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一章 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金会的赌局重新开张绝不是什么令人震惊的消息。
千金会的赌桌上,任何东西都能拿来被赌:骰子,拳脚,刀剑,女人的经期,男人能坚持的时长,老人什么时候死去,战争和夺权的胜败。
千金会能接下任何赌注,曾经有个小国的国王甚至拿自己的王国当作筹码,千金会依然答应得很爽快,并且为他估了一个合适的、令他满意的价格。
庞故坐在圆桌的一头,小高则坐在另一头,他们刚刚好能够面对面,刚刚好能看清对方脸上每一根稍粗的青筋。
另外数位楼主仿佛不在他们目中,因为那些楼主要说的话,都是他们事先安排设计好的,他们甚至能想象得到其他楼主在言语之间的细微表情和语调变化。
可今日的赌局绝对有不同以往的部分。
原本,除了楼主,没有人能够坐在圆桌旁边,今日却有三个人例外。
城南的杜子轩,绝对是河洛地区最炙手可热的新星,在河阴之变后,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兼并了千金会的几十处分舵。
他的南城帮一跃成为千金会之后中原武林的问鼎者。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
杜子轩逐得最快,也最成功。
他不知由何处出山,不知因何而发家,有人说他有四十多个假名字,用这四十多个假名字做生意,累积了富可敌国的财富;有人说他运气很好,找到了残狼和三叔的遗产,雇佣了众多江湖好手为他所用。
还有人说他有皇族身世,甚至就是传闻被胡太后鸩杀的元诩。
他虽然自称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可他仍然保养得很好,面庞白净,皮肤紧致,一双手竟像极了女人的。
他的脸颇有福相,眼睛总喜欢眯起,看人时有些暧昧的神色。
按说他本不该来这种地方的,因为这种地方的人都是虎狼,尤其他的南城帮已成为千金会的劲敌,他又是个细皮嫩肉、看似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软柿子。
可他偏偏来了。
小高打量着杜子轩,向庞故使了个眼色,庞故没有作声,没有任何的反应。
第二个人身穿黑色的长袍,眼睛被帽兜遮挡,只露出了下巴。
宽大的长袍下大概隐藏着什么秘密,他的眼睛也是。
他一直沉默着,看见他的人也纷纷沉默。
他们都猜测,他和近日里声名愈来愈响亮的子先生有关系,说不定就是子先生本人。
千金会网鱼,网便要网最大的。
只可惜最大的那种鱼,常常是网不住的,甚至会反过来一口将渔夫吞吃掉。
第三个人是个瞎眼的老头。
瞎子不该上赌桌的。
一个连赌局全貌都无法看清的人,又怎能提防别人出千耍赖?
老人更是不能有赌这种嗜好,因为太老的人心脏往往不能承受过度的刺激和惊吓。
赌博却偏偏善于带给人刺激和惊吓。
这瞎眼老人是小高花大价钱请来的,据说是退出武林久不问世事的传奇人物。
这样的人重新出山,往往只为了做一件事。
巨屋之中挤满了穿灰袍的人。
他们就好像幽灵般,漂浮于空空荡荡的房室里,填满黑暗的幽闭角落。
他们似乎是赌局最好的观众。
“欢迎三位,”庞故艰难地起身,客套地说道,“千金会历来有外人不得上桌之规矩,所以今日之赌,可算破天荒,也是里程碑。”
他的说辞就像他的动作一样僵硬,句与句、词和词之间没有任何舒适的连接。
杜子轩眯起眼睛瞅了庞故一眼,道:“有道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赌也是一样,人越多便越热闹,越热闹的赌越好。”
庞故问道:“好在哪?”
杜子轩细着嗓子道:“人越多,能赢的就越多。”
庞故冷冷道:“为什么不是输得越多?”
杜子轩抿嘴轻笑道:“庞楼主见笑,只是小弟近来实在是旺运缠身,任何赌局都输不了。”
庞故很不识礼数地嘟囔了一句:“那可说不定。”
杜子轩想必听见了这句话,可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硬得像块石头,冷得似冰。
他的脸明明很白很嫩,保养得很好。
小高兀自想着:大概杜子轩的养气功夫已到了很高的地步吧。
瞎眼老头忽然插嘴道:“任何人都不能保证自己的运气永远不错的。”
杜子轩拱手,转身向老头,问道:“老先生,就算我的运气变得不济,好歹我还有一双眼睛。”
瞎眼老人一点儿也不生气,反倒温和地回答:“有眼睛的人往往看不到世界的真相,倒是我这种瞎子,有些东西要看得更清楚。”
杜子轩仍然没有丝毫愠色,他显然是个很有涵养的人。
小高的注意力已不在杜子轩和瞎眼老人身上,转而盯上了穿黑袍的那个人,只有他还没说过话,除了下巴,没有暴露过任何信息。
这个人显然很沉得住气。
庞故掀开了赌局的帷幕:“千金会的赌局非同一般,不仅赌注多,赌的东西也五花八门。”
以前,每当元雍说类似的话的时候,幕帘背后的刀斧手便已悄悄待命。
用最客气的话掩盖最可怕的杀机,庞故从元雍身上学到了这一点。虽然他学得并不出色,因为他的舌头就和他的腰一样笨拙。
他眨了眨眼睛,继续说道:“诸位如不愿留下,不妨此刻离开。”
没有人走,甚至没有人站起来。
有一名楼主开口道:“既然来了,当然是想赌个痛快。”
另一名楼主附和着:“千金会本就有赌的传统,至于另外三位,既是受邀前来,想必绝不会临阵退缩,令主人难堪。”
杜子轩和瞎眼老人都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并没有走的意思。
小高仍然紧盯着穿黑袍的人,穿黑袍的人却连一根指头都不让小高瞧见。
“第一场赌,我们赌比武的胜负。”庞故淡淡地宣布道。
灰袍人分列两旁,从人群深处缓缓走来了两个人。小高望向了杜子轩,可并没有得到他期望的那种惊讶和难以置信。
小高有些奇怪,因为被带到赌桌跟前的两个人,恰好就是南城帮的二把手陆质和三把手阿武。
陆质祖上封侯爵,在他发迹以后,人们便尊称他为“陆侯爷”。他是个谦和的人,考虑问题缜密周详,事事不争先,说话也总是慢慢吞吞、不温不火。
杜子轩颇为倚重陆质,不仅由于他的料事如神、算无遗策,更因他神妙的手上功夫。没有多少人见过陆侯爷出手,可江湖中传闻,陆质指尖内力催动时,枯萎的鲜花可以重开。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的出现是否意味着他已经屈服于千金会,任其宰割?
还有阿武。
阿武是个孤儿,由杜子轩收养,并且一手带大。
出于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杜子轩并没有什么孩子,他便将阿武视若己出,耗重金聘请名师传授阿武功夫。
他对阿武的疼爱绝不是假装的,他甚至没有让阿武改姓杜。
阿武是个武学天才,才二十出头,就掌握了七十多种武功,其中有十三样已到了融会贯通的地步。
杜子轩的南城帮短短数十日里不断兼并侵吞,阿武功不可没。
现在,这么样两个人肩并肩来到了杜子轩面前,他居然还是面不改色,小高不禁啧啧称奇。
“介绍一下,南城帮二当家,陆质,”庞故极其刻意地伸手朝二人指点,“还有南城帮三当家,阿武。”
他口中的“南城帮”说得格外响亮,希望打击杜子轩的意图也同样明显。
杜子轩像个死人一样坐着。
死人是没有表情的。
到了押注的时候。
恐怕谁也猜不到阿武和陆质交手的胜负,他们二人年龄不同,性格不同,家世不同,武功路数不同,旁人对他们的了解亦不同。
很难押注。
更惹人遐思的是:他们为什么要争斗?
为什么要当着杜子轩的面,在敌人的地盘上争斗?
杜子轩仍然安静,面无表情,仍然像极了一个死人。
圆桌上的金银聚成了两堆,大家心照不宣地克制住了添加其他赌注的念头,毕竟只是拳脚胜负而已。
当然,人们都朝杜子轩的方向多瞧了一眼,毕竟陆质和阿武都是他的手下。
众目睽睽之下,杜子轩竟毫不犹豫地将面前的筹码推到了“和”字上面。
这样一来,桌上就有了三堆金银。
小高和庞故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
阿武出招了。
年轻人总是更沉不住气。
然而他用的却是由流云飞袖中演化出的“流云掌”,这门掌法的要诀就是沉住气。
沉下心来,方能气劲绵绵,余力不绝。
陆侯爷笑了笑,右手食指中指随意轻戳,却已破了流云掌的重围,朝阿武的咽喉刺去。
他的手指仿佛通灵,与他心意相连,速度更是快到难以想象,阿武只能撤掌防守。
在陆侯爷的指尖触碰咽喉前,阿武的双臂架住了陆侯爷的手。
可陆侯爷手上的力量实在太大,阿武吃不住这一击,往后飞掠而去。
当所有人都以为阿武败局已定时,阿武却在空中变换了六七次身形,径直朝杜子轩扑来。
第二一二章 日暮飞鸦集
心焦是一种很糟糕的体验。
一颗心吊在嗓子眼,往上也不是,往下也不对,想说说不出口,想缄默却又做不到。
高岚、敏和露白都很心焦。
他们从酒客口中得知,千金会重新设下了赌局,赌局中将会有三个不属于千金会的赌客。
他们断定,初新会去那里,只要他还活着,他一定会去趟这趟浑水。
他们在寻找初新口中的那“三间巨屋”,兜兜转转,却怎么也找不见。
洛阳城中好像根本没有这么样三间屋子。
天空有飞鸟,三三两两掠过。
高岚抬头,叹道:“若是我们能变成它们就好了。要找这样三间屋子应该就不成问题了。”
敏说:“如果我们变成它们,我们也就不必去找那三间屋子了。”
鸟儿虽然没有人类那么多的烦心事,可它们也得奔忙。
忙着结巢,忙着迁徙,忙着飞翔。
忙着其他。
在张开双翼俯瞰大地的时候,它们会不会也像人类那般心焦?
他们几乎要放弃。
在这时,他们转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角落。敏在洛阳已开了几年酒馆,可她也从未到过这处角落。
角落有巨木,树叶的色彩是灰青,远看和城墙无异。
巨木掩映下,三间庞大的房屋赫然在目。
上天就是如此喜欢开玩笑,在你最想得到某样东西的时候把你越拽越远,在你心灰意冷时却又恭敬奉上。
“这么大的屋子,就好像住在里面的人是普通人两倍那么高一样。”高岚惊叹道。
“里面的人和普通人的个头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他们自认为站的地方是普通人的头顶。”敏冷笑道。
高岚重新打量了巨屋一眼:“自认为高人一等的人,往往都会跌跤,而且会跌得很难看的。”
露白一直沉默着,此刻却开口问道:“我们真的要进去吗?”
高岚用疑惑的目光瞧了她一眼,道:“你害怕?”
露白低着头,局促地摩挲着衣角,敏挽起了她的左臂,道:“别怕,我们在这里。”
然而,敏的指尖触碰到露白的瞬间,她就断定,露白的恐惧并没有像她和高岚想象中那么简单。
他们朝中间那座巨屋走去,就像是扑向灯笼的飞蛾,身影渺小,步伐却坚定。
他们绝不会想到,有两个人一直跟在他们身后,跟着他们来到了这三间巨屋前。
“确定是这里?”高欢问宇文泰。
“河洛武林业已传遍千金会赌局的消息,之前我与酋帅来过此地,这是元雍这条狐狸的老巢,绝没有错。”宇文泰说。他一直看着眼前巨大的屋室,几乎有种想要跪伏的冲动。
这三座宫殿般的建筑,在江湖人心中就意味着滔天的权势,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高欢笑道:“千金会做事历来谨慎,缘何此次变得大张旗鼓?”
宇文泰淡淡道:“大概他们已明白,无名的东西虽然藏得最好,却也最让人忌惮。酋帅不是不知道千金会新一代的野心,只要他们做事做得笨一点,酋帅仍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高欢调侃道:“你倒是很懂酋帅的心思。”
宇文泰当作没有听见,自顾自道:“你说子先生会不会来?”
高欢稍加思索,道:“我想不会。”
宇文泰道:“我也觉得,这里实在太危险了,子先生不会以身犯险的。”
高欢道:“子先生这样的人,就好像咱们的酋帅一样,手上不必沾血腥。”他的附和夹带着挖苦,似在挑衅宇文泰对尔朱荣的忠诚,谁知宇文泰不愠不怒,缓缓回答道:“这世间的人本就有职分之别,没什么稀奇。”
他们也朝着巨屋走去,身体没入了灰绿的树影中。
杜子轩整个人都浸在阿武的劲风里,他一定想不到,养了二十年,苦心栽培十载的义子居然会向自己突施冷箭。
头脑灵光的人已经看出,阿武和陆质联合起来演了一出逼真的戏码。
他们内斗,不过是为了分散杜子轩的注意力,当所有人都被招式对攻吸引时,陆质就以一戳之力顺势将阿武送到杜子轩面前,阿武再趁机向杜子轩出手。
赌局不过是个噱头,刺杀杜子轩才是这场赌局真正的目的。
阿武的左手捏了个剑诀,是虚招,右手握拳,直击杜子轩面门。
这一招所有的变化,阿武都练过不下百次,他在空中的六七个身形变换绝不是巧合,而是打磨锤炼的结果。
他算准了杜子轩可能的三十四种应对办法,每种办法他都有信心掐死,就像有经验的农夫探到蛇的七寸一样。
杜子轩的瞳孔里忽然放出了光,仿佛有什么灵机闪过他的脑海。
他用出了第三十五种应对的办法。
阿武的身形停顿。
阿武的右手垂了下来。
阿武哭丧着脸,因为他失败了,与此同时,他也明白自己的生命走到了终点。
他的后颈处扎着一根尖针,那根针毒蛇一般吸食着他生命的精华,血液的流动很快会停止。
“等我死之后,南城帮的一切都是你的,你又何必急于一时呢?”杜子轩惋叹道,抚养多年的义子背叛,恐怕换谁都不会好受。
阿武的喉头已经涌上了鲜血,他艰难地回答道:“你太健康了,再活上四十年恐怕都不成问题。我等不了那么久。”他在呛血,每呛一口,他都会觉得自己抓不住的东西愈来愈多。
年轻总是很好的事情,可惜年轻人往往都太急躁,很迫切地想得到总会到来的东西。
杜子轩的眼睛眯成了缝,笑盈盈地凑到了阿武耳边,轻轻说了句:“其实杜子轩已经死了,就在前天。”
他的声音变得说不出的动听,他的低语仿若大海之中的海妖般诱人,朦胧曼妙,又具备致命的危险。
阿武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你,你不是......”
这是他生前最后一句话。
这甚至不能算一句完整的话。
后颈的针又扎入了几分,针好像用某种细线系着,可以自由地操控深浅。
“他死了?”小高问。
所有的变化太突然,小高并没有料算到,他以为就算阿武不能杀死杜子轩,也至少应该重创之。
现在他明白,杜子轩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厉害那么一些。
“他死了。”杜子轩说。
“你总该对你的孩子温柔些。”小高说。
“太心急的孩子,往往已算不得孩子。”杜子轩反驳道。他的语气和缓,丝毫不像刚刚杀了个人的样子。
“杜兄也用针?”庞故忽然问道。
“学过一些用针的法门,”杜子轩道,他觉得这表述不够完整,又加了句,“向一个江湖郎中学的。”
“江湖郎中杀人可没有那么利落。”庞故讪笑道。
杜子轩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比他聪慧,自然学得也就比他高明些。”
“看来,这场比试是陆侯爷赢了。”
无论阿武是谁杀死的,他死了,陆质还活着。
活着的就是赢家。
小高瞥了眼杜子轩的反应。
杜子轩仍是不慌不忙的样子,什么话也没说,他身侧的瞎眼老人却开口了。
老人说:“不,陆质没有赢。”
小高一怔,旋即望向了陆质。
陆质仍是直挺挺地站着,他的右手仍保持着攻向阿武的姿势,可他的脸已经僵硬了。
他整个人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据说当一个人死前曾进行过剧烈的运动时,他死后的身体就能保持一种僵直的状态。
陆质的后颈同样插着一根尖针,尖针上同样有几根细细的丝带系着,大概又是谁用牵丝运针的神奇功夫杀死了陆质。
他本是个看起来没有野心的人,已经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地步。
然而**就像柴垛之中的火苗,一旦煽风,就会蓬勃燃烧。
他和阿武都没有禁得住诱惑,也确确实实低估了杜子轩。
今天这场赌,他们输得很彻底。
“轩爷,是你做的?”小高皮笑肉不笑地问。
杜子轩摇摇头,道:“我一直坐在这儿,哪儿都没去过。”他向小高投去的目光中沾染了一丝讥诮,仿佛在对千金会的疏于防范进行嘲弄。
小高猜测,满屋的灰袍人中,已混入了许多南城帮的间谍。
“所以,是平局?”瞎眼老人沙哑着喉咙道。
“是平局。”小高只能点头。
杜子轩通吃。
桌上的金银堆在杜子轩面前,积了满满一座小山。
杜子轩没有半点儿表情,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告诉过各位,我最近的赌运确实很好,好得连我自己都拦不住。”
他手下的二三把手顷刻之间都已死在他面前,他好像没事人一样,似乎这一切都注定发生。
他的平静让小高和庞故都很讶异。讶异到有些害怕。
他们总觉得他们对于杜子轩的了解还不够,或者,他们了解的杜子轩和眼前的杜子轩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很久没有开口的黑袍人忽然问道:“第一场赌已经结束,第二场赌又是什么?”
小高和庞故没有从黑袍人的声音里得到太多讯息,与此同时,他们发现黑袍人在上一局中根本没有押注。
当其他人都输的时候,独独他没有任何损失。
第二一三章 阵解星芒尽
第二局赌。
第二局赌是庞故和小高临时加上去的。
他们对于南城帮渗透一事,仅用眼神便已交换了看法。
小高道:“第二场,我们赌在场的灰袍人中,有多少人的颧骨没有被削去。”
在说完这句话以后,他和庞故不约而同地向杜子轩投去了窥探的目光。
杜子轩平静地像无风的湖面。这份平静反倒让庞故和小高有些不安。
赌桌上的人开始押注,唯独黑袍人仍旧动也不动。
“阁下不是来赌的?”庞故冷冷道。
黑袍人摇摇头,不掺情感地回答:“还没到赌的时候。”
庞故问:“什么是赌的时候?”
黑袍人笑了笑,道:“一旦押注,就有赢的把握,就能将在座各位的钱统统收入囊中。”
庞故讪讪道:“总是做有把握的事情,你永远也体会不到赌的乐趣。”
赌的最大乐趣,就在于未知。
结果是未知的,才够吸引人,才够刺激。
黑袍人又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庞故总觉得,这种人是最可怕的。
圆桌边缘的人纷纷给出了数字,他们给出的数字,就是他们预估的间谍数目的多寡。
小高认为,应该有十三名间谍潜伏于灰袍人中间,庞故则稍显保守,估计的数字是十。
其余楼主的推测也多在十一二左右,瞎眼老人的答案则是十六。
杜子轩忽然朗声道:“二十。”
小高和庞故皆怔住,旋即又恢复镇定,他们开始命令手下逐个摘下帽兜。
由内圈到外圈,灰袍人的脸皆有一处空洞,原本突出的颧骨余下白骨和黑窟窿,异常可怖。
摘下帽兜的人中,有司马笙、唐觞、吴惆吴怅兄弟,还有九龙寨的几位寨主。
摘帽兜的速度逐渐缓慢,露出了举手投足间的不情不愿。
小高判断,脸上没有伤痕的人,就快要出现了。
巨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是高岚莽撞地推开的。
众人的瞳孔都因为剧烈的强光照射进昏暗的大厅而收缩,不约而同地朝巨屋虚掩的门望去。
人群中,有暗流在奔涌。
十余名劲装玄衣的杀手褪去了身上的灰袍,直直地朝小高和庞故冲去。
他们就像在灰色海洋中乘风破浪的黑船,不停挑战着阴晴难测的浪潮。
小高和庞故的手在挥动,像在大阵中指挥军队进退。
灰袍的人开始身形交错,原本宽阔的空间被迅速裁剪成一片又一片杀意凝固的荒原。
两名杀手倒下了,他们的双手双脚都被不知来自何处的灰袍人切割成若干段。
“风后八卦阵?”杜子轩饶有兴味道。
风后八卦阵,相传由黄帝与其大将风后创制,分天覆阵、地载阵、风扬阵、云垂阵、龙飞阵、虎翼阵、鸟翔阵、蛇蟠阵,共八阵,黄帝凭借这一神奇的阵法北清涿鹿,南平蚩尤,底定万国,统一中原。
时代更迭,原本的兵阵也被各式各样的武林高手研究转化成几十人甚至十几个人就能使用的阵法,威力虽不如原本的军阵那般恐怖,灵活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又是两名杀手的臂膀被卸了下来,他们对于破阵的法门一无所知,只能任由灰袍人宰割,就像是砧板上的鱼肉。
风后八卦阵是以多打少最好用的阵法之一,无论杀手的本领如何高强,他们顶多击杀三四个灰袍人,之后便会左支右绌,不断露出空门和破绽。
小高很满意,他耗费时间训练的阵法确实发挥了应有的效用。
不过,仍然有不少杀手是熟稔奇门遁甲的,其中一些甚至见过《风后八阵图》原图。他们清楚,应该从正东“生”门打入,往西南“休”门打出,再由正北“开”门杀入,这阵便破了。
有七个杀手躲过了灰袍人的重重围剿,成功来到了圆桌边沿。
小高和庞故都在圆桌边沿,仿佛等候多时般安静。
刺客,隐身于黑暗,埋名入市井,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刺客,有人从他们记事起,就灌输给他们对于死亡和杀戮的狂热,教会他们各式各样实用的技巧,他们将任务视作生命,杀死目标就是他们最大的追求。
今时今日,他们的目标就是千金会幕后的两名年轻首脑。
可惜跟小高和庞故的“年轻”相比,七位杀手的手段显得太稚嫩了。
庞故从背后拔出双剑,像跳舞似的原地旋转,他的剑就割开了三名杀手的咽喉。
小高凝神,拔剑,刺出四下,其余四名杀手的生命也便只剩下了一个滴血的漏洞。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尸体。
灰袍众的动作瞬间停息。
瞎眼老人拍手,道:“想不到二位的剑法皆如此高妙。”
庞故反问:“你想不到?”
瞎眼老人“嗯”了一声。
庞故讥嘲道:“号称‘神算’的丁瞎子居然也有想不到的东西。”
小高微笑着止住了庞故接下去要说的话,道:“然而丁先生仍有一样东西算对了。”
丁瞎子道:“哦?”
小高道:“我刚才点过,行刺的总共十六人,他们的颧骨都好好地长在他们脸上。”
丁瞎子大笑着问道:“这么说来,是我赌赢了?”
“确实是你赢了,可是,”小高拖长了语调,道,“你究竟是如何赌赢的?”
丁瞎子虽然看不见,却鬼使神差般将脸转到了面朝庞故的方向,道:“因为我会算,我能算到普通人算不到的东西。”
庞故缓慢地将手中双剑放回鞘中,道:“千金会里以前也有这么号人物,能知过去未来五百年事。”他稍作停顿,问:“你是否可以呢?”
丁瞎子颇惊奇道:“阁下说的可是河洛闻名的宝公沙门?”
庞故点了点头,他忽然记起自己正面对着一个瞎子,于是补充道:“我说的确实是他,他现在应该还没有死。”
丁瞎子“噫”了一声,问:“那么他此刻在哪儿呢?”
庞故的手指于半空中绕行了一周:“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丁瞎子的双眼仍是雾蒙蒙的一片,他的眼睑不停眨动跳跃,包裹着他灰白的目珠。
杜子轩突然出言打断道:“他不是宝公沙门,因为他算错了,这场赌局赢的人并不是他。”
小高侧过脸,道:“那是谁?”
杜子轩用食指戳了戳自己的胸膛,道:“是我。”
小高的神色变得警惕起来。他迅速地向四周扫视了一圈。
露白三人已穿过两侧是石室的长廊,来到摆圆桌的大厅,他们被飘来荡去的灰袍幽灵阻拦了下来。
大部分灰袍人的头上的帽兜已经被摘下,可也确实有几个例外。
是四个,小高很快就清点完毕。他沉下声音道:“你们四人,将脑袋上的帽兜摘下来。”
四人一动不动。
庞故打了个手势,风后八卦阵再次催动,四人被重重围困于垓心,就像落在网中央的鱼一样。
在风后八卦阵中央的人,很难分得清东南西北,相反,他们会被不断变换的阵型扰乱神智,逐个蚕食。
只要他们的颧骨并没有被剑切削过,他们就死得不冤,庞故狞笑着想。
阵法止息,眼花缭乱的变化又在瞬间停下了。
刚才的四个人已不见踪影。
或许他们已经躺在了某处,永远合上了眼睛,小高想。可当他转过头时,他脸上的兴奋被泼了一大盆凉水。
那四个人正安安稳稳地站着,就站在黑袍人身后。
黑袍人道:“既然主人让你们摘下帽兜,你们就该摘下才是,这叫礼貌。”
四人齐声应道:“遵命。”
他们把帽兜摘下,三男一女。
“子先生座下,四象使。”
小高马上挤出了笑容,道:“想不到子先生并非孤身而来。”
黑袍人反问:“你怎么确定我是子先生,而不是子先生座下两仪使呢?”
小高有些尴尬。他无法确定。他只能放弃回答这个问题,道:“确实是二十个人,杜兄赢了。”
杜子轩又一次通吃,他面前堆了第二座金银小山。
他笑眯眯地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们,我最近的运气实在好得不行。”
小高转而望向刚刚从门外走过来的高岚一行,道:“千金会的赌局,你们也想参加?”
高岚问:“我们也能参加?”
小高的目光冰冷,道:“当然能,圆桌周围还有位置。”
敏问道:“我们没有金银当作赌注。”
庞故已盯着敏瞧了很久,插嘴道:“你们有什么,就可以赌什么。”
杜子轩朝他们三人瞥了眼,道:“他们缺金银,我可以给他们,多少都给。”
小高不怀好意地问:“假如我们赌的是其他东西呢?”
杜子轩面不改色:“也给。”
高岚,露白,还有敏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上了赌桌。他们都显得很局促,尤其是露白,她紧盯着杜子轩的手和脸,似乎想把他打量个通透。
第三场赌已经要开始了。
小高道:“第三场赌,我们赌一个人的生死。”
“什么人?”杜子轩问。
“一个江南来的人,习惯佩一柄青铜剑的剑客。”
露白和敏的神经突然绷紧。
“这个人在洛阳已经是个名人。”
“当初的初,新旧的新。”
“初新。”
第二一四章 寒云露几层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收录于《诗经》的《秦风》之中,美得脱俗。
这是露白的老师最爱吟诵的诗篇。
露白之所以叫“露白”,也是取了“白露为霜”中二字。
“世间孤女皆如晨露,你是晨露,我也是晨露。”老师这样对露白说。
“我是晨露?”露白不解道。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你听过这首诗吗?”老师问。她白皙的脸侧对着露白,清冷得像霜天的月亮。
“曹操的《短歌行》,意思是人生苦短,就好像朝露般瞬息即逝。”古树之中的女子,自幼便要读诗书,丰富学识和修养,这样著名的诗篇,露白自然读过。
老师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轻轻叹出一口气。
很多年之后,露白才明白那声轻叹的意思。
人生的寂寞,大概自理解那些诗文的时候,便纠缠于身,不离不弃了。
露白的老师号称“青木夫人”,是她收留了露白,并且抚养长大。
露白自然不清楚其中的曲折,都是从师姐夭夭口中得知的。
夭夭是个瘦瘦高高的姑娘,爱笑,很阳光。
夭夭的名字当然也取自《诗经》,青木夫人似乎对《诗经》中的诗篇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
夭夭的嘴总是闲不下来,她告诉露白,青木夫人曾经是武林第一美人,裙下拜倒过无数英雄豪杰,微微一笑,就令当年武林中剑术负有盛名的向阳子弃剑认负。
只因向阳子年少风流,对青木夫人一见钟情。
那是向阳子一生中唯一一次认输。
凭借天下无双的美貌,青木夫人成为了古树的领袖。
“老师嫁人了吗?”露白问夭夭。
夭夭将长发随意绾了个结,趴在窗边,道:“没有,古树之中的女人都不许嫁人,你忘了吗?”
“那为什么她号称‘青木夫人’?”露白不解。
“没有嫁人便不能叫夫人了么?”夭夭坏笑着贴到露白身边,要来扒她的衣服。
露白随手就点住了夭夭的穴道,调侃她说:“师姐,你都多大了,还闹。”
夭夭叹了口气:“人比人真是气死人,我明明比你早些学点穴,用得却始终不如你。”
露白嘻嘻笑道:“这里头本来就有法门,只是你还没摸到而已。”
夭夭更懊丧了:“天赋不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嘛,比谁能先摸到法门。”
露白解开了夭夭手臂上的穴道:“我还是很好奇,‘夫人’难道不是称呼已婚嫁女人的吗?”
夭夭转了转自己的右手腕,消解了腕上的疲劳与酸疼,嘟囔道:“谁说‘夫人’一定是要出嫁之后才能叫的?战国时铸剑的徐夫人明明是个男的,还不是叫‘夫人’?”
“人家的那是名字。”露白对夭夭翻了个白眼。
徐夫人的“夫人”二字,恰恰是用来形容他是个堂堂男子汉的。
汉字就是这么奇妙,蕴含着无穷无尽的魅力,一个词语可以有两种乃至三四种不同的释义。
“我不管,既然男人能这么叫,还分什么已婚未婚?”夭夭撒着泼,“我们这个组织存在的意义不就是为了惩罚那些男人嘛!”
“惩罚哪些男人呢?”露白显得有些黯然,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们必须仇视男人,必须将男人视作死敌。
“所有男人,”夭夭恨恨道,“因为男人之中绝没有一个好东西!”
“你被男人骗过伤过?”露白问她。
夭夭虽然很想在师妹面前证明自己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可她也清楚,平时她做什么,师妹总是跟在屁股后头,所以她的谎言太容易被拆穿了。夭夭只能摇头。
“看!外面的星星!”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女孩子们很快就被新鲜的东西吸引了注意。
夜空无边无际,孤独和黑暗笼罩,却因为星星的淡淡光芒重新焕发生气。
雨下的时间太长太久,姑娘们都忘记了星空的模样。
“听说过星盟这个组织吗?”夭夭问露白。露白点了点头,星盟是江湖中新近闻名的刺客组织,专杀大奸大恶之人。
据她所知,青木夫人也在星盟众人的刺杀名单上。
夭夭继续道:“里面的男人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若是我们能够嫁人,就该嫁给那样的男人!”
露白有些怅然:“可惜我们不能嫁人,我们一辈子都是别人的武器。”
夭夭目光中显然也闪过一丝失落,可灰烬般的眼眸里仿佛又重燃起了火焰:“有个办法,有个办法可以离开这里。”
露白抓住夭夭的手腕,问:“什么办法?”
夭夭的手腕被抓疼了,可她却魔怔般地毫无感觉,自顾自道:“答应老师一个条件。”
这次换作露白讶异了,因为那听起来并不算太难。夭夭叹道:“你不明白,这世间最难对付的东西,就是人,她的条件或许是把蜡烛吹灭那么简单,也有可能是让你上天摘颗星星那么困难。”
露白问道:“也就是说,能否离开全凭老师的好恶?”
夭夭怯怯地点点头,放低声音道:“所以,我们还是得不断地取悦老师,等到她哪天高兴,说不定就会放我们走了。”
露白虽在面上应承,心中却并不服气,在她看来,青木夫人虽有教养之恩,却也不能限制自己一生的自由。
而且露白笃定,青木夫人不会轻易地放她们走,因为只有这些训练多年的孤女能够帮助青木夫人逐步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后来的事情也验证了这一点。
此刻,露白已经逃了出来,坐在赌桌之前。
她对赌局其实不感兴趣,她现在莫名其妙想到了夭夭。
她想知道夭夭最近过得怎么样。
赌局中忽然出现了她感兴趣的字眼。
“初新”两个字就像磁铁,将她从对夭夭的怀想中拉拽回了现实。
她发现自己虽然逃离了古树的枷锁,却并没有变得更自在快乐一些。
没有因为能随时出现在倾慕之人身边而甩掉寂寞。
相反,她的情感像木偶,被无数根丝线牵引,不由自主地挪移跳动。
丝线的另一端就是初新。
人一旦有了牵挂,又该怎么才能轻松洒脱呢?
杜子轩暧昧的眼神让她有些发毛,她尽量不去看他的狐狸眼睛。
“我不明白,为何要赌这么样一个人的生死?”丁瞎子问。
小高满意地笑了:“因为这会很有趣。”能让料事如神的丁瞎子问这样的问题,当然值得他骄傲。
“有趣?”丁瞎子咯咯笑起来,笑得很难听,像是牛皮靴踩在木地板上那样令人不安。
“不管赌什么,我相信我都会赢的。”杜子轩用两根手指抚摸着自己另一只手中指的第二个指节,神情慵懒,显然对自己的运气很放心。
只是他偶尔会把目光放在不远处的露白身上,小高和庞故都注意到了这一点。
黑袍人好像永远默不作声,但他身旁已站着四位当世一流高手,他的沉默也就变得令人敬畏起来。
“初新刚刚来到洛阳城,便破获了无头案,逮捕了千面人,后来又在粮仓一役中率众击溃残狼精锐,逼公子自裁,这些事情,在座各位有谁能办到呢?”小高朗声道。
庞故接话道:“他做的事远不止于此,平定宫内的叛乱,还有老一代千金会的覆灭,似乎都和他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杜子轩啧声道:“这样厉害的一个人,又怎会轻易地死呢?”
庞故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人总是难逃一死的。”
人类本身是有极限的,永生于人而言,本就是个伪命题。
小高道:“杜兄有所不知,初新已经染上了肆虐洛阳的瘟疫,病发身亡,大概就是这几日的事情。”
杜子轩笑道:“他若是好端端活着,定然能影响中原武林的形势,可不巧的是,他偏偏染病了,所以你们才会赌他的生死?”
小高点头道:“正是。”
丁瞎子冷哼道:“可这个叫初新的人现在身在何处呢?倘若他就关在此地某处,生死全凭你们定夺,这赌局又有什么意义呢?”
杜子轩附和道:“丁先生说得对,哪怕他不在这儿,我们见不到他,也不能判断他的生死,又怎知谁胜谁负呢?”
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敏和露白的心却凉了半截。
虽然她们都知道初新身上的病无法再拖下去,可她们都不愿意亲眼见证初新的死。
小高拍了拍手,有两个灰袍人抬着一块长木板翩然而来,木板上似乎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一大块洗得发白的蓝布。
小高指着这块蓝布道:“这上面躺着的就是初新,只是他病得实在太重,这病又是会传染的,所以我们谁也不知道他此时是死是活。”
庞故补充道:“押注结束之后,我会叫人将蓝布揭开验他的生死,倘若诸位不放心,又不惧染病,大可以亲自探他的鼻息脉搏。”
敏的心沉了下去,露白则乱得说不出任何话来。
小高竟像是有意刺激她们似的补充道:“赌桌上还坐着两位认识初新的人,倘若有人不信他是初新,到时自然可以问她们。”说到这,他似笑非笑地瞥了眼敏与露白。
木板上盖着的蓝布似乎还有微弱的起伏。
初新是不是还没死?
可就算没有死,现在的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第二一五章 猜意鹓雏竟未休
丑女造就了美人,愚氓举出了智者,懦夫衬照了英雄。
众生度化了佛祖。
举世皆浊的时代,善良的人不愿成为帮凶,却又在不知不觉中助纣为虐。
人们开始下注。
露白不禁在想,筹码堆在“生”或者“死”上面的举动,会不会影响初新最后的命途?
会不会因她的祈愿,初新从濒死中苏醒过来?
她将筹码压在了“生”字上面。
“无论怎样,我都希望他活着!”她暗暗发愿。
高岚同样将面前的金银全部推到了“生”字上面,虽然失去了右手,但他仍然是个怀抱热情和希望的年轻人,永远相信世间有奇迹的力量。
敏没有押注,押注在她眼中是无意义的行为,她也不愿因初新的死赚钱或者赔钱。
难得的是,黑袍人也下注了,就押在“生”字上。
小高问:“阁下有把握?”黑袍人点了点头。小高不由自主地噫了一声。
黑袍人的反应竟莫名其妙地让露白安心了些,她总觉得黑袍人身上有种奇特的熟悉感。
杜子轩道:“这局我就不押注了。”
庞故讥嘲道:“杜兄的好运用光了吗?”
杜子轩反诘道:“因为我总怀疑,这是一场不太公平的赌。”
庞故冷着眼色:“世上的事,本就不太公平。”
圆桌周围,穿灰色长袍的幽灵仍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地游荡着,南城帮的刺客已除,庞故思忖着,杜子轩差不多要逃离这片是非之地了。
而他和小高的灰袍手下,已经悄悄封锁了杜子轩所有可能的逃命路线。
杜子轩便是插翅也难飞。
千金会诸楼主无一例外地都押注在“死”,写有“死”字的纸上堆积着灿烂的珍宝。
死亡是否就像珍宝般灿烂夺目?生死的事情,谁又能料定、说清?
丁瞎子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押注在“生”上。
可是犹豫终归不是“神算子”该有的表现,小高借题发挥道:“丁先生今日没带算筹,算不准吗?”丁瞎子只是缄口,吞吃了所有的怒气。
“既然都已下注,就到了揭晓赌局胜负的时候了,”庞故面朝着杜子轩道,“杜先生是在座诸位里唯一没有参与这场赌局的人,让他揭开初新身上的蓝布,我想大家应该没有异议吧。”
杜子轩终究还是愣了一会儿,旋即便笑了:“当然,这件事当然只能由我来做。”
他不清楚庞故是否料到自己不会参与这场赌,但他明白,无论如何,庞故都会有让他靠近那块蓝布的手段。
揭开那块蓝布要冒很大的风险:也许会染上疫疾,也许蓝布上本就有毒,也许蓝布底下是位训练有素的刺客,专门等候他光临,取他项上人头。
杜子轩腰间有佩剑,虽然平常不用剑,可他总是习惯长剑随身。
有兵刃迎敌总胜过空手。
他拔出了长剑,用剑尖轻轻挑起蓝布。
蓝布很粗,没有如丝绸般滑动,而是随着长剑缓缓上升。
露白的呼吸几乎要停顿。
蓝布下的脸终于显露于众人眼前。
虽然溃烂、臃肿,流着脓血,可敏和露白还是认得那张脸的轮廓。
杜子轩瞧着了很久,终于松了口气,道:“他已经死了。”
这句话宣判了很多事情的终结,因为死本来就是很多事情的终结。
心跳的尽头,荣耀的尽头,胜负的尽头。
椅子有椅背,敏靠在椅背上,突然觉得很累。
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还要追溯至她收到阿青的死讯。
那晚,滴酒不沾的她在屋顶将自己灌了个烂醉。
因为疫病,初新的死本是已注定的结局,可当这结局在自己跟前重演时,她好像又失去了本该丰沛的理智。
露白呢?
没有人能形容她的感受,没有人清楚她的感受。
她在想什么呢?
也许她想到了和初新初遇时永宁寺旁的鲜花,也许她想到在五月,洛阳的牡丹开得最盛最美。
江南的荷塘,或许会多一朵莲花。
她忽然向杜子轩嘶吼道:“我不信!”
杜子轩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用一种好像他们早已认识的口吻教训她说:“不管你信不信,这都是注定的事情。”
可杜子轩的话音未落,他身后便袭来一股冷冽的杀气。
他想起自己很久以前听闻的关于死者复生的传说,在那些传说里,脉搏气息并非判断生死的依据,斗志和生趣才是。
那些传说中,精神力才是统率一个人身体的关键。
有些人的意志不死不灭,他们便能永生。
当被他断言“死了”的“尸体”手握匕首刺来时,他才明白用后背对着一个人是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哪怕那个人是一个死人。
“他不是初新!”敏忽然高喊道。她认得初新的招式路数,初新的每一剑都会给对手留下余地,万万不会用出狠辣阴损的剑招,哪怕用匕首也一样。而这名刺客虽只用了简单的一刺,却已将全身的气力灌注于右手,中与不中,他都将精疲力竭。
这当然是千金会费尽心思安排的一场刺杀,要杀的当然就是南城帮的头把交椅——杜子轩。
刺客先静待杜子轩靠近,又以龟息功屏息令其放松警惕,当杜子轩用后背对着他的时候,他再用藏于怀中的匕首一击毙命。
可惜算盘总是打起来美好。他碰见的并非泛泛之辈。
匕首尖端行将刺中杜子轩后背的一刻,杜子轩开始向前飞掠。
刺客紧紧跟随,身法不曾慢下半步,显然也是轻功好手。
匕首始终抵在杜子轩的后背,距离他的脊柱莫约寸余,不曾变远,也不曾靠近。
刺客的力量在被消耗,却迟迟未到衰竭的地步。
刺客算准,杜子轩逃不过这一击,因为两个人的追逐与被追逐不可能永远进行下去,杜子轩已靠近巨屋的墙壁,很快,他就将无法再往前,匕首就能扎进他的腰背。
余力将尽,却已够了。
杜子轩到底还是撞在了墙壁上,匕首似乎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面目狰狞的刺客露出了放肆的笑。
忽然,杜子轩猛地吐出一口气,他的胸腔就好像塌缩一般被挤压得扁平,他整个人于这一瞬间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纸,紧紧地贴在了墙壁上。
匕首停下了,是被杜子轩用长剑挡下的,剑上根本没有被赋予任何力量,长剑只是随随便便地出现在了那个位置而已。
刺客的笑容僵硬、冻结,他发现自己的咽喉开着一朵花。
血之花。
一根尖针半截钉在刺客的喉结上,须臾之间就剥夺了他言语和反抗的能力。
这个刺客当然不是初新,他比初新高一些,也比初新再健壮不少,可他的脸遍布脓疮,加上又是躺在木板上,盖着蓝布,一时间连敏和露白都分不清真假。
杜子轩缓步回到座位,并无惊魂甫定之态。小高嬉笑着调侃称:“杜兄和这个人大概有什么怨仇吧,不然他怎么连死都死不安稳?”
杜子轩淡淡道:“恐怕不是他不安稳,而是另有其人。”
他们二人皆心知肚明,面上却仍不动声色。
小高没有理会话中的尖刺,转向赌桌旁众人,道:“这场赌局看来只能作罢了。”
丁瞎子弯曲食指敲了敲桌子,道:“在揭开蓝布的时候,人还是活的,总该是押生的人赢了。”
小高点头,又摇头,道:“可那位姑娘已经说了,他并不是初新。”他指了指敏,敏也点头表示认同。
丁瞎子冷笑道:“倘若你们早已沆瀣一气,摆这个局来耍我们,难道我们也得吃这个哑巴亏吗?”
小高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的确是个瞎子。”
丁瞎子额上有青筋暴起。
小高忽然侧身面对着黑袍人,道:“然而你的赌运倒是不错。”不知是在跟丁瞎子说话,还是在跟黑袍人搭腔。
丁瞎子没有说话,黑袍人却应了声:“哦?”
小高道:“这场赌局确实是押生的人赢了,因为初新的的确确还活着。”
黑袍人依然平静地应道:“哦。”
小高指着黑袍人,一字字道:“你就是初新。”
话音刚落,圆桌边上的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黑袍人身上。
他很喜欢这种被人瞩目的感觉。
他的嘴角泛起了耐人寻味的笑。
他摘下帽兜,露出真容的瞬间,第三场赌就有了结果。
初新没死,不仅没死,看起来活得似乎比大多数人都要好。
露白和敏来不及开心,心中便萦绕了无数疑惑。
为什么初新会身披黑袍,背后还跟着子先生座下的四象使?
为什么他的脸上即没有溃烂流脓,也没有往常的玩世不恭?
为什么此刻的他看起来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已变了?
“花这么多钱,只为了确证我还活着,是不是太不划算了些?”初新笑着问小高。
小高也回敬以伪装的微笑:“这么多钱确证你活着当然划不来,可若是确证了你已经是我们的敌人,那便值得。”
“如果我是你们的敌人,我死了,我的钱将永远带不出这里,你们仍不会有半点损失。”初新道。
小高大笑:“你很聪明。”
初新木然盯着小高,看了很久,悠悠地说道:“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今天死的人是你们,你们的钱都将归我?”
小高怔住。
杀人与被杀,岂非也是相对的?
第二一六章 珍珠裘短狐尾长
露白很喜欢夏日的流萤,微弱光亮,明灭不定。
幽暗的草丛里,热风扑面,萤火虫就在黑夜中轻轻旋转,昭示着夏夜的梦幻和迷离。
天似穹庐,地如方毡,众生万物于天地间永无止息地奔走盘旋,就好像天界之外还有一群人在操控驱使一般。
穹顶之上的人是否也在进行着一场赌局?他们是不是也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明争暗斗?
此刻,在露白的眼中,昏暗的巨屋如狭窄的天地,周围的灰袍人就好像是草丛间的流萤,圆桌便是上苍设下的圈套和游戏。
争斗不需要太多太复杂的理由,冲突也不必非得因恩怨而起。
江湖本就由一个又一个不同的人,一场又一场不同的经历组成。
“你将我们喊到这里,本就是想对付我们,不是吗?”初新道。
“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小高没有再掩饰。他不必。
千金会要维持原有的权势,就不得不着手应付新兴的帮派。杜子轩领导下的南城帮,和丁瞎子暗中笼络的“蝙蝠”组织,都是千金会的眼中钉、肉中刺。
至于子先生所率的黑袍会,更是在洛阳掀起了一阵恐怖的狂热。
“可你绝对想不到,我们竟然都敢来。”初新道。
“对于你们和我们而言,这都是一次有风险的赌。”小高说。
“也就是说,你认为此举对我们也有好处?”初新问道。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小高淡淡道,“倘若我所料不错,你们早已互相通气,打算于此地将千金会众楼主一并解决。”
一方的陷阱,同样可以成为另一方的武器。
“我们要对付的,只有你和那个背三把剑的人而已。”杜子轩插嘴道。
“而我们要对付的,也仅仅是你们三个人而已。”小高说。
初新瞧了眼自己背后的四象使,道:“说不定,你连他们都对付不了。”
小高没有再理会初新的嘲讽,而是转向了丁瞎子,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世人皆知蝙蝠这个组织和首领丁瞎子,却不晓得丁瞎子背后还有位高人。”
丁瞎子有些不自然,道:“你在说什么?”
小高低沉着声音说了四个字:“宝公沙门。”
丁瞎子面色已变,惊问:“你怎么会知道?”
小高笑了笑:“昨天你房里那三位貌美如花的姑娘叫什么名字我都知道,这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丁瞎子空洞的双目流淌着迟缓的恐惧,他的记性实在差了很多,可是经小高的提醒,他还是想起自己昨夜确实传唤了三名美人服侍。
他虽然瞧不见,却还是在自己对侍者的要求中添加了“美貌”一点。
他生来无法享用人间色相,所以能够占有的时候,他总显得格外贪心。
现在,他的隐秘已被小高无情地戳穿了,就像一个本就没穿多少衣服的女人被强行扒去了最后的几块布料。
庞故接过话茬道:“你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瞎子罢了,连走路都走不利索,又怎么能有妙算如神的本事?”
“说起妙算如神,我想到的实在只有那个老头,”小高叹了口气道,“这世间若还有人当得起这四个字,我想那个人一定是他。”
河阴之变后,宝公沙门便于白马寺闭门不出,然而尔朱荣多次寻访,皆不见踪影,小高和庞故就已怀疑,宝公沙门已经趁乱逃出了洛阳。
庞故道:“直至蝙蝠这一组织浮出水面,我们开始调查你的底细,可结果却令我们很失望。”
丁瞎子在听,他现在只能利用好他所剩不多的感官,攫取所剩不多的镇定和冷静。
“你不仅不会什么武功,就连星象占卜也弄不明白,”庞故冷笑着说,“那时我们就已明白,你背后另有高人捉刀。”
“你们猜测这个人就是宝公沙门?”丁瞎子问。他问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就好像小孩子快抵达嘶声流泪的临界点。
“利用人们对谶纬神学的敬畏,向来是他的拿手好戏,”小高嗤笑道,“不然你以为白马寺哪里来那么多香油钱?”
“可惜这条老狐狸今天没来,只让你一个人来送死。”庞故竖起一根手指,对着丁瞎子道。
他们一来一去唱着双簧,摧毁着丁瞎子的心理防线。
丁瞎子的眼泪鼻涕忽然一起流下,崩溃大哭道:“他说过他会在暗中帮助我的!他为什么要骗我?”他脸上的皱纹挤作一团,黑魆魆的面孔干燥,毫无油光,令人作呕。
“你虽然看起来已经很老了,又是个苦命的瞎子,可你的心智却并没有太多成长。”庞故的语调冰冷如铁,他仿若神明般讥嘲着眼前可怜的老人,在他眼中,将性命托付给别人的人,与傻子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你还有活命的机会。”小高悠悠道。
丁瞎子止住了啜泣,连声追问道:“什么机会?”
杜子轩全然无所谓地轻笑道:“当然是告诉他们宝公沙门的下落,连同蝙蝠这个组织所有的情报。”
初新的脸色凝重,他显然更清楚地意识到,小高和庞故布置准备得比他想象中更加周详。
包括自己的身份,也早在千金会的掌握之中。
“我说!我说!”丁瞎子伸出双手在空中乱抓,身子却忽然僵硬了。
他已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是被人以隔空打穴的手法用石子击中了要害,当场毙命的。
这种手法在江湖中据说只有很少几个人掌握,也仅仅只能对付一些不怎么厉害的对手。
“我想错了,宝公沙门还是来了。”庞故啧声道。他并没有找到石子发出的具体方位,他相信在场没有人找得到。
“这种场合,他舍不得不来。能把账一笔清算,总好过夜长梦多。”杜子轩银铃般的笑又响起。他的喉咙看来保养得比他的手还要好不少。
这声笑让露白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她的恩人,也是她前半生的梦魇。
“那你呢?你也想一次性算清所有的账吗?”庞故问杜子轩。
“这话说的,你们想杀我,我就送上门来让你们杀,”杜子轩道,“世间还有比我对你们更好的人吗?”
“那不过是因为你挑选的杀手都已经死在了这里。”庞故道。
杜子轩摆了摆手,道:“那些根本不是我挑选的杀手。”
庞故和小高都愣了一会儿,皆已明白,那些杀手是由宝公沙门安排的。
所以丁瞎子才能准确地说出“十六”这个数目。
“可是赌赢的人却不是丁瞎子。”庞故道。在他目光的调集下,周围的灰袍人已悄悄靠拢于杜子轩身后。
“我说过,我最近的运气很不错。”杜子轩仍然不慌不忙,饶有兴味地扫了眼自己的指甲。
他的态度谦和温驯,丝毫不像经历了生死危难般。
他的指甲同样修剪得很整齐,配上他秀气的手,让人想到“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这句诗。
这句诗歌出自《诗经·卫风·硕人》,是用以形容庄姜之美的。
庄姜出身贵族,侯门之女,嫁予卫国国君庄公,本应幸福美满,可惜婚后无子,生活并不如意。
莫名其妙的,露白脑海中想到的恰恰正是这首诗歌。遥远的记忆中,有双温软细腻的玉手抱着她,用甜美的声音吟唱。
“杜兄今日已两次出手,每一次都惊动四座,我得承认,若真动起手来,我不一定是杜兄的对手。”小高说。
杜子轩笑笑:“阁下能让我最亲近的两位属下背叛,这才是最真正的本事。”他顿了顿,继续道:“要知道,天下武功再怎么驳杂精深,也始终不及人心难测。”
庞故道:“阿武本就是个被宠坏的孩子,他要什么,杜兄就给他什么,他总难免有一天要觊觎杜兄的位置的,而且一旦觊觎,就势必立刻就要。”
杜子轩赧然:“是我疏于管教的罪过,可陆质呢?他并不是个有野心的人。”
庞故摇摇头,道:“陆侯爷只是颇识时务而已,他懂得在合适的时间做合适的事情。”
杜子轩道:“哦?”
庞故解释道:“以前他之所以没有暴露任何野心,是因为他觉得靠他自己永远压不过你。”
杜子轩问:“那现在呢?”
庞故道:“现在有阿武和千金会相助,他当然想试一试。”
杜子轩叹道:“你年纪轻轻,怎么对此老道如斯?”
庞故淡淡道:“我跟了个不错的老师。”
他口中的“老师”,自然是指业已身死的元雍。
“可惜。”杜子轩说。
“实在可惜,这些对你好像都没什么用,甚至连让你难过片刻都做不到。”庞故说。
“要离我而去的人,无论他们想做什么,我向来都是不会在乎的。”杜子轩道。
露白脸上不安的神色加剧了,因为杜子轩的腔调实在像极了她。
那个曾经令江湖中万千男儿神魂颠倒、辗转心碎的女人。
杜子轩背后的灰袍人皆已不再动,连呼吸都似停止。
暴风雨前的天空,总显得格外宁静。
第二一七章 谁令误入鱼网中
鱼鹰捉鱼的时候,总会静静地在水面上空盘旋很久。
盘旋到它觉得十拿九稳为止。
随后,它会向下俯冲。
它的喙一定能精准有力地啄住鱼的身体,不论上面有多少鳞片,也不管鱼身多么光滑。
敏小时候经常见到鱼鹰猎食,可那往往是一只鱼鹰捉一条鱼。
她从未见过十多只鱼鹰同时盯着同一条鱼,同时朝水面俯冲的滑稽场面。
今天她见到了。
十多名灰袍人好像贪婪饥饿的鱼鹰般扑向了杜子轩,他们由静化动的速度快得出奇,步调一致,仿佛有什么人在指挥一样。
杜子轩淹没于人堆之中。
被十多个身负绝学的高手同时缠住,任谁也无法挣脱的。
一阵骚动后,灰袍人的动作迟缓下来,就像砌墙的泥已被晒干风干,牢牢黏附于墙壁。
别说动弹,还能呼吸便已算万幸。
初新不禁笑了。
“你笑什么?”小高问。
“这阵仗真难看。”初新瞥了眼杜子轩所在的方向。
“我才不管难看还是好看,只要能制住他,怎么样都行,”小高重新坐回到座位,“现在,赌桌边就只剩下你一人要对付了。”
初新提醒他:“你忘记暗处的宝公沙门了?”
“他不一定会现身的,”小高显得胸有成竹,“倘若你们都折戟沉沙,他一定会灰溜溜地走掉,绝不会回头。”
初新沉默了,他相信小高说的话,可他也并没有面露颓色。
在强敌面前,他会习惯性地表现得自信些。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他们也上赌桌吗?”小高忽然问。他口中的“他们”,当然是指坐在圆桌边上的敏、露白和高岚。
“为了牵制我。”初新道。这点小心思,他当然清楚得很。
小高点了点头,道:“上次在高阳王府,我已见识过你出手。老实说,你的剑虽不算我生平所见最快,却最难抵挡。”
初新道:“哦?”
小高道:“心无滞碍,剑自然所向披靡。”
初新笑问:“所以你才要用他们来扰乱我的心神?”
小高大大方方地回答:“正是。心乱,剑自然也会乱。”
初新的笑容消失了,良久,他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心若乱了,又怎能拿得稳剑?”
小高扫了眼初新身后的四象使,问道:“我想不通,你为什么会为子先生效力?”
初新反问:“我不像是会为子先生效力的人?”
小高摇摇头:“不像。你不像是会为任何人效力的人。”
初新无奈而感激地笑了笑,他发现小高实在是个很懂他的人。
他只能说:“人好像总难免做一些不乐意做的事情。”
小高淡淡道:“那么你的心就算不乱,也断然不是我的对手。因为这件事本就不是你想做的。”
初新回想起于高阳王府中的那两场激战,他击败了那位叫“曾粲”的少年,宋云则击败了小高,可当他们走出王府很久,初新才反应过来,小高并没有尽全力同宋云周旋。
小高不仅能于剑锋分毫差池之间骗过自己和宋云,还料定了自己和宋云不会杀死他。
他的剑法和智谋定然都抵达了一个恐怖的境界。
更要命的是,初新必须承认小高所言不虚,此刻的自己没有半分战意,就算比小高先拔剑,小高的剑也一定能先刺进自己的咽喉。
想到这里,他连脚趾头都在发冷。
一个没有拔剑理由的剑客,实在像个笑话。
在他迟疑的一瞬,他身后的四象使却已闪身来到小高周围,一前一后,一左一右。
初新认得出,他们已对小高布下了四象阵。
四象阵中,真力圆融无碍,源源不绝,四个人就好像一个人般协同默契。
初新、高欢、宇文泰三人联手也无法破阵。
如今小高只有一人。
初新朝庞故瞧了一眼,庞故双手抱臂,根本没有插手的意思。
他又环视了四周,惊讶地发现,屋内的灰袍人皆默默地注视着小高,竟像在等待演出的观众。
他有些茫然,但既然无人援助小高,他也不必出手。
他相信四象使完全能应付小高。
此刻他所担心的,是被困在人堆里的杜子轩,和圆桌边的露白三人,以及暗中隐藏着静观其变的宝公沙门。
小高静默半晌,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的隐秘含义让初新参悟不透,在初新看来,小高此时凶多吉少,因为四象阵已经开始纷繁的变化。
小高缓缓拔剑。
他拔剑的样子不好看,好像是清理落叶的扫地僧人,无论挥动得多么自然,都只是拿着扫帚一样。
他手握的,也不过是柄普通的剑而已。
他的剑开始指向四象阵中一人,剑尖的旋转抖动并不迅速,可每个细微变化都让初新想拍手称好。
他刺。
他的剑刺出,剑尖开出了血花。
玄武使应声倒地。
初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高的剑招虽妙,玄武使借助另外三人的真力以后,本该是能躲开的。
可他偏偏倒下了。
顾长生、王之梅和白虎使的脸已变得煞白。
小高徐徐甩动长剑,剑尖的血被他甩到了地上,发出轻微的溅水声。他道了声:“破阵。”
初新无奈地笑了笑,疲态尽显,道:“现在看来,除了逃命,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了。”
小高举起左手,他身侧的灰袍人迅速上前、聚集。他说:“我本想抓子先生和宝公沙门这两条大鱼的,可惜他们没入网,不过我并不是个贪心的人。”
初新额角有冷汗:“所以你大鱼小鱼都要抓?”
小高点头道:“不错。”他左手轻挥,他身侧的灰袍人已倾巢而动,如遮天蔽日的蝗虫般向初新等人扑来。
蝗虫虽小,成千上万只聚集却有瞬间吞吃掉一片农田、一方草原乃至一群人的本领。
每一只蝗虫看起来都差不多,每个灰袍人看起来也都很相像。
大大的眼睛,用来摄取情报,呈报给小高和庞故;小小的耳朵,只用来听取小高和庞故的命令;几乎没有嘴巴,因为他们不必说太多的话。
高岚看见了司马笙,看见了唐觞,看见了吴惆吴怅两兄弟。
他们原本是面目不同的人,现在却似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
转眼间,初新已被灰袍人包围,他推开了数人,可往外挤搡却招致了更凶猛的进攻。
他想,或许自己也会如杜子轩那样,被封堵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久久不能动弹,缺氧,窒息,直至死去。
他几乎能闻到周围的灰袍散发出的腐朽而难忍的味道,几乎要将脸贴在灰袍人空洞的颧骨上。
他看不见外面的情况,就像溺于浅海的泅水者,被一波又一波浪潮拍打得头晕目眩,来不及顾念周遭世界的情况。
他不知道露白和敏遭遇了什么,会不会同他一样,也在湍急的水流中挣扎。
浪潮忽然停止了奔涌。
一切静止得像不曾发生。
屋内荡漾着一个女人的笑声。
“老和尚,想不到你的腿脚还那么利索。”
露白惊恐地往声音的方向看去。
不仅是露白,屋子里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女人身上。
宽大的灰袍遮挡着她身体玲珑的曲线,却也放大了一些易于引起幻想的部分。
掩盖本就是能够惹人遐想的举动。
她一定是个惹人遐想的女人。
灰袍人退散,初新得以见到她。
她正拿着一柄匕首,抵在小高的颈动脉处,所以小高才不得不命令灰袍人散开。
而另一边的庞故,居然也被一个人挟持着。那个人的头上生满了奇怪的肿包,眼角处还有一颗肉瘤。
他是业已闭门谢客很久的宝公沙门。
“我认得你,”小高说,“我还是头回这么近闻你身上的香味。”
女人凑近小高的耳朵,糯糯地说了句:“好闻吗?”
小高的魂几乎被勾走,道:“真好闻。”
女人道:“散发这香味的药水是我花了很久才研制出来的,你想知道它的配方吗?”
小高小心翼翼地晃了晃脑袋,以示自己在摇头,又不触碰女人手中的匕首:“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你把杜子轩怎么样了。”
女人咯咯轻笑起来,道:“你是如何瞧出来的?”
小高吞了口唾沫,道:“男人的手就算保养得再好,也不可能像你的手这样美的。”
女人显然对小高的说辞很满意:“我很早之前就欣赏你,你是个看起来老实,实际上很不老实的人。”
女人最爱的男人,岂非就是这样的?
扑向杜子轩的那些灰袍人也退散了,地上只剩下了一张面皮,和一具尸体。
那具尸体的颧骨被削去了一块。
“你扮作杜子轩的模样来到这里,当然不是为了我。”小高笑着说道,笑得很不情愿。
“你虽然是个不错的男人,可你要知道,男人早已吸引不了我了。”女人不拿匕首的手掐了掐小高的腰。
小高感受不到疼痛,能感受到的只有酥和麻。
“男人虽然让我变得有活力,却不能令我永葆青春,”女人继续道,“世上能让人永葆青春的东西,就这么一样。”
第二一八章 红楼隔雨相望冷
权力。
世间没有能让人永葆青春的东西,如果有,那一定是权力。
因为长生不老是近乎神的境界,而凡尘中最接近神境的,就是那些对他人性命有生杀予夺大权的人。
胡太后之所以疯狂追逐权力,甚至不惜与亲儿子反目,就是源自这样简单的一个道理。
“你我都知道,权力也无法使人永远年轻。”小高道。
女人轻叹道:“是啊,但是权力能让人永远享受年轻才能拥有的快乐。”
肉欲的刺激,无限大的幻想,踌躇满志的内心,莽撞的勇气。
这些明明是年轻人的特质,可当你观察几位中年乃至老年的成功人士之后,你会发现在他们身上也时不时闪动着类似的光芒。
“所以你就将千金会其余十一楼和一百多处分舵的情报都给了尔朱荣?”小高的神情变得很古怪,像是很难理解女人的行为。
女人没有回答。
她还来不及回答,庞故已抢先道:“别忘记她已经快五十岁了,五十岁的女人早就不如二十几岁时那么天真,而会变得什么都做得出来。”
女人的脸轻微泛红,似乎对庞故提及的年龄十分愠怒,这红晕反倒使她更像个年轻的姑娘。
初新也才刚刚注意到她的外貌。
因为她的容貌实在不同寻常,乍一眼只觉无奇,并未到达倾国倾城的惊艳,可越看越觉得美丽,就好像漩涡一样,会令男人越陷越深。
叫人惊艳者,美丽往往不得长久,唯独那些耐看的,越看越美的,才真正能够抵达摄人心魄的极乐天国。
迟迟未开口的宝公沙门忽然呵呵笑道:“年轻人,当众说一个女人的坏话,是最要不得的事情。”庞故的喉管还在他的指掌间,他却放松了他的手。
女人是记仇的。不论她嘴上怎么狡辩,只要逮到报复的机会,她一定会不遗余力。
宝公沙门转向了小高的方向,沙哑着声音道:“你说是吧,青木夫人?”
原来挟持着小高的女人便是二十年前的武林第一美人、”古树“组织的首领——青木夫人。
青木夫人轻哼道:“何止女人报复心重,老和尚想必也记仇,雪驹楼和白马寺那些死去的人,恐怕你都算在了我的头上。”
宝公沙门沉声道:“出家人慈悲为怀,那么多条性命,自然冤有头债有主。”
青木夫人轻蔑一笑,道:“慈悲?谁都知道你那慈悲是用来骗人的。”
宝公沙门反唇相讥道:“既然谁都知道,我又如何骗人呢?”
青木夫人娇嗔道:“你骗的不是别人,是你自己。”
人为什么要骗自己呢?
人对自己知根知底,任何想法和念头都一清二楚,又怎么骗得了自己?
可骗自己却又往往是人最常做的一件事。
庞故在给已故的母亲写信时,好像也会觉得自己是个孝顺的儿子,爱父亲和母亲,可当他的信烧为灰烬时,他又想起自己因为脊柱的残疾而被无情地遗弃,他才发现自己对于双亲最真实的情感,只有恨。
宝公沙门的神情从未变改过,因为他眼角的肉瘤太重,太沉,遮盖了他眼睛所有可能的情绪流露。
他何时来到洛阳,来到白马寺,成为僧人呢?
传言中,命里注定成为比丘者,皆是逸俗之人,不是博学多识,便是聪颖过人,他们有些太冷,有些则太热。
太冷太孤僻的人,本就难以合群,尘世容不下;太热太执着的人,又太容易被情所困,为情所伤,只得无奈以出家的方式斩断尘缘。
洛城的居民传言他能知过去未来五百年,谁又曾知他过去未来的五十年呢?
宝公沙门只是很平静地说了一句:“我只想要回我的东西。”
“我知道千金会是由你和元雍一手创立的,可那不代表千金会的所有东西都是你的,”青木夫人道,“就像女人生孩子一样,孩子虽然是从我们的肚子里出来的,可他长大以后就不再属于我们,不再听我们的话。”
宝公沙门没有理会青木夫人的譬喻,而是问:“你生过孩子?”
青木夫人的笑僵住。
宝公沙门继续道:“人都说夫人是个荡妇,肯和任何男人上床,我虽不愿相信,事实却就是如此,不得不信,可如果他们告诉我,你肯为谁生下一个孩子,那我可真是要笑掉大牙了。”
青木夫人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神情,没有任何被人唾面的尴尬和愤怒,而是一种神圣的、高洁到有些骇人的淡然。她说:“人说老和尚不解风情,原来是真的。”
“老和尚怎会不解风情?”宝公沙门沙哑着嗓子笑道,“我当然懂你话里的意思,可就算如此,那孩子无论做什么,我都会想管一管,因为他本就是从我肚子里出生的。”
青木夫人也不禁笑了:“老和尚是男儿身,不近女色,说起话来却像做了几十年女人。”
他们二人竟旁若无人般调侃起对方来,将所有人晾在了一边。
“南城帮现在应该尽在夫人掌握了吧,”宝公沙门眼眉低垂,双手合十道,“夫人先杀杜子轩,又借千金会之手除去陆质和阿武,倘若能再兼并千金会部众,夫人可就是北地武林第一人了。”
青木夫人没有否认。不否认的意思,往往就是承认。
“杜子轩的面皮做得惟妙惟肖,连老僧也瞧不出真假,夫人的易容术又精进不少。”宝公沙门夸赞道。
青木夫人笑道:“这不过是从千面人那里学来的。他割下面皮的方法和浸泡面皮的药水皆有独到之处,巧合的是,这些方法和药水的配方都被我搜罗到了。”
初新猛的想起,千面人受缚那天晚上,露白曾在千面人的住所收集过他的人皮面具。
“可怜的杜子轩绝对没想到,自己的枕边人会日夜想着算计他。”宝公沙门叹道。
“就连元雍那样的老狐狸都想不到,他又怎会察觉?”青木夫人得意地说道。
宝公沙门颇富深意地说了句:“所以男人最好还是一个人睡,这样才永远不会有身首异处的危险。”
青木夫人媚笑道:“一个人睡虽然安全,却不快乐。”
宝公沙门淡淡道:“要靠其他人寻觅的快乐,不能算是真正的快乐。”
青木夫人反问:“难道你快乐?”
宝公沙门沉默。
世间有很多人在讲关于获得快乐的道理,可真正享受到快乐的却并没有几个。
人们甚至怀疑,真正的快乐这样东西是否存在。
“现在千金会的两位话事人,一位在你手里,一位在我手里,”青木夫人说回到正题,“这下子又该怎么算呢?”
宝公沙门“唔”的一声,陷入了沉思。他的肉瘤在思考时会颤动,让他的脸看起来更加阴森可怖。
青木夫人没有打扰宝公沙门,而是忽然向露白扫了一眼。她的目光让露白本就不安的心剧烈地震颤起来,由内而外地冰冷发抖。
“你,给我过来。”青木夫人看似平稳和缓的声音却像被赋予了魔力,露白直挺挺地站起,缓慢地朝青木夫人走去。
她的眼神里遍布恐惧,可她的身体不由自主。
据说人的肌肉和神经也会有记忆能力,当听到某些声音,或者闻到某些味道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进行某些动作。
更有甚者,当那记忆太过深刻,人的大脑将会无法控制身体。
露白已经被恐惧所操控。
青木夫人笑了:“这就对了,乖孩子。”
有道黑影闪过。
露白还是停了下来,跌倒在黑影怀中。
青木夫人面色微变,却强忍着怒意道:“你为什么要挡着她?快听我的话,放她过来。”
初新转过身,反问道:“让她过来,我能有什么好处?”
“好处?”青木夫人又施展起她独有的媚态,“听我的话,不仅我是你的,我拥有的一切,也都会是你的。”
初新盯着青木夫人的眼睛,又转向她的鼻子、嘴巴、下巴,一路往下打量。看了很久,他不禁咽了咽口水,道:“这实在是笔划算的买卖。”
青木夫人笑了:“是吧,我也最喜欢你这样的年轻人,活力四射,本领高强,长得也不丑。”她又补充道:“听说你在来洛阳的几十天里已经做了许多件大事,要知道,这种男人很容易博得女人的好感。”
初新的目光仍在往下游移,却不再看青木夫人,而是落到了露白额头的碎发上面。他轻轻地说:“你真的很美,能撩动每个男人心中那根最柔软的弦,别说听你的话,就是为你去死也可以。”
青木夫人蹙眉,道:“哦?”
露白似乎刚刚才从恐惧中回过神,她用琥珀般温暖明澈的眼睛迎上了初新的目光。在这一刻,他们好像也忘记了周围的危险与困苦。在他们的眼中,自有另一个世界,另一场时间。
初新终于缓缓抬起头,面对着青木夫人,一字字道:“可男人总喜欢年轻的小姑娘,当我想到你已经老得半截入土的时候,我就不想为你去死了。”
第二一九章 一时红紫逐飘萍
无论一个人的涵养多好,都是藏不住盛怒的。
盛怒就像将要喷发的火山,将要碰撞的积雨云,注定是会引发天地间肉眼可见的剧变的。
青木夫人对于年龄太过敏感,她是个追求完美的人,每天花心思保养自己的身材和脸蛋,用玫瑰花瓣混合的药水泡澡,每餐只吃水果和蔬菜。
完美本就需要克制**。
除了某些身体内燃烧着的念头,杂糅着兽性和交易的渴望之外,她都克制得很好,所以就算快五十岁了,她也还像个少女般娇嫩,能掐出水。
她身上若还有什么东西称不上完美的话,那一定是她的年纪。在庞故出言不逊时,她就想发作,现在初新的话语已把她的怒火完整地引动。
“你可知有多少女人想杀我?”她问初新,依然笑着,那笑却完全变味儿了。
初新摇了摇头,他并不知晓。
“我数过,光是我自己知道的,就有四百七十二个,”青木夫人道,“里头有六十人,想杀我已经想了二十年。”
初新怔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青木夫人毫无夸耀的语调中,又流露着确凿的意思。
“她们之中,有些人的男人跟着我跑了,有些妒嫉我的美貌和多如牛毛的崇拜者,还有少部分人,她们的夫君死在了我手里,”青木夫人的眼里,忽然显出了恶毒与诅咒,“因为他们太老实,不敢做对不起自己妻子的事情,这样的男人活着本来也就没有太多意思。”
初新反驳道:“他们不碰你,或许并不是因为不敢。”
青木夫人没有理会初新的驳诘。她懒得理会。因为在她眼里,天下的男人都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匍匐于她身前,做她的裙下鬼。她管自己说道:“可就算她们费尽心机,我还是活得好好的,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初新仍旧只有摇头不作声,他确实想不通,青木夫人是如何好端端活到今日的。
像她这样的人,不仅招女人恨,还容易惹恼男人。
她太容易被男人喜欢,被男人爱,可她又从不会为其中某人停留,所以她注定是要伤人心的。爱最容易催生恨,爱恨之间的界限本就模糊而暧昧。
“因为这个。”
话音刚落,初新面前似有人影一闪,快如鬼魅。他愣住了,努力回过神时才发现,青木夫人出现在了他身后,点住了他的穴道。
而此刻,青木夫人已重新回到了小高身侧。
庞故、小高、敏、高岚,这些年轻一辈中的一流高手,皆已瞠目结舌。
唯独露白的双眸里没有半点吃惊和讶异,有的只是恐惧,那恐惧映照在初新的眼中,显得冰冷刺骨。
凭这一手绝妙的轻功,就没有多少人能够杀得了青木夫人,更不用提古树组织秘传的点穴术、刺杀术和贴身格斗术。
她手上仍握着匕首,如果刚才她想杀死初新,没什么能阻止她。
初新承认自己大意了,因为他自以为和青木夫人的距离很远,没那么容易被近身,可他又不禁问自己:倘若自己集中注意力,又能否挡下青木夫人这如鬼魅般的一击。
“为什么不杀我?”初新苦笑着问道。
“因为我还得给子先生一些面子,”青木夫人的怒气显然半消了,她说话恢复了原本那种温柔而动人的神态,“当然,也要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的失态。”
世间这般请求原谅的法子,只有女人才能想出来。
“子先生究竟是什么人?”初新问这句话的时候,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小萍。
她临终前的一言一行皆历历在目。
她生前一定受了极重的伤,而且遭受了拷打。
她的死同青木夫人还有子先生脱不了干系。
“你是子先生的属下,怎么连子先生是谁都不知道?”青木夫人笑道。她的笑里带着不屑和居高临下的谅解,仿佛她早就知道初新不清楚子先生的真实身份。
子先生是个从未露出真容的神秘男人,他给初新留下的印象只有一团浓雾。
初新曾经怀疑子先生是神医许伯纯,可是后来他自己推翻了这个猜测。
许伯纯身上没有子先生那种吞吐日月的气概,这气概无关身型,而源自志向野心。
他虽然受命来此参加千金会的赌局,可他却不曾对向他下达命令的那道黑影有更进一步的了解。
这真算是一件讽刺的事情。
“我有另一件事想问你。”初新忽然另起炉灶,以一种吊诡的语调道。
青木夫人道:“什么事?”
初新缓缓地说道:“洛阳醉仙楼曾有位叫小萍的花魁,我和她有数面之缘,一日,我于一条小巷里撞见她,那时她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已命不久矣。”
青木夫人在听着,在场的所有人都在听着,倒在初新怀中的露白听得格外认真,她脸上的担忧像浸透宣纸的淡墨,一层一层越来越清晰。
初新深吸了口气,平静地说了下去:“我知道她是古树的人,她死前曾提到过你,说你不仅是个婊子,还是个叛徒。”
青木夫人阴沉着脸道:“不知好歹的东西!就连死都不肯安分点!”
她骂人的样子依然很美,但终究显出了一丝老态。
“是你重伤了她?”初新问。
“我将她捡来,抚养她长大,教她本事,别说伤她,就算要她的命,她又能有什么话可说?”青木夫人反问道。
“你错了,”初新厉声斥道,“她的性命属于她自己,无论你于她有多大的恩情,都不能随意剥夺她为人的权利!”
露白茫然无措地望着初新,整个人仿佛都陷进了回忆,只瞧见初新的嘴一上一下地开合。
她想起了夭夭,她的师姐。
夭夭常拉着她去看河流与湖泊。
北地多平原,少湖泽,她们偶尔要走不少路才能寻得一处,可夭夭乐此不疲。
露白问她:“夭夭师姐,夭夭师姐,这些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夭夭总是神秘兮兮地反问:“你见过大海吗?”
露白没有见过大海,平原内陆的孩子很少有机会见到大海。
“听说大海没边没际,太阳从海中升起,月亮星星也是。”夭夭说的时候,特意朝天空指了指,露白也情不自禁地抬头往上。
“大海深万丈,里面有大鲲,有三千种奇形怪状的鱼,大鲲一摇尾巴就会掀起巨浪,浮沫三天三夜才能消散。”夭夭的手弯成了尾鳍的模样,露白听得入了迷,她在《逍遥游》里读到过,庄子说鲲会化身为鹏,双翼遮天蔽日,一飞便是九万里。
“大海里还有鲛人,上半身是人,而且是长相绝伦的美人,下半身却是鱼,她们的歌声动人,让人痴醉,可是一旦执迷,人就会跌入水中,被她们分食。”夭夭讲起了鲛人的故事,露白便彻底爱上了大海,她想见见大海的模样,想听鲛人唱歌,却又害怕失足,坠入深渊。
“嗷,对了,鲛人对月哭泣的时候,流的泪会化作珍珠。”夭夭煞有介事地补充道。
“可是,这只是片湖泊而已,”由幻想中脱身的露白颇失望地说,“你要看的是大海,不是湖泊河流。”
她们面前的是片很大的湖,大得一时找不见边际。
“有湖泊的地方就有河流,顺着河流往东走就是大海。”夭夭坚定地说道。
“我们不能走远,”露白面露难色,“老师会责怪的。”
夭夭笑了:“傻姑娘,今天不行,明天不行,总有一天可以,那时我们就顺着大河向东漂流。”她用眼角余光搜寻了片刻,指着湖泊边沿的浮萍,道:“就像这些飘萍一样。”
这是露白首次注意到池塘湖泊中那些绿色的小精灵,生来无根,随波逐流。
某天,夭夭忽然消失不见了。青木夫人对众弟子说,夭夭完成了自己的要求,得到了自由,不必再为古树这个组织卖命。
露白替夭夭感到开心,只不过当她想到大河之中那叶小舟里仅有夭夭孤零零一人时,还是会与失落撞个满怀。
露白不知道的是,洛阳的醉仙楼里来了一位绝代舞姬,叫作小萍,青木夫人以近乎残忍的手段改变了夭夭的骨相和容貌,让她由貌不出众的灰姑娘变成了完美的卧底。
露白像是灵光乍现一般朝青木夫人飞掠而去,五感之外的第六感告诉她,小萍正是失踪多年的夭夭。
露白已闪电般攻出十五招,每一招都是青木夫人所教,都融在青木夫人的骨与血之中。
青木夫人惊愕地盯着露白,不是因为她的招式难破解,而是因为她的每一招都没有给自己留下余地。
青木夫人教给被收养孤女的第一课,就是放下自尊,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更好地活下去。
此刻露白却像发了疯的野兽,根本不顾惜自己的性命。
武功高的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要命的人。
但是露白错了,她和青木夫人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她用的招式也实在太没有新意,她胸前的五处大穴很快就被封住。
青木夫人松了口气,本想笑一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她发现面前的初新已不见了。
一柄青铜剑架在了她的颈前。
第二二零章 地崩山摧壮士死
“你要问我,是如何出现在你身后的?”
青木夫人问的第一句话一定是类似的,所以初新替她说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不自觉地想到了阿青。
他以前捉弄阿青的时候,也常趁着她分神,溜到她身后,蒙住她的双眼。
阿青问他如何出现在自己身后时,他就嬉皮笑脸地回答“是个秘密”。
其实不过是两个原因:一是他出众的身法,二是他钻了阿青分心的空子。
初新有些恍惚,过去的某些片段仿佛在跟前重现,青木夫人的发丝散着香味,让他想到死去的阿青。
时空的交叠,常常在人的潜意识里进行。
青木夫人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望着露白,眼神中竟然隐藏着深沉的温柔,显露着明显的嗔怪。
那目光令露白不由自主地浇灭了胸腔中的火焰。她不知道自己对于青木夫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可她毕竟由老师收养,一手带大。
青木夫人于她而言,是生命前半部分所有努力的终点。
她虽然不懂为什么女人要在属于男性的时代委曲求全,为什么要提防所有向她示好、待她特别的男人,可她每天反复学习的、训练的东西却恰恰全都在将她变成另一个青木夫人。
合理利用身体和性别作为武器,不留恋和依靠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努力争取更多的安全空间和利益。
甚至不必经由大脑思考,她就会下意识地进行类似的抉择。
她实在是个天赋很高、学得很快的弟子,青木夫人对她似乎也有更高的要求与期待。
直到在洛阳城永宁寺前碰见那个佩着青铜剑的人。
露白不禁在想,相遇是否是命中注定呢?会不会就算他们没有在永宁寺前的一面之缘,后来还是会碰见?
倘若没有那一面,后来遇见的他们还会不会经历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呢?
小高的性命握在青木夫人手中,青木夫人的性命握在初新手中,二者之间本无任何必然的联系。
世事因为各种偶然性而有趣。
“小子,如果单打独斗,你能和我过上几招?”青木夫人忽然问。
“不出五十招。”初新承认,青木夫人比他强,强得多。
“二十招之内,你的左半边身子就会因我点中的穴道而瘫痪。”青木夫人道。
初新的左半边身子确实在发酸,他感觉得到,只要过分用力,左臂的筋脉就会堵塞,自己将会变成一个偏瘫的废人。
“就算您没有点我的穴道,我照样没有胜算。”初新叹道,他们之间的差距,实在不是一星半点。
青木夫人笑了笑,道:“你倒也算是个不错的男人。”她的态度轻描淡写,赞美却似真心实意。
人群中传来一声微弱的咳嗽。
这声咳嗽很快淹没于宝公沙门低沉沙哑的嗓音里:“夫人,或许我们不必再赌,这场赌局最后的赢家已经出现了。”
“你?”青木夫人仍在笑,若无其事般望着宝公沙门,眨了眨眼睛。
宝公沙门并未正面作答,而是打了几个手势。意想不到的是,满屋静立的灰袍人竟鬼魅般游移起来,他们渐渐围成了怪异的阵型,很像是庞故和小高为了截杀刺客布下的风后八卦阵,却又好像在某些细节上有微小的更改。
等到阵型布好,宝公沙门才抬起一只眼睛的眼皮,道:“谁是赌局的赢家,他们自然会告诉你。”
这些灰袍人是千金会的爪牙,是千金会的耳目,他们只听从千金会话事人的安排。
千金会的话事人,一定总是赌局中笑到最后的人。
他们抛弃了小高和庞故,就像他们抛弃了元雍那样。
这些可怜的人似乎失去了关于过去的所有记忆和尊严,只会盲目地跟从强者。
里面不乏司马笙、唐觞这样的后起之秀,也自然有很多江湖中早已成名的传奇,不过他们因各种各样奇怪的原因,自甘堕落成了巨屋中幽魂般的存在。
与此同时,圆桌边坐着的几位傀儡楼主也纷纷开口,拥立宝公沙门取代小高和庞故的位置,真论武功智识,他们当然差得远,可要比见风使舵、落井下石,没有人比他们更内行。
“你的骨骼和经络似乎同普通人很不一样。”宝公沙门突然贴到庞故耳边说道。
庞故道:“因为我得了一种很罕见的病。”
“之所以你身上要背三把剑,就是因为这种病?”宝公沙门问。
“是,正是因为这种病。”庞故道。
“如果拔出中间这把剑,你会死吗?”宝公沙门的声调高扬,浸透了神佛般的悲悯和仁慈。
“会死,而且会死得很痛苦。”庞故极力渲染拔剑的后果,为了掩饰他内心的惊惧,也为了躲避背叛带给他的挫败感。
“是这样。”
宝公沙门以一种很沉痛的情绪说完了这三个字,拔出了庞故背上的第三把剑。
庞故的脖子立刻失去了支撑,脑袋向后栽倒,他感觉自己已变成了一滩烂泥,而在坠落的过程中,他又自由得像只飞鸟。
只有飞鸟才能享受失重带来的不稳定感和不安全感。
他的骨节一层挤压着一层,脊柱坍塌引起了骨头的折断,折断的骨头刺进他的肝和肾,心和肺。
当他的头颅伴随身体落到地上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能够用一种怪异的视角察看这个世界,宝公沙门的肉瘤不再能遮挡他的眼睛,旁人望向他的眼神中也不再满怀敬畏,相反,是冷漠与同情。
冷漠发自那些被他削去颧骨的属下,同情却来自他的仇敌。
初新、露白、敏、高岚看他的目光,毫无居高临下的轻蔑,却像诉说着“众生皆苦”的道理。
他本不适合成为杀手,因为他生来就是个残废,可是年幼时同许伯纯的偶遇让他生命的灰烬重燃。
他成为杀手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挣钱,治好自己的脊背,让遗弃自己的父母后悔他们曾犯下的错。
可当他执掌千金会,手握大权之后,他才发现苦苦寻觅的神医,原来就是曾经为自己绑上第三把剑的人。
那种愚笨的方法竟然是他最后的救赎。
许伯纯死了吗?
他记不得了,也许被他乱剑砍死来泄愤了,也许没死。
也许他把许伯纯放了,毕竟许伯纯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绝不是那种心狠到能杀死救命恩人的人。
好歹他也常常给母亲写信,他很孝顺。
可是记忆又再次模糊起来,为何他写完信总是要烧掉呢?
难道他的母亲已不在人世了?
他是不是因为被遗弃而怀恨在心,将自己的母亲杀了?
所以他才会一遍遍地写信来欺骗自己,以提醒的方式逼迫自己忘记?
他真的记不得了。
我们的记忆,究竟是确凿发生的真实,还是一时奋激的情绪?
谁又能说清楚呢?
初新问宝公沙门:“为什么要杀他?”
宝公沙门答非所问:“因为你们都会死在这里。”
“难道你认为这个阵就能困住我们?”
灰色如潮水般逼近,宝公沙门却不见了,初新一行被围在阵内,焦急地搜寻着破阵的方向。
宝公沙门打的是很简单的手势,他的阵却摆得比小高庞故布下的复杂得多,每道门的出现和消失都很快,而且看起来都差不多相像。
更让人感到绝望的事发生了。
巨屋开始剧烈地摇晃,墙壁出现了裂隙。黑暗中,好像有谁按动了什么机关,这座高大的建筑行将瓦解崩溃。
“屋子好像要塌了。”敏环顾四周道。
此刻,灰袍众原本整齐的阵型重新散乱,人们像鸟兽般奔逃嘶喊,在求生的本能前,他们忘记了对强者的崇拜,重新俯拾了为人的体验。可阵型散乱以后的模样却愈加难以突破,宝公沙门似乎特地摆下大阵,又特意利用人自发的恐惧打乱阵法,制造了难以脱逃的棘手局面。
他本就是个精于“算”的人。
青木夫人忽然一肘打在初新小腹,抓住露白,按住小高肩膀高高跃起,踩着十几个灰袍人的头顶来到墙边,施展“壁虎游墙术”之类的轻功缓缓上行,当上方塌下一根巨椽时,她果断双足借力,飞仙般飘到椽上,足尖轻点,迅速走到了屋顶,消失于众人视线。
拖着一个人,仍能使出这样飘逸的身法,青木夫人的轻功也许早就胜过了号称“神行无迹”的再冬。
房梁、屋椽仍在一根根落下,不少人已被压扁为肉泥,剩下的生者惊恐万状,抱头鼠窜。
初新忽然道:“拿我的手借力,往上跳。”
此刻,向上才是生还几率最大的路。
来不及犹豫,敏朝初新奔去,初新的手捏成碗状,敏的脚踩上他的双手,他用力将敏向上抛去。
敏的身影被无数下落的物体挡住,不知所终。
随后是高岚、王之梅、顾长生、白虎使。
一切几乎于瞬息发生。
小高在初新面前,站得像杆标枪。
初新拍了拍手,掸去了袖边的灰尘。
“你忘记把你自己送上去了。”小高提醒道。
“我本就没有这个打算,”初新微笑,“我想把一些事了了。”
一根巨木坠地、拦腰断裂,就断在他们身边。
他们竟已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第二二一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本以为你不想杀我。”小高道。
“我确实不想杀你,”初新叹道,“我说过,人有时候难免做一些不愿意做的事。”
“子先生拿捏了你的把柄?”小高问。
江湖人总有各种各样不为人知的过往,千金会掌握了为数众多的秘密,才能轻易地操控那些灰袍人的一言一行。
流言可以杀人,也就自然而然能成为威胁的资本。
当然,这样的屈从已被证明是相当不可靠的。
“我虽不乐意提起我的过去,可我的确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也并没有做过什么很错的事。”初新说道。
他们的语速都不慢,因为整间巨屋正如同雪崩的冰山般瓦解。
“那便是因为人。他用人要挟了你。”小高道。类似的手段,他本就清楚得很。
“我的家人,”初新无奈地弯了弯嘴角,“倘若我不杀你,子先生就会对我的家人不利。”
小高忽然以一种奇怪的语气说道:“我听说你从来不杀人的。”
当“的”字落地时,初新已闪电般拔剑,石砾和碎木缝隙中,“七月”如游龙般穿梭,如皎月,如长虹。
宇文泰和高欢一直在巨屋的门口,并没有贸然进去。
他们察觉到了异动,墙体有奇怪的裂隙,紧跟着,从门里涌出了恐慌的人,他们的脸都被残忍地削去了一块,他们的眼神之中除却惊惧,只有空虚。
宇文泰和高欢缓步后退,退到了他们认为安全的位置。
“这间屋子要塌了?”宇文泰问。
“大概是由机关催动,你看。”高欢指了指左右的另外两间巨屋,它们都出现了类似的情况。
“居然还有如此奇巧的机关。”宇文泰惊叹道。
“要摧毁一样东西,总比创造它简单得多。”高欢淡淡道。
巨屋来自木石,归于木石,.asxs.和终点是相同的,木石却已不再是原来的木石。
他们头顶突然掠过一道身影。
当他们警觉地向上看去时,只捕捉到了模糊的印象。
两个女人,一人拖拽着另一人,身法轻盈得像活在天上的仙子。
宇文泰对高欢说了一个字:“追。”
高欢很奇怪:“为什么?”
“这么飘逸的身法,你曾见到过吗?”宇文泰问高欢。
高欢已经会意:那女人的轻功稀世罕见,定然是赌局之中的重要人物。但他仍有其他的顾虑和想法,如果他们两个人都走了,那么将无人能见证巨屋接下去将会发生的事情。
他对宇文泰道:“我要在这里守着。”
宇文泰同样很快便会意,飞身掠出。
几句话的时间,两个女人已在几十丈之外。他从未见过如此高超的轻功,拖着一个活人却还能保持极快的移动速度。
宇文泰跟了上去,他相信无论如何,自己都将在体能上占尽优势,要追上她们仅仅是时间的问题。
屋内的活动空间越来越小,初新和小高的剑碰撞得也越来越频繁。
小高不断地应付着周围下落的物体,还得招架初新的剑,左支右绌。
自打他成为千金会的话事人以后,他便很难将注意力集中在剑上面,各种各样庸俗的思绪困扰着他,令他无法做到心无旁骛。
在危急关头之时,他才明白对剑不诚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可当他望向初新时,却惊讶地发现对手全程根本没有在意周围恶化的环境。
初新眼里竟只有对手和对手的剑。
小高道:“你不怕死?”
初新道:“你怕?”
小高道:“无缘无故的,活着总比死了好。”
初新的又一次斩击已到他面前,他踩着碎石,艰难地侧身躲过,险些滑倒。
初新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眼中没有任何怯意,他的剑快得惊人。他对小高说:“此刻我已知道,四象使之中有一人是叛徒。”
小高怔了一怔,他鬓角的发丝就被初新的剑斩断了数根。
初新继续道:“你之所以能轻易地突破四象使的重围杀死玄武使,正是因为有一人作祟,他们的真力无法畅行,阵就有了破绽。”
小高道:“你说得不错,可惜你永远不会知道是哪一个。”
初新道:“我已知道。”
小高失色道:“你已知道了?”
初新点头,道:“四象使皆是不慕名利之徒,他们若是想出名,想变得有钱,简直是再容易不过了,所以你根本无法收买他们。”
小高长剑斜挑,拨开初新的剑,附带了一记反击,回敬道:“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四象使中会有叛徒?”
初新意味颇深地笑了笑,道:“因为那叛徒是个**和情感都很强烈的女人。”
小高也笑了,道:“要收买女人,有时困难,有时又很简单,只需要一张床就可以了。”
巨屋坍塌的速度加快了,因为维持砖瓦平衡的椽木都已摇摇欲坠。
初新和小高贴到了墙边,渐渐地朝墙角缩去。
此刻,墙角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小高的心神逐渐稳定了,他的剑变得迅捷,变得有力,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初新的剑似唱和般也变得更快更凶猛,那变化不禁让他怀疑,初新之前同他的较量全都是弄虚作假。
他为什么要放水?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侮辱另一名剑客?
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时,小高的动作又迟缓下来。
慢,就会死。
双剑再次碰撞弹开后,双方都选择用刺来终结。
顶尖剑客决生死的方式,不是拔剑便是刺。
拔剑最快最好的办法只有一种,刺却分很多种。
小高自下往上挑刺,初新则从上往下突刺。
看清彼此抬手的速度和动作之后,小高就明白,初新的剑一定比他先到。
他的眼睛惊恐地分解着二人的动作,不断慢放,希冀着能够找到躲避不幸命运的办法。
很可惜,除非初新疯了,否则小高已必死无疑。
小高的手冰冷,身体也冰冷。
他在等待命运的宣判。
剥夺他一切的宣判。
可就在小高行将绝望之时,“七月”的剑尖却偏移了几寸。
初新没有拿剑的左手捏了个剑诀,两指搭在了小高的长剑上顺势一递,两个人擦肩而过。
轰隆声中,三座巨屋化作废墟。
高欢冷漠地瞧着,周围的尘沙飘飞,淹没了他的身躯以后又再次下沉,消散。
轰隆隆的声响并未引来洛城居民的围观,他们都被疫病围困在家中,丝毫没有勇气和闲心来管其他人的事情。
“一定有活下来的人,”高欢自言自语道,“事情会越来越有趣。”
宇文泰此时可不这么想。
前面那道身影的动作看似缓慢,甚至连衣袂飘动的声音都能被他所捕捉,他与两个女人的距离没有拉近,反倒稍稍远了些。
事情变得糟糕了,他想。
更糟糕的是,前面的人好像有意嘲弄般,他一旦放缓步伐,也会跟着减速,就像调皮的狐狸穿梭于树丛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挑衅猎人那样。
宇文泰只能停了下来。
他是个懂得见好就收和及时止损的明白人,无数次成功地趋利避害,便是源于对形势的明确判断和果断行动。
尘埃落定,废墟之中立着几个人。
他们看起来都很狼狈,显然,要逃出生天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幸运的是,他们都还活着。
高欢认得,里头有一家酒馆的女主人,跟着敏一道走进巨屋的英俊男人,还有之前同他交手的两名四象使。
其他人呢?难道都已被压在荒墙断木下,不见天日了吗?
他想见到的人,似乎都没有出现。
擦身而过的那刻,初新并未攻向小高,而是直直地往小高背后的黑暗刺去。
黑暗中响起一声闷哼,在屋楼倒塌的动静里微弱而渺小,但初新仍旧认得那声音。
一名全身覆着黑色的蒙面人捂着王之梅的嘴,静默地立于角落,静默得好像就算整个世界都如这巨屋那样崩塌,他也不会在乎一样。
剑刺到蒙面人跟前,突然停下了。
“我知道你会来。”初新道。
“你知道?”蒙面人问。
“和宝公沙门一样,这种场合你不可能不亲自来,”初新笑道,“有些事必须亲自过手才肯放心,是你们这样的人的通病。”
“所以你在等,甚至佯装和小高决斗,等我露出踪迹?”蒙面人问。
“我一直在等,木石掉落,我们的移动空间越来越小,你也一样,”初新道,“迟早,你将身无立锥之地。”
蒙面人好奇地问道:“你又怎么能确定,我不会逃离这间屋子?”
初新一字字道:“因为你对我下达了杀死小高的命令,却又不相信我能杀了他。你必然要等,等到我将他逼到分身乏术的地步,你就能一招制他于死地。所以,我也在等,等适合你出手的时机到来。”
“你一定等得很辛苦,不仅要等这个时机到来,还要等到你有把握战胜我。”蒙面人道。
“我得承认,只有在这种极端情况下,我才有胜你的可能。”初新说。
“那为什么不刺过来?”
屋顶落下,仿佛填满天盖的乌云密密地压来。
王之梅的嘴被严严实实地堵着,她的眼睛却张着,张得大大的。
仰头向上的她,感受着死亡临近的绝望。
第二二二章 后有王马天下共
初新来不及回答蒙面人的问题。
他的剑为什么停下,可能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世间冥冥之中可能的确存在着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主宰着人的祸福吉凶。
起码在那一刻,他脑海中闪过了住手的念头。
巨屋已成废墟。
初新当然没死,他确信,蒙面人和小高一定也没有死。
他们这样的人,是不会被突然倒塌的房屋困住的,上天好像永远会眷顾他们。
初新望着眼前散落的木石,神情怪异,他没有选择去和敏会合,也没有选择去追赶早已走远的青木夫人,而是安静地离开了。
这原本是洛阳城里很不起眼的一处地方,巨屋的外貌与城墙无异,又有树木遮挡,偏僻而隐蔽,可他相信,因为这堆废墟,此地很快就会热闹起来。
对于富丽堂皇的洛阳城而言,破败的景象是不容许存在的。
只要疫情结束,甚至仅仅是缓解,这里便能有新的楼房建起。楼房的所有者也许没有原来主人那样大的权势,可能在帝都拥有一席之地的,毕竟不会差到哪里去。
小高已经来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沉默地望着倒塌的巨屋,沉默地接受着一切都已失去的现实。
他和庞故总以为,掌握了秘密,在脸上削去骨肉留下印痕就能控制别人。
可那并不管用。
庞故死了,他也变成了孤家寡人。
世界上当然有很多种能让人听话的办法。
小孩子用一块糖果、一串糖葫芦就能说动,就能让他乖乖的;成年人则复杂许多,要投其所好,要以各种因素牵制。
笨的人和聪明的人是两种人,重感情的人和无情的人同样也是两种人。
对饿的、吃不饱饭的重感情的笨人,给他一个馒头,他就能为你赴汤蹈火,上刀山下火海;而要收买一个聪明且无情的人,一个馒头远远不够,你还要给他一份以后每天都能有热馒头吃的差事,甚至当他日后厌倦了馒头的单调味道时,他会想着抢夺你手中的那只烧鸡,他会想着喝一杯你喝的酒,睡一睡你睡过的床。
在听话这件事上面,男人和女人又很不一样。
男人可以有很多听话的理由:忠诚、情义、利益、服从等等。而女人听话的理由却只有一个:她乐意。
所以卓文君可以为穷小子司马相如抛弃荣华富贵当垆卖酒,因为她乐意;所以何氏宁死与韩凭团聚也不愿做宋康王的女人,因为她不乐意。
小高在想,精神上对人的控制显然比威逼利诱要高明得多。
他的双腿很疲惫。
无论谁经历了刚才发生的事情,都会感到由衷倦怠的。于是他坐了下来,就坐在他背后的杉树之下。
宇文泰回来了。
见到跟前毁坏坍塌的一切时,他同样没有表露出惊讶。
有些人对于翻天覆地的变化似乎生来有种极强的耐受力,他们能很快适应环境,能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努力在此基础上力求突破和改变。
这样的人往往能立于时代的潮头。
“人呢?”宇文泰问。
高欢明白宇文泰问的是什么人,所以他回答道:“我没有见到。”
宇文泰“唔”了一声,紧接着道:“酋帅之前提过的陈氏兄弟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高欢道:“当然记得。”
宇文泰没有理会高欢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遍:“弟弟体弱多病,身子虚的时候,连不怎么硬的弓都拉不开,之所以能当上南梁的将军,全靠他的哥哥。”
高欢接口道:“因为他的哥哥把一种罕见的怪病带到了洛阳,染给了成百上千的人?”
宇文泰道:“河洛一带被瘟疫侵袭,南梁的北伐军便可长驱直入,高歌猛进。”
高欢道:“我常常怀疑,世间是否真有能为兄弟献出一切的人。”
这句话似乎勾起了宇文泰伤感的记忆,他目光黯然地说道:“你之所以不相信,是因为你绝不是这样的人。”
高欢微笑着说道:“幸好我还有个贤惠的老婆,她一定会为我献出一切的。”
宇文泰盯着他,耸了耸肩膀,道:“陈家大哥的下落,我已打听到了。”
高欢道:“哦?”
宇文泰道:“只不过他身上不仅有怪病,还染了肺痨。”
高欢冷笑了一声:“他能活到现在,可真不容易。”
宇文泰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有的人体内流淌的血液本身就有抵抗疾病的效果?”
高欢道:“我只当那是无稽之谈。”
宇文泰摇摇头,否认道:“并非无稽之谈,而且那抵御病疾的能力还会代代相传,义兴陈家就是这样的一个家族。”
高欢轻声惊呼道:“怪不得南梁的皇帝选择了这对兄弟。”
宇文泰道:“走吧,我们该去找他了。也许到了那里,所有的问题都会有答案的。”
答案是什么?什么又是答案?
答案是不是世人苦心孤诣设计的,用来围困世人的圈套呢?
鹿尾巷。
鹿尾巷像鹿尾,两头窄,中间宽。
人间很多事都像鹿尾,两头窄,中间宽。
就比如极富裕的人和极贫苦的人在社会中所占比例都很少,就像巷子尖而窄的两头,而不怎么有钱却又算不得很穷的人却比比皆是,就像巷子宽而大的中部。
初新又一次来到了鹿尾巷,却没有走进巷子,而是在舒不诚的家门口停了下来。
舒不诚在院中择菜,现下正是农忙的季节,他看起来黑了不少,健康了不少。
天热能够减缓咳嗽带来的痛苦。
初新走进了院子,舒不诚抬头瞧了一眼,笑道:“坐一会儿,饭菜要准备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初新每次见到他都感到亲切,他说话的语气语调就好像兄长般温柔而踏实,即使他们曾为红袍人的事情闹得很不愉快,却又仿佛有“相逢一笑泯恩仇”的默契。
初新搬了把小板凳,坐到了舒不诚左边,同他一块儿择菜。他们从童年帮家中干活聊到了青春期喜欢的姑娘,又由洛阳严峻的形势说到了当今武林最著名的数位高手。
菜已择完,舒不诚抖落了双手的水珠,笑问:“今日怎么有闲心来我这里?”
初新望着他,道:“我见过你的妻子。”
舒不诚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哦?”
初新问:“你想见她吗?”
舒不诚叹道:“她如果不想见我,我想见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这是两码事,”初新认真地凝视着舒不诚的双眼,“你想不想见她是你的事,她想不想见你又是她的事。”
舒不诚怔了怔,似乎不明白初新的话。他似懂非懂地问道:“如果我说我想见她呢?”
初新斩钉截铁道:“我肯定,你很快就会见到她的。”
《金刚经》有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不知为何,脑袋里冒出这句话,小高想,佛教大概就是掌控人心的范例,经文似是而非,佛像心如铁石,信徒却趋之若鹜。
其实他们都干着同样的勾当,用的法子不同而已。
小高有些困倦了,这次是他整个的身体和头脑。
睡一觉吧,他想,睡一觉之后,他就会有足够的体力和精力重整旗鼓,千金会倒塌的只是三座巨屋而已,还有大量的财宝埋藏于各地,新建立的分舵也正蓬勃发展着。
这次赌局的失败不算什么。
他缓缓合上了双眼,他要用睡眠缓解失望和疲劳。
不远处,有双发红的眼睛已盯住了小高。
韩大道饿了很久,瘦得脱了相。皮包骨头的样貌令他看起来像匹干旱草原上的豺狼。
他是被一个相貌很丑的僧人引到这里来的,那僧人还告诉他,只要喝了树下人的鲜血,他的病就能痊愈,他的运命便不会再如此悲惨。
韩大道蹑手蹑脚地接近了树下的小高。
小高睡得很沉,仿佛一进入梦乡,世间一切便与之无关了。他甚至蜷缩了双腿,回归至婴儿入眠的那种原始状态。
韩大道很小心地伸出手,伸至小高周身寸余之地。一般的习武之人,就算在睡梦中,当有异物进入这一范围,也会因为气息流动的不顺畅而醒来。
小高没有醒过来,居然还打起了鼾。
韩大道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尖锐的犬牙。
他朝着小高的咽喉咬了过去。
鲜血溢出时,会发出“嘶嘶”的响动,韩大道的唇齿间涌过一阵暖流,像春日里一家酒馆的佳酿。
春天喝酒真是再适合不过了,那感觉总被人铭记,念念不忘。可是我们路过的那么多个春天,哪一个又能回来呢?
小高睁开眼睛,惊恐地看着那双猩红的眸子,猩红的眸子也正惊恐地看着他。
“这是什么精妙的招式?”小高想问,却已问不出口,他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身体的气息越来越难以流通。
韩大道凝视着逐渐冰冷的猎物,终于咧开嘴笑了。
鲜血仍在他口中,一滴滴渗淌。
第二二三章 却是同衾不得知
王之梅从门口走进院中的时候,舒不诚脸上表露着显而易见的惊讶,初新却没有。
这一切就好像都在他意料中那般。
王之梅看起来很疲惫,像是春末枝上的柳绵,踉踉跄跄,随风飘逝。
“你回来了?”舒不诚语中带怒,然而那怒火似乎因为在场另有客人而压抑住了。
“我知道错了,”王之梅红着眼睛道,“我知道错了。”
她重复了很多遍。
“你没有错,你当然是永远不会错的。”舒不诚恨恨道。
世上没有永远不会错的人,如果有,那一定是个女人。
“我知道世上对我好的人,只有你而已,”她伸出臂膀,环绕住了舒不诚的脖颈,“其他人要么是为了与我交欢,要么是为了利用我。”
她的姿势,就像原始壁画中蛇身人首的伏羲女娲交缠的模样。
舒不诚缓缓地将她的手臂解开,语调冷得像三九隆冬的冰:“现在才明白,未免太迟了些。”
王之梅又一次迅速地将手臂由舒不诚两肋间伸过去,环抱了舒不诚的腰,她的脸贴在舒不诚瘦弱的背脊上,她的呼吸如兰香。
“如果你不嫌弃我身上的病,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最后的日子,我只想要你陪在我身边。”王之梅说得很诚恳,她的眼泪都快落了下来。
舒不诚的话语软了下来:“楼上有房间,你可以自己挑一间住下。”
“那是客房。”王之梅道。
客房的意思就是客人住的房间。
曾经耳鬓厮磨的结发妻子被当作客人,王之梅的身上像被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舒不诚不说话了,大概他认为他的话不必多做解释。
初新看着他们,淡漠得犹如置身事外。
其实他本就是置身事外的人,可因为这样那样的缘由,又不得不被卷入其中。
他忽然开口道:“你们不必再演下去了,我都已知道。”
王之梅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舒不诚转头问道:“知道什么?”
“知道那日出现在长廊之中的黑袍人,就是你。”初新直视着舒不诚的眼睛说道。
舒不诚笑了笑,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我说得不够清楚?”初新也笑了,“我的意思是,那日我面对铜镜时,出现在我背后的那个人,就是你。”
舒不诚的笑僵硬了。
初新接着说道:“今日在千金会赌局中出现的那个蒙面人,也是你。”
“我一直在这里准备晚饭,哪里都没有去过。”舒不诚道。
初新扫了一眼王之梅脸上尴尬的神情,笑容愈发自信,他知道王之梅绝不是一个羞涩的少女了,绝不会轻易露出这样的表情。他说:“我在巨屋内听到过一声咳嗽,那声咳嗽的腔调很怪异,就像在刻意压制一般,很不自然。”
“什么?”舒不诚仍是懵懵懂懂的样子,好像并不能理解初新所言。
“倘若是正常人偶染风寒,根本不必如此,”初新冷静地分析道,“大概是那个咳嗽的人不想被人听清他咳嗽的声音。”
舒不诚道:“那又说明什么?”
初新淡淡道:“得肺痨的人,咳嗽起来岂非比普通人厉害得多?”
舒不诚苦笑:“你开始嫌弃我的痨病了?”
初新没有理睬舒不诚的话,自顾自道:“痨病的又一个好处是,掩藏疫疾留下的痕迹,无人敢接近你。”
舒不诚怔住。
这些时日里靠近过他的人确实不多,跟他面对面交谈过的更是少之又少。
“天这么热,你却还穿得那么多,不嫌闷得慌吗?”初新瞥了眼舒不诚身上厚重的衣衫,缓缓问道。
舒不诚道:“得肺痨的人体寒,怕冷也正常。”
初新的剑陡然出鞘,疾刺舒不诚的胸口,舒不诚没有任何的动作,连脸上的青筋都不曾有半点起伏。
“七月”在贴至舒不诚衣衫的一刻停下了,刚刚好划开了一道口子。
舒不诚的衣服垂落,他的胸口已经溃烂得不成样子,横七竖八地流着脓血。
“为什么不用你的九九八十一式离忧手抵挡?”初新问,“要挡住这一剑对你而言应该轻轻松松才对。”
“你并不想杀我,所以你的剑不会再往前半寸。”舒不诚道。
“你有把握?”初新问。
“我知道你对自己的剑有把握,这就够了。”舒不诚道。
“可这样一来,你患了疫疾的事情就被我知道了。”初新笑道。
“那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也是个病患,不是吗?”舒不诚问,他的问句之中,试探性很强。
“我确实是病患,可按照寻常人的时间计算,我早该死了,不是吗?”初新道。
“大概学武之人,身强体健,能比普通人多活一些时间。”舒不诚说。
“可是你呢?你的病大概在我见到你时就有了,”初新一字一句道,“你的身子这么弱,活的时间却比我还要长。”
舒不诚道:“生死之事,本就是说不清楚的。”
“你说不清楚,我却说得清楚,”初新收起剑,踱了几步,“这是我父亲曾将给我听的事情,关于南梁的一位白袍将军的。”
舒不诚的脸上,已看不出任何神色,平静得就像无风浪的大海。
大海很少无风无浪的,可一旦大海显露出这般模样,往往就意味着世间会多一场摧枯拉朽的海潮。
“那位白袍将军出身贫寒,自身也并无奇遇和军功,然而他在朝中却屡屡升迁,仕途比任何人都要顺利,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初新一边讲,一边观察着舒不诚的脸色,“父亲告诉我,他的升迁,完全仰仗他那位忍辱负重的兄长。”
舒不诚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简简单单地回复:“说下去。”
“据说他的兄长经常替南梁天子干一些脏活,哪些是摆不到台面上的事情,哪些便是那位兄长该做的事情,”初新道,“然而这样的人往往得不到应有的封赏,因为干脏活的人往往得隐姓埋名,藏得越深越好,作为交换,便由他的弟弟接受那些赏赐。”
舒不诚眨动了一下眼睛,道:“的确,这种人生来就是见不得阳光的。”
初新并未说完:“父亲还告诉我,白袍将军的家族与江南初家颇有渊源,但他并未细讲那渊源是什么,我也是直到最近才发现的。”
舒不诚问:“是因为你身上的疫疾没有让你送命?”
初新点头,道:“我猜测,那渊源便是江南初姓和义兴陈家本自一脉,而那一脉的人,天生便有抵御疫疾的能力。”
舒不诚无言,所有秘密似乎都呼之欲出,但又好像差了一点儿。
初新笑了笑,道:“你就是白袍将军的兄长,那个替南梁天子干脏活的人。”
舒不诚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你好像总能猜到一些稀奇古怪的秘密。”
初新道:“世人总有种错觉,那就是他们的秘密永远不会被揭穿。”
舒不诚摇摇头,仍有些难以置信:“可是,我总觉得,你所说的不能说服我,恐怕也不能说服你自己。”
初新道:“本来不能,现在却可以了。”
舒不诚问:“为什么?”
初新指了指王之梅,道:“你还记得你向我描述过她的样貌和身材吗?”
舒不诚点头。
初新道:“可是你告诉我的不仅仅是那些一眼就能瞧见的,居然还有几处隐秘的特征,后来在长廊的某一间屋中碰见**的她时,我便觉得你很可疑。”
舒不诚道:“哪里可疑?”
初新道:“虽然我想不通原因,可你似乎在有意提醒我,王之梅便是那个背叛你的女人,有意在试探我的人品和底线。”
舒不诚道:“还有呢?”
初新瞥了眼局促不安的王之梅,道:“还有就是今日你们在我面前演的这出戏码,实在太不自然了。”他盯住王之梅的眼睛缓缓道:“人的双眸很难骗人,尤其是女人,爱一个人,讨厌一个人,往她的眼睛里瞧,准没有错。”
王之梅在环抱住舒不诚的时候,眼里没有丝毫的爱怜,只有不耐烦的厌嫌。
舒不诚苦笑:“她大概实在不愿抱我,连碰我都觉得恶心。”
王之梅的身体在颤抖,她纯白的皮肤变得蜡黄,发丝因冷汗而凝成缕。
“你承认了?”初新并不关心王之梅什么反应,他的全副心思都在舒不诚身上。
“我承认,”舒不诚淡然说道,“我承认我就是子先生。”
“你是子先生?”初新笑得很不悦。
“我就是。”舒不诚没有改口。
“你不是。”初新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讨厌别人欺骗他,尤其是被他当做朋友的人。
“我不是?”舒不诚好像听见了一则很好笑的笑话,他问话的模样有些夸张。
“绝不是,”初新说,“你只是子先生座下的两仪使,子先生根本不在洛阳城。”
昭然若揭。
舒不诚的脸色终于变了:“你连这都知道了?”
“是的,子先生的身份,我已了然。”
秘密有时,不过是人用来欺骗自己的手段罢了。
第二二四章 从此萧郎是路人
初新和舒不诚各自闷声坐了很久,一个低头瞧着自己的双手,一个俯身看着自己的剑。
“这双手,”舒不诚忽然道,“这双手曾经格杀过花斑虎,挽过百石硬弓,现如今却只能在此择菜,做些无关痛痒的农活。”
“一个人浑身的本领却无处施展,我明白那是种多么难耐的感受。”初新道。
“可是,有光亮的地方必有影子,为了完成那些该完成的事,必须有人来成为影子,”舒不诚不无惋惜地说道,“而肮脏的活计,我已不介意多做一两件。”
初新道:“可你知道,我不喜欢替人做这样的事。”
舒不诚威胁道:“别忘记,你家人的性命还握在我们手中。”
初新哀叹了一声,道:“既然我已经知道子先生的身份,就不会任由你们要挟,子先生若敢动我的亲朋分毫,我定然不会放过他。”
舒不诚冷笑:“既然你知道子先生是谁,就该明白天下没有谁能伤他。”
“事在人为。”初新淡淡地回答道。
舒不诚抬起了头,直视着初新的剑,道:“既然如此,我只有把你杀了。”他怀抱歉意说了句:“我不能让任何子先生的仇敌和可能成为他仇敌的人活下去。”
“天下恨他的人如此之多,你又怎么杀得尽?”初新道。
“见一个,我就杀一个,”舒不诚道,“我说过,我手上沾染的鲜血已够多。”
初新松了松十指的筋骨:“你未必杀得了我。”
舒不诚笑道:“我一个人,确实没有把握,可是......”他瞥了眼身边的王之梅。
王之梅也正看着他,用一种古怪的眼神。
初新问道:“你的意思是,你们两人合力,定然能胜我?”
舒不诚道:“不是胜你,是杀你。”
初新咀嚼了很久“胜”和“杀”两个字的意思,终究语带悲凉道:“你对子先生真是忠诚。”
舒不诚道:“你我虽是朋友,可我效忠的却是整个国家。”
初新轻蔑地说道:“你效忠的不过是子先生一人而已。”
舒不诚道:“子先生就是整个南梁,效忠子先生就是效忠整个南梁。”
“一个人如何代表一个国家?”
脆弱的反诘,因为那个时代,国家隶属于一个人。
火。
战火熊熊燃烧。
陈庆之望着蓬勃的火焰,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他预感到今天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可他说不出那是什么。
他拔出了他的剑,时机已经成熟。
在战阵上,他不习惯用剑,习惯用长枪,但需要鼓舞士气时,他总是会拔出腰间长剑。
长剑发出龙吟,龙吟带给士卒信心。
他对自己很有信心,他的信心感染了他的兵士。
他已经是个四十五岁的人,他所建立的成就尚不如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可他在努力追赶,在缔造自己的传说。
“名将大师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这是北地流传的童谣,用来形容他和他的军队。
区区七千人,他们已长驱直入,杀奔北魏的王都洛阳。
现在,他又发起了对一座城池的进攻。
疯狂的计划,他只有七千个人,根本腾不出人手接管攻克的领地。
每攻破一座城池,就意味着他的军功越来越显赫,也意味着他们越来越深入腹地,孤立无援。
在这方面,谨慎的他就好像失去了理智。
他的白袍一尘不染,哪怕是血战之后,仍旧洁白无瑕。
他冲锋陷阵的样子,让人想起三国时长坂坡的战神,同穿白袍的赵云,只有很少一撮人知道,在结束战斗之后,陈庆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撕烂身上沾满鲜血的长袍,换上一件崭新的。
他的不败神话有真实的成分,也有捏造的因素。
不必管那么多,世人只需要看见他神奇的一面,就能遗忘他所有隶属凡人的部分。
洛阳,洛阳。
他心心念念的只有洛阳。
他到过那里,为了勘探城内的布防,得到的结论是:洛阳易攻难守,七千人下之足矣。
他还曾在时任中书令的郑俨的府上吃过一餐饭,杀了不少人。无关刺探情报,只是纯粹觉得好玩。
陈庆之虽然是个多病的孱弱儒生,剑法却好得惊人。
火还在燃烧。
他忽然成了一匹嗜血的狼,他的长枪挥舞得很重,他的马很快。
尔朱荣想不通,败报为何频传。
数十万大军组成的防线,难道抵御不了区区七千人?
他的脑袋快胀破,他需要发泄。
他每次发泄,都意味着有至少一个女人要遭殃。
假尔朱荣安静地守在帐外,听着军帐内的响动。他已经越来越懂得忍耐,越来越明白要杀掉尔朱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在等,等到尔朱荣的光热散尽,等到自己的机会出现。
在此之前,他会乖乖地做一具傀儡,做一条尔朱荣座前摇尾的哈巴狗。
军帐内急促的呼吸声很快停息了,假尔朱荣满意地离开了,甚至连动作都不再蹑手蹑脚。
鹿尾巷很静,静得像死人的坟冢。
初新和舒不诚又重新沉默了。
面对面站着,一动不动。
显然,他们在寻找动的合适的时机,而那时机绝对要让他们认为有把握。
动,就决生死。
太阳在西沉。
王之梅笑了。
她看着初新和舒不诚,忽然笑得弯起了腰。
舒不诚冷哼道:“笑吧,你确实应该笑。”
王之梅道:“你难道不想笑?”她问话的声音很甜,甜得发腻,发酥。
舒不诚一怔,旋即只能叹道:“我不想笑。”
王之梅问:“为什么?”
虽清楚她是明知故问,舒不诚也只能道:“我笑不出。”
王之梅道:“当然,你当然笑不出来。”
她忽然停住笑声,慢慢地站直,一字字道:“因为现在我能够决定你们二人的生死,但你们却不能对我出手。”
她说得不错,只要她出手相帮,得到帮助的那个人都将有很大把握战胜另一人。
谁若是出手攻向她,都难免露出破绽。
对于初新和舒不诚这样的高手而言,有破绽就等于有胜算。
王之梅对舒不诚笑道:“我可以帮你杀了他,也可以帮他杀了你。”
舒不诚道:“我们好歹也是夫妻,同床共枕,千年方修的缘分。”
王之梅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除了需要我的时候,你何曾关心过我?何曾将我看作你的妻子?”
舒不诚淡漠地说道:“你我既是夫妻,又是上级与下级,我分得很清楚,为了子先生,我也该分得清楚些才是。”
王之梅失态地嘶吼道:“可我分不清!”
女人在思考问题时,难免把情感放在第一位的。
当男人向女人许下承诺的时候,女人就会无意识地索取更多,甚至想将男人的一切全部占有。
你可以说这是贪婪,也可以说这是爱。
舒不诚叹道:“你在外沾花惹草,也是故意给我看的?”
王之梅又笑了,这次她的笑带着苦涩:“你若肯看我一眼,我又何至于让你难堪?”
舒不诚笑了笑:“我不觉得难堪,尤其当我知道子先生享用了你之后,我反倒觉得光荣。”
听到这里,初新有些反胃,想呕吐。
王之梅的笑容已变得哭笑不得,她本想再借子先生故意刺激舒不诚,可舒不诚对子先生的忠诚竟到了易牙烹儿的地步。
“你还是个男人吗?”她只失望地说了一句话。
她的失望攒了太久。
“在巨屋之中,我之所以要杀你,并非是怨恨你红杏出墙,而是不满你背叛子先生,”舒不诚仍旧是一副冰冷的神态,好像全然不在乎王之梅会帮谁,“四象使使出的阵法,小高一个人根本破不了,就算要破,也不可能如此利落干脆。”
王之梅嗤笑道:“我真怀疑你和子先生是不是夫妻,你好像事事都在为子先生考虑,从未替我甚至是你自己着想过。”
“为人臣子的职分罢了。”舒不诚道。
王之梅脸上再也看不见任何悲喜。
有人说,当一个人心灰意冷,再也提不起精神时,他的表情就会消失。
王之梅的表情好像已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转身朝屋内走去,说:“我去住客房,你们二人的事,我不愿意管。”
初新目送她离开,忽然开口道:“我很好奇,你们当初是如何成婚的?”
舒不诚苦笑:“恋爱和婚姻,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我们那时候不懂,也没想到会那么复杂。”
初新道:“倘若做一件事让你痛苦,为何还要紧抓着不放呢?”
舒不诚摇了摇头,郑重地说道:“杀你这件事同样让我痛苦,可若你硬是要违逆子先生,我就不得不这么做。”
人的一生中,到底要做多少件违心的事情?到底要经历怎样的痛苦,才能通透豁达?
小乘佛法认为,我执是一切痛苦的根源,是轮回的原因,倘若勘破,心便可超然物外。
然而真的到了太上忘情的地步,对任何人事都再无牵挂,生命还有几多意义残余呢?
第二二五章 江山好处付公来
夜。
大殿。
大殿尽处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的男人,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寻常百姓见也不曾见过的珍馐。
他慢慢地夹菜,慢慢地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
他做任何事情都不急,他知道心急往往吃不了热豆腐。
可他脸上还是带着厌倦和疲惫的神色。
“子先生,菜不合您的心意?”
这话是他身旁的侍从说的,那侍从面白无须,长得粉粉嫩嫩,干净的脸庞透着英气,竟比女人看起来还有魅力。
子先生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别人不懂子先生这一系列动作的含义,那侍从却懂。
他明白子先生又陷入了无可救药的寂寞。
人到了太高的地方,总是会没来由地陷入这样的寂寞。
“黑袍使同我提起过,”子先生咽下一口白粥后说道,“他说他已经找好了继任者。”
他近来觉得,白粥是世界上最美味可口的东西,比慢火煎制的牛羊肉要鲜,比燕窝银耳更有营养。
“黑袍使忠心耿耿,连生死关头考虑的,也是先生的霸业,”侍从奉承道,“因为他明白,先生的霸业比天下任何一桩事都更重要。”
他在夸奖黑袍使的时候,仍将重心放在了子先生身上,这是说话很初级的艺术,每个擅长溜须拍马的人生下来就会了。
“你错了,人总是有私心的,无论多伟大的人,心里难免装着自己,和自己最亲近的人。”子先生说得很慢,纠正侍从并没有带给他快感,他早已不屑于纠正身边的任何人。
因为他从来不会错。
“是。”侍从只回答了一个字。说这一个字的时候,他恨不得将脑袋压到比腰还低的位置。
“黑袍使这么做,不仅仅是出于忠诚,也出于对他弟弟的疼爱。”子先生放下筷子,开始研究起自己的双手,那副好奇的样子,就好像希望从指尖窥探出月亮盈亏的奥秘。
侍从飞快地端来一盆水,恭敬地轻放至子先生面前。
子先生将指尖伸入水面,又提起,弹了弹指,抖落了上面的水珠。
他很满意,因为他看手指的目的,就是想洗去指尖沾染的一点油渍。
他喜欢这名侍从不是没有原因的。
“白袍使此番长驱直入,横扫中原,势必成就千古佳话,”子先生悠悠说道,“可他不通人情世故,不懂功高震主是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侍从低头,默默地听着。他本想说一句“先生心胸宽广,定然不会为难白袍使”,可话到嘴边,舌头立刻打了结。
他忽然想到,倘若子先生确实忌惮立下不世奇功的白袍使,此言一出,自己也势必遭殃。
有些人的脑袋就是如此灵光,反应就是如此迅捷。
“黑袍使经历的东西比白袍使多得多,他明白这个道理,不仅如此,他还知道我的许多秘密,替我干过很多脏事,又常年在外,不受我的控制,”子先生再次喝下一口白粥,“如果我要对白袍使不利,作为兄长的他自然可以以此相要挟,防止弟弟横遭不测。”
侍从松了口气,幸好他刚刚的话没有说出口。他温柔地对子先生说道:“没有人可以威胁先生,绝没有。”
子先生冷笑了片刻,道:“虽然我也希望如此,可我们必须承认,这世间能威胁到我的东西仍有许多。”他又将自己锁在沉思之中,侍从妄图揣测他的心意,却已不能从他的表情中读到分毫线索。
或许,真正立于顶峰的人,比站在山腰山脚处的人还要心烦。
虽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可站得太高,难免体会到为人的悲哀,生命的悲哀。
强敌、疾病、衰老、死亡,他们对每一样困苦的体会,都比普通人沉重得多。
舒不诚忽然对初新道:“说实话,我真的很羡慕你。”
初新有些惊异,道:“羡慕?”
舒不诚望着初新,眼神中好像有很多奇妙的情感:“我这一辈子,好像从来没有替自己活过,就连和你交手这样的时刻,我在考虑的也是别人的利益得失。”
初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这样活着非常辛苦。”
舒不诚笑道:“所以你总该原谅我,我并非不愿同你交手,也绝不是妄想以多欺少来取胜的卑鄙之徒。”
当这句话说完的时候,他已经出手了。
高手相争,争势争时,一丝一毫的机会都不可以放过。
初新仍专注于舒不诚的话语,舒不诚的双手已袭至他跟前。
九九八十一式离忧手,这是一门失传很久的功夫,习练者皆须经离情别恨的锤炼,才能发挥这门功夫最大的长处。
这门功夫最大的长处不是它的快,而是它的意,将进不进,将退不退,虚实难测,欲拒还迎。
舒不诚的手看似在初新的耳边,其实要攻向的却是初新的左肋;当舒不诚的手直击初新的前胸时,又会莫名其妙地绕行至初新的背后。
初新从未见过这样的招式,凶狠凌厉,全无保留,就像要把自己的全身心都献出来,却又不清楚要献给谁,会献给谁。离忧手的轨迹虚幻难辨,才刚出现,便即隐没,留下星星点点的影踪,看起来就好像舒不诚的生命一样,一点一滴在流逝,而且是为别人而流逝。
“离忧手,名不虚传。”初新在影影绰绰之间挥动着“七月”,抵挡着一次又一次凶险的攻击。
舒不诚似乎瞧出剑对于初新有多么重要,闪电般握住了“七月”的剑鞘,如果初新要挣脱,就必须拔剑,一旦拔剑,他的剑鞘与剑分离的一瞬,“七月”势必要往后运行,舒不诚就能抓住须臾间的破绽,用剑鞘或者自己的手制住初新。
初新还是拔剑了,因为除了拔剑,他没有摆脱那双手的好办法,一切如舒不诚所料。
拔剑让初新的动作迟缓了下来,止住剑往后退的势头需要耗费时间,挺剑往前更是如此。
舒不诚的手出现在了令初新肝胆俱寒的位置——他的咽喉。
子先生吃完了他的饭菜。
其实他不过每样动了几次筷子而已,除了那碗白粥,其余的山珍海味都将倒掉,或者扔给子先生心爱的狗和马。
拥有权力,你就能尽情地挥霍,无人敢指手画脚。
子先生恰巧拥有无上的权力。
“正因为黑袍使不久于人世,他才会急于寻找继任者,”子先生道,“他会将秘密和职责都交给继任者,嘱托那个人护住白袍使,让我无法轻举妄动。”
“真想不到,”侍从说,“我一直以为黑袍使的忠心是天地可昭的。”
子先生笑了:“人本来就是复杂的多面体,他有私心,并不影响他对我的忠诚,就像他很爱自己水性杨花的妻子,也同样很抗拒她一样,抗拒到甘愿献给我的地步。”
侍从轻声嘀咕道:“人真是很奇怪。”
“人若是不奇怪,就不叫人了,”子先生和蔼地说道,“天下学问中最难的,莫过于人心人性,参透之后,在江湖中行走就能游刃有余,八面玲珑。”
“所以黑袍使想用您打算招揽的那个人,来制衡先生?”侍从低头问道,他的表情很奇怪,像是遗憾,又像是窃喜。
子先生似乎全然没有察觉,自顾自道:“本来,我看重那个叫初新的年轻人,想委以重任,他不仅武功卓绝,更有一副热心肠。可我却万万不曾想到,黑袍使竟利用他的善良,当作跟我博弈的筹码。”
侍从忽然靠近了子先生一些,拿出手巾,替子先生拭去额上轻微沁出的汗珠,柔声道:“先生不必劳心,白袍使和那个叫初新的人都无法威胁到您。”
子先生弯了弯嘴角:“你又错了,江湖之所以成为江湖,是因为它的水比庙堂深得多,这也是我为什么要以子先生的身份出现的缘故。”他站起身,缓步地来到大殿门前,道:“只有我同时领袖朝堂与江湖,大梁的天下才能安稳。而且日后图谋一统时,我们也可以先从北地武林入手。然而......”
侍从紧跟上来,问道:“然而一旦涉足这趟浑水,就时时刻刻不得安定?”
子先生昂首而立,郑重地点了点头:“置身其中,我要面对可就不止朝臣兵士那么简单,还得提防刀光剑影,毒蛊暗器。”
历代帝王,死于这几样东西的并不在少数。
侍从不解:“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子先生笑道:“你的见识还是太少了。”他捻了捻胡须,继续道:“有的人能于百万军中取敌将首级,有的人能在一缕烟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有的人轻得像纸,像羽毛,有的人却能够重得像座大山,他们会的稀奇古怪的本事,本就是你我听都很少听到的。”
他指了指侍从,又道:“也许某一日,那个叫初新的年轻人会出现在你背后,用剑抵住你的腰背,逼你说出我的下落,所住的宫室何在,你永远料算不到,也永远防不了。”
侍从洁白俊俏的脸庞,似乎泛起一层难以言说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