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洛阳春风客TXT下载洛阳春风客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洛阳春风客全文阅读

作者:周小小少     洛阳春风客txt下载     洛阳春风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一六章 决死

    陈庆之退兵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洛阳的大街小巷,人们纷纷议论着白袍将军和穿红袍的达摩。

    一个是战场神话,一个是禅宗领袖,两人的碰撞为何结束得如此迅速,甚至有些草率。

    很少有人知道陈庆之还有个双生兄弟叫作陈忌之,更少有人知道,陈忌之已经死了。

    初新知道。

    他正身披着红袍,飞掠过一处又一处房檐,追踪人群中那位“陈忌之”。

    陈忌之绝无可能死而复生,他亲眼见证了陈忌之的死亡。

    因为是他亲手将剑送入了陈忌之的胸膛。

    “陈忌之”的身法很快,不知是因为这一点,还是由于房顶太过空旷,“陈忌之”的身体显得很瘦小。

    不过,他和初新之间的距离仍在不断拉近。

    老人在喘息,他坐在墙角,须发皆白。

    那白色仿佛是由他刺自己的一剑而忽然生发的。

    人群已退散。

    人们都以为他死了,那一剑刺得太深,太快,位置也太正。

    老和死,往往能够偿还一些债务。

    所以那些退散的人认为,老人不必再为吴惆吴怅等人的死负任何责,也不愿再去寻麻烦。

    然而,他使用了龟息术,欺骗了在场几乎所有人,包括他传以衣钵的初新。

    可他没能骗过一个年轻人。

    司马笙不知何时出现,来到他跟前,蹲下了身子。

    老人并未慌乱,只是静默地盯住司马笙的眼睛,冷冷道:“是你吧。”

    司马笙道:“什么是我?”

    老人说:“杀死那三个年轻人的,不全是他,对吧?”他顿了顿,用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望着司马笙,继续道:“三个人身上的剑伤虽然是同一把剑造成的,手法却截然不同。”

    司马笙问:“怎么个不同法?”

    老人道:“其中两个人身上的伤口虽致命,剑伤末端的口子却浅了,看得出是未尽全力的,这很像他用的剑法。”

    老人口中的“他”,说的自然是初新。

    “而还有一人,伤在背后,口子由浅及深,可以想见,杀他的人很希望能一剑就将他解决,因为这样,才能和另外两名死者有差不多的死状。”老人艰难地笑了笑,意味深长,仿若道破天机。

    司马笙怔住,旋即也笑了:“如果你不说这些话,一定还能活得更久些。”

    老人问道:“你以为自己有把握赢我?”

    司马笙用手捏住了老人腕上的命门,道:“难道不是吗?”

    忽然,他发觉有股巨大的力量在啜吸他的内劲,老人的身体就像个空穴,能够容纳世间所有的风与泉流。

    司马笙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他本以为老人双手双足皆已无法动弹,却不曾想还藏有这等杀招。

    他开始哀嚎,开始屁滚尿流,开始向老人求饶。

    他是高贵的世家公子,就算沦落江湖尘埃之中,也依然不会做卑贱的事情。

    可他现在却和野狗没有什么区别。

    他的身躯如缺少养分的尸体般干瘪下去。

    宝公沙门的手已触及达摩的腹部。

    他感觉自己触碰到了胜利。

    河阴之变中千金会幸存的两位楼主,他是笑到最后的那个人。

    洛阳禅宗与净土宗的争斗,也即将以达摩的失败而落下帷幕。

    他笑了笑,在这一刻,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

    达摩咳血。

    计算之中。

    他的确应该咳血,还应该多咳几口。

    这一拳的速度和力量,宝公沙门把控得很准。

    他们二人都会用摄魂术,但很明显,达摩的摄魂术用得还不够到家,肌肉的感觉是不会骗人的。宝公沙门确切地体会到,达摩的血管里,血液在流淌。

    “我击败了你。”他额角的肉瘤扬起,露出他久不见天日的眼睛,那双眼睛是死灰色的,瞳仁却鲜红无比。

    达摩静默如大地。

    他忽然开口:“你可以打倒我,却永远无法击败我,因为达摩不是一个人,不是任何一种实体。”

    宝公沙门的瞳孔收缩。

    他发现有只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只有卖这样一个破绽,我才能破你的摄魂术。因为这么近的距离,触觉不会因气息流动而受到任何干扰。”达摩冷冷道。

    他的手在发力,气劲如刀锋,几乎要渗进宝公沙门的肉里,要将那条臂膀整个撕扯下来。

    宝公沙门才明白自己犯下了多么大的错误。

    殉身相搏。

    他早该想到达摩不是什么善茬,因为佛祖当年也干过割肉喂鹰类似的蠢事,最初级的苦行僧也能够用常人无法设想的方式折磨自己。

    虔诚的佛教徒素来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他早就听说过这个道理。

    一个人最接近成功的时刻,是否也正是那个人最容易被击败的瞬间?

    达摩的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宝公沙门的另一只手。他如释重负地说了句:“这样一来,你就跑不了了。”

    宝公沙门道:“你要做什么?”

    达摩笑道:“我要废了你的两条胳膊。”

    说话间,他还咳了两口血。

    他受了极重的内伤,他用以引诱宝公沙门入网的腹部正是人身上的软肋。

    不花大代价,又怎能网住宝公沙门这条老狐狸?

    宝公沙门笑了。他的笑容已有些惨淡。

    “你想用内劲废我的两条胳膊,起码也得搭上自己的半条命。”宝公沙门嘶吼道。

    “整条命都搭上,也行。”达摩淡然一笑。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宝公沙门心头。

    小屋。

    陌生而又熟悉。

    这只不过是洛阳城千万间房屋的其中之一,它附带的庭院与其他别无二致,可能只有栽种的树木花卉略有不同。

    可为何一踏入这院中的小路,初新的心便会隐隐作痛?

    当时,他不过是初到洛阳的少年人而已,根本没有经历过江湖的风浪,心存善念与幻想,双手从未沾染血腥。

    如今呢?

    如今的他又是什么样子?

    背对他的“陈忌之”忽然开口说话了。

    “陈忌之”说话的声音真好听,就好像是春夜枝头的黄莺。

    “你还记得这里吗?”

    这句话是在问初新的。

    他为什么会记得这里?

    这不过是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地方。

    可初新偏偏回答道:“我记得。”

    这是他刚来洛阳的时候,为了追踪无头案的凶手所到过的一间院子。

    他上前两步,伸出手,却又缩了回来。

    他嗅到了发香。

    “我并不喜欢你这种做法,他......他毕竟是我的朋友,你将他的脸皮割下,戴在脸上,是对他的侮辱。”他说。

    “陈忌之”用最婉转悦耳的嗓音发出了最干哑的讪笑:“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让你喜欢,而是因为我乐意。”

    那语调永远充满了对男人的嘲讽。

    他用手撕扯掉了脸上的面具,长发便如瀑布般倾泻下来,于夕阳的流光中飘散。

    露白。

    不用转过身,初新就知道她是露白。

    初新只能叹道:“我知道。”

    他不了解露白说这句话时抱着怎样的心态,他只知道不管女人说什么,都当作她在说真话就好。

    每个男人一生中都会面对很多女人,可很少有男人找到对付女人正确的方法,因为男人都喜欢坚持正确的东西。

    当然,那是他们以为正确的东西。

    倘若一个女人要骗你,你就让她骗好了,因为她会有十几种圆谎的方法,就算你越过那些障碍,识破了她的谎言,她依然不会承认的。

    所以,何苦呢?

    初新很快调整好了表情,道:“你之前扮作杨二娘诱我进那间院子,将我制住,当然也不是为了让我喜欢,而是你自己乐意。”

    露白将信将疑地“嗯”了一声。

    “否则你绝不会放过费那么大劲捉住的我,你一定会对我做点儿什么,”初新坏笑着说,“要么杀了我,要么扒了我的衣服。”

    露白啐了一口,道:“不要脸。”

    两个人的脸都忽然有些发红,也许是夕阳的缘故。

    初新笑了笑,叹道:“其实我知道,你把我留在那里,不过是为了让我离开险境,让我远离永宁寺,躲开今天这个论法的日子。”

    露白沉默。

    沉默有时候,就是认可的意思。

    “你知道,劝阻我一定是没有用的,所以你打算用这种方式阻止我。可惜......”初新道。

    “可惜你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露白骂道。

    为什么她骂初新的时候,还要憋着笑?

    初新苦笑:“你实在不该这么做的。我的脑袋差点就被几位君子开了瓢,敏也不见了。”

    露白收敛了笑容,问道:“你在怪我?”

    初新摇摇头,道:“我不怪你。”

    既然是为他好才做的这些事情,他又怎么会怪她?

    这些话他本可以说的,可他的嘴不知何时也变得和高岚一样笨了。

    “无论如何,谢谢你帮了我的忙。”

    他能说出口的,只有这么一句。

第三一七章 哀梦

    司马笙的须发变得斑白。

    人的精力在枯竭的同时,衰老的速度也会加快。

    他脸上已隐隐出现了皱纹。

    那皱纹围绕着他颧骨处的空洞,英俊公子的面容显得阴森可怖。

    司马笙看到了自己的这副样子。

    他是在老人平和的眼睛里瞧见的。

    漆黑的眸子里,是一张扭曲变形、令人作呕的脸。

    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所做的一切,难道不是为了司马家在考虑,在着想吗?

    难道那些都是错的?

    他痛苦地喊叫着。

    老人面上浮现不忍之色。

    他平静地对司马笙说:“杀一个人,还是让那个人活着,有时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好。”

    司马笙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司马笙只能听着。

    老人继续道:“杀了你,当然可以,可我觉得那惩罚远远不够。”

    司马笙盯着他毫无波澜的眼睛,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老人淡淡地笑了笑,道:“所以我打算让你活下去,活着远比死要困难,困难得多。凭什么只让那些善良的人忍受生活的折磨呢?恶人长命,不一定是坏事。”

    司马笙怔住,与此同时,他手上的劲力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人坐在原地,安静得就像什么事情也不曾做过。

    可司马笙看起来竟苍老了几十岁。

    司马笙松了口气,可他又担心老人会随时向他再次出手,所以他始终站着方步。

    如果换做是初新,就绝不会有类似的顾虑,可他是司马笙。

    他从小就被教导,不去相信任何人。

    他生活的环境里,所有人都是生意人,以此为基础,任何背叛、食言、出尔反尔都能被理解。

    “你真的让我走?”他问老人。

    令他惊讶的是,他的声音竟有些颤抖,不知是出于兴奋还是胆怯。

    老人点头:“我真的让你走,因为你以后感受到的痛苦,一定比死强烈得多。”

    司马笙冷笑道:“只要活着,只要活着,任何折痛苦,我都能忍受。”

    老人否认道:“世人皆道入魔易,须知走了歪路的人,一生都会被当时的选择所折磨。”

    司马笙道:“我不会。活着已经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了,我没有闲心去烦恼、去后悔。”

    老人笑了:“你一定会的。倘若你总是疲于活着,那么这件事本身就会带给你无尽的折磨;倘若你足够强大,到了不再担心朝不保夕的时候,你难免会闲下来,人一闲下来,就难免想东想西。”

    司马笙沉吟着,终于扭头就走,很快便隐没在街角。

    老人仍然在笑,但笑得已有些凄苦。

    他一生皆在孤独中度过,虽自得其乐,以为窥知了妙音的一二,可无法否认的是,不管一个人有没有开悟,都无法逃脱孤独的诅咒。

    那诅咒随一个人出生,随一个人死去。

    当他披上红袍时,他受万人景仰,可当他脱下红袍后,他之将死却成了一桩无人问津的事。

    这算不算是一件可悲的事?

    他没有哀伤,没有抱怨。

    他知道这是注定会发生的。

    他从不为注定发生的事而哀伤。

    他即将去一个没有哀伤的地方,那里有他死在南天竺的老师,有他年轻时馥郁芬芳的爱人,有许多恨他恨进骨子里的仇敌。

    他好像从未真正恨过谁。

    行过太多路,聆听过太多教诲,他始终觉得,恨无法解决问题,只能一代接一代地将问题遗留下去。

    爱比恨伟大的地方就在于,仇恨无法遏止爱,爱却能终结仇恨。

    可惜的是,他播撒这一教义的旅途即将结束。

    他无比平静,因为他明白,任何旅途都会抵达终点。

    他已将衣钵托付给了另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苦心经营二十年,眼瞧成功就在跟前,如今却要毁于一旦,没有什么比这更让宝公沙门感到绝望。

    达摩身上的红袍就像要燃烧起来,宝公沙门感受到了那种近距离的炙烤,他明白达摩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

    他的两条胳膊很快就要被卸下,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唯一让他觉得好受的,是他感觉到达摩也并不好受。

    达摩的呼吸急促,全身皆散发着水汽,显然是由于血液的加速流动而蒸至周围的冷汗形成的。

    这样下去,时间一长,他也会死。

    青木夫人无力地躺在原处,呆滞地望着达摩的背影,她的意识在渐渐模糊,她后颈扎入的针是一道锁,即将隔绝了她与生活所有的联系。

    “这也是我的身体,你可不能这样用。”

    宝公沙门一怔,因为这句话是出自达摩之口,却不是对他说的。

    忽然,他瞥见了达摩嘴角那抹诡异的微笑,手腕上的劲力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宝公,还认得我么?”达摩抬起头,用一双发红的眼睛瞧着他。

    他厌恶地点了点头,不顾手腕的疼痛,急忙后撤了十余步。

    他知道,寄宿在达摩体内的另一个魂灵,已经悄悄冒出了脑袋。

    为了避免再次被达摩捉住,他催动内力,使出了摄魂术,眼前种种所见皆被扭曲,他知道,达摩已无法找见他。

    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一辈子不被达摩找见。

    忽然,有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

    他惊恐地转头,却发现那双眼睛就在自己身侧。

    “摄魂术只对他有用,因为他不爱学习密宗的法术,他觉得那些法术太过阴毒了。”

    他不知道说这句话的人是不是达摩,他只知道那种恐惧几乎要将他吞噬。

    红袍之下隐藏的,似乎正是恐惧本身。

    一掌挥出,看似平平无奇,速度和力量并无特别,宝公沙门却躲不开,重重地挨了一下。

    又是一拳,又是看似普通简单,宝公沙门却又无法招架,倒在了青木夫人身边,呛出了两口血。

    宝公沙门双手支撑着身体,脸上写满了惊愕。他问:“你们用的,真的是同一具身体么?”

    红袍下的人点了点头,冷冷道:“思想与认知不同,身体能达到的速度和力量却是一模一样。”

    宝公沙门质问道:“那为何......为何与刚才相差那么大?”

    红袍下的人回答道:“那不过是因为他想和你一块儿死罢了。”

    他顿了顿,指着青木夫人冷笑道:“这个女人一死,他便也没了生趣,死心法虽是妄言,相思病却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他清冷的眼神刺痛了青木夫人,可她爱上他也是因为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眼神。

    为什么一个人最爱的东西却能给他带去最大的伤害?

    她现在只希望自己快点死去。

    宝公沙门的精神溃散了,他没想到自己与达摩的实力相差如此悬殊。

    可他仍有翻盘的机会。

    于是他的手放在了青木夫人的脖颈边上。

    “那么你就自行了断吧。”他威胁红袍人道。

    红袍人仍是那一副冷冷淡淡的表情:“她的死活,与我何干?更何况,她本来就是个要死的人,怎么救也救不回来,拿她来威胁我,未免太愚蠢了些。”

    他一步步朝宝公沙门走近。

    宝公沙门的心脏几乎由喉咙里蹦出来。

    司马笙很疲倦,他朝着落日走去,他的影子在不断地被拉长。

    他用手遮挡住了阳光。

    他觉得那太刺眼。

    他索性坐在了一棵树下,树荫底很凉快,是个完全与夏日隔绝的小世界。

    司马笙陷入了沉睡。

    也许是因为刚才的遭遇太惊险,也许是老人空穴般的身体抽干了他的气力,他睡得很快,快到梦几乎赶不上他。

    他还是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躺在儿时被子先生夺走的那套大宅子里,他的身躯如儿童般短小,可他脸上已经有了皱纹、疤痕与洞。

    他站不起来,就好像婴孩,还未学会走路。

    有七个人来探望他。

    七个浑身漆黑的人。

    司马笙不认识他们,可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们。他问道:“你们是谁?”

    七个声音响起,他分不清是谁发出的,也辨别不了先后。

    “我叫贪婪。”

    “我是偏执。”

    “我是**。”

    “我叫懒惰。”

    “我的名字是嫉妒。”

    “我好像叫愚昧。”

    “我,是自私。”

    司马笙厌恶他们说话的声音,也不喜欢周围沉重的气氛,他想喊叫,喊叫却化作婴孩的哭闹。

    “在我们的面前,你就像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婴儿。”其中一人说。

    “不过我们会让你慢慢长大,就像宝公沙门那样。”另一人帮腔道。

    “宝公沙门?”司马笙不哭了,他问道。

    “对,宝公沙门,”有人回答,“我们曾经将他推至幕前,同千金会一起。”

    “后来千金会陆续垮台,只有他能够忍耐下去,”声音又从另一侧传来,“我们需要他这样的人做傀儡,因为我们绝不能露面。我们选择了你。”

    另一人补充道:“我们无法露面。”

    司马笙道:“正因如此,你们绝不会输,绝不会被扳倒,被打败。”

    “很正确,不过可惜的是,我们离开了你们,便什么也不是了。”有人对他说。

    “我们是谁?”司马笙质问。

    “人类。”他们异口同声地答道。

第三一八章 化蝶

    善与恶,就像一根木棍的两端。

    无论多么短的木棍,都有两端。

    老庄的理论曾一度被批评成愚昧的相对主义,可回过头来重新审视时,才会发现那些话中所蕴藏的,皆是自然和天道。

    不过,唯心主义仍有其拥趸,因为对于某一个确切的个体而言,倘若他的存在被抹杀,自然和天道的有无,便完全没有意义了。

    司马笙由梦中惊醒。

    月亮已挂枝头。

    洛阳城的夜色繁华,张灯结彩,陈庆之和白袍军的影响在短短的几个时辰里便消散了,权贵们又能在临街酒楼中缓引春酌,姑娘们还要去幽会自己的心上人。

    夏天正是裸露最多的时节,她们固执地认为,裸露能增添她们的魅力。

    司马笙由地上缓缓坐起,伸了个懒腰,他摸了摸怀里,发现那几页纸仍在。

    为了这几页纸,他杀死了与他共同长大的童年好友。

    虽然他并没有觉得有多么愧疚或者难受,相反,他有些恼怒,有些厌恶,因为吴惆选择不再追究初新的责任。

    其实,他只不过是在恼火,这件事情上,吴惆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子先生会追杀他,可司马家得到了保全,只要他一天没被逮住,司马家就能得到一天的安稳。

    他长长地出了口气,卸掉了心头那些胡思乱想引起的烦恼,这是他选择的道路,既然走了,那就无法回头了。

    永远不要回头,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

    司马笙没有想到的是,仅用短短一个梦的时间,他就已经成了天下第一名人,比以往的自己还要有名得多。

    因为他已经顶替掉初新,成了名人榜上的第一人。

    那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殊荣,是少数人短暂的头衔,也是一小撮人梦魇般的诅咒。

    子先生一定会利用他脸上的显眼伤疤,散布关于他容貌的消息。

    如果要躲避子先生的追杀,他的容貌是劣势,也是优势。

    谁也想不到,襄阳的俊美少年,如今成了两鬓斑白的中年人。

    司马笙嘴角一弯:这还得多谢那个老头子。

    他轻轻掸去身上的尘土,将几页纸放回怀中,大踏步朝黑暗走去。

    他迎接黑暗的怀抱。因为他发现,只要他靠近黑暗一点,黑暗就会以更清晰的姿态呈现。

    相反,当你想要更接近光亮时,你反倒会觉得刺眼。

    “或许我该找青木夫人,把我脸上的疤给去掉。”他喃喃自语道。

    或许他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青木夫人的呼吸已越来越沉重,不光是因为脖子上的银针,还因为宝公沙门的手。

    他的手只消轻轻用力,青木夫人的脊柱就将折断,呼吸停止不过是片刻的事情。

    可宝公沙门迟迟没有动。

    红袍人倒是步步紧逼。

    究竟谁想让她死?

    宝公沙门突然笑了。

    红袍人冷冷道:“你在笑什么?”

    宝公沙门道:“我笑你演得真好,我笑我自己几乎就被你骗了。”

    红袍人道:“此话怎讲?”

    宝公沙门道:“你装作满不在乎,只不过是在赌。”

    红袍人道:“哦?我在赌什么?”

    宝公沙门道:“赌我不敢杀死我唯一的筹码,赌我再没有其他制住你的办法。”

    他唯一的筹码当然是青木夫人。

    红袍人道:“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些。”

    他继续向前走着,好像根本没听见宝公沙门之前所说的话。

    宝公沙门道:“无论你怎么说,我已经不打算与你纠缠下去了。”言罢,他已在数丈开外。

    红袍人似全然无心去追,低下头,痴痴地望着青木夫人。

    青木夫人想说什么,她的舌头却已没有力气敲击唇齿,那意味着她什么也说不出口。

    红袍人道:“他说得对,我确实不能让你死。”

    青木夫人目光闪动,她想不到那双清冷的眼睛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红袍人笑了,继续说道:“倘若你这个时候死掉,我之前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努力?难道他一直惦记着自己,一直爱着自己?难道他并不似看起来那般满不在乎?

    青木夫人望见红袍人伸出的手,轻抚自己的头发,那感觉温暖贴合,似与曾经毫无二致,只有最敏锐的触觉才能察知其中的不同。

    青木夫人的触觉十分敏锐。

    她觉察到,红袍人的轻抚之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爱,反倒像是惋惜。

    他为什么要惋惜?

    因为她快死了?

    她不需要他的惋惜,她需要他抱紧自己。

    每个女人需要的,不正是一个充满爱意的拥抱吗?

    红袍人啧声道:“上天需要耗费多少心血,才能创造出你这样一个尤物。”他望着青木夫人的脸,像收藏家在端详一件艺术品。

    青木夫人因那目光感到不安。

    她总觉得,自己的某些期待瞬息之间被瓦解了。

    红袍人道:“现在,该换个人与你说话了。”他的嘴角永远挂着那一抹胜利的微笑,旋即,那微笑僵硬。

    他的脸仍未变改,眼神却变了。

    千万人中不见一者的温柔与慈悲在那双眼睛里,化作了寥落的星辰。

    青木夫人因那目光而温暖,也因那目光而怀疑。

    她在怀疑,自己爱上的,究竟是什么人。

    她爱的不是那种目光,就算只是极细微的差别,她也分辨得出来。

    冷冷淡淡的,写满离去的决绝和果断,那才是伤她最深的,才是她最爱的。

    是否得不到的往往成了致命烙印?

    是否人就是如此矛盾?

    “你是谁?”她问。

    红袍人答道:“我是一个罪人。”

    她很疑怪:“你犯了什么罪?”

    红袍人道:“我利用了你对另一个人的爱,占据了你。”

    青木夫人还想说什么,却惊讶地发现自己从未开口。

    他们是否曾讲过话?

    抑或他们已通过眼神明白了彼此?

    怪不得他时而热诚,时而冷漠。

    怪不得他一开始选择靠近,最后选择离开。

    她爱错了人。

    她爱的,是那个冷漠得想要离开的人。

    忏悔。

    忏悔本就是件矫情的事情。

    既然已发生过,何必再追忆流年?

    她只是轻叹一声。这本是个美丽的错误,她却为此空付了几十年的光阴,追逐她根本不在意的权力和报复。

    红袍人的眉头紧锁,静静地跪了下来。

    他将青木夫人的衣衫解开。

    青木夫人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有无数男人对她这样做过,她用这种方式换取了许许多多的方便,争取到了世上大半女人一辈子都争取不到的好处。

    可她觉得肮脏。

    就算她无数次提醒自己,这只不过是寻常的男欢女爱罢了,就算她能够当着古树众孤女的面放屁,宣称女人就该在这个时代毫无底线,她依然觉得自己很肮脏。

    多年来,只有这一次,她感到自己是圣洁的,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迎合那双手的抚摸。

    可她的**并没有得到满足。

    她露在外面的肌肤只有她的小腹,上面密布着宽窄不同、长短不一的妊娠纹。

    红袍人坚毅的双目中落下眼泪。

    “你生过孩子,你的孩子是她,那个大眼睛的姑娘。”红袍人颤抖着声音说道。

    青木夫人想问问他是如何知道的,可她唯一问询的手段,是她那双大眼睛。

    “自从我来洛阳以后,你便让她来到永宁寺门口,她虽然不认得我,可我却一定认得出她,因为她很像你,而我见过你的真容。”红袍人继续说下去。

    青木夫人苦笑。

    她的确想用这种方式去报复红袍人,用他的亲生女儿去惩罚他。

    红袍人道:“我是个失败的男人,我们是一对失败的父母,我们之间的关系充满仇恨,所以当我望向她的眼睛时,我只看得见一片深渊。”

    青木夫人的眼睛又何尝不像一片深渊?

    只不过世间那些肤浅的男人看见的却是水波和星辰。

    他们期待看见水波和星辰,期待青衫褪去,雪白的**显现,不会有人愿意了解那些丑陋的妊娠纹,纹路背后的秘密与辛酸。

    然而此刻,那深渊之中竟有了点点光芒。

    只因红袍人的手已环抱住了她的脖颈,红袍人的脸已贴住了她的脸。

    传说,世间精诚的恋人若双双死去,会化作飘飞的彩蝶。

    他们缠绕,跟随,满怀信心和勇气,朝光明奔赴。

    当然,那只是传说,只是瑰丽的童话。

    青木夫人的尸首依旧美艳,可那种色彩已持续不了多久,会褪色、腐烂。

    奇怪的是,在离她不远处的地方,有个姿势诡异的死人,是被自己以双手勒红绳而致命的。

    那条红绳,据某些消息灵通的江湖人士分析,是以类似大力金刚手的功法硬生生地用红布搓成的。

    青木夫人的死成了无数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更是为她的死蒙上了神秘的面纱,甚至有人曾大胆断言,那个死者是达摩:“就是那个在永宁寺吃斋念佛的达摩!只有他,才能做到自己用绳子勒死自己。”

    “但达摩仍在永宁寺吃斋念佛呢,不是么?”他的同伴质疑道。

    确实如此,他提不出反对意见。

    只有一个人知道真相。

第二三零章 苏醒

    风。

    风来自夏天,来自某处不知名的山岗。

    温热、莽撞,一头栽进酒客的怀里。

    喝酒的人总是愁容满面,就算笑起来,也难排遣眉间的忧郁和不甘。

    一家酒馆里的客人虽然消瘦,却都很健康,他们是疫病之后的幸存者。或多或少的,他们也有损失,财富缩水,田地荒芜,亲人离世,可他们依然活着。

    活着才是所有一切的.asxs.。

    初新只有半张脸能够感受到萦绕的热风,因为他的另外半张脸贴在酒桌上面,几乎牢牢地与桃木粘在一起。

    这些日子他一直泡在酒里,连骨头缝里都能渗出酒汁来,韩大道因病死去后,他就又成了这副浑浑噩噩的样子。

    敏悄悄走到他身旁,道:“我早说过,酒不是什么好东西。”

    初新似答非答地“唔”了一声。他的睫毛微微颤动,眼睛却又睁不开。

    “你当然也知道,可你在这种时候好像只会找酒帮忙,”敏责怪道,“你应该想到,世上解决问题的办法有千千万万种,酒恰好是最没用的一种。”

    初新缓缓地打了个呵欠,好像并无兴致听敏要说的话。

    敏偏偏要说下去。她说:“你起码也该去了解了解江湖中发生着哪些事情,有没有青木夫人和宝公沙门的消息,那名神秘的红袍人是否继续杀着退隐的名人。”

    初新终于睁开了在上面的那只眼睛,睡眼惺忪地望着敏,道:“你知道我是个很懒的人。而我知道的是,这些事情都会有人替我打点好。”

    敏问:“谁?”

    初新忍不住笑了,他的眸子逐渐明亮起来:“当然是你。”

    敏叹了口气,她好像总是拿这位老朋友没什么办法,她只能搬了一把凳子坐下,道:“事先声明,我打听到的东西并不多,也不一定确切。”

    她当然没有谦虚,她所有消息的来源只有一个,那就是酒馆中往来的酒客。

    爱喝酒的人,难免喜欢吹嘘,喝多了酒,牛皮更是吹得砰砰乱响。有人说自己曾和北魏第一力士儿鹿打了场酣畅淋漓的架,打到后来竟不分胜负,也有人说,自己连人带马摔进过一处泥沼,靠着自己提着自己的头发,双腿夹住胯下的马,勉强逃出生天。

    三天前,更有个摇摇晃晃的人声称,自己是白袍将军陈庆之的副将,进城来打探情报与消息的。

    陈庆之已经连克城池,逼近北魏王都洛阳了,他已成为新天子和尔朱荣最大的眼中钉。

    那个人立刻就被巡防的虎贲军关进了大牢,估计很难再跑出来了。

    如此鱼龙混杂,他们的话语也难保不是真假掺半,甚至完全是胡编乱造的。

    敏清了清嗓子,道:“千金会已倒了,同那三座巨屋一块儿倒了,庞故、小高身死,这都是你我皆知的事情。”

    初新点了点头,这些传闻早已轰动洛阳,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越聊越邪乎的谈资。

    敏接着说道:“然而,千金会遗留下来的巨额财富毫无下落,那些奔逃散去的灰袍人,似乎也无一再露面。”

    “再没有人见过吗?那可真是匪夷所思,”初新似有些惊讶,“他们脸上都有很明显的特征才对,颧骨被削去一块的人,总是相当惹眼的。”

    “可事实却是,他们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敏若有所思,这确实是件奇怪的事情,“世界上让人蒸发的办法与手段,好像也只有这么几种。”

    “你是说,他们都死了?”初新摒住了呼吸,就好像有双手捂住了他的口鼻。

    敏淡淡道:“这种可能性是最大的,荆襄五大家族已出动了近千人寻找司马笙等人的下落,如今应该已是第十日,却连一根头发一片指甲都不曾找到。”

    “金高唐,银吴杨,玉司马,凭他们的人脉也找不到么?”

    敏摇了摇头。初新忽然明白,事情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简单。

    敏的神色很奇怪,他注意到了这一点。他问道:“你身体不舒服?”这句话当然只是个引子,为了引出敏将说未说的言语。

    敏先用摇头回答了初新的问题,随即以一种初新从未听闻过的语气问道:“你相信鬼神和法术吗?”

    初新皱了皱眉,显然他并不相信这些东西,他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敏道:“倘若你不信鬼神和法术,那我接下来的话也就不必说了,因为实在太玄乎了。”

    初新笑道:“现在看来我不信也得信了,你已经吊足了我的胃口,要是没听下去,我恐怕能三天睡不着觉。”

    敏没有理会初新开的玩笑,一本正经地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连孔夫子都说鬼神要敬而远之,马虎不得,你听完可不能有分毫亵渎之意。”

    初新收敛了笑容,整肃了容颜,道:“说吧。”

    “你还记得巨屋中灰袍众摆下的风后八卦阵么?”

    “记得。”

    “小高和庞故依靠手势驱策阵型变动尚能解释,毕竟他们可能已操练了很久,可是,”敏蹙着眉,停顿了些许时分,“可是宝公沙门同样靠着一个手势,就能让灰袍众悉数反水,你不觉得神奇吗?”

    初新陷入了对当时情境的回忆之中,敏继续说道:“西域的摄魂术久不现世,可未必就已绝迹。”

    “密宗法术?我曾听老师提起过,”初新道,“据说是借助神灵附身的力量,能够操纵人的一举一动。”

    “正是,”敏补充道,“不止如此,密宗许多法术虽也讲究气息的流动和控制,却是我们这样的人很难想象的。”

    “你是说,让枯萎的花重开,将断臂复生之类的法术?”

    敏点点头:“你不觉得,这些是神迹吗?”

    初新无奈地笑了笑,他是个连占星术都不怎么信的人,自然不会崇拜什么神祗。

    敏察觉到了初新细微的表情变化,不再问他的看法,只是说:“宝公沙门如果学习过密宗法术,那么能知过去未来事,操控灰袍众,就不成问题了。”

    “就算是被他操纵摆布,何以一个灰袍人都见不到呢?”初新不解道。他突然怔住了,有种极可怕的想法撞进了他脑袋里。

    “近来洛阳的瘟疫渐渐平息,行为猖獗的老鼠也逐渐匿迹,他们都说是国师的功劳,”敏没有多做解释,她相信初新已想通灰袍人消失的原因,“新任国师是个得道高僧,能够施展密宗法术,让枯井里的水汩汩涌出,咒语一念,患风寒者即可痊愈。”

    初新在听着,他听得已入了神。

    “最不可思议的是,他在永宁寺中点燃过一坛熊熊燃烧的火焰,用短笛一吹,寺中的老鼠就成群结队地跳入了那坛火中。”敏在讲述故事的同时,眼中好像也有卷动升腾的火光。

    “既然他可以以笛声让老鼠跳入火里,自然也能让人这么干。”初新道。

    敏道:“所以我怀疑,宝公沙门和那名国师一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很可能,两者就是同一个人。”

    初新的神经震颤了片刻,他当然也听说过这位叫作“菩提流支”的国师,此刻天子近前的大红人。他轻声说道:“你的怀疑很合理,再合理不过了。”

    “至于青木夫人,”敏迅速扫了眼自己放在桌面上的双手,道,“江湖中虽无她的传闻,我却也有关于她下落的猜测。”

    “什么猜测?”初新同样不由自主地被敏的举动影响,瞥了眼敏的手。

    敏的手洁白如玉,手指纤细,骨节分明却柔和。

    “我的手好看么?”她问初新。

    初新毫不犹豫地说道:“好看。”

    “这双手和青木夫人比起来,怎样?”她又问。

    初新迟疑了。他见过青木夫人的手。他从不敢相信世间有这么样一双美丽的手。

    定力不佳的男人,也许看见这双手,就会爱上手的主人。

    “她的好看。”初新只能承认,敏的手不如青木夫人的好看。

    “确实,她的手好看得多了。”敏叹息道。

    她虽然是个美丽的女人,却也难免对青木夫人的手心生羡慕,更让她不敢相信的是,青木夫人已接近五十岁。

    “这和她的去向有关联吗?”初新问。

    敏回过神,道:“有,有很大的关联。”她说:“近日里,宫中来的酒客一直在传一位美人的事情。这位美人是天子新选的妃子,倾国倾城之貌,能歌善舞。”

    “天子有这般艳福,并不奇怪。”初新耸了耸肩,道。

    “可她最让人难忘的一点就是,她有双极美的手。见过她双手的人,就像中了魔一样,甚至会忘记她的美貌和如赵飞燕般的舞姿。”

    “所以你猜测,她就是青木夫人?”

    敏淡淡道:“别忘了,古树本就是这么样一个组织。”

    从古至今,找个组织就一直在利用男人的弱点牟利,而男人的通用弱点,往往就那么几个。

    “红袍人呢?他有没有再出现过?”初新忽然问道。

    他的神情已清醒了很多,不再像是个醉鬼。他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是明亮的。

    “没有,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出现过。”敏想说的话好像说得差不多了,一声招呼不打,她便起身重新回到柜台处,翻着那本翻不烂看不厌的账本。

    初新伸了个懒腰。

    整座城市似乎也从酒中醒过来。

第二三一章 贵客

    落日,金谷山庄。

    金谷山庄得名于富豪石崇的金谷园。三百年前,富可敌国的石崇建造金谷园,供自己和朋友门客宴飨之乐。石崇因山形水势,筑园建馆,挖湖开塘,周围几十里内,亭台楼榭,高下错落,宛如江南水乡。

    石崇并不满足于此,他又用绢绸茶叶、铜铁器等派人去南洋群岛换回珍珠、玛瑙、琥珀、犀角、象牙等贵重物品,把园内的屋宇装饰的金碧辉煌,犹似宫殿。

    “山青碧水长,珠翠列千行”,这是世人对金谷园美景的追溯。

    不止如此,石崇还有位叫作“绿珠”的美妾,国色天香,是人间的月亮,在石崇失势获罪之际,于金谷园坠楼自杀,引人唏嘘。

    如今,石崇、绿珠虽与金谷园共逝,金谷山庄却在。

    山庄庄主任行成虽不能再现石崇的富有,却斥巨资雇请能工巧匠复刻了金谷园的景致,为此,他翻阅了成百上千本古籍史册,还咨询了数名自称石崇后人的江湖骗子。

    石崇没有后人,石崇全家皆在一夜之间死了,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可任庄主不在乎,他只想尽可能地还原金谷园的盛况,不计较别人是不是在骗他。但凡他认为可取的意见,他都会听从,这对于一个家底雄厚、身份尊贵的人而言,并不简单。

    正因为他的雅量,位于城郊的金谷山庄才能在瘟疫之后很快成为江湖群豪与朝臣王公的集会之所。任庄主好客,好客得很,来者不论何人,只要他看得上,看得起,都可以得到他的热情款待。

    平日里,金谷山庄的庄门总是大开,今天却不同,只开了一半,好像有意在谢客。

    谢绝那些无关紧要的客人。

    任行成庄主面色凝重,他的大管家徐久也是头一回见到庄主这副模样。

    徐久明白,今天的宴会不同以往,一定有贵客到来。

    已有客人来到庄门口。

    已有客人的姓名传报到任庄主的坐榻跟前。

    前十三个名字平平无奇,徐久听说过的不过两三个,都是江湖中武功二流的人物,只不过和北魏第一力士儿鹿将军交好,所以才有了不错的名声与地位。

    徐久瞧不起这样的人,他自认为有今天的成就,完全仰仗自己辛劳的双手与聪慧的头脑。

    他确实是个很能干,做事机灵的人,而且很了解任庄主,他仅从任庄主眉毛舒展的程度就判断出,这些都不是任庄主要等的客人。

    “菩提流支国师到!”

    任行成的眉毛扬了起来,徐久立刻将墙上挂着的剑摘下,双手奉送至任庄主眼底,因为他知道庄主将佩挂这柄剑,亲自接见这位近来炙手可热的国师。

    菩提流支的样貌与汉人不同,和鲜卑人也相异,肤色浅黑,眼窝深陷,长满了络腮胡,可必须承认的是,他是名俊朗的中年僧人。

    “小可已恭候大师多时。”

    能让任行成自称小可,来人的派头必然不小,徐久的礼数自然也格外周到。

    “庄主过谦,令爱的身体可好?”菩提流支的声音低沉,说的话也莫名其妙,还未与庄主多客套几句,却问起了庄主爱女的情况。哪知这句话让任行成欣喜若狂,拉住菩提流支的手,轻托他的后背,缓慢却热情地将他带上了高楼。

    这座高楼叫“绿珠楼”,是任行成对绿珠坠下的那座楼特意还原而得,高楼傍着山石,山石处有清泉流淌,青葱掩映。

    别人不明白,徐久却已猜到,楼上一定有人等候着菩提流支,而且等候的人就是任行成最疼爱的女儿——任馨馨。

    任馨馨已不出门很久,她过去不是这样的,徐久猜测,她大概是得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病。想到这里,他已懂得为何任庄主要对菩提流支如此恭敬,因为据说菩提流支会密宗法术,能够以法术治疗顽疾心病。

    菩提流支进门开口即是一句“令爱身体可好”,想来是算到了此行被邀请的原因,估计也有了治病之法,难怪老庄主会喜不自禁。

    正沉吟间,一边的下人忽然开始了议论。

    一个下人道:“我觉得他不会来了。”

    他身旁的下人问:“庄主是他的故交,这般邀请,他还是不来么?”

    “信是我去送的,他府上冷冷清清,家丁皆已遣散,只剩下一个老管家。”

    “那又如何,他已到了洛阳,如果收到了庄主的邀请,绝不会驳面子的。”

    送信的下人道:“既已遣散家丁,便是做好了决死准备,以他这般仗义,是不会再来庄上赴宴,连累庄主的。”

    徐久起了好奇心,走近问道:“你们在谈论的,是谁?”

    还没等下人们回答,任行成已孤身由绿珠楼上走下,他的眉梢因兴奋而抬起。徐久知道,又有一名庄主期待已久的人到了,说不定就是下人们在谈论的这个人。

    儿鹿还没有太老,走路的架势仍然虎虎生风。

    他二十年前的名头太响,二十年间的仕途也太顺,导致他有数不清的朋友。有穆虎这样的忘年交,也有任行成这般年纪相当的老相识。

    儿鹿常年在外戍边,抵御北方柔然的进攻,他统辖的军队从未有过败绩,如今南边防线吃紧,急需有人能够稳定局势。尔朱荣和新天子第一个想到的人都是儿鹿。

    他是轻骑简从回到洛阳的,因为大军行动实在太慢,因为南部不是没有像样的军队,只是缺乏一个像样的指挥。

    儿鹿夙夜忧叹,如履薄冰,来到洛阳的第一天就遣散了所有家丁,只留下了那个照顾他长大的至今仍未娶妻生子的老管家,因为他知道自己要面对的绝不是一般的对手。

    据说每过五百年,上天就会降下一两名打仗的天才,这种天才能够在缺兵少粮、毫无经验的情况下纵横沙场、所向披靡,利用仅有的一点儿资源击溃任何大军,就像霍去病、刘秀那样。

    越是在一个领域靠着努力走到高处的人,越是相信天赋的不可思议,因为最后能否抵达顶尖,全靠看似微不足道的那百分之一的天分。

    儿鹿断定,陈庆之就是这么样一个天才。儿鹿给自己设下了底线:一旦失败,他就自裁以谢。

    今日赴宴,他没有让任何侍从跟随,也没有佩带刀剑。任行成是他的老朋友,他相信在老朋友的地界上,自己是绝对安全的,他也相信自己的拳头,那双打死过花斑虎的拳头,早就很难于北魏找到敌手了。

    任行成紧紧拥抱着儿鹿,久久不曾松开,完全不似稳重的中年男人,倒像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你我都老了。”他说。

    “你老了可以退隐,我却只有等死。”儿鹿调侃道。

    “才刚见面,何故轻言‘死’字?”任行成不悦,他不喜欢朋友说不吉利的话,因为他真心实意地担心儿鹿的安危,害怕儿鹿死于南方的战场。

    “无论是在江湖,还是在沙场,死都是不可避免的一件事,”儿鹿淡然地笑了笑,“二十年前我得提防道上的流氓混混、刀客游侠,披上戎装之后,要担心敌军偷袭或间谍刺杀,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只有等我的脑袋掉下才能停止。”

    任行成叹息道:“或许你可以不那么累的,以你的资历和战功,完全可以告老还乡,安安稳稳地度过晚年。”

    儿鹿大笑:“我就是闲不下来而已。”

    人们用尊敬的眼神望着他,他确实是位智勇双全、德才兼备的将军,而且人们听说他的酒量同样很出色,从来没有醉过。

    任行成把儿鹿邀请到金谷山庄,当然是要与之畅饮一番。

    太阳的光芒在收敛之前,总是最为明亮,红的残照落在绿珠楼上,窗棂闪着星星。

    菩提流支已缓缓地由楼下走下。他的侧脸于夕照里熠熠生辉,像只在神话传说中出现的佛光。

    “大师,馨馨她......”任行成已凑到菩提流支身侧悄声问询。

    “无妨。很快便好了。”菩提流支双手合十道。

    任行成的眉毛和胡子翘到了天上,他就是这样一个很容易散发情绪的人,在外人看来,并无太多城府,极好相处。

    可太高兴的时候,礼数常常容易不周,任行成是主人,快步走在前面,竟像是忘记了自己还有很多客人要招待,徐久只得一个个弯腰逢迎,将十五位客人带去晚宴的堂屋。

    儿鹿走在最后面,他事事不爱争先,行为也低调得很,对于前面那些认识他的所谓的“朋友”,他确实没有很大兴趣去寒暄客套。

    有个人徐步退到他身边,他转头瞥去,发现菩提流支正看着他。

    “大师?”他问。

    “你印堂发黑,恐怕要倒霉。”菩提流支指着儿鹿的眉心道。

    “我?”儿鹿不禁失笑,“我不信这个,我不觉得印堂发黑说明什么。”

    “那是很可怕的灾祸啊。”菩提流支眨了眨眼,他的眼睛反射着落日的光。

    儿鹿有些愠怒,收起了笑容,斥道:“休要再故弄玄虚!”

    菩提流支却笑了。

    笑得很神秘,笑得很开心。

第二三二章 暴毙

    夜。

    华灯初上,筵席盛开,美酒如泉,从碗中汩汩流出。

    酒酣胸胆尚开张,儿鹿的豪气也如热风般澎湃散发,虽然与菩提流支的对话惹得他很不开心,可喝酒毕竟是件快乐的事情,尤其在人的前途生死未卜之时,酒简直是解愁的良方。

    任行成安排的酒菜和歌舞皆是洛阳乃至天下一流,金谷山庄好客之名毕竟是响当当的。

    儿鹿不停在喝,不仅因为和老朋友久别重逢,更因为他想喝。

    何况他还有千杯不醉的名声,他当然要在众宾客面前显露酒量。二十年前他就很喜欢同人比喝酒,二十年后的他沉稳老练,好斗酒的性子却仍未更改。

    他常和自己的副将说:“能喝酒的时候总要尽量喝,大口喝,因为上了战场,或许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他践行得很好,而且就算喝酒时,他也保有了独一份的小心与谨慎,就算酩酊大醉,在熟睡中听到地面传来的马蹄声,他还是会警觉地清醒起来。

    确切地讲,他喝的并不能算太多,可于众人印象里,他已算是海量。

    这里面当然寄宿着秘密。

    舞姬在回旋跳跃,就好像穿花的蛱蝶,出现在酒宴的各处,她们都是一只手臂平举,一只手臂扬起的姿势,可舞蹈却不由自主地形成了一个中心。

    那中心的人在笑。

    她的笑,仿佛可以令凶神恶煞的敌军却退,让凋谢的花重开。

    褒姒、妹喜,大概就是这样的吧,儿鹿想。

    在他的印象里,长相姣好的女人不是上天的馈赠,倒像是祸水。

    他是知道一些江湖秘辛的,他清楚古树这种组织靠什么立足。他自己就有很多朋友因为陷入温柔陷阱无法自拔而沉沦,甚至死去。

    这些人往往死于决斗,或者关键的战役之中,他们的力量和斗志往往已在前几个夜晚的缠绵中消失殆尽。

    儿鹿三十岁时最好的朋友,就因为一场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决斗殒命,在决斗现场,儿鹿清楚地看到,他身经百战的朋友连剑也拿不稳,眼神中写满了动摇和软弱,出剑的速度也慢得出奇。

    更要命的是,在场有个女人柔波般的目光一直在蚕食他的信心。

    儿鹿有些恍惚,他发现那些舞姬之中竟有人的长相特别像那个女人。

    “大概是我的错觉吧,”儿鹿自嘲道,“无论如何,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二十年的时光,绝对能在女人脸上身上刻蚀出足以辨认的痕迹。

    二十年前的江湖记忆已经随着一代人的陨殁而消沉。

    他不禁多喝了一口美酒,用以纪念逝去的时光与朋友。

    菩提流支很早就离席了,他是个僧人,滴酒不沾,也并不爱好歌舞,在场的许多女人都觉得可惜,因为在她们眼中,菩提流支实在是个英俊的男人,侧脸棱角分明,正看却又很柔和。他的风度也很完美,总和人保持着最合适的距离,说话声音不大也不小,恰能使人听着很舒服。

    “这位法师是会些法术的,你有涉猎吗?”任行成问儿鹿。儿鹿只能摇摇头。

    他只会武功,不懂什么法术。

    “据说他能够操控人的心智,能让自然界的事物听从他的指令,比如,让掉入水井中的木桶自己升上来。”任行成还特意用手比划了一下。

    “高明的气功好像也能做到这些。”儿鹿漫不经心地敷衍道。

    “那操控心智呢?”任行成压低声音道,“国师能让老鼠成群结队地跳跃进火里,这恐怕不是武功能够做到的吧,应该是鬼神在助力。”

    儿鹿仍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我不相信鬼神,鬼神不能助我胜利,我想他一定有其他的办法,只不过我们还没想到罢了。”

    任行成的热情并没有被儿鹿浇灭:“不管怎样,你我很久没见,是不是应该喝几杯?”

    儿鹿笑了,这种情景下,只有酒能让他提起兴致:“任兄,我敬你三杯,感谢你替我壮行。”

    三杯,又三杯。

    任行成同样回敬了儿鹿,他们本就是惺惺相惜的好友。

    快酒之后,歌舞退散,儿鹿就要去“方便”一下了。

    他的酒量好,绝不是没有原因的。他的秘诀就是——吐。

    一旦要喝多,他就去吐,吐完了马上就能回来再喝。

    这秘密很少有人知道,因为这实在不是什么很体面的办法,也难免有不真诚之嫌。

    所以他从来不要任何人引路或者搀扶,直接问清了“方便”之处的位置就自行出发。

    金谷山庄果然很好地还原了金谷园,传说中金谷园连厕所都是香的。很深的坑上面,雕刻精美的紫檀木做了个牢固的架子,架上铺着锦垫子,垫子下压着鹅毛。

    厕所门口居然还有两位侍女服侍人“方便”,儿鹿很惊异,摆摆手让她们退散,孤身走进。

    他开始吐了。

    这并不难——把食指伸进嘴里,在舌根处用力下压,熬过一阵难受,就能够将胃里的酒倾倒出来,随后便是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可那轻松没有来临。

    他刚刚将食指伸进嘴里,按住舌根,就有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托住了他的下颚,用他自己的两排牙齿咬住了他自己的指头。

    儿鹿的神智开始紧张,他的手指疼痛极了,可他无法用叫喊倾诉这种疼痛。他竭尽全力用手肘撞击身后人,可身后人就像算到这一着般,先行点住了他肘上的曲池穴。

    他练武已近四十年,可这种情况下,浑身的本事竟然一点儿都用不出来,就好像待宰的羔羊般束手无策。

    身后的声音传来,到他耳中似乎有些模糊了:“今天大概有人告诉过你,你要倒霉,你实在应该听话的。我知道你的习惯,你喝多酒之后,一定会一个人来吐的。”这个声音冰冷,说不清是尖锐还是柔和,可儿鹿能感觉到其中的杀机:“你死得绝不冤屈,不仅因为你不听话,还因为你爱喝酒。爱喝酒的人总是容易耽误事。”

    儿鹿不知道自己耽误过什么事,他想问,却来不及了。

    他的喉咙被某种尖锐的物体刺入,也可能是割开,那一瞬间的痛感,他分不清。

    不像战阵上的弓箭伤或者长兵器伤口,很尖很快的刀刃或武器以几乎看不清的速度挥动,刺或者割,都将很难留下痕迹。

    也许,被发现在坑底的儿鹿,只会被人耻笑酒喝得太多,酒量太差,这样的人突然暴毙,于多数人的观念里并不是一件很突兀的事情。

    只是,儿鹿将军确实还有很多任务没有完成,甚至和他一直惦记着的对手也还没有过招,很憋屈地死了。

    或许有时候,英雄就会以一种卑琐的方式谢幕,默默地退出舞台。

    这件事被提起,是敏用来规劝初新少喝酒引用的反面例子。

    “真怪呐。”

    “有什么好奇怪的?”敏问。

    “酒量像我这般差的人,竟然酒后都不曾出过事,”初新调侃道,“你说儿鹿将军是海量,却偏偏暴毙在了金谷山庄的厕所里。”

    “淹死的那些人,水性不是也常常特别好?”敏反诘道。

    一个人越擅长某件事,反倒越容易在那件事上面吃亏,因为他会大意,会马虎,会漫不经心。

    “这不一样,”初新摇着头否认,“我觉得这件事很蹊跷。”

    敏并不关注这件事情的疑点,随口应付道:“金谷山庄的老庄主怕惹上麻烦,已经闭门不出了,金谷山庄也不再待客。”

    “听说任老庄主的女儿长得很好看。”初新忽然悠悠地说道。

    敏淡淡回应道:“好像确实是这样。”

    “那我就有足够的理由去那里逛逛了。”初新大笑着走出酒馆,竟然莫名其妙地觉得世界明亮了很多。他似乎隐约觉察到了儿鹿之死和现下困扰着他的很多问题之间的联系。

    他找了个无人的角落,伸出食指,按压住自己的舌根,随着一阵反胃的难受,浸泡于他身体中的酒被他悉数舀出,那一瞬间,他在轻松之外体会到的,还有一种无力感,双手双脚都变得僵硬,气息也不由自己控制。

    “酒看来确实不是好东西。”他很勉强地笑了笑,又不禁有些唏嘘北魏第一力士的结局。

    如果不是酒带给人的那种飘飘然的感觉,还会有多少人喜欢喝酒呢?

    他的脊背突然变得冰凉。

    他发现自己身后有人。

    “倘若我抓住那个瞬间,托住你的下颚,点你的曲池穴,”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会发生什么事呢?”

    “那我大概会什么力气也用不出来,然后任你宰割,”初新头也不回地应答道,“你若是想杀我便能杀我,你若是想把我带到什么人面前,也绝没有太大的问题。”

    那个声音冷冷道:“我想杀你。”

    初新笑答:“那为何刚才不出手?”

    他终于回过头,面对发出声音的人。

    那是个很平凡的中年人,胡茬乱而扎人,黑色干燥的头发里藏着银丝。

    他的手里有刀,一柄鲜红的刀。

    “因为要杀你,就要光明正大地杀你,”他说,“这样,我才能在江湖中成名。”

    他说的话,初新竟然有些听不懂。

第二三三章 名人

    “我还是想不通,你我素不相识,你为何要杀我?”初新问道。

    中年人问:“你不知道?”

    初新哭笑不得地反问道:“我怎么会知道?”

    中年人拿出一页像是残卷般的纸,道:“这是江湖名人榜。”他的手轻轻一送,纸就飘飞到初新身旁,伸掌便可接住的位置。

    江湖代有新人出,冒尖的新人会成为名人。

    所以每一年,江湖名人榜都会有变动。

    榜上的人,要么身怀绝技,要么建立过平凡人不曾有过的功业。这样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奉上真金白银,好吃好喝伺候着,地位堪比退隐山林的朝廷元老;同样的,这些人也将成为江湖人渔猎的对象,只要能杀死他们,取而代之,那么他们的荣华富贵则会被后来人所继承,他们在名人榜上的位置,也会被后来人的姓名顶替。

    初新仔细端详着这张纸,惊讶地发现,十个名字里,自己的名字居然排在首位。

    “江湖十大名人,你现在排第一位。”中年人道。

    “排第一名有什么好处?”初新问道。

    “有很多好处,”中年人回答,“喝不完的酒,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美人投怀送抱,只要你愿意,每天都会有人将口袋里的银子送给你。”

    “既然有这么多好处,坏处想必也不少吧。”初新道。

    “坏处只有一个,”中年人说,“你随时可能死,死在根本不认识的人手里。”

    初新苦笑道:“这种苦头我以前也尝到过,确实不太好受。”

    成名本就是这样一件事,伴随着接踵而至的财富与恭维,总有恐惧和担忧如影随形。

    好端端的,突然成了名人榜上的名人,初新尚有些不适应,中年人则淡然得多:“所以我如果杀了你,你的好处就都将归我。”

    初新反唇相讥道:“倘若你杀了我,我的坏处岂不是也都给你了?”

    中年人淡淡道:“比起好处,那些坏处总还是能够接受的。”他微笑着补充:“毕竟,活在这世间的人,哪一个不是随时有死的危险呢?”

    那柄鲜红的刀紧握在中年人手中,像毒蛇吐出的信子,也像带刺的蔷薇。

    传说西方有种美丽的鸟,叫做夜莺,喜欢倚靠在玫瑰枝头,永远不曾停止歌唱,当它的声音喑哑之时,就是它命殒之日。

    带血的喙,扑向尖刺的黄色身影,初新的脑海里浮现的,竟然是类似这样奇异的画面。

    他听说星盟中有这么样一个无名刺客,用一柄薄而轻的刀,杀人溅出的血从来不擦拭,久而久之,刀身就成了鲜血的颜色。

    “你等我很久了?”他忽然问中年人。

    “很久很久,久到我自己都难以想象。”中年人说。

    “等待机会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因为在等待的过程中,人往往会失去很多东西。”初新握住了他的剑,紧盯住中年人的眼睛。

    中年人的瞳孔微微收缩。

    初新没等他反应过来,兀自说道:“你等得太久了,所以你害怕了,你没敢在我呕吐的时候托住我的下颚,点我的穴。”

    中年人的双手捏紧,终于又放松:“你怎么会知道?”

    初新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中年人摇头道:“我没有名字。在我成名之前,我就是个无名的人。”

    很多杀手都有类似的习惯,他们隐姓埋名,住在简陋的地方,衣食全不讲究。

    杀手,注定是无名的。

    初新笑了:“没有名字的人,又如何在江湖中成名呢?”

    “杀了你,我自然会将我的名字公诸于众。”

    “你错了,”初新摆了摆手,“你根本不敢这么做,就像你不敢从背后杀我一样。”

    “我不敢?”中年人语带怒意。

    “你用的刀太轻太薄,不适合正面交战,却适合暗杀,”初新指了指中年人的刀,“经常暗杀别人的人,总会害怕某一天有把刀子从后背刺入他的心脏。”

    中年人望着自己的刀,陷入了沉思。

    他自己当然明白,没有比刚才更好的机会了,而他向来擅长把握这样的机会。

    光明正大地杀和偷偷摸摸地杀,在这种小巷子里本就没有太大的差别。

    可偏偏这一次,有种恐惧在他心中升腾,他竟然不能靠近初新,不能做出一系列致命的举动。

    “你的刀上有鬼,心里也有鬼,”初新道,“星盟的宗旨是锄强扶弱,行侠仗义,而不是杀人以谋利。”

    中年人的面颊逐渐苍白,耳根子却红得如火在烧。他以这种方式暗杀那些罪大恶极之人时,绝不会有丝毫的犹豫,偏偏这一次,他眼睁睁看着机会在他面前流逝。

    初新明白,自己猜得不错,中年人确实是星盟之中那位无名刺客。

    “你随时可以拔刀,可当你拔刀的时候,我的剑一定会架在你的咽喉处,”初新道,“可我不会杀你,因为你刚才毕竟没有动手。”

    他转过身,缓缓地离开了这条巷子,从容而镇定。他确信中年人的刀无论如何都无法拔出,他唯一的疑问是:自己为何突然悄无声息地在江湖中成名了?

    他摸了摸胸口,舒不诚留下的那叠纸发出蓬松的声响。初新苦笑,只有苦笑,他知道麻烦会一个接一个地找上他,他恐怕不能再喝酒,也不能再独自扶墙呕吐了。

    金谷山庄。

    任行成像是老了十几岁,白发一夜间就侵染了他的双鬓。此时的他已是千夫所指,不管是江湖中人还是朝堂重臣,凡是儿鹿的朋友,都将找他的麻烦。

    儿鹿的朋友并不少。

    儿鹿将军的死实在事关中原土地的归属,陈庆之的军队无人能挡,气势汹汹地朝洛阳奔来,主帅未出征便已暴毙,北魏官兵的士气再怎么努力也很难抬起。

    任行成背的债确实太沉重。

    他想到了死,想到用自杀来谢罪。

    可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没有罪可以谢,他有孩子,有个疼爱的还在病中的宝贝女儿。

    压力如潮水般涌来,海洋般窒息,让他透不过气来。他的手不听使唤地伸向了随身携带的短刀。他的短刀是已故夫人所赠,刀柄上嵌着一颗蓝色的宝石,是由丝绸商人从遥远的波斯带入中土的,名字叫“海洋之泪”。

    “海洋之泪”闪烁,刀锋与任行成的脖子已近在咫尺。

    “任前辈如果干出这样一件傻事,恐怕跳进洛河也洗不清嫌疑了。”

    有道身影出现在任行成面前。

    任行成深吸一口气,放下了那柄短刀。

    “你是谁?”他说话时仍透着威严,就算末路,他也是头睥睨万兽的雄狮。

    “初新,当初的初,新旧的新。”

    “我听过这个名字,这是个响当当的名字。”任行成道。

    初新的事迹,洛阳城中有不少人清楚。

    虽然他们看到的仍是很表面的东西,可光是那表面的东西就已足够让初新出名了。

    “正因为响当当,所以我们做事才得处处谨慎。”初新道。

    “我们?”

    “你,我,还有儿鹿将军,”初新叹道,“如果不小心一些,你我的下场就会和儿鹿将军一样。”

    他缓缓地将手中的一页纸递到任行成面前。

    “江湖名人榜?”任行成显然很惊讶。

    他听过这个名人榜,可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能荣登名人榜的第七位。

    “儿鹿将军在名人榜的第三位,这是件很奇怪的事,”初新道,“因为他从军报国二十载,实在不能再算作江湖中人。”

    任行成点点头,其实他自己也一样,久已远离武林中的恩怨厮杀,安心地在金谷山庄享受晚年。

    “名人榜上的名人,虽然走到哪里都不愁吃喝,金银满座,佳人随身,却要时刻提防自己被杀。”任行成喃喃。

    “所以名人不好当,名人榜上的名字也在不断变动。”

    “因为那些人都死了?”

    “都死了。”

    名人榜竟像极了一张张杀人的名单。

    任行成倒吸一口凉气,他终于察觉到自己刚刚的行为有多么轻率危险。

    “名人榜定是有人故意为之,用来纠结天下群豪杀死自己想要杀死的人的武器。”初新说出了自己的推断。

    “是谁?”任行成问。

    “我不知道,但我有怀疑的对象,”初新坦然道,“有这么几个人,明明江湖到处是他们的传说,却从来不在榜上现身。”

    任行成沉吟良久,道:“你是说,南方的子先生,古树的青木夫人,星盟头号刺客轻尘?”

    “还有白马寺的宝公沙门,能以琴弦取人性命的高琴师等等。”初新列举着他能想到的人物。

    他发现足够上榜的名人实在还有不少。

    可偏偏那些能上榜的、早该上榜的人一个都不曾出现过,初新不得不怀疑名人榜是否是由他们之中的人操纵,用来除掉忌惮之人的工具。

    “这么说来,儿鹿就是名人榜的牺牲品?”任行成愤怒地问道。

    “有可能,可是,”初新的手轻托下巴,“我又觉得他的死有些刻意。”

    “刻意?”任行成并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就是,他明明不该以这样极不起眼的方式死掉的。”

第二三四章 摄魂

    名人榜上名人头,名人血作名人酒。

    轻尘是名人,也是雅人。

    他喝的酒是名酒,清一色皆为好酒。

    他杀人,他的剑饮血。

    虽然是刺客,但没有人会否认,他取走性命的手法像是艺术。

    他从不偷袭,从不由背后进攻,他杀的人,仅在咽喉有一道伤痕。

    一道致命的伤痕。

    初新道:“杀人之后再将尸体扔进臭气熏天的深坑中,人们恐怕根本注意不到那道伤口,只会觉得是将军酒后失足,跌进坑中溺死的。”

    任行成道:“我们虽没有找到尸体上的任何伤痕,可如此说来,儿鹿大概率是被人杀死的,而且轻尘很有可能是杀死儿鹿的人?”

    初新笑了笑:“我之所以说将军之死刻意,就是因为他明明在名人榜上,杀死他的人能够获得无上的声名和不可胜计的财富,可偏偏那个人营造了一种将军暴毙的假象,偏偏像是害怕被发现。”

    任行成道:“而轻尘杀人,从不怕别人知道。他是个张扬的刺客,连杀人这种事情都会提前通知被杀者。”

    初新道:“虽然也不能排除他的嫌疑,可我反倒觉得,凶手是他的可能性最小。”

    任行成有些苍老的眼睛望了眼初新:“那么,高琴师呢?”

    高琴师那日确实在金谷山庄,他应任庄主的邀请,来到金谷山庄的晚宴上演奏了一曲《广陵散》。

    《广陵散》据传是月华亭的幽灵教授给嵇康的,幽灵还与嵇康约定,不能传此曲于其他人。后来嵇康获罪,三千大学士于刑场求情,嵇康从容不迫地弹奏《广陵散》相赠,奏罢叹惋“广陵散于今绝矣”,引颈受戮。

    当那神秘的曲调飞扬于刑场上空时,三千大学士中竟有一人,凭借极强的记忆力和超凡的音乐修养,默写出了《广陵散》的曲谱。

    高琴师说起这段往事时,总会低眉颔首。这是他弹奏的《广陵散》的来历,他很少和人提起。

    屋内焚着熏香,琴声缓缓流淌。

    轻尘就坐在离高琴师不远的地方。

    “我很喜欢听您弹琴。您的琴声能消除的内心的杀意。”轻尘忽然对高琴师说。

    “是吗?”高琴师心不在焉地答道。

    爱听他弹琴的人并不少。

    “您现在正想着月光,”轻尘道,“那种幽冷的、皎洁的月光。”

    高琴师发出一声惊奇的“咦”,因为轻尘确实说出了他内心所想。

    琴声变了,变得激越高亢,如澎湃的潮水。

    “现在呢,你能说出我现在的想法吗?”高琴师似特意在刁难轻尘。

    轻尘听了一会儿,慢慢道:“您现在想到的是春天河堤边上的杨柳。”

    明明是激昂的曲调,他却说出了一幅宁静的画面。

    高琴师十指平放,止住了琴声,道:“轻尘大侠不仅懂剑,也懂琴?”

    轻尘摇摇头:“不懂。”

    “可你听得出我琴中的意思。”

    “琴有琴意,剑也有剑意,琴和剑虽然不同,意却是相通的。”轻尘笑道。

    高琴师长叹:“怪不得人家都说你是个雅人,就算是杀人这么俗的事情,你也能做得很漂亮,漂亮至极。”

    轻尘盯住高琴师的眼睛反问道:“琴师难道不杀人?”

    高琴师回避了轻尘的目光,低头看着他的焦尾琴,道:“琴当然也可以杀人。琴声能影响人的情绪,当一个长年抑郁的人听到哀伤的曲调,很可能就会自己杀死自己。”

    轻尘悠悠地说了句:“倘若那人喝了酒呢?你的琴声会不会令他想不开,跌进厕所的深坑里?”

    高琴师颇不悦,可脸上仍挂着一弯牵强的笑:“轻尘大侠另有所指?”

    轻尘坐得离高琴师更近了些,按住一根琴弦。焦尾琴发出沉闷的声音。他说:“我听说西域有种神奇的摄魂术,施术者能以声音、言语,乃至一个手势操控人的心智。我想,琴声会不会也能施咒?”

    高琴师变了脸色,冷哼道:“摄魂之术终究是无稽之谈,神鬼怪力这样的东西,现下可并不流行。”

    轻尘的剑忽然出鞘了。

    他拔剑的速度不快,可姿势却优美得像柔软的舞者。高琴师见过很多人拔剑,可那些剑客和轻尘比起来,笨拙得就像是杀狗的屠夫。

    高琴师还未来得及眨眼,轻尘的剑尖已贴住了他的咽喉。

    “儿鹿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

    高琴师的手仍平放于琴上,好像有这把琴在他身边的时候,他都不会慌乱。

    “高琴师是个怎样的人?”初新问任庄主。

    任行成道:“高琴师是个很奇怪的人,他演奏的乐曲优美动听,无数王公贵族追捧,可他却很少为他们弹琴。”

    初新沉吟道:“我也有耳闻,他为谁弹琴似乎全凭自己好恶,收钱的标准也总在变动。昔日的中书令郑俨出千金也请不动他,曾有个路边的乞丐却仅用三枚太和五铢让他弹奏了半日。”

    任行成道:“那实在不是一个普通的乞丐,他能听懂高琴师的琴意。”

    “琴意?”

    “剑有剑意,琴也有琴意。”

    这么一解释,初新便豁然开朗。

    双剑相击的时候,他也确实能从对手的剑中感受到某些情感,或许是孤独,或许是疲惫,或许是棋逢对手的痛快。

    “据说,高琴师最传奇的经历,是用琴声救活了一位轻生的少女?”初新饶有兴趣地问道。

    “高琴师的琴声,的确有这种神奇的功效,”任行成眉头锁起,露出疑怪的神色,“不过,江湖中也有传闻,说他是学会了摄魂术,能够操纵人的言行。”

    “摄魂术?”

    初新不由想起那日巨屋中宝公沙门简单打出的几个手势。

    仅仅几个手势,灰袍众便悉数反水,如走兽般失去控制。

    “据说,”任行成并未继续摄魂术的话题,“高琴师曾向宫中进献过一个能歌善舞的美人,那个美人有一双特别好看的手。”

    “手?”初新的神经被敏感地牵动,“那女人的来历,你可知道?”

    任行成摇了摇头,他对此并没有太多了解。

    话音未落,门外已有足音。

    很轻的那种僧鞋发出的声响。

    一名面目俊朗、红光满面的僧人走入门内,向任庄主行了个礼,任行成连忙还礼,向初新介绍道:“他就是新任国师菩提流支。”

    初新微笑着打量起菩提流支,心头却闪过一丝失望。

    菩提流支和宝公沙门无论从相貌、身型还是风度上看,都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菩提流支显然没有太注意初新看他的眼神,只是用温和的目光回了个礼。

    “久闻国师大名,”初新笑道,“早有问题想要请教。”

    菩提流支双手合十:“解经说佛,但讲无妨。”

    “我是个粗人,不懂经文,不通佛法,只喜好奇闻趣事。”初新的左手竟悄无声息地攀附在菩提流支的右臂处。

    “奇闻趣事?”菩提流支垂眼瞧着初新的手,若有所思。

    “我听说国师能让老鼠心甘情愿地跳进火坑里?”初新的手停止了动作,就停在菩提流支僧袍与手腕的交界处。

    那是脉门,扣下就能致命的位置。

    任行成的脸已经变了颜色,他觉得初新有些失礼了,一个江湖后生,无论有多大的名气,都不该在他的山庄里威胁他的贵客。

    菩提流支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淡淡回答道:“雕虫小技罢了。”

    “西域的摄魂术?”初新已顾不得任老庄主愠怒的面色,急切地追问他想知道的答案。

    菩提流支抬起头,对初新笑了笑,初新竟有些目眩。短暂的迷糊之后,他回过神,狠狠道:“国师,要是您不说实话,粗人可是会动粗的。”

    任行成大笑,菩提流支也弯起了嘴角。

    此时,初新才发现,自己扣住菩提流支脉门的左手竟已搭在自己的右手腕上。

    刚才所发生的事情,竟然比世界上最奇妙的幻术还要令人瞠目结舌。

    “儿鹿将军的死,和我没关系。”

    高琴师冷笑地盯住轻尘的眼睛,如此简单的回答绝不能让轻尘满意。

    可轻尘偏偏撤回了他的剑。

    因为他感觉到,自己的后颈竟也被人用剑抵住。

    如果他的剑刺入高琴师的咽喉,那柄剑也将扎进他的脖颈。

    当他撤剑的瞬间,后颈处感知到的压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轻尘的反应奇快,迅速转身朝背后刺出三剑,如果他身后有人,那个人一定躲不过任何一刺。

    可他身后空空如也。

    而现在,他已将自己的后背暴露给了高琴师。

    这么多年的江湖生涯已锻炼出他铁一般的神经,可此时此刻他的心头却油然而生一股怯意。

    琴声又起。

    轻尘感觉自己的身体在缩小,自己的皮肤变得紧致而年轻,自己好像回到了青春的时光。

    他的面前浮现出了初恋情人的倒影,他就好像悬浮于一片湖泊的上空。

    很快,他发现湖泊里的水竟缓缓流淌入他的身躯。

    可明明他又感觉到,身体的重量在减少,血液的温度在冻结。

    他终于有些清醒了。

    他瞧见那些流淌的液体,不是水,而是血,是从他的咽喉处飞溅而出的。

第二三五章 相思

    琴声。

    琴声已熄。

    高琴师望着眼前倒伏的尸体,心中却闪过一抹怅惘。

    轻尘是他的朋友,是能解他琴意的知音。

    现在他已亲手杀死了这位知音。

    血在流淌,木质的地板上渗着气泡。

    很快,尸体腐烂的味道就会散发开来,毕竟是夏天。

    血液攀爬伸展,一点点扩大着领地。

    领地的尽头,忽然出现了一双赤足。

    那双赤足白皙而鲜嫩,如果地板上有木屑的话,恐怕会立刻划破肌肤,让其中的汁水喷涌而出。

    “我原以为你不会杀他的,”一个温柔的声音轻轻诉说着,“他毕竟是你多年的朋友。”

    “我没有朋友。”高琴师冷冷道。

    “可你是个琴师,你需要知音。”那温柔的女声仍在讲述。

    高琴师沉默了。

    知音对于琴师而言,分量犹如生命。

    钟子期死,俞伯牙便绝弦。

    知音少,弦断无人听。

    能听懂高琴师琴意的人,并不多。

    良久无言之后,高琴师忽然抬头,祈求般道:“你难道不是我的知音?”

    女人发出一阵苦涩的笑,道:“多古老的事情了,你为什么还记得?”

    高琴师望着她的脸,痴痴地道:“那日你扮作乞丐,我每根琴弦上寄宿的意思,你都能读出,你忘了吗?”

    “我没有那么大本事。”女人避开了他炽热的目光,含蓄地在他头顶泼了盆冷水。

    “你骗不了我,你那时的眼睛还不会骗人。”高琴师道。

    他的脑海中浮现的,是一身脏兮兮的衣着和一张清丽绝伦的脸,残破的草席上,支撑着一只白如月光的手。

    女人看着他,他也看着女人,他们眼里都升起了冬日江上沉沉的暮霭,还有天边寥落的星辰。

    知解琴意不一定要靠言语,还能依赖眼睛。

    心意相通的人,一个眼神便能传递万语千言。

    “可我后来已经说不出,也听不懂了。”女人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道。

    “那不过是因为你选择了听不懂,选择了藏在心里不说,”高琴师仍是将手平放在琴上,静静地看着女人,“从那件事之后,你就成了个眼中没有灵气的女孩子。”

    女人冷漠地说道:“女孩子不是用来形容我这种人的。”

    高琴师笑道:“你看起来还是很像一个女孩子,我却已经老了。”

    女人的裙裾被鲜血沾湿,她露在外面的几颗脚趾吮吸着发腥的红色。

    她的容貌还是很美,丝毫没有因为时光的流变而落下太多的痕迹。她的眼角甚至还没有任何鱼尾般的皱纹。

    高琴师的双鬓已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

    “弹琴是件快乐的事情,你却拼了命在折磨自己,怎么能不老呢?”女人笑了笑,道。

    “要弹出最动人的乐章,我就必须奉献我的全部。”高琴师道。

    在任何方面做到顶尖的人,无一例外都奉献了自己的全部。

    他们的精魄和心血都贯注于自己的事业之中,他们衰老的速度会很快。

    “那不过是因为你总弹奏伤心的曲调,”女人叹息着,“你若是多弹弹《凤求凰》这样的乐章,你的白头发会少很多的。”

    高琴师神经质般笑了起来。

    他弹过《凤求凰》,弹过很多遍《凤求凰》,可他没有从中汲取到任何的快乐,相反,他的愁苦总被跳动的乐章无情地加深。

    因为《凤求凰》是在喜宴上弹奏的曲调,而他已经无数次幻想过和女人的故事走到婚礼这一步。

    世间千千万万的故事,又有多少能走到如愿的地步呢?

    金谷山庄的花开得很盛,牡丹尤其。

    牡丹花香淡雅悠长,能让人安定冷静。

    初新已坐了下来,冷静了下来。

    虽然还是无法相信之前所见,但他确定,菩提流支定然使用了摄魂术之类的密宗法术,让他短暂出现了幻觉。

    而且就在那瞬息之间,菩提流支将初新的左手巧妙地换位至初新的右腕处。

    任行成庄主和菩提流支在交谈。

    他们说的当然是任庄主女儿的病情。

    初新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一直望着菩提流支那张俊俏的脸。

    他总觉得,太英俊的人好像不适合成为僧侣。

    英俊于男人的价值虽不比美貌之于女人,可清秀的脸难免引人遐思的,尤其在两性方面。

    “她的病是心病,心病需要心药来医治。”菩提流支耐心地解释道。

    任庄主不解:“心病?”

    他虽然飘零江湖半生,却对女人的心思很少有了解,他始终敬佩儿鹿、向阳子这样武功卓绝的高手,却不愿意多和自己的妻子女儿说半句话。

    男人的爱,为何随着年月变迁而沉淀,变得越来越不显眼?

    “这并不是一种罕见的病,可害起病来却麻烦得很。”菩提流支似在打着机锋。

    “是什么病?望大师开解。”任庄主急切地问道。

    “古有一物,搅人精神。昼掩于万事也;念及,夜则形诸梦,虽万丈长堤,不免波涛汹涌。”菩提流支又说出了一大段任行成听不懂的话,惹得任行成只能皱着眉头,一语不发。

    “相思,是相思。”沉默良久的初新突然开口道。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任庄主女儿害的病,居然是相思病。

    菩提流支望着初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是那种淡然的、俯瞰众生般的笑。方外之人对于情感的需求程度,好像确实比困在红尘中的凡夫俗子低得多。

    任庄主愣了半晌,似乎也想不通,究竟是哪家的公子吸引到了自家女儿的目光。

    菩提流支只是摇头静默。

    “佛曰,不可说。”

    佛是不会说话的。

    就算人们在佛前祈求千百年,佛仍不会开口说半句话。

    高琴师不信佛,可若是他肯相信,或许早在泥塑的佛像脚下跪伏了很久,祈求女人嫁给他。

    “你为我杀了轻尘,我很感激。他一直在找我的麻烦,自他出道以来,就从未停止对我的调查。”女人说。

    “不必谢我,我没有为你杀他,我只是不喜欢杀气太重的人听我弹琴,”高琴师苦笑,“这样会脏了我的琴。”

    女人一侧的嘴角微微弯起。那是一弯浅浅的略带嘲讽的笑意,好像在说:“看呐,你自己难道没有杀人,身上没有杀气吗?”

    高琴师已对这抹神色视而不见。

    “你知道我不会和你在一起,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女人挪动着足尖,轻点在房间的木板上,温柔地说道。

    她脚上的血涂抹在她走过的地方,像朵朵寒冷的梅花。

    “你曾经想不开过,可我用琴声将你救活了。”高琴师的视线一刻都没有移开过。他的口吻再次变成了对神明的祈求,祈求面前人能有多一点的施舍。

    “那不过是因为你用摄魂术让我产生了错觉而已,”女人的嗓音也再次夹带了数不尽的讥诮,“我的人虽未死,心却早已凉如死灰。”

    哀莫大于心死,高琴师明白这个道理。

    可他很难去接受。

    他咬住嘴唇,强忍怒意道:“就算他对你这么糟糕,你还是觉得我比不过他?”

    女人凝视着琴师,她眼中的柔波一缕缕化作利刃,切割着高琴师的心。

    “可惜他来得比你早。”

    有些人的内心一旦被占据,便关了门,上了锁,由不得任何人打开。

    琴师有些恍惚,他的脑袋一片空白,他的手指不自觉地触碰着琴弦。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春天。

    江边的春风拂面,芳草和兰花的香气扑鼻,浅滩的水退了,露出五色的细石。

    河堤处,苍白阴郁的女人,静默得像和天地间的景致融为一体。

    静默得只剩下琴师的琴声。

    琴声并不美,弹奏也并不需要太繁复的技巧。

    那琴声里寄宿着某样神秘的旋律,能够唤起一个人内心深处最美好最温暖的记忆。

    摄魂术便是这样一种奇异的力量,这段旋律也是琴师从一位神秘的僧人那里学来的。

    他不知道女人能看到些什么,他只希望女人能借助她看见的事物重新拥抱生命,重新拥有活下去的勇气。

    可他想不到的是,女人眼前浮现的,是另一个男人的脸。

    “江湖人言,青木夫人是不折不扣的婊子、荡妇。”高琴师叹道。

    “江湖人说得并不假。”女人说。

    琴师摇摇头:“倘若他们见过你在河堤处站立的样子,他们就会明白,你是世间最纯净透明的女人。”

    这次沉默的是女人。

    如果有人说,鼎鼎大名的青木夫人会哭泣,一定不会有谁相信,可偏偏青木夫人望着琴师,竟落下了眼泪。

    “你待我真好。”她说。

    琴师苦笑,只有苦笑。

    “待我真好”的另一个意思就是:抱歉,就算你待我这么好,我还是不能令你如愿。

    青木夫人来时像一阵风,走的时候也不例外。她好像从来不会在哪个男人身边停留太久的。

    琴师茫然地望着地上的血梅花,忘情地弹奏起了僧人教给他的那段旋律。

    这次他施术的对象,是他自己。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春天,芳草和兰花的香味,浸润着风和他的琴声。

    河堤处,苍白忧郁的女人,用一种情人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他。

第二三六章 残街

    洛阳下起了暴雨。

    紫阳集是洛阳城郊的一处小集市,同世界上千千万万被废弃的小集市一样,紫阳集已残破而衰弱。

    它的命运无非两种:要么被战火焚烧殆尽,要么被无情且持续的风雨侵蚀。

    无论如何,它都将化作泥土尘埃。

    初新在漏雨的雨棚下,不断闪躲,不停变换着身体的姿势,好让大雨少落些在他身上。

    可雨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将自己暴露于她怀抱中的人,雨棚腐烂的木板稀稀疏疏地滴着水,有些部分甚至到了如泉涌般地步。

    初新叹了口气,他听说紫阳集在二十年前曾是个繁华热闹的地方,那时全洛阳酒客最多的酒馆不是一家酒馆,而是紫阳集的邙山老店。

    邙山老店的招牌还悬挂在街对面,邙山老店却只剩下了一个空壳,没有老板,没有酒客,桌椅破旧,酒酸臭得如泔水。

    物是人非,邙山老店和紫阳集一样,已同散落城郊各处的荒冢没有区别。

    初新在等待,他脸上的水珠已分不清是汗还是雨。

    他望了望这条街的街头,又瞧了眼街尾,判断出紫阳集繁荣时大概有上百间店铺和人家。

    他实在不确定,他要等待的人会在这条街的何处停下,他甚至不确定那个人是否会来到紫阳集。

    等待,只有等待能告诉他答案。

    水汽和雾气之中,长街的黑暗里竟真的有人缓步走来。

    一个瘦削苍白的中年人,握着一柄狭长的刀,刀柄鲜红,刀鞘也是鲜红的。

    初新认出,他就是那日要杀自己的无名刺客。

    中年人全身被雨打湿,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地方是干燥的,可他好像全然不在意。

    他甚至连表情都懒得展露半点。

    他在有意储备自己的力气。

    这样的人,要么要去杀人,要么正在被人追杀。

    他轻轻推开邙山老店的门,只剩半扇的木门“吱拉”的声响隐没在倾盆的大雨中。

    他为什么要在这么样一个雨夜来到这里?

    初新想着,几年前,或许这里曾满是欢声笑语,酒客划拳赌石,庖厨正切脍颠勺,油锅爆响,觥筹交错。

    可此刻,酒馆中剩下的,只有碎掉的酒坛,以及没有边际的黑暗。

    无名刺客就走进了黑暗里。

    黑暗中响起了如仙乐般的琴声。

    马车。

    八匹马拉着的马车,恐怕就算是皇宫之中也罕见得很,可偏偏这么一处人迹罕至的荒废市集,从街头和街尾各来了一辆。

    马车夫坐在高速飞驰的马车上,不仅不露颠簸之态,反倒稳当得很,显然是下盘功夫极好的高手。

    两声几乎重合的清咤后,两辆马车竟然都以极诡异的方式立刻停在了路边,就停在邙山老店的门口。

    每辆马车上各下来了四名壮汉,他们穿着劲装,腰间系着闪闪发光的金腰带,手中提着的竹篮里,摆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甚至有扫帚和抹布。

    八个人涌进酒馆,倒让这间风雨老店显得狭窄了。

    他们开始忙活,开始将酒馆墙壁上的灰尘掸去,将桌上的木屑擦掉,把地上的垃圾扫出门外。

    有个壮汉点着了四盏油灯,整间酒馆就亮如阳光普照;有个壮汉不一会儿工夫就剪了许多张窗花,他的手灵巧得像个不出闺房的女人;有个壮汉趴在地上,毕恭毕敬地铺了一层红毡,还别出心裁地撒上了几片花瓣。

    他们虽然是男人,在整理打扫这一方面却很有效率。不一会儿,破旧的酒馆已奇迹般焕然一新。

    中年人坐在原处发呆,就好像什么都不曾看见,什么也不曾听见。

    似乎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

    八名壮汉已退了出去,马车迅速开动,一辆朝街头,一辆朝街尾。

    雨仍在下,初新已变成了落汤鸡,而酒馆里的中年人虽也全身湿漉漉的,看起来却比初新要从容镇定得多,眉宇间弥散的,是一种享受的神情。

    又有两辆马车来了。

    这次从马车上下来的,是四名腰肢纤细、容貌姣好的少女,她们撑着油纸伞,穿着轻薄的丝绸衣服,缓步走进酒馆。

    其中一辆马车的车夫还从马车中抱出一大只木桶,快步流星地冲进酒馆,放在中年人跟前。初新瞧得出,那木桶里装满了水,可车夫却丝毫没有踉跄的痕迹,脚步稳得像磐石。

    少女们开始为中年人宽衣,开始为他濯洗。她们的手动得很慢,姿势也很温柔,中年人的身体起了某些奇异的变化,因为他实在是个禁欲太久的人。

    洗过热水澡之后,中年人穿上了少女们为他准备的干燥衣物。他很满意,因为这些衣服都是洛阳最好的裁缝裁制的,面料上乘,舒适合体。

    少女们没有走,她们都留了下来。她们知道中年人需要她们。

    可她们明明会有更好的选择,明明会有更年轻更英俊的情郎在等待她们,可她们还是心甘情愿地围绕在这名瘦削苍白的中年人周围。

    这中年男人究竟有怎样的魔力,能够让她们,让那几个神秘的车夫和壮汉屈从效命?

    初新品尝着由鼻尖滑下的雨水,夹着清凉,竟还有些苦涩。

    他不禁笑了,他觉得有些滑稽,尤其当他发现中年人也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这个方向时。

    邙山老店飘着酒香,马车里还藏着许多坛上等美酒,它们被倒进了壮汉为中年人准备的杯盏之中,而杯盏被某位少女轻轻捧着,送到了中年人眼前。

    中年人似已醉了。

    琥珀色的酒,玫瑰般的刀。

    他缓缓放下了他的刀,用拿刀的手环抱住了递给他酒的女人。

    桌上有花瓣,杯中有酒,他们的嘴里衔着歌声和吻。

    初新忧伤地望着他,仿佛被隔绝在了欢乐之外。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一层雨和窄窄的一条街罢了。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中年人在歌唱,雨中,雾中,竟还有人在轻轻应和。

    雨围成的幕帘缓慢地被撩拨,幕帘之下坐着许多着白衣的人,有些面前有琴,有些手中握萧,鼓瑟吹笙,乐章在夜晚静静流淌。

    初新叹了口气,从雨棚中站起,悄悄走入雨中。

    他脚步刚迈,雨中已有人飞身掠进酒馆。

    那个人手中握着剑,而中年人手中却没有刀。

    中年人的脸正紧贴着青春柔软的面颊,他的耳朵听到了兰香。

    他的目光于此刻变得呆滞,行动也随之迟钝。

    他根本无法躲开这柄剑。

    他甚至连反应都不曾有。

    他本来是个刺客,可现在他却成了被刺杀者。

    这柄剑将会贯穿少女和他的身体,这是无可避免的命运。

    少女惊声尖叫起来,她敏感的后背被戳到。

    可仅仅是戳到而已。

    有一副宽大厚重的剑鞘收纳了这柄剑,剑入鞘,就好像江河涌入大海。

    大海吞吐江河,包容江河,包容江河所有的波浪与起伏。

    用剑鞘挡下别人的剑,天下鲜少有人用这样的剑招。

    整个洛阳城,或许只有一个人会,一个全身湿透的人。

    刺客惊恐地看着初新,初新不理解他脸上的惊恐,初新只认识他脸上黑暗的缺口。

    他们见过,可初新绝对想不到,这柄剑的主人竟是“荆襄六君子”中的唐觞。

    唐觞从头到脚也都湿透了,他的颧骨处还有那可怖的伤痕,提醒着别人和他自己,关于那三间阴森高大的巨屋的记忆。

    唐觞跑了,跑得很快,他知道自己不是初新的对手,所以他并没有过多挣扎。

    初新转向中年人,中年人身前的少女已经花容失色,可中年人却仍是很淡定,他仿佛早就料定有此一场刺杀,也早算到初新会出手搭救。

    “他为什么要杀你?”初新问。

    “因为杀了我,他就能成名。”中年人笑呵呵地说道。

    初新轻微地怔了怔,反应过来:“你已经被写在了名人榜上?”

    中年人从怀里缓缓拿出一页残卷般的纸,递给初新。纸上有八个名字没有变过,只有“儿鹿”和“梁平”被划去,写上了新的名字,其中一个是“无名”。

    “你叫作无名?你杀了梁平?”初新哑然失笑道。

    无名点头苦笑道:“这是我给自己取的名字,我是个杀手,杀手无名。”

    初新扬了扬手中的纸:“可你已经出名了。”他环顾四周,看着仍冒着热气的木桶和近旁的四位美眷,叹道:“想不到成名以后有那么多好处,我也该及时享受一番。”

    “怕只怕你根本无福消受。”无名的眼中透着空虚与倦怠。

    “所以你才会挑这里,废弃已久的紫阳集,在这种天气?”初新问道。

    “你也看到了,就算如此,还是有人蹲候着,随时准备取走我的性命。”无名喝了口酒,总算麻痹了自己的恐惧,让双手稍稍镇定了下来。

    初新闻了闻酒的气味,突然一拳打在无名的肚子上。

    无名整个人蜷起,下巴靠在少女肩头,开始呕吐。

    “酒里有毒。”

    毒是什么时候,由什么人下的?

    初新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没有人知道。

    说完这句话,初新已望向了外面。

    静谧的雨夜中,不知道藏了多少双窥伺的眼睛。

第二三七章 蝙蝠

    三更。

    已是三更。

    更夫姓王,是个鳏夫,独居多年,唯一的爱好是喝酒。

    他已喝得烂醉,却还觉得打更的时辰和手势。

    老王头实在太困,太想睡觉了,打完更便躺倒在了墙角。

    墙角早已有阴冷潮湿的气味和先他一步的酒鬼留下过痕迹。

    他早就习惯了这些。

    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生活充满着不幸,只有去忍受,忍受不了的时候,就只能以酒来麻痹。

    可迷迷糊糊中,他又期待着世界有惊人的改变,期待索然无味的生活迸射出火花。

    他提着的那盏昏暗的灯,勉强能让他看清屋檐处翻飞的丑陋生物。

    蝙蝠翅膀柔软,嘴里有獠牙,叫声并没有鸟儿那般清脆,奈何沾一“蝠”字,成为了比乌鸦更讨喜的飞行物种,倒有些讽刺。

    老王头不喜欢蝙蝠,可这种四下无人的寂寞时分,有蝙蝠相伴反倒聊胜于无。

    这就是他听见脚步声的时候。

    凌乱的步伐,交织着惶急与焦躁的情绪,两拨人,一拨在追赶,一拨在奔逃。

    老王头兴奋地探出脑袋,他虽然见过很多江湖帮派的拼杀,可比起他孤独漫长的人生,还是显得太少太单薄。

    雨下得很大,被追赶者和追赶者身上同样都湿透了,他们同样疲惫,同样泥泞不堪。

    老王头觉得滑稽,因为滑稽,他大笑起来。

    他觉得两拨人都不如他这个更夫安逸逍遥。

    终于,两拨人中,有一人追赶上了另一人。

    剑光一闪,被追及的那个人便身首异处,血溅洒在无边无际的雨海中,很快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头颅滚到了老王头身前,眼睛仍圆睁着,透露着不可名状的惊恐。

    老王头被这双眼睛吓到了,一口气没有跟上,脑袋好像被血填满,仰天栽倒。

    包围收紧,奔逃的人已无处可走,他们开始朝中间靠拢,背对彼此,期望能将弱点托付给同伴。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被围者中有人在问。

    他特意将声音提得很高,然而再响的声音也会被千万滴雨落下的动静所掩盖,所以他的声音迅速地淹没于雨的浪潮之中。

    “来杀你们的人。”不容置喙,没有余地,天和地之间,好像只有雨声和这句话是真切的,其他全是虚无缥缈的幻象。

    “轻尘大哥是你们杀的?”望着步步紧逼的强敌,包围圈里头的人绝望地发问。

    他们本是星盟的刺客,是击杀恶人的利刃,如今却成了待宰的羔羊,跌入坑洞陷阱中的花斑虎。

    夜晚太黑暗了,黑暗到足够吞噬一切,而他们面对的对手,却好像是一群能在黑暗中视物的人。世间唯一亮着的,似乎只有打更人那盏昏暗的灯,在无数滴雨点的遮掩下,光芒也变得像遥远东方的海市蜃楼,戈壁沙漠中的绿洲。

    没有回应,言语如石沉大海。

    “不能再逃了,我们根本逃不掉。”有个声音道。

    “说得对,这里有光,这里是我们唯一反击的机会。”有个声音附和。

    于是他们出手。

    他们还有性命,他们还有勇气,还能够拼一拼。

    可是,油纸保护下的灯火竟然在他们出手的瞬间熄灭了,不知是其中的蜡烛燃烧殆尽,还是哪一阵唐突的劲风吹灭了烛光。

    在残酷的呻吟后,时间再次凝固,凝固于一片单调的雨声之中。

    “这是近日来杀死的第几批星盟的人了?”时间重新流动,有人在问,他问话的声音并不响亮,却似已确信所有人都能听见。

    “第四批了,这群人太爱管闲事,太容易上钩。”

    “很好。”

    说完这两个字,他忽然怔住,因为他听见海潮般的雨声中竟有美妙的旋律在跃动,就好像迎风展帆的航船,耐得住尘沙热渴的骆驼。

    琴声,是琴声。

    也许只有天上的仙人才能奏出这样的琴声,他们听得已入了迷,但也不得不好奇乐章自何处流淌开来,由何人演奏。

    黑暗中,有个低沉的嗓音传来。

    “我知道你们都是瞎子,在这种黑暗的时分,只有瞎子能够不受任何影响,也只有瞎子的耳朵才能在庞杂的雨声里辨别其他微弱的动静。”

    嗓音和琴声是一块儿传来的,像是从某处屋脊,甚至就在他们的头顶方向。

    “我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可我想绝不会是什么好事情,因为我讨厌蝙蝠,一个叫作‘蝙蝠’的组织,我不觉得能做出什么好事来。”

    他仍在说,用一种审判的口吻,仿佛他是黑暗天地间主宰一切的神明,裁决罪恶的正义。

    “他们都是轻尘的朋友,我曾经也是,所以他们的仇,我来替轻尘报。”

    琴声戛然而止,与之俱来的,是六七根琴弦同时断裂的尖锐声音。

    听琴的人们捂住耳朵,发出惨叫,他们最后听到的,是耳朵里发出的薄膜破碎的响动。

    “既然你们视若无睹,不妨我再让你们听若不闻,”他言语间夹杂着嘲弄和讥诮,“不过,这句话你们当然已听不见了。”

    一家酒馆。

    酒馆里没有很多人,因为大部分的人这时候都已经睡去。

    三更无眠者,究竟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

    宇文泰望着高欢,高欢瞧着宇文泰,然后,他们一齐把目光投到了敏身上。

    敏也正盯着他们,像是用眼睛在说:“你们为什么还不走?”

    她不会逐客,可她是个聪明人,懂得如何用其他方式表达同样的意思。

    宇文泰脸皮薄,已有些挡不住,高欢则处之淡然,他笑着调侃道:“你还不睡觉,难道是想和我们两个男人共度良宵?”

    敏冷笑着,这种占便宜的行径,她见得实在太多了。她没有理会高欢,而是低下头看那本永远看不厌的厚厚的账本。

    “他大概今天不会回来了。”宇文泰忽然对高欢说。这个“他”指的,当然是初新。

    “紫阳集究竟要发生什么事情,引得他半夜三更冒着大雨去那里?”高欢沉吟道。

    “他要做什么事情,向来是我们琢磨不透的,”宇文泰苦笑着喝下一口酒,缓步来到敏跟前,道,“有劳,开两间上房。”

    “五百两银子一间。”敏头也不抬,答道。

    宇文泰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摔出:“五百两?”

    他们身上根本没有那么多钱。

    “三更时的房,就是这么贵,”敏冷笑着说,“或者,你们也可以睡你之前睡过的那张床。”

    宇文泰记得那张窄窄的床,他曾和一名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挤过那张床。

    他发誓,在他今后的人生中,不可能再和任何男人挤同一张床。

    所以他只能悻悻地坐回到座位,嘀咕道:“她明明也想早些睡觉,为何还要出言刁难我们?”

    高欢苦笑道:“这就是女人。越漂亮的女人就越会折磨男人,折腾自己。”他顿了顿,补充道:“可惜男人总因为她们的美貌选择原谅,不仅要原谅她们,还要去哄她们,关心她们。”

    “娄昭君也一样?”宇文泰斜睨着眼问道。

    “没有区别,”高欢倒了杯酒,随意地碰了碰宇文泰的酒杯,“她也是个漂亮的女人,这种女人天生就这样。”

    “不,”宇文泰出言否定道,“这不是天生的,反而正是因为男人会原谅她们哄她们,所以她们才渐渐养成了这样的坏毛病。”

    许多看似与生俱来的性格,其实正是在生活的点滴中被打磨雕琢的。

    高欢意兴阑珊,并无兴趣再讨论此类话题,他突然竖起一根手指,问道:“你可曾听说过菩提流支和达摩要斗法的事情?”

    宇文泰点了点头,这件事的确已在洛阳传遍了。

    “两位当世高僧的碰撞,一定能启迪人们的心智,引发世人对佛法更深层次的思考。”宇文泰说。

    高欢轻蔑地笑了笑:“恐怕那些道貌岸然的信徒更在乎谁输谁赢,在他们眼中,结果永远比过程重要。”

    宇文泰体会着这句话,转头问道:“为何提起这个?”

    高欢压低声音:“你不觉得最近的洛阳城太安静了么?”

    宇文泰望了望窗外,窗外雨潺潺,久久不停歇的雨竟好像也是有人故意为之,妄图洗刷世间所有的喧嚣和罪恶。

    “子先生销声匿迹,千金会瓦解,宝公沙门和青木夫人都不知去向,”宇文泰伸出手去接窗外的雨,“的确太安静了些。”

    “海面上如果太安静,就意味着有暴雨和海啸要降临。我总觉得,那场斗法仪式就会是暴雨和海啸。”高欢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放在桌上,纸上写着十个名字,第一个名字是“初新”。

    宇文泰展开了那卷纸,喃喃道:“名人榜?”

    “名人榜上的名字向来是天南海北的高手,而这一回,十个人却都集中在了洛阳。”

    “都在洛阳?”宇文泰又扫了一遍纸上的名字,其中但凡是他听说过的,皆是洛阳人士,或者正寓居洛阳。

    “这仅仅是一处怪异的地方,”高欢的脸在烛火中稍稍扭曲,“另一处怪异的地方,是一群瞎子。”

    “一群瞎子?”

第二三八章 毒妇

    “二娘,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你不必躲躲藏藏的,”初新对着黑暗的残街说道,“没想到千金会一倒,你就立刻有了新行当。”

    雨中,有道窈窕的身影撑着伞缓步走入了邙山老店。

    杨二娘似乎显得很失落,又好像很兴奋,她脸上的媚态更足,瞅男人的眼神也更奇怪。

    她正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初新,道:“是不是所有下在酒里的毒,你都闻得出来?”

    初新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世上的酒该是什么样的,我还是分辨得出的。”

    杨二娘上下打量着初新:“这已经不是你第一回坏我的好事了,我实在应该杀了你的,可是我又很舍不得。”

    初新又笑了:“舍不得?难不成因为我现在是个名人?”

    杨二娘道:“是啊,哪个女人不爱功成名就的男人呢?”

    话是真话,可由她口中说出,却带着数不尽的讥讽之意。

    初新记得他们在醉仙楼初见时,他仅仅问了一句杨二娘的岁数,她便嚎啕大哭了很久。

    也许很久没有人在意过她的年岁,在意过她。

    也许她的过去就曾毁在一个功成名就的男人手中。

    初新指了指无名,道:“他也算个名人,虽不及我出名,却也差不到哪里去。”

    名人榜上列次的名字,当然都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人。

    杨二娘望着初新,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初新似颇为不解地皱眉问道:“可似乎你并不爱他,反倒是想杀了他。”

    杨二娘知道初新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却还是认真地回答道:“女人喜欢谁,讨厌谁,本来就没有那么分明的标准,只取决于那一时的好恶。”

    杨二娘说得当然是实话,可实话却并非真相。

    “其实我应该谢谢你,”初新压低了他的声音道,“幸好你的毒下在了酒中,而不是整间店里。”

    他听说过杨二娘在一家酒馆所施“春风”之毒的厉害,不但无色无味难以察觉,还能在一段时间之后让中毒者丧失使用内劲的能力。到那时,哪怕练武再久、功力再深,也不过两三个普通人的能耐罢了。

    杨二娘目光平静,轻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用‘春风’?”

    她刚说完这句话,初新便倒了下去,像张面皮一样摊在了地上。

    无名早就醉了,就算呕吐了很久,也没有恢复本该有的清醒。

    就算他有力气,也绝对用不出来。

    杨二娘望着初新的眼睛,抿了抿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

    初新的目光干净纯粹,好像永远信任,永远明亮。

    杨二娘忍受不了这样的目光,她将脑袋往左侧了侧,余光顺势向左后方扫去。

    她的左后方很快有人现身。

    “我知道让二娘用毒,绝没有人能逃过。”

    来人为首者手握折扇,风度翩翩,本是冠玉公子,可面颊颧骨处却有个可怕的空洞,像个黑色的漩涡。

    司马笙身上永远有种贵气,无论做任何错事,你都会感觉他是对的,这也是他为何能成为“荆襄六君子”之首的最大原因。

    “你这么想,是因为你这位鼎鼎大名的司马笙也吃过我的亏。”杨二娘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司马笙身后跟着杨淮和吴惆吴怅两兄弟。吴怅细声细气道:“我们从不像你这般使毒。”

    杨二娘听见吴怅这番话,居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江湖之中,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用刀剑可以赢,用毒当然也可以。”

    司马笙淡淡道:“不错,如果没有你,恐怕我们要赢他并不会太容易。”

    他明白“胜之不武”这种话,往往是败者用来挽回颜面的说辞,输了就是输了,只有活下来的人,才配开口说话。

    “到底是司马家的人,说话就是大气。”杨二娘满怀欣赏地端详着司马笙,司马笙很礼貌地回敬了一抹笑,道:“二娘,此地还有毒,不宜久留,我们还是速速做完该做的事情,赶回南边报信吧。”

    杨二娘媚眼如丝,抓住了司马笙的手,道:“别急啊,你们已服下春风之毒的解药,怕什么?”

    司马笙眼光如刀,反手扼住杨二娘的手腕,道:“怕只怕那不是解药,而是另一种毒药。”

    杨二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旋即冷静下来,陪笑道:“公子说的什么话,我又怎敢骗你们?”

    司马笙冷笑,忽然朗声道:“你在地上躺着,不难受么?”

    初新“蹭”的一声由地上跃起,坐到桌子旁,左手肘搭着无名的肩头,倒了杯酒,闻了又闻,却迟迟不喝下。

    杨二娘的笑容冻结,心也沉了下去。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司马笙问杨二娘,“本来商量得好好的,何苦要骗我们?要知道,会骗人的女人,往往老得很快的。”

    他的语调还是很温柔,就像是刚织就的丝绸。

    吴惆帮腔道:“我听说二娘年轻时也曾是个大美人,还有个和现如今听起来差不多,意思却大相径庭的外号。”

    杨二娘的脸色变了,变得通红。

    她过去曾被唤作“毒仙子”,只因容貌姣好,使得一手绝妙毒术,可现在,她却被叫做“毒蝎子”,她的容颜也由于常年使毒而凋零。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此刻的杨二娘,无异于被抽了两记响亮的耳光。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这句话,我替二娘还给你,”一直在酒桌旁默不作声的初新突然开口,“原本是江湖中光芒万丈的后起之秀,却干着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你们又是何苦?”

    司马笙展开折扇,轻轻摇动,道:“我们当然有我们的苦衷。”

    “我知道,所以我也清楚,你们绝不是为了什么名人榜上的名人而来,”初新斩钉截铁地说道,“你们是为了杀我,才来到这里。”

    司马笙的眼睑略微跳动,道:“你怎么知道?”

    “刚才要刺杀无名的人,我见过,曾经同你一道现身,”初新道,“既然你是司马笙,他大概也是六君子中的一人。”

    司马笙道:“那又如何?”

    “千金会已散,你们本该回到南方,可你们没有,因为你们不敢。”初新倾斜了手中的酒杯,将酒缓缓洒在桌上。

    司马笙重又收拢折扇,道:“不敢?”

    “因为你们脸上有印痕,属于千金会的印痕,那位先生绝不会饶过你们和你们的家族。”说完这句话时,酒杯中的酒刚刚一滴不剩,初新的目光也刚刚落到了司马笙身上。

    司马笙脸色已变,他原本握住杨二娘腕子的那只手似乎也不再有力,反倒像病床上疼痛的人为了分散注意而紧抓着棉被不放。

    “那位先生”四个字有种奇异的魔力,能迅速瓦解他们构筑好的心理防线。

    吴惆吴怅仿佛想说些什么,被司马笙止住了。他已瞧见了桌上的酒写成的字。

    “子”。

    “不错,我知道你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司马笙承认,“但凡我让洛阳的哪个牛皮大王在酒馆里说,今夜,荒废多时的紫阳集会有人去,就算不说将要发生什么,你也一定会来的。”

    “我来了,你们就有机会杀我。”初新道。

    “不是有机会,而是有把握杀你。”司马笙道。

    “他出现在这里,是你的安排?”初新指了指醉醺醺的无名,问道。

    “当然不是,只不过,那些马车、壮汉,这里的侍女、灯烛、美酒,都是我花钱请来的,”司马笙说,“他毕竟是名人榜上的人,他的要求我们就得满足。”

    荆襄司马家以玉器闻名天下,其富庶有目共睹,这些钱对于司马笙而言,并不算大数目。

    “原来登上名人榜之后,真的会有人供你吃穿用度,我以为那只是骗人的噱头罢了。”初新感叹道。

    “那不是噱头,那是规矩,”司马笙淡淡道,“你若是喜欢,也会有人替你花钱买来这些。”

    门外的雨从来没有变小的意思,就好像江湖的风尘,绝没有消散的一天。

    杨二娘望着门外的雨,仿佛忘记自己的性命还捏在别人手里,忘了自己下的毒还在酒里摇晃徜徉。

    她有些厌倦,厌倦这样的生活,厌倦危险和刺激。

    她听到有人叹息。

    初新长出了一口气,道:“好怪的规矩。”

    司马笙附和:“确实很怪。”

    初新笑道:“可我知道再怪的规矩也是人定下的。”

    司马笙点了点头。

    初新又问:“这规矩是什么人定下的?”

    司马笙道:“就是那位先生定下的。”

    初新一下子想通了。

    既然是子先生创制了江湖名人榜,他当然就是排在第一位的人,舒不诚死前将子先生的秘密全部交托给他,除掉他,那些秘密自然就会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为了维护侠名,子先生绝对会不计代价地追杀他,名人榜仅仅是个开始而已。

    初新颇无奈地笑了笑:“我早该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是嘛?”

    “倘若我喊人替我买来酒菜衣裤,帮我打扫好房间,再请这么四位好看的姑娘,只怕我的脑袋早已搬家。”初新拍了拍无名的肩膀,无名发出一阵含糊的声响。

    司马笙背后的杨淮道:“你很聪明,你已猜到,那些动用名人特权的人,只会更快暴露自己的身份和位置,更早遭到别人的觊觎和针对。”

第二三九章 隐祸

    “可惜就算我如此低调节俭,你们还是不可能放过我?”初新苦笑道。

    “只有杀了你,我们的家族才能幸免于祸。”司马笙温和地回答,他说的话永远不容置疑,他做的事情总是权衡利弊后的最佳选择。

    “你想做个名人吗?”初新忽然问司马笙。

    司马笙怔住。

    他曾经是个名人,“荆襄六君子”的名气在江湖中并不算小。

    可他绝不愿意做名人榜上的名人。

    他本就是个不愁吃喝不缺美人的风流少侠。

    初新又望向了司马笙身后的杨淮和吴惆吴怅兄弟,问了同样的问题。

    他们都不太乐意。

    初新笑了起来:“那你们便不能杀他,更不能杀我。”

    司马笙等人面面相觑,良久,吴惆才细着嗓子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们一旦杀了我或者他,你们也会登上名人榜的。”初新仍端坐着,瞧着司马笙和被他抓住手腕的杨二娘。

    邙山老店的门窗虽然刚刚被打理过,可还是由于破旧渗下水来。

    紫阳集除了雨声,只剩下静悄悄。

    “我们?”杨淮阴沉着脸道,“不会有人知道你们死在这里,名人榜上自然会有新的名字顶替,而不是我们几个的。”

    “不会有人知道?”初新大笑。

    他起身走到门口,四处张望了一阵,满意地点了点头。

    原本只有雨声的紫阳集,竟然瞬息之间变得热闹了起来。

    从邙山老店里逃出的唐觞重又回到店里,和初新打了个照面,他的面色凝重,径直来到司马笙面前。他们脸上都有个可怖的洞,高度又相仿,看起来像是镜像中的倒影。

    “外面全是人。”唐觞说。

    杨淮身法如电,施展“秦淮船步”迅速靠到窗边,他惊讶地发现,整条荒废的街道竟然已经整顿一新,邙山老店左右及对面的店铺都已开张,里头还有往来的客商。

    大雨和来往行人极不相称,甚至有人并没有撑伞,直接顶着满身的湿漉漉穿行于店铺之间。

    最让人惊异的是他们高涨的热情,他们并没有因大雨和深夜而显得困倦,吆喝的吆喝,调笑的调笑,叫嚷的叫嚷。

    紫阳集好像一夜之间由灰烬中复燃。

    素来冷静的司马笙也被这一变化震惊到了,短暂的思考后,他望向了初新,问道:“是你干的?”

    初新的嘴角微微弯起:“趁我的名字还写在榜上,当然要多做些事情。”

    “他叫人收拾了一个破酒馆,你却收拾了整个紫阳集?”吴惆轻呼道。

    “这有何难?反正花的不是我的钱,我当然不会心疼。”初新笑得弯下了腰。

    “这样一来,我们要杀你,就要杀尽这一条街的人。”司马笙说。

    他的话向来能准确地概括前因后果,指明正确的选择道路。

    所以他松开了抓住杨二娘的手,转过身就走出了酒馆,走入了大雨和人海里。

    剩下的四位君子终于也跟着司马笙走了出去。

    无名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平静地望着初新,道:“他们已走了?”

    如花美眷又重新簇拥在他身边,他根本没有醉,他的动作清醒而娴熟。

    初新只能感叹道:“我有时候也很想用装醉来骗过别人,躲掉不必要的麻烦,可总是不能如愿。”

    无名的手已在少女光洁的后背上探索:“因为你有名字,我却没有。”

    一个人有了名字,就在社会中有了身份,一旦有了身份,就不可能摆脱烦恼的纠缠。

    有些人的身份由一开始就成了错误。

    杨二娘望着门外,忽然说了句:“我也该走了。”

    她朝初新笑了笑,笑起来时,她的眼角会有鱼尾般的褶皱。

    她看起来已有三十七八,可她的眼睛仍旧生动明亮。

    这是件美好的事情,也是件残酷的事情。

    “二娘,谢谢你。”初新说。

    如果杨二娘听从司马笙等人的话在店里下了“春风”之毒,恐怕此刻初新和无名都将变成砧板上的鱼肉。

    “这没什么,”杨二娘随口应道,“你曾在醉仙楼对我手下留情,这债,我今天还你。”

    初新清楚,要还这种人情债并不容易,得罪司马笙、唐觞不要紧,得罪了他们背后的子先生,事情将会变得格外麻烦。

    杨二娘已经摊上了麻烦。

    可江湖里的人虽说嘴上叫着“怕麻烦”,做出来的事却全凭好恶,不计较麻烦不麻烦。

    初新懂得这种特殊的情感,就像他自己翻山越岭来到洛阳看望敏一样,仅仅源自一时的兴起罢了。

    殊不知他这个匆忙间的决定,却写就了之后那么多精彩的篇章。

    杨二娘撑开油纸伞,走到屋檐下。雨水倾泻在半个伞面上,汇成了珠帘。

    她忽然转过头问道:“接下去你有什么打算?”

    初新笑了笑,道:“我要找出杀死儿鹿将军的凶手,如果能找到他,我就能知道子先生在捣什么鬼。”

    杨二娘劝道:“你不是他的对手,你虽然厉害,却远不如他高高在上。”

    初新无奈地抿嘴道:“就算我不去找他,他也一定会来找我的。有些事情就是这样,避也避不开。”

    隐约有雷鸣,雨声时起时落。

    这种响动对于瞎子而言极其明显。

    “这是一群怎么样的瞎子?”宇文泰问高欢。

    “身负绝技,组织性纪律性极强,他们施展起听声辨位的本领时,你根本不会以为他们是瞎子。”高欢拖拽着嗓音道。

    “蝙蝠?”宇文泰说出了这个组织的名字。

    “对,正是丁瞎子领衔的蝙蝠组织,”高欢道,“可丁瞎子已经死了,这是我们所知道的事情。”

    “那如今这个组织又由谁过手呢?”

    “据说是丁瞎子的师父。”高欢讪讪地笑了笑。

    宇文泰冷哼道:“丁瞎子大概五十五上下,他的师父还能走动道么?”

    高欢拍了拍宇文泰的肩膀,以长辈的姿态教训道:“许多武林前辈的能耐是你怎么想也想不到的。”

    宇文泰摇摇头:“我只相信‘拳怕少壮’这样的话,再老辣的武功高手,等到他老去的时候,筋骨疲软,肌肉松弛,根本不是年轻人的对手。”

    高欢不认同这一观点:“可是习武之人有内功这种东西,随着年岁积累,内功会越加深厚,有些人的内力甚至可以替代四肢,做到隔空打穴或取物的神奇境地。”

    宇文泰问:“难道他的师父有这般异于常人的本领?”

    高欢说不出来。没人说得出来。

    没有人见过丁瞎子的师父。

    敏打着哈欠,似乎有意在和宇文泰同高欢较劲,比谁更能熬过漫漫长夜。

    除他们之外的第四个人走进了酒馆。

    他全身已湿透,人也显得很疲惫。

    他背上有一把琴,琴尾留有焦痕,琴弦已尽数断裂。

    他的鬓角留有霜雪,胡子湿且乱,衣服是一尘不染的白色,就算看起来在雨夜里奔走了很久,裤脚与袖口仍是干净得出奇。

    敏认得来人,因为来人曾在她的酒馆里为酒客演奏过,不取分文。

    高琴师。

    高琴师在一家酒馆中弹琴只有两个要求。

    一,一桌好酒好菜;二,敏需要让他瞧一瞧那本总是捧在手中的账本。

    据说高琴师看完账本以后,笑了整整一晚上,又哭了整整一个白天。

    人们更加好奇,敏是如何做到成天看那本账本却面无表情的。

    “琴师是贵客,欢迎。”敏收起了倦容,来到高琴师面前引路。

    高琴师在一张桌前坐下,将他的琴平放于桌上。敏瞧得出,那些琴弦是用很强的指力击断的,而且一切是在一瞬间同时发生的。

    高琴师显然不愿意多说半句话,只回敬了一个简单的微笑。

    敏喜欢这种反应,这就意味着她也不必说太多话来招呼。

    和大多数聒噪的同性相反,她是个喜欢沉默的女人。

    “一壶酒就好。”高琴师坐定之后,淡淡说道。

    他吃得从来不多,哪怕来酒馆演奏的那日,满桌的好菜,他也只是一样夹了两筷子。

    人到中年,他仍然维持着极好的身材,他的脸若是剃去胡子,相信并不比司马笙等人要难看。

    敏为他拿来了一壶酒。

    高琴师为自己倒了一碗,剩下的酒便洒在了地上。

    他的眉头一直紧锁着,好像有浓得化不开的愁绪萦绕其间。

    “这么好的酒,阁下为何洒了?”宇文泰对于这位新来客很感兴趣。

    高琴师浅浅地瞥了他一眼:“我买的酒,与你并没有关系。”

    宇文泰虽然血气方刚,却总保持着一份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他没有发作,也没有再追问。

    琴师碗里的酒只喝了一半,他就醉了。

    酒有时并不能让人醉倒,能让人醉倒的是他自己。

    紧接着,他做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将那柄琴弦断裂的焦尾琴拦腰劈作了两段。

    伯牙绝弦的故事久已不闻,不闻,世人便当世间再无伯牙。

    这一夜是怎样过去的,洛阳城很少有人记得,可是大雨过后的早晨,街上却出现了很多具来历不明的尸体。躺在墙角的那具有人认得,好像是打更的更夫。

第二四零章 幸存

    晋阳同样下着暴雨。

    尔朱荣仍在处理他面前如山的卷宗。

    近来的战况不理想,绝不理想。

    陈庆之已离洛阳越来越近。

    晋阳在洛阳之北,陈庆之若是能越过邙山,晋阳便门户洞开。

    尔朱荣却没有任何担忧和急躁,他扔下了记录战败的报告,瞧着跪在他面前的人。

    假尔朱荣正以匍匐的姿态跪倒在他面前,尔朱荣拒绝看到他的脸,那会让他联想到自己。

    他们的长相除却年龄,实在太过相像。

    “以前我从来不敢这样与你相处,只有两个人。”尔朱荣说。

    身前的人唯唯诺诺道:“是。”

    同一个“是”字,他说了几乎四遍,每一遍都是不同的语调。

    冷汗实在已爬满了他的后背。

    “可现在不同了,”尔朱荣冷漠的脸突然变得狰狞,“我早就该明白,要让一个人臣服,就要让他从心里敬畏你。”

    身前的人叩首。他用这种方式展示着发自内心的敬畏。

    尔朱荣很满意,这比一百场胜仗更加让他感到激励。

    尽管他已经很少有类似的情感,他之前的奋斗和努力是为了复仇,如今的作为是依靠吞吐天下的野心。

    他很少再有其他人类的情感,正面的,负面的,都消失殆尽。

    只有情感寡淡、**充足的人,才能时刻保持自己的冷静。

    南面有闷雷,洛阳的雨一定下得很大。

    军帐外传来骚动。

    假尔朱荣得到赦免,站起,掸去了膝盖处的尘土,又恢复了威仪俊美的模样。

    一匹马的马头跌进了军帐,血淋淋的马头仍在喘气,它的鼻息淹没在夏日的热流之中。

    随即,一名少年坠落于马头一侧,浑身是伤,奄奄一息。

    很快,五把剑、三支长枪就指向了他的脑袋。

    尔朱荣的军帐素来禁卫森严,少年能活着进到帐内已实属不易。

    尔朱荣冷眼瞧着少年,仿佛一眼就能将他看个通透。

    他发现少年那双孤傲的眼睛也正看着他。

    “你是尔朱荣?”少年用尽力气嘶喊着。

    假尔朱荣应声道:“我是。”

    少年仍紧盯着尔朱荣,不知是他的力气无法再支持他转动眼珠,还是他也将尔朱荣瞧了个一清二楚。那眼神让尔朱荣觉得很不自在。

    “营救灵骥堂。”这是少年昏迷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耗尽了他最后残存的气力。

    尔朱荣望着他,不由想起了那个奔逃的夜晚,埋在雪中的自己,力尽而死的爱马。

    对于人类情感久违的他,重新体会到了凉至骨髓的恐惧。

    灵骥堂早已空无一物。

    洛阳最大的马场里没有一匹马,传出去恐怕要被人笑话。

    可灵骥堂的奔马皆已散尽,一匹不剩。

    这个雨夜究竟发生过什么?

    灵骥堂的堂主马三通连同夫人暴死,他们的尸体被吊在灵骥堂东边的老槐树上。

    整个灵骥堂几乎无人生还。

    “马三通在名人榜上。”无名对初新说。

    初新望着他,忽然问:“你为什么还跟着我?”

    无名赧然笑道:“因为这样我不必担心被杀。”

    初新哭笑不得道:“跟着我,你的麻烦只会更大,连我自己都得担心被杀,你凭什么不用?”

    无名大笑:“我不担心,如此一来,我就算死,也有人陪葬了。”

    初新只有苦笑,杀手和刺客的逻辑与他总是不太一样的,他们能在极端压力的情景中保持冷静,开些不咸不淡的玩笑,他却不能。

    他顶多让自己多笑笑。

    “灵骥堂早已垄断了洛阳的马市,他们的马又俊又健,日行千里不见疲态,是上品中的上品。”初新评价道。

    “可他们却还是落得个悲惨的下场,就算家财万贯,能留下的不过老槐树上的两具尸体而已。”无名讥讽道。

    他对于这样的豪门贵族向来没有什么好感,因为他的出身穷苦。

    出身穷苦的人总觉得上天亏欠了他,自己的一切都是依靠双手和汗水挣来的。

    这种想法当然没有错,可是容易把他们引到极端的地步,比如产生一种对有钱人莫名的仇视,认为他们的钱都是偷抢来的,都是上天赏赐的。

    “灵骥堂的人,再怎么说也不是酒囊饭袋,如何会一夜间悉数消失?”

    初新早就听说洛阳灵骥堂的人个个身负绝艺,由他们操持之下的马市交易,从没有半笔错账漏账,也从没有人敢半道打劫。

    洛阳马家、关外赵家、江左萧家,素来是天下名驹的产地。

    “马三通也许得罪了谁,也许在他几十年的江湖生涯里,犯过一个不大不小刚好致命的错误。”无名脱下鞋子,解开上衣,坐到了路边的一块石头上面。

    初新也跟着做了同样的事情。当他坐上那块石头时,他不由惊讶,原本是无名跟着自己在走,现在却变成了自己在跟随无名的动作。

    无名继续说道:“江湖仇家寻衅屡见不鲜,更何况他的名字又出现在了名人榜上。”

    “可我总觉得,他的死也很刻意。”

    “刻意?”无名不懂。

    初新望着头顶的大太阳:“既然要杀马三通,杀一人便足矣,何故费心将灵骥堂所有人都杀死?”

    “斩草除根,这是每个杀手都要会的本领,你该好好学学。”无名说。

    初新没有理会无名的这句话,而是自顾自道:“能一夜间办到如此地步的,不像是武林争斗,倒像是一场战争。”

    “战争?”

    大部分的江湖厮杀不过是学问,而基本上所有的战争都是一门艺术。

    战争能在瞬息间改变人世的走向,决定众生的起落浮沉。

    初新忽然问无名:“在你出名之前,你一次行动最多杀过几个人?”

    无名伸出了一根手指头。

    一个,他一次行动就杀一个人,多了,他便觉得力不从心。

    “刺杀是很费神的事情,一击出手,非成功不可,没有任何余地,所以刺客绝没有松懈可言,每时每刻都在捕捉机会。”他说。

    初新叹道:“那么刺杀儿鹿将军的人必然是在金谷山庄参加过聚会的,否则他绝不可能把握住那么好的机会。”

    “什么好机会?”无名问。

    “儿鹿将军二十年前便武功超群,如今虽过巅峰,经验却愈加老辣,要刺杀他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初新说,“只有趁他身体很难发力,注意很难集中的时候下手方可。”

    “这样的时候恐怕不多......”无名猛然怔住。他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初新,正是初新身体很难发力,注意很难集中的时刻。

    初新笑了笑,他知道无名正在想同一件事:“没错,一个人想要用手指催吐的时候,将会什么力气也发不出来,什么情况也察觉不到。”

    “能想到这些,我真怀疑你以前是不是干这行的。”无名调侃道。

    “那天的客人并不多,任庄主每次喊来的客人总是维持在差不多的数量。”初新道。

    没等初新说够,无名已穿好鞋子,整理好衣衫。他从石头上一跃而起,大摇大摆地朝前走去。

    “你去哪里?你不是要跟着我么?”初新也只能着急忙慌地整顿妥当,站起,跟上。

    此刻他和无名的角色倒像是调换了一下。

    “大部分时候,跟着你都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是现在却是个例外。”

    “现在?现在你要去做什么?”

    “找乐子,”无名道,“现在我要去找乐子,而我看得出来,你不擅长做这件事。”

    言罢,他已迈开了步子。

    初新不想跟去,可他清楚自己和无名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出于安全的考虑,他没有理由不跟去。

    找乐子的地方有很多,不止原本的醉仙楼一处。

    这是家热闹的茶馆,店面虽然不大,店里的人却不少。

    初新绝对想不到,原来无名说的“找乐子”居然是在茶馆里沏壶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

    他本以为“找乐子”的方式会更男人一点。

    “我喜欢在茶馆里喝茶,这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有钱人。”无名说。

    茶是有闲阶级的饮料,既不能如糖水般满足味觉的快感,也不能像酒一样麻痹痛苦和无奈,仅仅只能在唇齿间体会些生活的况味,命运的闲趣而已。

    “你现在的确是个有钱人了,因为你已是江湖中排名前十的名人。”初新倒了壶茶,任茶叶在杯中摇曳、沉淀,落到杯底。

    无名苦笑道:“拿命换来的名声和钱财,总是很难有福气消受的。”

    “那也说不定,登过名人榜的名人这么多,总有些毫发无损,从纷乱中全身而退的。”初新道。

    “那些都是人外的人,天外的天。”

    无名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知道以自己的资质,远不能达到“全身而退”的地步。

    初新不禁黯然,他听过很多类似的江湖传说,很久之前,他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传说的一部分,可现在,他却只想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

    喧嚣声里,无名突然问了句:“你看这茶馆里除我们外有多少人?”

    他是贴着初新的耳朵问的。

    初新粗粗扫了一眼,道:“大概六七十人?”

    无名摇头道:“错了,只有四人。”

第二四一章 茶馆

    茶馆人声鼎沸,鱼龙混杂。

    沉默的刀客点了壶茶,却迟迟没有倒入茶杯中。

    他听说第一泡茶是要洒掉的,也猜到第二泡茶可能不能够直接下肚,但他的手始终没有任何动作。

    他刚杀完人,刀上的血都没有擦净。

    他根本没有擦,因为他没有擦血的布。

    出道以前,他买不起擦血的布,所以他杀人很少用布擦血,也并没有养成随身带布的习惯。

    现在他已有钱,他的刀已变成红色。

    杀人是一门收费高昂的生意,他是个精通刺杀的人,找他帮忙的人并不少。

    不过他并没有因为赚得盆满钵满而感到开心。

    他生命中的乐趣很少,严格的说,只有两个。

    其中一个乐趣就是坐在喧嚣的茶馆里,点一壶茶,静静地坐着,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真正感觉自己是个有钱有闲的人。

    他没有黄金的童年,他最美好的时间都献给了刺杀术的练习。他能够在极暗处视物,也能够把全身筋骨缩起,钻入墙角那种不显眼的狗洞,这些都是经年累月练习的结果。

    有位剑客坐到了他身边的长凳上,道:“其实喝茶不必有那么多规矩的,想怎么喝就怎么喝,爱怎样就怎样。”言罢,剑客自顾自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这剑客几乎把茶道的禁忌都犯了个遍,他却说不出剑客的动作有任何不协调的地方,就好像剑客喝茶的方式才是最好的方式。

    剑客的茶水已下肚,问他:“任务完成了?”

    他点了点头,道:“刺穿了脊柱,一命呜呼。”

    剑客“噫”的一声,轻呼道:“这是杀畜牲的办法。”

    很少有人会从脊柱入刀,那里的骨头太密集,不如左前胸好下手。

    他脸上忽然浮现了一种异样兴奋的神采,道:“那个人就是个畜牲!”

    他想起那个夏日的黄昏,亲眼目睹心爱的姑娘被镇上有名的富家公子压在身下浅浅呻吟。他的身体因此而燥热。

    一燥热,他就想杀人。

    剑客望着他扭曲的笑脸,用一种悲悯的语调道:“无名,我们虽然杀人,却仍和他们有不同。”

    “什么不同?”

    “我们杀人是为了止杀,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快感,”剑客道,“我不希望你主动请缨去杀那个富商只是缘于你仇恨那些有钱有势的人。”

    无名收敛了表情,双手握紧,道:“我知道轻尘大哥你与我们还有他们都有区别,你从不在背后杀人,行事光明磊落,根本不像个刺客。”

    轻尘苦笑:“可是,我终归是个刺客。”

    无名道:“但你已经成名了,你是天下闻名的剑客。”他将手中的茶杯倒扣,不甘地说:“我也想成名,我也想让所有人尊敬我。”

    轻尘望着无名,看了很久。

    他并不比无名年长几岁,可他感觉到无名的心智要较他幼稚许多。

    他的家境优渥,从不担心房顶会漏雨,明天会吃不饱饭,可他知道无名会有类似的忧虑。

    无名憎恨权贵,却又想成为其中的一员。

    这是种矛盾的心理,却又极其容易被人理解。

    或许一个人的成长环境真的很重要,重要到能够影响那个人的一生,就像无名这般,虽已在江湖里摸爬滚打吃了数不清的苦头,某些观念却仍根深蒂固地留存于他的脑海。

    轻尘说:“那不是尊重,而是怕。”

    无名道:“那么我希望世人也怕我。”

    轻尘在叹息。

    当别人害怕他的时候,他已经杀死了不知多少人。刚开始他还能数清人头,现在却早已点不清楚。

    高处不胜寒,这种寂寞很少有人体会到,很少有人懂。

    “杀人太多的人,往往会失去自己的。”

    轻尘记起了某位琴师朋友的叮嘱,可他没法停手,见到不公的事,他就想管一管。

    这种性格难免惹来很多麻烦。

    轻尘叹了口气,忽然问:“既然你想成名,为什么给自己取名叫无名?”

    无名记得自己并未回答这个问题。

    如今的他听轻尘的话,早就不拘泥于喝茶的礼节或仪式,可茶到嘴边的时候,他总会小心翼翼地将唇齿的距离拉紧收近,装模作样地发出呷水的响动。

    在这一过程中,他会观察周围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他瞧出四个人有怪异的地方。

    一个老婆婆,一个小孩,一个胖子,一个壮汉。

    初新瞧了一周之后,目光同样落在了这四人身上。他承认道:“你的眼睛真利。”

    无名淡淡回了句:“不是我的眼睛利,而是他们身上的杀气太重了。”

    手上沾染过许多鲜血的人,身上都会散发出杀气,而同样具有这种特质的人,能够轻易辨识彼此。

    大概同类会相斥,也会相吸引。

    “他们都是冲你我来的?”初新收回了窥探的眼神,谨防四人察觉,问道。

    “不是冲你我,而是冲你。”无名笑了笑。

    这并不好笑,初新一点儿也不想笑,可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弯起了嘴角,道了句:“真麻烦。”

    无名将茶杯倒扣在桌上,道:“可他们暂时不会动手。”

    “为什么?”初新仰面饮下一杯茶,好奇地问。

    无名没有回答,而是问他:“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不敢对你下手么?”

    初新道:“你心里有鬼。”

    无名赧然:“其实我杀人时,心中一直都有鬼。”

    要杀人的人,往往会比被杀者更紧张,更害怕。

    初新笑了:“可为什么独独这次,你没有动手?”

    无名盯着他,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说:“因为你心里没有鬼。心里有鬼的人,不敢杀心里没有鬼的人。”

    初新品味着这句话里的意思,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剑。

    “他们一定会等,等到你心里有鬼,等到他们敢动手。”无名弯曲了食指和中指,叩了叩桌子。

    剑客心中有鬼,剑上就会有垢。

    剑若有垢,其锋必弱。

    “我心里不会有鬼。”初新叹道。

    “那可不一定,”无名笑了,笑起来时,他就像个平凡的中年人,“我曾经也以为,我心里不会有鬼,可后来......”

    后来的事情不必赘述,杀人越多,他越觉得迷失。

    他杀的第一个人,就是镇上的那个富家公子,事成之后,他还摸光了尸体身上所有的金银珠宝,而且立刻花了个干干净净。

    因为他看见那些财物的时候就会弯下腰呕吐,止不住地呕吐。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直到初新听见两个女人的声音。

    “灵骥堂几乎所有人的尸体都找到了,只有少堂主马笛不见踪影。”这是甜美而陌生的女声。

    “哦。”虽然只有一字,初新的神经却瞬间紧绷起来。

    他朝声音来处看去:一个女人,一个丫鬟。

    他起身,朝她们走去。

    无名不知道初新为何有这种奇怪的反应,他只能静静地看着。

    女人的脚步并不快,可当初新追及时,她已经来到了街心。

    “露白?”初新站在女人面前,望着她的脸,竟似痴了。

    丫鬟捂着嘴偷笑,女人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道:“公子叫我什么?”

    初新皱起了眉,支支吾吾:“难道......你不认得我?”

    女人的微笑依旧充满风度,就好像母亲望着自己顽劣的孩子一般。

    那镇定的笑容让初新觉得很不舒服,甚至似一根尖针,一点一点刺着他的心脏。

    “我确实不认得你。”她怀抱歉意地低了低头,拽起丫鬟准备离开。

    初新很想阻拦,可他没有,他只是木立在她离去的背影之后,怀疑自己的眼睛或脑子是否出了问题。

    世上竟有样貌和声音如此相像的两人?

    他的眼睛素来很亮,他的脑子也一直很好使。

    他从不怀疑。

    可现在,他却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对二者的判断。

    洛阳的风刮起时,地上的尘沙会进入人们本就哀伤的眼睛。

    他的眼睛好像也进了沙子。

    女人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慢着!”初新喊道。

    女人的步子慢了。

    “我大概认错了人,”初新侧转身子,注视着女人,道,“恕我冒昧,可你能不能将你的名字告诉我?”

    女人悄悄回过头,施舍给初新她的侧脸:“我确实姓鹿,可名却不是白,而是雪,下雪的雪。”

    她以为初新口中的“露白”姓鹿。

    孝文帝改姓时,将阿鹿桓氏改为鹿姓,初新曾有耳闻,所以他明白,女人的名字和“露白”是完全不同的。

    “姑娘来这茶馆做什么?”初新本不想问,也不该问这么多,可他没能控制住自己。

    这虽然是个失礼的问题,鹿雪却耐心地回答:“这里卖的茶饼泡出的茶我很爱喝,比皇宫中流行的味道要好。”

    “你是皇宫里的人?”

    丫鬟嬉笑着插嘴道:“我家小姐是宫里跳舞跳得最好的人。”

    风变大了,风中的人早已不见。

    初新怅然若失地坐回到茶馆里的座位时,无名正斜眼望着他。

    初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概我真的认错了人。”

    无名调侃道:“认错了那位姑娘不要紧,只要别认错这茶馆里的四个人就好。”

    初新道:“不会的。我不怕他们。”

    无名摇摇头:“我本来也以为你不怕他们,可现在不同了。”

    “怎么不同?”

    “你心里已有了鬼,”无名笑,“最要命的一种鬼。”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9204/ 第一时间欣赏洛阳春风客最新章节! 作者:周小小少所写的《洛阳春风客》为转载作品,洛阳春风客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洛阳春风客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洛阳春风客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洛阳春风客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洛阳春风客介绍:
“剑刺入胸膛的那一刻,你想到的是什么?”“江南的梅雨,洛城的春风,山坡草坪上情人的细语,从剑锋中传来的对手的心跳。”他想了想,觉得这答案并不完整,随即又笑了笑,补充道:“还有一家酒馆的美酒。”“就没想过自己会死吗?”他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话。他披着猩红的长袍,立在风雪中,驻足观望了很久,忽然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说道:“死亡与我说的这些比起来,太微不足道了。”面前的皇都已四分五裂,大火烧遍每一栋房屋,浮图在云端倒塌,两滴泪从他的眼中滑落,化作希望种在大地之中。洛阳春风客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洛阳春风客,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洛阳春风客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