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零一章 言谈
“不能过分听女人的话,”宝公沙门对元子攸说,“就算你除掉了我,她们也会把你蚀骨剥皮,一点点把你掏空的。”
他的手搭在元子攸肩头的一刻,元子攸的衣衫便被冷汗浸湿了。
“听女人的话没什么大的坏处,有个女人朝夕相处,总好过天天瞧见你这个丑和尚。”青木夫人说。
宝公沙门冷眼一横,嗤笑道:“你不过是被自己那双愚笨的眼睛蒙骗了而已,世人千面万相皆是虚幻,又何必执着呢?”
青木夫人反诘道:“可为何世间还有美丑之分?为何怀春的少女见到俊美的少年,心会砰砰地跳?这都是自然的法则,并非虚幻。”
宝公沙门淡淡道:“那为何刚才你所见的我,已不是此刻的我?”
青木夫人道:“为了对付你,我花了很多功夫,很多心力去研究摄魂术,这旁门左道简直比我的易容术还要可怕。”
宝公沙门笑道:“易容术不过雕虫小技耳。”
青木夫人自顾自说下去:“古树的情报网虽广,摄魂术的秘密却实在难以打听,直到我近来重新听到了一个人的琴声。”
宝公沙门有些好奇:“是谁的琴声?”
“洛阳最好的琴师只有那一个。”青木夫人说。
“传闻是高渐离后人的高琴师?”
“是的,据说琴师不是他的外号,而是他的名字,”青木夫人道,“他是个很出色的琴师,也是个很可怜的人。”
宝公沙门道:“可怜?我听说他变成疯疯癫癫的样子,全是因为你。”
青木夫人叹了口气,道:“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亏欠过男人,只有他是个例外。”
宝公沙门觉得有些滑稽,他强忍笑意应了句:“哦?”
他绝不认为在青木夫人那里,男人会有任何例外。
青木夫人并未理会他的讽嘲之意,道:“他的琴艺天下闻名,可鲜有人知晓,他的内功也臻化境。”
宝公沙门道:“我听说高琴师能以琴声伤人,有此境界,内力当然不会太差。”
“星盟的首席刺客轻尘暴毙,便是他做的。”青木夫人道。她的言语之间透着骄傲,因为轻尘是高琴师的知音,而高琴师却为了她杀死了轻尘。
“有这种事?”宝公沙门显现出了震惊之色。轻尘的死在江湖中仍是个谜,可谁都不会去怀疑高琴师,大家都知道高琴师的朋友很少,轻尘是他为数不多的知音。
“他杀死轻尘所用的手段正是摄魂术,这是一种用气息来扰乱周围人视听的本领,”青木夫人道,“我在他身上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弄清楚了摄魂术究竟是怎么回事。”
宝公沙门冷笑:“还是重操旧业了。”
青木夫人并不恼火。倘若她要回应所有这样的讥讽,恐怕她早就疯了。她微笑着说:“这种事情可以看得开些,如果是为了品尝**的快乐,是我自己愿意做,那也就没什么大不了了。”
宝公沙门道:“所以你才能找准我气息的漏洞,从特定的角度看到我的真身?”
青木夫人道:“差不多是这样。”
“在此之后,你要如何处置达摩?”宝公沙门问青木夫人。
“和你一样,用铁链拴起来。”青木夫人轻笑道。
宝公沙门也笑了:“要拴住老僧,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青木夫人道:“中了春风的毒,难道你觉得自己还能走?就算你内力再怎么深厚,武功谋略再怎么高超,终究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宝公沙门道:“既然我和他们一样中了毒,为何他们倒下了,我却还好好的?”
青木夫人的两梢柳叶眉几乎快要缠到了一块儿,她意识到了事情有些微的不妙。
如果春风之毒没能封住宝公沙门的奇经八脉,凭她和她手下的女娃娃,断然不是宝公沙门的对手。
青木夫人再笑时,笑容已有些勉强:“你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用气息压制着毒性的发作而已。可那不过是徒劳,倘若不提前服下解药,就只能等待全身筋骨酸软三天才行。”
宝公沙门伸出臂膀,紧握双手,又松开,像在做给青木夫人瞧。
青木夫人的面色铁青。
元子攸和鹿雪也纷纷变了脸。
他们都像吃了半斤还没熟的橘子。
“你总是把手下那些女人当作是没有情感的机器,以为她们都和你一样牢不可破。你错了。”宝公沙门道。
“什么?”
“她们虽早经男女之事,心智却远没有你那么成熟,”宝公沙门的嘴角上扬,“所以她们难免会爱上一个懂她们、体贴她们的男人。”
青木夫人的瞳孔收缩。
“拿菊作为例子吧,你知道她最担心和害怕的事情是什么吗?”宝公沙门的肉瘤耷拉着,显得瘆人可怖,“你了解她锁骨边上有颗黑痣吗?你清不清楚其实她的**远比看起来强得多?”
鹿雪听到这里,已忍不住想呕吐。
元子攸皱起了眉头。
从不失态的青木夫人终于有了怒意:“你假借菩提流支的身份和样貌找我,原来不止是为了针对那家伙。”
她一直将记忆中的红袍人唤作“那家伙”。
“你自以为看穿了我的伪装,为我设下绊绳,殊不知你一直在我的陷阱里打转,”宝公沙门大笑,“还有那个浑身像块木板的竹,你知不知道,其实她最喜欢的不是男人,而是女人。还有梅,她身上的香味真浓,让人沉醉......”
“够了!”青木夫人已近崩溃,怒不可遏地阻止了宝公沙门继续往下说。她心目中按照自己完美复制的弟子们,竟然被一个又老又丑的和尚骗得团团转,这是她无法接受的事实。
“也许你偶尔也该跟她们谈谈心,甚至你如果告诉她们我就是菩提流支,或许就不会到这个地步了,”宝公沙门露出了残酷的笑意,“可惜她们告诉我,你从不把她们当成自己人,从不与她们交心。”
青木夫人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道:“我怎么会想得到,和尚居然会打女人的主意?”
宝公沙门道:“在我眼中,她们不过是人罢了,有血有肉,有欲有执,我要做的只是找到那些软肋,让它们为我所用。”
青木夫人道:“你想说,你不是执迷于她们的色相?”
宝公沙门道:“绝不是。”
他承认得很爽快。换做其他男人说出这样的话不会有任何说服力,而由他讲出却字字皆真,容不得旁人不相信。
他好像确实已将男女之情看得很淡,好像确实已把人当作一滩肉那么简单。
青木夫人叹道:“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能够活得比元雍、宋允他们都长。”
宝公沙门道:“为什么?”
青木夫人道:“因为你几乎没有弱点,没有嗜好。他们却或多或少都有牵挂和羁绊,你却没有。”
宝公沙门道:“有些事情,他们还没看破。”
“可是你这样的人也很悲哀。”青木夫人道。
宝公沙门缄口。
青木夫人继续道:“因为你已经不懂得何为快乐了,你的人生中没有一丝一毫令你振奋的事情。”
宝公沙门额角的肉瘤发出了难以察觉的颤动。
他周身的气息迅速蔓延,让他的脸看起来变得扭曲古怪,一连变换了几十种样貌,其中甚至还有美貌的女子和面白无须的男人。
青木夫人的神态严峻起来,元子攸和鹿雪也被那气息震慑得坐在原处不敢动弹。
一道剑光从天而降。
青色的、古老的剑光。
第三零二章 背刺
那道剑光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宝公沙门身后,顺着他的左肩劈下,宝公沙门动也不动。
这一记斩击没有多少人能够躲开,它实在太快,太过迅速,又是由背后袭来。
仔细看来,那并非钢制长剑的寒光,而是一种温暖的、如春天的青芒。
众人的呼吸皆停止,高台上只有一阵急促的喘息声。
那阵喘息是由那柄剑的主人发出的。
初新挤开了二十三个人,爬了八十一道台阶,用极快的速度赶到了宝公沙门身后,拔出了他的剑。
他使出了全身的力量,看准了宝公沙门背后的要害,用最粗暴也是最简单的方法砍下。
就在此时,又有一人由侧方突刺而来,瞄准的却并非宝公沙门,而是宝公沙门身前的一段位置。
杀手无名,总在最意想不到的地点出现。
这本是一个必杀的圈套:倘若宝公沙门察觉到了身后避无可避的斩击,甚至还能躲开,那么无名所刺向的地方就将刚好是宝公沙门的腰眼。
可惜经验丰富的猎人能嗅出陷阱的味道,顷刻间,宝公沙门的身形变换了三次,他的身体就像蛇一般柔软且滑腻,初新和无名都没能沾到他分毫。
“我们又见面了,年轻人。”宝公沙门转过身,面向着初新,笑道。
初新望着手里的断剑,叹道:“如果七月没断的话,这一剑该能砍到你的脖子。”
宝公沙门道:“这一剑的速度的确很快,我虽然并非无法闪躲,可还是得承认,当世能躲开此剑者,不出五人。不过,你也该想想,为何你的出剑会突然快了那么多。”
初新掂量着手中断剑的分量,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他说:“剑断了,挥舞起来就轻了,速度便自然变快了。”
他脑筋转得很快,这道理也并不难想通。
宝公沙门道:“长剑虽适合斩杀,剑身却难免太重;短剑灵活精悍,却只适合近身格杀。平衡长短轻重,本就是一名优秀的铸剑师该要考虑的事情。”
“铸造这柄剑的,是个很普通很平常的铸剑师,”初新微笑着说道,“他一生中最大的乐趣是喝酒,第二大乐趣才是铸剑。”他想了想,补充道:“他甚至还不能算作是个铸剑师。”
那个铁匠经常摸着酒糟鼻,醉醺醺地用粗糙健壮的手指揉搓着初新的头皮,初新有时真的很好奇他是如何将“七月”冶炼打造得那么精致的。
“这种人才是真正的铸剑师,”宝公沙门说,“因为他已经把生命交付给了他的剑,他的剑便有了灵性。”
“可惜剑已断了。”初新叹惋道。
“断剑一样可以杀人。”宝公沙门道。
“我不关心断剑能不能杀人,我只在意红袍之下藏匿的究竟是什么秘密。”初新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让宝公沙门的脸色迅速难看了起来。
“事到如今,你还不愿承认吗?”初新问。
“承认什么?”宝公沙门反问。
“承认那个在夜里身披红袍杀死众多武林好手的人,就是你,”初新道,“承认那夜金谷山庄的大火,是你做的好事。”
宝公沙门发出了一声惊奇的赞叹,神态却很快平复了下去。他问:“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初新没有急着列数他的证据,而是缓缓说道:“人都说洛阳城的宝公沙门妙算无遗,能知过去未来五百年事,可我却不信。”
宝公沙门道:“老僧自问占卜算卦还未出过差错,你缘何不信?”
初新道:“过去已经注定,无法更易,未来却有无限可能,如何算准?”
愿意相信明天是崭新的人,未来一定会如期造访他。
初新就是这样的人。
宝公沙门道:“世间就是有如此玄奥的事情,你不相信,那是你自己的事,我不会来尝试说服你。”
在一些人的观念里,命运中的幸与不幸都是注定了的,不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
“你说他就是近来行凶、屡屡杀死江湖名人的红袍人?”青木夫人忽然问道。她无比惊讶于初新的推论。
“不全是。”初新道。
“不全是?”青木夫人失笑道。
“是的,”初新道,“这个披红袍的组织古天竺已有之,里头的人都自称为达摩,意思就是智慧博通。”
“达摩?”元子攸问道。
“没错,正是立于场下的那个达摩。”初新道。
“果然是他,果然是他......”青木夫人喃喃道。
“是他,也不是他。”初新又一次纠正了自己的话语。
“你究竟在说什么?”元子攸呵斥道。
“我早说过,达摩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成员皆身披红袍的组织,”初新道,“立于场下的那个达摩不过是组织的一员罢了。”
“你的意思是,死去的那些江湖人士中,有部分是达摩这一组织所为?”鹿雪耐心地听着,直到此刻才插了句嘴。
“正是,”初新肯定道,“这个组织明面上从事的是传教活动,其实也在以一些非正当手段惩处罪恶。”
“从本质上说,我和他们没有什么区别。”宝公沙门笑道。
“你说得对,”初新也笑了,“或许二者本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
他停顿了片刻,道:“只不过你身披红袍杀人是为了栽赃嫁祸,顺便完成你一统江湖的野心。”
宝公沙门道:“哦?”
初新道:“你所立的那些预言,每个要实现起来都不是简单的事情,为了树立你的威信,你必须亲自去完成预言,再不济也得引导事情向你所预言的方向前进。”
宝公沙门道:“听起来好像确实是这样一个道理。”
他脸上再也见不到那种被揭穿的窘态,也许是他的肉瘤在片刻间又长大了几寸,遮挡了他眼中所有的情绪。
初新道:“可是徘徊在阴影中的人,终究是会嫉妒正大光明沐浴在阳光下的人,达摩在洛阳的影响力很快就超过了你,你发现了达摩这一组织的秘密,便穿上红袍,冒充达摩,铲除异己,顺道还能把罪名推卸给他。”
宝公沙门道:“很不赖的假设。”
他苍老褶皱的面孔竟精神了许多。
初新道:“最强大的力量绝不是具有实形的,而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权力、恐惧,还有信仰,都是令人生畏的武器。”
宝公沙门道:“确实,懂得利用这些的人,一定会无往而不利的。”
初新道:“也不见得吧,元雍、宋允他们不正是前车之鉴么?”
宝公沙门冷笑道:“他们学得还不到家呢。”
初新点了点头:“他们确实不如你,所以你还活着,他们却死了。”
他叹了口气,似乎是想起了某段往事。
宝公沙门道:“我们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都在竭尽全力掌控自己的命运,仅此而已。”
“这么说,你也相信命运是可以更易的了?”初新刻意刁难道。
宝公沙门没有应答。
初新并无在言语上放过他的意思,趁势说道:“你说得没错,人都在努力掌控命运,可那并非建立在伤害别人的基础之上,亏你还披着一身僧袍,于白马寺读了几十年的经书。佛祖渡人苦厄,舍身成仁,你根本不配成为他的弟子与信徒。”
宝公沙门沉下脸:“一只猴子,也配做世人的信仰么?”
他干笑了几声,略显疲惫地问了句:
“你相信有佛这种东西存在吗?”
第三零三章 暗号
年轻的白马寺,年轻的僧人。
洛阳总有初升的太阳,世界上也总遍布青春洋溢的人们。
台阶扫得很干净,上面的落叶被一片片收罗至寺院内的幽林中,倒在地上用作肥料。
他刚刚将扫帚与畚箕放回原位,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珠,长舒了一口气。他还在体悟新近传自天竺的禅法,这支被中土僧人诟病为“妖法”的佛教派别宣扬的理念很对他的胃口。他不喜欢看经书,禅宗推崇不立文字;他习惯四处跑来跑去,做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禅宗崇尚于日常生活饮食之中悟道。
他不懂为何禅宗会被视作“旁门左道”。
“倘若每个人都能成佛,佛成了什么?”他的师父告诫他。
“我总觉得,不看经书悟道,是件很不靠谱的事情。”大师兄挠挠头,歪着脑袋跟他说。
“我才没想那么多,每天都有的吃就好。师哥,偷跑出去玩吗?”小师弟永远是那么调皮,他想讨论佛理时,小师弟只惦记着去外头玩。
尽管没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可“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的故事仍然深深打动了他,他每天都会望着庭院里的花朵出神,顾不得念那些枯燥的经文。
这天,他躺在牡丹花旁,静静地望着棉花般的云朵,嘴里叼了一根细木枝。
“你在看什么?”他的视线忽然被一双大眼睛遮挡了。
“看云。”他回答。
“云有什么好看的,有我好看吗?”大眼睛笑道。
“确实没有。”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大眼睛不笑了,她仔细盯着他的脸,打量了很久,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你真是个有意思的和尚。”
有意思的人很多,和尚也不少,可有意思的和尚,天底下是找不出几个来的。
“不过,你还是挡着我看云了。”
她只能让到一旁,嘴里念念有词:“明明不如我好看,却还是盯着云看个不停。”
他淡淡回复道:“因为我本就是要看云,不是想看你。”
“怪人。”大眼睛撇嘴道。
忽然,她惊声尖叫起来,静谧的庭院内突然多了四个奇怪的人,一人鹤发长须,一人年轻潇洒,一人头戴斗笠,还有一人脸上有道长长的疤痕。他们看起来各不相同,却有一点相似,那便是他们满脸皆是肃杀之意,身上的气劲散发时,花朵仿佛都会枯萎。
“你们是谁?”看着蓝天的他看似漫不经心地问。
“要来找我麻烦的人。”大眼睛说。
“你找了别人的麻烦,就别怪我们来找你的麻烦。”脸上有疤痕的人说道。
“我只不过是偷了些东西而已,何必对我穷追不舍?”大眼睛说。
“那些可不是一般的东西。”年轻潇洒的男人厉声道。
“江西龙九的剑,开山掌熊哭的家传宝珠,还有神行无迹再冬的翠玉手杖,一般人连碰都不敢碰。”鹤发长须的老者附和道。
“我可不是一般人,女孩子家家缺钱的时候,往往就不再是一般人了。”大眼睛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云朵仿佛都停下脚步凝望欣赏。
僧人瞥了她一眼,吐出了嘴里的细木枝。他的僧袍垂在地上,腿不停地晃悠着,慵懒地瞧着来找麻烦的四个人。
“那些东西可不仅仅是值钱这么简单,”戴斗笠的人发话道,“它们是一种象征。”
“什么象征?”大眼睛问。
“不可侵犯的象征。”鹤发老者道。
脸上有疤痕者似乎生怕大眼睛不能理解老者的话,解释道:“那意味着你不能随意地去偷拿这些东西,因为这会让他们很没面子,他们这种人不能接受自己没有面子。”
“为了他们的面子,你们就要不停地追赶我?”大眼睛说。
“你还没有给他们一个交代。”年轻男人说。
“什么交代?东西我已出手了,你们找我也没用。”大眼睛索性坐在了僧人脑袋旁边,也晃起了她的腿,耍起了赖。
“那么,你就去死。”疤面男说。
“死”字落地,疤面男的手已弯成虎形,朝大眼睛的咽喉掐来。大眼睛的眼睛呆滞,瞳孔也收缩,她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的行为竟会招致如此凶狠的惩罚,疤面男的动作也快到她难以想象。
“啊!”她叫喊起来,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她听见另一个人的惨叫。
当她松开手,睁开眼时,她发现自己毫发无伤,疤面男却已捂着手在地上打滚。疤面男的三名同伴都惊讶地望着自己身旁的年轻僧人,这引得她也低头看着他。
他仍是在看天上的云,只不过嘴里叼着的不再是一根细木枝,而是一片落叶。
那片落叶不知何时飘到了他嘴里。
“你等着,等着。”疤面男从地上匆匆站起,和三名同伴飞身掠过高墙,翻出了白马寺。
“他们说的是谁?”大眼睛问他。
“我怎么知道?”他说完,就开始嚼嘴里的落叶,嚼成一点点的碎片。
“是你帮我解了围?”大眼睛又问。
僧人的嘴片刻停顿,忽地将落叶片全数吐出,道:“你快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大眼睛叹了口气,道:“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无论我去哪里,他们都会找到我。”
僧人忽然坐起来,问道:“你为什么要偷那些东西?”
大眼睛黯淡了些,道:“每个人都有难熬的时候。”
僧人道:“你要是实在没地方去,就住在这里吧,白马寺这么大,总有你的栖身之所。”
大眼睛哼了一声,轻笑道:“让我和一群和尚待在一块儿,我才不愿意呢。”
那一瞬间,僧人仿佛瞧见了于西天论法的诸佛,拈花的释伽和微笑的迦叶。
白马寺的饭菜很素,大眼睛却很喜欢,她觉得这样吃不胖。她很担心自己的身形走样,可她又吃得很快很多。
僧人自己吃饭的时候并不觉得饭菜很香,可见到她吃饭的样子却开心得不得了。
她睡在佛堂左侧第二座佛像背后,僧人会起得很早,连续敲十下木鱼作为信号,提醒她该起早离开佛堂,以免被诸比丘发现。
这天,他在扫落叶时,发现她正摸着肚子,望着庭院里枯萎的花发怔。
“参禅呢?”他打趣道。
“没有。”她很不自然地晃起了腿,大眼睛里藏了许多话。
他没再多问,又躺下望天上的云朵。
不多时,她忽然凑到他额头边上,道:“参禅这么好玩吗?能让你心甘情愿当一辈子和尚。”
他一时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愣愣地点了点头。
她显得有些愠怒,狠狠地用脑门撞了他的额头,可疼的还是她自己,他却一点儿痛感都没有。
“我怀孕了。”她说。
“哦。”他说,如此轻松,如此随意。
“我想有个家。”她说。
“去找孩子的父亲。”他仍是淡漠。
“他死了。被龙九一剑杀了,”她说,“龙九的剑一向很快。”
言语间没有丝毫伤感和惋惜。
僧人沉默了一会儿,道:“龙九的名头的确很大。能在豪杰辈出的江湖中立名,他的本事绝不小。”
“难道你不喜欢我?”她没有再与僧人纠缠关于龙九的问题,直截了当地问。
僧人起身,道:“你这么问,不是因为你喜欢我,而是因为你需要一个依靠。”
没等她开口,僧人便移步走出了很远,道:“另外,我是个出家人,还要清修。”
大眼睛尚未反应过来,僧人已没了踪影。
翌日,清晨,佛堂。
木鱼声声响着。
僧人踏着初升的朝阳走入佛堂,这些天,他的手已养成了习惯,能够条件反射地敲下十次,不多不少。
可是,大眼睛却没从左侧第二尊佛像背后走出来。
他叹了口气,准备转身离开。
然后他就发现大眼睛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木鱼呢,你今天只敲了九下。”大眼睛笑着说道。
他站在原地,怔了很久。
第三零四章 一念
“我相信。”初新道。
他的面容虽憔悴,也有些不再年轻了,可他的眼睛仍然明亮。
那种明亮的目光是最让女人动心的,因为它意味着决心和勇气,意味着他有信心面对所有困难的局面。
“既然世上有佛这种东西存在,为何人间的困苦烦恼还会这么多呢?”宝公沙门质问道。
“如果没有人间的烦恼困苦,也就不会有佛这种东西了。”初新答得同样巧妙。
倘若人人都智慧圆通,人与神佛便无所谓区别了。
“在我看来,佛是可笑的泥像,如果世上真有这样的人,那么我不能容许那个人不是我。”宝公沙门未被肉瘤遮挡的眼中竟流露出痛苦之色。
那神情让初新感到惊讶,因为他从未想过宝公沙门还怀有人类的情感。
像他这样武功权谋都已达到顶峰的人,早就应该抵达了太上忘情的境地。
“如果你是佛,那该是件多么糟糕的事,在我的想象中,佛总算还要好看些。”初新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功力不如宝公沙门而停嘴,相反,他在尝试激怒宝公沙门。
倘若他的这一举动能够达成目的,那便证明宝公沙门绝非他原本以为的心如木石的人。
可惜他的言辞太轻了,根本不足以令宝公沙门失态。宝公沙门满不在乎地回答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们,这不过是具皮囊罢了。”
曾几何时,他的英俊是整个洛阳城闻名的。可后来不知为何,他的脸上逐渐坑坑洼洼,额角还长出了一个大肉瘤。他的年纪不算太大,外貌看起来却已经像是古稀老人。
人们遗忘了二十年前那个英俊的僧人,只知道洛阳城白马寺妙算无遗的沙门宝公。
还有些人见到的,是阴鸷桀骜的千金会十二楼中雪驹楼的楼主。
宝公沙门额角处的瘤下垂得更加厉害,就像他眼中的痛苦一样更加深沉。
他为什么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催人变老,痛苦也是。
“胡妃生下了个儿子。”僧人望着夜空中那轮月亮,既兴奋又担忧地对大眼睛说。
“胡妃是谁?”大眼睛问僧人,她枕靠在僧人肩膀,顺着僧人的目光,望向了同一轮明月。
可惜她不能从天空那轮玉盘里瞧见僧人的内心,僧人的心如同他眼中的雾那般难以辨析。
“胡承华,她曾经带着个小丫鬟来过白马寺求过孩子。”僧人说。
“求女儿吗?”大眼睛离开了僧人的肩膀,单手托腮,用那双明媚的眸子盯住僧人,问道。
“求儿子。”僧人不为所动,仍旧在看他的月亮。
“儿子?我听说北魏皇室有个奇怪的规定,那就是立太子以后,太子的生母就会被处死。她难道不怕吗?”大眼睛凑近了些。
“她很害怕,怕得要死,可她的眼神,却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平静。”僧人说。
“找你求的吗?”大眼睛调皮地笑道。她的手握住了僧人的手。她的手真温暖,又白又滑。
僧人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可他也没有抓紧那只手的意思,他只是静默地望着那轮月亮,呆呆地出神。他的脸没有红晕,也并未发热,好像全然没有注意到身旁有人一样。
僧人道:“我只不过如她所愿说了些话而已。”
“你怕我?”大眼睛问他。
他凝视着那双大眼睛,道:“不怕。”
“我知道。”大眼睛脸上带着甜蜜的笑。她知道他之所以敲错了木鱼,是因为在乎她,是因为想她想到心不在焉。
可他们之间的关系又仿佛镜花水月般虚无缥缈,时至今日,他们之间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僧人空空如也的表情里,渗淌着点点悲哀,他不知道大眼睛和她腹中孩子的未来会怎样,他只知道
太阳初升。
晚秋的日出很慵懒,北方大地仿佛也陷入了沉沉的睡眠,难以醒转,所以木鱼声来得很迟。
当僧人踏进佛堂时,他的脚步很轻,眉头紧皱,因为他感觉佛堂太过安静,安静得出奇。
他手中的木鱼落到了地上。他发现左侧第二尊佛像居然被挪开了,而大眼睛的铺盖已经消失了。
他的腿忽然因外力而软了,因为有人从他背后重重地踢了他的膝关节一下。
所以他跪了下来。
佛堂忽然变得明亮。
他见到了那些年轻的名人。
龙九、熊哭、再冬......他们都是江湖里赫赫有名的人物。
佛堂两侧已遍布着他的师兄弟,还有他的师父。
佛堂正中,是那双明丽动人的大眼睛,只不过它已失去了往日充满希望和生气的神采,仅仅留下了哀伤和无奈。
他的视线再次发生了变化,他的手被反扭于背,他的脑袋被按在了地上。
他摔了个嘴啃泥。
“你破了比丘的色戒,”他的师父先开口道,“你必须在后院柴房里面壁反省三年,否则你就给我滚出白马禅寺。”
他知道他的师父在保护他,他明白师父的良苦用心。一旦师父率先开口,只要他答应,旁人就不能再对他做什么。
“至于这位姑娘,她本不是白马寺的人,你们完全可以自行处置。”师父努力在撇清他与她的关系。
“可是,看得出来,她怀孕了。”龙九的一名手下说道。他的意思相当隐晦,却也足够清楚,刚一开口,他就被龙九呵斥了。
大眼睛的肚子已不小,与她瘦弱的手臂相比,一点儿也不协调。
僧人想说些什么,他的脸和嘴却被谁的脚踩住了。
“我的剑,是你偷的吗?”龙九只问了这么一句。
“是。”大眼睛近乎哀求般回答道。
她已没有任何拒绝和狡辩的余地。
“好,起码你是个敢作敢当的女人。”龙九道。
“可是,你还是得给我们一个交代。”熊哭厉声道。
“交代,你们到底要什么交代?”大眼睛里有了泪水。
“你偷的东西,究竟都去了哪里?”熊哭道,“你偷东西这件事情,究竟还有哪些人知道?”
大眼睛一个劲地摇头,她的人跪在大佛前,显得如此渺小无力。
她疯狂地喊着“我不知道,不知道”,可周围人只是冷着个脸,根本不理会她的哀求。
他的双手已在地上抓出血印,全身的力量却都已使不出来,两侧各有一人用膝盖抵住了他的手肘,他的背上被封了五处穴道。
他痛苦地祈求佛的庇佑,他希望他的心在那一刻觉悟,到达真正救赎的彼岸。
可那尊金光闪闪的释伽牟尼并未带给他福音和慰藉。
所有的事情在那之后失去了意义,大眼睛的姑娘虽未遭受过分严重的惩罚,却也披头散发,犹如幽鬼般离开了白马寺,僧人听说她腹中的孩子没能保住。
他一直被人戳着脊梁骨,尽管他什么也没有做过,可他走过人前时,还是会被不懂事的师兄弟嘲笑。
他开始佯装癫狂,学那些魏晋名士的作派,服用一些奇怪的药散。
有天在柴房,他突然纵声大笑,那笑声惊动了在佛堂念经打坐的诸比丘。
“柴房的那个师哥又在发什么癫了?”小师弟说。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一发癫准没好事,师父又要放脸色了。”大师哥道。
“这听起来像是觉悟的笑,奇怪......难道他年纪轻轻就顿悟入佛了?”有个老僧人喃喃低语。他记得他曾经的师祖在闭关十二年以后也发出了类似同样的笑声。
“不,这笑声里不是觉悟,而是执迷,他根本没有入佛,”他的师父对老僧人说,“要知道,佛和魔,本就是一念之间。”
第三零五章 虚相
“佛”的意思是“觉悟者”。
觉悟分很多种,佛也是。
然而不论是哪一种佛,都与神仙不同。神仙是掌管天地万物的无所不能者,佛却仍然是人,与普通人最大的区别是,他们的自性已彰显,他们生活在这个世间的一举一动不必斟酌,重新回归到了本能的地步。
宝公沙门身边那层由气息铸成的墙仿佛也与他共生共存,站得近些时,初新能体会到脸上缓缓流淌的那股力量。
究竟要多高的内力修为才能达到扭曲视线、混淆感官的境地?
初新同样感知到的,还有自己后背上冻结的冷汗。
他跟无名已错失了杀死宝公沙门最好的机会。
让他更加绝望的是,即使是如此绝佳的空当,无名与他的联手一击仍然被宝公沙门轻松化解了。
他甚至无法确定在他面前的宝公沙门是否是真身。
可他仍要出语拖延。
他是个耐心的猎手,在静静地等待。
“有件事我还是要承认。”他说。
宝公沙门问:“是什么?”
初新道:“你的确比我以往碰见过的对手都强大得多。”
宝公沙门没有谦虚。他不必谦虚。他说:“我是个觉悟了的人,我知道自己要什么,我的头脑,我的身体,会自觉地去追求那些东西。”
初新道:“我听说佛就是这样的人。”
宝公沙门道:“佛陀会骗人,我不会。”
初新道:“你那些化身,那些预言,难道不都是谎言么?”
宝公沙门道:“那不叫谎言,那只是相而已。世人之所以无法觉悟,就是被这些相蒙蔽了眼睛。”
他忽然如变戏法般于宽大的衣袖里变出了一身红袍,很快地披到了身上,问道:“现在,我是谁?”
初新发现宝公沙门周身的气息起了变化,他的相貌不再那样丑陋,而完全成了另一副模样。
可无论怎样变化,他仍然是宝公沙门。
初新就这么回答:“你仍然是你。”
宝公沙门点头:“这就对了。”他仍然保持着轻松自然的表情,根本没有因为独自面对初新等人的围攻而慌张。
“作为一个觉悟者,你要的东西还真不少,”初新道,“你要女人,要实权地位,要被人崇敬,要无孔不入的暴力,怪不得你老得那么快。”
宝公沙门道:“这些不过都是工具罢了。”
“工具?”
“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宝公沙门笑道,“男人有时难免压力太大,女人是解压的良方。”
初新沉默,宝公沙门的话确实有道理,虽然从他嘴里说出,会显得说不尽的诡秘残忍。
“权力和地位是比金钱还要管用的东西,能够支配所有在既定框架中苟且的人,”宝公沙门继续道,“这些人虽然古板无能,却始终坚信着那些教条,倘若规则利用得当,就能让他们听命于我。”
初新肯定道:“的确,他们虽难受制于人,却很容易听权力的话。”
“至于你说的受人崇敬,我想任何觉悟者都懂得类似的道理,有些人玩得比我还要成功。”宝公沙门讪笑道。
初新也必须承认,达摩就是这么样一个例子。用一根苇条渡长江,在永宁寺前不吃不喝苦立七天七夜,这些被传得沸沸扬扬的神奇传闻,不正是为了他以后传教所服务的吗?
“没错,”他说,“对于那些不相信权力规则的人,信仰是更有威力的武器。”
“因为信仰是自发的,人若是自己有意愿去做事,比十次命令都管用。”宝公沙门道。
初新脸色一沉:“也正因此,你才要假扮达摩,披上红袍去杀人。将他的名声搞臭,你才能更好地塑造你要塑造的偶像,比如菩提流支。”
他很快后悔于自己表情的变化,因为这让他觉得自己在宝公沙门跟前变得急躁,变得没有耐心了。
宝公沙门冷冷道:“你是不会明白里头的缘由的。”
那淡漠之中,似乎又潜藏了难言的痛苦。
初新道:“金谷山庄的大火是你的手下放的,你特意留下了任馨馨作活口,让她装疯卖傻,于铜驼大街吸引旁人眼球,等到论法这天,再由她出面指认达摩。”
宝公沙门道:“我实在佩服你的想象力。”
初新顾自己说道:“此时,你只要在这里出现,挟持圣驾,下一道旨,无论什么人都救不了他,也挽救不了他的名声。”
他叹了口气,道:“因为人类确实更愿意相信自己所见。”
宝公沙门道:“现在他们所见到的,好像就是你说的那样。”
圣旨已下,达摩已束手就缚,宝公沙门仍然掌控着局势,一切仍然难以挽回。
初新只能叹息。
宝公沙门道:“当然,世界上还有像你一样,既不屈从于权力,也对我所散播的信仰全无兴趣的人。”
初新道:“好像是的。”
宝公沙门道:“你说这样的人我又该怎样对付呢?”
初新道:“当然是用暴力让他们再也无法威胁到你。”
宝公沙门夸赞道:“一点儿也不错。”
初新补充道:“不过,仅只有暴力和武功还是远远不够的,不搭配一点点计策或阴谋,就只能像葛洪一样,永远徘徊在劫掠和奔逃里。”
葛洪是北方继尔朱荣之后又一割据的军阀,他手下的军士骁勇善战,堪比尔朱荣的铁骑,可惜他每下一城,都只知道烧杀抢掠。
宝公沙门道:“所以我一直将宝押在尔朱荣身上,他比一般的莽夫聪明得多。”
他说这话的时候,竟然又有意无意地瞟了瞟元子攸。元子攸对那目光感到恼火,浑身的怨气却得不到发泄。
初新道:“可据我所知,你还在暗中支持葛洪、北海王元颢,甚至连陈庆之,似乎都得到过你的援助。”
“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我帮的也不多,只不过派出几个刺客,替他们杀几个人而已。”宝公沙门道。
初新道:“我真的很佩服你们这些在背后操纵一切的人,就算前头的偶像倒了,你们也永远不必担心,仍然高高在上,什么危险也不会有。”
宝公沙门道:“我此刻做的,不正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么?”
他背对栏杆而立,他背后就是论法的庭院。
初新苦笑着,道:“危险的恐怕不是你,是我们几个。”
宝公沙门也笑了:“好像是的,因为你们几个加起来也绝非我的对手。”
他的笑永远带着一抹神秘的色彩。
论法台。
太阳高悬,仿佛审判的神祇。
达摩的红袍鲜艳,鲜艳如血。
他被刚才狼狈不堪的武功高手七手八脚地扣押着,就像一头掉入陷阱的猛兽。
有人走上论法台。
一个比丘,瘦瘦高高,脸颊凹陷。
有人认出,那是达摩座下弟子,松崖。
松崖悟性很高,看书过目不忘,可惜迟迟没有被达摩授予法名。
惊呼声。
高台上的人也纷纷向下看去。
他们看到松崖手中拿着一柄短刀,径直朝达摩走去。
宝公沙门脸上露出了得意之色。
初新和无名已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青木夫人面色苍白,仿佛害了一场大病。
这是宝公沙门最后的杀招,先缚其身,再夺其命。倘若赐死的圣旨未达,就由松崖握刀上台,了解达摩的性命。
“松崖师兄,不要!”
有个稚嫩的声音传来。
初新认得,那是小和尚云海。
他也奔上了论法台。
尖刀已刺入红袍,没入达摩的胸口。
第三零六章 计划
冗长的事物终有尽头,就像再怎么顽强的生命,也会迎来一个结束。
松崖的双眼发红,狞笑着盯住达摩兜帽下黝黑而又显得苍白的脸。
云海追到了论法台上,却因惊愕双腿发软,跪倒在了地上,嘴里喃喃着“师尊”。
寺院内躁动不安,人们的脸上挂着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一切确实太过突然。
“瞧,一入魔道,万劫不复。”宝公沙门望着松崖,淡淡说道。
初新道:“他是你放在永宁寺的棋子?”
宝公沙门道:“并不是我把他放在了这里,而是他自己选择的。他是个很有慧根的年轻人,可惜他跟错了人,当他想要回头的时候,已太晚了。”
初新道:“任何时候想回头,其实都不晚。”
宝公沙门冷眼瞧他,道:“你在对我说?”
初新道:“我在对所有人说。”
宝公沙门不语,重新将视线挪回到松崖身上。松崖所散发的那股怨气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不适。
让初新感到惊异的是,青木夫人眼中居然有别样奇特的情愫,她的反应实在太夸张,太出人意料。
“你的目的终究是得逞了,”初新叹道,“禅宗领袖已殁,后继无人,净土宗便重新成为中土佛教的最大支流,而你所设立的偶像菩提流支,就是统帅百万佛教信徒的教宗。”
“这本就在我的计划安排之中,”宝公沙门道,“一旦他死了,再没什么人能够支撑起禅宗的发展,净土宗至少再统治中土佛教三百年。”
初新讪笑道:“菩提流支背后的人当然是你,换句话说,你能再统治中土佛教三百年。”
宝公沙门道:“差不多是这样。”
初新反问道:“可是你能活三百年吗?”
宝公沙门笑了:“传说彭祖活了八百年,我为什么不行?”
初新道:“那只是传说而已。”
宝公沙门道:“就算只活百年,我也是这些人的心目中的神佛。”
他轻蔑地笑了笑,望着高台下如蝼蚁般的人群。
在那一刻,他仿佛立于云端,成为洞察一切、全知全能的造物主。
初新道:“你当然不会仅仅满足于此,因为你知道信仰虽能帮你做很多事,却不够牢靠。”
宝公沙门点头,道:“确实,曾经发生的多次灭佛事件都证明了这一点,在绝对的权力和暴力面前,信仰之流不过纸老虎耳。”
初新道:“这就是你在此等候的缘由。你知道洛阳的城防此刻都不在城内,而在城外。”
宝公沙门道:“我的确知道。我更好奇的是,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初新笑了笑:“这个世上会算的人不止你一个。陈庆之和北海王元颢相继往洛阳赶来,洛阳城的守卫就难免要集中于城门和护城河一带,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虽然简单,可要得出类似的结论,必须搜罗大量不被人注意的细节和信息,经过缜密的思考与推敲。
宝公沙门道:“你说得不错。看这高台之上,根本没几个能阻止我的士卒。”
“就算有,你派出的人也应该将他们都拿下了。”初新道。他在说这句话时特意瞥了眼元子攸。
元子攸的面色苍白如纸。
“军士的优势在团队作战,如果落单,他们绝对打不过一个瘦弱的杀手,”宝公沙门道,“而且有一点,他们是绝对比不上我手下刺客的。”
初新问道:“那是什么?”
宝公沙门道:“他们的眼睛没瞎。”
别人听不懂,初新却明白宝公沙门的意思。
正因为那些杀手双眼已盲,他们绝不会因眼睛而受到摄魂术的影响,在他们的世界里,听觉、嗅觉和触觉才是最常用的五感。
“所以,天子也在你的掌握之中了。”初新道。
“那可不一定,毕竟我还要独自面对你们。”宝公沙门笑道。那笑声里满载着不屑和嘲弄,好像在表明自己随时能够脱身。
初新自嘲般说道:“好吧,那看来你也已达成了这个目标。”
宝公沙门微笑不语。
那意思仿佛是:的确如此。
那表情令鹿雪感到厌烦且恐惧。
初新继续说道:“之前我所说的,我都找到过蛛丝马迹来佐证,然而我总觉得,你没有露出痕迹的地方藏着更多秘密。”
“比如说?”宝公沙门问道。
“看起来你已经掌控了所有该要掌控的东西,可是我们大家都清楚一点,”初新走到了元子攸身边,直视着宝公沙门未被肉瘤遮挡的那只眼睛,“如今的天子虽居九五,却无实权,只因军队都是别人的。要真正成为中原北方的赢家,还必须控制那些令人头疼的军阀。”
宝公沙门肯定道:“像尔朱荣、葛洪这样的人确实让我很伤脑筋。”
初新道:“可是你一定已想到了对付他们的办法,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
宝公沙门问道:“怎样的人?”
初新淡淡道:“能把所有事情都考虑透彻的那种人,所以你一定准备好了对策。”
宝公沙门道:“你倒是很理解我。”
初新道:“可是我想不到你会采取怎样的手段,所以我并不能算很理解你。我跟你本就是不同的人。”
风起。
大风起兮云飞扬。
幡在动,血在涌。
达摩开始咳嗽,每咳嗽一声,他的胸腔就会被挤压出部分血液。
他的生命正迎来枯竭。
垂危的他望着松崖的脸,仍想说什么,却总被鲜血堵住喉管,怎么也讲不出来。
夏日的芳香和温暖已在草原上生根,尔朱荣坐在特制的轮椅上,被推行着来到旷野中。
推轮椅的人也叫“尔朱荣”。
不过只有他们自己清楚,谁才是生来就被赋予了这个名字的人。
“你看这草原上的青草,去岁隆冬,大雪覆盖之时,几乎绝迹,到了夏天就又如此繁茂……”坐在轮椅上的人说到这里,竟戛然而止。
推轮椅的人道:“的确。”
坐在轮椅上的人低下头,望着自己那双没入绿草之中,却毫无知觉的腿,缓缓道:“我的话好像多了不少。”
推轮椅的人道:“的确。”
坐轮椅的人道:“你的话却少了很多。”
推轮椅的人道:“的确。”
他似乎失去了说其他词语的能力。
坐轮椅的人有些颓丧,冷冷道:“或许那不过是因为你明白,我越来越离不开你,而你,却越来越不需要我。”
推轮椅者沉默。
沉默如草原,沉默如辽阔的蓝天。
坐轮椅者自嘲道:“我想起很久以前,有人对我说过,面具戴得太久,就会摘不下来。”
他得到的回答依然是“的确。”
他只能继续说下去:“现在,我快成为你的面具,而你,快要成为尔朱荣本身了。”
推轮椅的人终于说了些其他的话语。他说:“所以你才急不可耐地想要召回宇文泰和高欢,只有他们知道我们俩的秘密。”
这次,轮到坐轮椅的人说“的确”了。
推轮椅的人道:“可我有一点仍不明白。”
坐轮椅者道:“那是什么?”
“为什么你敢单独和我出来,远离人群?”
风声。
只有风声。
草原上除了风声,似乎已什么都不剩。
“因为我想看看,你有没有胆子杀我。”
太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本来一体的黑影,分出了棱角和岔道。
手在颤抖。
冷汗如雨。
分不清是谁的手,谁流下的冷汗。
有人在笑。
笑声从一个人的变成了两个人的。
一种干哑、苦涩的笑。
第三零七章 赢家
“葛荣和尔朱荣二人,谁会赢?”
这句话并非由初新或宝公沙门所问,而是出自元子攸之口。
他对这件事很在意。
如果葛荣赢了,他就能顺势摆脱尔朱荣的控制;可如果尔朱荣赢了,那就意味着他很难再有与尔朱荣抗衡的机会。
他之前从未想过,成为天子,仍难拥有自由之身。
或许他早该明白,正因为是天子,他永远不可能有自由之身。
一入江湖岁月催,庙堂亦如是。
“自然是尔朱荣。”宝公沙门答道。
初新淡淡一笑:“你果然已安排好了。”
宝公沙门道:“不必安排,一山二虎,自会相争。”
元子攸恨恨道:“为什么是尔朱荣,不是葛荣?。”
尔朱荣与葛荣都是凶恶的野兽。这是元子攸本想说的话。
“因为尔朱荣比葛荣更像人。”宝公沙门道。
野兽和人的差别在哪里,谁又能说得清?
究竟是野兽具有嗜血的本能,还是人类拥有思想和智慧?
为什么更像人的野兽反而能赢?
“既然你已选择了尔朱荣,肯定也想好了如何控制他。”初新道。
“这些事情,”宝公沙门冷笑,“我半个字也不会告诉你们的。”
他的脸色重新变得讳莫如深,仿佛他真的不会再透露半个字那样。
可初新不相信那种脸色的意思,因为他清楚,宝公沙门的言行举止总是有意义的,就算他半个字不说,他也在说着几十句话也表达不完的意思,能够帮他完成很多事情。
然而初新只是说了句:“可我已经猜到了。”
“你猜到了?”宝公沙门重新浮现出了那种难以置信的神情。
初新点了点头,道:“这并不难猜,天底下如你与菩提流支这种关系的人,还有很多。倘若有一天,你的力量逐步衰弱减退,菩提流支说不定也会做出取代你的事情。”
宝公沙门沉默。
他和菩提流支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本体与阴影,还是同一事物的两个面?
为何他在望向菩提流支那张英俊的脸庞时,竟然会变得恍惚而迷离?
为何他好像总在竭力变为菩提流支的模样,做菩提流支该做的事情?
菩提流支倒在论法台的边缘,忽然如猴子般敏捷起身,全然不再似受伤的模样。
达摩的血已蔓延到了他的脚下,他没有任何嫌恶,脸上却透着一抹高贵神圣的色彩,像是同情,又似乎是怜悯。
旋即,他看到一身青色的衣衫。
那衣衫真美,飘动如仙袂,曾经在他的梦中出现过。
衣衫的主人当然是个女人,任何男人都无法抵挡她的魅力,只因她就是美的化身,她是所有**的凝结。
她曾经也是他的**。
可衣衫的主人奔向的不是他,而是那个胸口被扎入匕首的红袍人。
他只能淡淡地笑了笑。
虽然很细微,可任何人都看得出,那是种遗忘的笑,痛苦的笑。
没人在看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红袍人身上。
唯一的例外是许伯纯。
他还在抢救着任馨馨的生命,尽管那已近乎徒劳。
他毕竟只是个医生,不是能起死回生的神仙。
就像他绝不能永生一样。
松崖的笑冻结在了他脸上,因为有只柔若无骨的手按住了他脖子之后的两处死穴。
好轻的招法,好重的出手。
“松崖师兄!”云海喊叫着扑上前,抓住了青衫女人的腿。
“小和尚好大的色心!”青衫女人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仍是那么温柔,没有一丝一毫的凶狠或暴戾,可聪明的男人却懂得,这种温柔是世上最毒的毒药。
“你放开他!”云海哭喊着。
他被青衫女人一脚蹬飞老远。
这一脚很重,云海感觉得到,自己的五脏六腑好像都离开了原位。他的身体就像断线风筝般,漂浮在空中。
他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和屁股,哪一个会先落地,他只想阻止青衫女人。
他觉得在论法台上死的人已够多了,就算松崖误入歧途,他也不忍见自己的师兄再殒命。
松崖瘫倒在地上,瘫倒在了血泊里。
达摩的红袍浸在血中,令他的身躯看似由血里生长直立起来。
云海被接住了。
他踉踉跄跄地瞅了眼,将他接住的人,竟是一名三十四五的女人,眼角还有淡淡的细纹。
人丛传来议论。
“那不是毒蝎子杨二娘吗?”
“听说她已登上了名人榜,还杀了蜂后。”
“杨二娘”的眼睛紧盯着青衫女人,缓缓地将云海放到了地上。
双脚刚落地,云海便咳出了一大口鲜血。
青衫女人没有回敬“杨二娘”以任何目光,只是三下五除二点倒了达摩周围的人,坐在血里,将他放入怀中。
高台之上。
“高”总是与“危险”相联系着。
初新此刻面对的,或许正是他生平所遇见过最危险的对手。他说的每句话、每个字,他的每个动作,都必须小心谨慎,都必须能够为他争取到主动,让他占据心理上的优势。
可这又谈何容易?
“现在青木夫人已下了高台,你的胜算又减了三成。”宝公沙门开始施压。
初新苦笑:“我本来也没想过自己的胜算能有三成。”
宝公沙门继续道:“就算你识破了我所有的计划和安排,你还是无法阻止我。”
“没错,识破与阻止本就是两件不同的事情。”初新道。
他握住了他的剑,他的目光触碰到了宝公沙门的目光,竟似有火花迸溅。
“你用剑?”宝公沙门问。
这当然是句废话。
剑客不用剑,难道用刀吗?
可初新没有笑,他明白宝公沙门话里的意思。
“我用剑。”他回答道。
他的剑在手,
“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也用剑。”宝公沙门道。
“你的剑呢?”初新问。
宝公沙门的手由袖中伸出,空无一物。
初新的瞳孔收缩。
“早在十年以前,我的手中已无剑。”宝公沙门道。
“佩服。”初新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宝公沙门早在十年前就已达到了他老师才能达到的境地。
“所以你该知道,你不是我的对手。”宝公沙门的手回到袖中,与之前毫无二致,可他的剑已挥出。
这挥出的一剑几乎碾碎了初新的所有信心。
但宝公沙门并未从初新的眼中察觉到灰暗与绝望,反而瞧见了火焰。
“你还没放弃?”宝公沙门有些惊讶。
“我还没输。”初新道。
“很好。”宝公沙门似乎对初新的固执表现出了异样的兴趣,就好像已捉到老鼠的猫,对于垂死的挣扎感到愉悦兴奋那样。
可是他还是提醒初新:“输赢胜负不过一瞬,生死的间隔也只有一线。”
“我知道。”初新道。
“好,那你出招罢。”宝公沙门沉声道,他周围的气息发生了变化,无名、元子攸和鹿雪都感知到了那份扑面而来的威压。
只有初新,不声不响,一动不动。
“我的招已在。”他说。
宝公沙门不解:“在何处?”
初新随随便便地站着,笑了笑。
这一次,轮到宝公沙门紧张起来。
他体会到了初新的意思。
初新的招也已不在他的剑上。
他思忖片刻,大笑。
“虚张声势。”他说。
他额角的肉瘤颤抖。
除了他们的言语,围观者都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只能感到冷汗自毛孔沁出,一滴滴淌过皮肤。
二人的决战要若要爆发,可能只是一刹那的事情。
若要结束,也不过是一刹那。
刹那间,在场所有人的命运或许都要改写。
谁会是赢家?
第三零八章 无招
江南。
江南某处的六角亭。
去岁的大雪已无踪迹,就像走了的人那样,只余回忆。
老人寂寥地坐在亭中,手中是柄木剑。
他的目光里没有任何波澜,他迎接了太多,也送走了太多。
他已习惯。
他曾经是江湖中最利的剑,曾经被认为“除了回溯时间外无所不能”,此刻却只能百无聊赖地坐在亭中乘凉。
倘若还有什么能够从他的指缝间溜走,或许已只有他的生命。
有个少年走入六角亭。
他浑身汗涔涔的,因为他刚刚拔剑一千二百三十六次,每一次的速度都很快。
少年是老人的学生。
老人有过很多学生,有男有女,有年长的,也有年幼的,有聪明的,当然也有笨一些的。老人很喜欢和学生在一块儿,尽管他是个严厉的老师,学生们或多或少都有些怕他,但他还是能在相处的过程中感染年轻与活力。
他实在需要年轻和活力。
少年不是他第一个学生,也应该不会是他最后一名学生。
当然,少年也绝非最出色的那一个。
“老师,我已拔剑一千二百三十六次。”少年说,言语间带着夸耀。
“嗯。”老人只是用木剑点了点地,并没有多说什么。少年没能得到如愿以偿的夸赞。
年轻的人们都很希望拥有长辈的称赏,他们还不懂,称赏这种东西,除了能让人一时满足,什么用都没有。
“我可以习练更难的剑招了吗?”少年问道。
老人摇了摇头,道:“再去拔剑。”
少年沉不住气,懊丧很快写满了他的脸。
“我不懂。”他说。
“你不需要懂。”老人的态度一如过去般专横。他根本不愿解释太多,或许是他知道,就算自己解释了,少年也无法理解。
少年转过身,准备继续在骄阳下拔剑。
可当走出十三步之后,他回过头,问老人:“您常说,有位很优秀的弟子曾经每天拔剑六百一十八次,如今应该已达到无剑之境。”
老人点点头,道:“我的确说过这样的话。他大概会是我的学生中最早悟到手中无剑这个道理的人。”
少年不解,道:“我每天拔剑的次数是他的两倍,为何还是不够?”
老人道:“你和他不同,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同样的次数,同样的方法,放在不同的人身上,效果就是不一样的。”
少年叹了口气,曼声道:“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不知我何时才能抵达这种至高的境界。”
老人笑了。
笑起来的时候,他仿佛又年轻了很多岁。
“你觉得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便是至高的境界?”他问少年。
少年道:“难道不是?”
老人道:“绝不是。”
少年低头望着自己的剑,问:“那么什么才是武学的至高境地?”
老人道:“无剑无我,剑我两忘。”
这八个字,少年已听不懂。
老人开导道:“我问你,为何手中无剑无招要胜过有剑有招?”
少年回答:“有剑招,就有破绽,有破绽,就会被战胜。”
这个道理他曾听老师讲过。
老人点点头。
他最盛大的称赞便是点头。
他对少年说:“就算手中已无招式,心有所想,难免还是要表现出来,就像我想用木剑刺你左肋......”
他拿起木剑刺向了少年的左肋。
这一剑很快,几乎已突破了人类速度的极限,瞬发而至。
这是剑招中最简单的“刺”。
可就算是最简单的剑招,在老人手中使将出来,也具有无穷的威力。
木剑已抵住少年的左肋,少年能感觉到剑尖的刺痛,还有那一抹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力量。
老人收回木剑,道:“我的剑上虽已无招,可我的心里还是想到了剑招。”
“刺”就是剑招。
无论多么简单,“刺”仍然是剑招。
少年道:“可这一剑,天下已无人能破。”
老人摇头,道:“不,有人可破,只不过我们不知道罢了。只要他的剑比我的更快,他的人比我更强,我就将死在他的剑下。”
少年似已有些懂了:“只要有招,就能被破,不管是在剑上,还是在心里。”
老人称赞道:“是这个道理。”
少年道:“可是,寻常人又该如何抵达两忘的境界呢?”
老人叹道:“那必须做到太上忘情,与天地共生,乐众生之乐,悲众生之悲,一举一动已无滞碍,逍遥自在。”
少年目光闪动,问道:“那是一种怎样的境界?”
老人再次挥动木剑,木剑竟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般旋转舞蹈,刺至少年心口时,少年竟已被那种独特的韵律所震慑,任何反应也没有了。
这一次,他感受到了一股逼人的寒意,就好像天地万物将在此时此刻终结,任何生命走到尽头。
木剑成为赤练毒蛇,少年即将身死剑下。
一段生命的尽头,往往是另一段生命的起始。
老人低喝一声,木剑粉碎。
少年冷汗直流。
老人的右手臂垂下,再无任何力量抬起。
“我还无法抵达那种境地,”他长叹道,“或许没有人能够抵达,因为人本就是充满情感的动物,无法做到忘情。”
千里之外。
洛阳。
初新的右手臂感到一阵刺痛。
那种痛感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降临到他身上,却似命运般无法避免。
他的剑落地,因为他的手臂已无法支持他握住这柄剑。
宝公沙门右手的食指中指捏了个剑诀,精准地点在了初新小臂的要穴处。
胜负好像已分了,只在一瞬之间。
宝公沙门周身仍散发着极强的气流,将他整个人牢牢包裹,他的脸在气流中扭动弯曲,瞧不出虚实。
“咳咳......”初新呛了几口血,忽然笑起来。
“你笑什么?”宝公沙门道。
“我在笑我自己,没有听老师的教诲,”初新颤颤巍巍地说道,“贸贸然挑了个比我更快,比我更强的对手。”
宝公沙门沉声道:“的确,就算你已达到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境界,碰上一个比你更厉害的人,仍然是没有用的。”
初新笑道:“可我还是得告诉你,我的招早已出了,出在你根本没有想到的地方。”
他整个人已快倒下,却仍吊着一口气,迟迟不肯弯下腰或者膝盖。
宝公沙门望着他,冷冷道:“无论出在何处,都是没有用的,你的右半边身子已经麻痹,根本没有任何反击的余地。”
初新道:“我的招不在此。”
他凝视着高台之下的论法场,看了很久,引得人们都朝场内望去。
鹿雪惊叫起来。
“那是......”
“达摩”的帽兜已被摘下。帽兜下的人却根本不是达摩。
当宝公沙门瞧见菩提流支胸前插着匕首,倒在血泊中的时候,他的眼中好像也重新出现了某些沉重的情感。
“为什么是菩提流支,而不是达摩?”元子攸问道。
初新倚靠在栏杆上,半趴着喘息,紧盯宝公沙门道:“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摄魂术。”
宝公沙门脸上的皱纹跳动了三次,厉声问道:“在我离开论法台之后,达摩就施展了摄魂术?”
初新道:“既然你已经走了,他自然也就不必担心被识破了。”
宝公沙门脸上似戴着面具,可他的眼睛却无法被面具遮挡。
他的眼中有火焰在燃烧。
“于是你们就设计让他成为了达摩的替死鬼?”他一字字问道。
初新没有理会他的责难,而是继续道:“我听说菩提流支的相貌很像年轻时的你,这是真的吗?”
他的目光变得温和,甚至还带着同情怜悯之色,似乎已透过宝公沙门脸上的面具,看到了他内心的悲哀与恐惧。
第三零九章 降临
宝公沙门无法忍受初新的目光。
那种怜悯和同情的目光,已快逼得他发疯。
他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初新平和地回答:“他是你的儿子么?”
宝公沙门的心在收缩。
他好像被戳中了痛处。
他凝重的表情已出卖了一切。
初新终于明白宝公沙门为何会将菩提流支捧得那么高了。血浓于水,自己的儿子来执掌净土宗,总好过外人。
可他无论算得再如何快,也绝对想不到,自己布下的陷阱居然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他有些不安,他的意志已经动摇。
他是人,他无法做到太上忘情。
所以他难免会输,只要有人比他更快,比他更强。
“这一招,我没算到。”他开口道。
“你确实算不到,因为就连我们也不曾想到。”初新道。
“可你现在也实在不该告诉我这些。”宝公沙门道。
初新无奈地笑了笑:“确实。”
他知道自己已成功激怒了宝公沙门,然而他的半边身子却也变得僵硬疼痛。
一个人处在愤怒状态下的时候,他的人会变得更危险,露出的破绽也会更多。
这本就是一柄剑的双锋。
青衫女人惊讶地发现,怀中的人变了模样,变得年轻,变得英俊,脸上的线条也变得柔和。
怀中的人竟赫然是菩提流支。
与那副她所熟知的面容一同消失的,还有围绕在周身的气流。
“摄魂术?”她如梦方醒,望向了在论法台角落处的“菩提流支”。
那根本不是菩提流支,而是披着红袍的达摩。
达摩正以冰冷的目光注视着她,迎接她炽热的眼神。
当她第一次听闻那身红袍出现于洛阳时,她就已经开始琢磨如何毁灭他。
可为何她的眼里仍然泪水充盈?
成为“古树”的领袖,究竟获得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青衫女人也很想问他一句,多年来苦行僧的生活,能否为他带去内心的平静。
每个人都需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平静。
其实恨不过是源自爱,恨越深重,爱就越深重。
她放下怀中的菩提流支,就放在血泊里,缓缓走向在角落的达摩。
“释迦为何拈花微笑?”她问达摩。
达摩没有回答。
这本就是个用言语无法回答的问题。
“既然能让众生喜乐,为何不能让我如愿?”
她想问他,终究没有开口。
她的眼睛替她问出了这个问题。
达摩笑了笑:“释迦不过是只小猴子。”
他好像在回答这个问题,也好像在回答上一个问题,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回答。
木盒中的头颅是不是释迦牟尼,本该引世人纠缠不休,在他们这里,却变得一文不值。
青衫女人又想起了那天。
春风,杨柳,拂晓,渐隐的月。
红色兜帽下的人目光温柔,却说着世上最残忍的话语。
“你为什么要走?”她质问道。
“我们认识吗?”他反问道。
她愕然。
朝夕相伴几十天,他唯一的馈赠竟如是。
更让她震惊的是,在他眼中竟无任何伪装的颜色,仿佛他们真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好,很好。”她说。
“那我走了?”他竟然还要礼貌地请示道。
她撇过头去,避免眼泪喷涌而出。
她想大声让他滚,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远处有星光,她就抬眼去看星光。
她不爱星光,她更爱那些眩目的光彩。
她喜欢赞美、阿谀,喜欢享受、奢侈,喜欢被人喜欢。
没有男人会拒绝她的请求。
可当她心甘情愿地放下这一切去追逐时,为何什么也得不到呢?
是否轻易被得到,就会变得不受珍惜?
那天,他们分别。
初新几乎连站也站不稳。
半边身子麻痹对他实在影响太大,可他的嘴还能自如地活动。
他望向宝公沙门,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劝你还是趁早悔过,束手就擒。”
宝公沙门打量着初新,眼神已平静下来。
他平复情感的能力显然比一般人更强。
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比我想象中还要难缠,难缠得多,可你还是做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初新问道。
“你应该在我出手之前告诉我,”宝公沙门道,“趁我急火攻心,你还有几分战胜我的机会。”
“我不敢。”初新赧然道。
“不敢?”宝公沙门有些疑惑。
初新道:“若我在此之前便出言相激,你的攻势将会更凶猛,更快,一击之下,我并无把握接住。”
宝公沙门嗤笑道:“你倒是个聪明人。”
话音未落,他的第二轮攻势已袭来。
初新与他之间本就没有多少距离,中间也没隔着什么人。
宝公沙门伸手一掌就已至初新面前。
这一掌的威力不仅在力,还在于其所携带的内息,在那一瞬间,宝公沙门通身的气流几乎消失,完全集中到了他的手掌之上。
初新苦笑,若中了这一掌,他的另外半边身子也将再无法动弹。
他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激怒宝公沙门,也过分高估了自己此刻的能力。
他躲不掉这一掌。
他只能闭上双眼,迎接将要到来的死亡。
死亡是什么滋味呢?
他也曾有过濒临死亡的瞬间,可他从未品尝过死亡的味道。
或许坦然面对,那味道能够更香甜些。
一道人影突然阻隔在他与宝公沙门之间。
一个很老很老的人伸手迎上了他的掌。
宝公沙门手上的劲力瞬息间无影无踪。
宝公沙门很惊讶,因为眼前的老者本该死了。
可他偏偏活着,活得好好的。
“好久不见了,宝公。”老人沙哑着嗓音道。
“你还活着。”宝公沙门道。
这当然是句废话。
“我如果不死,又怎能钓出你这条大鱼?”老人沉声道。
“很好,能被你视作大鱼,实在是我的荣幸,”宝公沙门笑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你是我的老师。”
“你的老师?”老人不解道。
“我曾经相信过禅宗,相信过你所提倡的理念,也很努力地学习过,”宝公沙门道,“我还去听过你的课,在西方的某个小国度。”
老人若有所思道:“想必那已经是二十年之前的事了。”
“那时,人人皆有佛性,人人皆可修佛这个道理,我简直深信不疑。”宝公沙门的声音发生了变化,语调近乎咆哮。
老人叹息道:“可你最后为何放弃了?难道是因为拈花微笑的不是佛祖,而是一只小猴子?”
宝公沙门冷冷道:“不,那个故事在当时的我看来,仍然具有神话般的色彩,令人痴迷。让我失望的不是那只小猴子,而是人,是我们这种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教养的人。”
老人沉默。
宝公沙门道:“众生无法获得拯救,更无法自救。人没有佛性,成佛是一个骗局,佛本身,也是一种虚无缥缈的色相。”
初新在听着,他发现宝公沙门所言,有些也正是他的所想。
宝公沙门忽然转向他,说道:“所以你会发现,对某些人的仁慈,就是对所有人的残忍。”
“那么,为什么你还装作是佛的信徒?”初新反问他。
“因为我要惩罚我自己,”宝公沙门牙关紧咬,“我曾经的信仰,害死了......”
他的话语声戛然而止,他额角的肉瘤仿佛也因痛苦而变得沉重,似已不愿再提及往事。
他问老人:“你一直在永宁寺的高塔上生活?”
老人道:“一直。”
宝公沙门道:“不曾下来过?”
老人说:“最近才刚刚下来过。”
宝公沙门有些惊讶:“高塔之上,无依无凭,你靠什么活着?”
老人道:“露水和苔藓。”
元子攸问道:“露水和苔藓也能食用?”
对于锦衣玉食的他而言,这确实太不可思议了。
他甚至怀疑老人在说谎。
可初新却相信老人说的话,对于有信仰的人来说,露水和苔藓就足够让他活下来了。
第三百四十章 疏漏
“让一个人死心的办法并不多。”
这是寺庙里的一处幽暗角落,他们谈论的是个奇怪的计划。
许伯纯道:“你是我的第一万个病人,我会做得很出色的。”他补充道:“毕竟,我还指望你能帮我恢复常人的身躯。”
他像在暗示般瞅了眼面前那个身披红袍的人,红袍人只是静默。
许伯纯的话很多,但也同样希望与他交谈的人并不是个闷葫芦。他有些没趣,红袍人的话实在太少了。
“你实在该说些什么的,”许伯纯道,“再出色的医生若是不了解病人,也会无能为力的。”
红袍人的帽兜抬起一角,露出他残破的皮肤和刀锋般的眼睛:“我以为你总会有办法的。”
许伯纯的脊背冷如寒霜。但他仍然壮着胆子道:“他应该有什么爱的人,在意的事?他有吗?你们毕竟住在同一具身体里,他有什么样的想法,你或多或少总该知道些。”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红袍人居然点了点头。
“有一个人,”红袍人道,“只有那么一个人。”
许伯纯问道:“是谁?只要我们能找到那个人,让他亲眼目睹那个人的死状,那么......”
红袍人已明白许伯纯的意思。他说:“那是个很难找到、很难抓住的人。”
“只要是人,就总有弱点。除非那个人是仙佛。”许伯纯笑道。
“她不是仙佛,而是恶魔,”红袍人低语道,“专门拖男人下地狱的恶魔。”
许伯纯似乎知道“她”是谁了,喃喃道:“要抓住这个人,确实不是太容易的事情。”
“我倒是有个办法。”红袍人沉吟片刻后说道。
许伯纯又笑了:“我就知道,你绝不会没有主意的。”
他笑得很欢快,几乎要笑出声来,因为看见红袍人这副认真严肃的样子,他觉得自己的侏儒之身就快要恢复正常了。
此刻,他已贪婪地伸出舌头,站在了青衫女人身后,像条饥饿的狗。
任馨馨的**存活与否已同他半点儿关系也不再有,他只知道红袍人已经为他创造了绝佳的机会。
青衫女人正望着披着红袍的达摩,她发现红袍的达摩眼中有异样的神色,像是无措的惊恐,也像是撕裂的疼痛。
她执掌“古树”以来,从不曾于人前抛头露面,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和身手若能保持神秘,将为她的行动带去很多的便利与极大的安全性。
若要从事间谍、暗杀、情报活动,最要紧的便是身份的秘密性。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仿佛忘记了这条恪守多年的准则。
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眼前那个根本没有珍惜过自己的男人吗?
他使用摄魂术,真的只是为了欺骗宝公沙门吗?
许伯纯认穴很快,也很准,他的手劲很大,与他的身形完全不相符。当他手中的银针扎入青衫女人的大椎穴时,青衫女人的脖子仍来不及扭转。
她想不到一个小小的侏儒,竟然能施展这么快的身法。
青衫女人的轻功并不弱,可无论再如何神妙的轻功,在分神时用出,效果都会大打折扣的。
她分神了,她的心思全在那身红袍上。
人群再次喧闹起来,人们都认得,这是“古树”的领袖青木夫人,没多少人见过她的真容,奈何她实在太美,只要稍作联想,大家就会说出她的名号。
“看,多细的腰肢,只有青木夫人才能有这样的腰肢。”一个人说。
“她的脸,我想只有天上的仙子才能媲美。”一人附和道。
“可她是个婊子,是专门让男人疯狂的毒药。”还有人恨恨道。
她究竟是什么样子,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了。
她记得自己很早就失去了少女的那份天真,当她的同龄人在绣花放风筝的时候,她已经学会利用男人,懂得用自己的身体来获得想要的东西。
她一直乐此不疲,看到男人跪在她裙下,做出惊世骇俗的行径,是她最大的乐趣。
她从未在异性处败下阵来。
直到她碰见披着那身红袍的人。
他的冷冷淡淡,就像是醇香的酒那般,令人着迷。
她想试试,想征服红袍下的那个男人,可她的几次尝试都失败了,哪怕她交出了自己的身体,红袍人依然不在乎她的去留,仿佛他们之间的事不曾发生过。
然而她之所以迟迟不愿离开,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她总会在不经意间瞥见红袍人眼中那抹温柔的神色,仿佛在对她轻声诉说爱和喜欢的秘密。
红袍之下,好像住着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这种独特的魅力吸引着她,让她不断地想着靠近。
靠近本身是种危险的行为。
她忍不住问:“你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当她试图用言语去探知时,她便已失却了平日里的那些光芒,失却了一段关系里的主导地位。更何况,简单的、苍白的言语又怎能概括复杂的人性呢?
所以她问完就后悔了。
红袍人用深邃的眼睛凝望着她,缓缓地说道:“你说得出自己是个怎样的人吗?”
她掰着手指头,本想说出一堆答案,诸如喜欢珠宝,偏好热闹的地方,讨厌身上有味道的男人,可是话到嘴边又止住了。她发现自己要说的东西完全不足以说明她是个怎样的人。
她只能叹了口气,道:“我说不出。”
红袍人道:“一个人是怎么样的尚且说不清,更何况我身体里还住着另一个人?”
他那时的目光,就如同现在这般神秘莫测。
“谁会相信一具身体里住着两个人这种鬼话?除非那个人是个傻子。”她想。
可她那时分明相信了,还信得如此彻底。
她将他所有伤害她的行为解释为:他身体中住着另一个人,另一个不认识她、不曾与她有过曾经的人。
合理而通顺。
宝公沙门被逼到了死角。
因为老人的出现,战局发生了逆转,尤其当他说出自己在高塔上以露水和苔藓为生的时候。
二人曾有同样的信仰,如今却相背而行,他们对自己选择的道路都深信不疑,纷纷笃定目标实现的确凿。
然而胜利者终究只有一个,历史也将由胜利者来书写。
若老人得胜,佛教正统将在不久后归于禅宗;若宝公沙门能赢,那么禅宗便会在三百年间于神州大地销声匿迹。
宝公沙门忽然笑了。
“你在笑什么?”老人问道。
“我们好像本不该以这样一种方式决出胜负的。”宝公沙门道。
老人问道:“那么,你说我们应该用哪种方式?”
宝公沙门指了指论法台,道:“用那种。”
老人望向论法台,淡淡地回应道:“这种和那种,又有什么区别?”
“布下此局,你和你的爱徒可谓是煞费苦心,我本该让你们赢的,”宝公沙门说,“可惜无论你以哪种方式,都无法战胜我。”
“可惜?”
“在这高台的四周,我早已埋伏下了百余名盲眼弓箭精锐,倘若你们敢动我分毫,他们就将把你们射成刺猬。”宝公沙门道。
没有人质疑这句话,他们都清楚,宝公沙门说到就能做到。
这是他最狠戾的一步棋。
唯独初新在笑。
“你笑什么?”宝公沙门道。
“我在笑和尚不读经书,却看起了兵法。”初新笑得越来越厉害。
高台上人头攒动,一个个身影不知从何钻出。
宝公沙门本想笑,看清各个人影之后,却笑不出来了。
没有一个人是瞎子,没有一个人携带着弓箭。
宋云已缓步来到宝公沙门面前,说了句:“好久不见了,宝公大师。”
第三一一章 沙丘
“宋家小子不好好地译经书,跑来这里做什么?”宝公沙门笑道。
“来替我的兄长见见你。”宋云道。
“你的兄长已经死了,何况,你还没那个资格。”宝公沙门道。
宋云并未被激怒,初新发现他在日复一日的译经生活中,已经逐渐变得沉稳而冷静。
可初新仍然怀念那个热血冲动的少年。
“你布下的那些伏兵,皆已被星盟的刺客擒获杀死,”宋云道,“现在,你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宝公沙门望向宋云,旋即又看着初新,问道:“你们为什么总爱坏别人的好事?”
初新回答道:“因为你的好事,就是别人的坏事。”
他们是两个不合时宜的人,做过很多不合时宜的事情。
宝公沙门发出一声冷哼:“难道这世间的事还有例外吗?一人得利,另外一人当然会受损,这岂非是再正常不过的道理?”
他又看向老人与元子攸,道:“难道他们不是这样吗?宗教的领袖和庙堂的天子,哪个不是损不足而奉有余。”
初新道:“可他们能为不足者带去秩序。”
宝公沙门轻叹道:“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你怎么知道我带来的秩序不比他们好呢?”稍作停顿,他继续补充道:“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不论何人,能者居之,胜者居之。”
初新淡淡道:“你还不是胜者。”
他有足够的信心与准备说这样的话,宝公沙门已是孤家寡人,而初新半边身体的力量与知觉,正在慢慢恢复。
然而令初新始料未及的是,宝公沙门嘴角却仍挂着一抹神秘的微笑。
难道他还留有后招?难道在这等境地之中,他还能脱险?
许伯纯的银针既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他运针手法之巧妙,当世几乎无人能及。青木夫人的第一节脊椎骨被刺中,却没有立即死去,绝不是许伯纯的手法有问题,而是他故意留了青木夫人一命。
青木夫人伏在地上喘息,她就像被几十枚巨大的钢钉钉在了地上,她一生中从未如此狼狈过,甚至比一般人都要体面得多。
当她挣扎着仰面朝天时,她瞧见了梅、竹、菊三人的眼睛。
三双死灰一般的眼睛盯着她,三个怨毒的魂灵。她用残忍的方式剥夺了她们天真的权力,用近乎直白**的言语教会她们世界和男人有多么可怕,却从来没有传授她们如何去爱人。
所以当宝公沙门略施小技,让她们觉得有人走入了她们的内心,有人愿意去倾听她们的时候,她们便缴械了。
青木夫人觉得很滑稽,她甚至还在揣测,梅、竹、菊三个人知不知道,她们爱上的是同一个男人,还是个又丑又老的和尚。
她忍不住笑了,虽然笑得很勉强,很难看,但她依然停不下来。她了解竹的脾气,倘若高傲的竹知道了真相,说不定会躲在被窝里把隔夜的饭也吐出来的。她也清楚梅的想法,她清楚梅虽然同样高傲,得知真相后却势必会忍气吞声。梅不容许外人说自己的坏话,所以她愿意做打碎牙往肚里咽的事情。
至于菊,青木夫人本想在这次任务之后换个人取代她,因为她实在太老了,不适合再做一些只适合年轻女孩做的事。菊或许感知到了这种被遗弃的危险,只要有人向她抛出橄榄枝,她就会迫不及待地抓住。
笑着笑着,她不禁悲从中来。
她究竟了解了谁,又究竟掌控着谁?
她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伤害红袍人,到头来终究什么也不曾得到。
女人总希望得到所爱之人所有的注意,妄图霸占另一半的全身心,甚至不惜用一些极端的方式。
就算她对两性关系有再怎么透彻的认知,仍然无法逃脱这一魔咒。
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是虚无缥缈的,什么又是确凿的?
许伯纯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不要怪我,我是个医生,本该救人,我救的人实在太多,偶尔迫不得已,我也会杀一两个人。你不要怪我。”
他特意说了两遍“你不要怪我”,那语气并非在向青木夫人道歉,而像是在同神明请罪。
“我救的人很多很多,作为回报,也该有人为我牺牲一下,好让我能够更好地帮助更多的人。”许伯纯贪婪地嗅着青木夫人的发香,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青木夫人发出呜咽,尖锐而沉重。
她抬起眼皮,努力望向披红袍的达摩。
红袍下的眼神起了变化。
披红袍者一步步向许伯纯走来。
“对了,对了,”许伯纯斜眼瞧向他,疯狂地叫嚷着,“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他像条饥饿的孤狼,双眼发红,等待着猎物步入圈套。
“这是历史上绝无仅有的病患,我将是历史上绝无仅有的治好这种病的人,”他激动地快手舞足蹈起来,“而且从此以后,我就将变得与正常人一模一样,我的第一万名病人,我想我该好好地感谢你。”
他的手一用力,银针又扎入了几分。
青木夫人的声音已经很微弱,像在低低啜泣,她全身的劲力都被卸去,只剩血液在流动,肌肉在蠕动。
人和虫豸的区别,有时候并不算太大。
“放开她。”红袍之下,忽然发出了一声怒吼,闷雷般袭至许伯纯跟前。
许伯纯笑着,忽然抬手,奋力拍下,银针齐根没入青木夫人脖颈。
青木夫人发觉,自己的身体似乎离开了自己的魂灵。她的脚和手不再有知觉,就好像她麻木的心那样。
红袍下的脸因刺痛而皱缩,皲裂的兽足般的脚趾躁动而不安。
可他移动的速度自始至终没有变过,永远是跨出一步,另一只脚再缓缓跟上。
他想再说些什么,但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永远是那副看透一切的模样,就好像悲伤永远追不上他。
有些人悲痛时的样子就是如此,看似和平常毫无二致,却已心碎到了极点。
许伯纯望着达摩扭曲的脸,轻轻地用手提起了青木夫人的头发,好让她的脑袋离开地面,让她的目光迎上达摩。
那目光陌生而又熟悉,已跨越了二十几年的风风雨雨,彼时温柔缠绵,此刻却充满了悔与哀。
“我不认得你。”
青木夫人记得他说这句话时的样子,淡漠、轻松,仿佛众生的喜怒与他丝毫没有关系。
她本该明白,这种情绪只可能是他装出来的,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又怎么可能没有情感呢?
可她明白得太迟了些。
他一定认得她。
他的眼睛已经出卖了他。
他还在一步步地走着。
那段距离实在太短,也实在太长。
在此之间,他的灵魂如沙丘般被风阵阵吹散。
所有人静默着,凝视着他,就像仰望着远古神话中的巨人。
那巨人在众人眼中正一点一点萎缩、变小。
因为他正走向一个被唾弃的女人。
这无异于是自甘堕落的耻辱行为。
泪珠自青木夫人的眼角滑下。
或许她二十几年争名逐利,苦心将古树培养为了一支不容小视的组织所获得的成就感,远不如达摩走的这几步路来得强烈。
爱与被爱,本就是圣洁的情感。
任何人身上的污秽,都能被爱洗净。
许伯纯咧开了嘴,他难以抑制自己的喜悦。
琴声。
琴声自远方来。
优美而舒缓,好像婴儿安眠时,慈母发出的呢喃。
人们不禁都醉了。
无论是论法场里的人,还是高台上的人,纷纷沉浸在了琴音之中。
只有青木夫人的身躯,如同触电般颤动着。
她知道这是谁弹奏出的琴声。
她知道琴声中蕴含的情感是怎样的。
那是个极端孤独的人,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唯一的爱好就是弹琴。
为了她,弹琴的人才刚刚杀死过一名知音。
知音本就难觅,像他这样的人更是曲高和寡。
许伯纯变得越来越亢奋,尤其在听见乐声之后,他的血管扩张着,呼吸变得急促,甚至不曾察觉到周身的气流已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红袍人倒下。
他的瞳仁就像是被凿子凿空。
许伯纯欢呼着,他的计划已实现。
伟大的疗法,伟大的医生。
他将成为超越华佗的神医,也将变成四肢健全的正常人,摆脱侏儒的躯壳。
他从青木夫人身上跳起,展动他粗短的手脚。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奇迹竟然真的发生了,他的手脚开始变长,他的身体在上升。
“他说得果然是真的!”许伯纯惊呼道。
在此之前,虽然无数次祈盼,他却始终无法完全相信红袍人曾告诉过他的话语。
“当你治好一万个病人的时候,你就能得到你要的东西。”
现在,他要的东西已经降临在他身上。
唯一与侏儒时期不同的是,他的咽喉仿佛变窄了,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周围似乎有一群又一群人在推搡着他,拥挤不堪。
忽然,他听见了一种他厌恶的声音。
他听见了他的双手双脚离开身体的声音。
第三一二章 替罪
刘邦开国以后,宠爱戚夫人,吕雉怀恨在心,儿子刘盈即位不久,便将戚夫人做成了人彘,扔进了厕所。
许伯纯觉得,自己和戚夫人的差别只在于,她在厕所中,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而自己则在论法台上,亲眼目睹末日来临,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
琴音结束了,论法台上的混乱也结束了。
许伯纯倒在血泊中,周遭是惊愕的人群,有四个人掌中仍握着许伯纯粗短的四肢,其中一人慌张地扔开了手里的血肉。
他本以为自己手握的是天下武功至宝,天竺传入的能够洗髓易筋的经文,可琴音停下时,他却发现那不过是一只断手。
虽然扔开了那只血淋淋的断手,可他身上、脸上已经溅满了鲜血,指名道姓般言说着他的罪孽。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去救许伯纯,而是杀之灭口。
人就是如此奇妙而可悲,一旦负有歉疚,一般人想到的绝不是去补偿,而是去摧毁、掩埋。
青木夫人和达摩已没了踪迹,他们就像夏日雨后的彩虹般,很快便没入于青空之中。
他们本就是近乎神话的人物,本就不那么真实。
宝公沙门没有动。
所以初新等一干人都不曾动。
他们害怕稍有动作就会给宝公沙门逃走的机会。
宝公沙门盯着老人,忽然问了句:“你最近的腰背是不是很不舒服?”
老人道:“有一点儿。”
宝公沙门道:“关元穴、气海穴常有隐痛?”
老人点了点头。
宝公沙门笑道:“或许你该注意点身体,好好休息了。”
两人一问一答,竟似病患在就医问诊。
“你直说吧,我还能活多久?”老人淡淡道。
宝公沙门皱了皱眉,而其他在场者已纷纷惊呼起来。
“至多三日,无药可医。”宝公沙门伸出了三根手指说道。
老人干哑地笑着,也只有这时,初新才发现他的确已很老了。
“一天就够了。”他说。
“一天的工夫,你能做些什么?”宝公沙门问他。
他脸上的皱纹弯曲瑟缩,盘在了一起:“就算什么也不能做,我也要把你和我一块儿留在这里。”
他的脚步有了变化。
原本,他离宝公沙门的距离并非最近,弹指间,他的双手已攻至宝公沙门面前。
老当益壮,老而弥坚。
他们的出招接招如同电光石火,必须全神贯注地盯着,才能勉强看清。
“太快了,没想到一个老头子的身手还能如此敏捷!”宋云赞叹道。
“但是你看,宝公沙门不仅阵脚不乱,挡下了所有的进攻,竟似还有反击之余地。”初新对宋云说道。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了琴声。
“这琴声,我曾在一家酒馆里听过。”初新说道。
宋云问道:“是谁弹奏的?”
初新刚想接口,元子攸便抢道:“是高琴师。”
他有幸听过高琴师的演奏,明白其乐声中的与众不同。寻常乐师按照曲谱演奏,高琴师却依照兴致发挥,每个音符都绝无出处可循,皆似由他的血液里迸溅而出。
“他一般从不轻易弹奏,今日为何......”初新朝高台下俯瞰,不由心惊。
许伯纯被一众疯狂的江湖人士哄抢着,高举空中,撕成了五段。近处,达摩正怀抱起青木夫人,旁若无人地离开了论法台。
初新明白了琴声的用意。
原来高琴师同样也会摄魂术。
声音好像也可以改变气息的流动,制造奇妙的幻象。他能让许伯纯看起来像青木夫人,像披着红袍的达摩,像任意一份稀世罕见的珍宝,引起周围人的关注与追逐。
琴声已散,惶急中的人们清醒过来,举止微妙。
这些正派的江湖人士,统统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作鸟兽散。
许伯纯在地上摆成了一个“大”字,他的高度看起来像极了一个正常人,只不过关节的连接处是充盈的鲜血。
他仰面朝天,对痛苦似已浑然不觉。
极端的痛苦反而能催生平静。
他救这么多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医者仁心吗?
还是只为实现一万个病人的目标,让自己的身躯变得高大些?
何以此刻,他治好的病人无一来他跟前感谢他,救助他?
骄阳似火,炙烤着他断裂的残肢,血液似要沸腾。
血很快止住了。
人体确实是台精巧的仪器,就算出现巨大的伤痕,创口面也会迅速地停止出血,就好像身体明白,倘若不止住血,人就会立刻死去一样。
宝公沙门和老人的决斗仍未分出胜负,他们的身形已交错了不下百回,众人甚至有些分不清谁是谁了。
谁也不敢贸贸然插手,高手相争,任何轻微的扰动都能造成可怕的后果。
终于,老人的动作慢了下来。
衰朽的残躯总难敌过年轻的生命,这恐怕是自然的定则。
时间是最公平的,它是大自然最稳定最强大的力量,能够磨平顽石的棱角,能够移星换斗。
动作变缓慢不过一瞬,可宝公沙门并非等闲,他已看准了这一瞬的破绽。他的手来到了老人左肋处,妄图伤及老人的心脉。
白发秃顶的老人,但凡受到心脏的冲击,几乎必死无疑。
他有些兴奋,这机会实在再好不过。
可当他碰触老人胸口的时刻,他明白自己错了。
那根本不是老人的要害,而是一团虚假的雾。
“摄魂术?”宝公沙门惊呼。
他的左手被无名抓牢,右手则被宋云架住。他咬紧牙关,因为他感觉到有柄断剑支在他背上。
那当然是初新的剑,刚刚由司马笙归还给他。
“结束了,宝公。”
老人出现在比高台更高的地方,烈阳在他的头顶。
他如雄鹰般极速坠下,指爪落在宝公沙门脑颅之上。
宝公沙门额角处的肉瘤被老人的手指扎穿,宝公沙门的眼睛空洞而无神,像在凝望着一片深渊。
城门。
城门处的混战已结束,白袍军沿铜驼大街而去。
宇文泰静默地站在城门口,他和他的部下毫发无损,一直围观着高欢部卒和白袍军的冲突。
此刻,北魏守军皆已狼狈不堪,宇文泰仍在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做。
该不该趁此良机,一举歼灭高欢和高欢的势力?
宇文泰清楚,最近高欢的指爪伸得太快了,洛阳最大的七个家族,有四个选择与高欢交好,其中一个甚至愿意让女儿做高欢的妾。
娄昭君难道对此全然不在乎吗?
宇文泰明白,高欢现在最想对付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本人。
幸好,他也在扩张着自己的势力,并且,他选择的是与高欢截然不同的方式。与他结交的并非鲜卑望族,而多是汉人和汉化之后的异族人。
他觉得汉文化是种具有活力的文化,他喜欢具有活力的事物,就像他喜欢年轻那样。
他毕竟还是个年轻的人。
在他沉吟间,高欢已出现在他面前。
“多大的误会啊。”高欢对宇文泰说道,一边说,一边张开了他的双臂。
他居然想和宇文泰拥抱言好。
宇文泰皱起眉,惊讶于高欢的脸皮之厚。
“我想,这不仅仅是误会那么简单。”当宇文泰说这句话时,高欢已经拥抱了他。
宇文泰看着高欢的残兵败将,发出一阵啧啧声,高欢望向宇文泰麾下的精锐,眼神警惕而忌惮。
可无论如何,他脸上依然挂着自然的笑容。
这是一名优秀的政治家应该学习的特质。
高欢践行得很好,宇文泰则尚且还要些锻炼,此刻,他脸上的笑就显得不够诚挚。
“我以为你是陈庆之的内应,错怪了宇文贤弟,”高欢拍了拍宇文泰的肩膀,凝视着他的双眼说道,“我罪该万死。”
宇文泰觉得有些恶心,可还是勉强笑道:“高兄,不必自责,你我都是一心为了酋帅罢了。”
他以前绝不会说类似的话,可和高欢待在一块儿,总是容易受到影响,会沾染高欢身上的某些流氓习气。
睁眼说瞎话绝对是其中重要的一种。
“是啊,要是因为一场小小的意外,伤了你我的和气,那就不值当了。”高欢道。
宇文泰觉得有些滑稽。
高欢原本完全可以继续诬赖他和陈庆之串通联合,可高欢不敢。高欢怕元气大伤之后的自己不是宇文泰的对手。
想到这里,宇文泰忍不住笑了。
他在心里暗骂嘲讽的工夫,高欢已转头走出很远。宇文泰有些恍惚,他感觉自己错失了某些机会,也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高台处的胜负已分晓了。
起码初新是这样认为的。
直到他兴奋的神经渐渐冷却。
他发现他并非站在一个男人的身后,并没有把断剑支在宝公沙门背上。
无名和宋云抓住的也绝不是宝公沙门的手。
而是鹿雪。
鹿雪不知何时竟替代了宝公沙门的位置,出现在四人的夹攻包围里。
宝公沙门此番居然也用摄魂术反欺骗了他们。
老人迅速抽回了他的手,鹿雪白皙的脸颊上流下鲜血。
无名和宋云的手松开,她就向后倒在了初新怀中。
望着那张酷似露白的脸,初新难免心生悲凉。
“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子,是不是和我长得很像?”她忽然问初新,有气无力的。
初新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鹿雪的嘴角弯起,她为有人喜欢她而感到开心。
虽然她仍不明白,初新喜欢的是露白,而不是露白的那张脸。
第三一三章 衣钵
宋道玉初来洛阳,什么都收进眼里,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夜里从不会为了泥金帖书辗转反侧,只会为如花美眷而寤寐思服。他的爹应该会后悔给他带了如此饱足的银两去赶考,以致他甘愿在此忘记虚构过的满腔壮志。
到底是毛头小子在外地,感觉没人罩,自我分析之后,一来不够身强力壮,二则自胎里就带了些混不吝,所以在五陵轻薄儿和游侠少年之中选择成为前者的一份子,并且很快承认了这种集体荣誉感,甚至想把这个身份印在名片上——这是他老宋家的优点也是缺点之一,他的爸爸在某一年上元节的家庭聚餐上点名批评:这小子跟我年轻时候一样!太容易相信别人了,有苦头吃!宋道玉说:爸爸,你这是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其他家庭成员劝架的功力保证了那条街上的住户过节的质量,所以自那天之后,所有洛阳居民都意识到组建家庭需要具备这样的基本功,有人说片儿警爱和稀泥是现代社会的现象,不是的,这是有史可考的传统美德。
想要加入组织,有钱有闲还不够,在一系列宣誓完之后还要作下流状,择良家子调戏之,这是仪式感。
所以,在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宋道玉刚醒就被前呼后拥地架去了白马寺。同伴们架人的技术熟练,中间他都没醒,到了,揩掉眼屎一看,好一个——冶游的儿郎,碧玉妆成的小娘子们,在洛阳城中大路相逢——春意浩荡如同春天打了个回马枪。路有五车并驾那么宽,银杏树得有最大的菩萨造像那么高,叶子的金色声势恢弘。始皇帝要知道后世有这样的城市,会把阿房宫再扩建一圈儿。
宋道玉有样学样,啐一口道,他妈的,洛阳就连树也那么繁华。
很快有一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固然小娘子们个个争奇斗艳,只消摆个擂台就要开始选美比赛,或许是时人不知道一场比赛能捞多少油水,也或许出于是对美的包容,没整这个事儿,所以小娘子们只是暗暗地较劲,表面太平。
宋道玉注意到的是,参天银杏树下站着一个白衣男子,那人望着远处讳莫如深,仿佛站在哪儿,哪儿就成了望乡台,实在是不合气氛。所以与其说引起宋道玉的注意,不如说是引起了宋道玉的不满。不合气氛的人是最装逼的!再有两个字,罪加一等:没劲。没劲在这个年纪是不被允许的。年轻,挺拔,潇洒,像一段白玉雕成的竹子,这样的人如果没劲,谁看了都觉得没劲。
走到那人跟前,宋道玉假借于小团体的那股虚张起来的声势,随着一阵秋风,瞬间飘零如银杏叶。他觉得,项羽他妈的当时四面楚歌的时候应该他妈的,也是这种感觉吧,怎么说呢。走到这儿了不搭话也不成。
宋道玉说:“兄台,你好,你一个人在这儿站半天等什么呢。”
那人未及回答,另一件事就掠夺了所有人的注意,做人就是这样,一件事儿没想明白,马上又会发生另一件事。
一辆宝马香车正在路中间碾出一道车辙,将在场所有人分开两边儿,一边是悄悄的男人,一边是悄悄的女人,女人们集体念咒:不是她不是她。常言道先声夺人,可有些人根本不在意出场顺序。
车帘还是无可救药地被掀开了,那女人足尖点地,像是刚从温暖的华清池里出来之后有点儿怕冷,又像是天上的神仙没踩过凡间的地。秋风吹起她的面纱,紫陌红尘拂面而来,宋道玉离得远没看清脸,只是见那女人背影,轻烟一样缓缓往寺中行进,经过处,人们就低下头去,男男女女们居然在鸦雀无声中达成了一种罕见的共鸣。气氛就这么,不是被破坏,是被扭转了,就在她走过的地方,时空有些重叠。宋道玉改变了刚才的偏见,不合气氛的人不是最装逼的,让所有人觉得自己并不在场的人才是。所幸她的车离门口不远,总算走了进去,气氛得以恢复。
人声再次鼎沸起来。
那男人笑着给出了答案:“等的是她。”
离白马寺稍近有一个极大的酒楼,是公子小姐们after party的常设地。宋道玉与那白衣男子临窗对坐,出于纨绔子弟的职业素养,给才结交的这位新朋友介绍了至少二十种好喝的酒,但大唐物资之丰盛并没能引起那人的兴趣。
宋道玉:“还不知兄台姓名?”那人回答,张择舟。
宋道玉:“我叫宋道玉。酒,不喜欢?”那人回答,戒了。
宋道玉:“张兄做些什么营生?”那人答,写书的。
这回宋道玉心说:还当你是什么修道的呢,他妈的,嘴上问:“你今天等的那位娘子是谁?”
张择舟笑笑不答,扫了眼四周。宋道玉琢磨这意思应该是:就她,谁能不认识?
宋道玉不再问,他很有信心能从自己那群朋友那里探听到这个神仙妃子的消息,因为他们的脑子里都有一张城中漂亮女人的分布图,反正他们的脑子里也不装什么别的,当然能够记住每个女人的姓名。念及此,他作揖拜别了张择舟,回到住处。
当宋道玉向其他人提问完,受到嘲笑之程度是他始料未及的。大家一致认为,竟然有人,特别是一个男人,来到洛阳两个月有余,却不知道那是谁,此乃一桩足以把他踢出组织的奇耻大辱。那可是洛阳最美貌的歌妓,住在碎玉楼,但是样貌和歌声都不是人们将其与壁画上的仙女形象联系起来的理由,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没有名字。
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名字呢,这让人想不明白。宋道玉想起小的时候用墨汁在他父亲脸上画了一个象征长寿的爬行动物后,躲到了院子里,他父亲睡醒后的吼声响遏行云,但是这个八岁的孩童显示出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聪慧——他没作出任何反应,书上说这叫按兵不动,直到父亲喊出了自己的全名,他才站起身、立马撤退到了母亲的房间。所以宋道玉从小就明白,一个人的名字是有重大意义的,是事关生死的。何况,她是一个歌妓,如果没有称呼,别人要怎么点歌呢?喂!说你呢!你给我唱一首《小苹果》。
那个时候没有这种歌,如果有的话确实可以喊“喂”,但她不像娼妓,像一位歌唱家,艺术家怎么可以没有个人标签呢?
“为什么一定要有名字呢?”
宋道玉掂着荷包去碎玉楼的路上想,那位小娘子一定会这样反问他的。他之前遇到的女人,多是问一些你爱不爱我,我们还会再见面吗之类的,问得多了也就其义自见,但“为什么要有名字”这问题要怎么回答,就连那些登科的才子,恐怕也无法回答。据传说,李白大概是能够答上来的,所以,要不就这么告诉没有名字的那位:下次我见到李白了帮你问一问。如果李白就在碎玉楼前,那是最好的,但他不知道李白长什么样子,所以和李白套近乎也很成问题。
到了碎玉楼前,充满问题的宋道玉见到的人,通身气派和他想象中的李白也没甚区别,那个人叫作张择舟。
张择舟,以他站在银杏树下的那种神态,在人群中再次被宋道玉给看到了,当时碎玉楼前是一个公共活动场地,有骑马的,有放风筝的,有在路边义结金兰的,有荡秋千的,有下象棋的,有收废品的,也有倒买倒卖的,有非法,有非非法,但正如之前所描述的,什么都收在眼里,却一概没有放在心上,宋道玉现在只有一个问题:
“为什么他在门口站着不进去?”
张择舟很老实:“没钱。”
宋道玉选了一个包间,以便于张择舟能够近距离地看清楚他魂牵梦绕的人。
未几,佳人掀开珠帘,盈盈下拜。
没有一个男人不会认可她像一朵儿桃花成了人形的这个比喻,而且,她说话就像露结为霜的声音那样好听,这样的女人就算等她再久一些,男人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两位要奴唱些什么?”
张择舟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好像不是来狎妓,而是来朝拜的。而无名小娘子的头低着,眼光清澈,垂下来的头发黑亮而光滑,如果没有人发出声音,这一幕能够持续到永远。宋道玉是个对深情过敏的人,如果让他坐着听完一首歌不跑,简直就像让怕火的人捏着燃烧的火柴一样难熬。可惜唐朝的人多少都有些深情,当时流行的歌里有一首叫渭城曲的,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新新啊不对,客舍青青柳色新,管他的呢,宋道玉想,反正这两句还成,但是西出阳关无故人这样的话,他无法认同,天下真的会有找不到朋友的地方吗?
事实上,多年以后,在被贬谪回乡的路上,他自然会明白阳关三叠的曲意,因为天下很多地方,的确是找不到朋友的。
不过此时的宋道玉并不知道自己喜欢听什么,于是就问她:“你最喜欢什么曲子呢?”
如果他没有这样反问,也许这一切都将变得不同。
当他这样问之后,张择舟从一种呆滞里回过神来陷入了另一种呆滞,小娘子离他们好像远了一远,泛着一种被雨淋过的光晕。
来到洛阳后,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最喜欢的歌是什么。
“奴最喜欢《莫愁乐》。”她轻声地说,并不希冀得到客人的首肯。
宋道玉可以像扔手帕一样转瞬之间想起又忘记十首像这样的散漫小诗。但张择舟显然受到极大震动,他缓缓吟道:“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宋道玉总觉得,张择舟有很多话想对她说,但是不能,不然他的声音为什么有些发颤?这不是一个对话,他们好像在各说各的故事,只有宋道玉是在讲话,不是在说心事,也不是要唱歌,他的问题是按照逻辑的:“小娘子为什么喜欢它?”
她抬起了头,给出她的理由:“莫愁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在芦苇荡里划着船,多自在,有个人知道她在哪里,知道她尽兴了自然会回来,于是在岸边等着她,多好。”说罢,光华黯淡。听了这话,张择舟的神情如程门立雪一般虔诚,甚至宋道玉也觉得颇有道理,等一个人等得略微有些心焦的时候,那个人要是出现了,就会无比地受用,可是转念一想,他妈的,从她嘴里说出来这些,怎么听上去,竟然有些可怜?而且,她说的这些,仿佛是曾经拥有过又失去了一样,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自己也要像姓张的呆子一样,着了她的道吗?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冒出来,他把整个荷包沉甸甸放在桌上,说道:“我有一个要求。”
“客人请说罢。”
宋道玉说:“你不要连名字都没有,这样太可怜了。从此以后,你就叫莫愁吧。”
她没有说话。
宋道玉笑笑:“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吗?”
她没有说话。在片刻的沉默后,依依不舍的张择舟还是跟着离去的宋道玉走了。而荷包就被留在了案上。
碎玉楼下是很热闹的,什么人都有,但却没有水,也没有船,更没有芦苇荡。他们走到楼下,看到一个老乞丐看着天说要下雪了,实际上离下雪还有很久,宋道玉用完了所有的钱,所以他相信老乞丐说的,大概真的马上就快要下雪了。
他便抬起头来,喊了一声:莫愁——
张择舟也喊:莫愁——
谁知洛阳的居民不假思索地爱凑热闹,此起彼伏喊了起来:莫愁。莫愁。莫愁。
碎玉楼上一扇窗户轻轻被推开,她探出身子看着他们,她被这个名字唤了出来,从此便受到了这个名字的拘束。
宋道玉离开洛阳时,觉得很快活,这是他第一次来洛阳,他觉得不虚此行,唯一的遗憾是,那年他离开洛阳的时候,没有见到张择舟,也就没有道别。
莫愁有了名字,这事很快传遍了洛阳城,所有百姓都开始发表意见,当时小报记者还走街串巷地做了民意调查,有百分之85.37的人支持她用这个名字。一直持续到那年的初雪,他们才开始讨论别的事情。而那时,宋道玉已经回到家中,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开始用功苦读。望着庭院里的雪,他想起遥远的洛阳,以及洛阳城里的两个人,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
宋道玉就快要上任了,他要留在长安了,他很高兴自己并没有去什么偏远的地方。如此一来,便能常常去看莫愁,常常去白马寺了罢?
当然洛阳也不止莫愁和白马寺。
张择舟这个人,就像鬼魅一样,你想到他的时候,总是会如期出现在那里。关于这一点,宋道玉的爸爸觉得很讨厌,因为这样的人听起来十分不祥,自己的儿子作为班干部应该多结交一些班干部,而不是和这样神出鬼没的人喝酒,第二次去洛阳之前,宋道玉的爸爸首先就问,你这个朋友是做什么的,成绩好吗,宋道玉答不上来。
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考场上放下笔的那一刻,宋道玉马上就有了一种能够金榜题名的直觉。同样地,依靠直觉,他认为这个秋天,也能在白马寺前看到张择舟。
洛阳的秋天与别的地方,其实无甚不同,但白马寺前的银杏树,却有别于其他。寺内造像威严,法度堂皇,寺外的众生不知疲倦地流转于六道因果,一而再再而三地漂浮起来,又尘埃落定,好像只有那棵银杏树,不曾投入轮回,它只是每一年都重复着同一个秋天,每一年都延续着上一个秋天。往往有人盯着看,超过两分钟,就会产生一种幻觉:认为自己是纷纷落叶中的其中一片,那个时候这叫顿悟,现在叫做抑郁症。产生这样的幻觉以后,人们往往会选择进去聆法,找个法师聊一聊,其实和现在的心理治疗,并无不同。
果然,张择舟又在银杏树下,是在等莫愁来进香吗?宋道玉想起那年在碎玉楼前,张择舟说自己没有钱,所以只是站着。可进入白马寺,难道也要入场费吗?这一次他没有问。张择舟看见宋道玉仿佛并不惊讶,于是省略了一系列不必要的寒暄,达成了去喝酒的共识。
在酒楼里,宋道玉终于了解到张择舟在写什么,原来是传奇故事,这真像是他会做的事情。张择舟说他写了很久很久,问他有多久了,却只说记不清了。宋道玉抑制住了告诉对方自己是如何从安排日程表和机场畅销书中获得了现在成就的冲动——“读完这六本书,你离自律又近了一步”——好在宋道玉并没有随身携带这些书,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还没有正式踏入官场之前,他已经被一些东西慢慢地吞噬进去。假如向下有无底洞的话,向上一定也有一个无底洞。
其实,他此行很想看看那些故事,但张择舟却说,并不曾落于纸笔,只是在脑中。宋道玉失笑。
假如机场的书店能够多放一些童话故事,也许世界会变得更有意思一点儿。但是入仕之后,宋道玉现在大部分的愿景都寄托在了官场上,他想起颜真卿,他也想用碑铭一样郑重的笔法,给所有事情安上一个名堂。他本想劝张择舟把故事写下来。可是终究没有说出口。他变得不爱怂恿人了。
那天晚上,在碎玉楼中,他们开始喝第二轮酒,
莫愁同他们热热闹闹地喝了个烂醉。到后来,宋道玉高兴极了,邀请附近所有的居民都来喝酒,风头一时无两。人一多,空气变得难闻,莫愁是唯一没有喝醉的,她推开那扇窗,吸了一口被月光滋养过的冷鲜空气,每一次这样热闹的宴饮,都令她感到悲伤,见盛之始,伏衰之机,这让她从来没有真正地参与到任何集会中去。
第二天宋道玉醒来的时候,张择舟早已如所料那般不在此处了。莫愁为他端来茶盏,他喝了一口之后,记起昨天晚上张择舟说了很多祝福自己的话,其中一句好像是:有去有回。他看着茶汤一点点翻出玉色,对那些话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他问莫愁,你会随我同去吗?莫愁笑着摇摇头。
他顿首:那我一定会常常来洛阳看你。
长安毕竟是长安。任职之期在近,他再一次离开了洛阳。
当宋道玉完全浸淫到权谋中的时候,莫愁已经在洛阳成为莫愁很久了。
洛阳的百姓都知道,白马寺出入着许多会去进香的权贵,洛阳的百姓都知道,白马寺总是能见到莫愁。于是便有小报记者津津乐道,说这个莫愁去白马寺,其心不纯。甚至连宋道玉也渐渐地默许这个消息的传播,因为在数次提出要带莫愁去长安的要求被拒绝后,他本能地认为是自己的官职还不够高。莫愁淡淡然,就像从前那样,什么也不说。
但有一个人却永远不会相信小报记者。
张择舟忘了自己是怎么来到洛阳的,也忘了来洛阳之前的事情。有些人说,忘了,一准是在骗人,那张择舟脸上那副表情,他都不用自己说,你都会觉得这个人什么都不记得了。在偶遇莫愁之前,白马寺前那棵银杏树是唯一令他感到慰藉的事物。他有时候也会反思,怎么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呢?所以除了在银杏树下发呆,他还喜欢游荡在人多的地方,诸如今日的公园、公共汽车、地铁站,那时候也有,听别人交流也许能够使自己记起一些什么,这也是他的一个长处:他能够听见别人在说什么,每个人,即使离得有些远。
他询问过碎玉楼下的乞丐,你觉得失忆这个事儿正常吗?
乞丐说,我给你搓一个泥丸,保管能治好。当张择舟发现泥丸的产量和不洗澡有着必然联系的时候,他始终还是没能跨过这个心理障碍。历史上有好多神仙传记,都有类似的情节,也就是说,张择舟要是吃了那个,可能就和历史上那些人一样得道了。
本来他认为自己是很奇怪的,但他慢慢就发现世界上什么鸟人都有,有一天,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他赦免了自己。
也不知道来洛阳多久之后,终于被他碰见了莫愁,就好像他已经找了她很久了。
莫愁的脚步很轻很轻,让他想起汉宫的飞燕,可飞燕已经成了死无对证的事情,而莫愁现在的美丽虽然是眼见为实,也终有一天要死无对证。既然飞燕不像飞燕那样自由,那么莫愁是真的莫愁吗?
他发现莫愁常常来白马寺,这让他更执着于站在寺前,他不知道自己会等到什么。偶尔莫愁也会注意到他,在她从寺中出来,也会投来目光,但仿佛是不敢多看似的,又立马转开去。只有她的侍女会盯着他笑个不停。
他认为这是一种恩情,她竟然没有像所有人那样笑他。他不记得谁笑过他了,对他来说,就只有莫愁,和其他人。其他人笑不笑,又有什么关系?
他偶尔也会在碎玉楼前听听她的歌声,因为他不像别人一样,需要上楼才能听见,而且,这样的距离让他更安定一些。
他屈指可数与莫愁相对的那几次,都是宋道玉带他走进去的。当她说自己最喜欢莫愁曲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一条仔沙滩上搁浅许久的鱼,终于被潮汐带回了海里。她说的那个莫愁,芦苇荡里的小舟,好像都在遥远的地方存在着。可他分不清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还是真实的记忆。他想要告诉她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但他又有什么证据呢?
宋道玉去了长安之后,张择舟就再也没有那么近地见过莫愁,也许是自己所说的“有去有回”过于像句谶言,打击了他的踌躇满志。其实宋道玉的确常常来看莫愁,他来得总是很隐蔽,并不愿意被任何人看到,也的确没有任何人知道,除了她的侍女,除了总是遥遥观察着碎玉楼的张择舟。
而这一年开始,宋道玉渐渐来得少了。张择舟不仅发现了这一点,还发现了另一件事——有一个人总是在夜里悄悄地来。张择舟并不知道那是谁。而莫愁也变得很少出门。
宋道玉在自己宅子门口见到小元的时候,眉头锁在了一起,她的侍女来了,她却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出现。是啊,她又怎么可能来长安?小元的脸上带着一种弃妇的神色,泪痕犹在,他冷笑道:“发生什么了?”
小元哭道:“姑娘要嫁人了,把仆从老少都遣散了,就连我也……”
宋道玉没有听清:“嫁人?”
小元解释道,莫愁要嫁与他人作小妾,情意甚笃,新郎的父亲是一位将军。
宋道玉忽然有一刻平静,他想起那时她说的芦苇荡,本来想等辞官还乡后,带她去一个那样的地方,到底是自己不能抽身,还是她也从未真的这样希望过。他看着小元,走也不是,退也不是,站在那里发出一阵不能自已的笑声。
这一年秋天,小元成为了宋道玉的正室,风光无限地被娶进了他的家门,她知道宋道玉并不喜欢她,可是这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慰藉。坐在花轿里,小元体谅了莫愁,她想,在洛阳,小姐一定比这更风光吧?
她并不知道,莫愁的出嫁,只是在夜里无人时,被一乘轿子从小门抬了进去。
宋道玉的父亲听到儿子被贬谪的这个消息时,想起多年前自己说过儿子太容易相信别人的这个评价。他由衷地懊悔。有些事如果不说而发生了,就是倒霉,说了之后发生了,那就是命中注定的倒霉。前者尚能被安慰,后者就只能认命。当宋道玉发现构陷自己的人竟是在朝中最好的朋友时,他的信念随之瓦解。
在出牧边城的路上,他突然想起洛阳,那好像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他想从张择舟的口中再次听到那四个字:有去有回。
而莫愁呢,她是不是在镜子前妆成熏香坐,持着珊瑚枝和满月一般的团扇,容貌还像从前一样?
于是他带着小元回到洛阳。
宋道玉是个对气氛很敏感的人。当他踏入洛阳城的时候,觉得洛阳好像比以前安静了许多,也许是他心里的寂寥过甚,又或许是随着气温变冷,大家渐渐变得不爱说话。
碎玉楼周遭的居民早已不认识宋道玉了,但有的人还记得小元,因为她也算是个颇为好看的小娘子,当他们骑着马行过街道的时候,一些人对她展露笑容,对她所骑马的血统表示赞许。宋道玉在临行前选了两匹最好的马,他说想早日地到达边城,但小元心里明白,其实他是想早日地到达洛阳,他想把在洛阳得到的东西,全都还给洛阳,去掉这里的一部分烦恼,就去掉了很大的一部分烦恼。
然而还没近前,小元就发现路上铺着红毯,马都不知道怎么走了,马没有收过这样的训练,是该往铺着毯子的地方走,还是往没铺的地方走?两匹马面面相觑,把宋道玉和小元从马背上甩了下来。宋道玉觉得有些悲凉,这马和他一样不知道哪儿才是路,因此犯了浑。其实他很想在马屁股上踹一脚鼓励它们去寻找自由,但边城靠走是走不到的,他吩咐家丁把马先抓住。而他和小元则沿着红毯一直走到碎玉楼前,小元脱口而出:怎么这么多花圈?
宋道玉说:不,这是花篮。
他们抬头一看,楼顶的灯牌上三个大字:售楼处。有些靠右而不是居中。楼字是楷体,售和处两个字是黑体,显然楼字是碎玉楼的楼。
小元立刻慌了,四顾喊道:这里的主人呢?这里的主人呢?
里头出来一个打着领带的人,是之前在楼下的那个乞丐,他笑着问,您们看房吗?那个时候还没有领带,也不兴领带,但由于他们卖的楼盘位于今天的莫桑比克,也为了显示和别的售楼处不一样,推销员打上了领带。小元认出来,那分明是从二楼窗帘上裁下来的一段绦子。
小元一下子就哭了,碎玉楼中的每一样物件儿都是莫愁自己选的,就算没能带去夫家,也不可能租出去。她不要碎玉楼了,不是逃难去了,就是死了。
马上,售楼处的人就为小元的想法作了证:嫁给将军儿子的那位小娘子把个好端端的丈夫克死了,听说是得了什么急症,她自己个儿也寻了死,将军觉得大大的不吉,听说把她草席一卷,就埋到了城外。
小元把马鞭恨恨地往地上一抽,说:这不对,小姐是不会为了那个人寻死的。这不对!
宋道玉和小元想为莫愁在白马寺安一个灵位。
等小元在客栈里哭完,已经是傍晚了,寺门眼看着就要关上。
宋道玉连忙抢上去说明了来意,小沙弥带他们去见主持,向主持交代完这件事,他问了他一直很想问的那个问题:张择舟,也就是常常站在寺门前的那个人,他去哪里了?
主持合十说,这你就要问我的师弟了,只是,他常常像乞丐一样行走在城中,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他。
宋道玉找到推销员的时候,他正在碎玉楼的天台上调整灯牌的角度,如之前所说的那样,这三个字不够居中。
宋道玉问:张择舟呢?
推销员问:张择舟是谁?
就是常常站在银杏树下的那个人。
人?那只是亡魂,和女施主的父兄一样,因援军不到而枉死沙场。
亡魂如何有形?
执念过深,自然成形,执念一解,形体自然泯灭。
他为何总在门外?
哪里有门?
宋道玉在边疆病死的时候,还是壮年。
在去世以前,他常常对小元说,自己的心里积了太多的灰尘,马上就要跳不动了。小元总是生气地回答:胡说!但她知道他不是在胡说。
他在碎玉楼里找到了一份征兵的名录,和张择舟的书稿。
莫愁曾在那名录上面,用朱笔无数次地勾画其中的两个名字,这两个人是父子,都姓卢。他每次看,都会想起自己在碎玉楼下第一次喊她:莫愁。
也许没有名字的人,就没法记在生死簿上。
去世以前,他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了小元。
芦苇荡边的人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外乡人了。自从那一年男丁尽数成了征人,一去无回。留下的多是妇人、老人和孩子。
小元按照张择舟的书稿寻到了这里。
他终于还是写了下来,他少年时候,曾等候归舟的芦苇荡。他所写的景象和小元所见的没什么不同,但在故事里,莫愁是一个水泽上的神女,在这里等候少年郎归来。
芦苇荡边浓雾弥漫,黄昏时分的最后一丝光线将要融化在涟漪里。
小元唱起从前莫愁常唱的歌谣,风把她的声音散播到深深的苇丛中,也吹开雾,她这才见到数丈外的水面上泊着一艘小船,船上站着一位年迈的艄公,他张望着岸边,喊道:“是莫愁回来了吗?”
她觉得欣慰,原来小姐她,真的叫作莫愁。
(完)
第三一四章 却敌
陆游仍是用三根手指不紧不慢地喝着酒,偶尔瞥一眼窗外绵绵的细雨。
他用中指与大拇指扣住酒碗的两端,食指支着碗沿圆弧的中点,嘴从食指与拇指间喝酒,就像蜂蝶采蜜般吻到了花的心。
酒是上好的绍兴花雕,喝酒的地方是临安最好的酒楼:楼外楼。
许多年后,在临安一家旅社的墙壁上发现的讽刺诗句“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其实说的正是这一家。
这一家酒楼里能找到其他酒楼里找不到的东西,比如波斯的葡萄酒,暹罗的猫,或是爪哇国的香料,它们都很稀有。这里的主人明白,要想钓大鱼,就得放长线,舍得用贵的鱼饵。
陆游对这些时髦的东西不感兴趣,他已经喝了整整一天的酒,他的朋友都已经醉的醉,倒的倒,能支持着与他对酒的只有一位山东来的年轻人。而很快,这个被呼作“幼安”的年轻人也被人搀扶着离开了。
这是个健谈的少年,而且写的诗词文采斐然,陆游很欣赏他,可惜他总爱强说忧愁。不过陆游觉得那不是什么问题,等到少年经历的事多了,能写出真正属于他自己的愁时,他一定能成为柳苏那样家喻户晓的人。
望着空空的酒桌,陆游叹了口气,没有人陪酒,酒就失去了对他的吸引力。他本以为今天有机会喝醉的,他已经很久没有喝醉了。
他小的时候体弱多病,呼吸不畅,母亲为他求来一个方士异人,教会了他用全身的毛孔吐纳。他顺带懂得了如何用毛孔散去酒气,确切的说,是自然而然,不受他自己控制的。
所以他的酒量远比一般的人好。
他确实是喝醉过的,年轻时和好友宴游欢饮,还有新婚夜敬了几十桌亲朋的酒,都足够让他来不及散去酒气,足够让他多睡三个时辰。如今他已经三十三岁,仍一事无成,昔日玩伴却不再整日游手好闲,难得相聚时,也不再有人冒着大醉三日的风险和他拼酒。
他不是不想要功名。几年前的锁厅考试,他曾力压众人拔得头筹,却阴差阳错得罪了当朝宰相秦桧,被视作眼中之钉。此后他去的每一场考试,都被拒录,而他的身后,总是跟着几个虎视眈眈的秦府家丁。
每当他不经意间回头,他常常看见有几双眼睛似是似非地安在他身上。他疑惑,明明是素不相识的两拨人,为何仅因一人之言就势如水火?从那些眼睛中流露出的,是一种无名的仇恨,里面掺杂了太多欲念,仿佛陆游的名声、才华、钱财和世家子弟的身份都该是他们的,仿佛彻底毁了陆游,这一切就能归属于他们。
陆游并不怕打架,他年轻时打架面对的对手,比这凶恶得多,他怕的是幕后的人,怕的是幕后的人所代表的巨大力量,怕的是这种素昧平生的仇恨,那是人类最亘古的丑恶面目,足以毁掉他的一切。
即使秦桧已经病死,陆游的眼角也还是常有窥伺和觊觎光顾,虽然那并非来自秦府的家丁,却足以动摇他对生活的热爱,对普通人的信心。
他以前从不相信自己会动摇。
为了不再被这种眼神打搅,他只能喝酒,只能佯装消沉,因为一个天天喝得烂醉的人不会对旁人有任何的威胁。
可他自己清楚得很,酒很难麻醉他,他也不止一次听到人问:“为何你的眼睛越喝越亮?”
夜已深沉,整座城陷入梦中,唯独楼外楼灯烛晃耀,只有这种时候,陆游才能放下酒碗,安心地做一点想做的事情。
他想做的第一件事是摘花。
窗外开满了杏花,他伸出手刚好能够到,于是他右手摘花,左手就将摘来的花一片片放进酒碗里。
“公子若是要杏花,明天一早便会有人叫卖。”
陆游一怔,往声音来的方向看去。
那身影同声音一样,是年轻的,纤细的,美好的,可惜的是陆游看不清她的脸,因为她蒙着面纱。
这是个为他们助酒兴的歌女,可大概由于她只在角落里抚琴弹唱,酒过三巡,陆游便不再注意到她,而对她垂涎的人,也多醉醺醺的手舞足蹈着离开了。
“你为何还在这里?”
“酒楼有规矩,公子不走,奴家不可走。”
陆游不再说什么,规矩就是规矩,他很尊重规矩。
但他摘花的手还是顿了顿,神经隐隐作痛,于是他下意识地喝干了碗里的酒,轻吐出两瓣杏花。
都已经逃到了临安,为何那记忆还是如影随形?
他决定不让自己想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说话,因为人的嘴和脑子是很难同时运转的。
“你从何地而来?”他转身面向歌女。
“北方。”歌女的声音很低,北方二字像是一堵墙,隔离了她声音中洪亮的那一部分。
“北方?临安也可说是北方。”陆游像是被自己扎了一针,他总觉得这句话有些问题,却很难反驳自己。
对于这个王朝而言,临安的确处在版图的靠北部,对于陆游而言,他所到最北的地方是淮河,也离临安不远。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出生在一艘疾行的渡船上。
这大概也注定了他这些年的风雨飘摇,他兀自这样想。
“更北边的辽国。”歌女低着头,像是听候着陆游的发落。陆游只在书上看到过辽这个国度,因为他出生时,正赶上辽被金人所灭。他本来想告诉她,天下已经不再有辽国,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他甚至还想到,今后自己的子女流落他乡,被金人或者其他的外族人嘲笑,嘲笑他们汉人的外貌口音,嘲笑他们深棕色的瞳仁。
“公子可还想听什么曲子?”歌女提问得很适时,因为陆游马上就要想到徽钦二帝和后妃宫女的凄惨下场,他每次想到金人用的公羊刑都会干呕。
但是他思前想后又说不出自己要听什么曲子,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在这时,歌女已经弹出了第一个音。
唱完上片时,陆游的心下沉,他像是回到了沈氏的小园里,一个人,孤独的。
墙上写着潦草的字迹,每个字都像是他血管里流淌出的。
在雨快停下的时候,歌女唱完了。
陆游迟疑了片刻,还是问道:“这首歌叫什么?”
“叫《撷芳词》。”
陆游松了口气:“是,的确是《撷芳词》。”
“不过我更喜欢它现在的名字:钗头凤。”
陆游沉默。他本不该问的,因为他知道得清清楚楚,歌女唱的每个字,都是他无意中在沈园墙上填下的。
那也是一个春天,游园时偶遇,唐琬托人送来了点心和酒。
他不说话,也说不出话,只是静静写下了满墙的心里话。
而因为这一鲁莽之举,他得了才子之名,被无数的少女认作深情,也活生生害死了唐琬。
思念不论过了多久,一经重提,都会像窗外的杏花雨一样,绵长,寒冷,伤人魂魄。
一阵东风疾,烛台熄了一盏,但陆游并未注意到光亮的些微缺失,他是由两鬓发丝的飘动与脖颈发凉判断出风吹过的,与这个判断一同出现的还有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他模模糊糊认出那是酒意。
陆游试图清醒,他踱了几步,却阴差阳错地离歌女近了几步。
他说不出是巧合,还是潜意识里他就有靠近她的感觉。
歌女的脸很白,头发绾了个结,簪了两根金钗,睫毛很长,这让他很好奇她面纱下的样子。
他突然闻到了歌女身上的香味。
陆游的心里涌上一股原始的冲动,那是古老传说里关于伏羲女娲的蛮荒描述中夹带的神秘与好奇,是混沌的,朦胧的,难以启齿的。
这种冲动也是这个时代的女人唯一击败男性的可能所在。
尽管还有很多的男人因为刀片、岁月抑或权力的处理,已经失去了这一弱点。
陆游仍有这个弱点。
但他什么举动也没有,这也意味着他用第四种方式控制了自己的弱点。
这给他带来了道德的制高感,但是只有他自己明白,这高尚之中还掺杂着脆弱的情绪,怯懦、愧疚、相思,纠缠不休。
他甚至还一度以为,唐琬没有离世,眼前的歌女就是魂牵梦萦的人,在唐琬面前,他不会有邪念,不可能做出亵渎之事。
可酒意随着风的停歇也立刻消散了,他明白面前的人并非他的表妹。
唐琬的皮肤更白,而歌女的鼻梁更挺。如果要陆游继续说下去,他能说出一千个不同,这些不同点甚至能精细到眉毛的长度,盘头发的圈数。
世间只有一个唐琬。
世间已不再有唐琬。
一弹指已是六十刹那,而陆游在一刹那间就已想通了这一切。
他已打算离开。
他已经逃避了太久,国家的畏缩,人性的丑恶,爱的离逝。
他还是决定面对这一切。
在下楼梯时,歌女拥抱了他。
怀抱对女性而言是不可轻许的,如果一个姑娘拥抱了你,那是她对你发自内心最好的肯定。
陆游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热烈地回应了她,大大方方地拍了拍歌女的背。
走出楼外楼时,他发现雨已经停了,路面上已有了干湿的分界。
雨刚刚停下,天刚刚要亮,初春,这是江南最冷的时刻。
冷风一催,才走出十步的陆游发觉自己全身的毛孔突然收缩,他摇摇晃晃,跌倒在一个浅水洼里,开始呕吐,把昨夜的饭菜倾倒出来不算,又开始吐胃里的苦水。
他忽然觉得舒服了很多,苦恼的、追悔的、不忍的、沉重的,都随着上浮的酒意残褪。
支撑身体的手一软,他就像条被马车轧过的野狗一样,横在了路边。
远处的乌云也隐没了,阳光在这种情形下又将显得无私,因为人们会觉得不止汉唐的天空透明湛蓝,太阳也会照耀着这个偏安江左的王朝。
这条街上的积水很快会干,很快会有贵公子和俏佳人散步或者出游,会有猪肉贩子和豆腐西施,也会有员外阁老或者金国间谍夹杂其间。
临安越来越繁华,民众也越来越不介意早晨有个醉酒的人躺在自己眼前,他们会轻轻绕开,脑补一下那人昨夜的欢愉或辛酸,叹一句“今宵酒醒何处”。
哪座城像它一样,承载了优游少年的柔情与热血?哪座城比它更怯懦,更适合逃避?
纵然以后会有更繁华的都市,临安也只有这千古以来的一个。
第三一五章 胜败
灵魂。
灵魂是什么颜色的呢?
为什么所有人赤条条地来到世上,却不得不蒙尘,不得不做些无可奈何的事情?
陈庆之远远地望着那身红袍,止不住地流汗。
他本是个身体虚弱的人,年少时就多病,刚才由于心潮澎湃,他竟然忽略了自己已接连征战、长途奔袭了很久。
现在,疲惫找上了门,夏日的酷暑开始向他施压。
他感受到的更多的压力,来自于面前的红袍人。
红袍之下,仿佛是一具无法被摧毁的身躯,不愿妥协,不可屈服。
陈庆之第一次生出了担心的念头。
“大师既是佛门中人,这些事情还是少管为妙。”陈庆之道。
“我本不愿插手,”红袍人朗声道,“可我担心战争会让洛阳生灵涂炭,不得不来阻止。”
他的声音很响亮,并不沙哑。陈庆之觉得,那声音和他记忆之中的有些许出入。
陈庆之正色道:“我行军途中,秋毫无犯,我的部下入城之后,不曾做过半点对不起百姓的事情......”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红袍人厉声反驳道:“你以为你做得完美无缺便可以了,是么?你觉得你在洛阳不曾做什么出格的事,你便不会成为恶人的帮凶了么?”
陈庆之沉默着,一言不发。
红袍人继续道:“且不说你如何如何,你所护送的北海王元颢,沿路只知劫掠,不懂养民,你和你的主子都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你们不愿多惹事端。”
陈庆之听见附近有人已起了议论。
红袍人加紧了言语上的攻势:“你打开了北魏一扇又一扇门户,虽未行恶,却将北方脆弱不堪的防线清扫得干干净净,方便了所有混乱和罪孽的滋生,功不在小呐。”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五个字,听起来有一种极度的嘲讽之意。
陈庆之缄口不语良久,终于道:“各为其主罢了。”
红袍人道:“那你还有脸说自己是为了百姓?”
陈庆之不善论辩,他很快就被红袍人揪住了把柄,以其之矛,攻其之盾。
“元颢不得民心,必不能久,”红袍人说,“我劝你早日放弃他,回到南边的大梁,安安心心地做一个棋童。”
陈庆之面有愠色,他跟着梁天子下了很久的棋,最讨厌的就是别人用“棋童”这个词来称呼自己。
他的血气在上涌。他握住了他的剑。
傍晚的风已有些凉了。
听说草原上的太阳是永远不落的。
可为何日头已挂在西山?
假尔朱荣仔细端详着尔朱荣的脸,他是站着的,而尔朱荣却是坐着的,所以尔朱荣不得不仰视他。
“现在的情况是,”假尔朱荣道,“你离开了我什么也不是,而我,却并不需要你。”
他已然成为六镇军民心目中的大酋长,而真正的尔朱荣由于寒病与衰老,反倒和原来的样子差异越来越大。
“你需要我,因为我脑子里装着的东西,你是怎样也学不去的。”尔朱荣说道。
“那些东西很难学么?”假尔朱荣冷笑道。
“那不是你下苦功就能学到的,”尔朱荣沉下脸说道,“那是我经过仇恨的锤炼,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
仇恨。
他本已孑然一身,所余下的唯有仇恨而已。
可在他不算太漫长漫长的人生里,他的仇恨已失去了意义。
元欢已经死了。
在那以后,尔朱荣靠着自己的野心存活着。可野心能提供的力量远不如仇恨强大。
只有仇恨和爱才能炽热且永恒,其他的都不行。
他不懂得爱,甚至早些年救下他,收留他,与他成婚的女人,他也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关心体己的话语。
所以假尔朱荣反诘道:“你除了恨,已什么都不剩了。”
这句话是最能击溃尔朱荣的,因为这句话是最真实的。
真话是控制的杠杆,是力量的源泉。
假尔朱荣已学会使用这一武器。
而尔朱荣却在说着虚假的言语,用另一副躯体来作为自己的代言人。
所以他逐渐失去了力量。
他深黑色的眼睛里,光彩已消退。
深黑本身,就是一种光彩。
只不过那颜色太沉重,太不起眼,为人所忽视厌恶。
尔朱荣缓缓扔下了身上披着的棉被,解开了厚重的狐裘,露出了胸膛。
他的胸膛苍白,瘦骨嶙峋,像是一堆干尸。
他开始哆嗦。
暑气在草原上消散,炎热的温度并没有让他的寒病有所缓解。
他喘着粗气,像头发情的牛。
牛发情时是为了散热,他喘粗气却是为了取暖。
他指了指自己**瘦削的胸膛,道:“如果你想杀我,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假尔朱荣注视着尔朱荣的脸,注视着尔朱荣的胸膛,注视了很久。
他的手握剑,握得很紧。
但他始终没有拔剑。
他将尔朱荣脱下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回到尔朱荣身上,又将地上的棉被拾起,掸干净其上的灰尘,披在尔朱荣身上。
他捂着尔朱荣的肩膀,随后又轻拍了拍,道:“我不希望你染上风寒,你的病已经够严重了。”
他眼中没有仇恨,没有厌恶,只有一种伟大的同情。
尔朱荣的心已跌到了冰窖里。
他从未感到过如此绝望,他的伪装被假尔朱荣轻而易举地瓦解了。
假尔朱荣转身,准备离开。
“马上就要与葛荣决战了,军师,请你务必好好的,”他说,“毕竟身体是第一位的,没了身体,一个人就什么都不剩了。”
尔朱荣忍受不了他说话的语气,还有他那副仁善的模样,憋足了气,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杀了你?”假尔朱荣转身,冷冷道,“你现在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言罢,他便再也没有回过头。
尔朱荣颓丧地坐在原处。
过不多久,假尔朱荣就会派人来推他的轮椅,将他护送回军帐之中,一定能保证他的安全,将他照顾得很妥帖。
无论多么虚假的泥像,在镀金,被人参拜一段时间以后,就会变成一尊佛。
而倘若佛变成了白骨,一年两年以内,它或许还称得上是舍利,十年百年之后,白骨就只是白骨而已。
尔朱荣觉得,自己此刻与白骨无异。
但他还有机会。
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不止宇文泰和高欢两人而已,他的侄子尔朱天光正在赶赴晋阳的路上,那封密信还是他一只手撑着厚重的棉被,用另一只手写的。
如果尔朱天光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证明他才是真正的尔朱荣,他就能重新夺回主动。
他以后会更加谨慎,会适当地让更多人知道他真实的身份,他也会学着善待自己的身体。
达摩和宝公沙门的战斗仍未结束。
河滩边的草木为之色变,肃杀之气将盛绿的树叶染黄,甚至凋零。
他们使用的招式,很多都是重复的,本就是属于佛门秘传的功夫,二人的修为竟也相近。
他们都是四十几岁的人,都在武学巅峰的年纪,又皆是悟性极高者,说句棋逢对手并不过分。
宝公沙门忽然道:“青木夫人的伤若再不照看,便无救了。”
达摩的脸色变了,他明白宝公沙门在刻意让他分心,可他没办法不分心。
有些陷阱,纵使明白是陷阱,也还是要往里跳。
于是他加紧了攻势,红袍如火焰般侵略着宝公沙门的防守,这也使得他的破绽变得更多。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因为他的破绽被宝公沙门抓住了。
宝公沙门的手切中了他的小腹。
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他的骨头碎裂,血液也在冻结。
汗如雨注。
一招之际,胜负已有定数。
陈庆之的手忽然松开了。
他见到一个光秃秃的小脑瓜,缓缓地从路边的人群里走出,走到他面前。
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和尚瞪着大眼睛看着他。
陈庆之有些恍惚,他发现红袍人帽兜下的脸似也起了一种奇异的变化。
“那是达摩座下最年轻的弟子,云海法师。”人丛中有人在说。
云海什么话也不曾说,只是看着陈庆之。
陈庆之骑着很高的马,遮挡住了云海跟前的太阳。他忽然问云海:“小师傅来此为何?是和你的师尊一样,劝我回头的吗?”
云海点了点头,道:“但劝将军回头的不是我,也不是我的师尊,而是......”
他示意让陈庆之附耳过去,陈庆之翻身下马,半蹲着,凑到云海身边。
云海在陈庆之耳旁说了几句话,用手指不经意地指了一个方向。
陈庆之顺着那个方向看去,惊愕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尽管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认得他的兄长陈忌之,他们两兄弟看起来并不算特别相像,可仍有些地方算是几乎一模一样:尖尖的耳朵,突出的颧骨,凹陷的太阳穴与眼窝。
陈忌之也正望着他,向他摇了摇头。
陈庆之一时百感交集,扭过头去,不再看他的哥哥。
永宁寺富丽堂皇,浮图塔高耸入云,洛阳城繁华似锦,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瑰丽。
一切的一切都在瞬息之间与他再无联系。
人与人,人与世界的关系有时就是如此奇妙。
他面向红袍人,再一次用尽全力嘶吼道:“于洛阳遇见神佛阻路,不可撼摇,我,陈庆之,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