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六章 练硬功的女人
“他不算是个男人。”初新突然出言道。
女人的眼神变得锋利,好像能割伤迎上她目光的人:“任何人都不能说子先生半句坏话。”
“谁说的?”初新笑道。
“我说的。”女人回答。
“嘴长在我身上,你又怎能管得了?”初新好像有意挑衅着。
“当然管得了,若是我把你的舌头割断,你岂非说不了他的坏话了?”女人阴恻恻地笑着。
“舌头?”初新失笑道。
“不光是舌头,还有些其他的东西。”女人的笑容又变得暧昧了些,除却她的容貌体型和她的这抹笑意,她身上实在没有半点儿像女人的地方。
初新摇头道:“我发现身怀绝技的女人总是残酷冷血,温柔的姑娘却往往没什么太好的本事。”
女人道:“世上很多事情本就是这样的。”
她轻唤身旁的两位壮汉:“张雷,秦山,把他捆成一团带到我面前来,我要把他的舌头拔出来。”
初新明白,她身旁二人便是雷、山两位八卦使。初新接口道:“想不到你有那么大本事,让两位八卦使供你驱策。”
女人淡淡道:“那只不过是因为我的硬功练得比他们都好而已。”
初新暗惊。他并不觉得眼前的女人在说笑,可他也想不到如此瘦弱的女子竟有一身强于熊一般的健壮男子的硬功。
张雷和秦山已缓缓向他走来,女人则守在门口。
她清楚这里唯一能逃出生天的便是这道门,就算初新侥幸由二人手中脱身,也将不可避免地和自己撞到,届时她只须以逸待劳即可。
初新清楚她的算盘,可他不清楚这间屋子是否还有其他出口,在他的左边和右边各有一扇门,他身后则有一扇窄小窗户。
他的观察只能到此为止,因为秦山和张雷的拳头都已向他砸来。
硬功练得炉火纯青以后,拳掌之间会夹带着劲风,从风声中,初新听得出,张雷的拳头带着七种变化,秦山的拳头却连一种变化也没有。
他卷起了身上的红袍,裹住了张雷的拳头。他的身子也在空中旋转了几周。
张雷只觉手腕被洪流所裹挟,拳上所有的变化竟都消失了。
紧接着,他的手背就迎上了秦山的拳头。
那又是另一种山崩地裂的感觉,张雷右手的筋脉仿佛在那刻纷纷断碎。
秦山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拳头,怎么也想不到它竟然打在了张雷的手背上。
这一拳看似平平无奇,却已达大巧不工之境,以无变化胜有变化,用的恰好是粉碎筋络的力道。
所以拳头打在张雷手背的一刻,秦山已用尽了手上的力气。
初新慢悠悠地将右手扣在了秦山手腕的脉门上,微笑道:“如何?”
秦山道:“我不如你。”
张雷虽疼得说不出话来,却仍用鼻子冷哼了好几下。
他想骂初新用的是歪门邪道的招式,倘若硬碰硬的话,他自信初新绝对接不住他一招。
秦山似已瞧出他在想什么,道:“武功并不一定要以力取胜,败了就是败了。”
输赢本来就是很绝对的事情,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形容的便是这个道理。
“那一拳倘若没有张兄的手背挡着,我恐怕已成了肉泥了。”初新夸赞秦山道。
张雷咧着嘴,仍想较劲,却被秦山拉住,拖回到女人身旁。
女人质问道:“何故空手回来?”
秦山道:“不是敌手。”
女人冷冷地盯着秦山:“不敌便不战?”
秦山道:“我佩服他,他可以取我性命却没有这么做。我不能对自己佩服的人动手。”
女人恢复了那种温柔的目光,道:“子先生的命令怎么办?”
秦山道:“我自愿受罚。”
“好。很好。”女人说。
秦山高高地举起右臂,突然朝自己的左腕砸去。
他的左腕被自己砸得变了形,他没有吭一声,默默地退到女人身后。
张雷本已疼痛至龇牙咧嘴,此刻却又幸灾乐祸起来,扭曲地笑着。
“技不如人,鲁莽冲动,还有脸笑?”女人喝道。
这一声喝斥震得初新的耳膜嗡嗡作响,握紧双手。
他的瞳孔收缩,胃开始翻滚。
他看到了足以令他呕吐的画面。
张雷的右臂竟被女人硬生生地撕扯了下来,血倾盆而下,地毯的一角被染红。
张雷跪倒在地上,单手撑地,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口水不受控制垂下,同血迹混在一起。
对于此刻的他来说,体面不体面已无所谓,他最后的颜面都已被扒开,平摊在众人跟前。
他只剩下爬虫般的本能,只想求生。
女人俯视着张雷,问:“一条手臂换我周全,值不值?”
张雷忍痛道:“值。”
女人眼中又起了诸般变化,由冷漠转为怜惜,由盛怒转为母亲般的慈悯。她半跪在地上,轻轻拉起了张雷,封住了他右臂处的穴道,止住了血。
张雷竟像条小狗般温顺地站在她身旁,眼里仿佛还有点点泪光。
初新有些猜不透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他断定,那种联系绝不容外人知晓。
女人望着初新,忽然说道:“我原本是个很温柔的女人,有个很好听的名字,自从遇见子先生,所有的事都不同了。”
初新根本想不到她会说这样的话,也根本猜不到为什么她要说这样的话。他淡淡地回应道:“我以前从不打女人。”
女人道:“哦?”
初新道:“可我今天却很想打你。”
“为什么?”
“因为你实在不像个女人,”初新叹道,“没有女人会如此心狠的。”
女人反驳道:“你错了。”
“我错了?”
“一旦女人做了母亲,她就能变成任何样子。”女人说。
初新惊讶地张开了嘴。
“他是我和子先生的儿子,以他的武功,本不能成为八卦使,只因我和子先生的关系......”她没有再说下去,没有神伤,更没有哭泣。
她的神经似乎是铁铸的。
“然而子先生却让你和你们的孩子为他卖命?”初新反问道。
“你不懂,他只是想给我们的孩子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女人朝初新的方向移动了三步。
每一步初新都看得很仔细,女人也特意让初新看得很仔细。
“你告诉我这些话,我大概是无法活着出去了。”在第三步落地时,初新苦笑着说道。
“你真聪明,我喜欢聪明的人。”女人又笑了,笑得很媚。
走近些初新才发现,她脸上搽着厚厚的脂粉,五官虽端正,颈纹却暴露了她的年纪。
脂粉真的能掩盖时光凿刻的痕迹吗?还是那痕迹只会被无限地放大,无法遮挡?
“你对你的儿子都能这么残忍,你又会怎样对待我呢?”初新好奇道。
“我已经和你说过了,我会把你的舌头拔出来。”女人停住了脚步,立在原处,负手而立。
“既然如此,为何还不动手?”初新不解道。
“我在让你等。”女人说。
“让我等?”初新道。
“你的武功路数偏于后发先制,若我不出手,你的招式便大打折扣了。”女人说。
“哦。”初新随意地应了一句,他明白女人是想耗尽自己的耐心,让自己着急出手。
可他不能贸然出手,决不能。
只要他拔剑,他就会输。这是初新的判断。
“一柄剑在什么时刻最危险?”他的老师曾这样问过他。
“将发未发,将出未出之时。”初新回答。
“一柄剑在什么时刻最脆弱?”
“在它最危险的那刻。”
招式也是一样。
当宝剑将要出鞘的一刻,所有力量都蓄积于剑上,所有变化都是活的,招式本身就会拥有无穷的生命力,可同样的,破绽也如影随形。只不过那破绽实在太细微,太快,转瞬即逝,很少有人能抓住。
初新感觉到,女人能够抓住自己出招时的破绽。
同样的,他相信女人也已经判断出,自己能够抓住女人出招时的破绽。
所以她要让初新等,等到初新困倦、疲乏,焦躁不安。
太阳快过头顶了,屋子里越来越热。
初新背上有汗,他按住了自己藏在红袍下的剑。
唯一让他坚持不动的理由是,他相信女人此刻也绝不好受。
她让初新等的同时,她自己岂非也在等?
世间的事本就没有那么绝对。
女人的不好受没有显露在脸上,或许不过是因为她的脂粉搽得太多。
初新不痛不痒地说了句:“我听说硬功练得太好,浑身上下都会变得像石头。”
女人只是看着他,不作声。
初新继续道:“一个女人若是浑身上下像块石头,男人总是不怎么喜欢的。”
女人发白的脸上似有青筋起伏。
初新越说越起劲,越说反而越轻松:“子先生不留你在身边的原因,想必你也该明白了。”
女人好像总是没有男人沉得住气,因为她们太情绪化。
无论表面多么冷血的女人,终归是情绪动物。
厚厚的脂粉仍掩饰不了她涨红的脸。
初新断定,不出一会儿,女人就会出手。
他已做好万全的准备,只等女人的拳掌击出。
他有把握抓住她的破绽,扣住她的脉门。
可女人紧握的拳头却放松了。她冷漠地向身后的秦山与张雷说道:“走吧。”
她竟然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初新反倒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
第一九七章 往事绵绵已成空
庞故坐在巨大的圆桌边上,不停地移动手边的算筹。
千金会拥有巨额的财富,无论多么聪明的人,都难免要依靠工具来计算。
算筹堆放的结果令他很满意,在他和小高的惨淡经营下,千金会的势力停止了缩减衰弱,重新开始扩张。虽然规模已远不如之前庞大,可要重返河洛武林组织首位只是时间的问题。
灰袍人陆续来到了这间巨屋之中。
他们有些曾经是富商大鳄,有些曾经是江洋大盗,有些过去则是名侠剑客。
现在他们已没有分别。
为什么他们选择遗忘过去的身份,甘愿成为某些人的爪牙?
当一个人失去自己的过往后,他还剩下什么?
三个身形瘦长的灰袍人从人群中走出,为首的一人手中提溜着一个矮小的侏儒,轻轻一掷,侏儒便飘到了圆桌上。
侏儒在翻滚三周后利落地起身,面朝着庞故。
“我上次来的时候,圆桌边上坐着的人还是个红脸老头,满心想着让我给他熬制补肾壮阳的丹药。”侏儒对着庞故调侃道。
庞故淡淡道:“许先生不仅医术高明,记性看来也不错。”
许伯纯笑道:“医术是我吃饭的本事,越高明越好,记性倒不防坏一些,做过的事情,说过的话,忘得越快反而越自在。”
庞故问:“许先生自在吗?”
许伯纯道:“自在不自在的,我也分不清楚,我只知道待在你这里一定会很安全。”
庞故不解道:“为什么?”
许伯纯笑了笑:“因为你肯用八匹马拉的马车请我,八位绝代佳人作陪,八个外家功夫的高手护送,能想出这种请法的人断断不会让我落到别人手里,比如那位不清楚是何底细的子先生。”
庞故沉默,确实是他用劳师动众的方式“请”许伯纯为自己瞧病,医治好自己的脊柱是他古早的心愿。
他说:“既然许先生觉得这三间巨屋是安全的,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躲避我的邀约呢?”
许伯纯瞅了眼桌上的算筹,道:“笼子里就算千好万好,鸟儿还是喜欢呆在外面,就算外面有被猎杀的风险,能自在地飞翔,总好过被人豢养。”
庞故拨弄着几根算筹,道:“先生放心,今日我请先生来此,只为瞧病,病若好了,先生愿意留便留,不愿留便走,我绝不勉强。”
许伯纯扑通一声坐倒在圆桌上,问:“倘若病治不好呢?”他补充道:“要知道世上有许多事是无可奈何的,许多毛病也是这样。”
庞故阴沉着脸色道:“那你就在这,待到医好为止。”
许伯纯是他好不容易抓住的救命稻草,他决心不轻易放跑。
许伯纯叹了口气,问:“阁下要瞧的,可是腰背?”
庞故点了点头,这个动作对于常人而言并不难,却耗费了他大量的精力。他感叹道:“许先生好眼力,我的腰背并不如常人般有力,可我相信先生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没有说得太直白,没有过于明晰的形容,然而许伯纯仿佛明白他的疑虑下掩藏的秘密,道:“远不止无力那么简单,你的脊柱是软的,根本立不住身体,只能绑上一把剑来支撑,再以两柄剑来平衡。”
庞故皱了皱眉头,他忽然发觉,许伯纯好像知道得已太多。
许伯纯继续道:“你还记得为你绑上这柄剑的人么?”
庞故当然记得,他这辈子也不可能忘记自己的恩人。如果没有他,自己恐怕还像滩烂泥般躺在床上等死,永远无法行走,永远无法学剑。
他心中闪过一丝怯意,他害怕许伯纯就是他的恩人,可他很快又否决了这一猜测,因为他的救命恩人同他差不多高,而且长相与许伯纯差得很远,不仅面相更和善,也更英俊。
但许伯纯却告诉他:“这柄剑恰巧就是我为你绑上去的,只因我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办法,过去想不到,现在也想不到,这种毛病如同断手断脚,是绝无可能复原的。”
庞故的右眼角跳动了一下,笑道:“先生大概在说笑,我记得替我绑上这柄剑的与你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
许伯纯没有应声,他的话已说尽。
路的尽头是天涯,言语的尽头则是沉默。
庞故明白,许伯纯没有撒慌。他没必要撒慌。
很久以前的自己仍未长高,又躺在地上,自然以为许伯纯是个不算矮小的男人,而记忆又是会捉弄人、欺骗人的,所以印象中的恩人面容也就慢慢变化,变成了自己希望的样子。
他同样明白的事情是,自己的腰背再无药可医。盛怒钻上他的心口,痛苦蚕食了他的理智。
他好似忘记了许伯纯是令他感激涕零的救星,冷冷道:“许先生需要思考,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来人,带他去。”
两个灰袍人一左一右,来到许伯纯身后,扣住了胆战心惊的侏儒的双臂,飘然而去。
巨屋有很多间房室,许伯纯已不知被带去了哪一间。
庞故颓唐地坐在原处,可他连脑袋也不敢垂下。
一个人无助失望时竟连头都不能低,那是种怎样的苦涩滋味,恐怕没有多少人会懂。
他决定写封信给故去的母亲,咒骂她不该在怀孕时喝太多的酒,斥责她生前从未积德。
小高若是知道,肯定会幸灾乐祸,所以他不打算让小高知道。
在离开圆桌前,他不忘扇了就近的灰袍人两巴掌。
那被打的灰袍人竟然像个女子般哭了起来,绝没有人认得出他就是康明山庄老庄主最心疼的二儿子,人称“荆襄六君子”之一的吴怅。
庞故并不在乎这些,当他心情不好时,他便希望全世界都难过。
洛阳已似荒城,随意走几步路都能撞见一具尸体,流着脓,腥臭、腐烂。
初新拖着疲惫的身躯行走着,他实在太累,身体虚弱,缺乏睡眠。
有许多瘫倒在路旁的病人向他乞食,可他没有吃的可以给予,身无分文。
他只能任由他们死去。
生死本就是寻常事,不会因一餐一饭而更改,可初新的心仍刺痛着。
这些病人的今天,或许就是他的明天。这些病人所经历的痛楚,他也感同身受着。
人的性命就像蝉翼,薄而脆弱,顷刻间便能陨灭。
他途径的街巷里,有个女人蜷缩于墙角,杂乱的头发和破烂的衣衫。
在初新靠近时,她忽然抬起了头。
初新被那张脸吓到了。
这个蓬头垢面的乞丐竟是醉仙楼曾经的头号花魁,小萍。
小萍的目光迟钝了许多,好像再也抛不出媚眼,眼里的星光也黯淡了。
她脖子上生了烂疮,她脏兮兮的手正在抓挠。她的手指纤细,指甲稍长。
“你怎么在这里?”初新问。
小萍看着眼前的红袍,良久无言,不知是认不得初新,还是已麻木得说不出话。
初新摘下了帽兜,小萍的眼睑微微颤动,初新的脸好像唤醒了她的某些记忆。
“你找到她了吗?”小萍问。
初新道:“找到了。”
“那就好。”她说。她的眼睛埋进了发丝中。
“你为什么在这里?”初新重复了他的问题。
小萍只是苦涩地笑了笑。
初新伸出手,想去拉她,她拒绝了。
“我身上有病,要死人的病。”她说。
初新笑了笑,道:“巧了,我也有。”他握住了小萍的手,将她从地上拽起。
“你如果稍微收拾打扮一下,依然会比洛阳城绝大多数的女人漂亮。”他不想见到小萍眼中那抹空虚的阴影,鼓励她道。
小萍只是苦笑:“命都要没了,还要漂亮做什么?”
初新摇摇头:“人活着一天,就该体面一天,就算死,漂漂亮亮地死也好过你现在这样。”
小萍站得很不稳当,摇摇晃晃的,她扶了扶脑袋,用舌头舔湿了嘴唇,不至于说话开口都困难:“我知道一件事,我觉得我该告诉你。”
“什么事?”初新问。
她开始狂笑起来,道:“青木夫人不仅是个婊子,还是个叛徒。”
她的双目圆睁,眼角开始流血。
初新愕然地望着她。
她仍然没有放弃对青木夫人的贬损,即使她的气息已近微弱:“她把千金会出卖给了尔朱荣,又将洛阳城出卖给了子先生。”
初新见情势不妙,连忙试图封锁她的穴道,可他的手指刚刚戳出,就被小萍轻松地化解了。
青木楼,也就是“古树”的成员,每一个都是认穴打穴的高手。
小萍气若游丝:“我自小长在洛阳,父母皆因与南国的战事而死,不会认可她的做法,永远不会认可。”
她忽然像断线的纸鸢一般摔倒在初新怀里。她的臂膀和裸露在外的皮肤表明,她之前受过下手极重的拷打。
也许是青木夫人下的命令,也许是反抗过程中负的伤。她的话表明,青木夫人和黑袍会恐怕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身上的疫病或许就来自于某个穿黑袍的病患。
她所受的折磨恐怕一直持续到了今天。
到此刻,才刚刚完结。
第一九八章 万战自称不提刃
有些生命只能活在春天。
当蝴蝶破茧,飞入花丛的一刻,它离死亡便愈来愈近。
它从蛹里钻出的瞬间,却比流星还要绚烂。
阿青曾告诉过初新,每次见到喜欢的人,都应该好好珍惜彼此在一块儿的时光,因为分离之后,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重逢了。
他对小萍并无太多情感,他不过是在消沉的时日里于醉仙楼中和她喝了几天的酒罢了,可他仍然悲伤莫名。
任何鲜活的生命从他指缝间消逝,都足以令他心疼,疼得像要裂开。
他发现,无论多么高超的功夫,多么广博细腻的智慧,都无法挽留住这种消逝。
就好像秋天的枫叶一样,自然而然便会离开枝头,落到地上。
他不能探知小萍遭遇了什么,也没能由她的只言片语窥得太多线索。
他唯一能做的,是找了一个空木盒,将小萍的尸体放在里面,趁着要弯折她的关节还不算太困难。小萍就像洛阳城的大部分病死的人那样,被收纳在一方小小天地之中。
街上无人,有的也是流浪汉和流浪狗。人和狗常常因为食物而发生争执,大打出手。
此时此刻,人,狗,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初新注意到,这些可怜人基本都是病患,大概是被族人嫌弃,赶出家门的。
他们占据着的街道,绝没有正常人敢靠近。
放逐或许是一种仁慈,起码族人没有将他们赶尽杀绝。
只要生病的人死光,活着的岂非安全了?
初新无奈地笑了笑,因为这想法简直一点儿毛病也找不到。
唯一的毛病就在于,染病的人也是人,是有血有肉会疼会痛的人。
初新并不讨厌这些和狗争抢食物的人,也绝没有半点看不起,起码他们没有为了求生而成为子先生的爪牙。
古老的洛阳城中,不知有多少件黑袍在暗中穿梭,把疫病播散给无辜的人。
他得找到子先生,只有寻到灾难蔓延的根源,他才能阻止更多悲剧发生。
能与子先生见面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将疫病带给十个健康的人。
初新仍迟疑着,抢夺食物的人已战胜了狗,令初新惊愕的是,那人在夺过食物之后,竟一口咬在了狗的脖子上。
这一口咬得真重,也许连骨头都咬碎了,狗登时就毙命,脖颈一折,四肢仍在抽搐。
他没有浪费这一口的努力,因为他开始啜饮伤口里流出的热血,连同毛发一起啃食。
初新有些反胃,也有些鼻子发酸,望着那个瘦骨嶙峋的可怜人,初新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就算到了这步田地,他仍不能被称作“失败者”,因为他还在战斗,哪怕摒弃了许多为人的原则,他仍然不屈不挠。
只因他认为他做的是对的。
活着就得迎接挑战。
初新握紧了拳头,他似乎也下了决心。
韩大道不当混混流氓了。
他发现这种时节做流氓混混一点儿也不酷,不招女孩子喜欢。
街上根本没有几个女孩子,有的也是蓬头垢面、满身脓疮。
韩大道替人守起了家门,不仅自己不偷不抢,还不准别人偷抢。
他是为数不多的敢上街的正常人,走路也依旧大摇大摆。
他常常对狐朋狗友说:“走路的姿势一定要霸道,要占两个人的身位,这样别人才会怕你。”
不仅人怕,疫病或许也怕。
所以他的身体还是好得很。
太阳开始变暖了,早晨一过,世界就会加速发热,韩大道脱掉了外衣。
忽然,他瞧见了一件黑色的长袍。
黑色于秦时是贵色,帝王将相多着玄衣,以彰显尊贵,可随着时代更迭,黑色的地位已越来越低,沦为下层民众的衣服。
就算是下层民众,也不愿意穿黑色的衣服,因为他们总想在周围人面前装作高一等的样子。
如今着玄色衣衫的人不多,要么是杀手,要么是没什么钱的商人。
洛阳近来还有一群穿黑袍的人涌现。
韩大道想也没想,已跟了上去。
黑袍人走得很慢,慢得像在沐浴阳光,然而他的脑袋埋藏在帽兜里,他身体没有一寸皮肤是暴露于外的。
韩大道个头不小,步子很大,他不得不压慢步伐,方便和黑袍人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发现黑袍人的走姿很奇怪,左右脚一浅一深,一快一慢。当他注意到这一点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左右脚竟然也变得一浅一深,一快一慢。
他好像陷入了某个怪圈,某处陷阱,他的行动和思绪被扰乱控制。
当韩大道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黑袍人并非背对,而是面朝着自己。
他几乎要惊声尖叫起来。
“这条街上好像并没有什么人。”黑袍人道。
韩大道壮着胆子,支支吾吾地回答:“是。”
“整个洛阳的街道上好像都没什么太正常的人。”黑袍人说。
韩大道说了第一个字,没那么紧张了,这回他稍稍多说了几个字:“确实没几个。”
“你看起来很正常?”黑袍人问。
“正常极了,不仅正常,还比一般人健壮得多。”韩大道似乎已摆脱了那神秘的步法,恢复了一些自信。
“太好了。”黑袍人开始狞笑。
他像风一阵,朝韩大道飞掠而来。
韩大道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咬紧牙关,着急忙慌地挥起了拳头。
黑袍人的身法诡异,韩大道的攻击又毫无章法,所以黑袍人轻易来到了韩大道身侧,张开了他的嘴,露出了他沾染血丝的黄牙。
韩大道甚至还没看清楚黑袍人张开的嘴,没有能用眼睛捕捉到他脸上的脓疮。
黑袍人很兴奋,这是他的第十名猎物,只要将韩大道感染,他就能成为见到子先生的第二十三个人,他的疫疾将在十日之内痊愈。
可天不遂人愿,他的牙齿并未触碰到柔软的肌肉和温热的血液。
他咬在了一样冰冷坚硬的东西上,他的牙齿几乎被崩碎。
剑。
横在他牙齿之间的,是一柄钢制长剑。
一名年轻的剑客正冷眼看着他。
年轻剑客身旁还有一个留着髯须的中年人,双手抱臂,夹着一柄剑。
黑袍人很愤怒,因为他本可以完成子先生的要求,扬长而去,恢复健康之身。他并不需要感染十二个正常人。
他松开嘴,吐了一口唾沫,道:“你们敢坏我的好事。”
“好事?”中年男人笑了,“两个男人能有什么好事?”
两个男人的好事往往是无法启齿的。
黑袍人有些恼,他自信刚才只是一时疏忽,没有瞧见年轻剑客的剑而已。
他的脚步一转,已向年轻剑客攻去三招,每一招都令年轻剑客不得不撤剑防守。
他很谨慎,他还得提防中年男人,不难瞧出,中年男人和年轻剑客是一伙儿的。
可中年男人似乎一点儿帮忙的意思也没有,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宇文泰,你的身手好像不如以前了。”
这个叫“宇文泰”的年轻剑客不吭声,黑袍人几乎认为他的防线快要崩溃了,不由加紧了攻势。
黑袍人爱用指爪,在染病前,他也是中原武林少有的指法高手,被他用手指头戳中的话,身上一定会多个洞的。
他怕韩大道死,所以他没有用他的铁爪功夫;他想让宇文泰死,所以他的双手十指就像是十条毒蛇般,发出嘶嘶声,吐着红信。
他断定,不过三十个变化,宇文泰的胸口绝对会被捅开一个洞。
三十个变化转瞬即过,他额头上开始有冷汗渗出。
宇文泰虽然处于被动,他却找不到任何破绽,或者说宇文泰的破绽露得太快,马上就被他的剑招弥补了,他根本来不及攻入。
“差不多了。”中年男人道。
“嗯。”宇文泰随意地应了一声。
黑袍人彻底被激怒了,他的指法变快,也变乱了。
他的心已乱。
青光一闪,他右手最长的三根指头被齐根削断,长剑已指向他的咽喉。
宇文泰淡淡道:“虎牢铁指的功夫实在不赖,可惜以后再也不得见了。”
“你知道我是谁?”黑袍人问。
“从你出招的一刻起,我就知道了,”宇文泰一字字慢慢说道,“因为我的大哥死去时,脑袋上的伤痕就是被人用手指头戳的,我打听了很久,才知道那个人是你。”
黑袍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忍痛问道:“你的大哥叫什么名字?”
宇文泰闭上眼摇摇头道:“他是个无名之辈,你大概杀过很多这样的人。”
黑袍人笑了,笑得很凄凉:“动手吧,我本来就是要死的人了。”
高欢想说些什么,他看了看宇文泰。
宇文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说:“我不会杀你,不仅不会,我还要救你。”
黑袍人不笑了,愣在了原处。
“子先生不是能救你吗?”宇文泰继续道。
黑袍人点了点头,他还没懂宇文泰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宇文泰指着韩大道,冷冷道:“咬他一口,你就能见到子先生了。”
黑袍人的脸色变了,韩大道也是。
高欢神情不动,心却被提到了半空。
他隐约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新的东西,令他害怕的东西。
第一九九章 不识庐山真面目
这是间很普通的木屋,不算很大,看起来也并不牢固。
木屋的样式和城郊奴隶所居之所类似,只不过它在城里。
城里头的东西总是比城外边要金贵些。
一道高墙相隔,便决定了二者不同的命途。
城外的木屋拥挤错落,人们衣不蔽体,饥寒交迫,城里的木屋却显得宽敞整洁,来往皆是衣着光鲜的贵人。
“贵人”的意思,就是“比较贵的人”。
人是否能用价格来衡量呢?
高欢和宇文泰此时此刻都在琢磨这个问题。
他们心里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当然可以。
他们日后都成为了最贵的那种贵人。
“听说你能抓碎一寸厚的钢板,是真的吗?”高欢问虎牢铁指。
虎牢铁指点了点头,低头扫了眼自己断指的右手。
“虎牢铁指是你的外号,你总该有个真名字吧。”高欢不喜欢沉默寡言的宇文泰,一路上把他憋坏了,此刻他好像和虎牢铁指已有了说不完的话。
“我不能说我的真名,那会给我的家人带去灾祸。”虎牢铁指道。
江湖中的很多人都有不为人知的过去,不能问及,他们也绝不会提。
高欢没有勉强他,而是随意地从鼻孔里出了口气,笑道:“看不出来,你这人还不赖。”
“为什么来这里不必穿黑袍?”宇文泰突然问。
高欢反驳道:“穿黑袍来此,岂非太招摇了些?明摆着告诉众人:此地便是黑袍会子先生所在。”
越是平凡,便越难分别。
“可若是外人要混进去,也将非常轻松。”宇文泰道。
“没什么人敢去,没什么人愿意去,这毛病可是会死人的。”高欢说。
宇文泰恢复了沉默。高欢见状,转头问虎牢铁指道:“你该知道欺骗我们会有什么下场。”
虎牢铁指慌忙点了三下头,眼神却不自觉地飘走了。
高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瞧见了那名美艳的少妇。
她就朝着木屋走去,腰肢摇荡,该瘦的地方瘦,该有肉的地方有肉。
高欢已年过而立,他了解这种女人的鲜美,跟着紧盯了一会儿。
宇文泰嗤笑道:“听说高兄的夫人娄昭君颇有姿色,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家中还颇有财势,高兄为何还不满足呢?”
高欢笑了,他笑宇文泰在这方面仍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当你三十岁时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要多瞟几眼。”
宇文泰道:“我只知此举不合礼仪,若是我的心上人得知,她一定不会高兴的,还得吃我几日飞醋。”
高欢不无得意地说:“我的夫人就不会。”
宇文泰问:“高夫人难道不聪明?”
高欢哈哈大笑道:“错了,这才是她聪明的地方。”
宇文泰再次紧闭起嘴,他发现自己在论辩方面完全不是高欢的对手,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沉默。
少妇走入了木屋。
高欢道:“她看起来不像有病的样子。”
虎牢铁指道:“很多刚刚染病的人看起来都是这副样子的。”
高欢道:“你染给那十个倒霉蛋总共用了几天?”
虎牢铁指道:“七天,时下要找十个敢上街的正常人并不是件太容易的事情。”
高欢又问:“从染病到发病又需要几天?”
虎牢铁指道:“需要五天。”
高欢弯了弯嘴角,道:“连你这样的人都来不及在发病之前将毛病传染给十个人,那个脸上干干净净的弱女子又怎么可能呢?”
虎牢铁指感叹道:“所以你刚才并不全在看她的腰?”
高欢摸了摸下巴的胡须,没说什么,而是朝木屋走过去。
宇文泰喊住他:“我们就这么样走进去?”
高欢道:“我听说这毛病挑人,有些人根本没碰过病患倒染了病,有些人天天照顾病患的饮食起居,却一点儿事都没有。”
宇文泰失笑道:“你的意思是这毛病绝不会挑你和我?”
高欢摇摇头,指了指自己,道:“绝不会挑我,至于你,我就不知道了。”
说完话之后,他竟然真的大大方方地打开了木屋的门,虎牢铁指本来就得了病,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宇文泰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他们走了进去。
木屋里没有太多人,显得很空阔,他们挑了一个角落的位置站立着。
高欢没有看见那名美艳少妇,不由皱起了眉头。宇文泰同样注意到了这点,但他素来面无表情,他此刻在意的,只有周围是否有人靠近。
周围人好像都很忙,他们三五成群,散落于不同的地方,角落里的往往看起来与正常人无异,而越靠近中间的人,脸上和脖子上的烂疮与抓痕越多。
有个穿金戴银的富商甚至连头皮都被抓破,留下一道一道血色的秃痕。
高欢指了指这个富商,调侃虎牢铁指道:“你好像应该和他们站在一块儿。”
虎牢铁指不禁抿了抿嘴,道:“他们比我严重得多。”
高欢不解:“严重的人难道也能传染给不严重的人?”
宇文泰淡淡道:“在病人看来,也许是这样的。”
人在健康的时候,精神往往格外刚强;当疾病缠身之时,一蹶不振也是常事。
“你有没有见过子先生?”高欢问虎牢铁指。虎牢铁指摇摇头,道:“除了那些被他医治好的人,就只有十四个男人和美貌的女子能见到他。”
“十四个男人?”高欢同时想到的,还有那位身材恰到好处的少妇。
她此刻会不会就在木屋的某处,和子先生缠绵在一块儿?
“八卦使、四象使和两仪使。”宇文泰低声道。这是尔朱荣提供给他的情报。
虎牢铁指点头。
“原来是他们十四个人,”高欢喃喃自语道,“天地风雷水火山泽为八卦,太阳、少阳、太阴、少阴为四象,阴阳为两仪。”
“子先生是将自己瞧作生化一切的太极了呐。”宇文泰冷哼道。
屋子的某个角落里,忽然有个人缓缓走了出来。
和在场众人不同,他披着一身黑袍,让宇文泰和高欢想起残狼的首领——“公子”。与“公子”不同的是,他脸上没有戴面具。
高欢和宇文泰对视一眼,纷纷猜测他就是近日来洛阳最声名狼藉的二人之一——子先生。
他的脸埋藏在帽兜之下。他的声音怪异而尖锐。他用一种俯视众生的悲悯语调说:“你们不必怕,很快,你们的病痛就会结束。”
站立的人纷纷弯曲了膝盖,跪在地上。
屋里的空气下沉得很快。
虎牢铁指是流血不流泪的江湖好汉,却也跪了下去。他的肩膀和双腿被一些看不见的丝线羁绊,那些丝线让他变得软弱,变得贪生怕死。
只有三个人没有跪下。
宇文泰和高欢直挺挺地站立着,另一侧的角落里还有一个人,斜靠在墙边,怀抱着一柄样式奇怪的剑。
子先生颇不悦,他尖锐的嗓音再次响起:“我当然只救那些虔诚的人,只救那些懂得感恩的人。”
“我不需要别人来救。我没病。”高欢笑道。
“你虽然没病,却已快死了。”子先生警告道。
高欢的嘴利得很:“算命瞎子说我能活到六十岁,还会大富大贵,你难道比一个瞎子算得还准?”
子先生并未应这句话,而是将视线移到了宇文泰身上:“你为什么不跪?你难道也没病?”
宇文泰淡淡道:“我没病。就算我有,我也不会跪。”他想了想,补充道:“人这一生,能跪的东西并不多。”
子先生似乎拿他们两个并没有什么办法,吃了哑巴亏以后,也不打算去问另一侧角落里的那个人了。
也许他只是暂时没有办法,因为他明白,在这间木屋里待的时间太久,他们自然会染上疫病,难以幸免。
也许他已经下定决心,当宇文泰和高欢来求他医治时,他会让他们像狗一样从铜驼大街一头爬到另一头。
跪下的人又站起,开始排成队,逐个来到子先生面前。
子先生每次问的问题都很简单:“你已将伤痛送给十个健康人了吗?”
前几个人都表示肯定,他们被子先生的手下带到了另一间房间中。
第七个人是那个挠破了脑袋的富商,血淋淋的头皮和他裁剪得体的华贵衣服全然不搭。他回答“是”之后,子先生却勃然大怒:“你只染给了两个人,其余八个人都是你花钱从别人手里买的。”
富商的脸色顿时变得像死灰。
他听说欺骗子先生的人,都会在被折磨三天三夜之后孤苦无依地死去。
他想不通,他明明做得很隐秘,封口费给得很足,他还能熟练地报出那八个人的姓名和住址,根本没有理由被子先生发现。
但是子先生偏偏知道得一清二楚。
富商被带去了另一间房间。
高欢突然凑到宇文泰身旁道:“子先生是个女人。”
宇文泰怔了怔,又仔细打量了子先生片刻,并未瞧出端倪。
高欢拍拍他的肩膀,道:“子先生故意弓着腰背,因为她怕身体的某些特征出卖她。”
宇文泰道:“可她的声音?”
高欢道:“要知道,有些功夫练到极致,声音就可以被改变。男人可以听起来像女人,女人也可以听着像男人。”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也没闲着。
他盯着的并非子先生,而是刚刚斜靠在墙边的那名剑客。
他发现那剑客排在了队伍里,手里握着的是一柄青铜剑。
第二百章 通往地狱的拯救
已经有三个人被领进了富商所在的那间屋里。
他们近三日来的行踪都被子先生查得一清二楚,连中午吃的是什么菜,晚上搂着的是什么样的女人也不例外。
他们每一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他们在害怕什么?”高欢问虎牢铁指,他并未听见有拷打声传出。
虎牢铁指想排进队伍里,不耐烦道:“水刑。”
“水刑?”高欢疑怪道。
“据说这是从古老的西域传入的残酷刑罚,用几张纸和一碗水,就能让一个人产生窒息和溺水的感觉。”虎牢铁指道。
“只是骗了她而已。”高欢道。他显然想不到,子先生对于欺骗的容忍度如此低。
“要知道,世界上有种人是骗不得的,在这种人面前说谎,就等于自寻死路。”虎牢铁指按捺不住,终于大着胆子排到了队伍后面。
“什么时候行动?”宇文泰问。他似乎并没有同高欢商量的意思,而像在催促高欢做好准备。
“等那个人吧,子先生一定会寻他麻烦的。”高欢边说边用手指指向了队伍中的某个人。
宇文泰认得他。
初新正夹在不算很长的队伍中间,被后面和前面的人推搡挤压。
刚才没有跪下的第三个人,就是他。
很快就将轮到他了,宇文泰放松了握剑的手,继续和高欢耐心地等待着。
“难道他也染病了?”宇文泰问道。
“谁知道呢?世事难料。”高欢抱臂道。
初新已来到子先生跟前,他还是没有看清子先生的脸长什么样子。
子先生却看清了他的佩剑,那柄洛城闻名的青铜剑。
子先生已开始发难:“刚才不跪的人里,有你。”
初新道:“你说得不错。”
子先生冷哼道:“我本以为你和那两个人一样,无病无灾,但此刻我已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病得不轻。”
初新望了眼高欢和宇文泰,笑道:“有病有灾的人也不是非跪不可。”
子先生语带讥诮:“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初新道:“找你为我治病。”
子先生笑了:“所以你还是要求我。”
初新叹了口气:“似乎是的。”
子先生道:“你应该明白,如果要找我医治,你必须把病染给十个正常人。”
初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子先生沉着嗓子道:“可你并没有这么做。”
初新又点了点头:“我没有这么做。”他并未因子先生的洞察而感到惊异,好像那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子先生恨恨道:“你把病染给了十条狗,又亲手将它们杀了。”
讲到这里,高欢竟忍不住笑出了声。
在鸦雀无声的屋里,这声笑变得格外刺耳。
初新道:“可惜,它们都是很无辜的流浪狗,我的剑法也向来不是用来杀狗的。”
子先生道:“你是在羞辱我。你知道我对城中任何一名病人的行踪都了如指掌。”
初新笑道:“虽不能说任何一名,却已经到了令人胆寒的地步。”
子先生道:“所以你借此羞辱我,想激我先出手,如果我没能控制住自己,便落入了你的圈套。”
初新仍笑着,可脸上的肌肉已开始僵硬:“什么圈套?”
子先生道:“你曾和我的属下较量过,我知道你能抓住别人出招一瞬间的破绽。招式在将出未出的时候,总是最脆弱的。”
初新不笑了,他早该明白,这个道理子先生肯定懂。
子先生指了指满屋子的病人,道:“我可以不动,你却不行。他们都指着我为他们治病,只要我一声号令,他们都会朝你冲过来。”
初新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子先生没有夸张。当周围人向他涌来,他不可能坐以待毙。当他出招的瞬间,子先生就能抓住他的破绽,给他致命的一击。
他的额上有几滴冷汗。事实上,他不是没考虑过这种情况,然而子先生给他带去的压力显然是他不曾想到的。他在子先生面前像失去了应变的能力。
他究竟因什么迟疑,因什么害怕?
他说不出,也许原因很简单。
因为他面对的是子先生。
他至今仍不知道子先生是什么人,身怀怎样的绝技,武功高低深浅。
不知道的东西往往最可怕。
宇文泰刚想起身相援,被高欢拽住了。
高欢说:“他并没有危险。”
在宇文泰眼里,初新是他的朋友,这影响了他的判断。冷静以后,他很快就明白了高欢所说的话。
他发现子先生似乎没有伤害初新的意思,反而指了指初新背后的黑刀,道:“这柄刀的主人好像并不是你。”
初新说:“这柄刀的主人已经死了。”
“妖刀”王十于醉仙楼折戟沉沙,死前将他的爱刀托付给初新,拜托初新照顾自己的家人。
子先生的声音起了奇异的变化:“他是怎么死的?”
“趁现在!”高欢忽然催促道。宇文泰已将手中剑掷出,宝剑擦着子先生的衣襟飞过,割断了子先生胸前的长袍。
子先生隐没于黑色长袍下的特征显露了。
子先生是个女人。
初新在这一刻出手,迅速摘下了女人的帽兜,将剑架在了她的脖子旁边。
帽兜下的女人正是高欢和宇文泰在门外碰到的那位少妇。
高欢向宇文泰瞥了一眼,像是在说:“看,我说得没错吧。”
“你不是子先生,子先生一定是个男人。”初新道。
少妇媚笑道:“他当然是男人,男人中的男人。”
初新显然很气恼,忿忿道:“如果他是男人,就不该让一个女人来替他受过。”
少妇笑得依然很甜:“是我要扮成这个样子的,这样很好玩。”
“既然你不是他,他一定就在这里。”
初新飞快闪身至病患走入的那间房里,却发现房间里除了一地死人,什么也没有。
初新认得其中很多死人,他们都是刚刚排在队伍里的已将疫病染给无辜民众的人。
他们渴望的拯救是欺骗,是死亡。
初新此刻才明白,子先生根本不会医治疫病,他只是将那些求生心切的人杀死,然后谎称他们痊愈了而已。
仅仅一间房间里,就躺着二十几个死人,仅仅是这二十几个死人,就足够让两百多人染上疫疾。
这样的房间还有多少个?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洛阳城便会成为一座死亡之城。
少妇在他背后嘲笑道:“你在找什么呢?”
初新冷冷道:“我要找的人,恐怕已经像狗一样逃走了。”
少妇嗤笑道:“逃走的确实是条狗。”
初新皱了皱眉,他觉得这句话说得很蹊跷,却又说不明道不清。
有病患看到了房内的死尸,惊叫起来,少妇的手随意一切,那人便肉泥般瘫软在地。
这一手令宇文泰和高欢都震惊了。
初新严肃地说道:“像你这么美的女人,本不该学这样毒辣的武功的。”
少妇喝道:“少说废话,你背上的刀是哪里来的?”
初新叹了口气,道:“这是王十的刀,我没有必要告诉你。”
“有必要!”少妇眼中几乎要冒火。
“为什么?”初新盯住她的眼睛,一字字问道。
“因为王十是我的父亲。我是他的女儿,王之梅。”她说。
初新愣在原地。
宇文泰和高欢已来到王之梅身后。
他们虽不能抓住子先生,无论如何要抓住王之梅,她是他们此刻唯一寻得子先生的线索。
屋内的空气开始躁动。
千辛万苦来到此地的病人,此刻争先恐后地想要出门。
他们都没能活着出去。
门外面突然走入了三个人,三个充满杀气的人,每个人都仅用一掌,就将拍到的人震得断了气。
他们和王之梅一样,都是一流的内家高手。
初新咬紧了牙关。他和宇文泰、高欢三人本已将王之梅包夹,胜券稳操,可此刻的形势一下子就被逆转了。
江湖中虽然自古就有“内功怕刀剑”的说法,可初新听老师说起过,内功一旦练至高明的境界,真力灌注,一根木头都能硬得像柄钢剑。
古代的用剑高手往往到了后面已不囿于兵器,草木树石皆可为剑。
高欢勉强笑了笑,道:“三位可是四象使?”
三人无言,只有王之梅轻笑道:“事实上,是四位。”
初新惊道:“你也是四象使?”
新来的三人里有一人道:“朱雀使,你实在太多嘴了。”
他的嗓音温柔平缓,却震得初新脑壳嗡嗡,脑袋发晕,光这份功力,已经比那些令耳膜发颤的人高出许多。
“子先生真是个可怕的人。”高欢已被四人的深厚内力惊吓到,开始琢磨起如何逃跑了。
他向来认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与此同时,他也想到了两仪使和子先生。四象使已经如此难以应对,在上面的两仪使和子先生又会是怎生厉害。
宇文泰并没有胆怯,他是三人之中唯一在考虑制胜之策的人。
也许是他太乐观,也许是他太年轻,还没瞧出四象使有多难对付。
初新什么都没考虑。
在面对强敌时,他往往会想得很少,简单的思维能令他更快地出剑。
他的剑在手。
第二零一章 江流石不转
宇文泰和高欢的第一招都是攻向王之梅的。
她是女人,她被包围。
她一定是四象使中的突破口。
他们几乎同时拔剑。
王之梅面对着初新,竟似什么都不打算做,任由宇文泰和高欢运剑刺来。
初新的瞳孔收缩,跨步上前,横剑挡下了宇文泰和高欢的直刺。
王之梅笑了笑,好像已料算到会发生的一切。
宇文泰用疑惑的眼神质问着初新,初新只是不说话。
他既然答应了王十要照顾他的女儿,他就要做到。
他不会去考虑王之梅说得是真是假,也不管王之梅做过什么错事坏事,他一定会挡在宇文泰和高欢面前。
他知道自己早晚要因此吃亏的。
瞬间,王之梅受到的包夹之势荡然无存,四象使转而围住了初新他们三人,由四象使体内涌出的真力就像四堵密不透风的高墙,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鱼入网了。”王之梅笑道。她的笑听起来像廊檐悬挂的银铃。
初新苦笑道:“难道我们会来这里早已在你们的盘算之中?”
“确切地说,是你,”王之梅道,“另外两位的底细,我们却是全然不知。”
宇文泰和高欢悄悄地对视了一眼,他们在努力捕捉四象使言语中的信息。
他们发现这位朱雀使显然是话很多的一位。
女人往往不如男人沉默。
“为何要打我的算盘?”初新问道。他同样想用交谈来争取更多的时间和机会。他们已处劣势,要逆转就需要沉下心来,观察对手的破绽。
有一位四象使脸上已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他对王之梅的行为很反感,可他并未贸然出手。他明白此刻他若率先发难,在场第一个死去的人绝不是被围三者之一,而是他自己。
“子先生很看好你,他觉得你是洛阳城不可多得的人才,他想将你收入麾下,”王之梅盯住初新的面颊,使了个很好看的眼色,“听你口音应该是江南人,何故留在敌国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初新苦笑道:“我没子先生想的那么好,日子也不曾过得如此寒酸。”
王之梅劝道:“子先生能给你的荣华富贵,是普通人做梦都想象不到的。”
初新摇头:“我不会替魔鬼效力。”
王之梅的表情变得真快,她迅速地收起了目光里的秋波,呼出的气息像笼了一层寒霜。
“我和你单打独斗,未必有把握赢你,”她说,“可我们四人联手,又已将你们围住,就算不能杀了你们,也能卸下你们一条胳膊一条腿。”
她没有说假话。
初新叹道:“我真想不到,王十的女儿并不是个要保护的弱女子,而是内功高手。”
“他说我是个女人,不会有武学上的出息,更不适合练习刀法,那我只能另辟蹊径让他瞧瞧了。”王之梅恨恨道。
初新问:“这么说来,刚才见到我背上这柄刀时显露的惊讶和担心也是你装出来的?”
王之梅道:“我只是想试探试探另外两个不跪者的反应,现在看来,你们的确有瓜葛。”
初新有些感慨:“你的父亲虽没走上正道,人却值得尊敬,这点上看,你不如他。”
王之梅眼中好似有火焰喷涌:“就因为我是女的,他打我,打我娘,酗酒,滥赌。这种人难道值得尊敬?”
初新一时无话。他知道重男轻女是这个时代的常态。
这种常态可能还要延续上千年,甚至在某些人的观念里一直传承下去。
王之梅继续骂道:“他这样的人,就算死了一千次一万次,我依旧不会有半点难过。”
“可他临死前最后说的话仍然是关于你和你娘的。”过了很久,初新平静地说出这番话。
王之梅愣了片刻,侧过脸说道:“他只是在忏悔而已。”
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初新却清楚,王之梅的情感堤坝行将崩溃。人的真气部分由情感引动,心绪的变化也会导致真力的变化。
王之梅的气息乱了。
四象使的包围像个阵法,阵法一角乱,整个阵就将松散。
初新觉得自己已重拾了通向胜利的方法。
王之梅左侧的四象使忽然开口道:“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王十既殁,不提也罢。”
这句话说完,王之梅的气息竟不再紊乱,就好像是被人灌注了一股强大的真力般。
初新侧过脸看着他,从面相看,他不过是个中年人,可他周身散发的却是一种千年古树般的沉静气质。他那双眼睛,仿佛能包容世间所有波澜起伏。
江湖中这样的人物,一定会是开宗立派的大师,不该寂寂无名的。
“多谢青龙使。”王之梅道谢,这也验证了初新的判断:青龙使没有任何依凭,将真力送至王之梅体内。
青龙使的功夫,显然比王之梅还要可怕得多。
“朱雀使,你今日该明白言多必失的道理了吧。”青龙使淡淡道,不掺杂斥责与教训,好像只是陈述一件平凡普通的事情。
王之梅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她已打算闭上自己的嘴。
高欢却又开口了,他不能让言语停下,因为他们还没想到合适的进攻办法,他也还没找到脱身的良方:“我听说子先生座下有八卦使、四象使、两仪使等高手,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青龙使接口道:“八卦使不过是八个废物,我们四人会的也仅仅是雕虫小技而已,只有两仪使才是世间少有的大才。”
他在谦虚,可那谦辞不但没有令人感觉做作,反而无比真实。
“那么子先生呢?”高欢问。
“子先生根本不是凡人。”青龙使说。他并不吝惜同高欢多费口舌,他们在夸赞子先生这件事上面似乎从来不留余力的。
“不是凡人,难道是仙佛?”高欢嗤笑道。
这声嗤笑,竟激起了青龙使的不满。他喝道:“放肆!”高欢便不敢再放肆了。不知为何,仅仅一声低喝,高欢的手脚就无法动弹了。
高欢知道,自己在害怕,害怕自己殒命于此,害怕自己见不到心爱的娄昭君。
愈是生死关头,他愈是明白就算在外面见识了多少美貌女子,还是无人可以替代娄昭君。
娄昭君不仅是他的妻子,还是他的朋友和知己,最坚实的后盾。
所以一个聪明的女人若要留住一个男人,最好的办法不是做他的妻子,而是成为他的朋友、知己,成为他最坚实的后盾。
宇文泰想到了突围的办法。
一点灵机在他头脑里乍现。
他们三人被围在垓心,无论谁想冲出去,都将面对至少二人的联手夹攻。
可如果那个人吸引了两个人甚至三个人的注意,剩下二人要面对的,也至多不过两人而已。
可谁愿意做那个先锋呢?谁愿意为了让其他两人脱困而冒险呢?
他首先排除了高欢,他知道高欢绝不会做第一个冲向四象使的人。在高欢眼中,世界是围绕自己建构的,只有别人为他牺牲,他不可能替他人犯险。
初新呢?
宇文泰认为,只要初新想到了这一点,他就一定会攻向其中一名四象使,毫不犹豫。
因为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宇文泰唯一犹豫踯躅的理由是,他自己已想到了,他又该怎么做?是装作愚笨、静观其变,还是舍身上前、鱼死网破?
他本将初新视作朋友,但此刻这样的念头却莫名其妙地收敛了。
他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他发现人类终究是自私的,自己也根本不能例外。
身边有人影闪过。
宇文泰明白,初新已帮他解决了这个道德上的难题,他不必再为是否冒险而烦恼。
初新攻向的是青龙使,在他的判断里,青龙使应该是四象使中功夫最好的一人,只要他的攻势能引来青龙使近旁二人的支援,高欢和宇文泰就有机会单对单,甚至二对一。
他们三人就会有胜机。
王之梅果然出掌相援,青龙使左侧的四象使也施展身形靠向初新。
青龙使不动。
初新没有拔剑,而是抽出了背上那柄黑刀,他决意要用黑刀来瓦解王之梅的斗志。
王之梅的动作果然迟滞了。
这是柄刃上满是缺口的刀。
“有缺口的刀,也许比没有缺口的刀更锋利!”
这句话是初新的老师教导的。
他的刀有缺口。他的刀更锋利。
当这柄刀来到青龙使面前时,青龙使却不见了,他就好像一阵风般飘到了另一处地方。
他的身法,就像初夏孩童吹动的蒲公英,原本聚一起的小伞随风四散,重新播种发芽。
在他的动作变化中,仿佛蕴含万物生长的秘密。
初新手中的黑刀锐利,坚不可摧,却根本无法触碰到他,无处用力。
当初新重新站定,开始思考局势时,他发现自己的计划已落空。
王之梅看似出掌攻来,实则是虚晃一枪,远远地来到了新的位置。另两位四象使也是。
宇文泰和高欢还没来得及出手,四象使组成的新包围圈已定型。
初新他们三人仍旧困在垓心。
他们的手心都渗出了冷汗。
第二百零二章 横四方兮未极
“当你嫁给别人时,你就不再是王家的人。”王之梅的母亲告诉她。
“为什么?”王之梅听不懂,她姓王,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出嫁以后就不再是王家人。
“因为你的孩子不姓王。”她的母亲颇无奈地笑道,抚摸着这个只有八岁的姑娘的小脑瓜。
“那我以后可以嫁给一个姓王的人。”王之梅很聪明,立刻想到了解决的办法。
“男女同姓,其生不藩。”母亲说了一句王之梅连字都没有认全的话。
她是南方人,所居之处临河,冬暖夏凉。一到春天,两侧河岸会开满低矮的鲜花,迎风摇曳。
王之梅的母亲很爱那些无名的野花,但她最喜欢的仍是梅花。她们屋舍近旁就有四棵梅树,三棵开白色的梅花,一棵开红色的梅花。
梅花凌霜傲寒,红梅更如赤子之血般鲜艳纯洁。
所以王之梅的母亲说服爱人,为王之梅取名为“之梅”。
王之梅的父亲王十是江湖中有名的刀客,母亲提及时总面带骄傲,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王十回家的次数不多,待在家里的时间不长,但是每次返家总能带来足够王之梅母女享受很久的金银珠宝。王之梅感觉得到,母亲的隐忧来自于这些财富。
她后来也渐渐明白,一个只会杀人的男人,如果总有很多钱花,不是世家公子便是杀人魔头。
王十的父辈祖辈并不富裕。答案显而易见。
杀人的人,难免有一天会被杀的。
印象中,王十很少抱她,更别提为她唱摇篮曲或者讲故事。他做的最多的动作是望着王之梅发怔,就好像想钻进王之梅的头颅里,窥探王之梅的所思所想。
王之梅很害怕。
因为害怕,她很想让父亲赞许,却极少令他如意。
就拿练武这件事举例吧。王十在清醒时从不传授王之梅武功,可一旦沾酒,王十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恨不得把全部刀法和临敌机变的经验都塞进王之梅脑袋。
但是十岁左右的女孩子又怎能学刀学得像模像样呢?王之梅的动作稍一变形,或者仅仅是有寸余的偏差,王十就会用那柄黑刀的刀背砸在王之梅的关节上。
王之梅受不了这样的鞭策,在她心目中理应对她最好的男人却用几乎残忍的方式虐待她,她在王十离家后的连续五十个夜晚做着同一个噩梦,梦见那柄黑刀朝她的后背砸来,只不过这次用的却是刀刃。
终于,在某天,王之梅拒绝再练习刀法,当着王十的面。
王十半是惋惜半是讽刺道:“你的确不适合用刀,姑娘就是不如小子,不能习武。”
然后他就开始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扔下刀,开始打王之梅,当王之梅的母亲上前阻拦时,他还动手扇了爱人几十个耳光。
也许那不满和怨恨早已郁积在他心中,只是欠缺一个合适的借口,一根足够干燥的导火索。
在某些孝道的观念里,女儿是不如儿子的,生女儿的女人是该被逐出家门的。
王十保有理性的时候尚能克制自己,一旦酗酒,恩爱情义便都忘记了,保留的只有原始的、根深蒂固的念头。
那个遍体鳞伤的夜晚以后,王十就离开了她们母女,重新投入江湖,淹没于浪花之中。
此后他回来的次数愈来愈少,随身携带的钱财也大幅缩水。
听母亲说,他都花在了赌和嫖上面。
吃喝嫖赌是四种享乐的方式,它们的危害是由小到大递增的。
王十沾染的恰巧是后三样,而且陷得不浅。
他的刀因此变慢。
王之梅想,如果她的父亲并未堕落,他是不是就不会死?自己是不是就不会恨他?
爱一个人,恨一个人,真的需要什么理由吗?
新的阵已形成,四象使仍然伫立于四角,初新、宇文泰和高欢就像笼中的鸟,和每一根铁栅栏的距离都相仿。
这样的阵他们已使用过很多次,替子先生除去了很多麻烦。
子先生甚至有本账簿,专门记录手下四象八卦使杀死的武林高手。王之梅有幸读过其中几页,她还记得上面的内容。
“灵隽,湘东云中剑,使一柄金丝软剑,生性风流跳脱,开口无遮无拦,于襄阳悦来酒楼出言不逊,先生不悦,逐之。”
后来灵隽不得已逃至北地,误入千金会。
得罪子先生的人,本就很难有什么好下场,驱逐已算是极温柔的惩罚了。
“张德翼,川中五虎之首,据传是魏晋时蜀国五虎上将张飞后人,鲁莽急躁,当街挑衅青龙使,三日后被折断右臂右腿,打断四根肋骨,养病未出。”
王之梅记得张德翼,“川中五虎”总爱吹嘘自己武功相貌人品于五人之中排第一,张德翼也不例外,可惜他对自己没有太清醒的认知,对江湖的解读也过分天真了。
幸好他只得罪了青龙使,伤筋动骨而已。
“田然、朱任、李喜,星盟刺客,刺杀术闻名黑道,三人性格不详,爱好不详,容貌不详,有行刺先生之意图。”
后来,“容貌不详”被划去,在“意图”之后,有人添上了几笔:“田然归家途中,手筋脚筋皆被挑断,抛于护城河中;朱任四肢被斩,耳目口鼻皆塞糠,弃于茅厕;李喜脑袋搬家,悬于村头枯木枝上。”
这些当然都是四象八卦使的杰作。
李喜的脑袋,就是由她活生生拧下来的。
王之梅清楚,子先生向来赏罚分明,眼前三人可能很快也会成为账簿上的墨点。在那之前,她还有问题要问。
王之梅问:“我的父亲究竟是怎样死的?”
一击不中,初新正打算暂避锋芒,回答道:“是蜂后。”
“蜂后?”王之梅道。
“你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是个很可怕的职业杀手,喜欢穿一身蓝色的衣衫,可惜现在,他的刺已断。”初新道。
“为什么?”
“因为我将他的手砍了下来。”初新说。
“你将蜂后的手砍了下来?”王之梅问。
“他的手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一剑便能斩下。”初新淡淡道。
不论什么人的手臂,都经不起“七月”一斩的。
王之梅深吸了一口气,不无哀婉道:“我终于明白子先生为何如此看重你了。”
青龙使此刻也接话道:“我们四人追了蜂后很久,不仅没抓住他,玄武使的左臂还被他的毒针扎伤了,我只能替他将那条手臂斩断。”
初新笑道:“那只不过因为他想要杀我,所以我不必费心费力去算计他,他自然会送上门来。而你们却是要杀他,难免会吃他蜂刺的亏。”
青龙使品味着这句话中的道理,点头称是。
杀人的人,有时反倒不如被杀者轻松的。
“今日只要你跟我们走,我们不必杀人,你们也不必被杀。”王之梅劝道。
“我?”初新苦笑着竖起拇指指了指自己,他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就成了许多人争抢的对象。
他以前盼着自己成名,现在却无比讨厌这种感觉。他发现伴随名气一同来的,还有数不尽的麻烦。
“八卦使多已折损,子先生下的这盘大棋需要你这样的棋子。”青龙使道。
“棋子?替他散播疫病,替他杀人的棋子吗?”初新愤怒地质问道。
他讨厌视人命如草芥者,憎恨子先生这样的恶魔。
“立场不同而已,当你站在他的位置、他的高度去思考盘算的时候,你会理解他的。”青龙使眼中满怀崇敬地说道。
“他究竟是什么人,值得你们如此摇尾巴表忠心?”初新冷笑着讥讽道。在他看来,武功高强的四象使不过是子先生的四条狗而已,某种程度上,连狗都不如。
“你随我们去,你就会明白。”青龙使并未表现出愠怒之色,他的养气功夫一向做得很好。
“我若是不肯呢?”初新道。
“那你们就将被困死在四象阵中。”青龙使皮笑肉不笑地翘起嘴角。
在他话音未落之时,宇文泰攻向了王之梅。
宇文泰虽然充当了先锋的角色,但他并没有挑实力最为强筋的青龙使下手,而是选择了王之梅。他瞧出王之梅是四人之中功夫最差劲的,他有把握牵动至少一人回援,这么一来,高欢和初新便会有突破的机会。
这一击他酝酿了很久,王之梅说话的语速语调,脸上的肌肉起伏变化都在他的考量范围之内,他相信自己挑选的时机天衣无缝,恰巧自己的身体达到巅峰状态,恰巧王之梅陷入关于父亲的情感漩涡。
可王之梅仍然避开了宇文泰的剑。
宇文泰很讶异,因为他断定王之梅仍沉浸在某些思绪中,根本没来得及反应,但她偏偏像鬼使神差般往左挪了丈余,身法诡谲,令人咋舌。
当他的剑触碰到王之梅身侧坚硬如钢的空气时,他的疑惑得到了解答。
原来四象使的真力已隔空贯通为圆,流转不息,就算一人有破绽,另外三人也能以操控真力的方式弥补疏漏。当其中某人真力不继时,又能由另外三人处汲取。
攻其一角的办法根本行不通,只要他们仍分居四方,他们便可立于不败。
第二零三章 奇兵有异于仁义
“泼皮,无赖!”那人跌坐在地上骂道。
高欢笑嘻嘻地晃了晃他手中的钱袋——钱袋是从跌坐在地的倒霉蛋身上刮来的——得意地回复:“我确实泼皮,确实无赖,可今天以后,你见不到我,我也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
说完他便走了,没有半点犹豫。
干半道打劫这种事情,手脚要利落,话要少。
高欢自幼就是个多嘴的人,让他只说这么一句已算过分为难了他。
太阳很大,晒得他古铜色的皮肤发烫。他很满意,摸了摸刻意留起的胡须,因为他觉得自己原本的长相太过俊美,少了些男人味。
在那个时代,阴柔的相貌不被女人所偏好。姑娘们还是更喜欢棱角分明的脸庞。
从古至今,审美的某些内容在变化,某些内容却是恒定的。
他的五官很协调,就算放到千年以后,仍旧会被人所追捧。
他的众多孙子之中也确实有一人因美貌被铭记,名字叫高长恭。
道旁有个瘦弱老人在哭泣,高欢一眼便瞧见了,六镇起义被残忍镇压以后,街上的行人皆是这般面有菜色,掩面哭泣者更不在少数。起义不但没有为边镇的生民带来半点儿好处,反倒葬送了将士们浴血奋战拼得的和平。
高欢的耳朵嗡嗡地鸣响,他叹了口气,把钱袋塞进自己怀里,不让老人看见。
他问老人:“老头,你是哪里的人?”
老人僵硬的指节轻轻擦拭着泪水,瞥了眼跟前的后生,道:“怀朔镇民。”
高欢愣了愣。他自小也长在怀朔。
他坐在老人身旁,放缓了语调,问道:“老人家,发生了什么事?”
老人不答,只是抽泣。高欢有些不耐烦,可还是强忍脾气道:“也许我能帮您。”
老人摇头,他脑袋上残存的毛发已经都化成了灰白,褶皱吞噬了他的眼睛。他颇颓唐地说:“这事儿你管不了,谁也管不了。起义军败了,便再没人能管。”
高欢已大概明白了,他听闻怀朔叛军败北之后,平叛的官军在镇中四处劫掠。
那不过是名义上的官军罢了,他想,只要有一面旗帜,一群人,他也可以成为官军或者叛军。
他问老人:“官军来过?把东西都抢走了?”
老人点点头,叹息:“叛军没把我们怎么样,官军却几乎要了我们的命。”
“为什么?”高欢虽模糊地知道原因,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谁知道呢?也许我们有多余的东西,也许我们没夹道欢迎他们,也许他们觉得我们还念着叛军的好,”老人将头埋在膝盖上,他的关节实在不够灵活,这么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做得很吃力,“可能叛军和官军都啥区别,都是一群饿坏了的土匪。”
高欢不由怅然,他忽然问道:“怀朔附近,可还有官军未到之处?”
老人举起枯木般的手指,嗫嚅道:“武川县应该还没来得及。”
高欢迟疑良久,伸手入怀,抓了几两碎银,道:“老人家,先拿去买些东西吃。我能给的不多。”
他当然给自己留了十几两,他是个年轻的人,年轻的身体不能容忍饥饿。
他已下定决心,要去干一件大事。
很快,武川县遭到洗劫,一支几十人的队伍,打着叛军的旗号,将武川县内的金银财货搜刮一空,为首之人临走前仍不忘讥讽当地居民是一群摇尾乞怜的狗。
为首的人就是高欢。他特意蒙上了脸,因为他还想保有自己泼皮无赖的名声,并不想摊上叛军的麻烦事。
洗劫一县人的感觉并不比道上劫一个人好到哪里去,做的事情越复杂,考虑的问题越多,人越容易焦虑。
他怀念几天前拿到钱袋时那种简单的快乐。
他记得自己骑马在人群中穿梭时,有个清秀挺拔的少年一直在盯着他看,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甚至当高欢来到少年面前,让少年交出家中贵重珍宝时,少年竟一声不吭地把母亲生前留下的金项链和银手镯全都放到了高欢手里。
高欢颇感诧异,他没有多问什么,也许少年是个傻子,也许少年早就尿了裤子,他来不及管,根据他的推算,官军快要来了,倘若行动稍慢,恐怕他和他的伙伴就都得丧命于官军的刀枪之下。
他当然不会想到,那少年成了日后和他共同瓜分北魏天下的劲敌。
他们很快在百姓的骂骂咧咧声中撤离了。
不过三柱香的时间,官军到了。
武川县一片狼藉,百姓向官军哭诉,分列两侧,跪拜着迎接。
官军首领鼻子一酸,脑袋一热,勒令将前几日抢怀朔镇民的财物统统散给武川百姓,顺便还将部分军粮发放给饥民。
而高欢满载而归的同时,也将劫掠所得分给了遇见的怀朔镇民。
当他的小弟们恍然大悟,他们好像做了件还不赖的善事时,争先恐后地去问高欢,高欢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说。
他是个很多嘴的人,娄昭君看得出来,正因如此,他此刻的沉默才显得尤其可爱。
这是她第一次产生了要和高欢共度余生的念头。
男人话多不一定是坏事,只要他明白什么时候该开口,什么时候该闭嘴就好。
高欢一直闭着嘴,他在观察四象使的破绽。
无论怎样高明的武功,只要有招,就会有破绽。
招式和破绽本就是相伴相生的。
气墙流动着,闭合成圆的真力源源不断。水是万物之中最柔软的部分,也是最坚硬的力量。
高欢记得小时候,祖父曾用冰原上的一根冰柱击杀过一头饿狼。
当水聚合成冰时,水就能如刀剑般锐利。
宇文泰的剑之所以弹回,就是因为真力凝结处,空气已似坚冰。
可怕的功夫!
冰块当然可以凿开,但那必须耗费巨大的努力,高欢不想和四象使硬碰硬,他从不做任何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不仅是高欢,连初新和宇文泰也都已发现,要从四象使的包围中脱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宇文泰和高欢一筹莫展的时刻,初新竟然放下了手中的黑刀,盘腿坐到了地上。
青龙使笑道:“在这个阵法里,坐以待毙不失为一种好方法。”
初新轻叹道:“反正我也出不去,不如坐在这里看你们表演。”
青龙使道:“战士放下刀剑,就如同天子放下权力那般愚蠢。”
“人总有要休息的时候,解下盔甲睡觉,总比穿着要舒服。”初新掸了掸双袖的灰,随意回答道。
青龙使冷哼道:“这样的人通常只有一种下场。”
初新的眼神也忽然凌厉起来:“什么下场?”
“死。”
四象使步步紧逼,阵型骤然缩紧,真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初新本以为此阵毫无侵略性,只是用来封锁强敌退路的,现在他已明白,自己又错了。
急速流动的气息就像急速流动的水那样,也具有噬人的恐怖威力。
但凡他们之中某人的手臂企图伸向那面气墙,都将被绞得血肉模糊。
初新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头顶也被一堵无形的墙封住了。
他们已变成瓮中的鳖,笼中的鸟。
初新记起了十四岁那年见过的狂风。
那日的黄昏没有半点阳光,云层低得像要压在村庄之上,天穹大概被海洋所填满,闷得无法出声。
风是这时起的。
起初有冰雹,后来是雨,雨被风席卷,成为了决堤的河。
狂风像盘旋腾飞的龙,由一点生发,袭卷出整片黑色的天空。
初新的外婆告诉他,无论谁被龙爪似的那一点抓住,都将不复存在。
风由村东来,村庄之中大半屋顶被掀起,茅草飘飞,好几栋不够牢固的房子垮塌,命不好的人死去。
初新静静凝望着院中的漩涡,胆战心惊。他害怕阿青会在这场暴风雨中消失,不可复寻,他紧紧握着他手中的木剑。
风雨过境,人们开始检视损失,重建家园,阿青和初新一样,毫发无伤。
不知为何,面对四象使的紧逼,他竟然回想起这场飓风。
“慢着。”他低声喝道。
四象使的动作果然慢下来了。
“我跟你们去见子先生,我也确实想见他很久了。”初新拍了拍屁股,从地上站起。
那股令人窒息的真力荡然无存,就像不曾出现过一样。四象使运用内劲竟已到了收放自如的境地,宇文泰和高欢皆暗惊。
他们更惊讶的,是初新竟然会妥协。
青龙使道:“你是个聪明人。”
“情势所逼,我不得不变得聪明些。”初新苦笑。
他指了指宇文泰和高欢,道:“还望诸位遵照诺言,不要找他们的麻烦。”
青龙使“嗯”了一声,向王之梅示意,王之梅走近初新身前,封住了他的六处大穴。
初新的双脚已不听使唤,他向后倒,却恰好倒在一张担架上。
这张担架不知从何处来,被玄武使和白虎使放在了初新背后,位置分毫不差。
四象使各执一角,抬着初新飘然而去,动作轻盈,就像云间的神,山中的仙。
宇文泰和高欢怔在原地,分不清自己是否身处梦境。
第二零四章 恐惊天上人
酒在杯中,杯在手心。
以一种捧的方式表达尊敬。
捧杯的男人面相俊美,双目有神,眼尾还勾勒了一抹红色的妆容,艳如少女。
他的头一直低着。
他是个骄傲的人,可在他侍奉的人跟前,他始终无法抬起头,就算抬头,也是为了仰视。
子先生。
近年来这个名字已在江湖中越来越响亮,他的势力也越来越深广。
江湖以十年划分,接下来十年中,武林的话事人很可能会是子先生。
据说他的武功神奇,能够隔空取物,口吞白刃;据说他医者仁心,救济贫病无数,侠名昭著。
据说在这充满恩怨情仇的江湖之中,他从未杀过一个人,甚至手上连血腥都没沾过。
他的传闻好像一下子传遍了大江南北。
子先生没有去拿男人手心中的杯,没有喝杯中的酒。他只是随意地抄起了案几上的卷宗,那是刚刚用日行千里的快马运回的情报。
男人诚惶诚恐地向子先生简述卷宗上的内容。子先生早已命他背诵过卷宗上的内容,可不知为何,子先生仍然会自己时不时扫一眼卷宗。
男人说得很快,吐字却清晰。他的声音像只兔子般温柔绵软,仅在深处残余低沉。他吞咽口水时,喉咙没有明显的起伏。
“两仪使来信,您要的那个人已经网住了,如您所料,他已得达摩亲授红袍,身染疫疾。”男人的复述简短而准确,在长久的岁月里,他已经练就了这样的本领。
子先生鼻腔中发出轻微的“嗯”。
“属下不明白,您为什么如此看重这个人?”男人问道。他很少提出类似的疑问,因为他从心底坚信子先生的决策不会有任何的阙漏,可今天他还是难以忍住。
他的某些奇妙的情愫被引动,他可以允许子先生怀中搂抱各式各样的女人,却似乎无法接受子先生欣赏其他的男人。
“千面人,杀手组织残狼,千金会,洛阳近些日子里所有大势力的覆灭几乎都和他有关。他是个很厉害的对手,不是吗?”子先生反问道。
“先生所言极是,但属下仍不懂,之前先生的对手,像‘湘东云中剑’灵隽,‘一剑破七星’朱任,还有号称‘妖鬼王’的嫪魑,虽都有幸得到先生的重视,却无一人先生愿意招降,是为什么?”男人问。
子先生道:“灵隽的金丝软剑花哨有余,制胜不足,华而不实,而此人的剑却是以青铜古法锻造,宽而沉重,他的剑招简单却致命,偏偏又能于杀手处收力,留对方一条性命,这等功力,不是灵隽能够比拟的。”
男人沉吟着,点头道:“所以灵隽败在他手中。”
子先生道:“这是绝对实力的差距,根本无法补救,就算灵隽之前没有在暗室中和人比剑,也照样赢不了他。”
千金会的隐秘之事,子先生竟好像都知道一点。
男人思前想后,小心翼翼地问:“那么,朱任呢?他的剑法也算独步一时,七星堡的七位堡主摆下的大阵,他仅以一剑便破了,先生何以派四象使将他杀了?”
子先生不无惋惜道:“朱任实在是个难得的奇才,可惜他加入星盟不为行侠仗义,只为练就一身刺杀的本领。”
男人问:“刺杀的本领?”
子先生目光炯炯,就好像朱任的亡魂出现在他面前一般,道:“对!他想杀我,这是寄宿于他血液里的仇恨,他的父母兄长皆是因我而死。”
男人明白了,血海深仇决定了,朱任是无法招降的,就算招降,也会成为祸患。
男人没有问子先生其中渊源,因为他知道自己不配。
他对自己的权责一向很有数。
他问的是:“妖鬼王呢?那个轻功、内功、短刀、点穴手皆属武林前十的嫪魑呢?何以他无法被先生重用?”
子先生平静地坐着,周身却散发着天神的威严:“嫪魑武功虽高,行事却不端不正,杀人只凭喜乐,这样的人我绝不会用。他会损我的侠名。”
子先生究竟有怎样的“侠名”?他究竟能否配得上这样的“侠名”?
男人附和道:“所以嫪魑已经成为先生道路上的一块垫脚石。”
子先生淡淡道:“他只配做一块垫脚石。”
这种话如果由其他人口中说出,绝对会让人笑掉大牙,可子先生说得却是如此心安理得。
一个人的力量足够呼风唤雨时,说话的中气也难免足一些的。
男人的疑问仍未消除,他的占有欲让他的疑惑更加深重:“属下还是想不通,为何选择......”
子先生温和地打断道:“那个年轻人的姓氏是与众不同的。”
“初姓?”男人问。
子先生抚摸着镶嵌稀世宝石的座椅,问男人道:“你可知自黄帝以来,正史野传中所载的瘟疫有多少起?”
男人茫然地摇摇头,他只是子先生的侍仆,绝不会知道这些东西。
“至少百人死去的瘟疫共五百一十二起,”子先生微笑着盯住男人的眼睛,似施舍般说道,“这是我命四百个见多识广的人翻阅了三个月的古籍,一点点统计出来的。”他毫无夸耀地补充道:“我甚至能说出这五百一十二起瘟疫的发生位置、发病源头,以及死去和幸存的氏族。”
男人听得一头雾水,他不懂二者有怎样的关联。
子先生当然清楚,侍奉自己的这个男人并未读过多少书,没有太多见识。他只有美色和青春,为了前一样东西,他甚至牺牲了自己作为男人的尊严和快乐。
子先生耐心地解释道:“这五百一十二起瘟疫告诉我了一个道理,那便是能够熬过一场瘟疫的氏族,往往能够熬过其中的很多场类似的瘟疫,只要它们有相同的发病源头。”
这在当时算是了不起的大发现。
男人捧杯的手在颤抖,他已听得愣了神。
子先生继续说道:“有七个氏族能够撑过几乎所有的瘟疫,没有任何一场疫疾能让他们出现大规模的死亡,他们血液之中仿佛就寄宿着免疫瘟疫的魔力。”
男人惊讶地张开了嘴:“还有这样的事情?”他很懂得捧场,在子先生细说江湖典故或者历史遗珠的时候,他总会摆出这样一副合格听众的表情。
子先生这样的人,必须给予足够的面子。
“江南初姓就是其中之一,江淮一带的陈姓也是如此。”子先生道,眼中放光。这般奇妙的结论,他自己在陈述的时候也会不由兴奋些。
“您是说,他天生就不惧怕瘟疫,能活着扛过去?”男人问。
“不出意外的话,是的,”子先生恢复了镇定,他的表情变化本就不大,“达摩将红袍托付给他,或许也正看中了这一点。”
“达摩何以知道?”男人很好奇。
“你今天的话确实多了些,”子先生虽无愠色,言语之中的威严却已压得男人喘不过气来,“不过我可以告诉你。”
男人跪伏在地,酒杯仍被捧在他的手心,像是将他的手掌钉在了地毯上。
子先生道:“因为达摩偷看了我调查得来的许多东西,他是个对于未知过分狂热的教徒,是个卑鄙的人。”他很少说如此重的话,这次他用的依然是平淡的口吻,可跪伏在地的男人已感受到后颈凛凛的杀意。
“只要他能扛过瘟疫,他就能成为达摩寄予厚望的对抗我们的角色?”男人问。他不敢抬起头,他的视线绝没有超过酒杯的杯沿。
“可惜老家伙算错了,他是条狡猾的狐狸,可是他错了,”子先生冷冷道,“那个年轻人不但不可能对抗我,还将成为我的左右臂膀,等黑袍使死去,他就可以继任两仪使,成为我安插在洛阳的一根尖刺。”
“先生,属下还是不懂,您何以确信他的忠诚?”男人失声道,就好像女人在吃醋,孩子在发小脾气。他了解子先生不为人知的喜好,也对自己的忠诚怀有信心。
“忠诚同样在他的血脉里,因为他是南人,他的父亲祖先都是南人,他和北方的蛮族是天生的对头,”子先生俯视着地上的男人,眼中流露出轻蔑和爱怜,“换句话说,他就将是我无间的部下,亲密的战友。”
那男人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子先生粗暴地喝止了。子先生的脚踩在他的背上,他发出了不属于男人的细软声音,在那一刻,他清楚了自己的地位。
无论多么亲密,多么得宠,他终究只是子先生享乐的工具而已。
有些人处理同别人的关系时,总会错误地估计自己的位置。其实这件事情并没有那么复杂,只要认清自己在这段关系中能够提供的价值,你就能轻而易举地分析出,该以怎样的眼光看待彼此。
男人明白,他能提供的价值仅仅是他的残疾而已。
子先生最近居于高山之巅,他喜欢高的地方,高的地方让他感觉靠近天空,靠近超越世间凡物的力量。
阑干雕花,他遍拍雕花阑干北望,眼中起了睥睨风云的变化。
第二零五章 枯来复几春
高岚的脸色很苍白,但敏知道,他的状况已经比前几日好得多了。
一个刚刚残废的年轻剑客重新拾起剑法并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可当他愿意同别人一道去街上转转的时候,就表示他又燃起了对生活的信心和热望。
当然,或许还有其他的原因,其他更伟大更美好的原因。
无论如何,当敏想去城南买花时,高岚提出与之同行。
“受你们照顾,我实在过意不去,没有右手,我还有左手,可以护你周全。”他说。
敏没有点头同意,也没有摇头否决,只是淡淡地回答:“随便你。”
她真的就随便高岚陪同,不去搭理,也不加阻拦,好像平时孤身买花那样,以不快不慢的步速走着。
每天更换床边几案上的花瓣,这是敏雷打不动的习惯,可惜因为疫病的影响,有闲情和勇气卖花的女孩,实在已不多。
幸好城南靠城墙附近,仍有个姑娘家中种了鲜花。月季纯洁,牡丹高贵,雏菊可爱。她家中的花开得最盛的,便是这三者。
雏菊原产于大秦,后有丝绸商人将种子带往东方,雏菊也慢慢在丝路上播种。
一朵小小的雏菊,往往能作为送给心上人最浪漫的礼物,甚至比后世著名的玫瑰还要打动人心。
敏想买的花正是雏菊。
夏日的起始,空气中仍有凉意,荒凉的街巷里,死去的老鼠同人和狗混在一起。
现在确实不是出门的好时机。
他们不光要绕开发臭腐烂的岔路,还得提防眼睛发红的病患。那些病患会躲藏于某个阴暗角落,捕捉每样能够入嘴的活物。
很快,他们眼前就有这么样一个人出现,他身形高大,却全凭一具骨架支撑,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似已在外流浪了很久。
他的眼睛是红色的。
他多半是个病患。
高岚拦在了敏身前,直面着他,问道:“你得病了?”
先礼而后兵,这是君子的惯常作风。
红眼的人没有应答,而是嘶吼着扑来。
他扑空了。高岚和敏随意地施展身法,便轻松躲过了他的一扑。
红眼人没有停止动作,他就像头饿坏的豹子,虽然力竭,却仍保有着上天赋予的敏捷和野性。
没穿鞋的脚容易受伤,却也往往能更灵活地转向。
红眼人已借助脚上的力道闪身至敏跟前,他伸出右手双指,戳向了敏的眼睛,又高举自己的左手,准备掐住敏的脖子。
鲁莽的进攻,动作也不能算很快,可敏偏偏动不了般停在原地。
她看清了红眼人的脸,惊愕地轻呼道:“韩大道?”
红眼人的攻势一瞬间瓦解了,就好像由内而外全然溃散般骤停。他已经用这样的方式杀死很多过路者,已经生啖了许多斤两的人肉和热血,可此刻,他却再也不能加害面前的人。
因为他想起了自己的名字:韩大道。
他不是野兽,不能因饥饿而食人,不论多么困难的境地,他仍应该保有为人的准则和道德感。
但本能已驱使他犯下了累累罪行。
他的身体在溃烂,脸在消瘦,结痂的伤口被重新挖破。死亡在临近。
一切不过因为一个毫不相识的人说的一句话而已。
他不明白,何以在他刚想成为一个好人的时候,厄运便降临在他头上。
似乎做坏人更逍遥,更自在。
上天也许并不会根据人的善恶安排不同的命运结局,这实在是件可悲的事。
韩大道以极快的速度掩面跑开了,敏怔在原地,不知该不该叫住那张脓疮溃烂的脸和那双猩红的眼睛。
高岚望着她,无措,失落。
过了很久,敏说:“走吧。”
韩大道已没了踪影,敏也不会追上去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清楚韩大道有不为人知的经历和苦衷,既然他不想让人知道,她就不会去深究。
这原本是一种体贴的温柔,可当她放弃深究时,韩大道的苦辛便不会再有人知晓。
人生的遭逢总是阴差阳错。
洛阳的宅邸门扉紧闭,冷冷清清,却有一处屋门洞开,谁在哭喊。
循声而去,高岚附耳对敏道:“千金会。”
五名穿灰袍的人聚在屋门前,将一名老人反手扣压在地上,逼老人叩拜。老人的头已磕得血流不止,众灰袍人却仍以一种机械的频率提起他的发辫,按下他的头颅。当高岚看清这群灰袍人的相貌时,他也怔住了,而且发怔的时间绝不比刚才见到韩大道的敏少。
这群仗势欺人的灰袍人竟赫然是曾经的“荆襄六君子”中的另外五位。
高岚终于回过神来,喝道:“住手!”
五名灰袍人停下手中动作,看着高岚。他们的眼神空洞无物,茫然得像是被人掏空了思想,茫然得像他们颧骨处利器削去的伤。
“你们还记得自己是谁吗?”高岚话中有怒,语中带刺。
吴怅吴惆双目本就欠缺神采,可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唐觞与容光熠熠的司马笙竟然也都呆滞得像块木头。
他们的人就像他们身上长袍的颜色那般死气沉沉。
似乎无论多么尖的针扎在他们身上,他们都不会疼痛。
高岚知道那夜发生的事情,也听说过千金会的稀奇手段,却无法想象自己的五位朋友已变成这副模样。
“你们不认得我,不认得你们自己了吗?”高岚问。他听说西域有种摄魂术,能够让受术者忘记自己姓甚名谁,忘记自己的过往,忧愁和快乐的曾经。
就像地府奈何桥边的孟婆汤一样。
他们会不会已中了这样的术?他们会不会已饮下了孟婆汤?
唐觞缓步走到高岚身前,指了指地上的老人,道:“他是个富翁。”
这五个字,每个字高岚都听得懂,可连在一块儿却让他满头雾水。
“所以你们就可以随意欺压他?”
“不仅如此,我们还要将他的房子和钱财统统收入千金会名下。”唐觞淡淡道。
吴惆补充道:“光是在洛阳,他就有五套宅邸。”
“他做过什么错事吗?”高岚的双拳紧握,忍怒道。
“当然有,”说话的是司马笙,他向来长于总结,“他很抠门,不爱花钱,钱若是不花,钱就死了。”
“这能成为你们虐待他的理由?”高岚问。他想不到,这些有君子之名的朋友,短短几天内就变得狰狞残暴。
“一个人若是变成了守财奴,只知攒钱,不知花钱,那他还不如死了,我们是在帮他,绝非害他。”唐觞附和道。
他们说话时的语调竟好似变成了一个人,冰冷、淡漠,毫无情感可言。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了他们手里?”高岚问。
五人沉默。
他们是不敢说,还是已不能说?
每个在江湖中成名已久的人,是否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司马笙终于开口,他仍旧保持着君子之首的威仪,但那威仪是麻木面具下所余无几的骄傲。他说:“你是真君子,所以你不会明白。”
高岚冷笑,道:“明白什么?”
“明白那些丑事有多要命。”司马笙古井般的目光中终于渗出了冷锋,此刻,他仿佛又变回以前惊才绝艳的名侠佳公子。
高岚问:“要命?只不过是要你们的好名声而已。”
高岚确实曾听闻过司马笙等人有不足为人道的秘辛,可他没有问过。他不想知道朋友的阴暗面,他太爱干净,他怕自己从此以后失去这些朋友。
可笑吗?一个什么也没做错的人却害怕失去一群犯着错的朋友。
但现实中,如此情景却比比皆是。
总有人将情感看得太重,总有人将情感看得太轻。
“好名声,就是我们的命。”吴惆叹了口气,道。
他的肤色苍白,全无血色,这声叹息是他与有血有肉的人最接近的时刻。
“所以你们便成了千金会的狗,被拴上了链子?”高岚道。
“你已没有右手。”唐觞提醒高岚。
他虽不似以前那般飞扬跋扈,话中的威胁之意仍然明显。
“我还有左手。”高岚静静地回答。
他的语调是如此平淡,就好像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而已。
“你的左手绝不可能比得上你的右手。”唐觞道。
“确实,”高岚的目光稍稍黯淡了,“确实比从前慢,不如从前有力。”
“所以你更加不可能是我们的对手。”唐觞弯起嘴角。他清楚自己的刀和高岚的剑本是难分伯仲的,如今高岚右手已断,新伤未愈,自然难和自己匹敌。
可高岚偏偏反击道:“不一定!”
此言既出,敏愣住,唐觞愣住,吴惆兄弟愣住,连见多识广的司马笙也愣住。
“你们不信?”高岚微笑道,“不信可以试试。”
他的“流星”别在腰的右侧,他右手的袖子因风摆起,空空荡荡,他的眼神如电,看不到任何犹豫和软弱。
他对唐觞喊道:“拔你的刀!”
唐觞盯着高岚的手,高岚的手没动。
唐觞的手已握住刀柄。
他七岁学刀,十四岁有成,二十岁刀法可称老辣,无论面对任何人,就算是当年号称“武圣”的关云长再世,他都有信心与之一战。
可此刻,他的信心却动摇了。
第二零六章 升君白玉堂
“你败了。”司马笙对唐觞说。
唐觞冷哼道:“我未拔刀,他未出剑,何来胜负?”
“在某眼中,胜负不必拔刀出剑便已注定。”司马笙道。
敏同样也瞧出了胜负之数,道:“你的刀法虽不一定弱,却已没有了信心。”
“唐兄,没有信心的刀,一定不及我的剑快。”高岚微笑着说。他仍然用一种近乎随意的方式站着,在场诸人却都不敢再轻视他。
唐觞无话可说,讪讪退后。
司马笙瞥了唐觞一眼,转头面对高岚道:“要知道,你我的父亲是至交,我们五六岁时便已相识。”
高岚道:“是。”
司马笙道:“你我共同惩处过南阳的山匪,那时六君子之名尚未传于江湖,一扇一剑,你为护我周全,还挨了山匪头子的刀。”
高岚道:“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日子,想不到你还记得。”
司马笙道:“我当然记得,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这些事我都会记在心里。”
高岚道:“千金会近来元气大伤,我们六人合力,未必不能将他们连根拔除。你们又何必为虎作伥?”
司马笙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扇子,展开,轻轻摇动:“他们不仅在我们的脸上留下了印痕,也在我们心里种下了祸根。”
“祸根?”高岚听不懂。
“对秘密泄露的恐惧,就是我们的祸根。”司马笙的脸色阴沉,压低嗓音道。
“每个人的过去都有肮脏的东西,人总要向前看。”高岚劝道。
“不,这些秘密不仅是关于我们自己的,也是关于荆襄五大家族的,”司马笙道,“五大家族以侠义立足于江湖,一旦那些丑事被抖落,武林各势力将有由头以此讨伐五大家族,届时后果将会可怕得多。”
高、唐、吴、杨、司马五大家族再大,也终究抵不过天下人的口诛笔伐。
人们总是从谩骂声讨开始,习惯以后,再拳脚相加,刀兵相向,顺理成章。
这可以说是自古以来毁掉一个口碑不错的人、组织或者宗族的绝佳策略。
黄帝征讨蚩尤,也许仅仅是两个蛮荒部族的交锋,而当胜利者诞生以后,败者自然就被描绘为铜头铁额、作恶多端的怪物,用来维护战争的合理性和必要性。
“那些秘密,他们是如何得知的?”高岚甚是吃惊,他的父亲曾同他讲述过高之飞发家史中的黑暗历史,高岚明白,有些东西确实是不能被天下人知晓的。
唐觞好像很快就从失败的颓丧里缓过劲来了,道:“这还不容易?你说我家的,我说你家的,都是群禁不起严刑和诱惑的懦夫。”
五大家族互有联络合作,彼此知道些对方的底细也很正常,这些底细有好有坏,好的他们可以选择遗忘,坏的却定要牢记,当家族与家族反目之时,这些坏事就能成为推波助澜的利器。
小高和庞故利用了这一点,从五人口中探听到了很多情报和秘闻。
口风松的,如吴惆吴怅兄弟,总是容易撬开嘴巴;口风紧的,则可以用口风松者道出的秘密来要挟离间。
这是个很难反制的困境。
“甚至,高家的一些事情也是,”司马笙并未理会唐觞的责难,平静地告诉高岚,“你要明白,侠义之道是我们最大的护身符,任何打五大家族主意的人,都或多或少会受制于此,倘若这张符被揭,我敢说,不出三月,我们的仇家会将我们家中的人杀得一个都不剩。”
司马笙没有开玩笑,高岚清楚中间的利害关系。
享有侠名的人自动于黑白两道之中确定了立场,自然会四面树敌,若是“正义”这顶保护伞破损,瓢泼大雨肯定会当头浇下。
“为什么不试试反抗?齐我们六人之力,或许值得一试。”高岚问。
唐觞面有愠色,道:“没用。如今九龙寨已经成了千金会的地盘,铁脚帮也被千金会收编,这里不是襄阳,而是他们的地盘,我们除了做他们的走狗,竟别无他法。”
他是个骄傲的人,绝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走狗”。
吴惆细声细气地补充道:“千金会虽遭重创,耳目仍然众多,江湖里任何成名已久的人物所做的丑事恶行,各处分舵主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但凡这些人要对千金会不利,他们的过往就将被一一披露。”
吴怅暧昧地瞥了眼他的哥哥,附和道:“到那时,他们就只有两种日子可以过了。”
高岚冷冷问:“哪两种?”
“要么死,要么逃亡,逃得越远越好。”司马笙总结道。
他的总结向来没出过差错。
所以高岚只能怔在原地。
“今日我们来此,只是为这老头而已,你不必牵扯其中,这是我能给你留的最后情面了,赶紧回去报信。”司马笙对高岚说道。
高岚无言,任由司马笙等拖拽着老人经过。
他想不到搭救朋友的办法,也同样找寻不到帮助老人的合适理由。
他只能沉默。
可是却有人轻呼“住手”。
这声“住手”是敏喊的,她已立在司马笙面前。
五身灰袍像是五座坟墓,幽冷而肃静。敏给人的感觉也是很冷的,可她并不像一座坟冢,却像一树凌霜傲寒的梅花。
司马笙盯着敏,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你是一家酒馆的女主人。”
敏道:“是。”
司马笙淡淡地笑了笑:“我实在想不到,一个卖酒的女人不仅如此好看,还是个剑术高手。”
敏说:“马马虎虎。”
司马笙道:“我用的虽是扇子,却也明白扇子和剑有很多共通之处,包括手势、步法,不同境界的人会有不同的习惯。”
敏在认真地听着。高岚也是。
司马笙接着道:“你的剑走轻灵一路,偏守势,功法迅捷,最擅长削和挡。”
敏的瞳孔收缩。还未交手,司马笙已将她的武功路数摸得七七八八了。她想问司马笙是如何得知的,司马笙却像清楚她脑袋中的想法般说道:“从你手指并拢的程度,双脚双膝的距离中,我就能瞧出来。”
此刻沉默的,是敏。
司马笙道:“胜负已分。你输了。”
胜负确实分了,敏已经失去了斗志和战意,还没拔剑,她已被司马笙吃透。
就算有拔剑的勇气也无济于事,敏的长剑将以怎样的力度,刺向哪些位置,这些东西也许就像她的剑招特点般,早已被司马笙“读”得彻彻底底。
同样的年龄,有些人就是具备高人一等的天分。
那一等天分将是数不清的汗水都无法弥补的。
灰色的人已走远。
敏和高岚木立在原处,甚至忘记了他们本来要去买花。
清晨的凉风拂过,敏忽然打破了沉寂:“走吧。”
高岚问:“去哪里?”
敏回答:“我去买花,你回襄阳。”
说完这八个字,她竟真的头也不回地朝南走去。
襄阳也在南方,在更遥远的南方。
高岚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卖花姑娘的木屋窄小,屋前却是一片宽阔的芬芳。
敏轻叩门扉,很快有人应门。
开门的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嚷嚷着:“让不让人睡觉了?”
敏没有理会男人的不耐烦,而是问:“她卖花吗?”
男人朝屋内扫了一眼,打了个哈欠,道:“还在床上。”
高岚还在敏背后等着,听到男人的这句话,不由皱起了眉头。
敏早已见怪不怪,卖花女家中总是会出现许多来历不明的男人,因为卖花所得的钱并不足以填满她们物质和精神生命的空缺。她面无表情道:“我可以等。”
男人从喉咙发出了一声“嗯”,迅速而沉重地关上了门。
敏转过身,问道:“你为什么还跟着我?”
高岚一时无措,只能赔笑道:“我只是觉得自己现在还不能回襄阳。”
敏道:“哦。”
高岚不知道为何敏的态度会有如此大的转变,就像他不知道此刻的敏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她的脸依然像雪山般高洁纯净,雪山般冰冷,似乎不会透露任何情绪。
女人翻脸就好像翻书,不依赖太多理由,不需要太多时间。
敏在等,他也只能等。
花圃之内偶有蜂蝶光顾,明丽幽雅似世外桃源。洛城繁花盛开之处,要么香火鼎盛,要么仅供私人赏玩。卖花女不怕屋里的东西被偷,也不怕人被偷,所以她的花圃没有太高的围墙,柴扉永远虚掩着。
木屋的门终于打开了。
一位清秀瘦弱的女子走到敏跟前,道:“买花?”
敏点了点头。
女人问:“雏菊?”
敏仍然没有否认。
女人眯起那双空洞的大眼睛,问道:“买多少钱的?”
敏回答:“十束,二十两。”
高岚的眼珠子几乎瞪到了眼眶外面。
他从未听说过有一束雏菊卖二两银子的,更不曾见过卖家问买家价钱,买家定价格的交易。
可这交易偏偏像是天经地义般在他眼前发生。
女人满意地伸出手,摊开手掌,示意让敏交付银两。
敏将二十两银子放在她手中,问:“穿红袍、佩青铜剑的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第二零七章 反复殊未已
初新的眼睛被蒙了很久。
起初他尚能粗粗判断方向和位置,再转了几个急弯以后,他就认不清东西南北了。
四象使的身法真快,他用晕乎乎的脑袋感叹,耳边的风声却停息了。
看来他快要见到真正的子先生了。
没过多久,他被放在一张软榻上,软榻散发着诱人的清香,也许昨夜有哪位佳人枕靠依偎过。他不由使劲地吸了一大口气。
能让自己舒适愉悦的东西,他总是特别喜欢。
身上的穴道被解开,四象使的脚步便听不见了。地上铺着华贵的毛毯,他们本来的轻功也相当高。
初新将蒙在脸上的黑巾扯下,发现除了青龙使,另外三位四象使已悉数离开。
“我本叫做顾长生,在成为子先生的四象使之前,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医官而已。”他背靠着初新,逗弄着笼子里的小动物。
那小动物是一只老鼠。
初新皱眉道:“你以前是名医官,却有如此高妙的内功和身手?”
顾长生淡淡道:“每个人都有爱好。”
他的爱好就是练武。
初新叹道:“练武很难养活自己,当医官总比做个江湖中的亡命徒体面得多。”
顾长生回答:“确实如此,可我更喜欢这样的生活。”
初新道:“你当然不会无缘无故产生这样的转变。”
顾长生面带崇敬之色,道:“子先生欣赏我的才能,破格提拔我为四象使之首。”
他虔诚得像是说到了神明一般。
屋子里没有太多陈设,只有顾长生跟前的桌子,还有他脚边的一张几案,几案上摆放着三碟菜,两双筷子,一小坛酒。
初新从软榻上爬起,拿起一双筷子,开始夹菜,吃了五口,又端起那坛开封的酒,往嘴里灌了些。
顾长生铁青着脸色道:“你倒是没把自己当外人。”
初新笑道:“我饿了,仅此而已。”
另一双筷子忽然以极快的速度向顾长生掷来,顾长生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硬生生夹住了筷子。
筷上余力未散,双双断成两截。
初新嬉皮笑脸地招呼道:“你也吃点儿?”
顾长生道:“我没胃口,我也不配。”
初新不解其意,摇头道:“我是个病人,我碰过的东西,确实没有别的人敢碰的。”
他吃了个半饱,忽然问顾长生:“子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顾长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而今天下二分,南梁北魏,南疆的权力由兰陵萧氏执掌,北方王室则有式微之态,各路豪强皆有问鼎之意,唯尔朱荣独大。”
初新应和道:“尔朱荣在河阴一事之后,确实如日中天,篡权夺位只是时间问题。”
顾长生继续道:“庙堂有蛮汉之分,你可知江湖亦有南北之别?”
初新放下了筷子,道:“不知道。”
顾长生道:“中原武林虽派系纷繁,犬牙交错,却仍有一股力量足以统帅群豪。”
初新问道:“千金会?”
顾长生道:“千金会虽于河阴遭受重创,可它的生命力却远非常人所能想象,就像钱币一样,没长脚,却能行遍天下,畅通无阻。”
初新不屑道:“千金会定然不能久存。”
顾长生以教训后辈的口气反问:“何出此言?”
初新说:“不行正事,不合天道,湮灭是它最终的归宿。”
顾长生冷冷道:“伯夷叔齐有节,不食周粟早亡;盗跖无恶不作,生前横行,死以寿终。万事万物,善恶绝非判断它前路命运的依据。”
初新问:“什么才是?”
顾长生笑了笑,拿起手中的四段只剩半截的筷子,一一掷向笼中的小老鼠。
筷子的速度很快,力道也很足,强烈的气劲竟传到了初新面前。他瞧得出,每一掷都能够要了那只小老鼠的命。
可小老鼠偏偏什么事也没有。
筷子钉在桌子上,每一段都入木三寸,它仍吱吱吱地叫得欢快。
所有的攻势,竟然都被它躲过了。
“这种老鼠,我已经杀了不止百只,这是唯一一只能躲过我连续四次出手的。”顾长生转头对初新道。
初新已看得惊掉了下巴,这时顾长生才补充道:“决定事物前途发展的,是它能否适应环境。不适应环境的东西,只有死路一条。”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千年之后,有位智者提出了他对进化的类似看法。
养花也是同样的道理。
不同地方的水土不同,温湿度有差异,适合栽种的花就不一样。
可是无论什么地方栽种的花,都犯不着二十两银子才买十束的。
高岚忍不住问敏:“为何花这么高的价钱买这些雏菊呢?它们是很名贵的品种吗?”
敏随意地回答:“雏菊就是雏菊,不会变成牡丹,再怎么名贵,也终究是雏菊而已。”她走路的步速很快,与来时截然不同。
高岚没有施展轻功,跟得有些吃力,苦笑道:“我听不懂。”
女人的话就和女人的脾气一样,男人再怎么聪明,她若是不想让你懂,你转破脑袋也不会猜得透。
敏似乎不愿再和高岚玩文字游戏,轻声道:“十束雏菊自然不值钱,十束雏菊换来的消息才值这个价。”
高岚有些明白了,敏是在向那个女人求访消息。他听说中原一带有一个由女人创立和组成的组织,专门从事暗杀、间谍、色诱等行当,从中牟取利益。
那个卖花的女人会不会也是这个组织的成员?
敏问询的究竟是什么消息?
他都没有问,别人的事情尽量少打探,这是君子该有的修养。
他虽然想问,可还是要克制住,要装作没有丝毫想知晓的模样。
他忽然叹息道:“那些卖花的姑娘,每天都如此吗?”
敏平静地回答:“每天如此,女人也会受不了的,可若是频次少了,她们又会缺衣少食,连首饰和脂粉都买不起。”
高岚道:“或许她们可以找一个好的男人,值得托付终生的男人。她们还那么年轻,也很美貌。”
敏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下坠落,道:“她们不相信爱情这种东西。”
高岚疑惑于敏语调中的微妙变化。他问:“为什么?”
敏说:“因为这种东西一旦开始,必定会结束。”
高岚不懂。
敏解释道:“就像我,我虽然很喜欢花,可我不愿意种花。”
高岚道:“因为你不想见到花凋谢?”
敏点了点头。
一旦花开,便有花落,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免的事情。
爱情是否也一样呢?
是否也会在最为绚烂的时刻,逐渐步入凋零的困窘境地呢?
为了避免结束,有的人就会直接避免开始。这倒真算个不错的办法。
青龙使顾长生的话还没说完。
“千金会雄踞北方多年,对于朝廷也有不小的影响,朝廷内许多要职是由千金会成员担任的,所以元欢在谋划叛乱时,才会密谋借助千金会的力量,尔朱荣想要扶元子攸为傀儡,也必须铲除千金会的根须。”
初新苦笑道:“可惜他办不到,那场两千人的屠杀也没让千金会的命脉断绝。”
顾长生道:“宝公沙门和青木夫人不知所踪,可雪驹楼与青木楼近来仍动作不断,新继任的两名年轻楼主又很快稳住了洛阳的局势,可见千金会生命力之顽强。”
初新道:“这么说来,千金会仍有号令北方武林的能力?”
顾长生道:“的确,我听闻九龙寨和清风帮都已被千金会所统辖,死灰又有复燃之势。他们适应环境的能力实在比这家伙还要可怕。”他指了指笼中的小老鼠。
初新沉吟良久,问道:“照你的说法,江湖有南北之别,难道子先生就是南方武林的第一人?”
顾长生道:“放眼天下,子先生是仅存的有望一统南北武林的人,若是完成此壮举,他注定会成为这个时代的名侠。”
初新用讥诮的口吻问道:“这个侠字,他当得起?”
顾长生道:“当之无愧。”
初新道:“真的当之无愧?”
顾长生无言,只是冷冷地盯着他。
初新装作没瞧见顾长生的目光,笑道:“要我说,太有野心的人当不了侠客,武功更远远达不到绝顶。”
这次换顾长生发问了。他问:“为什么?”
初新平举他的剑,道:“心中有垢,剑上沾鬼。”
心中有垢者,其心必惧;剑上沾鬼之人,其剑必弱。
顾长生用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回击道:“子先生从不用剑,他的双手也从未沾血。”
初新打了个饱嗝,起身道:“只要有鬼,用不用剑,用的是哪种剑,都是一样的。”
房间只有一个出口,一扇门,他打算由此离开,顾长生似乎也没有丝毫想阻拦的意思,只是说:“在这里,无论你怎么走动,你总会遇见他的。”言罢,他又自顾自地逗弄起了那只小老鼠,小心翼翼地把小老鼠放在了一个转轮上面。
小老鼠开始奔跑,转轮开始转动。
不管它怎么努力,它永远在原地,不仅没有前进半步,还无法停下脚步。
初新厌恶地皱了皱眉,打开门,缓缓地走了出去,头也不回。
第二零八章 不是凡花数
深不见底的长廊。
远方的暗处好像是路,好像是墙,两侧是一模一样的房间。
从青龙使所在的屋室中出来后,他向左转,瞧见的便是如寒渊似的景象。
他回头,背后也一样。
他向寒渊尽头望去,竟感觉有一双眼睛在以同样的方式凝望自己。
他看不见那双眼睛,他不是夜眼。
但那抹令人胆战心惊的寒意绝不会骗人。
他不敢放声,朝前迈了几步,随手打开了右边的门。
屋里的陈设依然华贵,也依然很简单。
柔软温暖的地毯,地毯上铺设着散发芳香的软榻,软榻不远处是一张几案,几案上摆着三碟菜、两双筷子和一小坛酒。
初新很好奇:难道这里的房间都是相同的,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因为屋里没有人。
他很快退了出去,长廊深处的寒意很快又裹挟住了他,他只能冲进了对面的房间。
房间内,陈设仍旧是那样。
不同的是,软榻上躺着的是一位绝色佳人。
初新想不到,平日里威仪自露的朱雀使王之梅化上妆,穿上鲜艳美丽的衣裳,竟然也如此好看。
他不禁想:这些房间内的软榻上究竟躺过些怎样的女人?王之梅又在其中几间屋子里的软榻上逗留过呢?
联想到桌上的两双筷子,他的思绪似在飞翔。
王之梅连看都没有看他,冷冷道:“请坐。”
初新坐下。就坐在几案旁边。
他没有动筷子,他实在已吃得饱了。
“父亲的刀,我已从你身上取走。”王之梅慵懒地在软榻上侧了侧身,道。
“我猜到了,”初新笑道,他醒来时,背上的黑刀已不见,“物归正主,也省得我挂念操心。”
“他将刀交托于你,定然是出于信任,”王之梅似在赞叹,“我父亲肯信任的人并不多,我想他一定告诉你了。”
初新疑惑不解,道:“告诉我什么?”
王之梅忽然压低声音道:“你难道不知道这刀上的秘密?”
初新皱眉,问:“什么秘密?”
王之梅从背后翻找出一样东西。
一柄遍布缺口的黑刀,正是王十托付初新的那把。
她用极惋惜的口吻道:“这柄刀是开启我父亲藏宝之所的钥匙,所以它上面才有这么多缺口。”
初新道:“哦?”
王之梅道:“藏宝之所就在北邙山的东山脚下,地方不算难找,有三棵大槐树的山洞。”
初新若有所思道:“是吗?”
王之梅道:“他虽然赌了许多年,还在外头找了不少女人,可他精明得很,他知道世上唯一靠得住的,就是他积累的财富。”
初新点头道:“他的考虑并非没有道理。”
王之梅将黑刀放到了身前,就放在初新伸手可及的地方。
她媚笑着说:“这刀,我送给你了。”
初新盯着她的眼睛,瞧了很久,叹息道:“你明明很舍不得,为何要给我?”
王之梅温柔地说道:“我并没有舍不得呀,这刀已经是你的了。”
初新摇了摇头,道:“你眼角的余光一直在这柄刀上面,真心诚意送人东西的时候,眼睛最好还是别瞅着那样东西,对方难免会起疑的。”
王之梅的笑变得僵硬。可她还是很快调整好了面容,微笑着道:“你果然不是个用钱财能说动的人。”
初新淡淡道:“也许只是你们开的价码不够高呢?”
王之梅的笑里夹了一丝讽意,道:“你连那份财宝的数目都不曾过问,想来是根本不在意,又怎能开得出合适的价码?”
初新赧然道:“那倒是,失礼了。”
他确实对王十的遗产没有分毫兴趣。
有些男人本就是不热衷于钱财的。
可很少有男人不热衷美色。
王之梅清楚这一点,在多年江湖生涯的历练中,她早已摸清了男人的软肋与七寸,她就像捕猎的狐狸一样,总有办法让兔子乖乖地从三座洞窟里跑出来。
她开始脱衣服。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特意将衣袂扬得很高,她身上的衣服如蝉翼般轻轻褪去,飞入半空,化为清梦。
她身体的曲线比她的脸庞还要诱人,大腿结实而紧致,小腹平坦而光滑,皮肤像是常年浸在牛奶之中。
很快,她身上只剩了两件薄丝绸做成的衣服。
初新的眼睛一直在她身上,她很得意。
没有女人不渴望男人的欣赏。
那些贪婪的、好奇的、充满肉欲的目光,是她们既讨厌又喜欢的。
她们之中的一部分人还喜欢那种被人思慕却无法被人得到的高高在上的感觉。
她的手停下了。她用眼色给了初新一记暗示。
初新静静地望着她,什么动作也没有,只是说了句:“我是个病人。”
她将右手搭在锁骨处:“我也是。”
初新“嗯”了一声,仍然面无表情,就好像在他跟前的并非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而是一尊泥塑。
她笑了:“你确实是个贪心的人。”
初新也笑:“既然能得到更多,我又何必着急呢?”
她只能又褪了一件衣服。
“这样呢?”她问。
初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说:“我总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她不喜欢初新的反应,却还是耐心地问:“在哪里?”
初新嬉皮笑脸地说:“梦里。”
王之梅被逗乐了,道:“想不到你还挺会说话的,这句话就值一件衣裳。”
于是她褪去了身上最后一层防护。
初新的身法极快,他的鼻息已到了她的耳边。
他们的身体都起了些奇异的变化。
“谁若是娶了你,身体一定不会太好,”初新注视着王之梅的脸道,“不仅如此,还很可能倒霉。”
王之梅的手轻盈地游走着,细声细语地呢喃着:“他不仅身子倒了,也快要倒霉了。”
初新皱了皱眉,道:“我会不会像你的夫君那样,也倒霉呢?”
王之梅以食指戳了戳初新的额头:“那就要看你的本事咯。”
初新的头已经埋在了王之梅肩膀,王之梅陷入了梦呓和朦胧。
黑暗的原始森林中,甘泉如瀑布般涌动。
忽然,所有的温热和亲昵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仍未填满的**沟壑和源自心底的不甘。
初新竟已退到了门口。
王之梅根本未察觉到他的离开,她根本想不到一个男人在刚爬上**顶端的时刻,却能全身而退。
初新负疚般笑了笑:“抱歉,我欺骗了你。”
王之梅恨恨道:“你不仅欺骗了我,你还侮辱了我。”
初新叹息道:“我根本什么都没有做。”
王之梅的声音更幽怨:“什么都没有做就是对我最大的侮辱。”
所以有时和女人真的没有道理可讲。
该讲什么?又该怎么讲?
你碰她,她骂你禽兽;你不碰她,她怪你禽兽不如。
女人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初新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我说我见过你,却绝不是在我的梦里。来过我梦中的女人,要么已死了,要么已不知所踪。”
王之梅从软榻上站起,挺着胸脯道:“那是在哪里?”
初新道:“在一个病人的口中听到的。”
王之梅道脸色难看了些:“什么病人?”
初新苦笑道:“一个痨鬼。”
王之梅否认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初新一字字道:“你左肋处有颗痣,三道掌纹都是断开的,锁骨偏下有道伤疤,这些意思你总该懂吧。”
容不得王之梅不懂,这些位置都已被初新碰过、瞧过。
如果不是能让她褪去所有衣衫的人,恐怕也无从得知。
王之梅问:“你早就怀疑,所以才以这种方式验证?”
初新淡淡道:“别忘了,是你自己配合着我验证的。”
王之梅收起了略带仓皇的神色,转而露出了甜甜的笑:“我们确实是结发夫妻,只不过我的**越来越强烈,他的身体却越来越糟糕,根本留不住我。”
初新讥嘲道:“结发之恩,竟然抵不过肉欲快感。”
王之梅换了个站立的姿势,道:“说到底,你不是过来人,你不会懂的,爱情是很复杂的东西,婚姻更加。”
初新淡淡道:“那我宁可不懂。”
山盟海誓终究会被生活的一地鸡毛消磨得无影无踪,平庸终究能胜过伟大的理想主义。
他不是不懂,他只是不认。
“我染上了那种致命的疾病,全靠子先生才压制住病情的发作,他又是个强健的男人,所以......”
“所以”后面的事情,初新已了解,他问:“这么说,子先生虽不能治愈疫疾,却可以缓解病情发作?”
王之梅笑道:“不然我身上怎么会如此干净?”
她的身体确实很干净,洁白得像美玉。
初新也是病患,他的胸膛和后背都已溃烂得不成样子,相比起来,王之梅的话显得可信了许多。
“子先生很欣赏你,我可以告诉你,”王之梅柔声道,“只要你答应为他效力,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包括我。”
初新问:“包括你?”
王之梅点头。
她的姿态更优雅,她的笑更动人。
初新却缓缓退了出去。
“我还不想倒霉。”他说。
第二零九章 琉璃镜碎影空留
他想,王之梅肯定很生气,气得想扒他的皮。
可他不在乎,无论给他几次重来的机会,他还是会这么做。
有些男人是很犯贱的,喜欢跟在屁股后头追女人,当女人主动送到他嘴边的时候,他反倒瞧不上了。
不仅是男人,普通人可能都有这样的毛病。他们会将可得的难易当作价值的最大评判标准,而忽略了价值本身。
所以人在恋爱时,最好用尽全身解数,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又得让对方感受到喜欢,又不能让对方确定自己的喜欢。
因为一旦对方确认,你的可得性就暴露了,你就很难被珍惜了。
深渊似的眼睛仍在长廊尽头的暗处,窒息的感觉涌上初新的心头,令他无所适从。
这次他又该躲进哪间屋子呢?
他听说有些地方的时间过得很慢,古老寓言中有“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怪诞说法。
会不会在这些屋子里闲逛一圈之后,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苍老的人?亦或者外面的世界已过了几天几夜,乃至十年百年?
可想到缠身的疫病,他又无奈地笑了笑。
无论哪种情形,都逃不过死亡的命运。
他朝长廊尽处走去。
长廊尽处没有路,有的是一面磨得极其光滑的铜镜。
铜镜里是他自己。
那股森冷的寒意,是从他自己的眼中散发的。
初新一时无言,怔在原地,难以动弹。
究竟是他凝视着深渊,还是深渊凝视着他?
是否他自己就是深渊本身?
没有回答,镜中人无言。
红袍。
红袍曳地,红色的水墨相连。
如鲜血,如残阳。
两个人。
他们本由同一位母亲孕育,同一日降生。
他们本是镜子外的物同镜子里的影,谁也离不开谁。
一人在诵经。
诵经真的能使人平静?
另一人道:“佛只有在和平时期才能被尊重,被信仰。像你这样的傻瓜并不多,我亲爱的弟弟。”
弟弟回答:“佛是一种向善的力量,只要人类存在,它就该被尊重,被信仰。”
哥哥轻蔑地说:“可惜,事实已经证明,大殿内这些泥塑的金佛已没有多少香客,人们自顾不暇,城内到处是尸体和恐慌,连你也沾染了不安。”
弟弟放下手中经文,抬起头注视着他的兄长:“我最大的不安,是你。”
哥哥冷笑:“我?”
弟弟黯然:“我多么希望你同我是一路的人。”
哥哥仍在笑,可那笑里也有了酸涩:“世上能走同一条路的,又有几人?”
越是难走的路,走的人便越少。
恰好同行,便是莫大的缘分。
弟弟看着自己的兄长,忽然道:“我还是狠不下心杀你。我相信你也一样。”
哥哥道:“我们师出同门,武学天赋与身体素质都相仿,本就很难分出高下。更何况......”
他没有说下去,他觉得接下去的话不该说。
弟弟没有理会“更何况”三个字,道:“所以师尊才将他的红袍交给了另一个不相干的人,希望他能够继承达摩的使命和精神。”
哥哥明知故问道:“达摩的使命和精神是什么?”
弟弟回答:“济世渡人。”
哥哥继续问道:“连自己都不能济,如何济世;连自己都不能渡,如何渡人?”
弟弟沉默。这一轮的机锋,似乎是他打输了。
哥哥并未因此沾沾自喜,他平静地问道:“你打算在这寺中一直坐着,直到瘟疫退散吗?”
弟弟淡淡道:“无为即是有为,有为即是无为。”
哥哥冷冷道:“你错了,无为就是无为,这个世界绝不会因为你干坐着而改变。”
弟弟反诘道:“错的是你,无为绝不是干坐着,而是在等待形势的有利变化而已。”
哥哥摇摇头:“可惜,你的势永远不会变好了。”
弟弟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已在外犯下了累累恶行。我虽竭尽全力压制了红袍杀手的消息,可江湖里的风实在刮得太快。”
哥哥身上的红袍在灯烛中显得更加鲜艳,像是被血浸染。他说:“你当然不可能将消息完全封锁,很快,武林中的正道人士就会纷至沓来,你以前得罪过的恶人当然也不会放过你。”
弟弟掸了掸衣襟上的灰尘,道:“我不怕。”
哥哥大笑:“你当然不怕。你的纯阳无极功实在已到了收放自如的境界,内力源源不绝,同时对付一百个人或许都不成问题。”
弟弟道:“纯阳无极功是只有德行周正的人才能习练的武功,它的力量源自我的内心。”
哥哥嘴角闪过一丝狡黠:“为了习练纯阳无极功,你至今仍保有着处子之身。”
弟弟道:“比丘不近女色,这是修行的训诫,想必你不至于忘得如此快。”
“我当然不会忘,我也知道你不会畏惧,”哥哥的目光仿佛变得稀薄缥缈,他的双眼似乎蒙了一层雾,“可当你面对整个世界的非难和误会时,我仍想瞧瞧你的反应。”
弟弟不解:“此话何意?”
哥哥没有回答兄弟的问题,而是自顾自说道:“要知道,你不仅是你自己,还是这身红袍。”
他的身形开始消散,就好像是曝于春阳下的雪,一些变成水,一些却化作了气。
这是很诡谲的身法,可他的兄弟脸上并无丝毫惊讶,只是紧握着手中的经文。
有时候,他们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人类选择了那身猩红色的长袍,还是那身猩红色的长袍恰巧选择了人类。
圆桌。
相当大的圆桌。
无数生死在这里决定,无数财宝于此汇聚,又由此散开。
庞故端坐于圆桌边,他已逐渐适应手握权柄的生活。
他写信的次数少了很多,似乎对要证明的东西也不再像以往那么执着。
人类天生畏惧高处,可站在高处久了,人的脚也就不会再发抖了。
他和小高刚刚兼并了九龙寨与清风帮,收纳了一大批杀手和死士,挑选出了数名傀儡楼主,又在底下安插了更多的分舵主,用以架空他们的权力。洛阳为数众多的贵族和富商于家中暴毙,这当然也是千金会的手笔,他们的地产和财富由千金会尽数接管,托瘟疫的福,那些死者将永远无人知晓,他们的灵魂会被封印在一方小小的木盒子里,成为发臭的液体和膨胀的尸气。
千金会却正在恢复健康。
可庞故还是有事情需要操心,很多事情。
新近涌现的黑袍会和红袍人究竟从何而来,他还没调查清楚。
消失不久的宝公沙门和青木夫人到底去了哪里,他握有的线索并不多。
尔朱荣会不会卷土重来,再次将千金会扼于岌岌可危的境地,他需要提防。
但这些都不是他考虑最频繁的问题。
该不该打小高的算盘才是他每晚平躺着,想得最多的。
他相信小高也一定在想这个问题,而且会翻来覆去地想,毕竟小高的腰背是健康的。
他们的联盟短暂且不牢固,随时会因为利益的冲突或者长远的考量而瓦解。
流淌在人类血液里的内斗因子总在不该发作时发作。
这绝不是千金会内讧的好时机,庞故清楚这一点,他相信小高也同样认识到了。
所以他们二人暂时都还是安全的。
不过,兵戎相见的一天迟早会来临的,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有人求见。
求见者是九龙寨九位寨主之一,庞故说不出他的名字。
当然也没有必要。
他现在不过是千金会的耳目,庞故的爪牙,不需要有任何名字。
九龙寨主恭敬地弯下腰。
庞故喜欢别人在他面前弯腰,这能让他觉得自己的腰背不好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我托你调查的事,有进展吗?”庞故问。他问话的样子有些僵硬,似乎他的嘴也受到了他腰背的影响。
“黑袍会的总署已找到。”九龙寨主答。
“很好。”庞故的赞叹简洁有力,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就在洛阳,”九龙寨主识相地说了下去,“洛阳的鹿尾巷。”
“哦?”庞故道。
他知道鹿尾巷这个地方,他以前常在这条巷子里杀人。
这条巷子两头窄,中间宽,像极了棺椁,既方便隐藏秘密,又能镇压冤死的魂灵。
他很迷信。杀人越多的人反倒越胆小,常常有许多刽子手突然发疯的。
“瘟疫也是穿黑袍者传开的,我已打探过,”九龙寨主道,“黑袍会为首者号称子先生,他能够医治疫病,却规定被救治者必须染给十个正常人才能见他。”
庞故冷笑道:“怪不得,杀伤力如此强大的疫病,本不该传染得这么厉害的。”
“洛阳周围的城镇纷纷戒严,看来也有病患发现,可根本没有此地严重。”九龙寨主补充道。
“为什么是洛阳?”庞故陷入了沉思。
他陷入沉思不是因为想不到答案,而是因为答案太多,可能性太杂。
“还有,那身红袍,”九龙寨主冒昧打断了庞故的思索,道,“属下亲眼见他......”
“什么?”庞故皱眉。
“属下亲眼见他进了永宁寺。”
第二一零章 小舟从此逝
红袍人为何会去永宁寺?
庞故对此很好奇。
难道他要去杀害永宁寺中那位举国闻名的僧侣?
可他早上路过永宁寺前的时候,还能望见达摩冥思的身影。
难道那时达摩已经死了,红袍人顶替了他的身份,在寺中念经打坐?
庞故越想越觉得有趣。
他知道达摩也曾暗中制约过千金会的行动,与他们作对,无论如何,红袍人走进永宁寺这件事情一定有文章可作。
他问:“此刻,红袍人从永宁寺离开了吗?”
九龙寨主道:“并没有,至少我们没有看见过。”
庞故当即拍案决定:“盯紧永宁寺的情况,随时向我通报。”
他不确定小高是否得知了这则消息。他又吩咐左右道:“也许千金会可以重新开设赌局了,那可是我们的老本行。”
千金会的首脑确实是靠赌局坐大的。
残忍而荒诞的赌局。
市井繁荣之时,大家都活得很体面,起码看起来是如此,可当浪潮过去,哪些人在裸泳,哪些人穿着衣服,才原原本本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西街的三位掌柜自缢,留下一屁股的欠债,待他们的妻儿偿还。妇孺的能力终究有限,不久以后迎接他们的命运,也差不多是自尽,或者卖身为奴为娼。
听闻此讯,敏的脸上也难得地显露出了愁容,当然,她烦心的还不止于此。
她清楚众多店铺和商行纷纷关门的背后,不仅是疫情的原因,还有千金会在暗中操作。
洛阳的江湖势力有卷土重来之势。
不同的是,他们比从前更嚣张跋扈,也更贪得无厌。
人心的沟壑本就很难填满。
一个更加贪婪的组织往往会更强大,更细致,更难对付。
韩大道究竟是怎样染上疫疾的,她实在应该好好问清楚的。
她了解韩大道,韩大道虽然不学无术,身上的小聪明却还是有的,绝不至于不知不觉中染上瘟病。
卖花女所言更是蹊跷,初新为什么会在子先生那里,成为子先生的座上宾?
她想不通。
露白问:“你说初新已成了子先生的座上宾?”
敏点头道:“那女人是这么说的。”
露白若有所思道:“她的消息应该不会出错,她在这方面一向比我优秀得多。”
敏忽然问:“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她?”
露白没有回答,好像有难言的苦衷。
敏没再追问,而是岔开话题道:“子先生也许真的开出了很高的价码,高到他也拒绝不了。”
露白否认道:“他不是这样的人,你应该相信他的。”
敏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道:“任何人都是会变的。”
高岚一直在旁静静听着,他已吃了两碗面,三碟豆腐干,半斤牛肉。
君子往往做得多,说得却很少。
司马笙很早之前就告诉过他,只有善于倾听和懂得缄默的人,才是最可靠的。
朋友的话,他记得很牢。
他也很想让敏觉得自己是个可靠的人。
他开口道:“子先生的名气在北方可能并不那么响亮,可在南边,他是武林说一不二的存在。”
露白问:“他究竟是什么人?”
高岚反问:“你不知道?”
他认为古树的人,总该了解子先生的事迹。
露白摇了摇头。子先生来历之神秘,或许连古树都无从知晓。
高岚道:“南梁有七十三个五百人以上的武林宗派,半数以上的宗派由子先生的属下统领,党羽密布,有七个宗派的幕后主使甚至就是子先生本人。”
敏问:“如此说来,子先生的武功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么?”
高岚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功有多高,没有人见过他的出手。”
露白道:“换句话说,见过他出手的人,都已经死了?”
高岚道:“也许吧。可我又听说,子先生从没出手杀过人。”
敏和露白互相瞧了一眼,似乎都在说:“子先生的这个习惯听起来很耳熟。”
初新在遇到红袍人之前,岂非也是这样的?
红袍人虽然致使众多武林高手殒命,可他本人岂非也是不沾血腥的?
不杀究竟是高尚的行为,还是残酷的遮羞布?
露白顿了顿,分析道:“我听说有些人有精神洁癖,就算再怎么乖戾残暴,都无法忍受自己碰到别人的血。”
敏问:“初新也有这样的精神洁癖?”
露白轻声道:“也许是的。他本身就很难忍受血腥味。”
敏的眼神变得很奇怪:“他会不会也是子先生和红袍人那样的人?”
露白怔住,良久才说道:“你好像从来不会完全信赖一个人,更不必说依靠了。”
敏冷淡地回复道:“我试过,所以我再也不敢这么做。”
高岚笑道:“也许你该尝试去相信,人和人总是不一样的。”他的笑容很快隐没了,因为他发现敏的脸色依旧是冰凉的,冷得可以冻死一头牛。
在她看来,人和人就是一样的,即使是她的朋友,终究是人,会犯人常犯的错误,会有人常有的**。
初新当然不例外。
露白问:“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高岚望着敏,想先听她的意见。
敏一字字道:“去找他。”
这个“他”可能是子先生,也可能是初新,但结果却是一样的。
初新仍在铜镜跟前。
他看着镜中的人,忽然觉得很陌生。
年少时那个稚嫩的孩童,为何脸颊变得瘦削,面色难看得阴沉。
他全身的肌肉紧绷。
因为他在铜镜中看到了除他以外的另一个人,就站在他背后不远的地方。
那人就像在雾里出现,身着黑色长袍,墨汁淋漓,卷到地上,缓缓流动。
初新惊诧得不敢发出声响,连动也不敢动。
那一定是子先生!
初新怕自己稍稍动弹,子先生就会找见自己的破绽。
子先生身上散发的杀气,竟让整条长廊变得阴森可怖。
初新虽不能轻举妄动,但他已做好拼命的准备。
他只有这条命。幸好他也还有这条命。
他是个将死之人,只要他能够杀死子先生,他的死就将有价值。
他随时可以为此而死。
“你来了?”那人低低地说。
“我以为你根本就是神话中的人物,是黑袍会虚构的传奇,想不到你真的存在。”初新苦笑道。
他没有放松警惕,只要子先生有动作,他一定会拔他的剑。
“这是你的猜测?”那人问道。
“是的,能让四象使这样的高手心甘情愿地效力,这种人本就是接近神话式的人物。”初新道。
“他们效力于我,只不过是屈从于了一种力量。”那人说道。
“什么力量?”初新问道。
“权力。”
对世间所有男人最管用的春药就是权力,甚至对女人也是。
“他们屈从于你,只不过是因为你的权力?”初新问。
“不然呢?”
“像他们那样的人,难道也会因为权力而折腰?”初新不太懂。
顾长生、王之梅并没有如元欢那般的野心,初新看得出来,他们都是爱好很简单的人。
“你对于权力的了解太少,”那人的声音在雾里显得缥缈无依,“就算他们不能为权力所制,他们的家人呢?他们的朋友呢?”
初新沉默。
一个人是高手,并不意味着和他相关的人也都是高手。
一个人能不被权力束缚,并不意味着和他相关的人都无法被权力束缚。
“从此刻起,你也将为黑袍效力。”那人的嗓音变得狡黠而沙哑,似乎在提出一个无法抗拒的要求。
初新有很不好的预感,可他还是反问道:“凭什么?”
“你的父亲在南梁朝中为官,姓初,名冰,字子夏,每天辰时上朝,午时返京城家中,一日四餐饭,”黑袍人越说越响,干哑着喉咙道,“还需要我多说些什么吗?”
初新的四肢已冰凉。
他们知道自己父亲的身份,要置他于死地简直易如反掌。
初新此刻似乎已没有选择。
他无奈地笑了笑,道:“我不过是个快死的人,你们就算要利用我,也绝对利用不久的。”
黑袍的人阴恻恻地笑道:“放心,你不会死的。”
初新望着镜中的黑影,道:“你能治我的病?”
黑影没有说任何话,只是缓缓地融入了雾中。
铜镜里又只剩下了初新一个人。
此刻,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完全湿透,他的双脚发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他终究还是从地上立起。
长廊幽暗,他的内心也彷徨无依。
他的剑还在腰际,古法锻造,青黄相间。
剑还是那柄剑,可他呢?
刚才他还可以拔剑,可现在那柄剑却重逾千斤,连握都握不住。
他已失去了斗志和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