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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小小少     洛阳春风客txt下载     洛阳春风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四二章 杀手

    “那位先生为什么要追杀你?”无名问初新。

    茶已凉了,心也已静下。

    初新道:“我揣着他的秘密,公诸天下就能让他名声扫地的秘密。”

    无名唏嘘道:“那可真是不得了的事情,怪不得你列在名人榜上第一位。”

    “梁平是个怎样的人?”初新忽然问无名。

    梁平是被无名杀死的,也正因此,无名登上了名人榜,成为了有名的人。

    “我觉得他是个本不该上名人榜的人。”无名若有所思道。

    “本不该?”初新疑怪于无名所说的话。

    “名人榜上的人个个都有超凡的武功和不俗的过往,而梁平却是个例外,”无名的神色很凝重,“他好像凭空而来,没有来历,关于他的过去有很多猜测,却都不得定论。”

    “什么样的猜测?”

    无名摩挲着衣襟,瞥了眼周围的人:“据说他曾经是子先生座下八卦使,因为做了件让子先生不悦的事情,被迫改名换姓,隐居于洛阳。”

    “不悦的事情?”

    无名偷笑道:“梁平是个风流的人,一不小心就登上了那位先生的卧榻,而那位先生的占有欲又太强,就算有那么多美女陪侍,他依旧不满足。”

    初新也跟着笑了,这实在是件滑稽可笑又悲哀的事情。

    “他既然曾经是八卦使,本事当然也不会太差,你要杀他,想必不太容易。”初新说。他见识过八卦使的功夫,虽不及四象使那般炉火纯青,也可算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

    “他的本领确实不错,可本领再好的人,也难免会露出破绽的,比如你。”无名漫不经心地指了指初新,也用余光标示了四个可疑者的方向。

    初新同样若无其事地扫了眼无名望向的方向:“我也露出了破绽。”

    无名道:“我说过,二者并不相同,他是个心里有鬼的人。”

    初新道:“你是如何杀他的?”

    无名又笑了:“我也说过,他是个风流成性的人。一个男人在风流的时候,戒备总是会疏忽许多的。”

    初新点了点头,旋即握紧了拳头。

    他岂非也被样貌酷似露白的鹿雪影响了心智,变得急躁而不安?

    他终于明白为何他的老师总说,要攀登武学的顶尖境界,需要有太上忘情的境界。

    心绪会影响人的气息,人的经络。

    只有忘情时,才能摆脱一切外物的干扰,心无旁骛。

    换作平常,他大可以喝一些酒,忘却那些莫须有的烦恼,可现在却不行,有四双眼睛正紧盯着他,静候他暴露他的弱点,显现他心中的鬼。

    他的脊背在发冷,他越来越清晰地觉察到他内心深处的鬼。

    他在战栗。

    恐惧让他不得不起身对无名说道:“我们得离开这里。”

    无名笑道:“我同样说过,你心里已有了鬼,而且是最要命的那种鬼。”

    初新没有理会他的讪笑,而是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茶馆,走进了洛阳的风尘中。

    无名仍坐着。

    他习惯走在别人的背后。这是刺客必修的课程。

    走在初新的背后是远远不够的,他还得等那四个人离开茶馆。

    他努力捕捉着他们的剪影,发现他们也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们也绝不会走在他身前。

    无名长长地叹了口气,缓缓由座位上站起。

    如果不是为了跟上初新,他宁肯死也不会率先站起。

    他也不懂为何自己会忽然担心起这个年轻人的安危,他们实在是不太熟。

    或许在意别人的人,总会容易得到别人的在意。

    宇文泰和高欢早就失却了耐心。

    他们在酒馆的长椅上度过了两个夜晚,稀奇的是,敏居然也同样在柜台处站立了两个晚上,看了两个晚上的账本。

    “这个女人是铁做的?”宇文泰睡眼朦胧地问高欢,他这两个晚上并没有休息好,做梦都是梦见自己被倒吊在一棵树上。

    高欢松了松疲惫的肩颈,转动着脖子,盯着敏说:“如果我不曾记错的话,这两天她只上了七趟厕所,洗过两个澡,出门买了一趟花。”

    “其余时间,她都站在柜台旁边?”宇文泰有些无措,他想不到敏如此能熬,“可我不懂,她究竟在较什么劲?”

    高欢叹道:“越漂亮的女人就越会较劲,越擅长找可以较劲的地方。”

    宇文泰摇摇头,苦笑道:“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过她。”

    高欢道:“你不必得罪她,她可以自己得罪自己。”

    与自己怄气较真,素来是女人爱做的一件事情,可偏偏她们会将怄气较真的理由归结为外因,比如她们的男人不够能干,她们的同性朋友更好看。

    “今天来酒馆的客人真多!”宇文泰忽然感叹道。

    一家酒馆的老板娘并不精神,一家酒馆的生意却格外好。每有一个客人离开的当儿,就会有两名客人进来。

    “是吗,有多少人?”高欢好像入了神,眼睛发直地注视前方。

    “大概有百十来号人。”宇文泰粗粗估计道。

    “可我只看见了两个人。”高欢淡淡道,眼皮也不曾眨动一下。

    “哪两个人?”宇文泰问。

    “一个浓妆艳抹的紫衣女人,还有一个蓝衫断臂的中年男人。”高欢道。

    宇文泰环视周围,找到了这两个人。

    除却妆容和断臂,这是两个看起来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

    “他们?”宇文泰问。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两个人是洛阳城最危险的一男一女,”高欢说,“他们如果想杀一个人,可以找出三百多种方法。”

    “蝎子与蜂后?”宇文泰失笑道。

    他只能想到这样两个答案。

    高欢点了点头。

    “毒蝎子”杨二娘与蓝衫客“蜂后”,一直是江湖里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

    “可我听说蜂后是右利手,他的右手为什么没了?”高欢自言自语般说道。

    宇文泰表示自己并不知晓缘由。

    他们并不知道,蜂后的右手是被初新斩下的。

    有匹快马在酒馆门口停下,骑士飞速奔入,将一页纸放到高欢和宇文泰面前,随即又拍马离开。

    “你让人送来的江湖名人榜?”宇文泰问高欢。

    高欢点点头,道:“我让他们一听闻名人榜上的名字变动就复写一份给我,酋帅手下的斥候消息一向很灵通。”

    他们端详着那页薄薄的纸,一行行地用手点着往下看。

    他们看到了变动的那个名字。

    纸上的“和蓝”已变成了“杨二娘”。

    “和蓝是谁?”宇文泰问。

    高欢凑近宇文泰的耳朵,悄声道:“据说蜂后混迹黑道之前的名字,就是和蓝。”

    “蜂后这种人的过往,你是如何打探到的?”宇文泰问。

    他还年轻,并没有太丰富的江湖经验。

    高欢伸出五根手指,道:“光是这则消息就花了我五百两银子。”

    这理由已足够。

    无论什么消息,肯花五百两去打探,基本都不会有错漏的。

    想到敏在三更替酒馆的房间要价五百两,宇文泰不禁笑了,道:“那这五百两银子花得还是挺值的。”

    高欢沉吟道:“让我觉得奇怪的是,一个人若要从名人榜上下来,要么是封剑归隐,要么......”

    “要么就是死掉。”宇文泰打断道。

    一个人若是死了,就无所谓叫什么名字,自然也不会登于名人榜上。

    死人是没有名字的。

    “可现在看来,和蓝既没有死掉,好像也没有归隐。”高欢道。

    “他已经断了一只手,而且是他常用的那只,这种人的最好归宿,往往就是退隐。”宇文泰道。

    “不,他绝不是个退隐的人。”高欢斩钉截铁道。

    “为什么?”

    “他身上有股怨气,他的眼睛好像永远保持着愤怒。”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和蓝,他们发现他在用左手举起酒杯时,总会有意无意地瞟向自己的右臂。

    毒刺被拔除的蜜蜂,不仅会死得很快,还会处于盛怒和癫狂的状态。

    宇文泰沉默了很久,终于问道:“他为什么会登上名人榜,又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落榜?”

    高欢道:“他当然不可能无缘无故落榜,就像杨二娘不可能无缘无故上榜。”他缓慢地喝了一口酒,稍作停顿,道:“只不过原因我们暂时还不得而知。”

    敏打了个哈欠。

    哈欠是会传染的无害疫病,于是宇文泰和高欢都相继打了个哈欠。

    当宇文泰要打第二个哈欠的时候,他望见了“蜂后”和蓝脸上的表情。

    仇恨的业火仿佛已席卷了他的双眸,咬紧的牙关也锁不住他的愤怒。

    宇文泰想不通,这个沉默平凡的中年人为何会突然变得如此失态。

    按理来说,“蜂后”早就久经江湖风浪,他的神经应该已似石头般硬冷,不至于有类似过激的反应。

    高欢望着的,是另一处方向。

    他看见了他们想要寻找的人。

    铜驼大街络绎不绝的人流中,浮现出了初新的身影。

    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走进酒馆,安静地坐在角落饮酒,而是呆滞地往前走着。

    他走得很慢,可任何人都看得出,他不会停下来。

第二四三章 重剑

    无名走得很慢,但初新仍被保持在他的视线之内,这种跟踪的技巧于他本就不难。

    之所以走得很慢,是为了拖住身后四个人的步伐。

    他听说过那个孩子和老婆婆,也对胖子和壮汉有所耳闻。

    四人皆是江湖中有名的要价极高的杀手。

    传言魏梁边境的酒家附近总能出现这么样一个牧童,斜倚在牛背上,吹着竹笛,笛声如泣如诉,婉转动听,引痴男怨女驻足观望欣赏。

    被笛声吸引的,往往都是孤身一人;孤身的人,往往会被笛声干扰,变得软弱、迟钝。

    当那些可怜人回过神时,牧童的竹笛已经捅向了他们的要穴。

    如果是男人,他身上的肉会被一寸寸割下,放进锅里烹煮,如果是女人,下场要糟糕得多。

    有人说那个牧童已经很老很老了,却还是一副孩童的模样,身体的许多器官依然保持着十岁的状态,可他心里的**也因此变得畸形而膨胀。

    至于那个老婆婆,牧童每次出手行凶时,她都会在旁边看完全过程,而且总是呵呵笑着,她脸上的皱纹像爬满了矮墙的藤蔓,竟然棕中透青,明亮得很。

    没有人见过她出手,只有人见过她笑。

    她笑起来或许比杀人更可怕,实在太老,也太丑,但还是有传闻说,她其实不过三十岁而已,她的身体饱满而鲜活,皮肤紧致且富有弹性。

    酒楼茶馆里的言语,并不可轻信,因为这种事情实在太匪夷所思。

    至于牧童和老婆婆之间的关系,同样有很多种说法。

    有的说是祖孙,有的说是母子,也有的说是夫妻。

    据说老婆婆瞧牧童的眼神里,总有种难解的暧昧之意。

    无名一阵反胃,他几乎能感受到身后这一老一少的目光。幸好他是个训练有素的刺客,他见过的恶心场面已太多。

    胖子和壮汉都是南国口音。

    胖子脸上干干净净,除了细细的柳叶眉,一根杂毛都找不到,面颊像是剥了壳的煮鸡蛋。

    如果无名没有记错的话,胖子的名字应该是薛财。

    薛财本就是南梁宫中的太监,得到过南国天子近身侍卫的指点,加上残缺的体质,练就了一身异于常人的本领。

    后来他就在宫中销声匿迹了,因为他换了一个主子。

    或者更确切地说,他的主子换了一个身份。

    这件事当然很少有人知晓。

    薛财杀人很少用兵刃,他对穴位和筋络的了解不在神医许伯纯之下,仅仅用他的一双手,就可以断人筋骨,闭人穴道,取人性命。

    也就是说,薛财的手若是触碰到自己或者初新的身体,就足已构成致命的威胁。

    至于那壮汉,无名知道他叫钟朗,用的是一把很重很重的剑,好像是寒铁打造,耗费了蜀中著名的铸剑师墨间客十年的心血。

    无名曾听说,剑客分为四种境界:利剑境、软剑境、重剑境、无剑境。

    能用这种剑的剑客,当世已罕有匹敌。

    他越想便越沉重,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轻松些,可他又忍不住去想,钟朗的剑呢?

    从进茶馆到出茶馆,他都没曾见过钟朗的重剑。

    初新仍头也不回的走着,无名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无名不明白:区区一个女人,怎能对他造成如此巨大的影响?此刻的初新与自己刚遇见时完全判若两人,没有了锐气,失去了机警,腰间的剑也不再慑人。

    他不知道,有些人就是为了情感而活的,情绪上的波动几乎可以夺走他们的理智和性命。

    所以每个人都应该学着去控制自己的情绪,至少让自己在落魄时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在失意时也不至于太脆弱。

    初新学得并不好。

    以现在的状态来看,他可以被牧童用竹笛轻易点住穴道,在被薛财的手触及时也绝没有办法挣脱,更不用提招架住钟朗的重剑了。

    他究竟要去哪里,他说不清,只是不想待在茶馆里,被热闹所搅扰。

    可当他来到人潮中时,他又沾染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追悔自己为什么不跟上鹿雪问个透彻。

    他只能自嘲般笑了笑:人终究是种矛盾的动物。

    一家酒馆中走出了一名沉默的中年人,他的衣衫很薄,是淡蓝色的,袖子却很宽大。

    他那双晶亮的眸子瞧遍了所有行人,无名却看得出,他实际上盯着的只有一个人。

    阴云布散着,洛阳的天气难得像极江南,天上地下都被水汽包裹,闷沉沉的。

    宇文泰和高欢跟着“蜂后”走到门外时,抬眼望着昏暗的天空,道:“街上的人真多。”

    高欢笑道:“区区七个人,不算太多。”

    宇文泰很快便会意,问道:“难得见到牧童、薛财、钟朗这样的高手,莫非都是冲他来的?”

    高欢点头:“看起来是的。”

    宇文泰苦笑道:“他为什么总能惹那么多麻烦?”

    高欢回头瞥了眼还在酒馆中的杨二娘,道:“因为有些人生来就是个麻烦,总是会吸引麻烦上身的。”

    这解释不够好,却足够说明一些问题。

    “他们何时会动手?”宇文泰问。

    高欢道:“等到他的步子开始沉重,而他们的步伐越来越轻快的时候。”

    宇文泰沉吟着:“他走起路的样子已有些疲倦。”

    高欢道:“他将会越来越累,因为他永远学不会将那些东西放下来。”

    宇文泰望着初新远走的背影,不禁问自己:这个不败的人会不会就此倒下,再也站不起来?

    街上的人变得稀少,因为长街已快到尽头。

    初新的脚步变得虚浮,膝盖就像绑着铅块似的,沉重而疲乏。

    他有种难言的预感,他觉得鹿雪和露白肯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他说不出,也证实不了。

    但凡他不那么投入地去思索,他就会察觉到跟在他身后的危险。

    终于,有样尘世间的物什引起了他的注意。

    在离他不远处的墙角,有柄四尺多长的剑,大概有三柄“七月”那么宽,通身乌黑。

    “寒铁?”他自言自语道。

    老师曾告诉过他,寒铁是世间炼剑最上乘最坚硬的材料,却也是最难炼最沉重最贵的材料。

    这么样一柄剑,平常人根本铸造不起,也根本举不起。

    所以它放在路边,放在墙角,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就算有人识货,也仅仅是识货而已。

    可它本不该放在路边,放在墙角。

    初新回过头,一眼就认出了剑的主人。

    钟朗四平八稳地走着,就像座小山般缓缓朝初新压来,他脚步里有种独特的韵律,竟似乎能和初新的心率均齐。

    初新已有些透不过气。

    “这把剑是你的?”他知道向他走来的这个人就是茶馆中无名所指四人之一,可他还是问了句废话。

    这柄重剑除了身高臂长、强壮如钟朗的人,根本无法使用。

    “是我的。”钟朗说。

    “你叫什么名字?”初新问。

    钟朗慢慢地来到重剑一侧,轻巧地举起剑,就像拾柴人捡起一根树枝:“钟朗。”

    “你就是‘一剑压三山’的钟朗?”初新惊道。

    三山指的是庐山、武夷山、黄山,皆是南国的名山。

    名山往往有隐士高人居住,这些人大多厌倦了江湖厮杀,甚至在武林之中根本找不到敌手。

    可钟朗却以一人之力压过了他们所有的风头,而且,他不过三十出头,尚未达到武学的巅峰年龄。

    “隐士高人也有真假之分,故弄玄虚、哗众取宠者不在少数,所以这个名头也有水分。”他的重剑已平举当胸,手臂隐隐有紫气显现,说话的语气却仍是很谦卑。

    初新的头开始疼了,他知道这将是个相当难缠的对手。

    “那位先生让你来的?”他问钟朗。

    钟朗点了点头,道:“所以我提前把剑放在了这里,免得多浪费我的力气。”

    高手相争,每一丝气力都可能决定胜败走势。

    初新惊问道:“你确定我会经过这里?”

    钟朗道:“我的剑放在哪儿,事儿就会出在哪儿。”

    他没有停止行走,他脚下的韵律正愈来愈快,越来越压迫初新的神经。

    初新在忍耐,他清楚,当自己无法忍耐的时候,钟朗就会出手。

    他还没有准备好,此刻与钟朗硬碰硬,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他的手已按住了“七月”的剑柄,当他一无所有、悲伤绝望的时候,这把剑永远能给他勇气和信心,让他铭记曾经的决死时刻,让他想起自己绝不会轻易被击败。

    “我知道,如果你们四人要出手对付我,你一定是第一个站到我面前的。”他对钟朗说。

    “为什么?”钟朗问。

    初新叹道:“因为你是四个人里最想同我较量的那一个。”

    钟朗大笑。

    果然同为剑客的他们都有着类似的骄傲和默契。

    可钟朗想错了一件事,在他开口放声的一刻,初新已经拔剑。

    钟朗的心神已分,脚步已乱,这是初新出手最佳的时机。

    全力的一剑,所有精神和力量贯注的一剑。

    太快了,快到钟朗来不及反应,只能顺势抬起胸前的重剑抵挡。

    寒铁所铸的这柄剑宽而沉重,初新生平根本不曾遇过。

    当“七月”即将抵达钟朗的咽喉时,寒铁的剑锋触到了它的剑身。

    “叮”的一声,“七月”断作了两截,一段高高飞起,没入云端,另一段仍紧握在初新手中。

    他望着断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二四四章 断刃

    很古老的时间里,曾有这么样一位将军。

    他身经百战,攻无不克,为天子立下赫赫战功,也替家族争取到了显扬的名声。

    他总是佩着一把剑。

    那把剑的剑鞘极其精美华贵,剑尾也很好看,他告诉自己的长子,这是家族流传下来的宝剑,得到过上古之神的祝福,佩带者能够有无限的勇气和力量。当将军老了,他便将这柄剑和自己的职位都托付给长子,并且告诫长子,不许将剑从剑鞘中拔出。

    长子果然延续了父亲的荣光,在他的带领下,军队同样所向披靡。

    当某一场胜仗之后,长子举办庆功宴,酒醉时不小心将剑拔出,却惊讶地发现,剑鞘之中的不过是柄普通的青铜剑,而且已被拦腰折断。

    自此,他失去了克敌制胜的信心。

    在三个月后的一次战斗里,他由马背上跌落,神秘失踪。

    这是初新听过的一个很滑稽可笑的故事,可他理解这个故事背后的意义。

    失去勇气的将军,同折断剑的剑客一样,迎接他们的命运皆是陨殁。

    他的剑已断。他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可他不明白,“七月”究竟是因为寒铁之坚而断,还是由于自己的意志变得软弱,才跟着受到了影响?

    钟朗的冷汗已蒸干:“你输了。你的剑已经折断了。”

    他是否已败了?是否已将倒下?

    他说不出,所以他沉默。

    钟朗继续道:“可我还是要杀掉你,这是先生的命令,你的存在已经威胁到了先生。”

    初新苦笑,他本无意以怀中秘密威胁子先生,只不过因为子先生可能会为难他的家人,所以他不得不以此为质,谨防子先生轻举妄动。

    可子先生是绝不可能放过他的,无论他跑到哪里,就算是天涯海角,子先生派出的刺客一定都会跟随他到那里,只要他一天不死,他一定仍高居名人榜第一位,让天下人窥伺觊觎。

    子先生一定要让他茶不思饭不想,辗转反侧,坐卧难安,就算无法杀掉他,也迟早逼疯他。

    他忽然觉得疲倦,疲倦极了。

    断剑的不良影响似已袭来,他的信心正在点滴间流逝。

    钟朗的重剑已高举过头顶。

    他用的剑招是最势大力沉的“斩”。

    寒铁本已极重,钟朗的气力又足,这一斩世间本就没有多少人能招架。

    初新站在钟朗面前,就像蝼蚁匍匐于天神般巨人的脚下。

    无名同样来到了长街的尽头。

    他目睹了“七月”断裂的瞬间。

    他不知道那柄剑的名字和来历,不知道那柄剑是由谁赠与,和初新有怎样的关系,但他知道,在断裂前后,初新已判若两人。

    如果在此之间,他仅仅是失魂落魄而已,还未丧失迎战强敌的斗志,那么在此之后,他便已如同死灰,再难复燃。

    他的后背忽然被一根细细的圆柱般的东西抵住,肩膀也顺势被一只手搭着。

    有个孩子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如果你想活命,就不要插手这件事。”

    无名明白,“牧童”已攀上了他的肩膀,用那根竹笛顶住了他的腰眼,只要轻轻用力,自己的上半身就会麻痹,自己将会彻底失去反抗的能力。

    他必须承认,走在别人身前是很危险的一件事,稍有走神,性命就会被捏在别人手中。

    “我听说你已是个三十多岁的人,声音居然还像个孩子。”无名说。

    “牧童”似乎有些愠怒,这件事一直是他内心的疙瘩:“这事儿谁提谁就死。”

    无名笑了:“那我为什么还没有死?”

    他确信“牧童”不会动手,如果“牧童”要杀他,他绝不会有机会再开口。

    “牧童”道:“你是名人榜上的人,杀了你,我会惹麻烦的。”

    世界上有太多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渴望成名,期盼自己能够登上名人榜,享受别人的尊敬与供奉,可也有许多历经浮沉的聪明人清楚,名气越小麻烦就会越少。

    无名笑得更加放肆,道:“既然你不愿意杀我,又何必来警告我。”

    “牧童”渐渐失去了耐心,狠狠道:“要是真的到了没办法的时刻,我根本不在乎什么麻烦。”

    无名不说话了,他知道“牧童”没有说假话。

    “牧童”继续讲着:“你没必要为他犯险,他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了。”

    无名点点头,道:“我是个惜命的人。”

    “牧童”满意地笑了:“很好,惜命的人才能活得更长久,说不定你可以从名人榜上安然无恙地爬下来。”

    笑声散了,无名知道,身后人已远离了他。

    可他的背脊仍然是冰凉的。

    “牧童”的竹笛不是竹笛,而是杀人的利器。

    紧跟着“牧童”的那个老太婆呢?还有那个总是笑眯眯的薛财,他们还在自己身后吗?

    无名不敢转过头去看。

    他静静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注视着挥舞重剑的天神,注视着渺小脆弱的蝼蚁。

    蝼蚁如何能与天神抗衡?

    天神的这一斩不仅凶悍沉重,而且速度极快,如飞虹闪电。

    盘古开天辟地,共工触不周山。

    重剑之上蕴藏的能量仿佛能让神鬼震惊。

    但无名眼中飘过的,是一抹淡淡的光。

    只有眼神最利的人才能发现那幽暗如至黑星体的锋刃划过。

    钟朗的动作停止了,他的生命已如长夜。

    他的双眸中只剩下惊愕,他想不到眼前人仅凭一柄断剑就打败了自己。

    那柄断剑仍在初新手中,而钟朗的咽喉已经多了一道浅浅的伤痕。

    浅到已足够致命。

    七八十斤的重剑落到地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天神般的人倒下,就像山峰坍塌。

    初新的眼中没有任何死里逃生的喜悦,只有无尽的哀伤。

    他继续朝前走着。

    这不是他杀的第一个人,他哀伤的原因也并非缘于自己杀了钟朗,而是他无法再控制自己的双手。

    他本不愿杀死钟朗,可出手的一刻,他便不再能收住力量。

    一个无法控制自己的人,离倒下已不远。

    无名确信无人再敢妄动,起码短时间内,谁也不愿与初新正面交锋。

    可他那双锐利敏感的眼睛也察觉到了锋刃中隐隐作痛的弱点。

    蓝衫客握紧了残余的那只左手,“牧童”的竹笛由嘴边放下,老婆婆的腰肢扭动得不那么欢脱,他们都只能静静地跟着初新,寻找更好的机会。

    他们谁也没有把握胜过那柄断剑。

    长街的尽头是城北,城北是洛阳的皇宫。

    洛阳的宫殿饱经风霜与战火,巍然不动。宫殿旁边的店铺不减反增,似乎想借大树荫庇,遮风挡雨。

    在经过的第七家裁缝店里,初新瞥见了鹿雪。她正挑着衣服。

    她身旁的丫鬟看见他,露出了满脸的坏笑,不知是在乐什么。

    初新就怔在原地看着鹿雪,肚子里所有想问的问题又都烂在了肚子里。

    他发现鹿雪长了一双很好看的手,他之前从未注意到露白有这么一双好看的手。

    所以他不由自主地否决了鹿雪是露白的猜测。

    可世间如何会有两个人长得如此相像?

    丫鬟扯了扯鹿雪的衣角,鹿雪朝丫鬟看去,顺着丫鬟的目光望见了初新。

    她又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以示礼貌。

    初新索性走进了裁缝店里,问道:“看衣服?”

    鹿雪道:“是啊。”

    她手指摩挲着的那件衣服料子确实很不错,就算是皇都洛阳,也很罕见。

    初新道:“怎么不让桥主把衣服带进宫里,非得自己跑出来?”

    “桥主”指的就是沟通皇宫内外的主要负责人。上一任桥主已在宫中暴毙,初新曾亲眼目睹他的头颅滚落在自己面前。

    “桥主虽识货,却不懂女人的心思,”鹿雪道,“衣服好与不好,只有穿在身上才能分辨。”

    女人皆深谙此道,所以她们能够不厌其烦地试一件又一件,只为找到最合适的、最美的。

    初新笑了:“那为何你现在只是用手摸,不换到身上?”

    鹿雪反问道:“你难道想看我换?”

    初新不笑了。

    他虽然不是正人君子,却也还是会害羞的。

    哪知鹿雪却抓住了他的手,将他往裁缝店里的隔间拉。

    那是换衣服的地方,一般只容得下一个人。

    初新本想反抗,鹿雪却悄声在他耳边说道:“我知道有很多人正跟着你,我能帮你脱身。”

    他瞬间放弃了反抗的念头。

    有时候他自己都想唾骂自己。

    小丫鬟还在门口,笑嘻嘻地看着走到裁缝店门口的“蜂后”和蓝。

    和蓝并没有嘻笑的心情,他瞪着丫鬟道:“刚才那个男人呢?”他的面色和表情都糟糕极了,像条肚饥的恶狗。

    丫鬟的笑容依旧灿烂:“哪个男人?”

    和蓝厉声道:“就是那个佩着柄剑,和你家主人说话的男人。”

    丫鬟道:“他啊,他陪我家小姐试衣服去了。”

    和蓝不再去睬她,而是转向裁缝店店主,道:“你们这儿试衣服的房间有几扇门,几扇窗?”

    店主正裁剪着一块花布,头也不抬地说道:“一扇门,没有窗。”

    和蓝冷哼一声,坐了下来。

    他并不敢去开那扇门,可他愿意等。

    等待让他觉得安全,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接下去可能出现的变化。

    小丫鬟也坐了下来,就坐在和蓝的跟前。

    她依然笑着,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改变这副面孔。

第二四五章 笑因

    “你为什么总是在笑?”和蓝终于被小丫鬟的笑容惹恼,厉声问道。

    “门外好像还有和你想做同样事情的人。”小丫鬟说,一边说还一边歪着脑袋看了看外面。

    和蓝早已注意到身后的几位杀手,他察觉到了他们身上无孔不入的杀气,可他还是不懂:“他们和你总笑有什么关系?”

    小丫鬟笑道:“我笑不笑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和蓝只能闭上了嘴。他发现这个只有十岁的小不点好像并不止那么简单而已。

    起码她的嘴巴和脑子已远比普通的成年人灵光。

    更衣间很窄,很挤,初新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他甚至不敢大口喘气,因为那样他就难免会碰到些不尴不尬的地方。

    鹿雪的脸似已红了,低下头道:“抓稳。”

    抓稳?

    抓哪里?

    初新还没有反应过来,鹿雪触碰了墙壁某处,方形的地板便一分为二,均匀对称的两半同时垂下,他们就向下落去。

    下面是如滑梯的轨道,轨道上仿佛还铺着一层厚厚的毛毡,奇怪的是,那层毛毡不仅没有增加摩擦,反倒滑溜得像是泥鳅的后背。

    初新背靠着毛毡,生怕鹿雪会碰到周围的石壁,索性用手紧紧围绕了她的背脊和后颈。

    他们继续坠落。

    有时,世情不正如这昏暗滑道中的情形那样吗?男男女女怀抱于一起,堕落下沉,忘却世俗和阳光。

    但滑道终究有个尽头,就像醉酒者会清醒,激情亦容易淡褪。

    鹿雪起身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抽了初新两巴掌,然后又红着脸道歉,不过他们停下的地方光线太微弱,初新没见到她的脸色罢了。

    他只能苦笑,但他也没多说什么,因为他知道女人的德性总是如此奇怪,而且他也更加确信鹿雪不是露白。

    如果是露白,在滑到停下时,他身上绝对有几处穴道是封住的。

    昏暗于他并不是什么坏事,越是昏暗的地方,他就越容易忘却鹿雪那张同露白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拉住我。”鹿雪说。

    然后初新就发现有只很软很软的手牵引着自己朝前走着,他不禁又笑了。

    “你在笑什么?”鹿雪问。

    “没什么。”他只能回答。

    “你最近好像惹了很多的麻烦。”鹿雪没有追问初新笑的事情,而是关心起了他的处境。

    他的处境确实很糟糕,糟糕透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惹来这些麻烦的,”他意兴索然地答道,“简直像做梦一样。”

    人生一场大梦,谁又能免于麻烦和烦恼呢?

    “不要紧,等从这里出去时,你就能暂时摆脱那些麻烦。”鹿雪说。

    “你怎么会知道我有麻烦,又为什么要帮我?”初新问鹿雪。他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在滑道上下坠时,他就已在思考等下用怎样的口吻和语气问询。

    他用的不过是最普通的一种。

    鹿雪沉默着,拉着他头也不回地走着。

    初新明白,自己应该是惹上了更大的麻烦,而且这种麻烦他很难说服自己脱身。

    因为他已欠下了人情。

    “你只管开口。”他只能大方地说道,让鹿雪赶快将要说的话说出口。

    此刻,他还来得及从滑道再原路返回。

    “我听说过你,我也知道你是个很有本事的人,”鹿雪的声音变了,竟似在饮泣,“我觉得你可以帮我,你一定会帮我,因为你如果不帮我,我就只有去死。”

    初新已收起了原路返回的念头,他对落泪的女孩子没有任何办法,绝无手段可言。

    “鹿姑娘,何故轻言死字?你是宫中跳舞最好的女子,是洛阳炙手可热的红人,你的未来只会越来越宽阔平坦。”他安慰道。

    鹿雪在摇头,初新感觉得到。

    “你说,笼子中的鸟叽叽喳喳的,每天有人喂它吃喝,用木枝逗它,它开心吗?”鹿雪问。

    初新道:“它不开心。”

    鹿雪道:“为什么?”

    初新道:“因为它这一生已不再为自己而活。”

    鹿雪道:“这也是我不开心的理由,我像只笼中鸟一样,已失却自由的意志。”

    初新安静地听着。他知道在这种时候打断别人的话是件非常不礼貌不得体的事。

    “皇帝要日日夜夜看我起舞,将我豢养在他的方寸天地之间,可我忍受不了这样的日子。”鹿雪的手仍紧握着初新的手,用力极重,初新甚至感到了疼痛。

    历朝历代有多少佳丽名媛被困在了黄金屋中,又有多少歌舞优伶如杜鹃般啼血而亡,没人知道,没人数得清。

    “他是皇帝。”初新说。

    “他是皇帝又怎样,我不爱他。”鹿雪说。

    和蓝早已失去了耐心,他朝初新消失的房间看了很久,心想再怎么多的衣服,也该试完了。

    除非他们在那间狭窄的矮室里做着其他费时间的事情。

    和蓝起身,径直朝目光聚焦处走去,他特意转过头来看了看小丫鬟,她脸上的笑好像总是那么意味深长,不可捉摸。

    她根本没有半点要阻拦自己的意思。

    和蓝将耳朵贴近木门,里面全无动静。

    他手掌一翻,三枚透骨钉已在握。

    如此近距离地打出暗器,倘若受到反激之力,后果将不堪设想。

    但和蓝等了太久了。

    等待能够积攒一个人的有利资本,也能消耗一个人的理智,让他变得莽撞冲动。

    和蓝的右手早已断了,伤也痊愈,可此时此刻竟又隐隐作痛起来。

    透骨钉出手,无事发生,他便推开了门,望着这间窄室出神。

    无名立在街心,紧盯着和蓝,连同其他三人。他们都从和蓝眼色中读出了不同寻常的东西。

    “那间窄室里定然已经没有人了。”无名听到“牧童”这样说,边说还边用手在“老婆婆”背后摸索着。

    无名发现这个长着老婆婆脸的女人,身材确实如传言中那般完美。

    “老婆婆”用沙哑的嗓音回答:“而蜂后现在一定在寻找打开暗门的机关。”

    “牧童”似乎对“蜂后”的本事很有信心:“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他就能找到,在断手之前,他毕竟是黑道中的顶尖杀手。”

    “蜂后”断手一事很少有人知道,久居魏梁边境的他为什么会清楚?

    和蓝果然很快就找到了暗门的机关,可他望着脚下的黑暗,又犹豫了。

    无论什么人,都不可能贸贸然踏进这片黑暗的。

    “他怎么会突然由名人榜上下来?”“老婆婆”的声音有了微妙的变化,无名知道,是“牧童”的手引起了这种变化。

    样貌衰老的老太婆,却好像有着燃烧般的**,这件事让无名觉得费解且作呕。

    “那位先生让他上榜,他就得上榜,那位先生叫他下去,他自然就得下去,”“牧童”的脸上洋溢着一种令人厌恶的喜悦,“世界上许多事就是这么简单。”

    无名站得并不近,也不算太远,他一直在观察“牧童”的那双手,他发现“牧童”身上若还有什么可见的部位像个成年的男人,那必然是这双手。

    结实、硬朗、骨节突出,一定可以轻轻松松地捏断一个人的喉咙。

    “老婆婆”已因为那双有力的大手而微微颤抖。

    她反问“牧童”:“是不是那位先生想做什么,都可以办到?”

    “牧童”的动作依然没有停下来,街上的人虽然没有闹市区那么多,却总还算三三两两。他仰头看着比他高不止两个头的“老婆婆”道:“除了摘星揽月,他想要的东西几乎都能被他得到。”

    “老婆婆”的声音又一次拉长模糊:“那我呢?他若要我,你给不给?”她爬满蛆虫般皱纹的脸竟透出红晕,显出羞涩来。

    无名实在已倒尽了胃口,他几乎要将今天的早饭和昨天的晚饭夜宵一并吐出来。

    谁知“牧童”居然扑在“老婆婆”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燃烧的火焰被莫名其妙地扑灭了,无名根本没看懂。当无名回过神来,朝裁缝店里望去时,和蓝又走到了小丫鬟面前。

    “你家主子不见了。”他说。

    “哦。”小丫鬟瞅着他,只是笑。

    “你不怕挨板子么,”和蓝所有的情绪行将爆发,就打算爆发在小丫鬟头上,“还是你根本连死都不怕!”

    他一把揪住小丫鬟的衣领,将她举离地面:“我倒要看看,你还能不能笑出声来。”

    小丫鬟有些害怕了,可那害怕是由她的眼睛中流露出来的,她的嘴仍然弯着,以微妙的弧度昭示着笑意。

    和蓝的眼睛红了。

    有杀意的人,眼睛都会发红的。

    无名暗道“不好”,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姑娘死在自己眼前,他瞥了“牧童”和“老婆婆”一眼,又瞧了瞧薛财,他们也都盯着自己。

    无名只能按捺住了自己的手。

    他知道一旦自己去救小丫鬟,就算是参与到了整件事情之中。

    “告诉我,你家主子到底去哪里了。”和蓝说得很慢,每个字却都很清晰。

    这往往意味着他在下最后通牒。

    小丫鬟的表情已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第二四六章 请求

    “我的家族,阿鹿桓氏,并不是什么太大的族群,”鹿雪的声音很轻、很温柔,仍在黑暗的甬道中四处回荡,“可家族中的女人都很美,而且能歌善舞,所以天子总会在我的族人之中选择配偶。”

    初新失笑道:“这么听来,阿鹿桓氏倒像是元家的后花园。”

    鹿雪没有笑,这并不好笑。

    初新自知失态,迅速收起了笑容,道:“抱歉,我不该开这种玩笑的。”

    鹿雪的话里没有愠怒,却也不具其他情感,冰冷得像石块:“你说得没错,阿鹿桓氏是拓跋氏的后花园,他们能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情,美貌对于我们而言不是馈赠,而是诅咒。”

    皇室贵族、有权有势的人,好像总是难免琢磨一些关于女人的事情。

    对于云端的他们而言,女人同金钱、地盘、宅邸一样,是种资源,而不是具有独立意志的人。

    “而我恰巧是近些年来,阿鹿桓氏之中舞跳得最好的女人,又长了一双很好看的手和一张好看的脸。”鹿雪道。

    初新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该怎么说。

    鹿雪没有夸大其词,她的手比一般窈窕女子的腿还要有杀伤力,任何男人都会幻想自己得到这么一双手的摸索和安抚,初新自己也不例外。

    他不由露出了自嘲的表情,他发现男人实在是一种没有进化完全的**动物。

    甬道已越来越暗,漆黑如极北之地的长夜,初新不得不伸出没有被鹿雪牵引的那只手,抵在墙上,防止自己撞到。他的脚步自然而然地慢了,可他感觉到,鹿雪的步调没有任何变化,就好像生了一双夜眼一样。

    他记得夜眼是一万人中才有一双的。

    “族人都来恭喜我,因为我马上就要脱离原本平庸的生活,来到天子近前,成为最靠近他的女人,诞下皇子,”鹿雪的抽泣声已止住,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天底下没有几个人能有这么好的机会,能够一举实现几代人都不能办到的跨越。”

    初新叹道:“那实在是很好的机会,昔日胡太后母凭子贵,不仅免于死刑,还几乎坐拥北方十年之久,权倾四野。”

    鹿雪道:“可我对权力没有半点兴趣。”

    初新道:“就算你对权力没有兴趣,那也是不可多得的机遇。”

    鹿雪停下了脚步,初新也只能跟着停了下来。

    黑暗中,初新听到她说:“你不了解女人,很少会有女人单纯对权力金钱这种东西感兴趣的,她们都只是喜欢藏在权力与金钱背后的感觉罢了。”

    那是种怎样的感觉?

    被人宠幸,被人崇拜,被人尊敬,被人紧紧拥在怀里。

    被爱。

    大多数女人想要的爱,其实就是被爱。

    初新似乎并没有考虑那么复杂,或者他考虑了,却问得很简单:“天子不能给你这种感觉吗?”

    鹿雪忿忿道:“他根本不爱我,我也不能强迫自己爱上他。”

    身为天子的人,绝不会爱除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人,后宫这么多人,他如果都要爱的话,恐怕他将没有任何时间睡觉吃饭。

    “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初新道,“要我帮你逃出宫去?”

    鹿雪苦笑道:“我现在岂非已在宫外?”

    初新怔住,旋即只能点了点头,道:“那我要替你做什么?”

    鹿雪道:“我想让天子心中有我,而且只有我一个。”

    初新不禁笑了:“鹿姑娘说笑了,人心又岂是我能左右的?”

    鹿雪却很认真地回答道:“人心可以左右,只不过需要一些物件的帮助。”

    初新不笑了,他确实觉得滑稽,但又被鹿雪言语中的真诚所打动。她说得就好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诚恳,那么天经地义。

    和蓝在狞笑,因为他发现眼前的小丫鬟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难对付,只要拎住她脖子下方的衣领将她提起,她就什么威风也耍不出来了。

    小丫鬟的眼睛水汪汪的,似要哭了,可她的嘴还是弯曲着,那抹笑就像是被人雕刻上去的一样。

    “这丫头真倔。”“老婆婆”一面摸着“牧童”的后脑勺,一面感叹。

    薛财眯着眼睛瞧瞧和蓝,又瞧瞧无名,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

    无名猜测,薛财一定在打什么鬼主意。

    他只能在街心戳着,按兵不动。

    忽然,他看见裁缝铺的房顶上,有一个穿一袭猩红长袍的人正迎风独立。

    无名是个神经敏锐的人,可他从未察觉到这名红袍人是何时出现,何时站在屋顶的。

    “牧童”停止了哭泣,薛财的眼珠子也不转了,他们的目光都冻结在了红袍人身上。

    红袍人似乎很享受被注目的感觉。他忽地纵身一跃,头朝下坠落,又如纸一般在落地前飘入了裁缝店,来到了和蓝身边。

    和蓝被红袍人奇绝的身法惊呆了,连忙后退。小丫鬟还在他手中。

    裁缝店店主手上的针线停在了半空,他对于今天店内的来客感到很好奇。

    红袍人道:“她笑是因为她永远都只能笑,永远。”

    和蓝听不懂:“什么?”

    红袍人指了指小丫鬟的嘴,对和蓝说:“你仔细看看她的嘴角。”

    和蓝低头瞅着小丫鬟的嘴角,才发现她的嘴其实很小,而嘴角竟被人残忍地向两边割开,弯曲着露出了红色的肉,硬生生地凑成了一副天然的笑容。

    和蓝惊愕地抬头问道:“你是什么人?又怎么会知道她嘴角的事情?”

    红袍人没有理会和蓝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就是和蓝,外号叫‘蜂后’?”

    和蓝说:“是。”

    红袍人问:“被蛰一下就要丧命的‘蜂后’?”

    和蓝阴恻恻地笑道:“所以你该明白,不要找我的麻烦。”

    红袍人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忽然暴起。

    他没有攻向和蓝,而是朝裁缝店店主闪身而去。店主手上多了一股无法驾驭的力量,绷断了丝线,那根针也随即由他指尖飞出,扎在了“蜂后”的脖颈。

    和蓝的手腾不出来,他唯一的手正拎着小丫鬟,就算他有两只手,他也很难反应过来,这根针的速度实在太快。

    店外诸人皆面面相觑,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事情。

    裁缝店的店主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望着和蓝逐渐冰冷僵硬的脸,仿佛在做梦。

    “阁下这样的人做个裁缝,未免太屈才了,”红袍人转过身,对店主说道,“昔年的‘护花飞针’竹知秋竟然做着些缝缝补补的活计,说出来,江湖同仁的牙可都是会笑掉的。”

    店主的脸色骤变,简直比和蓝的还要难看。

    竹知秋年轻时使得一手精妙的飞针功夫,普普通通的绣花针在他手中竟似有了生命一般,可以做到如暗器般指哪打哪。

    据说青木夫人还向竹知秋请教过关于针的运用的功法。

    可竹知秋后来便下落不明,有人说他的飞针功夫失准,被人在决斗中杀死,也有人说他因为得不到青木夫人的芳心而心灰意冷,退出了江湖。

    想不到他竟在洛阳城北的裁缝铺当了十几年的裁缝。

    “幸好他已不在名人榜上,所以你大可放心,你不会再次成名的。”红袍人笑了笑,又俯下身去摸着小丫鬟的脑袋,道:“以后碰到这样的坏人,不要再面对他了,把头低下就好。”

    小丫鬟显然惊魂甫定,但红袍人的大手让小丫鬟镇静了不少。

    她的脸庞白净,眼睛明亮,嘴角还是挂着半是讥嘲半是怜悯的笑意。

    红袍人好像难以忍受那笑容,很快便转身离开了。

    “你有没有听说过释迦牟尼的头颅?”鹿雪问初新。

    初新有很朦胧的印象,他好像在某个古老传说中听过关于佛祖释迦牟尼的头颅的故事。

    传说佛祖圆寂之后,尸身火化而成舍利,可他的头颅却始终没有因火烤而变形,仍然保持着头颅骨的样貌。当他的弟子手持那头颅的时候,便获得了无上的智慧,拥有能够解答任何问题的能力,可一旦松开,那些智慧,连同因智慧而存在的记忆就都变得无影无踪。

    “我知道那神奇的头颅就在洛阳城,”鹿雪兴奋地说道,她的声音在甬道中回响得有些变形,“有个人正紧握着释迦牟尼的头颅,享受着无上的智慧。”

    初新怀疑世界上是否存在“无上智慧”这种东西,可他还是出于好奇问道:“那个人是谁?”

    鹿雪道:“就是永宁寺的高僧,达摩。”

    初新道:“你想让我帮你把头颅偷出来给你?”

    鹿雪道:“不必说得那么难听,是借。”她顿了顿,紧接着道:“我只求暂时拥有佛的智慧,想办法让天子爱上我,哪怕之后我失去释迦牟尼的头颅,我也自然会爱上他。”

    初新发誓,这是自己听过最天真最猎奇的想法,可他又笑不出来。他只觉得苦涩。

    世人追求的,说白了,不过是欲念制造的镜花水月罢了,可就算世人明白这个道理,又有哪个会放弃追逐呢?

第二四七章 前夕

    “他的出手真是奇诡。”“牧童”对“老婆婆”说。

    他们就静静地看着那身红袍消失于长街尽头,不敢阻拦。

    当确认他已经走得很远以后,“牧童”才问无名:“洛阳有这样一号人物吗?”

    无名不知道,他笑道:“看来蜂后的运气并不好。”

    “牧童”反诘道:“他能活着由名人榜上生还,运气已算不错了,我只希望你也有这样的运气。”

    无名盯着这个样貌只有十岁的“男童”,冷哼了一声。

    “牧童”忽然牵着“老婆婆”准备离开。

    无名问:“难道你不想杀他了?”

    “牧童”转过头,调皮地捏了捏“老婆婆”白嫩的手:“杀人的机会总是有的,被杀的机会却不太多。”

    薛财也走了,走时比来时还要快得多。

    无名想不到,一个有肥大身躯的人,轻功竟有一流的水准。

    任行成起得很早,早饭吃得很早,午饭也是。

    自从儿鹿死后,他的作息就变得很古怪,人也变得提心吊胆。

    他唯一值得开心的事情是,他的女儿一天天恢复成了原本无忧无虑的模样。

    金谷山庄的亭台楼阁适合观景,也适合乘凉。

    菩提流支,任行成,还有任行成的女儿任玲玲正在一座亭子里饮茶。

    金黄的太阳高悬于头顶,树木苍翠,时光可爱。

    不同于以往接待客人的冷淡,任玲玲罕见地亲手为菩提流支倒了一杯茶。

    她对菩提流支微笑,菩提流支只是合眼行礼。

    任行成没有瞧见,或者他瞧见了,却装作没瞧见。

    善男信女眉来眼去本就是正常的事情,菩提流支又不像宝公沙门那样在眉骨处生了个肉瘤。相反,虽不算年轻,他仍是个英俊的僧人。

    “国师,我听说过几日,你要同达摩斗法。”任行成道。

    菩提流支摇了摇头,道:“切磋交流而已。”

    任行成笑了笑:“可在世人眼里,绝不仅仅是切磋交流那么简单。他们一定盼着你们能分个高下,好让两个宗派决出胜负。”

    菩提流支淡淡道:“胜又如何,败又如何,高又如何,低又如何。”

    任行成叹道:“我活了几十年,道理虽都明白,可胜与败、高与低,于我而言还是有区别的。”

    任玲玲忽然插嘴道:“爹爹,无论胜败高低,爹爹就是爹爹,不会有任何区别。”

    菩提流支微笑道:“说得很好。”

    任行成望着女儿,满眼皆是慈爱,道:“对于你来说当然不会有区别,可是对其他人而言,胜者和败者完全是两个概念。”

    菩提流支仍在微笑:“任庄主说得也不错。”

    任玲玲笑了:“两句话你都不否认,那么究竟哪一句才是对的?”

    菩提流支道:“都是对的。”

    任玲玲双手托腮,睁着水灵的眼睛瞧着菩提流支,好像生怕错过菩提流支的任何一句话。

    菩提流支接着道:“就像这两句话一样,禅宗和净土宗本就是佛的两面,无所谓严格的对错。”

    任行成问:“达摩大师代表的禅宗和国师所代表的净土宗究竟有何区别?”

    菩提流支道:“禅宗度的是在天上飞的,净土宗度的是在地上走的。”

    任玲玲道:“天上飞的是什么?地上走的又是什么?”

    她是个聪明的女孩,知道以父亲的身份不能够频繁发问。

    地位举足轻重者往往都不会问太多的问题,那会让他们很没有面子。

    所以无论任行成懂不懂菩提流支话中的意思,她都会问这样一句。

    “天上飞的,就是那些根器大利的众生。他们悟性高超,不着于有,不执于相,一点即通,立处空中,”菩提流支的目光似已到了很远的远方,“就好像仙人般空无依傍,自由洒脱,不拘于层次道路,得到合适的指引,便可迅速成佛。”

    任玲玲露出了惊奇的神情,道:“那地上走的正相反咯?”

    菩提流支点头道:“净土宗接引的正是地上走的众生,他们不像天空中的鸟儿那样,能够翻越地上所有的障碍,直接到达目的地,而是要沿着道路一步步走,以‘有’为修。他们需要戒律、方法、道路,需要忍辱、精进、禅定等做台阶。”

    任玲玲语带倾慕:“我想,地上的众生一定比天上的更难度,因为他们都不是很聪明的人,你必须很聪明才行。”

    菩提流支的眼睛仍是那么清澈透亮:“不,恰恰相反,我也不是个很聪明的人,所以我才知道该怎么引导这些地上的众生。”

    他说得很诚恳,没有半分掺假的意思。

    任行成夸赞道:“能自觉愚钝者,往往已比凡俗之人聪明百倍。”

    夸赞之后,他的鼻腔里又发出了颓丧的喘息声。

    菩提流支望向任行成,道:“任庄主有心事?”

    任行成道:“有些心烦意乱罢了。”

    菩提流支道:“是为了儿鹿将军的事情?”

    任行成紧握着手中的茶杯,很希望里面的茶能够变成酒。

    但他很早以前就不再喝酒了,因为他已不再年轻。

    他说:“陈庆之快到洛阳了。”

    陈庆之确实已离洛阳不远,他麾下的七千人如天神般不可阻挡,他更是一身白袍,罕逢敌手。

    任行成听说被陈庆之攻克的城池都乱成了一锅粥。

    混乱不是由陈庆之和他的军队带来的,而是源自城内秩序的重建。

    “陈庆之到洛阳,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任玲玲问。

    任行成叹了一口气,女儿毕竟对人心世故了解得还太少。他说:“每当战争发生的时候,现有的秩序就会被打乱,整个社会就会重新洗牌。”

    任玲玲并没有听懂,她反问道:“这和我们的金谷山庄又有什么关系呢?”

    任行成闭上了嘴。

    他觉得还是不要让女儿知道那些残酷的东西比较好。

    可他又有种隐约的担忧:有他坐镇的金谷山庄自然没有太多人敢冒犯,但倘若他身有不测,战火烧至洛阳,金谷山庄连同他的爱女便会成为一大块肥肉,任人宰割。

    他的名字毕竟写在名人榜上。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想割下他的名人头。

    菩提流支忽然起身,朝向东面的天空。

    东面天空有只大鸟正飞翔着,雪白的身躯,细长的颈和腿,健壮的双翅,挺拔得就像一位将军。

    菩提流支感慨:“真美!”

    任玲玲没有见过这种鸟,转头便忘了刚才讨论的事情,问道:“这是什么鸟?”

    “白鹭。”菩提流支说。

    任行成道:“我听说白鹭多生活于长江之南,如何在洛阳也能见到?”

    菩提流支笑道:“它是天上的精灵,长江又怎能阻挡它?”

    他的笑容带着点点惆怅,似乎他也想背生双翅,飞翔于天空之中。

    偏生那种笑容是最引动少女心弦的。

    相思病总是要用相思来治。

    永宁寺。

    永宁寺最小的比丘云海正在阶前扫地。

    他只有十岁,颇具慧根,被达摩一眼相中,选为座下弟子。

    禅宗挑选弟子皆有严格的规定,资质不高者,拜师往往只能吃闭门羹。

    不聪明的孩子不能入法眼,太聪明的孩子呢往往又流于世故,无法做到心无纤尘。

    云海无疑是幸运的。

    当然他也很努力,每天早起帮寺里忙前忙后,讲经时就算瞌睡困倦也绝不开小差。

    他对于老师的教诲记得很深。

    他听达摩说,吃饭可以参禅,扫地也可以参禅。

    所以他此刻正努力地扫着地,希望能在扫帚的摆动和地上落叶的聚散里瞧出些不同寻常的迹象。

    可他失败了,他并不能全身心地去想这些事情,因为他会被翻飞的彩蝶和空中的群鸟吸引,忘记佛祖的教诲。

    再怎么聪明,孩子毕竟是孩子。

    当他兴高采烈地去捉花丛间的蛱蝶时,禅房间传来他师兄的声音。

    “不好了!净土宗的人又来投毒了!”

    云海记得,这好像已是第三次。

    禅宗与净土宗斗法的事情,似乎比世人想的要复杂得多。

    “还好抢救得及时,只是腹泻绞痛了一阵,就把东西吐出来了。”有个消息灵通的师兄对云海说。

    穿红袍的达摩永远静默地坐在大堂正中,似乎对谁的生死都不挂怀。

    云海尝试去看清老师的脸,可每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无论严寒酷暑,达摩的头上永远戴着帽兜,脸上蒙着永恒的阴影。

    云海有时会想:大概神佛就应该是看不到脸的。

    看不到的东西素来比看得到的东西更让人敬畏。

第二四八章 风幡

    大堂内开始变得吵闹,师兄弟们都在争论如何应对净土宗的手段。

    “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那便是坐以待毙。”最先发现饭食中有毒的师兄松崖说。

    松崖很早以前便跟随着达摩学习,至今却只有法号,没有法名。

    松崖是他的法号。

    他希望自己如松般孤傲,如悬崖般高绝。

    云海替他感到惋惜,因为松崖师兄实在是个悟性极高的人,经文一解即通,众僧有疑问,不常问大师兄道育,倒经常请教松崖。

    道育和达摩差不多,总是沉默着,盘坐在地,一言不发。

    他是达摩最早的及门弟子之一,在永宁寺中资格最老,却木讷得像个哑巴,半天放不出个屁。

    道育是他的法名,是达摩亲自为他取的。

    难得的是,今天道育却对松崖说了句:“倘若我们以牙还牙,我们和他们就没有什么不同了。”

    “我们死了,他们还活着,那才是真的不同。”松崖反驳道。

    道育没说什么。

    云海早就听说道育师兄论辩经常输给师弟们,今日方知此言不虚。

    可云海隐约又觉得,道育师兄并非辩不过,而是不愿辩。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消息灵通的师兄摒尘道。

    虽然叫着“摒尘”这样的法号,云海知道,这个师兄完全无法摒除心中的尘埃。他的心思实在太过活络。

    “若要报复,当然不会投毒,只是要让他们知道,不可轻犯我们。”松崖继续说着。言罢,他朝着达摩。补了一句“师尊”,似想让达摩下个决断。

    达摩睁开了眼睛。

    云海并未看清,只是觉得猩红的帽兜下有一股如山泉般冷冽清澈的寒光射出,直至松崖的双眸。

    松崖似乎也被这一瞥瞧得怔住。

    “我听说近来有一支叫‘蝙蝠’的组织,专在夜间做穷凶极恶的事情,”达摩并没有正面回答松崖,“有没有可能是他们下的毒?”

    松崖同样没有正面回答达摩,而是说:“我昨晚看见净土宗的人在后厨鬼鬼祟祟的,问他们做什么,却又不肯说。”

    达摩笑道:“比丘饿了,要偷吃东西,当然说不出口。”

    永宁寺很大,杂居着各路的高僧,高僧又喜广收徒弟,难免有个别饭量大的,夜半三更去后厨找剩下的冷馒头吃。

    松崖道:“可是师尊,‘蝙蝠’是江湖中的组织,怎么会打我们的主意?”

    达摩淡淡道:“世界本就是相连的,我们跟他们有某种联系也不足为奇。”

    松崖道:“师尊似乎认定了是‘蝙蝠’下的毒?”

    达摩眼光中的温度再次降落:“你似乎也认定了是净土宗在捣鬼?”

    松崖愕然,压低声音道:“我只是担心师兄弟们的安危。”

    达摩的眼睛闭上了,松崖全身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了下来,竟然不住地喘起气来。

    云海没有再听师兄们后面的对话,他只顾着看寺门前的黑幡。

    风卷过幡的时候,幡就像拥有了生命,翻转腾挪,似一条玄色的游龙。

    云海看得入了神。

    “除了云海,其他人都出去吧。”

    云海由神游中惊醒,他发现邻座的师兄在戳自己,不远处的师兄们也都望着他,自己好像突然成了佛堂的中心。

    群僧退散得很有秩序,也很迅速,很快,达摩座前就只剩下了云海一人。

    “师尊。”云海怯生生地说道。

    他从没有和达摩单独说过话,以往谈论的也多是佛语经文,现在这种情形,他从未遇到过。

    “云海,刚才师兄弟们讨论的,你可有听?”达摩问道。

    云海听了,却又没听全。他并不好回答这个问题,支支吾吾半天,道:“好像是下毒的事情。”

    达摩柔声道:“云海,如果有人投毒,你觉得那个人会是谁?”

    云海皱着眉头佯装思考了半天,摇着小脑袋瓜,道:“我不知道。”

    达摩笑着说道:“你是我见过的天赋最高的弟子,也许不出三年,我就得给你取个法名,你总该想得到那个人是谁,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云海神色为难,道:“师尊,我真的想不到。”

    达摩叹了口气:“你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愿去想。”他弓着腰背,似有些衰老:“我也不愿意相信,松崖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云海望着达摩,不知为什么,他此刻觉得,面前的高僧也不过是凡人而已。

    仍有凡人的忧愁,仍有凡人的情感。

    松崖师兄毕竟是跟随达摩多年的弟子,他的背叛意味着达摩多年的教诲悉数化作泡影,对达摩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打击。

    其实从松崖一开始的过激反应中,云海就已猜到了捣鬼的人,可他觉得那没有门前的黑幡有趣。

    他并不能体会达摩此刻的心情,因为他经历的世事仍太少,不懂一个对学生寄予厚愿的老师失望的感受。

    “师兄他......”

    “也许我对他太过苛求了,我总觉得他的滞碍太多,以他的聪慧,不该被名利这种外物束缚的。”达摩的语调里难得的有了沉痛的迹象。

    云海明白,松崖师兄一定因为没有得到达摩赠予的法名而耿耿于怀,他很早以前就学会站在别人的角度去看待问题,那会让他排除掉许多不必要的干扰因素。

    “师尊,你不要怪他,他只是有所执,入了魔障。”云海道。

    达摩的话仍旧说得苍凉:“我不会怪他,世间这样的事早已太多,我只是有一件事想不通。”

    达摩居然还有事想不通,这话任谁听见都不会相信。

    云海却相信。

    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灵性,能够理解常人难以理解的事物和话语。

    云海道:“师尊,您是说,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达摩的喜悦掺杂着讶异,他被眼前孩子远超同龄人的智慧所惊动,不由动容道:“确实,我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偏执导致我不给他取法名,还是因为我不给他取法名才导致他如此偏执。从某种角度来看,他的转变,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很多事情,本就是互为因果的,逃不开,躲不掉。

    云海回答不了这个问题,问道:“师尊,云海能为你做些什么?”

    达摩笑道:“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可是寺里或许还有其他的背叛者,一时之间,我能想到的就是你,你是最干净的。好了,你可以走了。”

    云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达摩忽然叫住他,指了指门外的黑幡,问道:“云海,究竟是幡在动,还是风在动?”

    云海看了看幡,又看了看达摩,弯起眼睛笑了。

    后世那位横空出世的天才僧人慧能给云海的行动加了个绝妙的注解:仁者心动。

    残阳如炙,佛堂开始渐渐变凉。

    达摩仍是静默地坐在原处,望着门前黑幡的影子,好像在想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有道人影落在门前,一道疲倦而干瘦的人影。

    那个人握着一柄剑,剑上却全无锐气。

    不会有人知道,精美的剑鞘中藏匿的,是一柄断剑。

    “很久不见了。”达摩说。

    “确实很久了。”初新道。

    “你好像和上次见到时完全不一样了。”达摩说。

    “你也和我上次见到的时候大不相同。”初新道。

    上次究竟是哪次?那时究竟是何时?

    达摩笑了:“你好像总会在一些奇怪的节点出现在一些奇怪的地方。”

    初新望了望门外的余晖,道:“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心地又善良。”

    他说的当然是云海。

    达摩肯定道:“只有不染纤尘的人,才能看得像他那样通透。”

    初新不否认:“没错,越是成熟世故的人,反倒越是执迷不悟。”

    达摩微微抬头:“你有我师父,还有我胞兄的消息吗?”

    初新摇头道:“都没有。”

    他说的当然是谎话。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是他说谎时常有的动作。

    达摩叹了口气:“如果我的师尊在这里,大概能给我个很好的解答。”

    初新望着达摩,用一种负疚的眼神,可他依旧没有说任何的话。

    “既然你没有见过他们,今日来此又是为何?”达摩问。

    初新的回答,任何人都猜想不到。

    “偷东西,”他说,“我是来这里偷东西的。”

第二四九章 请客

    智慧是无法窃取的。一个人的智慧,可能会成为另一个人的灾难。

    这是达摩对初新说的话。

    显然他已猜到初新的来意,当然,这也证明世上真的还留存着释伽牟尼的头颅这种东西,甚至真的有鹿雪所描述的那样神奇。

    “起码,您该让我看看那具头颅。”初新仍做着最后的尝试,顺带也确认着鹿雪言语的真实性。

    “不可以,除了身披这身红袍的人,没有人可以接近它。”达摩斩钉截铁地回答。

    初新有老达摩的红袍,但他没有告诉面前的达摩。

    他总觉得时机很糟糕,糟糕透了。

    可人总是有一种奇怪的心理:越是不准见到的东西,就越想瞧个究竟。

    于是初新扭头就走了出去。

    他要装作满不在乎,因为一个人最不在乎失去时,就是他最容易得到的时刻。

    这本来只是还鹿雪人情罢了,现在,他却不知不觉地较起了真,他要找到释伽牟尼的头颅,用双手捧起,体会一下拥有无上智慧的感觉。

    “你最近有很多麻烦吗?”达摩叫住他问道。

    “还好吧,不光是最近,我的麻烦总是很多。”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黑色的风幡仍在落日中飘荡。

    夏天的确很闷,汗水带来的黏湿以及风沙的喧嚣总给人一种奇妙的烦躁感。

    许伯纯是为数不多的在这种时刻还能笑得出来的人。

    他穿着不合季节的脏衣服,浑身已经被汗水浸透,腿上像绑了两个沙袋。

    可他的脚步很轻快,并且步子越走越大。

    一个死里逃生的人,无论看见什么,感受到什么,都是会心花怒放的。

    那让他们感到真正地活着。

    许伯纯刚刚由庞故为他设下的暗无天日的地牢中逃脱。

    这些日子里,他靠着石壁上流淌下来的露水止渴,捉牢内的爬虫和老鼠果腹。他是个优秀的医生,又有着百病不侵的天赋,身手也不算太慢,漫长的黑暗时光竟然被他安然无恙地撑过去了。

    他本来已经对重见天日失去信心,直到他听到一男一女交谈的声音。

    长时间的黑暗生活让他的耳朵变得格外灵敏,可也摧毁了他的部分记忆力和辨识力,他只觉得男人的声音很耳熟,只知道他们在谈论一样神奇的宝物和宝物能够带来的无上智慧。

    当那对男女经过以后,他再去碰牢门时,却发现牢门已开了。

    他猜测大概是两人按到了墙上的机关,误打误撞帮他脱了困。

    他害怕被庞故的手下逮到,所以并没有朝那对男女走去,而是沿着相反方向摸索着,可当他触碰到那层光滑的毛毡以后,他又只能乖乖地原路返回。

    他的运气不错,成功找到了出口。

    出口是一口枯井,上方有根绳索垂下。

    许伯纯没有直接爬这根绳索,而是轻巧地将它系在腰上,用手指嵌进井壁的缝隙,踩着丰富的苔藓,一点一点攀至井口。

    这并不容易,需要充足的体力和意志力,还要有少量轻功的根基,少量清醒的判断力。

    当他在井口用力拉扯那段绳子的时候,绳子果然断了。

    他庆幸自己没有贸然行事,也不由思索起之前那对男女离开这里的方式。

    现在,他已脱困,如鸟入林,如鱼归池。

    他身上还有钱,还有很多钱。

    千金会的人好像对钱并没有太多的兴趣,并未为难他,而一个侏儒出门在外,习惯性地会带不少金银。

    这是他们赢得尊重最快最好的方式。

    他现在只想洗个热水澡,点上一桌香喷喷的饭菜,然后再叫几个好看的姑娘陪酒。

    后面的事情,他居然想也没想,因为他觉得经过这几天的磨难,好酒好菜热水澡便是天堂般的享受了。

    当然,等他享受完这些以后,他自然而然会想下去,这是男人一贯的作风。

    可在他就要跨入某座看起来还不赖的酒楼时,有五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我真倒霉,当初将我带到千金会的是你们几个,想不到今天还是能撞见。”许伯纯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唐觞拱手道:“许先生,大概这便是缘分。”

    “狗屁缘分,这种缘分不要也罢。”许伯纯竟像个孩子一样捶胸顿足,闹腾起来。

    杨淮走上前,弯下腰道:“许先生,你大可放心,我们这一回来,只是想和你吃一顿饭,喝几杯酒。”

    许伯纯不哭闹了,他的眼珠子开始转动起来,无论如何,只要不回那间地牢,他便谢天谢地了。

    司马笙微笑着走到许伯纯跟前,道:“只是这顿饭得你请,请得越铺张越好。”

    司马笙的总结往往不会出错,他本就是擅长总结的那种人。

    “没问题,”许伯纯道,“可我也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吴惆问道。

    “我要洗个澡,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许伯纯坐在地上伸了个懒腰,觉得惬意多了,他恨不得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来请客。

    “洗澡不要紧,可是我们得时刻盯着你,不让你跑咯。”唐觞蹲下身子,拍了拍许伯纯的肩背。

    谁知许伯纯不仅没有任何抗拒,还盯着吴惆吴怅坏笑:“好啊,大家都是男人,男人看男人洗澡,总是不犯法的。”

    吴惆吴怅被他盯得很不舒服,纷纷躲闪着他的目光。

    许伯纯不依不饶地说道:“二位虽然武功高强、仪表堂堂,身上的阳气却不够旺,看我洗澡,怕是会折寿。”

    言罢,他从地上跳起,大笑着跨进了酒楼。

    酒楼临河,虽没有一家酒馆那样大,却足够雅致,雕花的窗子,七彩的屏风,画廊飞檐都在鼓乐声里。

    最难得的是,这座酒楼能做“全鹿宴”。

    鹿肉、鹿腩、鹿眼、鹿脑、鹿肝皆是上好的食材,还有那对鹿角,尤其是幼年梅花鹿还未骨化的角,更是天下至宝,人们通常称之为“鹿茸”。

    黑椒鹿扒、木耳烧鹿筋、荷香枸杞蒸鹿片、香麻肉汁烧鹿柳、参茸鹿尾汤,还有外酥里嫩、色泽金黄的烤全鹿。

    许伯纯的口水已不住地往下流。

    一家酒馆吃不到鹿肉,敏喜欢这种生物,虽然她的好朋友初新经常怀疑那种喜欢的单薄。

    初新近距离接触过鹿,他知道这种生物脾气古怪,常追着人跑,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他相信若是让敏养一只鹿,她绝对会抓狂。

    但是有一说一,烧熟的鹿肉还是很香的。

    他沿着铜驼大街往南走,临河时就闻到了鹿肉的香味。

    他实在很久没有尝过鹿肉的味道了。

    当然,他来到这里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许伯纯。

    他听说“河阴华佗”许伯纯出现在了临河酒楼的“全鹿宴”上。临河的酒楼里,能做全鹿宴的便只此一家。

    当他兴冲冲地走上二楼见到许伯纯时,他脸上的笑容就僵硬了。

    “荆襄六君子”中的五个人都在同一张桌上吃着鹿肉。

    那张桌子还有一个空座,空座就朝向初新的方向。

    初新二话不说,就在空座上坐下,拿起一双筷子夹菜,放进嘴里咀嚼。

    在座的所有人都盯着他,好像在盯着一块更大更香的鹿肉。

    他终于嚼完了嘴里的鹿筋,吞咽之后,他望着许伯纯,道:“我以为你已死了。”

    许伯纯笑了笑:“我本来也这样觉得。”

    初新又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们就是将你带回千金会的人。”他指了指周围的唐觞、司马笙等人。

    许伯纯道:“的确,就是他们将我带到了千金会,害得我被锁进了地牢,吃了不少苦头。”

    初新道:“可你坐在背靠墙的主位上,也就是说,你在请他们吃饭。”

    许伯纯点了点头。

    初新笑道:“那我实在想不出里头的缘由了。”

    杨淮插嘴道:“缘由其实很简单,既然我们可以主宰他的生死,他就得请我们吃饭。”

    这理由不够好,却已很充分。

    初新叹了口气:“我以为经过紫阳集的事情之后,你们会学聪明点。”

    唐觞眼光如刀,问道:“我们哪里不够聪明吗?”

    初新又笑了:“你们要杀我,总得找个人少僻静的地方,而且要保证那个地方不能在一夜之间变得繁华热闹。”

    吴惆问道:“为什么?”

    初新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因为我是名人,杀了我,你们会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司马笙笑了,唐觞跟着笑起来,接着是杨淮,还有吴惆吴怅兄弟。

    许伯纯仍在埋头吃,他对于洛阳近日来的变化一无所知。

    初新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也只能跟着笑。

    司马笙的笑声忽然停了。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初新道:“倘若你的名字已不在名人榜上了呢?”

第二五零章 要挟

    “名人榜近来的变动真快。”高欢拈着手中薄薄的纸,对宇文泰说。

    宇文泰道:“这么点时间里,又有飞马来报?”

    高欢点了点头。

    “哪个人死了,哪个人又上榜了?”宇文泰不解于高欢怪异的神色,不由问道。

    “没有人死。”高欢若有所思道。

    “没有人死?”宇文泰夺过了那张纸端详起来。

    他只看了第一眼,就知道为什么高欢会说“没有人死”。

    因为从榜上消失的人,是初新。

    “那家伙绝不会死,说谁死我都信,独独他,我绝不相信。”高欢笑道。

    他同初新虽没有交手过,却始终将之视为劲敌。

    他对于任何敌人,都有种惺惺相惜的情感,包括宇文泰。

    宇文泰道:“凡事总无绝对。”

    他虽然也不相信初新会轻易地死掉,但他更愿意相信“凡事无绝对”这句话。

    他本就是个什么都敢想,什么都能做出来的年轻人。

    高欢没有再和他讨论这个问题,而是问他:“你看到新上榜的第一名人了吗?”

    宇文泰点了点头:“实在很难想到,会是他。”

    “为什么?”高欢问。

    宇文泰答道:“因为本该是个死人的,是他才对。”

    宇内清歌伴琼浆,八方剑客泱泱,太白携欢花满堂,一众醉看秋裳。

    酒楼本就是醉生梦死的地方。

    人纵使不醉生,也难免梦死。

    初新没有醉生,也未梦死。

    他很清醒,他的手一直紧紧地握着他的剑。

    他甚至忘记,自己的剑已经断了。

    他的剑没有什么魔力,不过是柄很普通的青铜剑罢了,他一直清楚这一点。

    “荆襄六君子”年少成名,靠的绝不仅仅是家族的护荫,他也明白。

    现在他正面对着其中五位,还包括素来为江湖人所忌惮的六君子之首,司马笙。据说司马笙能够使用任何兵刃,会武林中失传已久的许多绝学,可偏偏他最爱用的不是刀剑,而是折扇,最擅长的功夫亦非奇招怪式,而是最寻常的打穴手。

    有人曾问司马笙,问他为什么喜欢用折扇。他的回答很简单:因为折扇最不具备攻击性。

    折扇甚至不如一双肉手来得可怕。

    宝公沙门曾以两个字总结司马笙最强的特点,那便是:轻敌。

    他往往能让敌人轻视他,像他这样颇负盛名的人,能做到这点,并不容易。

    初新知道,如果司马笙说的是实话,自己确实已不在名人榜上,他们要杀自己便不必担很大的风险了。

    一旦真的发生了这种事情,他第一个要制住的就是司马笙,而且要利落干脆,绝不能拖泥带水。

    司马笙好像早已料算到了初新的想法,他的座位特意安排在离初新较远的地方,初新要碰到司马笙,就必须绕过至少两个人,走过两三丈的距离,并且还是弯路。

    这已足够司马笙作出反应了。

    初新笑了笑,抬起了他的手。

    他没有举起他的剑,而是举起了他的筷子。

    “我饿了,先让我吃点。”他慢慢地说着,争取每个字都能让司马笙他们听清。

    没有人动,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看着他吃东西。他先喝了一口汤,又咬了一口鹿尾,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好像全然不把司马笙等人放在眼里。

    许伯纯知道眼前情形的微妙,所以他也开始埋头吃起来。

    “诸位怎么不动筷子?”吃到一半,初新假意热情地招呼着,仿佛他才是今天请客的倒霉蛋。

    没有人动筷子。没有人敢。

    君子们好像都知道初新的怪脾气。

    大多数人会动手的时候,他往往不会挑;大多数人都不会动手的时候,他往往要开始找麻烦。

    而且大多数君子又有个坏毛病:他们太谦让。

    收财谦让,分梨谦让,吃饭谦让,连杀人也要谦让。

    他们都谦让着率先出手的机会。

    初新笑得更加放肆:“这么好的全鹿宴,只有两个人吃,未免太铺张了。”

    唐觞冷冷道:“你还是多吃点吧,毕竟你已经是个快死的人了,很少有人能在我们的围攻下生还。”

    初新没有质疑唐觞的威胁,而是叹道:“阁下的脾气何时能改改?我想你若是少动些怒,武功定然能更上层楼。”

    唐觞道:“我还有机会,而你却没了。”言下之意是,初新已非死不可。

    初新摇了摇头,他很早以前就懂得,不要用言语,而要用行动去达成自己的目的。

    世上有太多年轻人从不敬畏“道理”二字。

    他又动起了筷子。在他看来,动筷子比动刀剑要令他愉悦得多。

    “几位近来,可打听过家里的消息?”他忽然不动声色地问了句。

    没有人应承,因为没有人打听过,他们疲于执行子先生的命令,洗刷千金会带给他们的人生污点,却无人想过问问家里发生了什么。

    司马笙的大姐要生产了,而他却并不知道生下的男孩还是女孩;唐觞的姨母病得很重,他尚未知晓她的生死;吴惆吴怅养了一窝兔子,大概已生了几百几千只后代了。

    “前几日,高岚托人带了封信给一家酒馆的主人,诉说了自己的近况,”初新慢悠悠地说着,说一句便要咀嚼一口,“信里也拜托我寻找他的几位好朋友,让我转告他们五大家族正处在岌岌可危的时段。”

    初新特意环视着五人,望向了每一个人的眼睛。

    唐觞先开口问道:“他说了什么?”

    初新笑了:“你们的家族满是金银财宝,天下人皆有心攫取,奈何家族中的高手太多,高、唐、吴、杨、司马联手,任何人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轻重。”

    吴惆问:“所以我们又有什么危险?”

    初新道:“要知道,觊觎你们家族财富的可并不止那些江湖中的闲散人士,富可敌国的神话写就之后,你们难免招惹一个人的注意。”

    吴怅问:“是谁?”

    初新望着吴怅,一字字道:“那位先生。”

    他们都知道那位先生的另一个身份,很多话不必多言。

    于是他们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自古伴君如伴虎,伴虎生者常有,伴君死者无数。

    “权力虽是很好很有效的东西,握住权力的人却都深谙一个道理,”初新继续说,“不到万不得已,权力皆不可滥用,只有名正言顺,权力才能发挥其最恐怖的力量。”

    “你的意思是?”

    “他要找到借口端掉五大家族,再将你们家族中的财宝据为己有,”初新淡淡道,“于他而言,这本就不难。”

    “可是,借口呢?”吴怅问。

    “他用怎样的借口威胁你们来这里杀我,就能用怎样的借口对付你们,”初新道,“叛国通敌,密谋策反,怎样都可以。”随后,他又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毕竟规矩是他定的。”

    众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司马笙在沉思,吴惆吴怅交换了眼神,素来多话的唐觞也安静了许多。

    “真是很不错的饭菜,不吃就浪费了。”初新说道。

    他忽然掀翻了整张桌子,走到司马笙面前,用剑抵住了他的咽喉。

    所有动作连贯而迅速,让人根本无法提防。

    他特意用高岚的来信分散了诸人的注意,又掀翻桌子,拉近了和司马笙的距离。

    司马笙来不及展动折扇,青铜制的剑鞘便让他感受到了冬夜的温度。

    “你的出手还是很快。”司马笙说。

    初新道:“对此我一向很有信心。”

    “可你还不够狠。”司马笙说。

    初新道:“我也可以狠下心来给你看看。”

    司马笙笑。

    “你根本狠不下来,因为你剑鞘里的,是柄断剑。”

    初新的眼睑轻微跳动了一下。

    他的神经素来很坚硬,坚硬得像块石头。他只是有些惊讶。

    司马笙仅从剑鞘触碰时的感觉和初新出手的分寸便判断出了“七月”已断,初新的脊背不由升起一股寒意。

    “断剑也可以杀人。”初新稍稍调整了自己的表情。

    司马笙道:“或许我们还可以再谈谈。我相信你是绝不愿意动手的。”

    酒楼内的其他酒客退散于旁,许伯纯也悄悄溜进了人群之中。

    地上是散落的全鹿宴,还残留着热气。

    “难道你能一个人对付我们五个?”司马笙又笑了。

    “我不能,对付两个恐怕就很吃力了。”初新苦笑。

    “所以你何时变得如唐觞般冲动了?”司马笙轻声道,“我们最好还是坐下来和和气气地谈谈。”他的风度依然完美,丝毫不像是受到了死亡威胁般凌乱慌张。

    “我也很想这样,可是同你们这样的人打交道,变数实在太多了。”初新道。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司马笙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丝不适。

    “你想怎么样?”唐觞质问道。

    “我的话已说得够多,现在,你们该让一条路给我,好让我带着他离开,”初新指了指人群中的许伯纯,道,“我有个病人要求他医治。”

    许伯纯正抱着一名看客的腿偷偷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事情,突然就被提溜到了初新跟前。

第二五一章 闷热

    是夜。

    是夜闷热。

    闷热是夜。

    这种时分很容易让司马笙和初新回忆起他们各自的故乡。

    他们自幼生活的地方夏天时往往热得令人叫苦不迭。

    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温度,所以他们的头脑都很清醒。

    “你走不远的,带着我和许神医,你是逃不出子先生爪牙的眼睛的。”司马笙道。

    许伯纯苦笑道:“你掀翻我的一桌菜不说,还要带着我招惹麻烦,真是倒霉。”

    “我自然有我的安排。”初新不咸不淡地回答道,算是给司马笙与许伯纯的简单交代。

    “别忘了,吃完饭,我还得去救人,我要变成个正常人,”许伯纯颇急切地说道,“只剩下一个,我就救满万人了。”

    初新道:“我要带你去见的,就是最后的那个病人。”

    许伯纯怔住。

    司马笙道:“可以把这把剑放下吗?抵着我的喉咙,我很不舒服。”

    初新道:“抱歉,我还不能放下我的剑。”

    司马笙道:“为什么?”

    初新笑了笑:“因为我刚才没有都说实话。”

    司马笙听不懂,但他还是问道:“那么,实话是什么?”

    他们都看着对方,希望从对方眼中得到蛛丝马迹。

    有人跟着他们在走,他们清楚,像他们这样的人,向来都会有人追随的。

    即使那些人可能对他们心怀歹意。

    薛财刚由一家酒馆走出来,酒足饭饱。

    他吃饭花的时间很长,因为他要对自己的行动进行复盘。有反思才会有进步,这是他一贯的观点。

    不过今天他难免有些懊丧,初新从他眼皮底下溜走,洛阳最富盛名的醉仙楼又已经倒闭,他没有享受的好去处。

    “牧童”大概去牧“老婆婆”去了,他只能孤身一个人来到一家酒馆喝酒。

    喝酒的时候,他还不忘记盯着酒馆美丽的老板娘看。传言说,薛财是个太监,可从他欣赏女人的眼神来看,他又像极了一个正宗的男人。

    据说太监只会对男人感兴趣,绝不会垂涎一个女人的,可他八分之七的时间和心思都花在了敏的身上,琢磨这个女人衣裙底下的样貌和被男人抚摸后会起的种种反应。

    当然,他还有八分之一的时间也并没有都用在饭菜和酒里,而是用在偷瞄酒馆里的两个男人上了。

    一个二十出头,一个四十有余。

    他发现那两个男人竟也有意无意地盯着自己。

    两个有胡子的男人,为何要盯着自己看呢?

    薛财的胖脸显露出不悦,他的衣服好像因为他俩的目光而被扒去,露出了臃肿而**的躯体,所以他走出了酒馆。

    屋顶有人,他很快就察觉到了。

    沿街两侧的屋顶都有黑魆魆的人影在隐隐起伏,随后,薛财就看到了初新。

    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想。

    要杀的人送到嘴边,总是让他感到愉悦的。

    于是他笑了起来。

    笑起来的时候,他肥硕得能挤出油来的脸会泛起红光。

    初新看见了薛财的笑容,莫名其妙地就想起了三叔和元瑾。

    他当然知道薛财是来杀自己的,也明白那笑容是见到猎物的欢喜笑容,此刻他已没有那么安全,如此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绝对会引起不小的注意的。

    但初新却似乎全然不在意。

    他的剑仍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支在司马笙的脖子处。

    热气在浮动,躁动不安,两侧房檐的屋瓦发出轻微的声响,就像是地震前摇晃的桌椅瓶罐在扑棱扑棱地求救。

    永宁寺到了。

    初新用最隐秘的方式松了一口气,在此之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已经是相当好的结果。

    寺门照例已关,可初新仍有办法入寺,他将剑由司马笙的脖颈处拿开,平举当胸,司马笙心领神会般足尖轻点剑鞘,拉着许伯纯腾空而起,使的正是司马家秘传的绝顶轻功——玉流云。

    初新伸手抓住司马笙的脚踝,双脚用力,三人竟一齐腾空翻过了寺墙。

    寺中灯火幽暗,只能借着云层间渗出的月色看清寺旁的高塔。

    高塔矗立,默然无言,就像神明般俯视着众生,俯视着与它无关的悲欢喜乐。

    “你的病人就在那间大堂之中。”初新指了指不远处的佛堂,对许伯纯说。

    许伯纯双脚仍没有沾地,因为怕发出太大的动静,他被司马笙和初新架着双臂,悬在空中。

    “看来你确实知道我想要医治的最后一人是谁,”许伯纯蹬了蹬腿,“不过,你们总该把我放下来才对。”

    放到地上以后,他说话就利索多了:“我得告诉你们,这次我要治的毛病,从来没有人医治过,额,或者也可以说从没有人治好过,连华佗和张仲景都没有,倘若成功,那我就比他们都要高上那么一二。”

    初新笑道:“不光是高上一二那么简单,可能会是三四五六,但无论如何,你要记得我拜托给你的事情。”

    许伯纯摆摆手:“记得,记得,他怎么问,我就怎么说,说得要慢,越慢越好。”

    “对,越慢越好。”

    佛堂是整座永宁寺里最亮的地方,有最多的灯烛,最金光熠熠的佛像,最智慧的人。

    穿红袍的达摩仍在佛堂之中,他近来在佛堂里待的时间已越来越久,他的弟子们都说不出原由。

    许伯纯站在佛堂门前,达摩的位置刚好在他和众多蜡烛之间,所以许伯纯也刚好没入了达摩的阴影之中,这让他感觉自己是个病人,而非医生。

    初新和司马笙已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只有孤身一人。

    可他还是走进了佛堂。

    达摩没有说话,佛之外的东西,他谈论得很少。

    “我曾经说过,你是个有病的人。”许伯纯道。他确实说过这样的话,但是他说话的对象不是达摩,却是初新。

    可达摩偏偏回答:“你确实说过。”

    许伯纯满意地点点头:“那我就不多废话了,上次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你的身体中住着两个人,我能让其中一人死去,也算是治好了你的病。”

    达摩道:“当然,一副躯壳,一具灵魂,这样才算是无病。”

    许伯纯看着达摩,觉得他的态度未免太过顺从。但许伯纯没有停,而是继续说了下去:“你也同我说过,只要医治了一万个人,我的病就会好。”

    达摩不否认。

    “所以,我特意在治好九千九百九十九人后来找你,希望你成为我最后的病人,”许伯纯讲得很慢,他发现慢慢讲话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如果我们的病都好了,那自然皆大欢喜,倘若我骗了你,你随时可以杀了我。”

    达摩果然问:“如果是我骗了你呢?”

    许伯纯正等着这句问话,于是他说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倘若你骗了我,我当然也会杀了你。”

    “很公平。”达摩说。

    “当然公平,我做事一向公平。”许伯纯道。

    “你要怎么医治我呢?”达摩问。

    许伯纯颇得意地说道:“我和你提起过,只要让其中一人心死,他自然就会退出对这副躯壳的争夺。这办法还不曾有人想到过。”

    达摩笑了:“那么,你有办法让他心死吗?”

    许伯纯答道:“只要在他面前毁掉他最在乎的东西,他自然就死心了。”

    达摩追问道:“可是,我又怎么知道另一个人最在乎的东西是什么呢?”

    许伯纯怔住了,他在构想这个伟大计划的时候可没有想过实施细节会如此繁琐,要了解一个人的所思所想本就不易,要清楚那个人在乎什么就更是难上加难。

    他试探着对达摩说:“你不知道另一个人在乎什么,总该知道自己在乎什么吧。”

    达摩又笑了:“我当然知道,可我绝不会告诉你,一旦你知道了,我岂非就要成为那个死去的人?”

    面对这个永远无法调和的矛盾,许伯纯只能挠头。

    “这或许太难了,可你还有其他选择,”达摩沉声道,“世界上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人在发病,你完全可以随便找一个人,凑够万人之数。”

    “你的病不医好便不要紧吗?”许伯纯捋了捋短短的山羊胡须,用袖子擦拭着额角的汗。

    “无妨。”达摩只答了两个字。

    许伯纯盘腿坐下,托腮想了一阵,摇头道:“不行,不行。”

    “如何不行?”

    “我碰见的第一万个病人是你,那我就该治好你的病,否则我就没脸见人了,”许伯纯赧然道,“而且如果我不曾医好你,如果你骗了我,到时要杀你,我就难免没什么底气。”

    达摩僧袍下的面庞在阴影中扭曲,显然是笑的幅度太大,让他脸上的皱纹制造了更强烈的光暗冲突。

    “医生,你真是个有趣的医生。”达摩说。

    许伯纯也想笑,可他笑不出来。

    佛堂比外面要闷热得多,因为灯烛的缘故,许伯纯的嘴唇在发干,他的腹内仿佛有火在烧。

    在雪地中遇到达摩时,许伯纯尚且还看得到他的眼睛,可在洛阳的两次相遇,他的脸都在深渊中徘徊。任何尝试凝视深渊的举动,都会带来惶恐和不安。

第二五二章 秘辛

    “高岚的伤,怎么样了?”司马笙忽然问初新。

    “早已好得差不多了,”初新说,“听说你和他自小便是亲密的朋友。”

    司马笙笑了笑,只是笑了笑。

    他们静默地立在黑暗的禅房附近。

    “许多的亲密,不过是别人强加的,”司马笙道,“我和他是不同的人,我们的性格不同,理念不同,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不同,注定做不了朋友。”

    初新默认。高岚和司马笙的确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可你毕竟还是关心着他的伤势的。”他还是替司马笙说了句话。

    司马笙冷笑:“关心是其一,我还在试探你。如果你说他的伤还未痊愈,或是仍有血要流渗,那我就可以断定高岚根本没给你写过什么信。”他好像怕初新听不懂似的,补充道:“我同他一块长大,我知道他的伤口——无论是身上的还是心上的——素来愈合得很快。”

    初新转过头望着司马笙,内心涌过许多疑问。

    他觉得司马笙是个很奇怪的人。拿最简单的事情举个例子,既然司马笙在试探自己,为什么还要将意图告知自己?

    他问司马笙,得到了这样的回答:“我相信你是个聪明人,不多时就会瞧出来,所以我不如直接告诉你。”

    也许司马笙说得是对的。他很少说逻辑松垮错误的话。

    “我并不是个很聪明的人。”初新自谦道。

    “不,从你断定司马家不会是五大家族的叛徒这点,我就有理由相信你是个聪明人,”司马笙说,“我的家族曾经是离权力最近的家族,可后来的下场世人皆知。”

    司马家曾在三分的局面中篡权夺位,成为了天下的主人,可历史也开了个前所未有的玩笑,八王之殇,五胡乱华,都是神州大地前所未有的浩劫。权力是漩涡,离漩涡越近,就越容易被漩涡吞噬。

    司马氏自此以后大举南迁,历经改朝换代的波折后,族人皆已沦为一穷二白的平头百姓。

    “我听说你的家族再度崛起,已经过了四代人的努力?”初新道。

    “其实是六代,没有前两代人的奋斗,司马家不可能有发家的基础,”司马笙苦笑,他的笑容里包含着一个懂事孝顺的儿孙该有的情感,“只不过前两代人积累的财富和田产实在太微薄,当然这也不能怪他们,一个穷苦的人要活着尚且不易,又怎么能苛求他成为富翁呢?”

    “怪不得你总是将家族放在第一位,甚至不惜毁容,加入千金会。”初新望着司马笙的脸说道,除却颧骨那个恐怖的黑洞,这张脸依然很英俊,比自己的脸要英俊得多。

    “子先生、千金会,都是在幕后操纵丝线的手,”司马笙颇无奈地说道,“而我们则是台前的傀儡。他们掌握着我们的过往和秘密,还拥有足以摧毁我们的力量,只要落在他们的网兜里,除了听命,别无他法。”

    他不介意向他人展示真实的自我,但他也没有公然为自己而活。他直视你的双眼,称呼你名字的时候不在乎你是否看透了他的外表,可他表现出来的永远是那副完美的样子。

    “你觉得叛徒会是哪个家族?”初新调转话锋,问道。

    司马笙说:“哪一个都有可能,倘若供出五大家族的秘密能够保全族人,我相信他们都会前赴后继的。”

    他对人性并无太多信心。他很小时就学会站在别人的角度和立场上看待问题,这使得他的头脑总保持着高度的清醒。

    “唐觞的父亲,别看荆襄民众都夸他心善,我可以告诉你,他早年的经历相当黑暗,”他对初新说道,“他曾经打断过三位财主的脊梁骨,霸占了他们的财富和女人,还秘密开掘了他们的祖坟,挖出了里头值钱的财宝以供己用。”

    初新皱了皱眉,他没想到襄阳唐家那位德高望重的当家人竟有这么样一段残忍的过往。

    “当时,子先生虽和三位财主都有交集,却对此睁一只眼,我早年不懂,现在才明白这步棋的厉害之处,”司马笙继续道,“这意味着唐家永远有把柄落在子先生手中,要听子先生的话。”

    初新问:“那么吴家、高家,还有杨家呢?”他特意跳过了司马家,因为他清楚司马笙绝不会向外人透露自己家族干过的丑事。

    司马笙并不排斥谈论另外三家的秘辛,言语间甚至有股难得的兴奋劲:“杨淮的家族早年间很有名气,他是东汉太尉杨震的十三世孙,杨震是个廉吏,所以杨家家风素来简朴,就算富有,也很少夸耀。”

    初新道:“杨淮为人处世也确实低调,颇有杨震之风。”初新儿时听过杨震的故事,杨震的门生曾在半夜送过他金子,杨震不收,门生劝说“无人知晓”,杨震却告以“天知地知子知我知”,传为佳话。

    司马笙冷哼一声,道:“道貌岸然罢了,杨震在南北皆有后人,而且混得都不差,杨家长盛不衰有其缘由,那便是他们最擅长见风使舵。杨家秘密背叛过的人早已不计其数,杀人灭口也是常有的事情。”

    初新没有开口。没有开口有时意味着默认。

    他表达的正是默认的意思。

    能够长久生存的家族,基本都保留着很强的适应力和极敏感的嗅觉,能嗅到危险,及时规避,甚至助纣为虐。

    用四个字概括起来便是“见风使舵”。

    “征伐洛阳的军队里也有杨震的后人,叫杨忠,”司马笙随口补了一句,“而那个杨忠原本是从魏国叛逃出走的。”

    有些特质,本就是刻在血脉里的。

    杨忠后来官至柱国大将军,而他的儿子,统一了分裂多时的南北。

    “唐觞的祖父,是唐丰。”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初新的神经颤动了片刻。

    “唐丰?”他问,“是那个擅长暗器和毒药,曾杀死过八百三十一名武林高手的唐丰吗?”

    “除了那个唐丰,还会有谁?”司马笙笑道。

    “我原以为他早就死了。”初新道。

    江湖中皆知,唐丰因结下太多梁子,杀了太多人,被当时的十大正道绝顶高手围剿于淮水之北。

    “据说他通晓二百七十三种刺杀手法,下毒的手段更是连杨二娘都比不上。他要杀一个人,动动念头,那个人便可算已死了。”初新当然听说过唐丰的故事,他的老师曾无数次提到过这个人。

    他隐约觉得,当年围剿唐丰的十大高手中,似乎就有他的老师。

    “可他并没有死,”司马笙道,“吴惆吴怅的祖父精通易容术,改换了唐丰和一个替死鬼的脸,让唐丰能够以另一个身份活在世上。而那个替死鬼,是杨淮的祖父找来的。”

    “这个秘密当然只有你们五大家族的人才知道?”

    “我原本也是这么以为的,”司马笙苦笑道,“可千金会和子先生竟然都对此了如指掌,江湖中绝没有密不透风的墙。”

    初新这才明白为何千金会能够轻易驱策唐觞和杨淮,这些的确都是要命的秘密,一旦公开,唐家和杨家便完了。

    “唐觞好像只喜欢用刀。”初新说。

    “他当然不能学唐丰的暗器本领,因为唐丰的出手实在太诡异,太好辨认了,”司马笙道,“唐觞生性鲁莽好动,最喜欢的兵器就是刀,所以习练的便一直是刀法。”

    如果说剑是春水,刀就是秋日枯草中生育的火,燥热、冲动,燃点后就只有死路。

    初新饶有兴趣地问道:“吴惆吴怅呢?”

    司马笙道:“他们的财富来得倒是很干净,可吴家过门的女人都有个怪毛病。”

    “什么怪毛病?”

    司马笙笑了笑:“她们生下的男孩往往活不久就得夭折。”

    初新想起了外貌阴柔的吴惆吴怅两兄弟,他们的肤色白皙得很不自然,就好像脏器天生就虚弱一般。

    司马笙继续说:“母亲有这种怪毛病,吴家的男人长大以后难免精气不足,可为了生更多的男孩子,他们只能娶更多妻妾,频繁地行房。”

    “本已体虚,这么一折腾就更加。”初新叹道。

    “所以吴家的当家人从来都是吴惆吴怅的祖母,”司马笙冷笑,“而且他们家族定期会扮作山匪扫荡某些村寨,劫走村寨中年轻貌美的女人,强迫成为吴家的媳妇。”

    “有这种事?”初新轻呼道。

    司马笙用手指做了个“嘘”的手势:“为了防止这些女人逃跑,吴家人还用铁链将她们栓起,直到她们产下孩子才解开。据说吴惆吴怅的祖母就是用这种方式来到吴家的。”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初新还是被自己听到的东西震惊了。

    “等到她老去以后,她还赞同这种行为?”初新口中的“她”,自然是吴家的老祖母。

    “居其位,谋其政,”司马笙平静地说道,“以她的身份,要考虑的事情当然是为吴家传宗接代,而不是可怜那些无辜的小姑娘。”

    禅房附近已有了轻微的脚步声。

    初新和司马笙立刻闭上了嘴。

    他们知道,自己要等的人来了。

第二五三章 调虎

    “云海,师尊和你说了什么?”

    “不可说。”

    初新和司马笙互相对视了一眼,因为说话的并不是他们要等的人。

    但“云海”这个名字,初新的的确确是听见过的。

    “有什么不可说的,难道是见不得人的秘密?”

    “松崖师兄,这并非你该了解的事情,”叫“云海”的小比丘说道,“师尊和我,不可能说些见不得人的秘密。”

    听见“松崖”二字,初新已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松崖冷哼道:“我知道你们处处在和我作对,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我知道的,连你这个最小的师弟也不把我放在眼里。”

    云海苦笑:“我没有。”可他好像已不愿多说什么。

    初新和司马笙听见两声耳光响,月下的剪影告诉他们,高个的松崖扇了矮小的云海两巴掌,顺势揪住云海的衣领,提到了半空。

    初新想从黑暗的角落窜出,却被司马笙按住了。司马笙脸上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好像在提醒初新,他有更要紧的事情该做。

    云海仍是默不作声,他的脸已红肿得像猴子屁股,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下。

    松崖的气似乎消退了,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源自怜悯,他还是将云海放到了地上。

    “我会有法名的,我还会成为洛阳最出名的沙门,门下有比师尊更多的弟子。”松崖说。

    他已近乎在自言自语。

    “师哥,你已被心魔缠上。”云海表现出了不同于十岁孩子的理智,他的眼神中没有半点退缩和迷茫,这使得松崖无比惶恐。

    松崖像头受伤的猛兽般悄然后退至身后的夜色之中。

    云海叹了口气,也静静地走开了。

    “小和尚的定力,居然比普通的成年人还要高。”司马笙感慨道。

    初新道:“他不是一般的小和尚,他比身边人要聪明得多。”

    司马笙点头:“是啊,他以后的路会很难走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作为六君子之首的司马笙定然深谙这个道理。

    “你和我说了这么多他们的事情,不要紧么?”初新忽然问司马笙。“他们”指的,自然是唐觞、杨淮等人的家族。

    司马笙意味深长地回答道:“我告诉你这些,只不过是因为我想让你知道罢了,我自然也有我的考虑。”他好像从来不担心暴露自己的坏心思,无论何种情况,他的风度总是第一流的。

    初新淡淡地笑了笑:“你当然不会说半点自己家族的丑事给我听。”

    司马笙也笑了:“当然,半点也不会说。”

    初新讥讽道:“可惜,就算你不言不语,子先生还是得知了司马家的秘密。”

    司马笙的脸色因此变得严肃起来:“我依然想不明白,子先生缘何要对付我们,我们和他素来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关系。”

    初新道:“他需要军费,大量的军费。”

    有风掠过。

    “这回应该是了。”初新道。

    他们在等谁?又会有怎么样的事发生?

    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唐觞和杨淮。

    “他们明明已入寺,为何半点踪迹不见?”唐觞问杨淮。

    “永宁寺太大,要找个藏身之所不是难事。”杨淮说。

    突然,有道黑影由他们身侧经过。

    “是他,追!”唐觞道。

    杨淮本想再说些什么,见唐觞已展动身形,惧怕二人落单便不是敌手,只能紧追。

    那道黑影的身法极快,可唐觞和杨淮努努力又好像能够跟上,留给他们的思考余地并不多。

    永宁寺的十七间大禅房已被他们逛了个遍,吴惆、吴怅、薛财都加入了追逐的队伍,还有很多不明身份的江湖人士。

    接到指令要杀初新的,显然不止这么些人。

    终于,外头人的动静引起了禅房内熟睡僧人的注意。常年习武者,即使在睡梦中也能及时回应周围环境的异动。

    黑影的速度变快了,可他的轨迹依然很单一,仿佛在绕着永宁寺的禅房转圈,但又无法觉察他逃窜的路线规律,所以他依旧没有被任何人堵截住。

    僧人也加入了追逐的队伍,他们追逐的不止最前头的黑影,还有那些莫名其妙闯入永宁寺的闲杂人等。

    吴怅见状,对身旁的哥哥说道:“人越来越多了,怎么办?”

    吴惆嘲笑道:“这些吃斋念佛的人,难道动得了你?何况,你不是就喜欢跟这些年轻健壮的比丘待在一块儿?”

    吴怅有些愠怒,但是对兄长又不好发作,正踯躅间,一根长棍当头落下,长棍上凝注着真力,虎虎生风。

    如果这样一根棍子打在一个人的脑颅,那个人的脑浆将飞出几丈远。

    吴怅靠着吴家祖传“彩云追月”的轻功身法堪堪避过这一棍,却再不敢小瞧永宁寺中的僧人。

    吴惆也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他发现这群吃斋念佛的人所怀的武功比他想象中的要厉害得多,他只能给吴怅使了个眼色,示意赶紧离开此地。

    然而这一切似已困难重重。

    黑影仍在人群中穿梭着,他身上的白衣和腰间隐隐浮现的青色光芒不停昭示着他的身份。

    薛财施展轻功的样子,像在地上滚动,甚至偶尔还会弹起落下,可他却是最接近黑影的追逐者,比唐觞和杨淮还要接近,他知道初新腰间的是把断剑,断剑虽也可以杀人,可总不如完整的剑来得吓人。

    任何一柄剑在完好无损的时候,都有很大的想象空间,可以吹嘘成神兵利器,再不济也能说成是铸剑名家的手笔,可当剑断之时,再美的泡沫也都会破灭。

    初新的“七月”不过是柄普普通通的青铜剑罢了。

    永宁寺已经成了一锅乱炖,僧人们倾巢而出,他们就寝的禅房门扉洞开。

    有个人蹑手蹑脚地穿梭于禅房之间,似在寻找着什么。

    禅房里的生活单调,物件也并不复杂:念珠、佛经、僧袍、蒲团,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草药。

    有行医经验的人可以很轻易地瞧出,那些都是降火的草药。

    血气方刚的年轻僧人难免有抑制不住**的时候,为了自证没有违逆佛祖教诲,他们宁可吃药也绝不发泄。

    显然,这些都不是这个人要找的东西。

    他的背后突然传来低沉的话语声。

    “这儿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的东西,初新少侠若是来找什么武功秘籍,可就走错地方了。”

    他只能转过身,因为他就是初新。

    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清了走进这间禅房的人。

    菩提流支的脸上带着微笑,那微笑让初新有些不知所措。

    初新只能挠了挠头,回道:“国师,真巧啊。”之后,他特意摊开双手,以表明自己并未偷窃任何财物。

    菩提流支全然不在意这个,默立于门前,淡淡道:“我就住在永宁寺中。”

    初新已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在大殿附近奔走的,是你的同伴吗?”菩提流支问。

    初新只能点头,司马笙虽不能算他的朋友,——毕竟他们只是互相利用罢了——却仍可以算作他的同伴。

    “永宁寺的僧人皆有背景,大多身怀绝技,这种做法可以说相当危险了。”菩提流支道。

    “国师知道我在这里?”初新对此很好奇。他不明白自己的调虎离山之计在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

    “很多事情,不过是缘分而已。”菩提流支笑着说。

    是缘分,还是巧合?

    或者缘分和巧合本就是同一样东西?

    初新不相信巧合,他认为世上所有的巧合都是蓄谋已久后的水到渠成。

    “国师,我是来找一样东西的,”和大多数做贼心虚的人不同,初新的脸皮要厚得多,“一样佛门中人肯定听说过的东西。”

    “是什么?”菩提流支面无表情道。

    初新想,大概佛学造诣极深的人都是没有复杂表情的,表情会生出七情六欲,而情和欲则会干扰修行。

    “佛祖的头骨。”

    菩提流支仍是眼睛都不曾眨动一下。他只是指了指大殿的方向,道:“头骨就放在达摩大师身边,你何必来禅房找?”

    初新愣住了。如此重要的东西,达摩必然随身携带,又怎么可能摆在禅房之中?他让司马笙引开众人,进到禅房翻找,本就是很愚蠢的行为。

    可更加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菩提流支似乎并未将此当作秘密,随随便便地就以最平常的语气说了出来。

    “那头骨真的能让人拥有无上的智慧?”既然菩提流支态度如此随意,初新索性也大胆地问出了自己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

    “因人而异吧,”和尚的回答总是捉摸不透,暗藏机锋,“起码我见到那具头骨的时候,领悟到了很多东西。”

    初新不由更加好奇。

    他从菩提流支身边经过,朝大殿走去。菩提流支叫住他,说:“你印堂发黑,好像要倒大霉。”

    初新睁大双眼看着菩提流支,又使劲地眨了眨,想确认自己是否听错了。

    “国师,可别开玩笑。”他尴尬地笑着。

    “我没有开玩笑,”菩提流支也笑了,笑得竟有些开心,“上一回我这么跟人说话,还是在金谷山庄,同儿鹿将军。”

    初新的脊背有些发凉,凉到甚至忘记自己的断剑还佩在司马笙的腰间。

第二五四章 木盒

    我们可以窥知世界的真相吗?

    哲学因此而分两派:可知论和不可知论。

    可知论的唯物主义者们认为,世界只存在尚未认识的,而没有无法认识的。

    人类终能抵达彼岸。

    可后世又有位天才,用一只不知死活的猫轻而易举地动摇了可知论。

    所以,我们可以窥知世界的真相吗?

    初新走进佛堂的时候,许伯纯正缩在角落沉思,他的身躯本就矮小,此刻隐没于阴影之中,更加难以注意到他的存在,如果不是初新努力地观察了佛堂的环境,或许根本不能发现许伯纯。

    达摩依旧一身红袍,静默地盘坐于灯烛间。

    初新有些恍惚,这情景让他回忆起往昔醉仙楼的盛况,还有那桀骜而又温情的醉仙楼主。

    为了不让自己软弱,他已经习惯不去追溯。

    然而记忆却总是会如泉水春笋一般,在合适的契机破土而出。

    宋允已经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了,他机关算尽,走在了任何人的前面,却仍逃不过失败的命运。初新一直很欣赏他,可也不得不挑明他的阴谋和计划。

    不仅出于正义感,因为初新自己也享受这种和聪明人较量的刺激感。

    在日益缺乏信仰的时代,只有刺激是最真实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释迦牟尼的头骨如此着迷,但他确信那并非仅仅出于报答鹿雪或者向美人献殷勤的缘由,更是发自他对真相的渴望。

    他渴望知道世界上有没有“无上智慧”这种东西。

    就算他不相信,他也想确证那份不相信是否真实。

    寻常人总是会囿于真假,所以释迦鼓吹看见相之下的空。

    可寻常人之所以是寻常人,恰恰因为于他们而言,相比空要紧得多。

    “你还是回来了。”达摩先发制人道。他很少做这样的事情,好像有意在示威一般。

    “因为我突然明白,你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藏在禅房里,”初新笑道,“你一定会贴身保管,只有这样才能保证除你之外无人能找到。”

    “任何不够资格的人找到那样东西,都将会是灾难。”达摩说。

    “什么样的灾难?”初新道。

    “如果那个人不太聪明,那将是他个人的灾难,”达摩道,“倘若他足够聪明,可能会变成所有人的灾难。”

    “难道无上智慧是一种灾难?”初新不禁笑了。

    达摩帽兜下的样子很严肃,他并不像在开玩笑:“真相本身就意味着危险。”

    “那你知道关于你自己的真相吗?”初新忽然收起了笑容,用阴沉的眼神问道。

    他瞥了眼瑟缩于角落的许伯纯,许伯纯没有任何反应。

    这让初新觉得很疑惑。

    “对我来说,知道和不知道,本就没有什么分别,”达摩的回答仍然让人一头雾水,“我这样的人,未来和过去没有意义,只有现在残存着的片段才真正重要,我比普通人更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和尚说话,正常人永远有一半是听不懂的,而他又是最聪明最拔尖的和尚。

    可初新好像偏偏理解了达摩的意思。

    他自己的过去和未来有意义吗?世上成千上万人的过去和未来有意义吗?

    人们总说能感受到时间在流动,可过去的瞬间便过去,无法抓住,未来的总在路上,不可确知,人们拥有的,不过是眼下极短的分秒。

    “未来”是假的,“过去”是假的,只有“现在”的一小部分是真实的。

    他叹了口气,道:“不论怎样,我还是想看一看那具头骨。”他顿了顿,显然后面的话不好开口,可他还是说了下去:“如果可以的话,将它借走。我欠别人一个人情。”

    达摩道:“人情应该自己去还,而不该借别人的去还,否则你将永远欠着别人的。”

    初新叹道:“话虽这么说,做起来却总是困难。一个人活在世上,想不欠别人或者不被别人欠,本就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件叠得四四方方的猩红长袍,端正恭敬地放到了达摩面前。

    那是老达摩临终前留给他的遗物,是接纳他成为“达摩”这个组织一员的象征。

    达摩显得有些惊愕,旋即又隐没了脸上不和谐的表情。他僧袍的褶皱如岩浆般开始流动,黑而枯瘦的手从不知名的地方拿出了一个木盒,让初新感到惊异的是,那个木盒并不大,一只大手便能握住盒底。

    “我猜到你和他肯定见过面,但我并未猜到他会将这件长袍托付给你,这意味着他的生命已抵达终点,”达摩说,“我相信师尊的判断力,他很少犯错。”

    初新伸手去够那只木盒,手却被达摩抓住了。达摩面无表情地问道:“在此之前,你还得告诉我,师尊是怎么死的。”

    达摩的手没有发力,初新却清楚,自己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无论如何都别想挣脱。

    他只能回答道:“被你的孪生兄弟杀死的。”

    出于某些目的,他一直注视着达摩的眼睛,那双隐没于黑暗的眼睛中,突然泛起了幽微的寒光。

    他的回答是天衣无缝的,起码他这么认为,可那寒芒仍旧让他如坐针毡。

    还好,达摩松开了手,木盒便到了初新手里。

    没有太华美的雕饰,木头的材质也并不名贵,似乎只追求防腐防蛀,可初新确切地感受到,盒子里有样沉甸甸的东西。

    那是什么?是头骨吗?成年人的头骨又怎会如此窄小?

    他已迫不及待地想打开看看。

    可达摩叮嘱他:“不要打开,木盒里头的东西会招致不幸。”令人不解的是,达摩的脸上竟透着一股轻松的劲儿。那股劲儿让初新觉得不适。

    自己一定会打开的,他明确知道这一点。他相信达摩也是。

    此时此刻说这样的话,无异于引诱他这么做。

    佛堂外依然乱糟糟的,追逐声不断。

    司马笙已躲过了无数次的围追堵截。他模仿得并不赖——当然,模仿功力如何并不能成为他引开众人的决定性因素。一旦披散头发,腰佩“七月”,轻功步法从容而写意,任何人都能被认成是初新。

    就像一旦披上红袍,任何人都能被当作达摩一样。

    那么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

    究竟是达摩这个人,还是他的那身红袍?

    永宁寺的武僧越积越多,来势如浪潮般汹涌。唐觞、杨淮、吴惆、吴怅这些人由原本的追逐者变成了猎物,他们跟随着司马笙的脚步不断变换着身形。

    其他稀奇古怪的人都已看不见,像薛财这样的,早已找了个安静的地方藏匿他臃肿的身躯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薛财没必要为了执行子先生的命令而冒险。

    司马笙他们却不同。

    他们与自己的家族息息相关,随时可能因为子先生的好恶而将整个家族引向末路。

    司马笙还记得十三年前的冬夜,父亲和自己谈话时的情景。

    那是个很冷的晚上,司马笙冻得捂着狐裘,仍拼命地往火炉边上凑。他的脚上久违地生了一颗冻疮,又痒又疼,抓挠也无法改善。

    他的父亲司马义同样是个英俊高傲的男人,平常总是板着个脸,只有在妻儿面前才会显露笑容。司马义看到孩子扭曲的表情,笑了笑,道:“笙儿,你可以不去管它,过完冬天,冻疮自然会消退的。”他向司马笙招了招手,示意让司马笙到他近前来。

    司马笙裹紧狐裘,调皮地滚到了司马义脚边,司马义嗔怪道:“以后可不要把头顶和后背暴露给别人。”言罢,抱起司马笙,用他更厚重的狐裘包藏住司马笙。

    司马笙很少有类似和父亲相处的时光,他很开心,可他的快乐并未持续太久。

    家仆匆匆入室,在司马义耳边偷偷说了几句话,司马义的脸色就凝重起来。

    沉默了很久,司马义用一柄铁铲拨弄着炉中的炭火,低声道:“我们得离开这儿,这儿明天便不能住了。”

    司马笙很疑怪,问道:“为什么?”

    司马义苦笑道:“因为这处宅邸明天就是别人的了。”

    司马笙摇头,道:“我很冷,我不想动。”

    司马义盯着儿子,认真地、一字一句地问道:“你不想动,觉得很冷对吗?”

    司马笙有些害怕,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样被赶出家门,没收一套宅邸,你很不乐意对吗?”司马义的目光虽平静,嘴角却有了轻微的抽动。

    司马笙仍在点头。

    “那么记好我今天说的话,”司马义解开了儿子身上的狐裘,扔进了火炉中,“要么足够平凡,平凡到无人看得起你;要么足够强大,强大到所有人都敬畏你。”

    他还特意补充道:“记住,是所有人。”

    那一刻,司马笙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并没有他想象中这么冷。或者说,他原以为的冷,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他永远记得家仆耳语时父亲紧张的神色,那让他首次真正意义上体会到了害怕的感觉。

    荆襄司马家是武林豪族,襄阳巨富,谁能让司马义如此慌张?

    他后来才得知那个人的名字。

    他不得不以和父亲相近的完美风度来掩盖自己的恐惧和悖逆。

第二五五章 争夺

    战争需要庞大的开支,发起战争的组织或者个人一定要考虑到这一点。

    所以子先生当然就会打起荆襄五大家族的主意。

    那是个混乱的时代,任何家族都有可能一夜之间勃兴,也可能一夜之间衰亡。

    司马笙得知家族陷入危险时,他明智地选择相信初新。

    因为他觉得初新和高岚有很多相似点。

    高岚是他一直相信的朋友,他们是不同的人,可因为家世、经历的缘故,他们自小便认得,情谊深厚。虽然司马笙总觉得,这份情谊由自己占主导,充满了利用,——不方便说的话,他可以借高岚之口说;不方便做的事,他可以借高岚之手做——但他很快释然了,因为两个人相处,必然会有一方吃亏的。

    高岚并不在乎吃亏,其他四位君子就不一样了。

    所以,倘若高家得知子先生的计划,定然会通知其他四大家族,而杨家、唐家、吴家却不然,他们甚至可能暗中串通子先生,出卖另外四大家族的秘密,夹缝中求生。

    司马笙相信,由于杨、唐、吴三家中存在叛徒,高岚和他的族人们已陷于麻烦之中,子先生会先对他们下手。

    并非顾念情分,司马笙是个很现实的人,但他又足够聪明,能清醒地意识到唇亡齿寒这个道理。

    当务之急,他必须将叛徒揪出来,派人给家中带信。

    他的父亲司马义一定能联合其他家族布置妥当,将损失降到最小。

    心念至此,他发现身后的杨淮已如金雕一般朝上窜起,使出了杨家的独门轻功“鹏展翅”,意欲摆脱武僧的围追堵截。

    这一着让唐觞、吴惆和吴怅有些惊讶,可他们并不能做到如杨淮般竖直向上腾空而起,而紧张的局面也不足以令他们有充足的反应时间,所以他们只能继续跟在他们以为的初新——也就是司马笙后面。

    司马笙却已不见人影。

    没有人瞧出他是如何消失的,好像只是简单地拐了个弯,闪了下身子,他就于众目睽睽中人间蒸发了。

    盒子还在初新手中。

    小小的木盒,不算太沉,可他的手臂却无法轻松地起落移动,好像有什么神奇的封印将他的行动限制住了。

    光明和黑暗交错的佛堂中,阴影里竟然浮现了十余名黑衣的刺客,他们的面目、身形各异,只有一点相同——他们的眼珠都被用刀刃剜去,只剩下了起伏的横肉。每个人都咬着牙,忍受着某种痛苦,咀嚼着某种仇恨,就像嗜血的蝙蝠张着血盆大口。

    那景象让初新感到反胃。

    “我早已听说江湖中新近冒出一个叫‘蝙蝠’的组织,由丁瞎子统辖,”初新朗声说道,“如今丁瞎子身死,想不到‘蝙蝠’仍存。”

    “丁盟主是被你害死的,你得为此偿命。”有个瞎子说。

    初新笑了:“我没有害你们的丁盟主,也不想替他偿命。”

    “那就把你手上的木盒给我们。”瞎子继续道。

    初新看了看无声无响的达摩,又低头瞧了眼那木盒,摇头叹息道:“既然你们一开始就想要这个盒子,何不直说,非要转弯抹角地给我定个罪。”

    瞎子也笑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们本来就是要找你的麻烦,用什么样的理由还重要吗?”

    初新承认道:“确实不重要。”他的手仍凭空伸着,盒子就放在他的掌心,仿佛在等他们来取。

    为首的瞎子满意地走到初新面前,虽然看不见,但他的步履轻快而稳定,显然听声辨位的本领并不差。

    他的手准确无误的探向了那个木盒,他的耳朵没有听见任何风声,他的身体也未感觉到任何气息的流动,他知道初新没有任何动作。

    不过就算初新有动作,他也自信绝对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反制住,他的手上有二十年的功夫,河洛一带论擒拿手,他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达摩在初新面前,许伯纯在角落,他们都没有任何动作。

    初新也是。

    瞎子的手触碰到了木盒,他脸上的表情开始因为兴奋而有些扭曲。

    他抓住了木盒,那本就不难,因为木盒并不大,而瞎子的手却大得出奇。

    他很快就能完成宝公沙门交给他的任务。宝公沙门曾许诺,谁能拿到达摩贴身携带的木盒,谁就能成为“蝙蝠”的下一任盟主。

    那意味着男人梦寐以求的所有,意味着能与“星盟”、“古树”抗衡的强劲实力。

    他不在乎自己是丝线操纵下的傀儡,他只想让自己从一个让人鄙夷的瞎子变成权倾一方的武林豪强。

    那似乎已触手可及。

    可他的笑容很快冻结。

    他发现,无论他用怎样的劲力妄图举起那个木盒,木盒都纹丝不动,就像被牢牢地吸在了初新的掌心,甚至就像是连筋带皮般粘在初新的手里一样。

    他冻结的笑容跑到了初新脸上。初新道:“这样东西,心术不正者往往拿不动的。”

    瞎子有些惊愕,旋即一拳朝初新的面门攻去。他知道初新玩的什么把戏:将真力灌注于手掌,让内息如漩涡般涌动,自然就能在木盒下方产生强大的吸力。所以他确信,只要让初新分心,手上的真力涣散,再趁机抢夺木盒,便能得手。

    初新果然撤双手回防,架住瞎子的拳头,木盒悬在了半空,将要落下。

    瞎子的另一只手早已在下方恭候多时,只待木盒入他手掌。

    可木盒没有掉在他的手心,掉在他手心的是他自己的拳头。

    他的左手被他的右拳钉到了地上,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两只手的指骨似乎都碎了。

    木盒回到了初新手里。

    “神禽长老是阁下的什么人?”初新质问道。

    瞎子已疼得说不出话,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初新顾自己说道:“昔年神禽长老化五禽戏入拳掌,观百兽生活作息而悟道,纵横江湖十载难遇敌手,可我听说他的两位亲传弟子早已死了。”

    瞎子的神情缓和了,看起来没有那么痛苦。

    可初新总觉得,是另外的痛苦麻痹了他。

    “没错,他们被一个女人害死了。”瞎子说。

    “世上最美的女人?”初新问。

    其实他并非不知道这段往事,只是明知故问而已。他的老师时常扼腕叹息的十件事情之中,就有神禽长老两位弟子离奇死亡这件。

    据说,他们的死和青木夫人有关。

    “是她。”瞎子并没有遮掩。

    “那么,你是谁?和神禽长老是什么关系?”初新又问。

    瞎子没有回答,只是从嘴里发出一阵山雀的叫声。他们行动时,就以各种鸟兽的叫声为讯号。

    这次叫声的含义是:杀人灭口。

    众黑衣刺客朝初新和达摩冲来,初新扼住了瞎子的咽喉,试图以此要挟,逼退刺客。

    达摩仍是念经盘坐,不为所动,就好像佛堂内发生的事情与他无关。

    “让他们后退。”初新对瞎子说。

    “绝没有这个可能。”瞎子用一种残酷的笑宣示着自己对死亡的无畏。

    也或许,他早知道初新无法下手,那是一种嘲弄般的自信笑容。

    刺客们的短刀越来越近,十余名刺客由十余个不同的角度朝初新攻来,他已是插翅难逃。

    这种危急关头,人的感觉却似乎更加灵敏,因为初新听见距佛堂不远处,竟隐约有琴声传来。

    而且琴声越来越响,越离越近。

    杨淮松了口气,坐了下来。

    就算屋瓦滑不溜秋,屋顶无论如何,都比乱糟糟的平地要安全。

    安全得多。

    杨淮不禁感慨,幸亏他的祖父教授给他“鹏展翅”的心法,否则他很难轻易脱身。

    “鹏展翅”的要诀是要在丹田存两口气,一口用来高高跃起,另一口则供其在空中踏物上行,只要第二口气未松之前有借力之处,人便可翻越三丈高墙。

    美中不足的是,这种方式对气力的损耗太大,难免会脱力很久。

    他已经见识到了那帮武僧的厉害,他从未想过寺庙中这群吃斋念佛的和尚会有如此矫健的身手,如此刚猛的气力,他觉得再追下去会有性命之虞。

    他朝下俯瞰,发现寺内的人好像已不再朝一个方向涌去,这令他感到疑怪。

    当然,他很快就想通了:大概有些人在抄近道,准备围堵初新。

    他不想继续为杀初新而冒险,没有这个必要。

    他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夏夜凉风的清爽,睁开眼睛时,身旁已站着一个人。

    杨淮显然很惊讶,可当他看清这个人的脸后,又不那么疑怪了。

    司马笙的俊脸就算多了个可怖的、乌漆抹黑的洞,也依然让人感到舒服且亲切的。

    “原来他把你放了。”杨淮笑道。他很自然地又将脑袋掉转,去看底下追逐奔逃的人。

    司马笙笑得一点都不自然。

    “我知道是你,杨淮,”他说,“我知道你的家族背叛了所有人。”

    杨淮的笑不见了。就像阳光瞬间被阴云遮挡住,火被冰包住。

    “你在说什么,我实在听不懂。”他平静地陈述着。

第二五六章 对质

    杨淮的父亲是个风流成性的人,他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继承他在两性方面的天赋,所以给杨淮取了个极富风月色彩的名字。

    秦淮自古就是烟花之地,只不过“秦淮”这个名字是唐代以后才改称的。

    乌衣巷、朱雀街、桃叶渡等处,都是高门望族居所。

    高门望族的居所附近,总是有数不清的失乐园。

    杨淮的父亲向往在淮水两岸定居,但出于政治形势和家族发展的考虑,他还是选择留在襄阳。

    不同于父亲,杨淮一点儿也不好色,他行为检点,沉默寡言,家世显赫,自然顺理成章地成了“荆襄六君子”。

    可惜背叛是寄宿于杨家血脉中的因子,就像杨淮的祖父背叛了他的至交好友,杨淮的父亲背叛了他的结发妻子一样,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司马笙在问初新是否有怀疑对象时,初新就曾提到过杨淮。

    “他太安静了,安静得就好像六君子中没有这个人那样。我不相信太安静的人,因为很难测知他们在想些什么。”初新说。

    司马笙叹道:“仅仅是怀疑,你就让我冒这么大的险,把寺里的人都引开?”

    可现在他已确信初新的判断。

    或许是杨淮的举动让他过分敏感,也许是杨家长于背叛这种刻板印象左右了他的判断。

    他对杨淮说:“杨家的好处是什么?”

    杨淮没有应答,也许他认为这个问题没有回答的必要,也许他因为某些情感和原因开不了口。

    “你为什么突然跑到这里来?抛下了唐觞他们。”司马笙继续问道。

    杨淮终于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似乎他也瞧出这是司马笙最为怀疑他的地方:“我不喜欢冒险,地面上的人实在太多,太难对付。”

    “你并不是个怕死的人。”司马笙道。

    “我当然不怕死,我只是怕自己死得毫无意义。”杨淮反驳道。

    司马笙道:“我知道,你一直都是个聪明人,所以你当然应该明白,其他家族陨殁之后,杨家孤掌难鸣,迟早会成为子先生的案头肉。”

    杨淮重新陷入了沉默,好像在思考司马笙所说的话。他当然不会开口,那意味着承认自己犯下的事情。

    佛堂,十余把剑形成的网已笼罩着初新,他每一寸的退路,每一分可以反击的余地皆被封死。

    同样陷于困境的,还有如磐石般端坐着的达摩。

    初新从不相信有人能在生死关头保持极端的冷静,可他此刻却必须承认,猩红帽兜下的那张脸没有任何怯意,甚至,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浮现。

    他的剑已不在腰间,他是个手无寸铁的人。

    可他还没丧失信心。

    对于剑客而言,信心远比剑更重要。

    他开始明白这个道理。

    他夹住了从身前来袭的一柄剑,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和奇诡的力道改变了它运行的方向。

    于是那柄剑扎入了他身后刺客的右臂,那名刺客手中的剑立刻垂了下去。

    然而这仅仅是两个人而已。

    其余的剑依然如亘古不变的星辰般,环绕于亘古不变的轨道之上,拥有亘古不变的破坏力。

    琴声悠悠,已至佛堂前。

    如此间不容发的时刻,初新的全身心仿佛都被这阵琴声统摄,他惊讶地发现,除了达摩,其他人也都一样。

    剑锋止于原地,瞎眼刺客们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种庄严、肃穆的神情,甚至带着柔和的宝光。

    他看清了弹琴的人:一袭白衣,两鬓霜雪,双眉常蹙,不修边幅。

    他认得这个人,这个人是曾来一家酒馆演奏过的高琴师。

    高琴师盘膝坐在担架上,由四个面目清秀的琴童抬着,慢慢地从夜色中溶渗至佛堂的烛光里。

    琴童皆莫约十二岁的年纪,抬担架却稳当得很,没有半点摇晃。

    身后的达摩突然开口:“琴师,你的琴声十几年来都未曾变过。”

    高琴师皮笑肉不笑:“我的琴技每一天都在进步。”

    达摩摇摇头,道:“我不听技,只听到了琴声中的执意,十几年过去,还是很浓厚,没有任何增减。”

    高琴师冷冷道:“正因如此,你不知我琴技已进步了很多。”

    “此话怎讲?”达摩问。

    高琴师的眼神似到了远方,他用虔诚而低微的声音解释道:“因为我已懂得克制我琴音中的情思,我的执一天胜过一天,然而我表现出来的永远只有那一部分。”

    达摩叹道:“这么说来,你的琴艺的确已远胜当年。”他补充道:“懂得克制的情感,总是比倾泻而出的更饱满,更真挚。”

    初新疑惑地望着他们,也惊讶地瞧着周遭的刺客,他发现佛堂内的时间似乎静止了,静止得连根针都无法落下。

    “我早该知道是你,我早该知道你没有死,”高琴师不再抚琴,他的手指停在了震荡的琴弦上,“从我第一眼见到你身披红袍的时候,我就隐约有这样的预感。”

    初新发现自己脑海中也有根琴弦缓缓地恢复了平静,这时他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血泊之中,横七竖八地躺着瞎眼的刺客,他们的剑以微妙的姿态刺入了同伴的身躯。

    身躯与身躯之间是剑,剑与剑之间是残破的身躯,他们被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连缀成为一个整体。

    初新很快看清了各柄剑的剑路,他发现其实这些剑路和原本的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只不过在要害部位上偏离了几寸而已。

    几寸已足够让剑锋刺穿另一个人的肋骨与横膈膜。

    “摄魂术?”初新轻呼道。

    如果不是摄魂术,那几寸的差距当然不会产生,生与死的界限也就并不会那么分明。

    “确实是摄魂术。”达摩道。

    率先发难的那名瞎眼刺客仍捂着手,颇惊异地捕捉着周围的动静。

    他发现自己的同伴已在瞬间成为了一片死寂。

    对于一个瞎子而言,世间最恐怖的就是死寂。

    “但是对你不起作用。”高琴师对达摩道。

    达摩沉吟着,开口道:“确实。”

    他突然出手,红袍中射出一股劲风,高琴师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即刻感受到了刺痛,双指所压的琴弦断裂,残余的震荡仍在琴面上短暂演绎,发出一种让心脏觉得郁闷压抑的声音。

    初新长长舒了口气,他发现自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因为刚刚的他正被这种声音统摄着,陷在恶魔的低语中无法自拔,更糟糕的是,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猛地发现,被自己制伏的瞎眼刺客并没有捂着手呻吟,并没有惊异于伙伴的死亡,而是抛弃了长剑,举起短刀,立在自己的身侧。

    他看见的,不过是又一层幻觉罢了。

    现实是,短刀已落下。

    屋顶。

    夏夜的风闷而热,让人难以清醒理智地思考。

    杨淮和司马笙却都不得不保持高度的紧张和冷静。

    因为他们彼此都意识到了他们所谈论的,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诚然,子先生为我们的家族提供了许多政治上的保护,可那并不能持续很久,”司马笙继续道,“他怕我们根基扎实之后,成为威胁他后代的族类,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我们羽翼渐丰的时候斩断我们的翅膀。”他整理了一下衣袖,补充道:“子先生绝不会遗漏任何隐患,他的心很狠,思维也很缜密,你觉得杨家能够明哲保身么?”

    杨淮终于松了口:“我并没有出卖你们,我的父亲族人也是,他们只是回答了子先生的问题,我只是报告了我们几个人和初新的行踪而已。”

    司马笙点了点头,似乎对杨淮的反应表示满意:“怪不得你用在方便上的时间比其他人要多,甚至比生性墨迹的吴惆吴怅还多。因为你要和子先生的下属接头。”

    杨淮叹了口气:“我并没有打算瞒着你们,可是我也怕你们误会。”

    司马笙笑了:“当然,当然不会有什么误会,我们几个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好朋友,只要五大家族联合起来,定然有制衡子先生的办法。”

    杨淮相信司马笙的话,可他认为,那会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司马笙拍了拍杨淮的背,道:“和你接头的是什么人?我们可以从他开始想办法,寻找突破口。”

    杨淮侧着脸,望向司马笙的眼睛。

    他的眼睛温柔得像春日的江南湖泽,每个少女都会因他真挚而热切的眼波沦陷,他的目光像在告诉你:世界还未走到尽头与末日,无论如何都不必放弃,都该朝好的方向望去。

    杨淮终于被他们的友谊打动,或者说,他被那种独特的夏夜氛围所感染,缓缓吐出几个字:“薛财,胖胖的薛财。”

    言罢,他就低下了头,像个犯错的孩子那样躲避苛责的眼神。

    所以他也没有瞧见司马笙嘴角涌现的那抹狞笑,情不自禁,喜不自胜。

    “司马,你说,我们有胜算么?”他刚想这么问,可还有几个字没有说完,一柄短剑就由他的背后刺入,贯穿了他的前胸。

    他余下的话语因呼吸困难而被他吞咽,杳无影踪。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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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春风客介绍:
“剑刺入胸膛的那一刻,你想到的是什么?”“江南的梅雨,洛城的春风,山坡草坪上情人的细语,从剑锋中传来的对手的心跳。”他想了想,觉得这答案并不完整,随即又笑了笑,补充道:“还有一家酒馆的美酒。”“就没想过自己会死吗?”他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话。他披着猩红的长袍,立在风雪中,驻足观望了很久,忽然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说道:“死亡与我说的这些比起来,太微不足道了。”面前的皇都已四分五裂,大火烧遍每一栋房屋,浮图在云端倒塌,两滴泪从他的眼中滑落,化作希望种在大地之中。洛阳春风客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洛阳春风客,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洛阳春风客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