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明朝不复上南楼
“像不像一只凤凰?”
“您说什么?”
“这片火海像不像一只凤凰?”
三叔很不满意,因为身边的下人让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他想,如果小黑在这里,一定很快就能领会自己话里的意思,毕竟,他是自己很早就养下的一条听话的狗。
他愉快地站起身,呼吸着混杂烟尘的空气,望着粮仓中发生的一切。城墙真是个好的观台,既可以在战时向外看见进攻的云梯和快马扬起的尘沙,偶尔还能见到城中的械斗和混乱。
混乱是三叔这样的人最爱的局面,混乱可以制造商机,可以让他的财富再添上数笔。事实上,他的财富已经多得足够令他每天挥霍至百岁,但他仍觉得不够。
“三叔,我们的人怎么办?”有个多嘴的下人问。
三叔对此并不厌烦,这个下人给了他解释的台阶,他的解释用以说服的不是这群愚笨的仆从,而是他自己:“我们的人?你将他们视作钱就好,挥之即来,招之即去,钱嘛,总是花不完的。”
“钱是花不完的”这个论调,放在谁那里都不如放在三叔这儿。
“你跳支舞,我听说羌胡人都能歌善舞。”三叔命令道。于是其中一个下人开始旋转,开始扭动脖子,在火光中翩翩起舞。
他跳的是游牧民族围绕篝火宴饮时的庆祝用舞。草原上的部落以此沟通神灵,感谢上天的给予和馈赠,让人们免受饥饿和贫穷的折磨。
死的舞蹈,生的舞蹈。
该死的总要死,该活着的也总能活着,像是被一双大手密切地规划好了。
火势减小了,粮仓口的尸体堆成了一座山丘,有人在经过长久而细致的观察后,决定冲出去。第一个成功者之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初新迅速起身,拉起露白,打算跟着脱逃,露白却死命拽住他,不肯同他过去。
“外面有埋伏。”露白使的劲力很大,声音却很糯很小。
初新道:“有埋伏我也得出去。”
露白问:“就不能再等一会儿?”
初新道:“箭雨已经停了。”
露白跺着脚问:“你急着去送死?”
初新盯住露白的眼睛,用一种理解的目光说道:“我急着离开。”
露白顿了顿,问:“呆在这里不好吗?”
他不说话,只是环视了一圈周围黑漆漆如焦炭般的尸体,握住了“七月”的剑柄。露白的手轻放在初新的手腕处,柔声道:“他们已经死了。”
初新长叹道:“是啊,他们已经死了。”
人的生命有时与蝼蚁无异,此刻的郑俨和普通人一样,也在仓皇奔走,没有人会为他让路,没有人因他和太后的关系对他多加照顾。
可他毕竟是千面人,是那个原始的部落中逃出的楚地少年,是割下一张张面皮的残忍杀手,应对混乱,他有一套自己的办法。他扒下了一名羽林军士官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手执长戟,跟在人群后面向外涌去。
外面早有残狼部众在等待,黑压压的,围成密不透风的形状,带头者是李梧桐与秦五。初新翻过尸体堆时见到的第一张脸孔就是秦五。
秦五好像也一眼就找见了他。
他们向彼此走去,露白拉不回初新,李梧桐也叫不住秦五。有些事是无法避免的,被人唤作宿命。
幸存者在和残狼部众火并,新一轮的交锋开展了,最初,两方的人很容易辨认,缺胳膊断腿者是残狼的人马,四肢健全的则是羽林军和三叔雇佣的死士,到后来这一区别再不分明。尤其断了手的人爱砍对手的手,少了腿的人偏好在对手的膝盖部位下刀,一番激战之后,两个厮杀的人竟残缺得一模一样。
初新走到秦五面前停下,道:“你们毕竟还是出现了。”
秦五板着脸道:“我们本不必出现,这一战无论如何都是你输了。”
初新并没有被这句话激怒,而是问:“‘公子’呢?”
秦五双手抱臂道:“‘公子’已没有来的必要,若非他下了赶尽杀绝的命令,我们也没有来的必要。”
初新微笑着说:“一个胜利者如果不能亲眼目睹他胜利的全过程,一定会抱憾终生,所以我断定,‘公子’一定会来。”
秦五道:“你倒是很了解胜利者的想法。”
初新道:“每个人都难免有输和赢的时候,胜利者的滋味好受些,所以我记得比较牢。”
秦五道:“输不值得懊丧,赢也无须庆祝,对胜利的憧憬太过急切,痛苦就会前来造访。”
初新露出疑怪的神色:“想不到你也懂痛苦?我以为你是个没有情感的人。”
秦五缓缓拔出长剑,凝神道:“我和别人解释过很多遍,我并非没有情感,我只是不在乎。凡人的悲欢渺小可笑,毫无意义。”
初新显然不认同秦五说的话,反驳道:“恰恰相反,人的悲欢哀乐是最美好的东西,手握着这些记忆,人才能熬过一个又一个清苦寂寞的长夜。”
他也拔出了他的“七月”。
这是阿青送给他、他仍留在身上的最后一样东西,由江南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寻常铸剑师按照古法铸造的青铜剑。
两剑相击。
初新注视着秦五,秦五也注视着初新。
“我很奇怪,你的剑招是不是只有刺?”
“你能接下我这一剑,我倒是并不感到奇怪。”
“我明白,因为你并不在乎。”
初新一边招架进攻,一边注意着周遭的情况,祈祷天子能够快些率部出现。他虽已撑过一个生死关口,可也接近崩溃的边缘。他害怕在无休止的煎熬下他会再一次彻底屈服。
人最可悲的不是失败,而是甘愿如烂泥般放弃。
有匹马自洛阳西门进入,飞奔而来,径直冲向粮仓,在离冲天的火光还有一个街区的距离时,敏勒住了马,她发现有一群人正在道路中央看着燃烧的粮仓。
“喂,你们待在这里做什么?快让开!”敏挥舞着马鞭朝地上一甩,发出一记响亮的声响。
人群没有动静,就像一尊尊石俑,守卫着冰冷的皇陵。马儿躁动不安地踱步,敏不得已,一鞭子抽向了后排的人,带着点石成金的魔力,三四个人开了尊口,发出了疼痛的闷哼。
“原来你们不是石头!”敏生气地喊道。
队伍中忽然走出一个人,躬身问:“敏姑娘,你还记得我吗?”
敏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个人正是帮助初新擒获千面人的宋云,惊喜道:“是你啊!快些跟我走,阿新遇到麻烦了!”
“来了!”宋云毫不迟疑地飞身上马,身旁却有人发出刻意的咳嗽声。
“你忘记我们约定的事情了吗?”
敏顺着声音望去,瞧见了一对深陷的眼窝,长着这对眼窝的青年散发着睥睨天下的傲气,仿佛这个夜晚之中,他就是万事万物的主宰。
宋云大笑道:“我当然记得,不待他们拼个你死我活,我们就不要出手。”他策马后退了一段路程,抢过敏手中的马鞭,以一种吊诡的方式抽打在马身上,马长嘶一声,向人群直直地冲来。
“拦住他们,都不要躲。”青年命令道。
“起!”宋云凛然长啸,马儿竟然一跃而起,跳过了众人的头顶。“好骑术!”敏称赞道。
望着扬长而去的宋云,青年的眼中虽然闪过一丝不快,还是很快将之隐去了。他沉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除残狼,杀郑俨,皆在今夜一役,我不希望再有人因一己之私而坏事。”
他是洛阳的王者,是北魏的王者,今晚,他要把祖先留给他的东西一样一样夺回来。他要证明给所有人看,他不是躲在母亲身后的可怜虫,不是空长十九岁的手足无措的婴孩。
证明有那么重要么,值得用鲜血去换取,用生命去捍卫?
初新和秦五的剑仍猛烈撞击着,秦五的每一刺都被初新硬生生挡开。初新很少主动进攻,而是极其耐心地寻找着破绽。防守耗费的体力比进攻少得多,他要面对的绝不止秦五一人,他必须留存实力。
可与此同时,他的希望也被一寸寸耗去。
“在等什么人吗?”秦五的剑贴着初新的剑脊刺向初新的右手,初新堪堪避开,急削秦五的手腕,淡淡道:“也许吧。”
“人的一生都总结在两个词里,‘等待’和‘希望’,但那是否合理呢?”秦五撤剑,又回身刺出。
“只要有希望,就应该等,只要肯等,就会有希望。”初新突然往前跨出一步,衣袖紧贴秦五的剑,一肘撞在秦五胸口。秦五踉踉跄跄地后退,艰难地止住了跌倒的趋势。
三叔依然在城墙上俯瞰粮仓,他被初新和秦五的对决吸引了,饶有兴味地猜测着胜负,在这时,不远处的城楼传来了马蹄声。
“稀奇事,马居然也能上城墙。”三叔肥胖的身子站起,捋着稀疏的胡须。
马的步伐放慢了,马上一人落在三叔跟前,跪下请罪。
“三叔,我没能救出夫人。”
第六十三章 闻君有两意
小黑被三叔用双手扶起,静默地站到三叔身侧。
“残狼和他们已经交战了。”三叔负手而立,头微微昂起。
“是。”小黑漠然地俯瞰城墙下的火海,望见初新的时候,他的眼睑跳动了一下。
“你说说看,谁会是这场较量最后的赢家?”三叔瞥了一眼身旁的小黑,淡淡问道。
“我说不出。”
“最后的赢家,一定要能忍,忍到别人都忍不住,所以,站在我们脚下的那些人绝不会笑到最后。”
“您的意思是……”
“一定还存在着没有出现的力量,潜伏在这附近,我们一定要忍,忍到他们也忍不住为止……”
三叔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感受到一股寒冷坚硬的力量钻入他的身体之中。
所有人都惊愕不已,当他们发现小黑握着的匕首扎进三叔后背的那一刻。
“谁能笑到最后,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你已经出局了。”小黑在三叔耳边说完话的一刻,三叔就倒在了地上。倒地是他主动选择的结果,面朝下,这样可以借助重力防止血从背部伤口涌出。
“为什么……”三叔始终不敢相信,他亲手养大的小黑居然会在他背后捅上一刀。他一直认定小黑是他最忠臣的部下,任何人都能被收买,唯独小黑不会。他从不轻易让人站在他身后,对小黑却从不设防。如今他已自食苦果。
他在问出这三个字时才发现,自己真的老了,老到双目昏聩,错把恶狼当成了忠犬。
“因为我。”尖锐却悦耳的声音响起,城墙上缓缓走来几道黑影,带头的人戴着一顶狐妖面具。
“公子”毕竟还是来了。
小黑的眼中,忽然闪烁着奇异的光辉。
三叔似也明白了什么,“呸”一声清了清嘴里的灰,顺便作为骂人的开首词:“我怎会想到,朝夕相处的枕边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公子’。”
“公子”笑了,笑得很甜很甜,可三叔却如同见到了传说中的鲛人,听到了那美妙的歌声。
在海上,水手们中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月圆之夜,会有人首鱼身的鲛人在礁石上唱歌,歌声动听,没有凡人可以抗拒诱惑,船就会驶向鲛人,触礁而沉。
“公子”摘下了面具,城墙上就像升起了月亮。面具下的人正是晴。
晴走到三叔身旁,蹲下来,抚摸着三叔的胖脸,轻柔得像对待自己的心上人。三叔一声轻哼后,晴手中多了三枚透骨钉和一筒机簧装置。
她起身后拿给小黑看,叮嘱道:“今后遇到这样的人,一定要多个心眼。”小黑望着晴手中的暗器,背脊已经被冷汗浸透。
“狗男女!”三叔再也忍不住,嘶吼着骂出声来。
晴用脚踢了踢三叔的脑袋,冷笑道:“现在趴在地上嘴啃泥的人,是你。”
天上传来了闷雷声,黑云丛中闪动着光芒,昭示着一场大雨的来临。
“人无所谓高尚不高尚,忠诚或许只是由于背叛的条件不够诱惑而已,举个例子吧,”晴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望了眼粮仓处的情况,幽幽地说道,“你的下人们,如果我告诉他们,只要杀了你,不仅不必死,还能分得你的家产,相信我,他们会踊跃参与的。”
三叔的崩溃像他背上伤口中流出的血一样,再难遏止。他突然低声下气地哀求道:“饶了我,你饶了我……”
晴不依不饶地用言语拷打着三叔:“你不是商人嘛,我们来谈谈条件。”
三叔挤出了两滴不舍的泪,道:“三成,我的钱,我的家产,你拿七成,我拿三成。”
晴不由被逗笑了,道:“你的九处宅子我都打探得一清二楚,很快我就会派人去接管,你居然还想着抽三成,是在做梦吗?”
三叔最大的筹码没了,当晴说出“九”这个数字时,他就明白一切都结束了,只因他从没有将各处宅子的情况同时介绍给一个人过,换句话说,世上除他自己外,不可能有人知道他有九处宅子。
现在他这条精明如三只狡兔的狐狸手中握有的,除了绝望,只有绝望。
他本可以打打感情牌的,诸如“一日夫妻百日恩”、“千年修得共枕眠”之类的话语,或许能够派上用场,可他居然在这方面拙劣到想不出任何辞藻。他从不用和人谈感情,谈感情也是为了利用感情欺骗别人、攫取利益,他的信条就是:只要有钱,任何东西都能被人送到你面前。
此刻,他面前的只有死亡。
同样面临死亡的还有初新和秦五,秦五从不防守,要杀死他只需一剑,初新疲于应付,很难刺出致命的一剑。
“很难想象,几天前你还来太后寝宫处救过我,今日我们却在此决生死。”初新拨开秦五一刺之后,往后滑出了三丈,用自嘲的口吻说道。
“‘公子’的命令而已。”秦五紧跟而至,根本不想给初新喘息的机会。
“你似乎很听‘公子’的话,你非常在意他说的话吗?”初新想尽量用语言分散秦五的注意,好让秦五显出破绽;同时他也很纳闷,既然秦五什么都不在乎,“公子”又是如何调度秦五的。
秦五同样说不出所以然,他只感觉自己就像影子,“公子”的影子,“公子”伸开手时他也跟着伸开手,“公子”迈步时他也跟着迈步。他的想法虽然与“公子”一致,都嘲笑这个世界的滑稽和荒谬,可终究说到底,他只是个无助的忍耐者,“公子”才是积极求变的开拓先驱。
永远是“公子”先有动作,他才会模仿着做。
不过,在手中握着剑时,秦五如同换了一个人,他不必再亦步亦趋,不必听从谁的号令,剑是他的主人,他也是剑的主人。
秦五急刺四剑,初新来不及抵挡第四剑,被逼到了粮仓的围墙边上。
秦五的第五剑已袭来,天地间划过一道巨大明亮的闪电,照着初新收缩的瞳孔和秦五兴奋的眼神。
这一剑速度极快,力道很沉,初新退无可退,他知道这将会是分胜负的一剑。
秦五的剑被“七月”拨离了原来的轨迹,但偏离不多,仍刺入了初新的左臂,“七月”也被强劲的剑势震得落在地上。
在一旁观战的露白几乎失声尖叫起来。
胜负似乎分晓了。
可初新手中却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把菜刀,菜刀的刀背狠狠砸在秦五的左肋处。
秦五没有流血,没有流血的人反倒先瘫软在地,支不起身来。
这是多么荒诞可笑的一件事。
他尽力睁开眼睛,想笑一笑,起码弯弯嘴角,但怎么也做不到了,他的半边脸似在抽搐,火光中,他瞧见了自己的影子,就在眼前几寸距离的地方。
他确信自己要死了,但他仍没有半点感伤,也谈不上留恋。他对自己的生命有把握得多,起码他知道今天便是他生命的终点,而他的对手却对此毫无概念。
他带着轻蔑瞥了眼初新,竟发现初新正招呼露白过来,将他缓缓拖行至了围墙边沿,远离粮仓口的角落,随后,掉头准备离开。
“杀了我。”秦五催促道。
初新被露白搀扶着,步履不停,问:“为什么?”
“因为我想杀你。”
“你想杀我,我就必须杀你吗?”说完这句话时,初新和露白已走入了厮杀的人群。
秦五的眼神空洞,如死灰,如深潭,他无法体会初新的想法,正如同初新无法体会他的想法一样。他认为人生是虚无的,是没有意义的,初新却觉得生命是美好的,是充满可能的。
谁都无法说服谁。
洛阳城的噩梦还在继续,晴和小黑在城墙上继续凝视着这段梦魇般的时光,仿佛凝视着除夕夜的烟火。无数袋粮食化作轻烟,无数生灵沦为焦炭。
晴开口道:“那边,分出胜负了。”
不用细想,小黑就知道晴说的是初新,他也一直留意着初新的动向,只不过他不愿意承认罢了。他捕捉到了晴眼中的一丝喜悦,听见了晴长舒的那口气,这一切都燃点着他的妒火,煎熬着他的神经。
小黑还是尽量克制住了自己,柔声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行动?”
晴没有回答,只是让小黑继续看下去。
有一匹快马从北面奔驰而至,冲散了粮仓门口的人群。这匹快马上下来的两人引起了晴的注意。一个是敏,还有一个是宋云。晴不认识宋云,但她还是笑了笑,说了句“快到时候了”。
北面的皇宫处,忽然飞起了一片光点,晴戴上面具,下令道:“出发。”
小黑认出那片光点是孔明灯,他猜测,今晚的战场有两处,一处在粮仓,是明面上的,一处在皇宫,却是暗地里的。
三叔已因为失血过多而有些头晕目眩,但他仍尽力保持着清醒,嘲笑道:“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沉不住气。”
晴站住,问:“您有何高见呐?”
“此刻下去,不过是送命,暗处不知还有几只手等着你们。”三叔说完话后,大笑至岔气,咳出了一口血。
第六十四章 眼枯即见骨
“是吗?”晴的眼神有些恍惚,她没有想到三叔居然还会好心提醒她。或许因为这一句话,三叔的命可以保住。他们毕竟是夫妻,有夫妻的名分,即使从没有发自内心的热烈的爱,一边为了心上人的宏图大计,一边为了续弦体面。
三叔的气息已逐渐微弱,让晴想起了生命垂危的“雪姑”,拖着臃肿的身体,纯白的灵魂慢慢剥离纯白的躯壳。
晴一度很爱猫。
她想养只猫,有一天早晨梳妆时将这个想法告诉了三叔。
三叔正在吃早餐,盘算着什么,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晴喜欢猫,晴曾经的心上人也喜欢,他们都有猫的特质:自信,优雅,温柔而又难以靠近。能靠近猫的,要么是猫喜爱的,要么是猫想吃想玩的。
“我想养只猫。”晴将长发绾了个结,认真地梳理,认真地说。
“很好。”三叔仍然在点头,仍然一副很明显没有听的样子。
于是晴有了一只通身雪白的小猫,取名叫“雪姑”。猫很贵,不过对三叔而言不是什么难题,再贵几倍的东西他也能轻易买到。
养猫之风在北魏盛行,不过大多数人是深受老鼠之害,养猫驱鼠用的,后来,一些贵族发现猫作为宠物比狗优秀,尤其是女性贵族。
狗就像男人,熟识的女人和男人总是很难相处,女人和狗也一样。狗脏,狗木讷,狗不会讨主人欢喜。
猫不一样,猫乖巧懂事,睡觉还能抱着。
三叔以为晴是在跟随洛阳城中诸多贵妇的时尚风潮,其实晴只是想找个伴侣,找个能听她说些话的伴侣。
“雪姑”的身材匀称,不贪吃,也不刻意饿着自己,加上如雪般顺而白的毛发,可算是“猫中美人”。晴很爱“雪姑”,“雪姑”闲暇时刻总是坐在晴的大腿上,一摸它它就喵喵叫,有时还会用小尖牙咬晴的手指。晴开始打理窗台的花草,有了学习女红的兴致,偶尔还会哼一些家仆听不懂的曲调。
好景不长,“雪姑”生病了,生的是一种无比奇怪罕见的病,成天躺在角落,无精打采。经验丰富的养马人不懂怎么治,当过五个孩子奶娘的农妇说不出所以然,晴急得求三叔遍寻名医来医治,三叔觉得很烦,催下人去找世称“河阴华佗”的神医许伯纯。
“要快,多少钱都答应,省得她为了那只畜生再来烦我。”这是他对派出的四个家仆统一的说辞。可许伯纯行踪诡秘,除了他治好的病人,很少有人见过他的尊容,四个家仆由四个方向进入河阴,仍没有许伯纯半点音讯。等四个家仆回到庄园时,看“雪姑”的郎中已换了五六个,开出的药方多达三十帖,半数没有效果,半数“雪姑”咽不下去。
“雪姑”死时,小小的脑袋,细细的尾巴,肚子却大得可以装下两三个自己。
晴哭了整整三天。
三天之后,三叔劝她:“买只新的,更贵,更白,更好看。”他认为这样可以让晴忘记“雪姑”。
果然,晴再也不哭了,起码没有在人前哭过。
她不想要其他的猫,她想要的是“雪姑”,没人理解的哭,有什么意义?除了发泄没有任何意义。
三叔偶尔还会夸奖晴“懂事了”。此时的晴也将“懂事了”回敬给了三叔,她站着,三叔趴着,她是胜利者,有资格用言语再次挫一挫败者身上残存的傲气。可她没有收到预想的效果,因为三叔根本不记得这桩事,这句“懂事了”也就仅仅只能作为轻巧的挖苦而已。
多年商场锤炼的三叔根本不在意此种程度的挖苦,他已把自己看作是畜生,食米糠泔水的畜生。他知道自己现在唯一的本钱是命,他要紧紧攥住他的命。他说:“救我,我可以教你怎么办。”
“不必了,我有人教,”晴又一次否决了三叔的活命申请,“看见那些孔明灯了吗?那是我们的信号,皇城遇险,暗中的手就得回防。”
“你怎么确定暗中的手一定会回皇宫?”
“您真的以为我们对周遭的情况一无所知?”
三叔怔住了。他的头小小的,身体却臃肿得能塞下三个晴。他艰难地仰起头,望着北面天空如星星般的灯海,缓慢地飘向远方。
“我不会杀您,也不必杀您,没有钱,您已同死了无异。”
粮仓处的战斗本该结束,可残狼的刺客又从四面八方涌来,敏和宋云从马上落下,落在初新露白身边。
“不知我离开洛阳的时日里,你有没有打破你的原则?”宋云望着初新淌血的左臂,开玩笑道。
初新干涩地笑了笑,摇摇头。
“今时今日可由不得你再任性了,你不杀他们,他们便会杀了咱们。”敏拔出长剑,剑尖点地。
“看情况吧,”初新摸了摸背后的菜刀,调侃道,“你后厨这把菜刀不错,救了我一命。”
“接下去我们的命能不能保住,可要靠运气了。”宋云环视着四面黑压压的人群,嘴里发出了一阵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
露白一直沉默着,这时却喊起来:“我们离开这里吧,残狼的目标不是我们,他们不会伤害我们的。”
初新苦笑:“别傻了,我们既然要对付他们,他们自然不会轻易饶过我们。”
露白似乎还想再说什么,敏握住了露白的手,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大丈夫力战而殁,虽死无憾。”宋云又一声长啸,豪气干云。
初新没辙了,心头萦绕的歉疚终究再难解开,也仅余死战这一条路。他本想告诉露白,告诉宋云,是自己拖累了他们,可他没有说。
没有什么比这种不必说的默契更让他踏实。
唯一让他不安的是露白,他总觉得露白还有一堆话没有说,一堆他不爱听的话。他想知道,每一句都想知道,但他又肯定自己一句都听不下去。
他似乎明白了今日一败涂地的部分原因,露白在山洞中的反常在此刻无限放大,最终印证了他的一些猜想。
露白是古树的成员,古树是一个依靠暗杀、间谍、背叛等行径在江湖中立足的组织。
他唯一的疑问是,露白为什么还要冲入火场来救他。这是个很好解释的问题,可也因为这个问题的解释,他始终不愿意戳穿谜底。
“你刚才说,天子就在不远处等着?”初新轻声问宋云,宋云点了点头。
敏叹息道:“寄希望于天子大可不必,我们等不到他。”
“等,一定得等,等他到才能赢!”说完,初新已箭一般离弦奔出,宋云也紧跟而上。敏本想问初新“怎么等”,但很快明白,只有双方互相消耗,才能让鹬蚌身后的渔翁显身。她柔声对露白说了句“保护好自己”,便加入了与残狼的战斗。
郑俨仍躲在众人后面,后悔托大,三千羽林军可调度,自己竟只带了百余人。他武功不弱,却怕死怕得要命,他好不容易步步高升爬到此处,绝不能让努力如水般付诸东流。他不懂为何过了这么久,城内的巡防军队仍没有增援,他不知道所有的增援都被天子秘密拦截了。
大网捕大鱼,如郑俨这样一条鱼够肥美,如粮仓这样一张网也够结实。
李梧桐再次现身,就出现在宋云身后几步的地方,宋云刚刚把剑从一个双耳耳廓被割去的人胸口拔出,便回身挥剑挡开了李梧桐的一记劈砍。
李梧桐没有急着追击,与宋云对视一阵后,他问:“你身手不错,是三叔的人?”
宋云没有直接回答李梧桐的问题,反问道:“你不缺胳膊不少腿,是残狼的人?”
李梧桐冷冷道:“残狼之残,不一定在形体,还可以是神经。”
宋云不懂,却已感受到了一股严酷的杀意。李梧桐接着说道:“断手断脚有时并没有那么稀奇,别人也不会感到惧怕,这叫见怪不怪。可一旦你四肢健全,却感觉不到疼痛,那么恭喜你,所有人都会拿你当妖怪,连你的家人也不例外。”
“你就是这么样一个‘妖怪’?”宋云并不太相信李梧桐说的话,他认为世界上不可能存在不怕疼痛的人,可李梧桐偏偏点了点头,承认道:“我就是这样一个‘妖怪’。”
宋云的手握紧。
“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宋云不知道,他感知得到痛楚,他无法体会李梧桐的感受。李梧桐持剑攻来,宋云将剑平举至眼前,准备迎击。
“锵”的一声,宋云的虎口震痛,剑几乎脱手,可他仍然咬牙忍耐住了,他知道李梧桐一定也不好受。可当他抬头看见李梧桐的眼睛时,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李梧桐的表情轻松自如,可明明他的虎口已迸出鲜血。
又是一剑。
李梧桐露出了破绽。宋云想不到李梧桐如此马虎,赶忙抓住机会,挺剑刺向李梧桐的小腹。他的剑法是在多次生死关头历练而得的,从不错失良机,果然,他轻易得手。剑刺入不深,两寸而已,两寸却足够让李梧桐绞痛无比。
可让宋云感到恐惧的是,李梧桐的脸上依然挂着一抹轻松的微笑。
一柄利剑刺入了宋云的身体。
第六十五章 水覆难再收
“你总说人生充满伤悲,是吗,阿青?”
初新已经折断了第三个人的手臂,他的脑海里闪过的是他同阿青相处的点滴。
一个热爱生活的少年与一个厌弃尘世的少女为何能互相吸引?初新不知道,他架住了刺来的剑,一脚蹬在第四个人的小腿处,那个人脚一软,下盘不稳,向左侧跌倒。
“我也不懂,你说,为什么两个没有仇恨的人会无缘无故拔剑相向?”
初新的眼中,世间万物的运行仿佛都变慢了,人在陷入回忆时,总是能弹指间遍览十余年的光阴岁月。
他的手有些乏力了,望着继续涌来的残狼刺客,他莫名感到一阵空虚。他怀疑自己奋战的理由,就像他怀疑残狼刺客为人的信条一样。他忽然觉得秦五说的不无道理,人生不至于悲凉伤感,却荒诞到了极点。
下手虽然变轻了,初新仍然轻易接住了迎面而来的拳头,他的左臂疼痛,发力挥动时还能看见飘飞的血丝。
宋云的伤口不仅在淌血,还在散布着绝望的阴霾,李梧桐从嘴里啐出一口血,笑了。
李梧桐的牙是黄的,像狼的牙齿,宋云明白那是被血丝染黄的,这是唯一能让他好受些的征兆。
“为什么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他的喉咙也涌上了一股热流,把他的话堵住了一半。
“嘶……咳咳……”李梧桐挺剑刺来,剑锋被宋云的剑镡扣住,便扭转剑身,斜刺宋云的咽喉。宋云惊诧于李梧桐不要命般的打法,因为李梧桐的右臂暴露在他的剑围之下,全无保护,极容易被一剑砍断。
可他同样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凭他现在的反应能力,在他的剑触到李梧桐右臂时,李梧桐的剑必将刺穿他的咽喉。
宋云逼不得已撤剑回守。两边的动作都迟缓了许多,剑伤对两人都有影响,可宋云已经疼得表情狰狞,李梧桐却仍是一副安详自得的神态。
残疾也无所谓,宋云此刻只希望自己也有李梧桐那般铁打的神经。
小黑的出现终于成了压垮战局的最后一根稻草,三叔部下尽皆缴械,混战中的人们有的振奋,有的心凉。
“公子”戴着狐妖的面具,露出一段小巧白皙如美玉般的下巴。
“公子”的声音依旧尖锐:“识相的人应该学学他们,把武器放下。”边说边指着三两个三叔的死士。
除了火在燃烧的声音,仅剩的只有两柄剑碰撞而发出的“叮叮”声。
宋云和李梧桐还在较量,旁若无人。李梧桐已不复悠然之态,他逐渐开始脱力,而他面前的对手却仍没有倒下。宋云不好受,很不好受,但他不敢停下来,他怕一停下来自己就会躺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公子”看着他们,没有说什么。
陆陆续续的,有一些羽林军士兵也扔下了武器。武器是他们的荣耀,现在,他们舍弃了这份荣耀。
“公子”满意地点点头。
闷雷滚滚,云层摒着呼吸。天空蓄积了多时,一旦落雨,必定是场滔天大雨。
“你肯放我们走?”露白忽然怯生生地问道。
“当然,”“公子”接口道,“扔下武器,你们便可安然无恙。”
露白望向初新,不光是露白,所有仍拿着刀剑的人都望向了他。
初新将“七月”掷在了地上。
这个讯号仿佛大赦般,让所有仍抓住武器不放的人长舒了一口气。初新打的算盘和众人想的并不一样,他还在等,等外围的天子率众赶来。
“公子”正看着他,而他却闪躲着“公子”的目光。
“公子”拍拍手夸赞道:“好啊,看来你还没有放弃。”初新像被针刺了一般惊愕,却还是装作不明白“公子”话里的意思,神情木然,隐藏双眸的锋芒。
“你在等人,对吧?他们不会来了,皇宫遇袭,他们回防还来不及呢。”
一道霹雳落下,初新的惶恐再也掩饰不住,他想不到“公子”如斯可怕,这句话也彻底坐实了他对露白的怀疑,因为“天子未死,伺机增援”一事他只同露白和敏讲过。
没有什么比确切的背叛更令人失望了。
他没有去看露白的眼睛,正如他确信露白也一定不敢看他的眼睛一样。
既然已无可挽回,又何必再彼此伤害?
“公子”却还未说够似的:“你不问问我为什么知道吗?”
初新笑了笑,道:“知道便知道了,我何必问?”
“公子”轻哼一声,初新忽然感觉这一声轻哼似曾相识,却又道不清源头和根据。
喘息声,野兽般的喘息声从两个不成人形的人身上发出。仍何人,任何懂一些武术皮毛的人上前,或许就能轻易击倒这两头受伤的“兽”,可在场诸人无一有胆。
他们敬畏地看着这场战斗,仿若瞻仰神明。
这两个人虽然都握着剑,可较量的方式已无所谓什么剑术,甚至已无所谓什么技法套路,只剩下本能。持剑,纵举,奔向对手,挺刺,两剑相交时,根据霎那的变化作出反应,调整剑路,防守或者进攻。
他们都濒临极限,谁的一口气松懈,谁就输了。
“嘶……咳咳……”如毒蛇吐信的声音又出现了,却没人分辨得出是那头野兽发出的。
雨终于落下了,很快就有倾盆之势。天河仿佛决堤,向人间倾倒着愤怒和怜悯,冲刷地上的血迹。
两头野兽同时有了动作,他们的剑又一次撞击。
剑被震开,野兽有了肉搏的契机,掐住对方的手臂和脖子,用腿度量着平衡和对手的体力。
各自奋力的一脚,各自退后跌倒。
“公子”的狐妖面具淋着雨,像沾满泪水。传说狐妖会给人世间带来不幸,狐狸精会幻化成妙龄女子,凭借绝代芳华攫取灵魂,骗得凡人性命。
其实狐狸不过是狐狸,一种可爱而精怪的生物而已。
火已经被浇灭,世界又重归黑暗泥泞。
“公子”望着两头在雨中角力的野兽,直至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形,回过神来时,初新也已不在“公子”的视线之内。
莫名的惶恐蔓延在“公子”心头,伴随着这样的惶恐,有一股力量将她推离马背,扑在地上,地上是因雨水而潮湿结实的土壤。
密不透风的黑夜,微弱的光亮是从厚厚的云层中传来的,那光亮太细小了,让人怀疑天盖之上的月亮缩成了一颗小星星。
只有闪电,短暂却绚烂,成为天地间最耀目的存在。
这一推一扑就如同闪电般快而有力。
局势又一次发生了变化。“七月”不知何时回到了初新手中,架在了“公子”的脖子处。
初新沉声道:“命令他们撤退。”
“公子”笑出了声:“那你就先用剑抹我的脖子。”
初新像遭到了愚弄,愤怒地吼道:“别以为我不会杀人!”
“公子”的嘴角仍弯着,洋溢着自信,仿佛自己绝不会输:“请动手吧。”
初新没辙了,他不明白“公子”为什么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他与“公子”靠得很近,黑暗中传来了“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那心跳声他曾在三叔的庄园中听过,只隔了一扇门而已。
他好像明白了很多事情,眼前一黑,竟险些拿不住剑。
天子的援军到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应该来时,他们没有出现;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不会再来时,他们却到了。敏这才发现,刚刚自己遇到的人马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整个粮仓被围成了个铁桶,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
初新听到了“公子”的轻叹:“到底还是将我视作一颗棋子啊……”那声音褪去了尖锐,褪去了自信和张扬,完完全全成了初新熟悉的温柔模样。
雨还在下,“公子”的黑色长袍湿透了,显得“公子”的身形瘦而小。初新想问一句“为什么”,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口。就算曾经一同在屋顶望过月亮,就算朝夕相伴了七天,他们终究是陌路人,谁也不了解谁,谁也不懂彼此的过往有那些欢乐和痛苦。
喊杀声又起,盖过了两头野兽的厮打动静。初新的手松了,他轻声说道:“你走吧,趁乱,赶紧离开。”
晴摘下了面具,回过头,望着初新的眼睛,那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尚且明亮干燥的地方。
“你怪我吗?”她问出了这个令人哭笑不得的问题。初新没有哭也没有笑,他似已化成木石。他只是说:“这没什么。”
他永远会把打碎的牙齿咽进肚子,从不愿别人见到他情感脆弱的一面。
“我不会走。”
“为什么?”
“嗯。”晴的眼神坚定,像下了很大的决心。
“为什么不走?以你的本事,要闯出去并不是什么难事啊!”初新再也忍不住,失声喊道,不自然的声调里写满了哀求。
晴笑了,笑得很美很甜,初新的过激反应似乎让她很开心。她问:“我穿这身衣服好看吗?”
“什么?”初新还没反应过来时,晴已经吻住了他的嘴唇。
第六十六章 独钓寒江雪
爱,或者不爱,问了千百年的问题,过去无数人问,将来还是会有无数人问。
撬嘴拔舌,可以要到回答吗?剖心挖腹,能寻得端倪吗?唇吻遒会,是否足够印证出合理的解释呢?
“你爱不爱我?”一个雪天,晴这样问。
她记忆中那个模糊的背影迟疑了片刻,说了句“爱”。
“要想过才说,看来你并非发自内心。”晴嘟囔着。那背影叹了口气,道:“若是我回答得太快,你恐怕又会责备我敷衍了。”
晴想了想,是这么个道理。
那背影苦笑:“所以,我该怎样才能让你满意呢?”
晴嗔笑道:“外出数年,嘴巴倒是变得厉害了不少。”她并不想要一个满意的回答,她只想要一个回答而已,不论是迟疑之后的,还是不假思索的,她都喜欢。
这是离洛阳不远的山上的一座小木屋,是晴的世外桃源,或许,有背影在的地方都是她的世外桃源。火炉不再有火,炭变得灰黑相间,仍温存了一份余热,火炉上的陶罐被取下,热水倒在碗中,很快会变凉。窗外在下雪,雪落无声。
天和地都是白的。
晴挽住了他的手,他的反应不热烈,甚至有一丝想将手抽回的征兆。晴没有指明,但她的心情终究还是受到了影响。从小到大他总是这样,一旦晴想靠近他,想拉他的手,他就会如受了碰触的含羞草一样,敏锐地将躯干缩回。
“边塞的雪和洛阳的雪有什么不同呢?”为了让自己不再想下去,晴特意寻了个无关的话题。
“边塞的雪冷酷,洛阳的雪却温暖。”他的回答很难懂。
“雪都是冷的,洛城的雪也不例外。”晴煞有介事地纠正道。
“也许吧……”他像是从长长的思索中醒过来,叹道。
“你回来以后,好像不怎么笑了。”晴笑嘻嘻地盯住他的眼睛,他也立刻咧嘴笑道:“哪有?”
“十年苦寒呐,转眼你都已经快三十岁了,是要到而立之年了。”晴又开始旁敲侧击,提醒他该成家,娶个她这样的妻子。
他沉默了。这沉默无意间刺痛了晴。她预感到了什么,她的直觉一向很准,因为这心照不宣的沉默,她的心从春阳下跌进了冰窖底。
“你有话要说,”到最后,仍是晴主动催促他交代的,“最起码有三句要说。”
“你未必想听。”他的声调平静,平静得可怕。
“无论我想不想听,你都会说,是吗?”晴怀抱着侥幸的心理,不管哪个姑娘说出这样的语句,意思都是让他别说,因为她不想听。
可他们都明白,想不想听不是一件由她决定的事情。
果然,他淡淡地说道:“不论你想不想听,我都会说。”
“是什么?”晴的崩溃已经蹿至嗓子眼,但她还是得装作并不怎么在乎的样子去接受一些事实。
“我要迎娶丘穆陵族族长的孙女,是母亲的安排。”
是谁的安排已无所谓,或许他不这么说,晴还会好受些。父母之命用在此处,只能引起晴深重的厌恶。
“我听说过她,丘穆陵氏的著名美人,果然不是我这种山野村妇能比的。”晴咽下了所有的苦水,还是没能忍住讥讽的语气。
她险些把装满热水的陶罐摔在地上。
“只有这一句吗?”一句已够她发疯,她不甘心,心想或许事情还会有转机。
没有转机,第二句话更是诛心。
“我要你嫁给三叔。”
凭什么呢?你可以决定你娶谁,我不来管你,你凭什么决定我嫁给谁?
晴没有这么问,她反倒笑了,杯中已凉透的水被她灌进了肚子里。她的“最起码三句”只是随口一说,想不到他真的说了两句令她伤心欲绝的话。
晴平静地把案几上的碗碟悉数推到了地上,冷菜和水果散了一地。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像至高的天神在俯瞰凡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毫无怜悯与同情。
“还有吗?”晴的歇斯底里终于被他挫败,颓丧地用手支撑着身体,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能问出口,她的脑袋里除了空白,只剩下空白。
“等到时机成熟时,我要你帮我,待我的计划实现,你我就能永远在一块儿了。”
“我们现在也可以永远在一块儿……”
“两者天差地别。”
“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他不再作答,而是将摔在地上的果子拾起,放回盘中,将盘子摆回案几上,凉菜则稍作清理,扔出了屋外。
晴随手又把果盘弄翻在地。她希望他可以再次拾起,展现他以前那般的耐心和温柔。
他像是没看见,披上狐裘,静默地走入雪中。
那一刻,晴知道,有些事情一旦过去,就只能在记忆翻阅,永远无法重新在现实中领略。
她还是成为了三叔的夫人,此刻又披上了黑袍,戴上了那顶面具,靠着一个承诺孤独地活着。
又是一道闪电,所有挥舞刀剑的人都在祈祷长夜的过去,天地当中只有初新和晴在生死间停留盘旋,他们都闭上了眼睛,他们所拥抱的人成了他们想象的模样。
他挽留的是那行将投水的青衣少女,她不舍的则是那道满肩风雪的背影。
有很多事本来就是来不及做的,无论你如何抓紧,都是来不及的。
城墙,塔楼。
闪电给了万事万物一个特写,瞬眼的光景中,有个黑袍人立于高处,仿佛天地间的神明。
在两束光芒之后,他身侧不远处多了一个穿红袍的人。他颇感好奇,赞叹道:“想不到你居然能找到这里!”
“在欣赏你的作品?”红袍人问,他的长袍曳地,浑身湿透,像只落汤鸡,狼狈不堪。
“不完全是我的作品。”黑袍人站立处有廊檐挡雨,与红袍人对比之下,显得气定神闲。
“我本以为你的目标是皇宫,你骗过了所有人。”红袍人的声音低沉,却带着饱满的愠怒。
“我的目标的确是皇宫,却非今时今日,今天,我只想看看他会怎么做。”
“他?”
“看,”黑袍人指着粮仓的方向,“包围圈已经越来越小了。”
红袍人顺着黑袍人手指所指方向望去,外层的铁甲军士渐渐逼近垓心,反抗已微弱许多。
“那些可都是你的部下!”红袍人双手合十,低头喝道。
“他们不过是被仇恨蒙蔽心智的人。”黑袍人的声音依旧平静。
“你从没有在乎过什么人吗?”红袍人盯着黑袍人,目光如电。他发现黑袍人并没有回应他的问题,而是在发呆,在想些什么事情。
不多时,黑袍人说:“大师,佛家常说‘修来世’,我想问问您,是否真的有来世?”
红袍人摇头道:“我说不出。”
黑袍人道:“我猜是没有的,来世只是给僧众们一个盼头,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积德行善。”
红袍人没有应声。黑袍人接着说下去:“既然来世是一个谎言,那么寻常人吃饭睡觉干活挣钱修行打坐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红袍人道:“让心安定,修佛性,求解脱。”
黑袍人道:“众生皆苦,一人成佛,足以让天下僧众解脱吗?”
红袍人指指自己的脚,意为“始于足下”,一语双关,既说明了普渡众生要脚踏实地一步步做起,也是劝黑袍人放下屠刀,皈依佛门。
黑袍人嘴角微弯:“大师,我早些年听过一个笑话,说两个疯子被关在寺庙里,晚上想偷偷翻墙跑出去,有一个手脚灵便,轻轻松松地就翻过了围墙,另一个不知如何发力借力,呆在原处不敢乱动。翻过墙的疯子就拿出一段白练,提议道,‘你把白练在脖子上绕几圈,我把你拉过围墙’,没翻过墙的疯子生气地喊道,‘你当我傻吗?你拉到半路要是把白练剪断了,我岂不是要摔死’。”
他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声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你疯了。”红袍人不为所动。
“你又何尝不是疯子?在这个时代宣扬佛法,提倡什么‘不杀生’的可笑原则,你不觉得你比我疯得更彻底吗?”
他还在笑。风在呜咽,闪电在咆哮。
“为恶甚众者,我必不吝凶狠。”红袍人左脚向后挪动,摆开了架势。
“你想杀我?”
“是。”
“你有把握?”
“没有。”
雨滴在红袍人脸上滑落,发痒,粘稠。他们忽然都明白了一些心照不宣的事情:谁都不敢贸然动手,彼此都要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
“你若是不小心死了,恐怕世上再无人知晓‘公子’还活着,再没人能阻止他。”黑袍人的声音尖锐了起来。
“而你若是不慎失手,布局已久的计划便会破产。”红袍人回敬道。
“所以我们不妨走着瞧。”
包围圈没有再缩小,铁甲铸成的军士围拢在几个人周围。粮仓处突然传来一阵悲怆的呼喊,伴随着闪电降临。红袍人和黑袍人脸上都蔓延着不约而同的惊愕。
晴的小腹插着一柄匕首,倒在了初新怀中。
第六十七章 只是当时已惘然
雨为什么还在下?
晴讨厌雨天,天空阴沉沉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多想,人的想法一多,烦恼就接踵而至。
“别松手啊,抱紧我,我都是个快要死的人了。”她想对面前的人这么说,可她的气息微弱,一个字也表达不完整。
面前人揽住她用的是左手,他的右手仍紧握着剑。
“把剑放下,用两只手。”她在心里哀求着,仿佛看不见周身环绕的铁甲和刀剑。
“让开!”有个声音在高喊。晴额头抵住的胸腔像涌动着怒火。
“他为什么生气?抱住我是一件让他不开心的事情吗?”晴的双眼微阖,兀自想着。她看到有个眼睛旁边长着泪痣的人跟着站到她身边,还有两个很好看的女人,他们都静默地立在雨中,眼里全是莫名的哀愁。或许人应该再多些,她心里还是偏爱热闹。
闪电破空,仿佛天降神罚,四周的铁甲忽然有了动作,他们在一个苍白瘦削的人的指挥下,步步紧逼而来。
“面前的你,大概是什么恶人吧,”她倾听着那胸腔中发出的有些熟悉的心跳声,继续思索着,“否则他们为什么一副斩草除根的架势?”
面前人的左手稍稍松了,他将剑平举至眼前,那是柄很古朴的青铜剑,剑锷发亮,剑脊金黄,伴着霹雳声隐隐有龙吟贯耳。
“这柄剑能敌过这么多甲士吗?”她觉得有些好笑,又发觉自己困倦了,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却听到有个声音在驱赶她的困意。
“别合眼,我马上带你去许伯纯那里。”
她不明白这个声音为什么阻止她的睡眠,一时之间也想不起许伯纯是谁,她只记得许伯纯似乎是个可怜的身形矮小的侏儒。
有两个甲士冲来,一个被青铜剑的剑柄击倒,另一个不知怎么的被折断了右手,小臂悬挂在手肘处。面前的人咬紧牙关,像在狠命克制从身体中涌出的杀意。
晴的注意力又跑到了其他地方。不远处的地上有两头满身泥泞的兽在撕咬对方,她被这副畸形的画面吸引了,她觉得这场战斗比面前的人正经历的纯粹得多。她发现其中一头野兽正欲向她扑来,她想呼救,可她的声音始终不能被众人注意到。那头野兽的脚被它的对手抓住了,它们又陷入了原始的搏斗中。
“搏斗的结果一定残忍而悲壮”,晴想,“野兽行事无所谓对错,只分崇高和卑琐。”
人好像也一样。
她再一次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流逝,她不怕别人戳她脊梁骨,但她还是要弄清楚自己的死因。她问自己:“我到底是为什么而死的?”好像是为了自己的两个心上人,一个可以借她的死为大业铺路,另一个则能藉此洗脱嫌疑,重新做回清白无辜的人。
“你还在等什么?了结我的性命。”她在心底呐喊,期盼面前的人能听见。
面前的人像是铁铸的,汗和雨混杂,顺着他的两鬓下滑,汇成一片晶莹的花瓣,从他的下巴滴落。
“人们义愤填膺,争先恐后地带着刀兵向他靠拢,他手中剑为何还不割在我的喉管处?只要轻轻一下,一切都结束了,一切的噩梦,一切不愉快……”晴的视线模糊,不知是被雨打湿的,还是被泪水浸透的。
包围圈还在变小,面前人挥剑的频率更高,鼻息也更重。
长着泪痣的年轻人越看越觉得是在哭,晴被他的表情逗乐了,可她已没力气笑,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字——小黑,“是他的名字吗?怎么像条狗?”这是她的第一念头。她没有说这句话,当然,她想说也说不了,不过更多是出于礼貌的考虑。
“小黑”也可以作为人的名字,只要那个人有为人的资格。
“那我就叫你小黑吧,”她望向年轻人,望向他的泪痣,“不要哭了。”
雨为什么还在下?
要下到何时为止呢?
她不喜欢雨天。
再冗长的战斗都有尽头,人的生命会消耗殆尽,总有撑不住的那一刻。两头野兽分不出胜负,都仰天躺在地上,大口呼吸着空气,仿佛吸得少些慢些就会死去。他们披散着头发,满脸血污,他们身边是拿着兵刃的士卒。
晴听见有人在议论,听见有人在争执,辩论着两头野兽的身份。“他是宋云,这边这个是残狼的刺客!”“不,这边这个才是宋云,你没看见他的衣服不是玄色的吗?”他们分辨不了真假,便提议两个都砍了,宁错杀,毋放过。晴暗暗觉得好笑,这样随便的解决办法,细细品味倒是别有一番道理。
人比野兽高明的地方就在于此,人可以等野兽互博至两败俱伤时再出手,所有好处尽归于己。她有些心疼那两头力竭的“兽”,她想告诉面前的人,催促他救救它们。
她忽然想起来,她连自己都快救不了了。
她发觉自己身上终究缺失了什么,和那些断手断脚的人没太大的区别,生理的残缺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轻微的残缺。她与大部分可怜人不同,剑客浪人没有明天,间谍杀手没有过去,她却从没拥有过现在,换句话讲,她从没有自己选择过自己的路,永远是在为别人活着。
更无奈的是,她明明知道别人在骗她,还是心甘情愿地上当。
雨为什么还在下?忧愁烦恼明明已经那么多了。
这些身披铁甲手持刀剑的人何来如斯仇恨?怎么仍在对着寥寥几人冲锋陷阵?
长着泪痣的年轻人中剑了,这一剑明明向着面前的人刺来,怎么反而刺入了他的身体?晴很奇怪,她没有想到,是小黑怕她被伤到,替她挡下了这一剑。
将死之时,人与狗没什么差别,一样的渺小无助,一样的狼狈不堪,可在那个瞬间,晴却觉得小黑的身躯比任何人都高大,高大得多。
他终究不是狗,曾经是无家可归的孤儿,后来是忠心耿耿的家仆,现在成了叛主求爱的贼徒,没有一刻是狗。
晴有些心酸,她的心房住不下他,住不下这个木讷老实的流泪的人。
爱和感激说到底不是一码事。
面前的人缘何颤抖?他的左臂在流血,血如雨下。他好像在流泪。
“我答应你的事做到了,为什么你不能放她一条生路?”他在吼叫。晴不喜欢他如此失态的吼声。她想,他答应了谁,又答应了什么。
有个声音在冷冷地说:“你还没做到,你没有助我杀掉郑俨,没有助我除掉残狼,快,用你手中的剑,完成你答应我的事情。”
多么讽刺,他想救的人却是他必须要杀的人,晴都有些同情面前的人了,他也是一个没有选择的人。
看呐,他在挣扎,在反抗,在用他的手肘击打铁甲防护的胸膛,在挥舞他的青铜剑逼退蠢蠢欲动的凶残**。
而她,她的伤口在流血,她像个划破一道口子的沙袋一样,逐渐丧失生命的热诚与辉光。
雨还在下。
每一滴都敲打着晴的眼眶。她看见年轻人的泪痣不再跳动,手中紧握着血液和刀剑的锋芒。他死了。死了便不会再有烦恼。
两个女人的脖子处架满了武器,成为了人质,延缓面前男人的动作,逐渐摧毁他的心智。
他仍在战斗,越来越凶悍,朝着他的底线逼近。他的眼中映入手臂或腿脚的关节时,他总能想到稀奇古怪的办法将之扭转,不必问体验这种痛苦的人,就算是旁观者,也会被他的残忍手法吓得魂不守舍。
只有晴知道,他最后的热血正迅速冷却,他胸腔中跳跃的器官已近衰竭。
雨水稀释了晴的眼泪,她不停地问自己:他是谁?为什么如此拼命?为何所有人都将他视作死敌,欲除之而后快?
她想起在一家酒馆时,有个男人告诉她,江南是个很美的地方。她想:他什么时候能带我去江南看看呢?她就快死了,或许这辈子再也不能于水乡泽国泛舟采莲了。
那个男人此刻又在哪里喝酒赏月呢?
一道红色的身影横亘在漆黑发亮的铠甲前,用奇怪的腔调祈求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望陛下开恩饶恕。”那身影摘下了红色的帽兜,露出一颗半是白发半是秃顶的脑袋,原本凶神恶煞的苍白面孔和缓了,平淡地回应了一句:“大师,原来是您呐。”
晴感觉得到,面前的身躯在摇晃,他的右手紧握着青铜剑,他的左手仍怀抱着自己,他的手指因为触及的凝固的血块而无处安放,不知该抓紧还是该松手。他已经到达了身体的极限。
“老僧斗胆,请陛下放过他们。”红袍人跪了下来,跪得很慢,很虔诚。他是个倨傲的人,一生只跪过师父与佛祖。
“也罢,传出去倒是教天下人耻笑,笑朕为难一介女流。放了他们!”
晴很好奇,为什么红袍人有这么大的面子?她的上下眼皮不听话地碰撞着。她不会想到,郑俨方才刚被生擒,而红袍人口中的“陛下”也已认定,她不可能再多活一刻钟。
她闭上了眼睛,恰好在面前的人昏厥的瞬间。
雨一直在下。
第六十八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
初新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他梦见低矮的丘陵,嶙峋的怪石,漫天的风沙,年久失修的栈道。丘陵遍布东南沿海,怪石被豪奢贵族放在后院用作摆设,风沙之地多靠近西北边塞,栈道却常设于川渝。
这四样东西混在他的梦里,他不管,不停地策马奔赶,终于不再瞧见丘陵、怪石、风沙、栈道,却又来到那片临河的竹林。竹林上空落着雨,雨很大,水面起了一层雾。竹林尽处有道背影,穿着不知是青色还是黑色的衣服,初新想上前去看个仔细,那背影却跌进了水中,再也寻觅不到。
他的心似缺了一角,他想喊,却不知道为什么喊,也没想好该喊什么,只感觉自己陷入了无处可归的恐慌和肝肠寸断的自责。
他醒了。
他身旁有个火炉,炉中的炭火还未窒息,仍流动着明亮的熔岩似的光彩。离火炉不远处,一个身披红袍的人正在打坐,脸压在帽兜下,看不分明。
初新望向红袍人的脚,他记得他遇见的那位红袍僧的脚长满皲裂的硬皮,就像赤足行走的野兽。红袍人的脚正是这样一双脚。
“大师,她人呢?”初新权衡了很久内心的挣扎和紧张,如是问道。他没有说明“她”是谁,可他相信红袍人知道得很确切。
红袍人的脸朝向了初新,初新端详了很久才发现,帽兜阴影之下正是深夜在洛阳巷子里买面的老头,他的面容苍老而慈祥,眼睛一如既往的温润,显然内功已臻于化境。
可初新还是察觉他脸上掠过一抹哀戚之色,怎么藏也藏不住。
“您通晓佛法,武功又高明,一定把她救活了对吧……”初新还是在拼命找着落水者的稻草,佛法和武功救不了一个腹部中刀的人,他却统统算作晴还能活下去的理由。讲到后来,他自己也听不下去,开始咬着嘴唇哭。
初新见过很多哭的人,有些是受了欺负、挨了揍的孩子,有些是酒宴散场、酒劲刚过的浪子,有些则是拿着一封信翻来覆去看的思妇。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哭泣的农人,农人那时正大口咬着烙饼,发着呆,几滴泪却扑簌扑簌落在了他手中刚咬几口的饼上面。
初新不知道农人为何哭泣,也许是遇到了旱灾蝗灾,也许是想起了战死沙场的家中长子,也许是地主收的租太高,他的女儿要被卖掉。
初新瞧见农人在使劲地吞咽着烙饼,死命地睁大眼睛,他不想向生活承认自己的无能,他怕一闭眼,更多的泪水就会拉扯掉他的尊严。初新没有问他哭泣的原因,也没有继续看下去,他怕农人感到难堪。
初新曾以为自己能够理解农人的痛苦,可此刻切身体会的他却近乎崩溃,他这才明白要忍住眼泪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他的奋战,他的反抗,原来是徒劳无功的,原来从一开始,他就被命运耍得团团转。
猎狼行动注定将会是一场在江湖流传甚广的著名战役,它对中原武林的影响极大,乃至对北魏王朝的走向都有一定的引导作用,同时,它也留下了许多疑团。许多人渴望回到那个惊心动魄的雷雨夜,亲眼见证残狼的末路,探究各方最后的成败结果。
数百年后,有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去请教洛阳的智者关于猎狼行动的问题。年轻人的第一个疑惑是:雨中出现的神秘的红袍人是谁。
智者随手拈起一朵花,笑而不语,年轻人挠挠头,表示有些难懂。
智者不再故弄玄虚,说:“昔日大梵天王于灵山会上献金色优波萝花,请佛祖说法,佛祖却一言不发,手拈优波萝花以示僧众,仪态安详,众人不解其意,唯独大弟子迦叶妙悟微笑。这一路以心传心的佛法,由红袍人播撒至中原大地上。”
年轻人已明白红袍人的身份,他是一个至今仍被称颂崇敬的伟大的象征。
得到解答后的年轻人显然很满意,他问出了第二个问题:“既然残狼元气大伤,从那之后销声匿迹,为什么世人仍说猎狼行动是一场策划者一败涂地的行动?”
智者笑着回答:“如果你有几枚铜板,想去买个西瓜,却只买来数粒芝麻,你买东西的计划算不算失败了?”
年轻人不解:“大败残狼,‘公子’自裁,这难道不比西瓜更甜更大?”
智者耐心地解释道:“同一样东西在不同人心中的价值是不同的,对于天子而言,此战不仅大获全胜,除掉了他的重病和隐疾,更是为年轻的他树立了声望,换得整个洛阳的臣服,这是天子的西瓜。”
年轻人点头,天子元诩凭借粮仓一役击溃残狼精锐,秘密软禁郑俨,削弱了太后的实力,为自己张扬了声势,是一石数鸟之计。
智者接着道:“可对于猎狼行动的策划者来说,他的西瓜却是救一个人。”
年轻人根据结果问道:“他没救出这个人?”
智者叹息:“他根本救不了这个人。”
这只是后人的一段对话而已,他们无法彻底了解猎狼行动的策划者在想什么,也不能全面地考量到参与其中的每个人内心的盘算。
他们只知道世事皆如此,总有人赢,总有人输。
城郊,孤冢。
一方矮小的坟墓,随随便便地插着一块木头,木头上什么字也没有。
坟墓是红袍人挖的,木头也是他找来的,可他不知道该写怎样的墓志铭。红袍人将初新领到此处,就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他本想告诉初新一些事,一些关于“公子”的事,却又怕初新头脑发昏、一时莽撞,酿下大错,索性不说了。
初新解下了腰间的“七月”,坐在地上,将“七月”平放于膝盖处,叹了口气。他想对着那块木头倾诉,终究只有沉默,因为他觉得那太矫情。他静静地坐了很久,雨后的凉风引他打了个喷嚏,官道上的奔马马蹄溅着污泥,近处的树林铺满了被雨打落的花瓣,无人再去怜惜。
他从红袍人那里得知,小黑身中数剑而亡,秦五与李梧桐不知死在了谁的手中。他们都是剑术一流的好手,却可能是被三流的武夫胡乱杀害的,而那些三流武夫则足以藉此邀功请赏。想到这,初新无奈的嘴角挂上了嘲弄的笑意:任何混乱里最终得利的,从来都是阴谋家和小人。
“我以为你会先来喝杯酒的。”初新身后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他扭了扭发麻的脖子,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敏走到墓前,坐在初新旁边,望着眼前的坟冢出神,半晌才回答:“是大师告诉我的。”
初新苦笑道:“这老家伙还真是古怪,一会儿是个煮面的老人,一会儿是寺庙里的大师,居然还能让天子卖他面子。”
“我们的命,说到底是他救的。”
初新漫不经心地回了句“是啊”,始终提不起对红袍人的感激,甚至埋怨红袍人为什么不早些前来救援。他好不容易才打消了这样的念头,红袍人救了他们,他明白自己毕竟是欠了红袍人天大的情面。
敏想让初新好受些,强颜笑道:“宋云还活着,你知道吗?”初新点点头。敏继续说着:“宋云和李梧桐打得难解难分,斗到后来,两个人竟然像野狗一样在泥坑里互相撕咬起来。”
初新有些怅惘地感叹道:“要赢,要活下去,打法必然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打得筋疲力尽时,二人头发披散,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旁边的人分不清哪个是宋云,哪个是李梧桐,想一并杀了……”
“后来呢?”
“结果有个人不小心踩了宋云一脚,宋云疼得嗷嗷叫起来,正好踩他的那个人知道李梧桐天生没有痛感,这才辨识出了宋云。”
初新有些好奇:“那人是谁,为什么会认识李梧桐?”
敏皱了皱眉,道:“他自称是‘漠北七雄’之一,而另外六人都死于李梧桐剑下。”
初新回忆起在刘掌柜家屋顶时的所见所闻,喃喃道:“他就是‘漠北七盗’中幸存的那个人,真是阴差阳错啊……”
他不禁又联想到自己身上,他的所作所为难道不算阴差阳错吗?他自以为能够借皇帝的力量救出晴,铲除为恶武林的残狼,却想不到“公子”正是晴,而皇帝亦非能够相信依仗的人。
这方孤冢正是他幼稚可笑的后果。
“阿新,我要走了。”敏忽然低声说。
“是吗,去哪里?”
“洛阳非久留之地,我要带小姜回江南。”
“哦。”
“你也一起走吧。”
“我不走。”初新断然拒绝。
“为什么?”敏了解初新的犟脾气,但还是忍不住问。
“我该做的事还没有做完。”初新从地上站起,掸了掸身上的尘土。
敏不知道初新还有什么该做的事要做,可她明白,一旦初新决定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她目送初新走远。他手中仍紧握着他的剑。
第六十九章 平明送客楚山孤
早晨总是清冷,如同分别一般。人和人无论怎样都逃不过分别,不是生离,便是死别。不过多数情况下,生离好歹强于死别,只要活着,哪怕牛郎织女那样隔着一条天河,也终有重见的一天。
小姜头回坐马车,对于一个长期用双脚流浪的人来说,马车不仅是奢侈品那么简单。准备妥当后,他就迫不及待地钻进了车厢里。
一家酒馆从来都是客满为患,可当女主人要离开时,送行的人却寥寥无几,洛城的精明民众明白,一旦她要走,她对洛阳而言就是一个过客,一个路人,不必倾注过多的情感。
当你对于另一个人没有任何价值时,你才能清晰地看见你在他心中的地位。
宋云的伤很重,仍无法下床,只能托初新替他道别。
“露白不能来。”敏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透露给初新什么讯息。初新只是点了点头,他明白露白心中有愧。愧疚的人不必别人责怪,自己就会把自己逼迫得很难堪。
敏注意到初新的反应并不热切,补充道:“再怎么说,她也和我们一同坚持到了最后。”
初新不愿意再回顾当晚的情形,岔开了话题:“我听闻边境很乱,你最好往东取道。”
“是啊,北魏近年的局势越来越不稳了,世人尽皆修佛,大兴土木,寺庙林立,却不见流寇四起,盗贼泛滥,苦了小姜这样的孩子……”敏说着便叹起了气。
“洛阳倒是个好地儿,繁华永不落幕。”初新的语调带着三分讥嘲,他看见早起的农人耕夫正要出城劳作,也瞧见三个衣着破烂的商朝遗民在啃鸡骨头。这个千年前留下的顽固族群秉承着千年前的贤人伯夷叔齐的准则“不食周粟”,并且将之发扬光大,连普通的粮食都不吃了,只吃鱼肉。鱼肉价高,商代遗民们又自诩贵族,不肯干活,只能在夜深人静或者黎明破晓时捡骨头啃。
洛阳的繁华便是由雄蜂般只劳动不思考的农夫和蛀虫般苟且而自大的庸人堆砌成的。
他忽然瞧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肥胖身影。“元瑾?”敏也注意到了,元瑾正骑着高头大马悠悠走来,“他这样的富家子弟何用早起?”
初新不躲不避,微笑着迎了上去:“元公子,大清早的去哪儿逍遥啊?”元瑾先是一愣,随即也笑了。他一笑,脸上的肉就堆往一块儿,敏看着觉得恶心,往后不自觉地退了两步。元瑾颇得意地说:“我正要去上朝。”险些惊掉了初新的下巴。
“哈哈,元公子越来越会开玩笑了。”
“我没说笑,如今我兄长贵为中书令,做弟弟的自然要不甘其后,努力为陛下分忧。”元瑾板起脸,轻叱一声,策马而过。
“倒真是新鲜……”初新望着元瑾的背影,由衷地感叹道,“一个公子哥不专心致志地挥霍青春,学人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敏幽幽地问:“你信?”
初新摇摇头:“我不信,可我也不信他是个普通的纨绔子弟。”
“什么?”敏不懂初新话里的意思。
“我上次与他交过手,他的本事可不小。”
“你是说他扮猪吃老虎?”
初新略微颔首,意味深长地说:“老虎不可怕,猪也不必提防,最危险的却是这种扮猪吃老虎的人。”
言下之意是,在被他咬上一口前,你永远不知道他是否在假扮一头猪,可当他咬住你时,你已经没有机会再后悔错把老虎看作猪。
敏发觉他们似乎遗漏了什么,仔细搜索刚才元瑾话语中有用的信息,突然道:“元欢成了新的中书令?”
初新沉吟道:“郑俨不知所踪,中书令一职空缺,天子此举正是在加强皇族的力量,寻求和太后抗衡的资本。”
敏恨恨道:“若非天子卑鄙的举动,那天的伤亡不可能如此惨重。”
“是啊,”再次提起晴死去的雨夜,初新的内心五味杂陈,“可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不可能,你做不出这么心狠的事情。”
“没什么不可能的,那晚被拗断手脚的人眼中,我或许比残狼更凶狠暴戾,”初新低下头缓缓说道,“居其位,谋其政,他是天子,自然不会顾惜我们的性命。”敏想起滂沱大雨之中初新如霹雳般剽悍的出手和围绕于初新身边呜咽不绝的惨呼,心有余悸。
敏问:“这么说,你不恨他?”
初新苦笑:“理解是一回事,恨是另一回事。”
“我有时候真的不明白你在想些什么。”
“我有时候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
小姜从马车里探出脑袋喊道:“敏姐姐,我们该走了!”敏点头回应,轻声叹道:“或许只有孩子是最容易看透的,饿了困了倦了乏了,该怎么表现就怎么表现,从不用伪装。”初新附和:“是啊,他多开心呐。”
突然,初新冲小姜说道:“小姜,照顾好你的敏姐姐。”小姜郑重地点点头,好像接过了一项光荣的使命,敏被他认真的模样逗笑了。
“一代新人胜旧人,小小年纪就能把你逗乐,前途不可限量。”初新摇头晃脑地称赞道。
敏慢慢向马车走去,边走边说:“给你留了三十坛美酒,不多,只够你喝一个月。”
“一个月恐怕喝不到,不过三十坛酒总是聊胜于无,先谢过了。”初新装模做样地行了个拱手礼,敏白了他一眼:明明欠了人情,说得却还像勉为其难一般。嫌弃归嫌弃,敏最后还是绷不住,又笑出了声。
初新提议:“你还是应该多笑笑……”
他的提议被敏打断:“我不想去讨好别人。”
初新反驳道:“笑不是笑给别人看的,而是笑给自己的,让自己觉得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
敏诘难道:“那岂不是自己骗自己?”
初新将敏扶上马车,微笑着说:“有时候真相并不够好,偶尔也该骗骗自己。”
小姜的小虎头又从车厢里探出,他问初新:“等下次再见时,你能教我剑术吗?”初新抚摸着小姜粗糙的头皮,真诚地答道:“一言为定。”
铜驼街,一家酒馆。
一家酒馆人去楼空,女主人不在,酒客们竟似没了喝酒的劲头,纷纷跑去醉仙楼了。白天还好,一到夜晚,醉仙楼营业,张灯结彩,一家酒馆中就只剩初新和几个伙计。敏走时叮嘱初新好生经营,若是不能胜任,就将店盘给别人,初新挠挠头皮,心想若是打退堂鼓,必会被敏耻笑,于是拍碎一坛酒的泥封,切了半斤牛肉下酒,边喝边想办法。
办法没想到,酒空喝了半坛,初新感觉轻飘飘的,似长了翅膀,随时可以起飞。
有个人进了酒馆,初新热情地迎了上去,看清那人面孔时,初新却像被泼了一大盆冷水。
来人正是太后寝宫中碰见过的面首——李神轨。
“说,郑俨在哪里?”李神轨一把抓住初新的手腕,初新脑袋发胀,根本来不及反应,也挣脱不开,一面喊疼,一面斜眼观察周围情况。其实他已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想借这个名头让李神轨松手。
李神轨虽寡言沉默,下手却准确稳当,他根本不理会初新扭曲的表演,加大了手上的劲力。多大劲对于初新而言已经无所谓了,痛楚似在挠痒痒,他只是觉得手腕不能动弹很难受,见喊疼没效果,便出言周旋:“我知道他在哪里。”
“废话,我当然知道你知道。”李神轨骂道。
“他就在……”初新压低嗓子,拉长了声音,引得李神轨侧耳过来。
一记拳头砸在了李神轨的眉骨处,他一时头昏目眩,只得撤手,初新挣脱,想去摸身上的剑,才发现“七月”被他随意放在了喝酒的案几处。
李神轨不愧是武将出身,已经调整好状态,怒吼着拔剑而来。初新摇摇晃晃的,站立不稳,眼中竟冒出了三道李神轨的身影,没办法,他只能随手将身旁的长凳拉至自己面前用作抵挡,被李神轨一剑斩断。
头脑糊涂如竹浆,平时迎敌的策略居然一条也想不起来。眼看李神轨的剑便要刺来,初新大喝道:“慢着!”剑势竟真的止住了,一旁的伙计们看得目瞪口呆。
李神轨冷冷道:“说,你还有什么要说?”
初新当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他努力想让头脑清醒些,暗骂自己喝酒误事,情急之下随口问道:“你干嘛打听他下落?”
哪知李神轨一听这话,却似霜打的茄子般蔫了,找了把长凳坐下,开始倒酒喝。伙计们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撑大了嘴巴,有个胆大的反应过来,去给李神轨添酒,顺便把初新桌上的牛肉端至李神轨面前。
此刻的初新无所谓惊讶不惊讶,看见喝酒的便都是朋友,赶紧凑上去给自己也倒了一碗。
“你们喝酒都是用这种小碗的吗?”李神轨拿起一只碗在空中比划。
“阁下用的碗难道不同吗?”初新醉眼朦胧地问。
李神轨不语,竟捧起酒坛猛灌起来。
第七十章 镜里花嗔水中月
见识过李神轨喝酒,初新才明白南方人中很少有海量者。李神轨绝不是在尝酒的味道,而是在用酒把胃倒满。“我在戍边时经常这么喝酒。”他喝得尽兴时还会这么说一句。
初新觉得没趣,因为他跟不上李神轨喝酒的节奏。他不敢这么猛灌自己,他的身体还没恢复,就算心情很糟糕,快酒也绝非他的选择。
他的酒反而有些醒了。
“郑俨这家伙没什么本事,唯一的优点就是那副女人般的皮相,凭什么?”李神轨开始自言自语,初新清楚李神轨灌下的酒已经开始起效。
他从李神轨的胡言乱语里大致明白了,李神轨在胡太后心中的地位恐怕永远及不上郑俨。初新暗暗发笑,他没想到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武夫竟似对胡太后动了真心。
又有客人进了酒馆。
三个人,三个羽林军士官,其中一个初新认识,正是在粮仓数落初新害死自己弟兄的人,之后在箭雨中,他用他弟兄的尸体躲过一劫。
虽然有些惊讶,初新还是起身相迎,微笑中挑不出任何尖刺,那个羽林军士官显然有些拘谨,但还是努力地点头回应。或许当别人用不公的言论与举动对待你,你却用热情来消解时,那些人反倒应该觉得不好意思。
不过依然有人的脸皮厚得能够承受刀枪剑戟,三个士官中的其中一位就在吹嘘:“李梧桐在几年之前就应该死在我的剑下,可惜他们人多,我们兄弟七人力战不退,却还是被他侥幸逃脱了。”初新明白,说话的人就是“漠北七盗”中唯一的幸存者——胡象儿。当然,他从李梧桐处听闻的真相却是胡象儿逃出生天,虽感厌恶,他并没有揭穿胡象儿。
年轻人有个毛病,就是爱吹嘘,初新身上也还残留着这一习气,而且说到底,宋云的性命算是胡象儿救的。
“想不到陛下能召集星盟众人参战,弱冠之年就有此等能耐。”另一个初新不认识的士官扔了两粒花生米入嘴,边嚼边说道。初新一边擦桌子一边纳闷:星盟众人从不接受他人指挥,只按道义行事,怎会听从天子召集?
“万顺王爷武功卓越,人品高迈,他统率星盟自然实至名归。”胡象儿不经意间回答了初新的疑问。虽不知元欢以何种方式令星盟成员顺服,初新还是松了口气,他对这位王爷的印象很好,除去他们头次见面的诡异和不愉快,元欢的作为是挺合他心意的。
“陛下粮仓一役威震朝堂,太后一臂缺损,定有异动。”胡象儿继续分析形势时被他的同伴捂住了嘴,因为他们看见了在一旁打鼾的李神轨。
“李神轨?”
“是他。”
胡象儿缓缓拔出了插在腰间的剑,小心翼翼地挪步至李神轨身侧,他的两名同伴则在旁警戒,提防李神轨突然醒来。初新不认识的那名士官提醒道:“事成之后,功劳平分。”胡象儿不耐烦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句很轻的“知道了”,高举长剑,准备砍下。
他手中的剑忽然如变戏法一般消失了。
胡象儿一个踉跄,差点扑在李神轨身上。他正了正身形,斥道:“陆回乙,你弄的鬼?”
胡象儿口中的陆回乙正是在粮仓与初新有一面之缘的士官,他摇摇头,表示胡象儿的剑不是他夺的。胡象儿原地转了个圈,发现初新在不远处笑眯眯地望着他。
“你笑什么?”胡象儿怒气冲冲地问道。
人在出洋相的时候总是讨厌旁观者嘲笑的。
初新却似还嫌不够尽兴,居然晃了晃手中的剑——那是胡象儿的剑,剑柄雕刻了一只马头,极容易辨认。
胡象儿已气得可以将初新生吞活剥,初新不紧不慢地解释道:“酒馆里若是死了人,我这生意恐怕再难做下去了。”
胡象儿借机讥嘲:“就这么几个人喝酒,一家酒馆不开也罢。”
初新甚感无奈,可面上仍是不动声色:“酒馆毕竟是朋友相托,我不能擅作主张。”
陆回乙转了转眼珠,假意道:“既然主人不许,我们便将他拉至外面再动手。”
初新背上泛起一阵寒意,暗叹陆回乙心肠恶毒,但终究是笑嘻嘻的,拱手道:“请便。”他已看出面前三人不愿惊扰李神轨,怕弄醒李神轨之后再难有此良机,干脆抱臂看三人笑话。
陆回乙见初新没有阻止,就走近李神轨,准备将他搬离。初新瞧他如此果断,心中起疑,仔细一看,陆回乙的袖中居然藏着一柄短剑。
锋利的短剑,阴暗的计划。
初新摸出了怀里的石头,准备击打在陆回乙的手腕处,陆回乙却突然发出一阵惨叫。
初新定睛看去,陆回乙的手竟被一柄匕首钉在了案几上。“好快的出手!”初新惊叹。又一批客人进了酒馆。这批客人初新见过,在尔朱荣所居住的旅舍之中,其中一人更是让初新意想不到。
三叔。
在那个雨夜之中消失的三叔竟然躺在担架上,被黑袍刀客和大胡子二人抬至酒馆,尔朱荣则由高欢与宇文泰护送着进入。腾得出手的,除公孙无忌和瘦高个儿外,只有体弱的尔朱荣与伤未痊愈的三叔。
初新认定公孙无忌和瘦高个儿没有掷物中的之能耐,尔朱荣双手无力又是他亲眼见过的。
难道是三叔掷出的匕首?
三叔又为何会伴尔朱荣左右?
“初新少侠,许久不见了。”四轮车上的尔朱荣客套着,那双眼睛依然慑人,陆回乙的痛苦呻吟竟似都因此停顿了片刻。
初新苦笑,他实在不愿再见这双眼睛,他还是装作不知道尔朱荣的真实身份,报以礼数道:“军师别来无恙啊。”
尔朱荣冷笑:“我一直被寒疾缠身,岂可说别来无恙?”
初新瞅了眼陆回乙,又看了看另两名战战兢兢的羽林军士官,继续与尔朱荣周旋:“军师和三叔一同光临小店,蓬荜生辉,要点什么酒什么菜呢?”
三叔摆摆手,道:“不必麻烦,我们只是有事来寻你。”初新望着这位老人,皮肤松弛,眼窝深陷,几天前还是油光满面的,此刻则已干瘪瘦削。
或许有人可以一夜白头,一下子瘦这么多却是世所罕有。他经历了很多不幸,痛苦且密集,他的妻子死去,他养大的仆人背叛,这些或许他都可以忍耐,最关键的是,他从富甲天下的商人沦为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对于视财如命的三叔来说无异于要了他的性命。
他已几乎失去所有。
可他没有丧失他的气度,那种傲视群雄的非凡气度,就好像他并未寄人篱下,就好像他一直是腰杆笔挺的胜利者。
初新知道,一般能笑到最后的,正是三叔这种人。
“说吧,什么事?”
三叔朝陆回乙三人望去,吓得他们绕过摆放杂乱的桌凳,蹿出了酒馆。初新叹道:“这几个人还没付酒钱呢……”言下之意是让三叔他们代偿,可他忘记三叔已不是那个有钱的主顾了,失去了一掷千金的本事。话音未落,门外竟斜斜飞来一袋钱,正好就落在初新面前的桌上。
“快去看看!”尔朱荣急忙催促道,身边的高欢闪身出门。初新不明白为何素来冷静的尔朱荣异常紧张,但他清楚,凭胡象儿三人的身手无法将这袋钱平稳扔至他跟前。
门外有人,本领还不小。
“初新少侠,你猜猜这袋钱是谁丢进来的?”尔朱荣故作神秘地问。初新自然猜不出,他连可怀疑的对象都没有。
三叔如唱双簧般帮腔道:“扔这袋钱的人,不出所料,应该就是‘公子’。”
初新的酒刚才只醒了一半,现在却已醒透,他不懂为什么,“公子”这个名字居然又出现在他的世界里。雨夜的场景悉数冲击着他的脑海,他忘不掉的那位戴狐妖面具的姑娘再次勾起了他尘封的痛楚,逼他冷冷地回答道:“‘公子’已经死了。”
“你真的以为‘公子’这么轻易就会死?”尔朱荣的眼中忽然泛起了奇异的神采,“传闻中,‘公子’能在寒潭中屏息一个时辰之久,能赤足走入烧旺的炭火里,比狼顽强,比狼狡猾。”
初新不想多费口舌,只说了句“任何人都会死”。
尔朱荣的目光直指初新的双眸,刺痛着初新内心的柔软角落:“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因为‘公子’绝不会那么简单。”
他的双足就是因“公子”而残废,他对“公子”的恨支撑着他穿过幽暗的困苦岁月,锻造了灵魂的坚硬铠甲。现在,尔朱荣要逼迫初新接受一个他永远不乐意接受的结论。
“我的脚筋是在六年前的腊月初八被‘公子’的手下挑断的,‘公子’就在离我不远处站着。”尔朱荣仿佛又见到了那白衣的鬼魅,他凌厉的双目中竟难得的闪过一丝惊恐。
“巧合的是,”三叔接话道,“六年前的腊月初八,正好是我与晴成婚的日子。”
第七十一章 酝酿的阴谋
高欢三步跨至街心,朝两旁的房顶扫视,没瞧见一个人。
他没有回酒馆,而是站在街心,闭上了眼睛。
当你封闭你的一种五感,你的其他知觉就会更加敏锐。
高欢已察觉到,有个人站立在一家酒馆的顶上,他说不出判断的根据。他就是能够确定。
几只鸟扑扇着翅膀飞离枝头,高欢睁开了眼睛,他的面前不远处立着一个人,一个戴着画鬼面具的人。
“装神弄鬼?”高欢质问道。
“很少有人明白这张面具的含义。”来人答非所问。
“你是‘公子’?”
“是,也不是。”
高欢拔剑:“你好像很喜欢玩味文字。”
那人笑了:“不久前世人都说酒馆里面那个看店的年轻人是‘公子’,后来在粮仓那边又有一位‘公子’自裁,你看,只要有嘴,我可以是‘公子’,也可以不是。”
高欢斩钉截铁地说道:“你一定是‘公子’!”
“何以见得?”
“因为你让我感到浑身不自在。”
“公子”大乐,点头肯定了高欢的猜测:“你的确与众不同,别人都不愿承认我使他们不安难受,令他们感到害怕,只有你能如此坦诚。”
高欢盯住“公子”唯一暴露在外的那双眼睛,似乎希望能从中窥知“公子”的身份与秘密。他曾经仅用眼神威慑住了一匹待驯服的野马,让尔朱荣——也就是高欢眼中的军师——对他刮目相看。
可“公子”并不是野马,而是一匹孤狼。
世间没有比孤狼更神秘、更桀骜不驯的存在。
“你并不像是会听命于尔朱荣的人。”“公子”嘴里忽然冒出一句话。
高欢没有作声,他在揣度“公子”话里微妙的含义。
“既然你不愿开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说完这句话,“公子”缓步走至元欢身侧,轻声讲了一段他盘算已久的说辞。其中的一些字眼或许激怒了高欢,他的剑由下而上,斜削“公子”右臂,“公子”的手腕却莽撞地迎上了剑锋。
金石碰撞声后,高欢的剑被弹回,长久地颤抖着。“公子”的腕上像是戴了坚硬的护具。
“不必恼羞成怒,忠诚是一则笑话,忠于一个庸人更堪比一出悲剧。”“公子”不仅没有拉开距离,反倒以咄咄逼人之姿向高欢靠近了些,近得高欢甚至能看见“公子”眼中的数道血丝。
高欢想继续挥剑进攻,身体却似被制住,一种名为恐惧的力量让他无法动弹。
他发现“公子”看似随意的站姿竟好像封锁了他所有出手的可能路线。
“你刚才说,尔朱元帅并不是真正的尔朱荣?”高欢佯装镇定,故作轻松地问。
“他那副嘴脸,像是能平息六镇起义的枭雄吗?”“公子”反问道。
“事成之后,我有什么好处?”沉思后的高欢收剑入鞘,谈起了条件。“公子”略带讥嘲地夸奖:“识时务者为俊杰,可是现在谈报酬却为时尚早。”
“没有好处,弄得跟假的似的。”
“此刻与你说条件,才像极了假的。”
真的假的,看的从不是明面上的话语和动作,纵使扒下伪装和面具,谁又能确信掩盖之后的是真相,还是包裹在虚假外层的皮囊。
“你们的意思是,晴不是真正的‘公子’?”初新仿佛五雷轰顶般,垂头丧气地问出了这句话。他本以为一切的恩恩怨怨随着晴的死去都将终结,却不知勾连出了更深更暗的秘密。
他不禁问自己:如果晴不是“公子”,是不是意味着她是被人害死的?害死她的人里是不是也有自己?
他问这么一句话,本是祈求心安,他希望尔朱荣告诉他晴就是“公子”,好让他不用再愧疚,不必再挂怀。
“绝不是。”尔朱荣的回答并没有给初新带去想要的平静。
他的拳头握紧。
他说:“你那日看见的‘公子’未必是真的。”
尔朱荣笑得很残酷:“你又如何确定粮仓自裁的‘公子’是真的?”
初新被彻底问倒了,他想起什么似的,正欲追出去,却撞到了进酒馆的高欢身上。高欢止住了初新,淡淡道:“你来晚了。”
“你见到他了?”初新揪住高欢的衣领,就好像抓住了什么关键的希望。他内心深处或许希望高欢已经动手杀死了“公子”。他发觉自己对“公子”的恨意已出离他能容忍的限度,他头回迫切地想让一个人的生命尽早终结,越快越好。
他本没有那么高尚。
高欢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撇开初新的手,回答道:“他并没有死,他走了。”
“是吗……”初新颓唐地垂下手臂,不再言语。
“初新少侠,看来你已经接受了我们的说辞。”三叔的话语声响起。他只作总结陈词,他的话往往准确到不可更易的地步。初新过激的表现已暴露了他内心的疑虑。
“你们来找我,为的是什么?”初新恢复了冷静,看着尔朱荣说道。
尔朱荣反问:“你想要什么?”
“我?”
“你想要的,是不是和我们一样?”
洛阳的夜晚不知藏了多少仇恨,有的仇恨根据充足,如敏的账目一般清楚干净,有的仇恨则无名无姓,稀里糊涂的就惹了一生一世的麻烦。
初新分不清他对“公子”的恨有哪些含义,也说不出他和“公子”怎会有如此诡谲的遭际,这难道就是命运的作弄?
人被命运欺压时,能不能放下自己的准则?
“我想杀了‘公子’。”这是初新的回答。
三叔抚掌,尔朱荣拍手。
因为这也是他们要做的事情。
“皇帝近来夺权之势凶狠,胡太后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有相应的措施,”尔朱荣分析道,“加上城内粮仓被焚,存粮难以后继,洛阳城十日之内必有混乱。”
初新道:“你的意思是,届时‘公子’也会行动?”
“正是,”尔朱荣又转头向高欢道,“‘公子’说了什么?”
“他让我归降,做他的内应。”高欢居然面不改色地和盘托出了。
“是吗?永远是这一套,从内部开始瓦解对手。”尔朱荣恨恨地说道。他再次回忆起了他懦弱无用,耳根子还极软的朋友,那个被他掷出的弯刀杀死的叛徒。
“可不得不承认,‘公子’此招屡试不爽,”三叔长叹道,“世人皆有贪念,能抵御贪念的人却寥寥无几。”
“别人我不管,高欢却一定禁得起诱惑。”尔朱荣拍了拍高欢的肩膀,颇富深意地说。
“谢军师信任。”高欢长揖到地。
权力是样好东西,上面的人喜欢,下面的人更爱。“公子”许给高欢的条件很简单,尔朱荣一死,尔朱荣领民酋长的位置就归他所有。他当然答应了,他没有理由拒绝,“公子”说得极对,忠义换不来钱与权。卖主若可求荣,信义就不再是必须固守的东西。
他走时只问了“公子”一句话:“如果今天出来查看情况的不是我,你还会对他说这些话吗?”“公子”的回复让他一直咀嚼到他风光的晚年:“无论今天出现的是谁都一样,只要开出的价码合适,他就一定会被我收买。”
很多愚者不明白,人其实无所谓高尚不高尚,忠诚,不过是诱惑还不够大而已。
这就是“公子”的逻辑,极少出错的逻辑。
新的客人出现。初新纳闷,客人竟变得多起来了,当他走近时,他变得愈发讶异:来的三名客人正是早晨于门口啃鸡骨头的商代遗民。
其中仍在啃鸡骨头的一位眼距很宽,鼻梁好似融化在了脸上,初新走到他面前,他却视若不见,大声呼道:“来三坛美酒,炒一桌菜。”初新觉得有些滑稽,心想这三个人哪里来的钱财喝酒,又苦于无法拒绝来客,只能堵在他们面前赔笑:“酒卖光了,三位请改日。”塌鼻梁终于注意到了眼前的人,将鸡骨头随手扔在一旁,油腻的手摸出一袋钱。袋子的样式与刚刚的一模一样。
初新闪电般抓住塌鼻梁的臂膀,质问道:“谁给你这袋钱的?”塌鼻梁身边的两个衣着破烂的人各上前一步,似要替塌鼻梁出头。一人道:“他不过是个傻子,阁下何苦为难他?”初新愣愣地松开了手,嘴里喃喃:“不像啊……”塌鼻梁的两颗眼珠说话间便向中间靠拢,的确是一副智力低下的样子。
“既是如此,不妨进来同饮几杯。”三叔招呼道。
虽不明白三叔的用意,但初新相信这三个人必然和“公子”有瓜葛,于是他让开了道。三人就坐在李神轨左边那桌。
“难不成是冲李神轨来的?”初新暗忖间,另一位客人跨入了酒馆大门。
“唉,店里没有好看的姑娘,总是觉得缺了点什么。”元瑾头戴金冠,身着华服,挖苦道。他脸上的肉堆成一团,和他齐整的衣冠甚是不搭。三叔看见元瑾时,不由回想起了年轻时遇到的一个慈眉善目的人,而那个慈眉善目的人后来将他骗得精光,他的第一任妻子也因此离他而去。
尔朱荣那双罗刹般的冷眼中,竟映出了被毒蛇噬咬后的忧惧。
元瑾坐到了李神轨的右边。
第七十二章 不会喝酒的客人
牧野之战后,周武王和姜子牙大败纣王,率军攻入朝歌,杀至木杵能在血泊中漂浮。旧时军队由农民组成,农忙时劳作,战时从军,杀民众无异于削弱商人的反击力量。这段历史被史书粉墨得很不错,武王也打开了周代数百年的繁荣之锁,只是有些东西是再怎么掩盖也遮挡不住的。
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商代遗民的固执倔强,都从一千四百年前流传了下来。
战争必定残酷,仇恨就像籽粒饱满的种子,一有温暖湿润的条件就会发芽。
商纣王有个儿子叫武庚。武庚聪明好学,是王位合适的继承人,可无奈国破家亡,成了阶下囚。周武王采纳周公建议,令武庚统辖朝歌以及殷商余民,却仍在朝歌周围设了邶、庸、卫三国,用作监视。
成天活在别人的眼皮底下,事事掣肘,武庚日益暴躁疯狂,谋算复国大业。机会不久后便到来了,武王驾崩,周公擅自摄政,引起了掌管卫、鄘、邶的管、蔡、霍三人不满,他们协同武庚,联合数十个部落发起叛乱。周公东征三年,终于平息了叛乱,然而由于发起叛乱者是周室嫡亲,惩罚不过流放,武庚却被诛杀,朝歌的殷商余民悉数移往洛阳,名为迁徙,实为软禁。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一件事,但很多人不明白,亲近的人有时比敌人还要危险。因为他了解你,清楚你的软肋所在,而你却不会刻意提防他。
坐在李神轨左侧的三人,正是武庚一族的后人,他们蓬头垢面,好像从一出生就没洗过澡。他们的衣饰放在数百年前也算时尚,然而破破烂烂,已流传了很久,也许是他们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留给他们的遗物。他们自诩为贵族,却没有一点儿贵族的样子,做不到挥金如土,甚至抠门得要命。
坐在元瑾和李神轨旁边,他们像极了笑话。
这么样三个人竟然会来一家酒馆喝酒,说出去恐怕没有人会相信,但他们毕竟还是来了。
初新讨厌自命不凡的人,尤其讨厌那些成天盼着不劳而获的人,细算起来,初姓也是源自商代贵族一脉,可族人迁至江南之后,依旧自力更生,从未怨天尤人。他端完盘子之后,就干坐在柜台处,不愿搭理三人,只偶尔偷瞄一眼,怕李神轨遭遇不测。
尔朱荣派大胡子坐在三人对面,大胡子主动问道:“三位尊姓大名?”左边的在夹菜,筷子轻点菜盘,说道:“我叫商汤。”成汤是商王朝的开国领袖,后人敬呼“商汤”,此人却以商代贤君的称号为名,大胡子的胡子都愣得往上翘了翘。
公孙无忌最爱插科打诨,听到商汤语出惊人,便走近调侃道:“他叫商汤,难不成你叫盘庚?”谁知他问的那人边切削着羊骨头上的肉边回答道:“你怎么知道?”
这回轮到公孙无忌目瞪口呆了。盘庚也是商代著名的君主,他将都城迁至殷,帮助民众脱离了水患。
“一个商汤,一个盘庚,来头可都不小啊。”大胡子失笑道,公孙无忌指了指塌鼻梁,问:“他叫啥名儿?”塌鼻梁吃得正欢,塞了满嘴的菜,听到这句问话,呛出一口肉末,又将眼珠朝中间聚拢来。
“傻子何必要有名字?”盘庚仍在羊骨头上来回移动着那把刀,仿佛万事万物都无法令他分心,初新注意到他的手很稳,羊肉切下时的厚薄非常均匀。
“傻子也需要名字,不然你又如何称呼他呢?”三叔搭话道。
塌鼻梁憨憨地笑出了声,逗得大胡子和公孙无忌也跟着笑起来。
又有客人来了。
这次来的客人与众不同,因为他们不会说话,不会喝酒吃菜,甚至连呼吸也做不到。
死人。
两个死人被四个活人架着“走进”了一家酒馆。
看见这两个死人时,初新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在场的其他人未必听说过这两个死人,可初新却都认得,矮小的那具尸体是“川中五虎”之一的冯超,高大的则是初新在郑府遇见的“西秦赌王”马位。
他们的双眼都圆睁着,瞳仁却往上翻起,只余下白茫茫一片。他们的嘴张得很大,显然死前见到了令他们震惊的事物。初新的背凉透了,这两个人都变成了尸体意味着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密切监视着,他甚至感觉身后的墙面上长了一双窥伺的眼睛。
“六坛酒,我们一人一坛。”其中一个活人的高声呼喊,吸引了三叔和尔朱荣的注意,纷纷投来疑怪的目光。尔朱荣沉声道:“阁下抬着的人还能再喝酒吗?”
那人扔出了一袋钱:“不管他能不能喝酒,都请拿六坛酒来。”
袋子的式样与刚刚的仍然一模一样。
在座众人面面相觑,只有塌鼻梁三人和元瑾照吃照喝,全然不顾。
初新从柜台后跃起,拔剑架于来人的脖颈处,喝道:“给你这袋钱的人呢?”那人却毫无惧色,慢悠悠地回答:“这袋钱是我自己的。”
“胡说!这个袋子明明……”初新问不下去了,因为那人从怀里摸出了四五只一模一样的钱袋子,塌鼻梁朝门口瞅了眼,笑道:“就是这位伯伯给我的钱。”
塌鼻梁的年纪和四人相仿,却叫他“伯伯”,此刻在初新听来甚至诡异。
初新正欲撤剑,一股巨大的力量却从剑上传来。四个人各伸出一只手,每只手各使两根指头,初新的“七月”竟被活生生地捏住了。
初新曾听过有绝世高手能用两根手指夹住任何武器,今日所见虽是四人合力,但他也暗暗佩服四人的指力和默契。
他们看着气定神闲,显然用力不多不少,分寸刚好,才能保持四个角的平衡。
“这柄剑十分眼熟。”一个人说。
“这柄剑杀人一定很快。”另一个人帮腔。
“这两个人似乎就是被快剑所杀。”第三个人接茬道。
“会不会就是这把剑杀的呢?”扔钱的人抛出了真正要害的问题。
初新冷冷道:“我从不杀人。”
两具尸体胸口的衣服被扯开了,锁骨下方各有一记菱形的伤疤。“寻常钢剑刃薄,伤口绝不是这样的,倒是你的那柄青铜剑,剑脊宽厚,正好对应这条疤痕。”
“四位可是荆守、**、狄布、田阿?”正当初新词穷时,三叔出言解围。
“天经地义、守正不阿?”初新惊呼。
“没错,他们号称‘天经地义、守正不阿’,说的话却是前后矛盾、错漏百出,能将黑白颠倒,据说是战国时名家的传人。”
“老头,你倒是识货。”一人说道。
“公孙龙便是我等师祖。”一人补充。
“他老人家最厉害的就是曾让一群士子接受了‘白马非马’的观点。”一人得意地昂起了头。
“可据我所知,名家自西汉武帝之后就再无踪迹,你们不过是四个招摇撞骗的市井流氓罢了。”三叔高声讥嘲道。
“老东西,你说什么?”有一人气愤地朝三叔骂道,他的手指在那一瞬间松了劲,平衡被打破,初新瞅准机会,迅速抽回了剑,“天经地义、守正不阿”的手指还被“七月”剑身处的纹路划伤。
“田阿,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其他三人齐声责备松劲的田阿。
三叔大笑,大胡子、公孙无忌与瘦高个儿跟着笑起来,就连最不苟言笑的尔朱荣与黑袍刀客也弯了弯嘴角。
四人灰溜溜地走过初新面前,坐在了李神轨身后。
除去还在李神轨对面的大胡子与公孙无忌,李神轨已被严严实实地包围了。
他居然仍趴在桌上睡觉。
“天经地义、守正不阿”四人夹着两具尸体,仍能吃得津津有味,不得不承认他们有些本事。虽然这本事看起来不怎么优雅,却很受用。
也不知是他们不嫌脏不嫌臭不嫌晦气,还是他们本就是脏的臭的晦气的人?
李神轨嘴里突然嘟囔着“凤儿凤儿”,又像是醉语,又像是梦话。初新木然,他总算明白李神轨如斯痛饮的原因。
他没想到李神轨居然真的对胡太后动了情。
长久以来畸形的三角关系,是否真的可以催生畸形的情感?或者情感本身并不畸形,只是在这个时代无法被人容许?
初新不懂。他又想起了晴。他想起晴在三叔庄园门口劝他不要进去的急切,想起屋顶抬头望天的迷茫,想起她在怀中温软而又冰冷的喘息。
他们的情感也绝不被容许。
他曾数次想过,如果晴问他爱或者不爱,他该怎么回答。
他没法回答,所幸晴也没有问过。
她已没有机会再问。
夜晚太漫长,漫长的夜晚总有往事和回忆相随,人的一生,财富、声名乃至性命都容易舍弃,只有那些甜蜜而苦涩的记忆,怎么奔逃也甩不掉。
今夜还会有其他的客人来吗?
会不会一转身,晴就会跳到他面前,问他今天的衣服好不好看呢?
他向门口望去,竟真的看见一位姑娘踉跄着走进酒馆。
第七十三章 画中的险遇
敏叫来的马车很宽敞,很舒适。
她喜欢享受,从不委屈自己,就像她从不会因日益增加的年龄而把自己随意托付给哪个男人。
在她眼中,除了她选择的朋友,其他的男人都有成堆的毛病:邋遢、骄傲、话多、恃强凌弱、自以为是……
小姜还是个孩子,虽然不够成熟,时而过于天真,但不可否认,长年的流浪生活赐予了他很多富家公子没有的品质。他同情弱者,关心身边的人,珍惜时间,有勇气也有担当。
她希望小姜长大后能避免沾染不良的习气,她肯收留小姜,正是不想让他在偷窃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她望着窗外的景色慨叹:这个时代的多数人总是没有选择的。
小姜扒着马车的窗框,时不时向敏汇报他看见的新奇事物:脸上敷白粉鳃上抹胭脂的中年夫人、背着三把剑踽踽独行的剑客、搬个板凳弓着腰背画山水的蒙面画师……
他说一句,敏就温柔地回一句。
突然,小姜环视马车车厢,说道:“敏姐姐,你叫的马车真大,能藏下好几个人。”
敏的瞳孔收缩,她发现自己脚下的木板后面竟似是空的。
里面会不会藏着人?
一把短剑从木板底下冒了出来,敏右脚往前一挪,堪堪避开。她拽住小姜的手,飞身掠出窗户,在地上翻滚了一周,便用长剑点地止住了身形。
马车竟头也不回地朝前驶去。
敏环视四周,和小姜描述的一样,一个白面妇人,一个独身剑客,一个蒙面画师。
这是一个小小的村落,茅屋花圃,绿树合抱,此刻正是晌午,不远处还有一缕炊烟。
敏牵着小姜,缓步走到蒙面画师身旁,却发出一阵惊呼。
蒙面画师画中有一女子和一孩子,女子倒在地上,身旁是一个体态臃肿的白面妇人,孩子被掳走,掳走孩子的是一个身背三把剑的奇怪剑客。
“画得像吗?”蒙面画师忽然问,敏拔出长剑刺去,蒙面画师手中画板横移,拨开了这一剑,须臾间,白面妇人和剑客都出手了。剑客左右手各拔出一柄剑,双剑从两个方向斜劈而来,敏的剑术老师曾告诉她,双剑极难使用,使双剑需要身体拥有强大的协调性,这剑客却身背三剑,敏不敢大意,只防守不进攻,尽力挑开剑客的每一刺。
虽然拆招游刃有余,可手中牵着小姜,身法终究受限,她的左臂被割伤了一处。
白面妇人从旁偷袭,双手似爪,径直朝敏胸口袭来。
“下三滥!”敏一边骂一边用左臂抵挡,却被妇人趁机抓住了伤口所在。剑客双剑砍下,敏左臂被擒,无法闪躲,只能挥剑硬挡。剧痛奔袭而来,敏的长剑脱手,妇人用脚勾住敏的腿,借势一推,敏重重地摔在地上。小姜的嘴被剑客捂住,他一路捶打着剑客,可无奈年幼力弱,无济于事。
蒙面画师看了看自己的画,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敏,冷冷道:“居然有两笔画错了。”
敏挣扎着支起身子,妇人踢了一脚她支撑身体的右手,敏闷哼一声,再次躺倒。妇人笑眯眯地说道:“人说‘妙算画师’堪比宝公沙门,能知过去未来,还能画于纸上,想不到你也有失手的时候。”
蒙面画师盯着白面妇人的胖脸,斥道:“若不近看,谁又能想到你是个男人?”
敏瞥了眼“白面妇人”那张涂满粉抹着胭脂的脸,有种想呕吐的**。
“白面妇人”好像知道敏在看他,回敬了一记暧昧的眼神,细着嗓子说:“我看你画得挺像我的,这也算画错的一笔吗?”
蒙面画师凝视自己的画作,很不满意地说:“画里的人形貌与你并无二致,可她的神韵和你则是天差地别。”
“是吗?”
“画里的人不过臃肿而已,而你却令人感到有些恶心。”
听完蒙面画师的话,“白面妇人”竟然笑出声来:“你若是遭遇过我所遭遇的一切,我保管你不会想再活下去。”那笑声像一根尖刺,折磨着敏的神经,可她仍然保持着冷静。
大多数时候,她都能用理智压制情感。
“宫里像你这样的人多了去了,他们也并没有活不下去。”蒙面画师此言并未激怒“白面妇人”,他脸上一直挂着一抹奇怪的笑意。他问:“第二笔谬误呢?”
蒙面画师指了指画中的敏,说道:“她虽是妇人,却比你更像个男人,我画的她未免太过软弱。”
“白面妇人”居然点头。他望着敏舔了舔嘴唇,问道:“我们赶时间吗?”
蒙面画师皱起眉头,眼里装满了厌恶:“阉人也有**?”
“白面妇人”啧声道:“阉人的**虽不强烈,手段却比普通人高明百倍。”
敏本想利用二人的内讧寻求脱身的机会,现在看来,“白面妇人”根本不像是会拍响的巴掌。她听说阉割之后的男人心理会极度扭曲,她警惕地提防着“白面妇人”,生怕他有进一步的动作。
蒙面画师背起画板,朝洛阳方向走去:“动作快些,主子不喜欢等人。”
“好嘞。”
木板碎裂时发出的声音比骨头断掉更清脆响亮,蒙面画师听见声响的那一刻,却分不清是画板碎了,还是自己的骨头裂开了。
“白面妇人”手中握着一根锋利的铁刺,平时都隐藏在他的宽袍大袖之下,可一旦出手,这根铁刺却比刀剑更致命。
“‘袖中刺’裴喜?”目睹这一幕的敏记起了江湖中的一则可怕传言。
“你听说过我?”裴喜仍是笑眯眯的,转过头问,一边问,一边拔出了扎进蒙面画师脊柱的铁刺。他拔得很慢,就像在欣赏蒙面画师死亡的过程,在品尝空气中弥漫的恐惧。
“他们都说你是一个变态。”敏的嘴里泛起了酸水,她望着蒙面画师背上淌血的洞,甚至可以隐约看见洞中露出的脊椎骨。
蒙面画师跪倒在地上,嘴里只有迷糊的呻吟。
“你现在还来得及画一幅画记录这个美妙时刻吗?”裴喜特意走到蒙面画师面前,装模做样地问道。
蒙面画师布满血丝的眼中划过了一丝不甘,他摇晃着,要往前或者后其中一个方向倒去,裴喜却揪住了他的头发,刻意延长着他体味死亡的煎熬。
裴喜很喜欢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方式折磨他讨厌的人。
尽管他讨厌的人不多,多的是讨厌他的人。
敏在此刻站了起来,从地上拾起了她的长剑。
“美人,如果我是你,我会乖乖地躺下,”裴喜笑着说道,他脸上的粉粒也因此轻轻抖动,“你的右手挨了我一脚,恐怕耍不了剑了。”
敏不理会此番说辞,持剑冲向裴喜,可抬手时,右手忽然使不上力气,她这才发现,裴喜踢在她右臂的那一腿竟似封住了她的穴道。
裴喜得意地打量着敏,就好像猫在玩弄爪下的老鼠。
可敏却用左手捡起了剑。
裴喜的所有表情都仿佛石化般冻结,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你会使双手剑?”
“你说呢?”敏没有正面回答他,她清楚自己的回答越含糊就越能吓住裴喜。
“哼,你不会,你只是在装腔作势罢了。”裴喜又笑了,笑得并没有前几次自然。
敏提剑慢慢向裴喜走去,裴喜就慢慢后退。敏走到蒙面画师身旁就停下了,裴喜也不再移动。敏故作疑怪地说道:“既然我在装腔作势,你为什么要往后退呢?”
其实她知道原因,像裴喜这样的人一定怕死,怕死怕得要命。
“我还有急事要办,美人,咱们来日方长,有缘再会。”裴喜溜得很快,眨眼就消失不见了,他就像他袖中的铁刺一样,大多数时候是隐匿的,难以提防的。
敏根本不会左手剑,不过她却是个左撇子,硬生生被自以为是的长辈们纠正成了“正常人”。和大多数人不同是一件倒霉的事情,因为那意味着你需要花功夫去融入大多数人,变得同他们差不多。
即使大多数人是错的也一样。
蒙面画师向前倾倒,敏将他扶住,他艰难地从口中挤出几个字。
“杀了我……”
敏本想向他打听小姜的下落,却也不忍他再受折磨。
长剑一挥,蒙面画师漫长的痛苦结束了。
与初新不同,敏认为仁慈也可以是果断的杀伐。
夜,洛阳,铜驼街。
回到熟悉的一家酒馆,敏来不及开心。她很累,很疲乏,几乎是靠着身体前倾的趋势跨过门槛的。
酒馆内温暖干燥,没有锋利的疾风,有几桌平常不怎么见到的客人。
过度的体力消耗让她忽略了一些东西。
当她放下戒备时,身后的寒意瞬间侵袭,她望见初新脸上凝重的表情后,更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她背后无尽的黑暗中浮现出了一个人的身影,一个本该死了的人。
初新在微笑,说这很好。
黑暗中的人也在笑,敏感觉得到。
他们的生命仿佛都在等待这一刻。
第七十四章 脆弱的均势
“我知道你一定在这附近。”初新望着黑夜中的那道暗影,一字一句地说。
他想让“公子”听清楚他说的每一个字。
当你郑重其事地想让一个人听清你说的每个字时,你若不是爱他到骨子里,就是恨他恨得牙痒痒。
初新显然不会爱上“公子”,他已知道晴并非“公子”,只是“公子”的替死鬼。
“我知道,我还知道你一定想杀了我。”“公子”的声音遥远而平静,就像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是,我的确很想这么做。”初新的语调也很淡然。
他们就像毫无过节、素昧平生的两个人。
敏躲到了一侧,他们之间再没有任何阻碍。
初新走上前,“公子”的长袍也从黑染成白,步入光亮,只有他的脸仍隐没在暗里。
“还是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初新率先挑衅道。
“无论谁在江湖中掌握‘残狼’这么样一个杀手组织,他都会戴上面具的,”“公子”没有半点被激怒的样子,相反,倒是有几分坦诚的意思,“如果你要杀人,最好也学我遮住脸。”
“我做事不怕见光,杀人也一样。”
“戴上面具并非见不得光,而是为了保护你身边的人不受伤害。”
“公子”言罢竟发出一阵冷笑,这一阵冷笑让初新想起倒在自己怀中的晴。他按住了他的剑,也努力按着自己的怒火。
这场对决,谁先失去理智,谁就会输。
“你一个人找上门来,会不会太冒失了?”初新边说边瞧了眼酒馆中坐着的尔朱荣一行,他们也正用期待的目光围观二人剑拔弩张的阵仗。
“你绝不会让他们插手的。”
“为什么?”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要亲手杀掉‘公子’,绝不容任何人从旁干预。”
初新沉默。
沉默有时候的意思,就是认可。遗憾如果不能亲自弥补,便一直都会是遗憾。
“公子”腰间挂着剑,剑的样式很别致。
初新问:“你用剑?”
“公子”答道:“我用剑。”
“你的剑看起来和一般的精钢长剑不一样。”初新算是个相剑的半吊子,他认出这柄剑的剑镡和剑锷不同寻常,颇具古风,更像是青铜剑。
“你想看?”
初新笑了笑,他知道见过这柄剑的人都已作古,他摇摇头,忽然问道:“马位和冯超都是你杀的?”
“公子”沉默。
沉默有时候的意思,往往是认可。
冯超、马位锁骨下的伤口显示,杀他们的剑刃很宽很厚,这正是青铜剑别于钢制剑的显著特征。
初新问:“你和他们有过节?”
“公子”道:“我只是想传达给你一个讯息。”
初新不解:“什么讯息?”
“公子”幽幽地说道:“成为‘公子’后,别人的性命和**都握在你的手中。”
窥探他者的秘密,掌握凡人的生死,这是两项至高的权力。
不知何处传来了乌鸦的鸣叫。鸦鸣被人视作不祥的征兆,干瘪嘶哑的声音绝没有喜鹊讨巧。念及此,初新的嗓音也跟着不自觉地变得低沉了许多。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很快你就会明白的。”
他们都握住了剑,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另一种交流的方式。
初新在等,他在等“公子”拔剑,拔剑的一瞬恰是“公子”最薄弱的一刻,旧的力量已逝去,新生的力量将发未发。
这便是任何剑客的破绽所在,只不过那一刹那太难把握,没有出色的拔剑速度根本无法抓住机会。
初新对自己拔剑的速度有信心。
在场的人都摒住了呼吸,胜负也许片刻就见分晓。
后发先制的确是个不错的办法,可“公子”绝非等闲的对手,他气定神闲地按剑而立,一动不动。
初新竟没有办法了,他不敢先行拔剑,因为一旦“公子”通晓剑法中的奥妙,便能反过来轻易抓住自己的破绽。
他的背上渐渐渗出了冷汗。
原本有利于他的局面竟被“公子”不动声色地扭转了。
“你在害怕?”“公子”冷冷问道。
初新沉默,沉默在此的意思并不是否认。
“你不敢先行拔剑,因为你畏惧失败。”
“公子”的身影忽然变得高大,在黑暗中延展,压得初新喘不过气来。初新为了摆脱言语被动的势头,反诘道:“再这么消耗下去对你更加不利……”
话还没说完,“公子”已拔剑。
初新的眼睛捕捉到了那间不容发的一瞬,可他的手却没有双眼凌厉,他分不清是“公子”拔剑速度过快,还是自己因说话而分心,动作也跟着慢了。
他只能跟着拔剑抵挡。然而如此终究是消极防守,“公子”已渐渐占了上风。
“你刚刚想说,消耗下去于我不利,是吗?”“公子”的剑如磐石般稳而重,剑路却有燕雀的轻盈,而使出此等剑法的他仍有余力说话。
初新已是半句话都不敢说了。
“你真的以为,酒馆中的这些人能给你什么帮助吗?”
他们以门槛为界,转眼已交手数十招,一家酒馆内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商汤、盘庚和塌鼻梁突然对坐于他们对面的大胡子与公孙无忌发难。商汤先将一大块羊骨头扔向大胡子与公孙无忌,扰乱他们的视线,盘庚同塌鼻梁也将杯中酒泼向他俩,踢翻桌子,趁此良机,三人一齐攻出,大胡子躲闪不及,被商汤用筷子点住了两处要穴,公孙无忌反应快,躲开了骨头和酒,反手一拳打在塌鼻梁的鼻梁上。塌鼻梁的鼻子里奔涌出两道鲜血,向后退了三步,盘庚一脚蹬在公孙无忌的面门处,公孙无忌的鼻梁也塌了下去。
尔朱荣向宇文泰和高欢使了个眼色,宇文泰疾步朝商汤、盘庚和塌鼻梁走去,高欢走得却很慢,半路甚至还停了下来
“高欢,你怎么了……”尔朱荣颇感疑怪,思虑片刻后,他用一种冰凉的语调问道:“‘公子’为你开的条件如斯丰厚吗?”
高欢淡淡答道:“刚刚好而已。”
宇文泰急转攻来,朝高欢心口击出一掌,高欢用手硬接,顺势后退,退到了尔朱荣旁边。宇文泰刚想追击,见此情状只能待在原处。
三叔掌中暗器欲发,“天经地义、守正不阿”四人将两具尸体掷向了三叔。这两具僵硬的死尸在半空中旋转,鬼使神差般挡住了三叔暗器的去路,三叔腿脚不灵便,无法另寻出手角度。
荆守、**忽地出现在瘦高个儿跟前,喊道:“上面!”瘦高个儿微一抬头,二人的拳头雨点般砸在他小腹处。
南拳以快著称,荆守、**得了个中精髓,瘦高个儿吃不住密集的拳头,呕出一口血。
狄布、田阿闪身至黑袍刀客左侧,高呼:“左边!”黑袍刀客虽定力极佳,可看见瘦高个儿的前车之鉴,不敢大意,朝自己的右边瞥了一眼,短暂的分心给了狄布、田阿机会,一人一脚往黑袍刀客腰间踢去。黑袍刀客抽刀抵挡,却发现有人已在他身后按住了他的刀。
元瑾。
元瑾鬼魅般的出手让所有人都瞪大眼睛,无法相信。他明明刚才还在喝酒吃菜,刹那间便已绕至黑袍刀客后面。
黑袍刀客腰际挨了重重两脚,倒在地上抽搐。
酒馆内的局势也被逆转了。
这一切竟像是提前在“公子”脑海里盘算得清清楚楚,任何细节都没有被他放过,全部发展皆在他掌控之中。
“现在,”他问,“消耗下去究竟对谁不利?”
他的面孔仍在暗处,初新奋力挥出一剑,期望能够划破眼前的黑暗,撕碎“公子”的罗网,却只觉跌入泥沼,越陷越深。
“你应该开始明白,在这世道之中,唯一能活得自在的原则就是没有原则。”“公子”的声音带着摄魂的魔力,蚕食着初新反抗的意志。
只有一个念头在强撑着初新的行动——击败“公子”,击败他,一切就能结束,一切就将结束。
可他已逐渐丧失赢的信心。
“剑客对决,风向、心情、温度、衣着等因素都很重要,你的心已乱,”挡开一剑后,“公子”如是说,“再于此处较量,对你不公平,或许,我们该换个地方。”
初新不懂。“公子”说出的话没有多少人懂。
他的确很紧张,“公子”的说法不无道理,可为何“公子”要放弃心理层面的优势,换地方和他交战?
“公子”转身便走,他只能跟上。尔朱荣、三叔等人的生死捏在“公子”掌心,他已管不了。
在没有选择的时候,他总是格外果断。
黑暗中,一人在前面飞奔,一人在后头追赶。
酒香、丝竹、笙歌、曼舞,铜驼街的一切都在倒退。
“公子”出色的轻功并未令初新惊诧,他已领略过“公子”更恐怖的地方。他感觉自己像只蚂蚁,在一个倒扣着的碗里爬行,无论爬了多远,仍是原地踏步。
“公子”停下了。
他的身法诡异,动作在霎那间静止。
他们来到了晴的墓前。
第七十五章 动摇的信心
墓在郊外,很小,月光洒下,蒙上一层轻雾。一块木板竖于墓中,上面没有写任何字。
晴死前的身份是残狼的首领,即使她并非“公子”,也绝不容于俗世。
世人对一件事的判断多只局限于所见,大家都喜欢震撼的过场,无人在意庸常的真相。或者说,真相相较于人类的热忱,要无足轻重得多。
“公子”问:“这墓里埋着什么人?”
初新回答:“一个因你而死的人。”
“公子”又问:“你说她因我而死?”
初新强忍愤怒说道:“难道不是?”
“公子”道:“绝不是。”
初新质问:“难道她扮作你的样子不是你的计划?”
“公子”解释:“确实是我利用了她,可我没有让她自杀。”
初新厉声责问道:“那种情形下,她还有办法活下来吗?”
“公子”淡淡地说道:“有,而且不止一种。”
除了“公子”,任何人说出这样的话语,初新都绝不会相信。世界上如果能有一个人想出于羽林军和星盟密不透风的包围中逃脱的办法,那个人一定会是“公子”。
初新冷静了下来,像一团被冰雨浇灭的火。他问:“她为什么自杀?”
“公子”说道:“因为你,因为你们。”
初新在咀嚼这句话的意思。
“如果你不在粮仓,如果你们不设计捉我,她又怎会死?”
“公子”的话语像两记重重的耳光,扇得初新有些发愣。
“你自以为能联合三股力量绞杀残狼,却没想到各方势力仍在勾心斗角,谁都不愿轻易出动,引起损耗,你和千面人是两条最嫩的狐狸,根本玩不过天子与三叔,更斗不过我。”
“公子”稍作停顿,瞧了一眼初新的反应。初新的脸色并不好看,不知是绵密的黑暗浸染而成,还是苍白的月光笼罩之故。
“其次,古树的女人是不可信的,她们能辗转不同男人身侧,左右逢源,也就能在你最虚弱最无助时往你背后捅上一刀。”
他说的自然是露白。
初新虽然早已猜到露白背叛,此刻亲耳确认后仍是怅惘若失。
想到她毕竟奋不顾身地救过自己时,初新没有好受些,反倒更加难过。
他发现自己对抗的力量是不可逆转、无法阻挡的。
“我猜三叔与尔朱荣一定是来找你帮忙的,他们现下需要你的人,你的剑,可一旦他们达成各自的目的,你对他们来说就如同一片落叶,是生是死都没关系。”
初新好不容易组织好了语言,正欲反驳,“公子”的下一句话却轻而易举地击溃了他。
“别忘了,天子为什么肯放过你?不是因那老者求情,而是你于他已毫无意义,生或死都一个样。”
初新坐到了地上,他忽然觉得很疲惫,再也站不稳。
“晴正是考虑到你若故意放走她必会惹来大麻烦,才会引刀自裁的,”“公子”弯下腰,拍了拍插在墓中的那块木板,语气说不出的寂然萧索,“或许你该好好想想,这出悲剧是什么酿就的。”
说完,他打算转身离开。初新用尽最后的力气叫住他,问道:“你究竟是她的什么人?”
“公子”的脚踏在泥泞处,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他的人似这黑夜一般,深邃、幽静,隐匿着不为人知的痛苦。
他没有停下步伐,也没有回答。
在屋顶上,晴望着月亮说出的过往如溪水般流淌在初新心底的伤疤上,他怒吼着问:“你为什么不娶她?”
他的白袍渐渐没入黑暗,只剩肩膀的一抹仍未消散,像极了那天盛放于山间的雪花。
初新握紧了他的剑——青黄古雅的“七月”,他最慌乱的时刻,只能从这柄剑中汲取镇定的力量。
他站起身,朝着“公子”消失的方向走去。
受制于人者动弹不得,制人者同样不得动弹,算是一种巧妙的讽刺。
酒馆内唯一能自由活动的是受了伤行动不便的敏。看似稳定平稳的局势,牵一发而全身动,任何微小的变化都能招致全然不同的结果。
先开口的是尔朱荣,他那双眼睛中难得一见的慌乱因“公子”离去而消失,重新恢复了深邃幽冷的模样。他对高欢说:“我知道你素来有代酋帅之心,因为你觉得他不如你。”
“他的确不如。”高欢的手不经意地掐重了些,他没敢盯住尔朱荣的眼睛,而是一直瞧着宇文泰的动作。
尔朱荣额头的青筋跳跃了数下,他的脖子已被掐出血印,但他还是没有停止言语:“你从葛荣处叛逃至酋帅麾下,由马前卒重新干起,我便明白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也看出你有狼子野心,绝不会忠诚于什么人。”
宇文泰摸了摸衣角,高欢警惕地眨了眨眼睛:“此话怎讲?”
“葛荣是个胸无大志之人,胡汉成见颇深,他认为边境胡人丧失原本的贵族地位是源于孝文帝的变法举措,对汉人怀抱仇恨,入城劫掠,略地屠戮,近来他们攻下沧州,所杀之人竟占十之七八,长此以往,他一定会输。”
尔朱荣的看法无疑鞭辟入里,任何心胸狭隘,认定自身种族高人一等者都注定要被历史所抛弃,所淘汰。
高欢在听,他发现真正的尔朱荣果真雄才大略,比明面上那个酒囊饭袋强太多。他虽然从“公子”处得知此讯,但他也不愿主动拆穿,因为他若要成为操纵傀儡的人,选择的傀儡绝不可太聪明,太精干。
尔朱荣接着说道:“你抛下葛荣投奔酋帅,说明你有独到的眼光,看问题切中肯綮,加上你曾驯服过一匹任何人都驾驭不住的野马,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个帅才,一定能胜任统兵的重任。”
高欢道:“说下去。”
尔朱荣道:“可是葛荣毕竟赏识提拔了你,你虽说是汉人,葛荣也并未因此歧视你,对你而言,他亦师亦友。此时酋帅大军正与葛荣对峙,双方为抢洛阳必有一战,就算是背叛,你也不该逃到他的死对头这里,不忠且不义。”
高欢大笑:“什么是忠,什么又是义?”
尔朱荣回答:“为主谋利是忠,替友分忧是义。”
高欢摇头否认:“你说的是小忠小义,我求的却是更高的忠义。”
尔朱荣冷笑:“怎样才算更高的忠义呢?”
高欢的眼中像有光芒在闪动:“顺天保民,胡汉一家,老有所乐,幼有所养。”
尔朱荣轻蔑地点了点头:“话说得的确动听,可这些事情连古代圣君都未曾实现,你敢说你比汤吾周公更为贤明?”
高欢不加理会,继续道:“老子曾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最高的忠义绝不局限于一人一事,我效忠的是大道。”
尔朱荣淡淡道:“你效忠的不过是你自己。”
高欢的眼前突然黑了,他感到身体沉重得不再属于自己,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你的确应该跪下。”尔朱荣丝毫没有意外,就好像此时此刻高欢就应该做出这番奇怪的举动。
到底是为什么,高欢一直搜索着答案。他忽然闻到一股奇特的味道,从他的肩膀散发,传入他的鼻腔。
“肩膀……”
“正是,在拍你肩膀时,我就已料算到这一幕的发生,”尔朱荣的脸上描着一笔微弱的悲戚,“连我自幼一起长大的朋友尚且会背叛,更何况是同我无亲无故的你。”
有谁知道尔朱荣此时的心情?
没人能形容尔朱荣现下的心情,他感到无奈,感到可悲,虽然他已经历过,在梦中无数次重演过,他依然觉得很讽刺。
人比动物高贵,高贵在人的思想;人比动物肮脏,肮脏也在人的思想。
他亲近的人又一次背叛,即使他早有准备,在高欢的肩膀处抹上了迷香的粉末,又提前让其余人喝下了放有解药的酒,可他还是很失望。
失望已极。
高欢的倒下解放了宇文泰的行动,他抄起酒碗朝“天经地义、守正不阿”四人掷去,他知道在场众人中三叔的武功最高,即使无法走路,三叔的暗器也能起到极大的威慑作用。
据说白马寺的宝公大师通晓过去未来,尤其擅长相人。他对三叔的四字评语是:深藏不露。
酒碗看似要砸到**时,却拐了个弯迎上了狄布。狄布鼻子一酸,眼睛被迫紧闭,**也由于刚才的虚惊而空挥一拳,宇文泰已看准时机抓住了**的手臂反扭。
一阵痛苦的叫喊后,**的手臂如断掉的莲藕,只余下维系悬挂的筋络。
荆守击出一拳,拳速甚快,宇文泰毫无闪避的办法。
可他生吃一拳后,却什么事也没有。
荆守的手断了,他没有**那么好运,连筋络也分崩离析。宇文泰竟能在荆守这等南拳高手出拳一刻用剑削下他的手臂,干净利落,细看之下还有些炫技的嫌疑。
血奔涌而下,荆守那张能说会道的嘴现在的用途和**一样。
用作发泄痛楚的呻吟和叫喊。
第七十六章 稚子的审判
在那个时代,人的生死多半在饥饿中定格,在刀剑相交之声中被裁决,不需要审判,性命不如粮食金银贵重,这是世人的共识。
审判是留给有价值的人的,起码价值要大过粟米同太和五铢。
可“公子”却对初新说:“我想邀请你看一场审判。”
满腹狐疑的初新同意了,二人不比剑,先去看了一方孤冢,之后又将去看一场审判。说出来有谁会信呢?
这场审判设在残狼的洞穴之中,原本黑暗的洞穴此刻燃点着无数支火把,就好像盛装出席的舞女,等待着宴会**时的鼓乐响起。
洞穴中央是一块巨大的石台,石台平滑如割,远处摆着“公子”的石椅,石椅上面覆盖着白虎皮,彰显着主人的与众不同。石台四面是黑暗的甬道,不知道通向何处,初新记得此前关押露白的便是其中一条甬道,此刻却怎么也找不见了。
难道这样鬼斧神工的洞穴还不止一个?
“公子”轻轻拍手,甬道中涌现了许许多多的人,他们大多穿着粗布衣裳,有些甚至光着臂膀,看起来面黄肌瘦。他们迅速坐在石阶上,排列齐整、动作划一,仿佛经过苛刻的训练。
“公子”对初新说道:“这些是审判的观众,都是些穷苦的人,靠双手勤恳劳作而谋生,他们见证审判是否公平得当,你可还满意?”
初新不知“公子”何意,只得点头道:“满意。”
“公子”重重地拍了三下手,两条甬道中各有一人被抬出,五花大绑,样子甚是可笑,竟是扮作郑俨的千面人和业已失踪很久的假尔朱荣。
“这是待审判的两名罪人,想必你都见过,也都认识。”“公子”介绍时,嘴角挂着讥诮的笑意。
“是,我见过,也都认识。”初新没有否认。
“好,这场审判可以开始了。”“公子”起身招呼道。
初新问:“开始?是你审,还是我审?”
“公子”道:“你我既然同他们都认识,审判便难免有失公允。”
初新点头道:“情感的确会影响人的判断,你我来审都不合适。”
“公子”满意地在石壁上敲了两下,不远处传来巨石搬动的声音,初新认出那正是露白受困时所处的甬道,而那块巨石是由机关撬动,撬动机关的是一群奇怪的人,他们皮肤苍白,眼窝深陷,双腿多半是残缺的,只有一对手臂粗壮劲健,远甚凡人。
他们就好像只为撬动机关而活着。
“他们本也是残狼中的杀手,可惜再次负伤,不能行走,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待在洞穴之中。”
听完“公子”的慨叹,初新见到了从甬道中走出的人。
小姜。
他的身影很矮小,他毕竟是个十岁的营养不佳的孩子,经历了长年累月的流亡生活。
“他就是今天的审判者。”
“不行,”初新打算叫停“公子”的行为,“他只是个孩子,他不能做这样的事。”
“孩子有时候看得比大人透彻,”“公子”已在石阶上坐下,“大人的思维常常太古板,过于妥协,所以他们总是宽容恶的生长。”
“可是……”“公子”打断了初新,示意让他坐下好好观看。
小姜坐在了虎皮石椅上,一丝不苟,竟真的有三分威仪之气,他吩咐众人将千面人和假尔朱荣抬至他面前。
初新诧异地望着发生的一切,他看出小姜不仅全无被掳走的恐惧,反倒乐在其中。
小姜指着千面人问道:“他叫什么?”
有观者答:“他叫郑俨。”
小姜点点头,继续质问道:“他犯了什么罪?”
有人回答:“郑俨私通胡太后,祸乱朝纲,卖官鬻爵,弄得民不聊生。”
有人补充:“郑俨暗害义士,蓄养杀手,谋诛异己。”
有人讲得更细致:“郑俨的手下劫掠了我们的村庄,抢走了十几袋粟粮,还掳走了几名姑娘。”
小姜使劲拍了拍大腿,喝道:“郑俨,这些是不是你的错?”千面人猛地摇头否认。
小姜道:“难不成他们都在诬赖你?”
千面人的眼珠转了三转,想到了应付跟前这个孩子的办法,他叩头道:“他们说的都是实话,可我却并不是郑俨。”
小姜从虎皮石椅上跳下,凑到千面人跟前,问:“你不是郑俨,那你是谁?”
千面人弯着眼睛,装作无辜道:“我只是个普通人,被人割下面皮,换上了郑俨的脸。”
小姜就直接用手摸索着面皮的边缘,找到之后二话不说就撕扯了下来,疼得千面人嗷嗷直叫。
“还真是,你并没有撒谎。”小姜端详着千面人鲜血淋漓的脸,又舒展开那张面皮,好奇地翻看。
“那是自然。”千面人强忍剧痛,赔笑着。
“原来也是个可怜的人。”观者中有人在唏嘘。
“放了他!他只是个替身!”多了些愤激的声音。
“那么真正的郑俨在哪里?”心思活络的人提出了疑问。
杂乱的呼喊逐渐凝聚为排山倒海的巨浪,“无罪”的辩护声从石阶上一级级传来。初新并不觉得那声音很洪亮,他只感到刺耳。
“瞧,人们总是容易被煽动。”“公子”的独特嗓音透过他的青铜面具钻入初新耳中。
“你不信?”他见初新没有反应,站起身,拍了三下手,嘈杂的、充满回声的洞穴中,“公子”的掌声竟然清晰可辨。
所有人安静了下来。
“诸位,他虽然不是郑俨,不代表他是无罪的,”“公子”尖锐的话语一传至千面人处,便吓得他一个激灵,“洛阳城近来的无头案都是他犯下的,他就是本该斩首的千面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刚才的怜悯和同情化作被戏耍的愤怒和正义未执行的不甘,观者开始高喊“杀了他”,洞穴重新变成了喧哗的刑场。
“公子”坐下,指着混乱的局面对初新说道:“无需证据,不必解释,这就是你信仰的东西。”
初新冷冷道:“我所相信的并不是这样的东西。”
“弱者以道德制约强者,强者则用法律凌驾于弱者,充满谎言的时代,没有真相,只有解释。”
初新没有应答,他想看看小姜接下去的表现。
孩子处理事情的手段,有时是大人们也倾佩的,他希望小姜能意识到,不论是真实还是虚假,光凭几句话语就给一个人定罪是极荒谬的。
荒谬得就像这场审判一样。
小姜让他失望了。小姜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小姜下达了杀死千面人的指令。
“这个孩子学得很快,他是个聪明的人。”“公子”从旁夸赞,在初新看来,这夸赞却似诛心之语。
“你好像很喜欢搬弄人心中的恶。”初新对此颇感厌恶,厌恶到不愿正眼看“公子”。
“看来你不是荀子的信徒,”“公子”对于激怒初新一事没有任何不快,反倒显出得意,“荀子相信人性本恶,人为了自己的私心可以做出许多恶毒的事情。”
荀子是战国末年儒家学说的著名继承人,门下高足韩非、李斯皆是法家代表人物。与先贤孟子相反,他提倡“性恶论”,认为人生来就具种种**,极易引发混乱和争执。
这给了“公子”足够好的解释:“你说我在搬弄人心中的恶,不如承认人心本就是肮脏的。”
“肮脏?饿了想吃,困了想睡,累了想休息,看见钱想挣,这怎么能算肮脏?”
初新不认同“公子”的看法,因为人的天性就是如此,有**,有私心,不可算善,也不能论及恶。
“公子”笑了,他的逻辑开始完满:“那我问你,饿的时候只有一碗饭,却要三四个人分,这三四个人会怎么样?”
初新说不出口,一霎时有好几种答案浮现:平分,杀死一两人后再分,甚至一个人独吞。
平分恰恰是他认为最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你是不是领会我的意思了?”“公子”不再追问,而是继续欣赏着这场审判。
千面人的腿软了,裤子也被热流打湿,他静候着另一人的审判。
另一个人便是假尔朱荣,他遇事永远是一副颤巍巍的样子,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喘。
小姜质问道:“你犯了什么罪?”
有人介绍道:“他是尔朱荣,镇压六镇起义的人就是他,他是个靠屠戮同胞攀上高位的混蛋。”
有人补充道:“他娶了五六房侧妻,到处强抢民女,连有夫之妇也不放过。”
还有人义愤填膺地骂道:“我夫人就被他劫走了。”
哄笑声后,观者又高呼“杀了他”,声音比千面人时更响亮,大概刚才没有喊的人,现在也已如干草般被煽动被燃点,成燎原之势。
人呐,脆弱渺小的人,不辨黑白的人,活在谎言世界中的人。
“公子”笑着对初新说:“我还是要为他澄清的,因为他对我还有用。”
初新茫然地望着石台上的受审者,问:“你究竟要做什么?”
“颠倒光暗,翻覆天地。”
“公子”直起身子,眼中有一抹奇异的光彩,像云端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