个人面前还有一些散落的金银,他们都密切地注意着黄金来去的轨迹,眼里血丝遍布。

    初新很快明白,这是一张巨大的赌桌。

    老人指了指圆桌,道:“欢迎加入千金会。”

    初新没听懂,笑道:“老先生,我只是跟着你走了几步路,没说要跟您加入什么千金会。”

    老人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走完那几步路,所有事情就不再由你自己了。”

    初新阴沉了脸色,回绝道:“我有剑。”

    一个剑客说“我有剑”的意思就是,他能凭他的剑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拒绝任何他不想做的事情。

    他准备拒绝老人无理的要求。

    老人并无愠色,只是示意让初新稍安勿躁,静静看完圆桌上发生的事之后再做决定。

第一一零章 如何雪月交光夜

    赌桌上有人说话了。

    “骰子点数是一个五两个四对三个三。三个三胜。”

    赌桌上的一部分黄金位置发生了变动。

    老人解释道:“他们在赌的,是他人赌局的结果。”

    初新疑怪道:“那为什么不直接用骰子对赌?”

    “用骰子赌只看运气和赌技,而他们赌的东西,却牵扯进了许多其他的算计。”

    初新不懂,老人就继续说:“赌徒在赌时,他们会以各种其他的手段改变骰盅之中骰子的点数,却不让赌徒看出踪迹。”

    “还有这种办法?”初新当然清楚很多出老千的方式,他诧异的只是圆桌上的众人约赌的内容。

    “这里头的乐趣可比你想象的多得多。”老人听懂了初新的意思。

    “难道进门左边第一间屋室里发生的,就是他们赌的赌?”这是句拗口的话,而初新也只能这么问。

    “不错。”老人点了点头。

    “他们的日子一定过得很无聊。”初新慨叹道。

    老人笑道:“也许是的,可他们很早就拥有了世人所无法拥有的东西,却又不愿再往高处攀爬,当他们厌倦了美酒美人时,生命就将变得极其空虚。”

    这是一种怎样的空虚?高处不胜寒,人世间的空虚绝没有比这一种更加致命,也绝没有比这一种更加令人沉醉的。

    初新道:“所以,赌成了他们的新宠。”

    老人道:“正因他们赌的东西与众不同,他们永远能有新的体验,就绝不会有厌倦的一刻。”

    “真是可悲。”

    “可悲的不是他们。”

    无意中,二人的言辞有了一次交锋,而初新很快明白了老人说这句话的原因。刚才的两名赌徒被拖进了圆形的房间,其中一个被绑在了石柱上,另一个得到了赏赐,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初新叹了口气:“可悲的是陷于他们赌局中的人。”

    那些如蝼蚁、如木偶般任人宰割和操控的人。

    圆桌上又有人说话了。

    “关外飞虎胡霜和湘东云中剑灵隽的比试结束了。”

    老人从旁拍了拍初新的肩膀道:“依少侠之见,胡霜和灵隽的剑法孰高孰低?”

    “胡霜以一柄寒铁打造的重剑纵横关外,罕逢敌手,关外凉寒的独特气候使他练就了一身浑厚的内功,能运剑如飞,毫无声息……”

    “胡霜的功夫确实不错,八十斤重的剑在他手中就仿佛小孩的玩物一般。”老人捋着胡须,肯定了初新的说法。

    “灵隽的金丝剑细软,坚硬却甚于精钢,灵隽的快剑更是闻名南疆,二人剑路不同,可谓各有千秋。可他们一人在关外,一人居湘东,怎么碰在一块儿较量?”

    老人微笑不语。初新忽然明白,右边第二间屋室里发生的那场精彩激烈的决斗或许正是胡霜和灵隽之战。

    “是他们在比剑?”初新还是问了这句很笨的话。

    “有谁能将一柄重剑挥舞得不带声息,又有谁能把一柄金丝剑运至‘嘶嘶’作响?”老人的反问已回答了初新的疑问。

    初新又有了新的疑问:为什么如胡霜和灵隽这样武功高强的名剑客也会受人玩弄摆布?

    老人提醒初新,让他说说对此战的看法。

    初新想也没想就答道:“灵隽赢了。”

    “为什么?”

    “无论体质再怎么特殊,内力再怎么强劲,人终归是人。人是有极限的,八十斤的重剑,普通人连举起来都很难,胡霜必须用这样的剑迎敌,决不能坚持太久。”

    老人点头,他认为初新说的确实在理。

    初新继续说道:“此刻距我们进门已有不少时间,够他们拆上百招了,现在才分胜负,灵隽一定用了以逸待劳的办法,先将胡霜的气力拖垮,再一击定输赢。”

    那间屋室的赢家出现在了圆形的房间里,果然是灵隽。

    “灵隽胜。”

    圆桌上的黄金又如同从雪山顶流下的江河般,分岔、翻涌、滚动,到了它们的新主人手中。

    “你分析得不错,可你忘了一点。”老人对初新说。

    “什么?”

    “既然他们是为了找乐子,比试就绝不会如此简单。”

    初新很快发现,灵隽的臂膀不自然,仿佛脱臼般难以举起。老人适时解释道:“胡霜和灵隽是在一间黑暗的屋室中比试的,而他们各自的武器被扔在地上,要靠他们自己摸索寻找,而武器摆放的位置也并不随便。”

    初新会意:“胡霜的重剑大概摆在了灵隽脚边,而灵隽的金丝剑则放在了胡霜身侧?”

    老人夸赞道:“你猜得不错,按照这样的条件,你还能猜出谁输谁赢吗?”

    “我不能。”

    如此情形下,世界上没有一人能推测出这场较量的胜负。

    老人抚掌:“不可知,不可推测,这样的赌才有意思。”

    说到这里,初新也忍不住想问灵隽二人比剑的过程。他不得不承认老人的话很有道理。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这么说来,其他房间中也发生着类似的事情。”

    老人笑得很奇怪,奇怪得像个恶作剧之后却没被发现的小孩。那奇怪的笑容让初新记起了右边第一间屋子里发出的生命的狂欢声。里面发生了什么?他们又在赌什么?

    身后有人来了,初新回头时却愣住了。

    来的是个女人,很美,浑身散发着成熟诱人的气息。

    初新认得她。她是万顺王元欢的妻子,丘穆陵氏著名的美人,穆越兰。

    穆越兰并不认得初新,但他们并非没有见过面,初新曾戴着塌鼻梁、长麻子的人皮面具,给万顺王府送过一篮枇杷,而收枇杷的人正是穆越兰。甚至就在昨天夜里,他顶着斗笠扮作马车夫时,也与穆越兰有一面之缘。

    初新没有冒失地上前问候,穆越兰也没有搭理老人和他。

    他们擦肩而过,朝两个方向。

    说不出为什么,可初新很确定一件事:穆越兰变了,变得同昨夜判若两人。

    昨夜的穆越兰还是名少女,明丽得像南国新鲜的枇杷,今天却艳得似三月天的桃李。

    圆桌处有个声音说道:“男的认输,这已经是连续第三回了。”

    老人适时地补充道:“昨夜的她还是个未开化的美人,今天却已成虎狼。”

    望着老人写满不怀好意的脸,初新已渐渐明白,那屋中发生的事情确实如他猜测,而其中的一方很可能就是穆越兰。

    “这不是个体面的赌。”初新望着穆越兰远去的背影说道。

    “这是她自己要求的赌,”老人似乎很乐意看到初新无奈的表情,也很乐意为初新说出幕后的真相,“千金会中都是些寻开心、爱刺激的人,我们没有理由拒绝她。”

    初新叹了口气。他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穆越兰。

    是元欢离奇的失踪,还是昨夜她遭受的粗暴对待?

    自己算不算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呢?

    他尽力不让自己再想这些,对老人说道:“您刚才说‘我们’,为什么您不上这张赌桌?”

    老人仰头笑道:“这张圆桌太小了。”

    “这桌子可不小。”

    “桌子虽不小,桌上赌的却太小。”

    圆桌上的黄金像座小山,从一处缓缓向另一处流动。初新本想说“桌上赌的也不小”,话到嘴边却收住了,自嘲般笑了笑。

    对于有些人而言,这么多钱一辈子也难见到一次,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这点儿钱只够弹指间的挥霍。

    “千金会不愧是千金会。”这是他迟疑之后吐出的唯一一句话。

    “你改主意了?”老人笑眯眯地问。他以为初新已打算加入千金会。

    可初新的回答依旧简单:“可惜,我既没钱,又不爱赌。”

    老人并不气馁,淡淡道:“你会改变主意的。”

    身后,又一扇门被打开了。

第一一一章 不请自来的麻烦

    怎样赌才算够大?赌什么方能让老人感觉刺激?

    初新很确定,老人绝不会赌命,因为像他这样的人,一旦没命,失去的东西要比普通人多得多,他的名声,他的财富,他豢养的美色和奴仆都将随着生命逝去而不复存在。

    参与赌局的那些可怜人又将得到和失去什么呢?

    当身后门打开时,初新似乎对这些又有了新的认识。

    他在进门左侧第二间屋室旁听到过一种诡异可怖的声音,就好像其中关着一头受伤的野兽。他见到了“野兽”的真容。

    “是你?”初新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那“野兽”没有反应,他实在已面目全非,初新认得他的唯一原因是他头顶残破的斗笠。

    可在不久前,就是这顶斗笠,几乎在窄巷中要了初新的性命。

    “你果然还认得他。”老人又露出了满意的微笑,那微笑让初新作呕,发自心底地作呕。他脑海中碎成片段的线索忽然串联起来,问道:“那次他来刺杀我,难道就是因为他参与到了你们的赌局中?”

    老人摇头道:“他不是来刺杀你的,自始至终他都没有下极重的杀手,他只是想将你请到我处而已。”

    初新冷冷道:“这种‘请’法恕在下难以消受。”

    “所以他已经付出了代价。”老人指了指斗笠下披散肮脏的头发和扭曲的身体。

    初新狠狠地盯着老人,一字字道:“我不觉得该付出代价的是他。”

    老人像听不懂初新的言下之意似的,大笑道:“可世事往往就是如此奇妙,付出代价的偏偏是他,想为他讨公道的却恰恰是让他付出代价的人。”

    初新愣住了。他想起自己曾击打在斗笠客肋骨处的重拳,明白自己已不知不觉中坠入了老人的言语陷阱。

    老人瞟了初新一眼,继续说道:“当我的人找见他时,他已躺了两天两夜,不仅内伤无治,碎掉的骨头也很难再接好,除非……”他故意将“除非”两个字说得很响,就像是在引诱初新询问。

    初新望着那具残损的躯体,于心不忍,只能问道:“除非什么?”

    “河阴神医,再世华佗。”老人一边说还一边晃动自己的手指,努力念出其中的韵律。他毕竟是个极能寻觅消遣和乐子的人。

    “许伯纯?”

    “不错,只要许伯纯肯来,他的病一定有得治。”

    许伯纯的医术是初新曾经领教过的,确实有超凡过人之处。如果世上还有谁能将这野兽变回人类,也只能是河阴华佗许伯纯了。

    “只是……”老人很快接着自己的话说道,“我虽然很有钱,也闲得要死,却绝不愿将金银和时间花在这种人身上。”

    初新听懂了老人的意思:“你在威胁我?”

    老人却温和地反诘道:“我不强迫任何人。”

    魔鬼从不威胁强迫,他们只会寻找人心中的弱点,发出适当的诱引。老人已料定,初新绝对会答应他。他是个经验老道、阅历丰富的江湖人,仅仅从初新饶了斗笠客一命这件事中就掌握了初新的软肋。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讲道义的人,难免会被道义所拖累。

    “如果我还是不答应呢?”初新静默良久,终于问道。

    老人伸手指了指门:“请。”

    没有阻拦,也没有多余的言语。

    今夜的洛阳城格外热闹,大概是新皇登基的缘故。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北魏真正的王上是一介女流,可只要无人捅破这层窗户纸,世人便可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一天天地应付过去。

    初新没有融入热闹之中。

    满城歌舞和欢庆雀跃的人,他竟似视而不见。

    他心里明白,明天的太阳升起时,洛阳,乃至中原的平静很可能将被打破。他已从许多路人不安的神色中隐隐地瞧出了这一点,或者说,是他自己心中惴惴,影响了他的判断。

    他最后还是答应了老人不客气的“请求”,加入到了千金会的赌局中,他还是想救斗笠客,一个人若是活到正好的年岁,突然变得伤病缠身,每逢阴雨天都会疼痛不已,那该是怎样生不如死的一件事。

    江湖是弱肉强食的,可初新坚信,人不应该丢弃人的善良和本心,既是自己将斗笠客伤成这般模样,自己便有责任帮他。

    至于其中是否另有隐情,或者斗笠客痊愈之后是否会找他寻仇,反倒不那么重要了。

    他边走边嘀咕:“麻烦,麻烦,这世间最数不尽的东西就是麻烦……”

    关于天子性别的流言不胫而走,的确已到了“麻烦”的地步,初新有时也在想,天子是男是女真的很重要吗?没准世间若有女皇帝,并不一定比男人做得差。

    可他同样也很清楚,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要花上千百年的努力才能搬挪。

    “幸好开酒馆的人没有性别的规定。”走到一家酒馆门前,他兀自叹道。

    敏这般美的女主人总是能让人的酒兴更佳。

    他立在门口,望着熙攘的酒客,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有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这里还真是热闹。”

    他回头就瞧见了露白久违的笑容,她眼中蕴藏的漫天星海,似万千繁华,又像冬末树梢飘落的最后一片雪花。

    初新本想调侃说“我以为你不会再来见我了”,可终究觉得不妥。没有人愿意重提那个雨夜的事情,过去的已经过去,需要原谅的过去总是遗忘掉比较好。所以初新只是轻声问道:“你喜欢热闹的地方?”

    “在热闹的地方,我睡得更踏实些。”

    初新的心沉了下去。

    钻入耳中的聒噪毕竟是可以忍受的,由心生发的寂寞才是最难熬的,那是种赶也赶不走的痛苦,是避无可避的惩罚。

    他们没有去酒馆中喝酒,而是沿着街巷随意地散着步。两人都不吭声。

    说到底,初新在露白手中吃过好多次亏,“古树”这一组织的名声也并不好,初新已决定少说话,不该说的话他已打算半个字都不提。

    露白侧过脸来望着他,轻吐出几个字:“元欢是你杀的?”

    初新愣了愣,回答道:“也不能算是我杀的。”

    “所以,元欢已经死了?”露白的神情变得很复杂,像是失落,又掺杂了欣喜。

    听完这句问话,初新才明白自己又自作聪明了。他明明准备什么都不说,可一张嘴就全部都藏不住了。

    男人始终该记住,要瞒骗过聪慧的女孩子是没有任何办法的。

    绝没有。

    初新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你还想知道些什么,就直说吧。”

    露白茫然地摇摇头,她身后已闪出两道阴影。不知是初新惊惶的脸色还是背后的风声提醒了她,她略略抬起头道:“我有麻烦。”

    “是啊,”初新苦笑,“你好像总是跟着麻烦一块儿来。”

    越美的女孩子麻烦总是越多。

    两道黑影蒙着脸,手中各拿一柄亮闪闪的短刀。

    露白已退到了初新身后。初新惊讶地发现,更让自己感到不安的不是面前的敌人,而是擦着自己肩膀走过的露白。

    他的头很疼。让他头疼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奇怪的是,头疼的人说话反倒中气十足。

    “你们追杀她做什么?”

    初新才问了一句,两柄短刀就齐刷刷刺来,刺的皆是要害处,听发劲的喊声,有一人竟是女性。

    初新听说,在遥远的西域,有个新兴的游牧民族,其中的人们无论男女,都擅使短刀,长于刺杀。这个民族很快有了自己在汉人这里的新名字——突厥。

    很快,初新的衣衫被划拉得破烂不堪,每一下他都避开了,只不过在外人看来,避得很勉强。

    他没有注意这些,而是在思考这两名突厥人的来历。

    他忽然有了奇妙的灵感。

第一一二章 西域的新生代

    古书中关于突厥人的记载十多年后才出现,但是突厥人早已在中原武林中留下了踪迹。比起其他由来已久的马背民族,突厥人更富有新鲜的活力。旧事物终将被新事物取代,几个世代之后,中亚草原被突厥人及其后代所占领,直到成吉思汗的子嗣率领铁骑西征而来。

    他们的武功路数是初新从未见过的。

    一寸长一寸强,长兵器在交战中具备天生的优势,而突厥人却惯使短刀。短刀弄险,虽然能让兵器携带者的速度更快,却也强迫携带者必须近身才能实现攻击。

    他们贴得确实很近,近得初新能感受到他们的呼吸。

    其中一名疑似女性的蒙面人靠在他身边出招时,他还总能碰触到一些不该碰触的东西。

    露白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初新只能苦笑,他明白这两个短刀高手要杀的可能并不是露白,而恰恰是自己。

    “究竟又得罪了什么人?”他不由问自己。他突然想到了千金会的赌局,想起老人在临走时与他的对话。

    老人说:“参与到赌局中,却又没有坐上赌桌,意味着你时时刻刻有麻烦。”

    初新问:“什么麻烦?”

    老人没有回应他,而是继续道:“从此刻开始,你的麻烦会接踵而至。”

    初新的麻烦本就够多,再增加一两个已无所谓,他问老人:“为什么坐上赌桌的人不会有麻烦?”

    老人笑了笑:“因为我们足够有钱。”

    这理由真不错。

    老人居住的那三间巨大的屋子,仿佛一夜之间出现于洛阳城中,初新从没见过,他相信绝没有其他人见过。也许这就是金钱的力量,平地起高楼,高僧作屠夫。

    有钱人总是具备特权的,因为他们比一般人多些东西,一些没有脚却能行遍天下的东西。

    杀手之所以成为杀手,为的多半是财;妓女之所以成为妓女,为的多半还是财。

    或许这两个杀手也和自己一样受人所托,或许露白甚至“古树”也已经参与到了赌局之中。

    蒙面人的动作很快,可惜他们遇到的却是初新。

    在第十七次躲避过短刀的突刺之后,初新抓住了一人的手腕,夺过了他的短刀。

    这一抓一夺都是平平无奇的手法,在初新手里施展出来却不同凡响。

    当另一把短刀斜削来时,两柄短刀竟莫名其妙地碰在了一块儿,也都莫名其妙地断了。

    “谁派你们来的?”初新问这两个蒙面人。二人都被刚刚发生的变化吓懵了,好像并未听懂初新说的话,交头接耳了一阵,说的是不同于汉人官话方言的语种,倒隐约和红袍僧念的经文有些像。

    初新叹了口气,斥道:“滚!”

    这个字倒是天下通行,蒙面人双双往后翻了几个跟头,隐没于洛阳的屋舍间。

    洛城有热闹的角落,就有僻静的地方。

    此处就足够静,静得连落下根针的声音都能听见。

    初新没有说话,他在等露白开口。他觉得露白起码有四句话要解释。

    露白偏偏一句解释的话都没说,只淡淡夸道:“你的功夫似乎有了不小的进步。”初新只能回答:“马马虎虎。”他拾起了地上断碎的刀刃,若有所思。

    “他们是什么人?”露白问道。

    “他们是什么人,你应该清楚才对。”初新终于等到露白提及此事,迫不及待地反诘道。

    “你怀疑是我要害你?”初新的意思很明确,露白说得也很直白。

    “不然呢?”

    很久以前,初新就告诉自己,女孩子无故献殷勤对大多数男人而言绝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大多数男人的魅力不足以让女孩子无故献殷勤。

    所以要俘获女孩子的芳心,大多数男人必须去追。

    露白叹息道:“你始终不相信我。”

    初新望着她黯然的神色,狠下心道:“我毕竟吃过几次亏。我知道这种杳无人烟的角落适合刺杀,我也清楚既然他们招招攻向的都是我,就绝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他的话说得已够委婉。露白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总是让男人难以变凶。

    “是啊,说到底,你还是对我有戒心,”露白收拢了声音,“可我这回不曾做出任何不利于你的事情。”

    初新想,也许是露白见形势不妙,没有贸然出手罢了。

    他没有说,他在等露白把话说完。

    露白用手指指向初新,缓缓说道:“他们要杀的人本来就是你,你已在赌局之中,遭人忌惮,我将你带到此地,不过是想诱他们出手,帮你挖去暗地里的眼睛。”

    初新想,也许这只是露白的借口,可无论怎样,如斯念头毕竟是淡了些。

    露白继续说道:“你或许会怪我没有出手帮你,可你应该清楚,我若是帮你,反而会拖累你。”

    初新不再胡思乱想了,露白所言确有道理,高手相争时,武功低微者的参与反而会帮倒忙。心肠再硬的人听见露白的解释也会被打动,何况他本身就是个心软的人,何况露白也实在对他有救命的恩情。

    他怪自己不该因为刻板的印象与对“古树”的偏见而误会露白,轻声道歉。露白撇了撇嘴,从初新手中拿过一片刀刃,放在掌中端详。

    “西域胡人的弯刀,尔朱荣手下那名黑袍刀客使的正是这种刀。”初新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可这两个蒙面刺客用的刀更短,比匕首还短些。”露白用指尖轻触断刃,说道。

    “你听说过突厥人吗?”

    “突厥?”露白睁大眼睛望着初新,羞得初新扭转脑袋,重新把目光落在断刃处。

    他平举手中断刃道:“西域草原一支新兴的部族,族中不光男人能征善战,连妇孺也擅长技击格斗。”

    露白听得愣了神,那表情就像初次发现江湖中消息灵通的不只有“古树”而已。初新掂了掂断刃的分量,喃喃道:“我刚才想到一件也许有关联的事。”

    露白问道:“是什么?”

    初新没有回答,自顾自迈开了步子。露白只能跟着他走。

    醉仙楼的歌舞似永不停歇,只要有客人,醉仙楼就永远拿得出佳丽美酒。

    舞娘身上闪动的金鳞片和摇曳的丝带搅动着暧昧的空气,从底楼到顶层挤满了观众。

    走进醉仙楼的一刻,露白就啐了初新一口:“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做什么?”

    初新坏笑道:“还能做什么?”

    男人来醉仙楼和女人来醉仙楼的目的自然是完全不同的,不同男人来醉仙楼的目的却是基本一致的——遗忘生活带给自己的烦恼。

    女人若是光临此地,不是走投无路便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露白既未走投无路,也不想找不痛快,她杵在门口,不愿进去。初新只能陪她站在门口,指着人群中央舞动的异域女子问道:“那么多美艳的女郎如何跨越戈壁雪山来到中原?”

    露白翻了个白眼,道:“我怎么会知道?”

    “‘古树’中人都不知道的事情,有人却能办到。”

    露白忽然明白了初新的意思。

    洛阳城中若只有一个人知道突厥刺客的下落,那个人一定是醉仙楼的主人——宋允。

    “可是,宋老板若是派人刺杀你,他又怎会告知你呢?”

    初新摇头:“你恐怕并不了解宋家人。”见露白仍疑惑不解,他眨了眨眼睛,拽着露白走进了醉仙楼中,低声补充道:“他们可是出了名的老实。”

    门外的街道上,疲惫的宇文泰刚刚经过,朝着一家酒馆走去。

第一一三章 只恐烂柯人到

    夜已深。

    醉仙楼的丝竹管弦没有中断的意思,宋允也仍旧不见踪影。

    初新坐在板凳上,翘着二郎腿,满带着等待的迹象。

    露白望见他瞧向舞女的贪婪目光,忿忿道:“这样的舞蹈很好看?”

    初新信手拿起一杯酒,仰头喝尽,回答道:“舞美,人更美。”

    舞娘在人群中央扭动腰肢,身位交错穿梭,她们的脸上沁满汗珠,却是说不出的娇嫩艳丽。

    露白很不喜欢这个充满暗示和挑逗的地方,不喜欢眼神迷离的看客,也同样不喜欢回旋舞动的女人。她说:“她们或许也是孤女,或许是被卖到醉仙楼来帮宋老板挣钱的,你却有心思在这里看她们跳舞。”

    她自己也是孤女。她很讨厌那些控制弱者命运的人,也很讨厌甘愿被命运摆布的弱者。

    初新放下酒杯,淡淡道:“她们在醉仙楼挣得应该不少。”

    露白抓起初新放下的酒杯朝地上掷去,生气地说道:“这不是挣得多不多的问题。”

    地上没有发出酒杯碎裂的声音,或许是因为铺着名贵的波斯地毯,或许那酒杯本身是上好的玉石所制。

    “挣得多些,她们就能早日摆脱这样的生活,早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初新笑嘻嘻地望着露白。

    他的手里轻握着露白扔掷的酒杯。

    虽然他自己也不能确定,那些为生活劳碌奔波甚至出卖健康和尊严的人能否过上想要的生活,他也不期望三言两语能让露白转变看法,可他还是宁愿相信每个努力的平凡人都有闪光的明天。

    露白还想再说什么,有个侍仆来到初新和露白跟前,问道:“二位找我家主人?”

    初新点了点头。侍仆用一种一百个人看到,九十九个会满意的笑容解释道:“我家主人已走了,今天不再出现,但明天一定会来。”

    露白恰好是那一个会生气的人,可刚想生气就被初新按住了。初新同样微笑着回答侍仆:“那好,我们就在这里等他。”

    侍仆的笑意变得很怪异,好像在好奇难道面前二人要在醉仙楼睡上一晚。

    要知道,醉仙楼不是酒馆旅舍,是找乐子的地方。找乐子的地方向来有个规矩——不能过夜。一过夜,乐子大概率会变成麻烦。

    可醉仙楼的主人同样规定,不得驱赶客人,只要来客愿意,待多晚都不成问题。侍仆只能离开。

    三杯淡酒下肚,初新打开了话匣子:“这么说,你也参与到了这场赌局之中?”

    露白点点头。

    初新压低声音,又问:“你坐在今晚的圆桌边上?”

    “我是站在圆桌边上的,坐着和站着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这和老人的说辞吻合,能坐在圆桌边上参与赌局的,都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千金会中究竟有哪些人?”

    “我只能告诉你,他们中很多人在二十年前都是武林的不败神话。”

    说起不败神话,初新立刻想起了他的剑术老师,可天下之大,不败者又何止一人而已?

    “你怎么也会栽在他们手里?”

    初新总算问了一句关于露白境况的话,原本闷闷不乐的露白似乎有了些回应的兴致:“因为元欢死了。”

    初新想不明白元欢的死和露白参与到千金会的赌局里有什么联系。他只能追问。

    可露白忽然变了脸色,不愿再吐露半个字。

    话说半句总是让人格外心痒,初新却不再纠缠。他心里对任何事都有自己的分寸,别人不愿意做的事,他绝不会强迫别人,可他心头萦绕的疑团却仍是无法解开。

    神秘的三间大屋子,和蔼的老人,发出怪声的房室,圆桌和赌客……更不用说突然出现的穆越兰和露白。

    在他与老人告别时,他收到的指示是:自会有人告诉你下一步的安排。

    那个人又是谁,会在何时何地出现?

    他只能举杯,饮尽。人在困窘时能做的事情本就不多。

    有个人唤起了他眼中的光芒,一个背三把剑的人。

    这个人走路姿势僵硬,上半身在行步时就好像一块风干的木头。他从一间屋子中走出,而那间屋子正是初新记忆中自己曾寻找过的。

    “今夜的怪事可真多……”初新嘀咕了一句,立刻从座位处飞身而起,三步就踏上了二十来级的楼梯,横立于目标身前。

    他眼中的目标正是那个背三把剑的人。

    “喝酒吗?”初新寻不到合适的开场白,只能将右手弯成酒杯状,问道。

    “我不认识你。”那人冷冷地拒绝道。

    “可我却认得你。”

    “认得我的人,往往都想杀我,”他的态度依旧倨傲,“你想不想?”

    “我不想杀你,”初新摆了摆手道,“确切地说,我不杀人。”

    “那就快让开。”他在警告,声调却没有太大的起伏。

    他始终平视着初新,眼神稳定得就像他的双手。

    他佩剑,佩剑的方式不同寻常。他浑身散发的,是一种初新从未领略过的杀气。

    他身上的杀气不仅可以吞噬他的对手,好像还能摧毁他自己。

    “你能用三把剑?”初新无视了他的警告,提出了自己所关心的问题。

    “不能。”

    这个回答显然让初新很失望:“那你为什么要背三把剑?”

    “因为我非这么做不可。”他说的话颇难解,初新简直连一个字也听不懂。

    “你一直在那间屋子里?跟你进去的那些人呢?你为什么让他们散布流言?”初新不再深究剑的事情,而是一口气问出了他心中的问题。

    “你很烦。”

    复杂的一系列疑惑,他用三个字就打发了。这回初新却并不想轻易放过他:“既然你不说,不如我自问自答。”

    他抱臂。

    他抱臂的姿势很奇怪,分不清左臂右臂哪条在前。他的身体左右对称,两边似乎全无不同。抱臂便是在示意初新说下去。

    “虽然我不清楚那间屋子有怎样奇特的布置,可我明白一件很重要的事——你也是赌局中的人……”

    提到“赌局”,背三把剑的人眼里还是起了一丝波澜。

    那抹异样的神色,让初新更加笃定了他的判断:“那些要命的言论只是赌局中一方的试探罢了,为的正是瞧瞧另一方的应手。”

    “此话怎讲?”

    “看来你终于愿意和我说些话了,可巧合的是,我却不想和你再说下去。”

    吊胃口的人事初新今天已见识得够多了,初新决定也吊吊别人的胃口,所以在说完这番话时,他就已转身准备下楼。

    身后剑来。

    先于利剑刺来的是两股剑气,剑气有时比利剑还要伤人。

    这两股剑气纠缠环绕,似能封住敌人任何反击的路线和出手的角度。

    但初新终究非同一般,如此危急时刻,他却从容地向后一靠,朝剑的方向迎去。

    这分明是找死的一手,可偏偏他没死,活得好好的,两柄利剑却已被他用肩膀击落。

    转过身,初新重新面对着背三把剑的人。此刻他背上却只留下了一把剑。

    “拔你的最后一把剑,或者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都告诉我。”

    这是警告。

    “这把剑是拔不出来的,我也绝不会告诉你任何事,因为这两者的结果是相同的。”

    初新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懂,问道:“拔出第三柄剑,你就会死?”

    “是的,当第三柄剑出鞘时,我的生命也将完结。”

    他的额头有汗,衣衫单薄。他将衣服解开,褪下,背对着初新。初新的瞳孔收缩,胃也跟着收缩。

    他的脊柱用匪夷所思的形状弯折着,维持他上半身平稳的,恰好是那柄已镶嵌于他身体中,被绑了个严严实实的剑。剑锷和剑柄抵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脖颈。

    这剑拔不得。一旦拔了,或许他的脑袋就会像被拦腰砍断的巨木般,与身体错位分离。

第一一四章 灰黑的童谣

    夜深了,人们已不知道此时是何时,该将它呼作“今天”,还是该称作“明天”。

    醉仙楼的热闹有了消减衰颓的态势。

    西南方的角落有张桌子,桌上有杯,杯中有酒。

    坐在桌子旁的只有初新和露白两个人,一人喝酒,一人不喝。

    露白终于还是没忍住,嘟嘴问道:“你就这么放走他了?”

    初新猛灌下一口酒。他今晚已不知灌下了几口酒。他说:“没办法,就算我强留住他,他也绝不会说半个字。”

    “为什么?”

    “他怕死。”

    怕死的人往往有时是最固执的人。

    “你怎么知道他怕死?”露白不信。她不相信一个脊柱弯软,靠着一柄剑捆绑支撑求生的人会怕死。

    “他若是不怕死,何必急急忙忙脱下他的衣服给我看他的后背?他若是不怕死,何必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活在世上?”初新又倒了一杯酒,仿佛也被那种烧灼的疼痛感染。

    露白若有所思。

    “怕死”究竟算是懦弱,还是勇敢,其中的界限她好像分辨不清了。或许死亡本就是件容易的事情,能够昂首挺胸认真生活的人才真难得。

    “你真的打算在这里一直等吗?”露白看了看留在醉仙楼中的客人,将自己的发梢绕在指尖把玩,困意已悄然来袭。

    “嗯。”短短的一个字,可以表示很多意思。

    初新这里的意思是肯定。

    他本来还想解释自己等待的动机:也许有人会来告知他下一步的行动,也许宋允会在夜深时返回醉仙楼,也许洛阳城又会发生昨晚那般惊心动魄的事情……然而他什么都没说,就连劝露白先行离开的话也没讲。

    这样寂寞的夜晚,若是一个人喝酒,无人相伴,实在是件过分难熬的事。

    等待是否有意义呢?

    没人清楚。可能到了第二天,宋允的手下又会来告诉他们:宋老板今天不来,他明天一定会来。

    想到这里,他不禁笑出了声。

    “有什么好笑的?”露白打了个哈欠。

    初新不理会她的问题,反问道:“你困吗?”

    露白也没有理会初新的问题,自顾自说道:“我小时候,在晚上,常常抱着那户人家的婴儿,催他入睡。他总是不肯乖乖闭眼,还喜欢叫嚷,害得我又困又怕。”

    初新不说话了,他知道露白是孤女,孤女的生活总是不易的,没有黄金的童年,梦也碎得比较早,比较彻底。

    “为了不被那家主人打,我一边哄,一边还要唱歌谣给他听。”

    唱的是什么童谣呢?露白紧接着竟真的哼了起来:“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来。十兔子问她为什么哭?九兔子说:五兔子一去不回来。”

    这哪是童谣,简直比鬼故事还吓人。

    初新皱了皱眉,问道:“听了你唱歌,娃娃还能睡着?”

    露白的眼睛瞪得很大,她那双明亮的眼中,突然闪动着惶惑和恐惧。她阴恻恻地告诉初新:“他睡着了,睡得很香,永远不会再醒来。”

    初新听得有些发毛,半晌不敢说话。露白忽然扑哧一声笑了:“我跟你开玩笑呢。”

    初新也笑了,苦笑:“这玩笑可并不好笑。”

    他们二人的笑容冻结了,在同一时间。

    因为他们都听到了醉仙楼外灰暗的街道上传来的歌谣声:“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来。十兔子问她为什么哭?九兔子说:五兔子一去不回来。”

    他们望着彼此,想从对方脸上找见一点儿正常的神色,以确认童谣声是他们脑中的幻觉,可两人的眼神里分明装满了惊恐。

    初新双手扒拉着窗牖,轻轻探出脑袋,发现街心有个灰袍人站立着,怀中似乎抱着什么东西,他的脸隐没在黑色中,可从双脚站立的方向可以辨认,他正面朝醉仙楼,更确切些,刚好面朝着初新。

    “你也会唱这童谣?”初新索性大大方方地将半个身子都露在窗外面,问那灰袍人。

    “这可不是什么童谣,”灰袍人的衣角微摆,他的声音也缥缈得像洛河四月的风,“这是杀人的暗语。”

    灰袍人怀中的东西猛地飞来,初新想躲,却发现自己已进退两难,只能伸手去接。他暗叹不妙,自己从狭小的窗户中探出上半身的举动并不明智,可接住却发现那只是一个布包裹,什么危险似乎都没有。包裹中有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初新再去看灰袍人时,街道上只剩下了两个醉汉。

    他把包裹放到桌面上,露白问:“这是什么?”他只能摇摇头,因为他不知道这是什么。

    哭声,沉闷的哭声响起。

    初新惊诧之中打开了严实的包裹,里面是一个婴孩和一卷纸。

    “呀,是个孩子,”露白皱起眉,“看起来不过半年大。”

    “这可不是孩子,是块烫手的山芋。”初新摇了摇那张纸,无奈地说道,“这大概就是他们派给我的任务。”

    纸上只写了十六个字:今夜婴童,明朝天子,劝君善待,毋使遭灾。

    露白接过纸张,默念了几遍,看看初新,又看看哭泣的婴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到底是个女人,女人天生具有母性,尤其因为前半生孤苦,露白很喜欢小孩子,越小的便越喜欢。她把婴童抱在怀里,一边轻晃,一边哼唱着曲调,唱的竟还是那首关于兔子的童谣。

    初新实在不想再听见那首童谣了,可他克制住了喝止露白的念头,他想着,或许露白只会这么一首童谣。虽然根据灰袍人的说辞,这已不能算是童谣了。

    十六个字他很快就倒背如流,可他不明白,这个孩子为什么是“明朝天子”。

    他只感觉麻烦在接近。

    一个接一个的麻烦。

    醉仙楼的歌舞忽然失色,所有酒客不再醉醺醺,他们的眼睛在初新看来都变得凶残贪婪的,这地方已不知不觉成了修罗场。

    修罗毕生是战斗为旨趣,以战斗为意义,修罗场便是他们死斗的尸坑。

    人的感觉真是奇妙,明明什么都没变,弹指间却又像什么都变了。

    “我们得离开这里。”

    “什么?”

    “离开这里,回一家酒馆。”

    他清楚此事非同小可,他一定要换一个熟悉的地方,没有太多埋伏的地方度过今晚。

    可当他和露白站起时,初新才明白,自己根本插翅也难逃。

    醉仙楼内的布置在他眼中,竟像是一道道巧妙的屏障,恰巧让他身处的这个角落成了一片死地。

    为什么自己在坐到这里之前没有发现呢?还是无论自己坐在什么位置,桌椅板凳酒坛子都能摆成令自己难受已极的阵型。

    正当初新头皮发麻时,从大门外走进一个人。

    他一身素缟,腰际佩剑,剑的样式很独特,很细,颜色却很亮。

    “金丝剑!”露白惊呼。

    湘东云中剑灵隽的佩剑正是金丝剑,来者也正是湘东云中剑。

    初新的手握紧。

    “坐。”灵隽指着角落的一张桌子说。他的眼神飘忽,说不清他在看什么,可初新却感觉到,灵隽正在和自己说话。

    他只能坐下。

    他坐下的位置恰好是他站起来的地方。

    灵隽慢慢地朝他走来,步法漂亮而干脆,很快就到了他跟前。

    一同来的还有一股凌厉的剑意,沾到即可伤人的杀气。

    “阁下是来杀人的?”初新不动声色,右手却已摆好架势,随时可以拔剑。

    “是,来杀这孩子。”灵隽瞥了瞥露白怀中熟睡的婴孩,吓得露白抱得更紧了些。

    “几个月大的孩子你也要杀?”初新的嗓音里满是讥诮,他认为像灵隽这样的剑客不该做如此败类的勾当。

    “你不懂,”灵隽的脸上只有一抹莫名的悲戚,“他是个男孩,半岁大了,虚岁便是两岁。”

    初新确实不懂。

    他发现人和人有时真的很难沟通,他发现洛阳城里任何人说的话似乎都藏着无穷的玄机。

    他唯一懂的就是,不论露白怀中的婴孩多大,都是一条生命,一条宝贵的生命。

    这是他拔剑的理由。

危险的重遇

    宇文泰立在一家酒馆门口很久,却没有走进去。

    柜台处的敏确实很美,很好看,可宇文泰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敏的身上,而是瞧着一个油光满面的人。

    那个人正啃着鸡骨头,鼻梁很塌。

    一根鸡骨头已经连半片肉也找不到,可啃鸡骨头的人依然满脸的享受,如品珍馐。鸡骨头上发亮的,更多的是他的口水。

    宇文泰认识他。

    曾经在一家酒馆现身的三名商代遗民中,塌鼻梁是武功最高者,即使他装作傻乎乎的模样。

    宇文泰隐约感觉到,洛阳的商朝遗民或许也有想得通的,看得更远的人,他们早已不死守祖先的遗训,开始向世俗妥协,干起了杀手之类的勾当。

    盘庚如此,商汤如此,这个塌鼻梁也不例外。

    宇文泰朝塌鼻梁走去,塌鼻梁继续舔他的鸡骨头,仿佛不认识宇文泰,仿佛世界上除了他手中的鸡骨头已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挂怀。

    “你好。”宇文泰问了声好。

    塌鼻梁点了点头,眼睛又下意识地聚在了一块儿,像极了生而低能的模样。

    宇文泰哑然失笑。他们上次见面时还势同水火,剑拔弩张,此刻却好像从未谋面。他摇了摇头,准备进一家酒馆。

    他突然感觉到身后有凌厉的剑气袭来。

    当他挥剑抵挡时,却发现剑气发自一件小小的物什。

    一根光不溜秋的鸡骨头。

    塌鼻梁用两根手指简简单单地捏着鸡骨头,却将宇文泰震得退了几步。

    “你要杀我?”宇文泰原本半只脚已将踏入一家酒馆,他显然对塌鼻梁的偷袭行为很不满。

    “不杀。”塌鼻梁又开始舔鸡骨头。

    宇文泰瞥了眼剑鞘上沾到的口水,有些恶心:“那为何出手?”

    “今晚进这家酒馆的人,都得死。”塌鼻梁笑了,露出了两排黄牙。

    “那你为什么不杀里头的人?”宇文泰也觉得好笑,指了指满酒馆的客人。

    “他们在我来之前就已经在里面了。”

    “也就是说,你是专门来杀之后进酒馆的人的?”宇文泰百思不得解,天下根本没有这样的道理,可塌鼻梁偏偏在点头。

    “你喜欢啃骨头?”宇文泰站在一家酒馆门口丈余处,有些进退维谷,只能随意地说几句话。

    说话不仅能让对手松懈,更能让自己松弛。

    松弛下来对于剑客而言有重要的意义。

    “喜欢。”塌鼻梁看宇文泰的方式,就好像在盯着一块骨头,一块鲜脆的软骨。

    宇文泰受不了这样的眼神,只能继续问:“什么样的骨头?”

    他或许不该这么问的,可情急之中只能想到这样的问法。

    “鸡骨头,猪骨头,羊骨头,牛骨头。”塌鼻梁的眼睛又向中间聚拢。他似乎一思考就会变成如此怪诞的模样。

    宇文泰在听。听的时候也在寻找塌鼻梁的破绽,寻找进攻或逃跑的机会。

    他明明看到了许多破绽,可他的直觉告诉他,他根本打不了,也跑不了。

    塌鼻梁好像瞧明白了这一点,补了一句:“还有人骨头。”

    宇文泰的指尖冰凉。他的背上还留有剑痕,肺腑仍有内伤,塌鼻梁的武功底细他还没有摸清楚,未知让人恐惧,让人生发各种不安的揣测。

    宇文泰开始下意识缓缓后退,然而塌鼻梁并没有动。他在啃鸡骨头,鸡骨头的滋味确乎是比人骨头好,塌鼻梁的陶醉表情宣示着这一点。

    有个酒客踏进了一家酒馆的店门。

    宇文泰就瞧着他安然无恙地进了酒馆,塌鼻梁没有任何要伤他的意思。

    “你不杀他?”宇文泰禁不住问。

    “我为什么要杀他?”塌鼻梁乐了。

    “那你为什么要杀我?”宇文泰怒了。他忽然明白,世界上有很多人根本无法理论,可当他问出这句话时,他便又落入了与人争辩的泥潭中。

    “因为你有剑,我害怕。”塌鼻梁两根手指捻着鸡骨头,用鸡骨头指了指宇文泰的剑。

    剑长三尺七寸,精钢铸造,好剑。

    “那我就解下我的剑。”宇文泰朗声道。

    说完他就后悔了。他持剑尚无必胜把握,更何况弃剑。塌鼻梁明明是在诱他放下利刃,他又怎可轻易听之任之?

    “好,那你解下你的剑。”塌鼻梁咧开嘴笑道。他笑起来总是露出八颗黄牙。

    宇文泰的手握紧。

    剑客失去剑,就像壮士断臂,毒蛇啮齿。更何况他面对的是可能比毒蛇更恐怖的对手。

    “他让你解剑,你就解吧。”

    敏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

    塌鼻梁愣住了,仿佛看见了一块世界上最美味的软骨。宇文泰只望了敏一眼,就把剑解下,放在了地上。

    他只用一眼就似乎了解了敏的所有想法,流星飒沓般大步朝酒馆内走去。

    塌鼻梁依旧啃着骨头,可那块鸡骨头却不再香了,失去了吸引力,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宇文泰的后背处。

    宇文泰走进了酒馆,塌鼻梁什么都没做。宇文泰很快就发现,敏藏在背后的那只手握着一柄剑,一旦塌鼻梁有任何动作,她就可以将剑递给宇文泰,或者自己出手抵挡塌鼻梁的攻势。

    可让宇文泰更觉得胆寒的是立在原地的塌鼻梁:他是否已发现敏的小心思?为什么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要针对自己?

    宇文泰忽然感受到,有柄利剑悬于自己头顶,自己却浑然不觉。

    这一切好像都和千金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敏向宇文泰使了个颜色,宇文泰便落座,倒上了一杯酒,仰头饮尽,聊以镇定。

    “他人呢?”宇文泰问的自然是初新。

    “不知道。”敏说的是实话。

    “我有事要找他帮忙。”

    “又要在我店里闹出人命来?”敏一句话讥得宇文泰闭上了嘴。

    可能刚刚她还在帮你解围,眨眼间旧账就又会被翻起,好是好,坏是坏,没人分得比敏这样的女人更清楚。

    宇文泰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酒,等待初新露面。他不敢喝得太快,他怕等自己清醒后,脑袋已和身体分了家。

    李神轨便是这样轻描淡写地被取走了性命。

    初新当然还回不来。

    他面对的是湘东云中剑。灵隽的剑很快,也很独特,以西域传入中原的金丝铸造,软而锐利,韧而坚硬。他的剑法更别致,剑招中根本没有“刺”这一则,因为他根本无法刺。优秀的剑客出剑迅猛,金丝剑细软,一用刺法,剑就会弯折。

    可偏偏这让初新很头疼。他摸不准灵隽出剑的路线,金丝剑总像龙蛇般回旋。每当灵隽的剑从两侧袭来,他除了后退便没有抵御的办法。

    一旦他竖剑硬挡,金丝剑就能弯折,剑尖就能伤到初新。

    他很快就被逼到了角落。

    灵隽的剑又自一侧攻来,初新避无可避,只能身子向下一沉,使出了千斤坠的功夫,从灵隽胯下迅速滑过。灵隽剑势不收,金丝剑于半空中盘旋一周,又击向地上的初新。他用于滑行最后的劲力耗竭,观战的露白断定:不出六七个变化,金丝剑会在初新的咽喉处划出一道口子。

    六七个变化转瞬即逝。

    金丝剑经过。

    醉仙楼的空气凝滞,连同灵隽和初新的动作,金丝剑的速度太快,露白根本看不清,她却在心中感受到了一阵刺痛。

    她是个孤儿,从未有过心如刀绞的剧疼感。就像是在大海中航行时,被一场风暴夺走一切,孑然孤身。

    神既然创造了人类,给予人类幸福和希望,为何又要平白无故地收回?

    她耳边回响起了关于兔子的童谣,她不清楚那首童谣背后的含义,可她却已被吓得手脚冰凉,后悔自己起了个坏头。

    这首童谣说到底是她自己先唱起来的。

    灵隽该过来了,该用他手中的金丝剑结果自己和怀中的婴儿,可他偏偏没有过来,反倒是躺在地上的那个“死人”站起了身。

    有些人本就是不那么容易死的。

第一一六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初新站起来的动作不仅迅捷,而且不慌不忙,就好像在他脖子边上的金丝剑绝不会再刺来一样。

    金丝剑果然已不动了。

    它动时有多快,停下就有多快。

    灵隽的眼中满是惊讶。过了很久,他才开口道:“换作平时,这一剑本该割开你的喉咙。”

    初新笑道:“换作平时,我还会多用几分力气逃命。”

    露白看不懂:明明咫尺距离,初新的喉咙为何会安然无恙?

    直到她发现灵隽的双腿已经动弹不得。

    千钧一发之际,初新在钻胯时竟封住了灵隽的穴道。

    “时间仓促,只来得及点你两处要穴,”初新松了松手腕,“不过两处已足够了。”

    “可那毕竟只是腿上的穴道,我的剑还在我的手中。”灵隽冷冷道。

    “的确,金丝剑刚柔并济,你的剑法又快如游龙闪电,光封住你腿上的穴道还不够。”初新承认这一点。

    “那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是伤不到我?你自己应该明白。”初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随意地说道。

    灵隽好像懂了,却又不够确定。初新竖起了三根手指:“原因有三点,首先,你的金丝剑柔软,根本不可能指望它在挥动时使出刺的剑招,一旦我算准了你的剑路够不到我的咽喉,它便绝对碰不到我。”

    灵隽问:“你何以算准我的剑碰不到你?”

    “这便是其他两点了,”初新收回了一根手指,“优秀的剑客出剑绝不会毫无保留,而是将力道压在合适的位置,不多不少,我想你肯定也一样。你的剑必定会割一处寸余大小的口子,因为这样已足够致命。”

    灵隽点头:“原本是这样。”

    “之所以这一剑并未杀死我,只因为你之前损耗的气力已太多。”

    初新指了指灵隽的右手,接着说道:“你的武功本属轻灵一路,却要拿着一柄重剑挥舞,难免会脱力,用劲的分寸感就会变差许多。”

    灵隽的上半身还能动。他下意识地低头瞧了眼自己拿剑的右手,发现它仍在颤抖。在暗室中那场惊险的战斗,他和对手都抓错了武器,用金丝剑的他不得不使用一柄数十斤沉的重剑。原本同样的位置,现在的他必须用十二分的力气才能够到。

    “我输了,”灵隽说道,“我的性命你随时可以取走。”

    初新叹道:“现在的人似乎越来越不惜命了。”

    灵隽道:“这是规矩,千金会的规矩。”

    初新问道:“千金会有多少规矩?”

    灵隽无奈地笑了笑:“看对谁而言。”

    初新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对于赌局中拼命的人和对于赌桌旁下注的人,规矩显然在数量和内容上都相差很多。

    “我击败了你,你的性命便交给我处置?”初新问道。

    “是,你击败了我,我的生死由你定夺。”灵隽反转了金丝剑的剑柄,剑尖朝自己,显然是要把剑给初新,让初新用自己的爱剑执行自己的末日之刑。

    初新却解开了灵隽的穴道。

    “我不喜欢杀人,你走吧。”

    灵隽没有半点儿吃惊的意思,这反倒让露白和初新很讶异。他说:“我曾经也见过这样放走对手的人,他们在赌局中都没有太好的下场,无一例外。”

    初新反问道:“难道那些杀了对手的人都能善终?”

    灵隽叹了口气,道:“起码他们不会被自己放走的人杀死。只要参与到了赌局之中,杀与被杀就绝没有停息的那刻。”

    初新已不打算再听他说下去,敷衍道:“等我找到神医许伯纯,我就退出千金会,到那时我就不会有麻烦了。”

    “根本没有退出的办法。”

    “什么?”初新刚坐下,就又站了起来。

    “圆桌边上的人绝不容许他们的玩物轻易离去,因为要搜罗这么样一批武林好手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不仅要花费大量的人力财力,还要耗去他们众多时间。”灵隽解释道。

    “如果我硬要离开呢?”初新追问。

    “他们会以各种你想不到的办法留住你。”灵隽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奇异的恐惧,联想到那具靠一柄剑维系弯曲脊柱的身躯,初新的心也忽地被悬在了半空。

    “这些办法一定能留住人?”初新禁不住问。

    “一定能。”灵隽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他自己正是被留在赌局中的人,他的答案当然是“一定能”。

    “身处千金会中,能做的就是听凭他们的摆布,直到在赌局中油尽灯枯。”他补充道。

    世界上是不是很多人都在某种力量的摆布中枯萎腐烂?

    初新厌恶这样的力量,可这样的力量往往又是压倒性的,是让人不得不臣服的。他还有一件事没弄明白,于是他问:“你知道我们身处的是个怎样的赌吗?”

    灵隽没有给他回答,本就不是什么问题都能回答的。

    也许灵隽的性命连同家小都在千金会的掌握,也许他有什么足以令“湘东云中剑”身败名裂的把柄落在了千金会手中。

    那初新自己呢?千金会有什么手段让他甘心低头?

    他忍不住苦笑,因为此刻的他相当于已经向千金会妥协,已经陷在了泥潭之中。

    有时他也会问自己,救这些毫不相干的人,放过那些罪大恶极的人究竟算不算对。可无论什么样的生命,他都怀有一份尊重和敬意。

    灵隽已经走了。

    他是喝完一杯酒之后再走的。

    走之前,他告诉初新:“你起码还要面对三个对手。”

    初新意兴索然,本不想知道他将要面对什么,可他还是问灵隽,接下来要杀这婴孩的是怎么样的人。

    灵隽告诉了他三个名字,三个江湖中响当当的名字。初新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毒蝎子”杨二娘,用毒的绝顶高手。世上若是有一人能将下毒变作艺术,那么这人一定是她。

    据说漠北一个村庄的地下埋着不计其数的财宝,可村庄里卧虎藏龙,寻常匪贼难以接近,中原的高手又不愿赴漠北犯险,人们就想到了杨二娘。

    一场大雾之后,这个村庄上下三百七十二口人悉数赤膊躺在雪地之中,面带微笑而死。

    这场雾自然是杨二娘的杰作。

    “妖刀”王十,他原本是个很低调的人,他的名字完全是被他的对手吹响的。同他交手过的人,不死也得搭上一条胳膊。

    活下来的人说,王十的刀是世间最快的刀,突破了人类能达到速度的极限。

    只有真正孤傲的人才能练出这样的刀法,王十就是个孤傲的人。世人皆好名利,他偏偏不随流俗,蔑视武林中的前辈高人和朝堂的达官显贵。他做事不论对错,只看做这件事的人多不多。

    他总喜欢做一些没什么人敢做愿意做的蠢事,而且能将蠢事做得非常聪明。

    这本来是个不会听任操控的怪胎。

    可连王十这种人也无法脱离赌局,无法脱离千金会吗?

    初新心里又起了一层雾。

    第三个人更可怕。

    初新忍不住想喝杯酒。

    水滴声。

    不知从何而来的水滴声。

    “你有听到奇怪的声音吗?”初新问露白。露白摇头,她忙着逗弄怀中的孩子,根本没有空搭理初新。

    女人果真是天生就像母亲的,可爱的婴童轻易就让她忘记了危险。

    初新喝完那杯酒,桌子另一头竟已坐着一个女人,用手托着腮帮,笑盈盈地望着他。

    娃娃开始哭,露白悄悄地挪了挪位置,仿佛瞧见了一只毒蝎子。

    这貌美的女人正是“毒蝎子”杨二娘。

    “我以为杨二娘长得也像只蝎子。”初新说的第一句话就差点让杨二娘跳起来,可她毕竟是三十几岁的女人,比寻常的小姑娘沉得住气。

    她没有回应初新,而是打量着露白,最后把目光落在露白怀里的孩子身上。

    初新瞬间变了脸色,他害怕杨二娘的目光里有毒。

    “你要杀这孩子?”他问。

    杨二娘只是向他使了个很媚的眼色,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回答我!”初新终于忍不住拍桌而起,在那一瞬间,他才发现自己于心理上建立的微弱优势已荡然无存。

    被激怒的不是杨二娘,反而是自己。

    “别生气呐,坐下。”杨二娘的声音同样很好听,可在醉仙楼的这方小角落里,她简单的话语却像死神的判词。

    初新本已有些困,有些疲惫,却又必须强打精神注意杨二娘的一举一动。

    他知道杨二娘随时随地都能用毒,以他绝对想不到的方式。

    杨二娘转过头,又一次面朝露白,自言自语般说道:“皮肤还真嫩,脸也长得俊俏……”她忽然凑近了些,鼻尖几乎抵到了露白的鼻尖,问道:“如果我让你脸上长满黑疮,变成人见人憎的模样,你会哭吗?”

    她的鼻子上会不会也涂了毒药?

    露白吓得不轻,边哆嗦边往初新的方向挪。

    无论什么样的女孩子,碰到这样的威胁都会害怕的。

    祸不单行,她最后的靠山竟然脑袋一沉,栽倒在桌上。

    杨二娘在笑。

第一一七章 断刺的毒蝎

    “你笑什么?”露白没有尝试唤醒初新,她明白这么做无济于事。现在,她或许要以一己之力面对接下来的对手。

    “我当然是在笑你。”杨二娘像只盯着猎物的狐狸,眉眼弯曲,泛着青光。

    “我有什么好笑的?”露白倒并非不知道自己身陷窘境,只是想多说几句话拖延时间而已。

    “跟错了男人的女人,总是有些滑稽的。”杨二娘指了指趴在桌上的初新,掩嘴笑道。

    “他不是我男人。”

    哪知杨二娘笑得更放肆:“连男人都没有的女人更可悲,我都有些心疼你了。”

    “难道你有?”露白开始将战火引至杨二娘身上,关于论辩吵架,女人似乎天生就擅长。

    杨二娘短暂一怔,立刻回答:“我当然有。”

    “你这样的毒蝎子也有姘头?笑死人了。”露白故意说得很响,巴不得醉仙楼里的客人都听到。一个女人有“毒蝎子”这样的外号可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杨二娘的脸已憋得通红,可她的年岁毕竟较长,很快就寻到了反击的办法。

    “你不想知道他中了什么毒?”

    露白漫不经心地答:“不想。”

    杨二娘吃了个哑巴亏,可她仍有后招:“你这张俏脸也不想要了?”

    “你不敢动我。”

    “我不敢动你?”杨二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说完的一刻,她就出手了,五根手指戳向露白,她的指尖甚至都显出了灰青的颜色。

    露白没有躲闪,而是迅速说了句“青木楼”,杨二娘的手指便怎么也动弹不了了。

    “你是青木楼的人?”杨二娘收回了手,显然“青木楼”三个字中藏有奇妙的,值得敬畏的力量。

    “你应该知道,青木楼和你所在的血衣楼于这场赌局中联手了。”露白敲击着桌面,低头瞧了眼怀中的婴孩。

    “所以,你也是来杀这孩子的?”杨二娘满腹狐疑地坐回到位置上,因为露白看起来根本不像个杀手。

    “我家主人自然比血衣楼主更有远见,这孩子不但不能杀,还得供起来,好生保护。”露白煞有介事地说道。

    “为什么?”

    “我问你,你们为什么要杀他?”

    杨二娘就老老实实地说道:“因为他对整个赌局有至关重要的影响。”

    “为什么他会有这么大的影响?他不过是个孩子。”露白又问。

    杨二娘说不出了。她只知道这么多。在千金会赌局中的人向来知道得不多。

    露白自问自答道:“只因他有皇族的血脉,他有资格成为天子。”

    杨二娘冷笑,诘难道:“当今天子刚刚即位,怎么会再让一个小孩子登基?又不是过家家。”

    “问题就在于那刚刚即位的天子,”露白压低了声音,主动凑近,几乎用鼻子抵住杨二娘的鼻子,“那天子并不是天子。”

    “什么意思?”

    “你见过历朝历代哪个女人成为天子吗?”

    杨二娘还真没见过,她连听说都不曾听说过。

    天子,天子,那必然是天的儿子,怎可以是女人?

    杨二娘吸了一口气,她忽然意识到了这个婴孩的价值。倘若皇位的继承人是女的,胡太后势必要寻一男童来替代。

    露白适时地问道:“你说,这孩子杀不杀得?”

    杨二娘是个聪明人,她知道古时候有个枭雄叫曹操,挟天子而令诸侯,于是她说出了一番聪明的言语:“杀不得,留着比杀了更有用。”

    露白的逻辑圆满了:“所以,你不仅不能杀他,还得和我们一起保护他。”望着杨二娘信服的眼神,她暂时松了口气。她希望杨二娘蠢一些,愣一些,帮她抵挡住接下来的强敌。毕竟任何人要想不被杨二娘毒倒,还是很有难度的。

    可她还是低估了自己的族类。

    女人要想骗女人,简直比男人骗女人,女人骗男人难太多了。

    那只不过因为女人了解女人,杨二娘的岁数又比露白大了一轮。

    杨二娘的手已掐住露白的脖子:“你真当老娘好骗呐。”如果她真的这么容易就被唬住,她也就不会被江湖同仁称作“毒蝎子”了。

    露白的咽喉冰冷,杨二娘的指甲仿佛铁铸,她虽然看不到,却能想象得出那些青黑的手指。这样阴毒的指法不知是杨二娘吃掉第几只毒蜘蛛后练成的。

    指甲里会不会有毒?

    想到这里,一阵昏厥感袭来。有没有毒好像都不怎么重要了。

    死人又何必在乎身上有没有毒呢?

    露白还想说些什么,她的嘴仍努力开合着。

    忽然,一双手如闪电一般封住了杨二娘的六处穴道。杨二娘手上的力道顿时松懈了,露白得以喘息。

    她早该想到,初新不会轻易被毒倒,可她还是想不通原因,也有些生气:要是他出手再快些,自己也不至于被掐住脖子难受这么久。

    杨二娘尚能说话。她说了句很笨的话:“你本该睡上三天三夜的。”

    初新笑了:“一个酒鬼的鼻子总是很灵的,我虽不知你用什么手法在我酒杯中下了毒,却还分辨得出这杯酒已和其他酒不太一样了。”

    杨二娘不信:“那药无色无味,你又怎能闻出来?”

    初新又笑了:“这就好像老厨师拿捏火候,老木工砍树,虽然板式都是同一个板式,感觉上却是天差地别。”

    杨二娘仍是不信。

    初新没有再解释。这本就不是通过解释能解释的道理。

    “长夜漫漫,不妨我们一块儿坐这儿,等另外的刺客来。”

    杨二娘没有选择,她除了嘴巴眼睛之外,根本没有能动的部位。露白狠狠地将她按回座位。杨二娘感觉自己的尾椎骨都快断了,下手真狠,连初新瞧见都皱了皱眉。不过,他更关心的不是杨二娘的屁股。

    “什么是青木楼,什么又是血衣楼?”

    这两座楼和千金会有怎样的联系,和神秘老人所在的三间大屋又有什么渊源?他没有急着问出口,问得太多或许会适得其反。

    “青衣楼和血衣楼都是千金会十二楼的其中一座。”露白解释道。

    “千金会十二楼?”

    “十二楼是千金会赌局发生的十二座楼,对应下注的十二股势力,青木楼和血衣楼都是其中一支。”

    杨二娘插嘴道:“你不该说这么多的。”

    露白轻笑道:“我不是千金会十二楼里的人,又何必怕?”

    初新问:“既然你不隶属于千金会,又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甚至知道我在赌局之中?”

    露白自然地回答道:“别忘记‘古树’是做什么的。”

    “古树”组织的情报能力自然是毋庸置疑的。

    初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千金会十二楼里又有哪些人,分别在哪里?”

    这次露白却摇起了头:“千金会是个神秘的组织,权势又大,十二楼似乎都没有固定的位置,各楼的楼主也身份不明。”她指了指杨二娘,又说道:“像她这样的人是绝不敢泄露各楼的秘密的。”

    初新想到了那个背三把剑的人,他们都一样,宁死也不肯多说半个字。

    这是何等的威慑力,不仅逼人臣服,还能令人誓死听命,初新的心不由下沉。

    “在这一点上,你们和我都一样。”杨二娘反唇相讥道。

    初新和露白都知道,杨二娘没有说假话。

    “他们都是因为无聊才发起这些赌局的?”初新对于这一点仍心存疑虑,他不相信有人会无聊至如斯地步,或许只是因为他无法理解这样的人。

    一个人每天都不必为生活奔忙,又没有远大的志向,唯一能做的自然就只有排遣无聊。

    无聊是件极为致命的事情,它会让你觉得生命是毫无意义的,存在荒诞得不可理喻。

    “也许吧,谁又知道呢?”露白努了努嘴,显然她也不理解这些大人物的内心。

    “在他们设下的赌局里,只有不断获胜,或者死去?”

    “是的。”

    “不一定,”杨二娘又插了句嘴,“有个办法能脱离千金会,他们绝不会来找你的麻烦。”

    “什么办法?”初新问道。

    “疯掉。”

    只有疯子和死人才最让大人物们放心。

    杨二娘眼中的光突然黯淡了。

    初新苦笑道:“在我的印象中,三叔算是个有钱的人,可连他也做不到这种地步。”

    “当他拥有权力的时候,或许有过之而无不及。”露白添了一句。

    初新不想再聊这些,故意岔开话题道:“你们猜下一个来杀这孩子的是谁?”

    露白摇头,杨二娘缄口。初新索性自己回答自己的问题:“我猜是那柄妖刀。”

    “为什么?”露白想听听初新是如何判断的。

    “因为第三个人一定会等到我们和对手拼得鱼死网破时再出现,他向来很有耐心,向来能寻觅到对手最虚弱的点。”

    初新笑了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或许只是为了舒缓压力,或许他已经压力压得不知该做什么了。

    据说王十的刀有魔力,无论怎样的坚铁都能一刀斩断。

    初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七月”。

    这柄古法锻造的青铜剑会不会断在妖刀之下?

    若是剑断了,他会不会跟着死去?

    在与元欢一战后,他发现自己对“七月”不像以往那么依赖了,可他也不能确定这是否是一件好事。

    剑客失去与剑的联系,也许是朝无剑的境界迈进,也许是对江湖恩怨产生厌倦的反应。

    也许这二者本就是同一枚铜币的正反面。

    他忽然感受到了杀意,杀意来自于一柄满是缺口的黑刀。

    “妖刀”王十已到了。

第一一八章 破碎的傲慢

    王十曾经只用一刀就将一头牛劈成了四瓣,如同砍瓜切菜般稀松平常,观者都惊叹不已,因为砍一刀往往只能把一头牛分成两半。

    王十和人对决时,往往一刀挥过,他的对手还能再活片刻时间。

    不是因为王十没有砍到,而是因为他的刀速度太快,空蒙蒙的一刀挥来,对手的脑袋虽然还在脖子上,血管经络却全都断了。

    很多人说王十的刀是一柄“妖刀”,这把刀仿佛被地下的魔鬼诅咒,通体漆黑,虽然有不少缺口,杀人时却仍锋利得像新刃。

    没人知道那些缺口是如何来的,人们只断定,寻常的刀剑根本无法在“妖刀”上砍出缺口来,有的传言甚至指出,那些缺口是锻造师故意而为之,至于原因,又不甚详细。

    世人只知道王十的刀很快,王十的性子很怪。

    醉仙楼的红烛仍摇曳,可烛台上的蜡油已经流得快溢出来,也许离天明不远了。

    天亮以后,这孩子会不会安全些?会不会不再有那么多人想要他的性命?生命如此脆弱,他又是如此无辜。

    初新站了起来,面朝王十。王十同样面对着他。

    王十的刀没有刀鞘,不那么细,也不算太长。

    剑是百兵之君,刀却是百兵之胆,讲究以力破巧。

    大巧便是拙,便是不工,便是返璞归真的以势取胜。

    “你的刀很特别。”初新说的是实话,他从没见过颜色深黑的刀,也从没有见过刀刃上满是缺口的刀。

    “你的剑也不普通。”王十说的也是实话,青铜剑在那个时代早已不是剑客的标配。

    “这样的刀能杀人吗?”

    “我敢保证,我的刀杀起人来,绝对比你的剑利落痛快。”

    初新没有否认这一点,因为他从没有杀过人。

    “如果杀的是高手,那倒是教人佩服,可若是杀孩子,这刀倒还不如拿去做菜。”说着说着,初新居然拔出了身后的菜刀放在桌上。他这番话明显是在讥嘲王十,他知道王十性子傲,说不定言语相激后能让王十打消杀婴童的打算。

    王十脸上似有痛苦之色,可他的眼睛还是很凌厉,和他的词锋一样凌厉:“如果杀了你,自然没有人敢再笑话我的刀。”

    他说的是真话。无论谁有“妖刀”这样的外号,都不必说假话。

    “杀了我不要紧,若是杀了这孩子,恐怕你自己也会笑话你自己。”初新说的当然也是真话,无论什么样的人,只要有些许的廉耻心,就不该做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情。

    “你根本不懂。”王十冷冷地回了一句。

    初新笑了笑:“我知道,你这样的人本就不奢望别人懂你。”

    王十低下了头。过了一阵,他才又把头抬起,说道:“如果你的老婆孩子性命都握在别人手上,你还能不能违逆他们的命令?”

    初新愕然,哄孩子的露白也停下来望着王十。

    他是个腰背笔挺的汉子,此刻却显得极度疲惫,也许是受不了这样被人牵制的生活,也许是负担不起杀无辜幼童的罪孽。

    “或许……”初新本想说“或许可以试着去对抗千金会”,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王十说到底不过是个江湖人,千金会却是由各地富豪与朝中权贵为首的庞大组织,纵使一个人武功再高,本事再好,他又怎能与这种力量对抗呢?

    “你们就没有想过和他们对抗吗?”露白还是没有忍住。

    王十不作声,作声的是杨二娘:“根本没有反抗的资本,千金会十二楼名下不仅有巨额资产,还有数不胜数的高手,就连各楼的楼主,二十年前或许也曾是称霸一方的武林雄主。”

    “没有人试过吗?”初新忽然开口。

    杨二娘摇了摇头,沉默的王十却说道:“有人试过,可他没有成功。”

    “他最后怎样?”

    王十又变得沉默了。

    不必说,反抗者最后的下场一定很凄惨。

    “所以,你非要杀这孩子不可?”初新叹了口气。

    “非杀不可。”王十的手握住了他的刀柄。他的手瘦削苍白,他的刀却是漆黑的,漆黑如黎明前的长夜。

    黎明前的夜总是至黑至暗。

    “我不能让你杀他。”初新也握住了他的剑,徐徐站起,走到王十跟前。他没有多说什么,因为他明白此战不可避免,不管他怎样劝阻都没有用。

    力量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使人臣服,而在于使人习惯。

    一家酒馆即将打烊。

    宇文泰并没有等到想等的人,酒馆门口也并没有因为酒客出入而发生命案。他的剑就四平八稳地摆在门槛一侧,无人偷拿,他的酒已不再温热,而变得和春夏之交的夜晚一样微凉。

    酒客都散了,像北归的候鸟群。

    “这么晚,还不走?”敏低头瞅着账本,话却是在对宇文泰说。

    “嗯,我要等他来,越快越好。”宇文泰话是在对敏说,目光却一直落在门外。

    门口的塌鼻梁应该还没走,他虽然见不到塌鼻梁,却有这种感觉。

    他的感觉一向很准。

    所以他不走不仅是因为初新没来,更因为他在等塌鼻梁离开。

    现在酒馆即将打烊,他只能向敏讨要一间空房住下,可不巧的是,有位白衣少年也在这个节点进店,同样要一间空房。

    剩下的空房当然只有初新住的那一间。

    敏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位白衣少年,尤其他腰间的长剑,莫名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

    宇文泰倒是不这么觉得,他只惊讶于少年不用解剑就走进了酒馆。他朝自己的剑看去,剑就在三丈远的地方,几步路就到了,可他却不敢上前拾起。

    一旦他弯腰,一旦塌鼻梁还在,他的性命就悬于一线了。他向来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这种风险是绝不愿意冒的。

    “只有一间房。”敏已强调了第三遍。

    “我可以付你十倍的价钱。”白衣少年忽然抬高了声音,他与宇文泰年纪相仿,却浑身都是傲气,同寡言少语、内敛深沉的宇文泰恰好是两个极端。

    “我也可以。”同样的话,宇文泰出口的语调语气却和平常无异。

    敏叹了口气,道:“我该收多少价钱,就收多少价钱。”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们要是都很想住下,不如挤一挤。”她忽然眨了眨眼睛,话说得宇文泰和白衣少年都愣住了。

    “我不愿与人同住。”白衣少年双手负于身后,摇了摇头。

    “我也是。”宇文泰虽然想给敏面子,可白衣少年既然这么说了,他也不愿热脸贴冷屁股。

    敏转身走向酒馆门口,弯腰捡起地上的剑,关上大门,放上门闩,悠悠地说道:“挤不挤当然是你们自己的事。”

    她将剑放在宇文泰身侧的桌面上,就缓步上楼了。

    宇文泰同这少年此刻已躺在同一张床上,各自抱着剑背对而睡。

    自从宇文泰十五岁时知道“龙阳之好”、“断袖之癖”的意思后,他就不再同男人一起睡觉了,即使是他的兄长和父亲也不例外。

    他很不自在。

    唯一让他好受点的,是他发现背后的少年睡得也并不安逸,这起码说明少年没什么奇怪的癖好。

    少年稍动,碰触到了宇文泰背上的伤口,宇文泰一个激灵,直直地坐了起来,叹息道:“我或许还是睡在地上比较好。”

    “这样最好。”少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世界上除了他自己,或许没有其他能让他关心的东西。

    宇文泰平躺在地上,似乎放松了许多。人与人之间或许是应该留出些许距离,无论是空间上的还是心理的。

    宇文泰听说,北地的豪猪在冬天会挤到一块儿取暖,然而太近了会扎到同伴,太远了又觉得冷。想到人类和豪猪在这一点上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宇文泰就想笑。

    他翻了个身,却看到一样熟悉的物什,越瞧越觉得背脊发毛,伤口似乎又绽开,渗出鲜血。

    少年怀抱的那柄剑,和昨天晚上元欢使用的一模一样。

    宇文泰的瞌睡被赶跑了。

    元欢的剑样式独特,难以仿制,为何这少年会有?

    宇文泰记得,他和初新一同将元欢埋葬,将他的剑放在坟冢旁,难道是少年经过时偷拿的?

    无论如何,他都决定试探一下。

    “你不是洛阳人?”这当然是明知故问,如果是本地人,少年又怎会在深夜寻求旅馆住店,宇文泰只是想借此探他的口风。

    “不是。”少年显然不愿意多说半个字。

    “你学剑?”

    这个时代,学剑是一项光荣的任务,剑客是闪光的身份。这句话当然也是句废话。

    “学。”少年一如既往的冷淡。

    宇文泰并不气馁:“你的剑做工不错。”

    “谢谢。”

    “我想换一把新的剑,”宇文泰的语气突然变了,“却不知道该找什么人铸造。”

    “卞大师。”少年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宇文泰质疑的口吻。他提到的“卞大师”确实是当世的铸剑名家。

    “你的剑是在他那里铸造的?”

    夜极黑。

    黑暗的夜中,宇文泰瞧见了一双发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骄傲的人似乎总是不擅长说谎。”他喃喃道。

第一一九章 后退的妖刀

    有些人天生不擅长说谎。一说谎,他们的脸就会红,心就跳得厉害。

    这样反而容易被人戳穿。

    所以他们干脆不说谎,越不说谎,人就越骄傲,甚至近于古板。

    白衣少年很少说假话,他连出剑时都很少用虚招,只有对于他的出身偶尔会遮遮掩掩。

    他的出身并不好,穷得要死。他听说剑客受人尊重,于是便去学剑。

    他拜的师父是个正宗的骗子。

    这年头就是这样,有多少钱,就只能买多少价值的货。

    他的师父只会一招——刺。连拔剑都不太利索。少年便认真地学了刺,学得有板有眼,很快就超过了他那招摇撞骗的师父。

    靠着这简单的剑招,他已战胜了许多知名的剑客。

    他忽然明白,简单的招式练到极致,或许胜过万千复杂的变化。

    直到他在一家酒馆输给那名佩青铜剑的剑客。

    从剑刺出到他落败,不过一招。

    平平无奇却巧夺天工的一招。

    他成名的梦忽然在那一刻破碎了,变得遥不可及,散落成天上的星河。

    究竟差在哪里?是年纪,是经验,还是一把名贵的剑?

    他在城郊老张开的酒馆里喝了好多天的烈酒,发现自己身上的钱已经用完了。

    江湖侠客永远有这样的烦恼。

    浪游四海时,他们只有三种来钱的途径。替金主杀人就是其中一种。

    他这次住在一家酒馆,就是来杀人挣钱的。谁知客房已满,他居然要和一个男人同住一屋。

    他当然不肯,可酒馆主人把话说到那个地步,他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想象中浪迹江湖的剑客总有不错的桃花运,遇到的男人都是俊俏女子改扮的。可他偏偏从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他边躺着边想:那个佩青铜剑的人是不是总有桃花傍身呢?

    他还年轻,他不知道,所有人的运气加起来总是差不多的,生活最后总是趋于平淡,不再刺激。

    他动了动身子,床实在太小,两个二十岁的年轻男人挤不下。

    他背后的人似乎坐了起来,很快就躺在了地上。他心中暗想:这样也好。

    可偏偏那人并不打算乖乖睡觉,开始和自己扯闲篇。当问到自己的剑由谁铸成时,少年沉默了。

    他现在的剑根本不是卞大师的杰作,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他的剑是否由卞大师铸成。

    他的剑是一个老人赠予他的。

    这柄剑做工华美,剑刃锋锐,比他原来那把剑要好得多,拿出去一定特别气派。

    他喜欢气派,喜欢别人以为他是个有钱人。

    试问哪个平头百姓不喜欢呢?

    可他又是如此敏感,不善撒谎,只能睁开他的眼睛,盯住了宇文泰的眼睛,警告宇文泰不要再问下去。

    他当然不知道宇文泰叫宇文泰,更不可能知道宇文泰在几十年后会取得怎样的成就与地位。

    如果宇文泰如此轻易就被吓住,他也就不是宇文泰了。

    “你拿着的剑不是你自己的。”宇文泰说。

    少年沉默。他不知该怎么对质。

    “就在昨晚,这把剑曾在我的背上留下过伤口,我当然认得它。”宇文泰说。

    少年很倔,他绝不肯说“有人给了我这把剑”,但他又不屑于说假话,所以他又沉默了。

    “你绝对配不上这把剑,因为这把剑原来的主人比你优秀得多。”宇文泰说。

    少年的拳头握紧。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他不知道剑的原主人是谁,可在他眼中,世界上最优秀的剑客就是他自己。

    他们几乎同时拔剑。

    剑几乎同时刺到对方面前。

    少年的剑像迅捷的闪电,宇文泰的剑却似黑夜般深邃。

    剑客的语言纯粹,想法默契而简单。

    “这把剑是怎么来的?”

    “谁问,谁死。”

    宇文泰当然不怕死,少年也绝不情愿说。

    他们的剑同样快,谁也说服不了谁。

    武力作为说服的资本,本就欠缺了些东西,圣贤说“威武不能屈”,只是教导那些怯懦之辈的。

    王十绝不是胆小鬼,他握住他的刀时,初新就感觉到了。

    黑袍刀客握刀时的气势惊人,和王十比起来不过是莽夫砍柴。

    王十的手像在抚摸情人的脸庞,贴合所有刀鞘的纹路。拔刀和拔剑虽有区别,却仍是大同小异,所以初新看得出匠人和大师的差距。

    “妖刀”王十握住那柄无鞘的黑刀,他整个人就变了,变得说不出的可怖。

    初新的手虽然也在剑柄处,可他明白,当自己拔剑时,王十的刀一定已架在自己的脖子旁,甚至可能已经割断了自己的喉管。

    他有些害怕了。

    面对强敌会害怕是他的弱点。每当这时,他就会想起躲在树后的那个小男孩,像梦魇一样缠绕,惩罚和折磨着他。

    越是害怕就越是犹豫,犹豫会放慢拔剑的速度。这是个恶性循环。

    王十随时都可能拔刀,而他却还没有准备好。

    他岂非已输了?

    王十绝不可能错过这种机会,数十年的历练让他的刀产生了野狼般的嗅觉,能嗅到鲜血的味道。

    他的人就是他的刀,他的刀就是他的人。

    他的刀在移动,动得很快很自然,就好像他的刀存在意志,根本不用凭借外物的帮助。

    如出笼的猛虎,那柄黑刀在向猎物靠近。

    令王十感到惊异的是,他的猎物也在向他接近。

    千钧一发之际,初新竟然向前跨了一步,他放在剑柄处的右手朝王十的手腕抓去。

    一股巨大的阻力升腾,王十的手腕竟被硬生生地扣住了,“妖刀”吐出了蛇信子,却又被捏住了七寸。

    王十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

    初新的冷汗也在往外冒。

    这一招太过凶险,是他情急之下想出的路数,如果他的动作稍稍慢了一些,胳膊或许就会被卸下来。连观战的露白和杨二娘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杨二娘的手脚不能动,嘴却不肯闲着,她问露白:“你见过这样的招式吗?”

    露白摇摇头,她当然没有见过,这种招式或许从古至今都没有人见过。

    王十推开了初新的手臂,拉开了和初新的距离。他喘着粗气,像是一头犁完地的耕牛。

    露白问道:“只是简单的一回合而已,他为什么像和人打了一天一样累?”

    杨二娘的经验毕竟老道,她向露白解释道:“王十刚才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了他的刀上,凝结的杀意就像绷紧的弓弦。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却被突然拦截了。”

    露白似乎听懂了:“所以那股杀意无处可去,只能由他自行化解。”

    “正是。”

    杀意可伤人,也能伤己。

    “妖刀”王十很久之后才缓过神来,他只见过同他比拔刀拔剑的人,那些人大多已死了。从未有人敢在他拔刀时伸手阻止。

    “你不可能总是用这种办法阻止我。”王十说。

    “自然不能。”初新道。

    王十的手又放在了刀柄上,可他却怎么样也找不到平常拔刀的感觉。

    他的刀本来已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此刻却好像被切断了与躯干的联系,那匹嗜血的狼似乎冬眠了。

    他说不清原因。

    也许是他难以集中注意,也许是他必胜的信心遇挫。

    “你已经输了,我不必再用这么冒险的办法。”初新忽然说道。

    望着王十放大的瞳孔,初新补充道:“如果你我还要再斗下去的话,几招之内,或许我们都会命丧于此。”

    “为什么?”

    “因为他已来了。”

    所有人都像被毒蜂蛰了一口。

    每个人的脊背都好像爬满了嗡嗡叫的蜂群,蜂群中间好像还有一条硕大无比的蠕动的蜂后。

    黑道的杀手榜上,要价最高的人就叫作“蜂后”。

    他杀人从不费力,确切地说,被他杀掉的人临终前只会感觉被蜜蜂轻轻地蛰了一下,只一下,就白白丢掉了性命。

    “蜂后”就是灵隽告诉初新将要到来的第三个人。

    “你怎么知道他已经来了?”露白环视四周,仍不能确信初新的判断。

    四周只有寥寥几人,不过是在外饮酒消遣的酒客而已,有些甚至早在初新和露白进醉仙楼之前就坐在位置上了。

    其中有个青布蓝衫的人,露白印象很深,因为她进门时就瞧见了:浑身邋里邋遢的,衣服随随便便地穿着,帽巾也随随便便地戴着。

    可初新的眼睛分明在瞧着他。

    “他有什么好看的?”露白、杨二娘和王十也纷纷望向他。

    “我实在不能不注意他,因为他就是‘蜂后’。”初新道。

    露白失笑道:“你是不是喝醉了?”

    初新当然没有醉,如果他醉了,他不可能破得了王十的“妖刀”,他早已是个死人。

    有的人是永远不会喝醉的,除非他在装醉,就好像古代的猛将装作有勇无谋的样子。

    初新笑了笑,走到蓝衫客身旁,说道:“这么晚了,阁下还在喝酒?”

    蓝衫客的脸压得很低,从压得很低的嗓子里发出一声“嗯”。

    初新的手忽然扣上了他的脉门,微笑道:“独酌无趣,不如同饮。”

    蓝衫客的手没有丝毫震颤,他的声音也是。

    初新拿起了蓝衫客的酒杯,放到了鼻子前。

    除了蓝衫客,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杯酒上。

    “阁下喝的,为什么是水?”

第一二零章 代罪的羔羊

    来醉仙楼不喝酒的,往往没多少。寻欢作乐的地方若是没有酒,就像做饭不放盐一样无趣。

    可要杀人的人却不能喝酒。

    酒精会麻痹人的神经,使人的反应迟钝。一个人若是喝得醉醺醺的,又如何杀别人呢?

    所以杀手只喝白水,越淡越好。

    初新手中这杯水极淡,常年饮这种水的人,舌头一定很灵敏。

    初新的手还扣在蓝衫客的脉门处,蓝衫客却毫无闪躲退却的意思,他的胆像是铁铸的。

    初新问:“我已经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你看起来却好像并不慌忙?”

    蓝衫客回答:“我不必。”

    初新愣了一下,又问道:“你是‘蜂后’?”

    蓝衫客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你猜。”

    初新说不出话来了,他此刻也无法确定蓝衫客是否就是“蜂后”。蓝衫客似乎看穿了初新的想法,继续笑着说道:“或许你自己也无法肯定这一猜测,只要我不承认,你除了这杯水以外,没有任何有说服力的证据。”

    初新无言以对。他想了很久,忽然说道:“我可以等,等你出手,等你自己暴露自己的身份。”

    蓝衫客继续喝着他的白水,淡淡道:“祝你好运。”

    话仍没说完,蓝衫客的长衫中仿佛有银针射出,逼得初新松开了右手。

    松开的一瞬,身后又有风声。

    “妖刀”王十居然于此刻横刀于初新身后。

    腹背受敌,无处可避。

    蓝衫客的银针又发。

    初新却像地鼠般突然向下坠去。

    银针没入王十的身体,“妖刀”静止。

    初新拔剑。

    没有人能形容他拔剑的速度。

    他的人是向下坠的,剑却是上扬的。

    蓝衫客的右手落在了地上。

    这是他发针的手,是毒蜂的刺。

    惨呼之中,蓝衫客飞身跃出醉仙楼。

    王十跪在地上,喘息着。

    他满是缺口的刀,此刻用以支撑他受伤的身躯。

    初新撕开了王十胸口的衣服,银针周围已发黑。“蜂后”的针当然是涂毒的。

    “二娘,你知道这毒该怎么解吗?”初新问道。

    杨二娘只瞧了一眼:“解不了。”

    “或许你该说得委婉些,”初新苦笑,“或许我们试试看,总是有机会的。”

    杨二娘冷哼一声,回答道:“让他徒增希望还不如令他彻底死心,在我眼里,他和尸体已没什么两样。”

    王十流着汗,面色惨白,嘴艰难地弯了弯:“人总是要死的,我根本没有挂怀过。”他忽然握住了初新的手,道:“我偷袭你,这是我的报应。”

    初新默然不语,他知道从背后偷袭是所有江湖人所不齿的行为,他也知道王十是个骄傲的人,不屑于做这样的事情。

    他明白是王十背后的力量强迫王十不得不这样做的。

    王十突然哀恸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初新猜测,王十过去或许从未求过别人,因为他求人的神情实在太硬,语气实在不够和缓。

    “你说。”

    王十望着自己的刀,吃力地说道:“我的夫人和女儿,请你照顾她们。”

    他没有用眼睛直视初新,以示恳请,也没有流泪。

    江湖人只有血,没有泪。

    凌晨的醉仙楼,歌舞早已停息,蜡油滴满烛台,几个守门人意兴萧索,就连不久前发生的战斗和死去的人都无法提起他们的兴致。

    对他们来说,守的不过是别人的酒楼,别人的钱财和资产,守得再好,拿的钱也同守得最不认真的那个人一样。

    露白怀中的孩子在哭,幼小如他,绝不知道因为自己旁人究竟牺牲了多少,付出了多少,也不会怜悯任何死去的亡魂。

    阳光还未光临洛城,这总是人们最困乏,世界最黑暗的时刻。

    初新打了个哈欠,瞅着杨二娘说道:“点住穴道干坐着这么久,你难受吗?”

    杨二娘点头。她的腰背快断了。

    初新决定帮她解开穴道。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却听到了四下穴道被封的响声。

    他的手架在眼前,动不了。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问道:“你确实是千金会的人?”

    “是千金会名下青木楼的人。”露白的声音响起。

    初新苦笑道:“青木楼和‘古树’,原本就是同一处组织?”

    “是的。”

    “你要杀这孩子,刚才为什么不动手?”初新长叹。现在无论是谁要杀他和孩子,他都无力再阻止。

    “我并不想杀他,我早说过,他还有用。”

    初新看不到露白脸上的表情,也听不出话语之中的歉疚。

    “你或许应该想到,这孩子根本不可能是什么皇位的继承人,”初新说,“这么重要的身份,怎么会轻易托付给我们,托付给一群外人?”

    他想以此阻止露白。

    “就算他不是,他对我也有用处。”

    “什么用处?”

    “他能换回我的自由。”

    之后,初新就不再听到露白说话了。露白走路时脚步声极轻,这意味着她的轻功很好,初新也是现在才注意到。他忽然发觉自己很可笑,明明已经被骗了好几次,却还是像飞蛾般屁颠屁颠地扑到火上。现在用一种奇怪的姿势被点住穴道,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做不了,整个人好像在大海上漂流,依靠风浪的仁慈苟命。

    身旁传来杨二娘的笑声:“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古树’的女人个个都是祸水?”

    初新苦笑,只有苦笑。自作多情岂非是男人的通病?

    或许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用利益来衡量总是最靠谱,可以绕过情感的漩涡,避免冲动的误判。

    若是“蜂后”返回来寻仇,或是杨二娘冲开了穴道找自己麻烦,那可就不妙了,初新兀自想着。

    不过既然无能为力,不如就这样睡个好觉。

    在睡梦中死去总比于清醒中受折磨要幸运得多。

    解开他穴道的人他并不愿再见到。

    让他加入千金会的老人微笑着坐到了他的对面,他身边的杨二娘已昏睡过去。

    “那孩子,死了?”老人和蔼地问道。

    初新摇摇头。

    “那,便是被掳走了?”

    初新点点头。

    老人“唔”了一声。

    初新问道:“他是皇位的继承人?”

    老人摇了摇头。

    初新又问:“他是个幌子?”

    老人点了点头:“他当然是个幌子,只是用来引开对手的注意的。”

    初新顿了顿,继续问道:“像这样的孩子还有几个?”

    老人沉默,微笑。

    初新冷冷道:“这种幌子,你绝不可能只放一个。”

    “那是自然。”

    “你当然也不会把这些孩子的性命放在心上。”

    老人发亮的眼睛里突然掠过一丝黯然:“你要知道,人越老,越明白生命中什么最珍贵。”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最珍贵的?”

    “我只能告诉你,除了你自己之外,任何人都靠不住。”老人想了想,又补充道:“明白这一点,你就能少吃许多亏了。”

    初新想起了刚离开不久的露白,也许老人说的有道理,因为他们的经验阅历是年轻人不能比的,可他不愿意承认。

    他甚至觉得这种老人很恶心。

    动不动以自己的经验阅历压到别人头上,灌注自己认可的价值观,本就是件不让人愉快的事情。

    老人并未察觉初新神色的变化,或者他察觉了,却无所谓。他说:“这样的孩子还有十六个,散在洛阳城各处,虚岁都是两岁,都只是幌子。”

    “真的那个呢?”

    老人面容不改,眉间却有得色:“我们早将他运到了宫中,临珧王元康之子,虚年两岁的元钊。”

    初新忽然明白为什么灵隽如此在意孩子的岁数,因为真正的皇位继承人恰好就是这样的年纪。

    “为天子而死,多少个这样的孩子都是值得的。”老人望着发怔的初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不,那不过是你们的看法而已,”初新忽然直视着老人的眼睛说道,“对于那些孩子的父母,对于他们的兄弟姐妹,任何一人都要比天子金贵得多。”

    “可惜他们没有实力让别人认可他们的看法。”老人避开了初新的逼视,淡淡道。

    天已明,阳光普照大地,新的生命在洛城酝酿,旧的时光被黑暗带走。

    “很快,新天子登基的消息又会传来,只不过这一回是名副其实的‘真龙天子’。”老人站起身,走到醉仙楼门口,望着外面来往的人群与车马,不无感慨地说道。

    “你们把这当作儿戏?”初新狠敲了一下桌子,质问道。

    “正因为我们没有儿戏视之,我们才会大费周章。千金会的赌局大部分或许出于无聊,可难免有利益相关的时候,需要全力以赴。”老人回身。他身后是太阳的光芒。

    他整个人沐浴在微光之中,就像是天上的神明。

    “很快会有新的赌局开张,我需要你帮我赢得更多的东西。你不必急,我自会派人来通知你。”老人叮嘱道。

    初新攥紧了拳头,忽然问道:“从没有人能违抗你们的命令?”

    “从没有。”

    “从没有反抗成功过?”

    “从没有。”

    老人走出了醉仙楼。很久之后,他的话语还在初新耳畔环绕。

    “如果你想试试,随时都欢迎。”

第一二一章 十二楼的下落

    十二楼,圆桌,老人。

    除了这些笼统的认识,初新没有任何其他关于千金会的线索。

    他甚至连自己参与到了什么计划中去都不清楚。

    他唯一记得的是那首童谣,灰袍人掷来的孩子,还有醉仙楼里漫长的一夜。

    杨二娘醒了,初新才发现她似乎并没有看起来那么老。

    她脸上和身上的皮肤虽有些松弛,可她的眼睛仍然明亮。

    也许身在江湖的人都会显得老态,因为睡安稳觉的日子很少,整天都得提心吊胆的,越来越不像是为自己而活。

    杨二娘问:“你为什么还不走?”

    初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走。或许他还要等醉仙楼的主人——宋允,或许他想在杨二娘醒后再问些问题,或许他只是不忍心丢下杨二娘一人在此。

    即使杨二娘之前还想对他用毒。

    初新笑了笑:“我想问你一些事情。”

    杨二娘摇头:“我能告诉你的,往往你随随便便就能打听到。我已不能再多说什么。”

    “不是关于千金会的,而是关于你的。”

    “我?”

    “你不像是个三十多岁的人,你究竟多大?”

    杨二娘怔住,随即却趴在桌上嚎啕大哭。

    初新也愣了,他不知该如何安慰杨二娘。他现在才隐约明白,杨二娘的年纪或许比他还小,江湖中认为她已有三十七八岁,她自己也并未否认,可能只是不愿承认自己长得显老而已。

    长得显老对于女人来说,岂非比老去还要羞耻?

    所以她宁可让别人以为她已经三十多岁,也绝不愿被笑话“显老”。

    可如果不是生活胁迫,谁又乐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皮肤发黄松弛,谁又乐意老得比同龄人更快呢?

    她一定有说不出的苦楚。

    “抱歉,我不该问这样的问题的。”这是他唯一能说的话。可就连这唯一能说的话也显得苍白而无力。

    血已干,泪已尽。

    杨二娘没有告诉初新她的岁数,初新也不敢再问。他们终究各自要走各自的路,更深的了解反而徒增牵挂和痛苦。

    人和人的关系总是奇妙。

    杨二娘已走了,初新仍坐在西南角落的靠窗位置,等待宋允到来。

    他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因为等男人而耗去这么多时间。

    幸好异域舞娘的舞姿足够动人,不至于让他感到无聊。初新甚至还能从这些高鼻梁、深眼窝的美艳女子举手投足间看出运剑使刀的路数。

    她们会不会也来自那个叫突厥的新兴民族?

    醉仙楼的侍从又嬉皮笑脸地来了。

    初新见到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就想揍他。

    他也不是总假笑的。当有金主赐他赏银时,他笑得往往格外真诚。

    “初少侠,我家主人今天恐怕不会来了。”他的眼睛眯成缝,露出的黄牙齿像金子。

    “哦?那他什么时候会来呢?”初新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了。

    “明天,明天一定会来。”

    明天,又是明天。

    “宋老板好像总是很忙。”初新叹息道。

    “初少侠愿意的话,可以在醉仙楼多玩上一天。”

    初新摆了摆手,又困又乏,实在不适合吃喝玩乐。

    况且,他也不太想再看见侍从如六月天般的脸。

    新帝即位。

    在洛城某些人眼中,这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可仍旧于民众间引发了不小的骚动。

    朝堂“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举动,反倒坐实了之前的天子,如谣传说的那样,是个女婴。

    一家酒馆中,不少偏激的酒客拍着桌子斥道:“这不是把我们当猴耍嘛!”他们说话的对象当然是自己的同伴。他们理所应当地获得了许多支持的言论,但所有人的声音都压低到了一个适当的位置,以免别有用心者将这些话语当作整垮他们的把柄。

    底下的人因飞涨的物价和城内的骚动深受其害,云端的人们却将权力更替视作孩童的游戏。

    “别处的粮草还没有运来吗?”有酒客在问。

    他不光是在问他的同伴,更像是在问周围的陌生人,想瞧瞧他们是不是能够解答自己的疑惑。

    “总会来的吧。”他的同伴回答。

    “这毕竟是皇都啊。”另一人附和道。

    “不会有什么粮食运来了。”

    他们惊愕地望着说话的人。

    说话者是一名白衣的少年。

    这句话出口,连宇文泰都吃了一惊。

    “为什么?”人们问白衣的少年。

    少年很喜欢这种被人簇拥的感觉,他向望成名,向望自己一出现就能受到所有人的关注。

    可他还要杀人,一个声名显赫的人。

    所以他不能太过招摇。于是他只是笑了笑,又走开了。

    宇文泰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总有种难言的感觉。

    他没有问出少年手中剑的来历,少年不肯说。

    倔强是最利的剑刃,最坚固的盾。

    宇文泰本想跟上去,却又怕稍稍走动就会错过初新。

    他只能继续等。

    等待最容易消磨人的意志。

    初新根本没打算回一家酒馆,却直接动身去了外城的白马寺。

    白马寺旧时因白马驮经而闻名,现下宝公大师的事迹已更加深入人心。

    初新确信若是世上还有一人能告诉他有关千金会的点滴,那个人一定会是宝公沙门。

    宝公沙门的肉瘤好像还在长大,仿佛他的眉骨处生了一个小宝公,在不断吸食身体的养料和精力。宝公沙门一坐下,那肉瘤就会颤动。

    除了那颗大肉瘤之外,宝公沙门脸上还有不少小的凸块,让他变得更加狰狞可怖。

    “你来了?”宝公沙门问道,他的眼睛似闭非闭,说不清他在看什么地方。

    “我来了。”初新回答。

    “这意味着,他已不会再来。”宝公沙门好像叹了口气,又好像没有。

    “是的,他已不会再来。”初新说道。

    “任何人都难免失败的。”宝公沙门说。

    “是,无论怎样厉害的人,都不可避免会输的。”初新道。

    “你当然不会平白无故地来找我。”宝公沙门好像事事都能未卜先知。

    “是,我有事想问您。”初新并没有客套,他了解宝公沙门的神奇之处。

    “千金会?”

    千金会,当然是千金会。这正是初新心中的答案。

    他问:“千金会究竟是个怎样的组织?”

    宝公沙门道:“千金会是条百足虫。”

    “百足虫?”

    “千金会有十二楼,各楼下辖十二处分舵。”

    “那就是一百四十四处分舵。”初新很快算了出来。

    “一处分舵是一足,岂非百足之虫?”

    初新点点头道:“人说‘百足之虫,虽死犹僵’,千金会若是有一百四十四处分舵,它的势力可的确算深广了。”他想了想,又问道:“千金会的十二楼究竟在哪里?”

    “全在河洛一带。”宝公沙门的回答很简单,却又出人意料。

    “全在河洛一带?”

    如此庞大的组织竟然集中分布在同一处地域?

    “其实道理很简单,河洛地区是北魏的中枢,将总部设立于此,能更方便地指挥行动。”宝公沙门微笑地解释道。

    “除了青木楼和血衣楼,还有哪些楼在千金会中?”

    宝公沙门就一口气说了十个名字。

    这些名字都和颜色有关系。

    然而当问及各楼位于何处时,宝公沙门却沉默了。过了不久,他摇摇头道:“说不出。”

    “说不出?”

    “各楼根本没有固定的位置,十二楼与其说是十二栋楼房,不如说是十二个人。”

    初新疑怪道:“十二个人?”

    “因为那十二个人里任意一人都能在一夜之间建造出一栋楼。”宝公的回答还是有些费解。初新却听懂了。

    “您的意思是,只要他们的权势还在,十二楼就在。”

    “正是。”

    “那是怎样的十二个人?”终于问到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东西,初新的声音都带了些许的颤抖。

    他知道那将会是如雷贯耳的十二个名字,说不定其中的一些是他敬仰崇拜的武林前辈。

    可现在,他深深地鄙视这十二个人。

    他们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他们用无辜者的鲜血浸染自己无聊的赌局。

    甚至连新生的孩童也不放过。

    “我不能告诉你。”

    初新怔住,旋即问道:“为什么?”

    宝公沙门淡淡道:“因为我不忍心看你去送死。”他的眼中无悲无喜,有的只是一种平静祥和的光芒。

    初新苦笑:“我当然知道同千金会作对的人没有好下场。”

    宝公沙门睁开了他的一只眼睛,直视着初新,说道:“不全是这样。”

    初新问:“有人成功过?”

    宝公沙门却又摇了摇头。

    初新不懂宝公的意思。

    宝公沙门没有再说什么。那只睁开的眼睛又合上了,他的脸丑陋之极,据说经常说真话的人都会变成这样,因为人在不戴面具时,常常就是这么丑陋的。

    初新很识趣,他知道当宝公沙门什么都不说时,他就该走了。

    可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问了一句:“大师,您真的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吗?”

    宝公沙门说:“也许吧。”

    初新好像明白了什么,躬身离开。

    白马寺外,朗日高悬。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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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刺入胸膛的那一刻,你想到的是什么?”“江南的梅雨,洛城的春风,山坡草坪上情人的细语,从剑锋中传来的对手的心跳。”他想了想,觉得这答案并不完整,随即又笑了笑,补充道:“还有一家酒馆的美酒。”“就没想过自己会死吗?”他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话。他披着猩红的长袍,立在风雪中,驻足观望了很久,忽然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说道:“死亡与我说的这些比起来,太微不足道了。”面前的皇都已四分五裂,大火烧遍每一栋房屋,浮图在云端倒塌,两滴泪从他的眼中滑落,化作希望种在大地之中。洛阳春风客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洛阳春风客,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洛阳春风客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