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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小小少     洛阳春风客txt下载     洛阳春风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八一章 乞我虚堂自在眠

    初新离开了一家酒馆。

    他在某处房顶待了一晚,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他脸上时,他全身几乎已因四处奔袭的凉风僵硬得像具尸体。

    不久之后,他岂非也将变成一具尸体?

    古往今来,又有谁能逃脱这样的命运?

    想到这,他好受多了。

    昨夜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从酒馆出来以后他赶去过三居士最后出现的地方,除了破碎的屋瓦、干涸的血迹和一块几乎毁损的飞檐之外,再无其他东西能够证明他们的遭遇和去向。

    那血是谁的呢?

    是亦风留下的?

    不像,初新否决了这一猜测,亦风的轻功实在妙绝,并不似会受伤的那一类人。

    是三居士留下的吗?

    初新挠挠头,又觉得不是。三人的袖袍功夫独步江湖,兄弟联手更是罕有匹敌,要伤到他们当然也不是易事。

    他沐浴着熹微晨光,漫步于洛阳街头。

    受疫病影响,街道格外安静。

    木盒又多了不少,城里的死人增加的速度很快。

    三国时期,洛阳就曾经发生过一场瘟疫,几乎到了十室九空的地步。

    初新长叹一声,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想找点东西吃,可举目四顾,又断绝了这样的想法。

    迎面有人走来。

    舒不诚。

    正当初新还在疑怪谁敢于此非常时期出门冒险时,舒不诚已向他打了声招呼。

    初新问道:“不诚兄敢出门?”

    舒不诚笑:“你能出门,我为什么不能?”

    初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身体红肿发痒的地方,苦笑道:“我有病。”

    舒不诚用左手拍着初新的肩膀,道:“谁没有呢?”

    他是个痨鬼,很快又佝偻起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次他用的是右手。

    他对此很注意,他的敏感让初新心里也有一丝发酸。

    两碟油焖笋尖,两盘酱蹄膀,两勺豆,酒坛子里倒出来的两碗酒。

    与舒不诚吃饭,任何东西都得是双份的。

    “你不能和我共用一个碟子,一个盘子,一个碗,”他颇为无奈地讲道,“就连这张桌子,或许都该劈成两段。”说着说着,他好像泄了气,颓唐地靠在椅背上。

    初新不愿让他难受,举起酒碗,道:“我这一生还没吃过如此丰盛别致的早餐。”

    舒不诚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似乎也更健谈了点:“虽然半个月之前就听说过你的事情,你的剑和你的剑法都很特别,却很遗憾从没有机会坐在一块吃个饭,聊几句天。”

    “不诚兄过奖了。”初新咽下了口中的笋尖。笋尖很嫩,仿佛就是初春细雨之中生长的。可现在却已经是孟夏。

    “这笋是一个月前在东郊挖的。”舒不诚笑道。

    “一个月前?”初新有些惊讶,他知道笋是很难保鲜的。江南初春的笋一定要现挖现吃。

    “贮藏并不难,用那种缸,底下铺一层细沙,倒些水,”舒不诚指了指院中大大小小的缸,兴致勃勃地说道,“然后把新挖的笋笋尖朝上放好,继续铺细沙、倒水,到笋尖的没过。这样的笋能保鲜两个月。”

    初新叹道:“想不到这碟油焖笋尖背后有那么多门道和心血。”

    “生活就是这样的,看似简单,其实得付出很多的心力和情感才能过好。”舒不诚替初新又倒了一碗酒。

    初新有些怅然。他发现自己对待生活的态度远没有那么认真积极,倒更似满不在乎,像坐在一艘没有帆的船上,任水波将自己推到哪里。

    也许只有当生命如风中残烛时,人才会珍惜流逝的分分秒秒。

    “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真好。”初新忽然开口道。

    “那或许只因为我这身恼人的毛病让我不得不思考要做什么,该做什么。”舒不诚笑答。

    “我剩下的时日或许也不多了,可我还是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初新颇懊恼地说。

    “做正确的事情,做让你觉得开心的事情,”舒不诚道,“你吃这碗油焖笋尖的时候,是否感到开心呢?”

    初新点了点头。油焖笋尖不仅填了他的肚子,味道也确实不赖,似乎比一家酒馆烧的还要好些,尤其现在酒馆已不供应春笋这样的时鲜。

    “既然开心,不妨多吃点,这就是你该做的事情。”舒不诚笑道。

    酒是女酒,是上等好酒,这种好酒竟随随便便地在角落摆了十几坛,彰显着主人的家境有多么殷实。初新有些好奇:“你喜欢喝酒?”

    “以前很喜欢,得了痨病以后便喝得少了,”舒不诚苦笑道,“否则会死得很快的。”

    “这我倒是不赞同,”初新猛灌下一碗酒,道,“换作我,我还是要喝,不仅要喝,还要喝得痛快,醉上三天三夜。”

    “那可能在第二天的晚上,你已经是个死人了。”舒不诚笑着摇摇头,调侃道。

    “做个醉鬼有什么不好,醉鬼也许比风流鬼还要快活。”

    初新没有瞎说,他素来觉得忘记是一件很管用却又很难的事情,酒却能帮人轻易办到。

    可他并没有想到,在他因酒丧失意识时,他的身体也同样抵制着遗忘。

    有些记忆不光印刻在心里,还深深溶进了一个人的骨髓和身体。

    舒不诚没有继续同他争论这个问题,每个人对于生死都有不同的看法,他们都不是那种热衷于驳倒相异观点的人。

    “洛阳陷入这种危局,实在是让人意料不到,我虽然并不关心时事,可河阴之变与疫病的影响的确已到了无一可幸免的地步,”舒不诚叹道,“能躲在清闲的地方吃上一碗安生饭都算是享受,走在街上的更多反倒是有病之人。”

    初新沉吟了片刻,还是问道:“不诚兄真的不曾在鹿尾巷里见过任何穿黑袍的人?”

    舒不诚顿了顿,缓缓道:“见过,上次不讲,是我骗了你。”

    “为什么?”

    “因为我的妻子。”舒不诚苍白的脸上泛着青黄的怒意。

    “你的妻子?”

    “她染上了那种病,听旁人教唆,披上了黑袍,”舒不诚隐瞒着自己声音里怪异的起伏,可还是有沙哑隐约的嘶吼出卖了他,“我虽然不怎么相信,可目前来看,只有这个办法能救她。”

    初新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何舒不诚会隐瞒。

    看来他知道黑袍众人在鹿尾巷的集会中做了些什么。自己的妻子在自家屋子旁边的巷子里和其他男人狂欢,确实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舒不诚此刻却告诉了初新,这让初新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只能讪讪地说了句“抱歉”。

    “她是个个性很强的人,就像匹烈马,我健康时就已驯服不了,你不必道歉,”舒不诚诚恳地说道,“她一直嫌弃我软弱,在外面沾花惹草,得了那种病也是活该。”

    “可你还是爱她的,否则不会忍这种气。”初新叹道。

    更爱的人是否更容易受伤,伤口更深?

    “或许这也算我的一种报复,可能也是我唯一报复她的方式了。”舒不诚闷头喝下了一口酒,酒刺激了他的肺,他又开始不停地咳嗽。

    初新迟疑良久,终于还是问道:“子先生真的能医治这种毛病?”

    舒不诚眼神有些恍惚,心不在焉地答道:“她说可以。”

    这个“她”,大概就是舒不诚的妻子,初新猜测,他本想识相地闭上嘴,却仍追问道:“她人在哪里?”

    舒不诚目光呆滞,半晌,道:“也许此刻就在子先生的卧榻之上。”

    初新怔了怔,失笑道:“不诚兄在开玩笑吧,子先生难道不怕染上这种怪病?”

    他很快意识到舒不诚没在同自己逗趣。

    舒不诚的语气变得恶毒凌厉:“他是个百病不侵的恶鬼,据说他的血液甚至连风铃草的剧毒也能解。”

    初新心中一惊。他发现子先生的这一特征像极了他认识的一个人。

    河阴神医许伯纯。

    “子先生的高矮胖瘦呢?有没有人曾经见过他?”初新急切地问道。

    舒不诚冷哼道:“也许只有那些可怜的女人同幸运儿见过,子先生是个很谨慎的人。”

    其实这个问题无论如何回答,初新都将认定许伯纯的嫌疑。

    许伯纯是个侏儒,他不让太多人见到他的身型和真容,只因侏儒实在太容易辨识了。

    如果整个洛阳城有一个人能够治好这样的恶疾,那个人除了许伯纯,还可能是谁呢?

    更不必说,许伯纯有散布疫病的动机。他一直想要医治好万名病人,这是在某次闲谈中初新了解到的。

    “不诚兄,真的没有其他线索了吗?”初新并未跟舒不诚提起自己对许伯纯的怀疑。

    “只有一点,我不能确定,”舒不诚竖起了一根手指,“我曾经在一处地方见到过一个女人,披着黑袍,很像我的妻子。”

    “什么地方?”

    “在东街到青阳门那一段。”舒不诚道。

    初新记得那一条街道,街尾放了为数众多的盛放死人的木盒,街道旁边还有一间收容室,里面住着的都是群等待死亡的人。

第一八二章 揽月吟风不摘星

    初新是一个人去收容病患的屋子的。

    他再三要求舒不诚同去,舒不诚都拒绝了。

    “你明明很想她,对吗?”初新问。

    “想,但想和想见却是两码事。”舒不诚说。

    “两码事?”初新不懂,当他想念一个人的时候,他可以翻过十座高山,跨越十条大江去见那个人。

    “我想她,可她对不起我,”舒不诚无奈地说道,“我们中间有一百步的距离,我的想念让我走完了九十九步,剩下的一步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再走的。”

    “为什么?”

    “因为那一步得留给我所剩无几的自尊心。”舒不诚苦笑。

    这种感受,只有被爱捉弄得遍体鳞伤的人才能体会。

    更可悲的是,还有些人跨越了最后的那一步,交出了自尊,却还是换不到真心。

    木门摇摇欲坠,守卫昏昏若睡,同之前初见时无异。门口的树木恣意生长,婆娑的树影在初新脚下晃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本该是万物蓬勃的时节,洛阳却一片死寂。

    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他身体的反应已越来越强烈,偶尔难受起来时,胸膛像爬满了一千只蚂蚁,小腹内似有烈焰在烧灼。昨晚喝西北风的时候,初新已经狠下心咬下了自己十个指头的指甲,以免睡着以后克制不住挠破皮肤。

    他大概可以确定自己已成了新的病患。

    他早就抱定了最坏的打算,所以此番确认并未影响他的心情,倒是让他轻松了很多。

    死亡的恐惧之一是突如其来,对于某些人而言,若能预知死期,死亡带来的慌乱将会小得多。

    他告诉守卫,自己是个病患,守卫不仅没有阻拦他,还特意朝后退了两三步,留出安全的距离。在她们看来,除了疯子和傻子,没有正常人会主动进到里面。

    木门一推便开了,屋子里暗无天日,还有一股令人作呕的发霉味道。

    初新捂住了鼻子,缩着脚步往前探,很快,脚尖就莽撞地撞到了什么东西上面。

    他俯下身子去察看。

    他觉得自己不如不看。

    地上是一具几乎不成人形的躯体,衣衫残破,残破的衣衫缝隙间露出的皮肤都是渗着血、流着脓的。他的头发干枯杂乱,几束发丝粘在了一块儿,积着油腻。裸露的头皮能暴露更多的讯息,凹陷的脑壳将他的脸挤压成了诡异的模样,眼球从他的眼眶里弹出。

    可初新偏偏认得他。

    他有个很明显的特征:胡子极长,而且扎了两个辫子。

    躺在地上的这个死人竟然是摘星居士。

    “摘星居士并没有得病。”初新自言自语道。

    他继续往前走去。

    屋子很大,有很多隔间,每一间都有痛苦无力的呻吟声。

    这里的人没有得到照顾,而是被抛弃,在等死。

    初新路过一个隔间,便会仔细地观察其中每个人的样貌,对照舒不诚对他妻子的描述。

    当打开门,隔间里几十双疲惫的眼睛便会敏锐地盯住他,仿佛是地狱的欢迎仪式。

    才看了三个隔间,他已有些不忍再看下去。

    病人们的眼睛只在门开时闪烁片刻,其余时间便绝望地向上翻着。

    这群了无生气、几近寂灭的人如何在鹿尾巷生龙活虎地宴饮狂欢?

    他们连爬出屋子都办不到。

    三个隔间的人在他看来已没有任何区别,不过是还活着的群鬼而已。

    第四个隔间比较窄小,只有六个人。

    当他打开第四个隔间时,他的惊讶却完全不亚于脚尖触到摘星居士的尸体。

    他发现脚边斜倚着一个人,穿着宽大袖袍的衣服,喘着粗气,满脸血污。

    这个人的胡子只扎了一个辫子。

    “逐日前辈?”初新惊呼道。

    逐日艰难地抬了抬眼皮,似在确认声音的来源与身份。

    初新慌忙将逐日居士的身子摆正,刚想和他搭话时,初新却发现了一件令他毛骨悚然的事情。

    他猛然想起自己在进门时没有得到任何病患的瞩目。

    他们就好像被某种默契牵绊了一样,竟无一人看他一眼。

    当一个表演者太入戏以后,他的表演反倒会变得不自然。

    “七月”向后一横,登时就撞上了三个人的鼻子,向左一扫,又有个人的脸颊上多了道红印,往后一托,剑柄就戳中了另一人的穴道,戳麻了那人的左手。

    他们倒下,却又用极快的速度空翻而起,身手敏捷利落。

    “你们倒有点穿黑袍的样子。”初新笑道。

    他们身上没有穿黑袍,穿的是破烂不堪的衣服,初新话里的意思,懂的人自然懂。

    这五人又开始了行动。一人向初新直直撞来,一人抄起板凳朝初新砸去,一人封住了初新向左的去路,一人封住了初新向右的去路,最后一人则高高跃起,五指成爪,朝初新的天灵盖攻来。

    除了钻进地底下,初新好像只有后退一条路可选。

    初新在后退,他退得并不快,不是因为身后有逐日居士,而是由于要招架这五个人的攻势并不轻松,他没有余力给他的腿。

    他忽然找到了破绽。

    这五个人就连露出破绽也是那样的默契。

    可那毕竟是破绽,初新没来得及思考,已刺出五剑。

    左右两个人的小腿中剑,扑通跪倒在地。

    板凳被劈断,向初新撞来的那人被轻轻一拨偏离了方向,脑袋和墙壁较了较高低。

    至于自上而下攻来的五指,中指最上面的指节直接被削去。

    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初新收剑回鞘。

    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后背上却挨了重重一击,他难以阻遏向前扑倒的势头,整个人砸在了房间里的一张床上,木板被他压得稀碎。

    他缓过神来发现,逐日居士竟缓步朝自己走来。

    “前辈难道和他们是一路人?”他苦笑。他嘴角已挂着鲜血。子午谷三居士的袖袍功夫确实到了化软为硬的神奇地步。

    “你说的是哪个前辈?”“逐日”说话了。

    初新此时才发现,这个人根本不是逐日,而是摘星。脸上的血污能遮盖面庞,辫子的个数能够改变,声音不加训练却是很难更易的。

    初新轻啐了一口,冷冷道:“阁下的人品的确不足以担当逐日之名。”

    摘星冷笑道:“已经受了很重的内伤,劝你少说几句话。”

    初新咳着血,却还是朗声大笑起来,反问:“内伤?”他唇齿间皆是血腥味,显然内伤极重,血已堵满喉头,可他这样一装模作样,摘星的步子反倒慢了下来。

    “怎么走得这么慢呢?”初新讥讽道,“难不成我受了那么重的内伤以后还能对你构成威胁?”

    摘星一脸森然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在怕什么?

    无非也是怕初新耍阴谋诡计罢了。

    他长于此道,所以潜意识里认为别人也该是如此。

    其实初新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他虚弱得已经连剑都不太握得住了。

    “你的两位师兄都是因你而死,是吗?”初新还有一张嘴。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他的嘴里好像总是能蹦跶出一些让人扫兴懊恼的话语。

    摘星揪住了躺在地上的某个人的衣襟,轻轻松松地提起了还在呻吟痛苦的躯体,随手朝初新掷来。初新没有躲闪,也没有伸手阻挡,仿佛在迎接这一次试探。

    他知道摘星上钩了。

    摘星若是直接冲向他,他拔剑的动作比摘星迟缓,内伤严重,必死无疑,可摘星如果以这种谨慎的方式打探初新的虚实,初新反倒得到了机会。

    三者的视线于此刻重叠,初新看不见摘星,摘星也同样看不见初新。

    初新已闪电般起身,拔剑。

    没有人能形容他拔剑的速度,没有人能夸饰“七月”出鞘的力量,这柄青铜剑之上仿佛寄宿了诸天神魔的祝福和诅咒。

    当初新重新出现在摘星的眼中时,摘星的袖袍已来不及挥动。

    他的右臂连同长长的袖管一同离开了他的身体,落在地上,发出梅花般的声响。

    他的长胡子绑起的辫子也因这一刀而零散,说实话,如果摘星、揽月、逐日三人解散胡子上的辫子,不发出任何声音,外人根本很难分辨他们谁是谁。

    摘星重重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他的伤口涌出鲜血。

    初新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静默地离开了这间屋室。

    昨天夜里,他们师兄弟三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初新不愿去深究,因为他明白那发生的事情绝不会好。他不想听悲伤的故事。

    世间悲伤的事已够多了。

    屋子里重归黑暗寂静,有脚步声响起,格外刺耳。

    摘星的血已止住。

    每个出生入死的江湖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止血方法,也许是敷药,也许是点穴。

    他很疲惫,看起来很显老。

    他忽然说道:“我没能杀死他。”

    黑暗中有人回答:“我知道。”

    摘星继续道:“他是个很难缠的对手。”

    黑暗里的声音:“所以我才会让你来杀他。”

    摘星苦笑:“想不到你竟如此看得起我。”

    黑暗中有讥诮的笑意:“不,我是打算借他的手把你除掉,因为你这个人实在不值得你开出的价码。”

    摘星感到惊恐。

    他发现自己身陷黑暗之中。

    黑暗无边无际,没有尽头。

第一八三章 苍山如海残阳血

    小姜在练劈砍。

    他手里握的是木剑,木剑是初新制成的,用一柄菜刀削的。

    掰着手指数了数,他练习劈砍已有五天。

    五天里,除了敏稍稍点拨了一二,他没有学到任何新的招式,而对于劈砍,他自认为已掌握得差不多了。颇感无聊的他坐在屋顶,不想下楼干活,也不愿再重复千篇一律的剑招。

    他头一次体验到生命的空虚和难耐,他不知道日后他还将经历很多次这样的时光,次数是掰着手指头脚趾头都数不过来的。

    初新已五天没有出现。

    洛阳城少一个人,多一个人,本没有太多区别,可对于一家酒馆的众人而言却不同。

    敏虽然照旧翻着账本,从不施舍半点担忧的表情,可偶尔也会朝门口望一眼。她心里明白,这次和以往不同,初新离开便不会回来。

    他的脾气向来是这样犟,对面子是如此看重,也决不肯让同伴冒风险。

    露白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差,原本如水的目光中,已掺杂了不健康的黑色与消沉。

    她不愿接受初新不见的事实。有时一觉醒来,她会觉得初新大概还在房顶挨冷风。

    她常常觉得这个人总是惹自己生气,就该被风吹,最好能吹成人干,可到底是舍不得。望向酒馆的西南角落时,也老是因无人而失落惆怅。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这种情感是什么。

    因疫病死去的人越来越多,活着的人心惶惶,再无胆大者冒死出门。店铺关门的关门,开着的不过是寄希望于一两个匆忙的过客。

    敏已没有盈利的念头,她开着门不过是想透透气,放点阳光进来。

    在这人人自危的节点,门口斜斜照射的日光比黄金还要珍贵,它意味着明亮、温暖、希望。

    “你说,他现在在干嘛?”露白忽然问道。她单手支在桌台上,托着腮,漫不经心地望着地上交界的光影,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等死。”敏本想逗逗露白,可她的幽默感实在太过奇怪,笑话也很蹩脚。

    露白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毛病真的没有任何办法治吗?”

    敏低垂着眼眉,几次举起笔,又放下,道:“如果有,外面就不会有那么多具尸体。”

    “总有人活下来的吧,有些命特别硬的人,身体底子不错的。”露白急了,跺了下脚。

    敏的答案简单干脆:“如果有,全洛阳早就传遍了。”

    患病等于死亡,这是后世对这一疾病的认知,极少有人幸免。

    话题很快终止,露白和敏重归沉默。

    门口的光影被搅乱了,露白的目光闪动,却又黯淡下去。

    敏素来对初新归来一事不抱希望,可仍难得地抬头瞧了瞧来者。

    来人有很多,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可惜这么多人里,并没有人佩青铜剑,身后别着菜刀和另一把奇形怪状的黑刀。

    来人落座,自成一桌,敏缓缓走过去,淡淡问:“吃些什么?”

    有人抬头,惊奇地看着她,不知是被她的美貌吸引,还是着迷于她无所谓的冰冷态度。

    有个声音说:“来十坛烈酒,切十斤牛肉。”

    敏有些疑怪,因为他们只有九个人,十对于九而言,不是个很好分的数字。不过她并没有过多考虑这些,有生意做有钱赚的时刻,她向来不会放过。

    酒来了,放了九只碗;牛肉也来了,装在九个盘子里。这两样东西的储备在一家酒馆内向来很充足。

    “再拿一只碗,一个盘子,一双筷子,把盘里的牛肉匀一匀,放进新的那个盘子里。”九个人里的一个人说道。

    很奇怪,九个人的身型样貌都不同,说起话来却都是一个腔调,连嗓音都极相仿。

    敏立刻照做了。

    她虽然总是摆着一副冷脸,但客人的要求她却会尽力满足,这是她待客的道理。

    露白跟进了厨房,凑到敏耳边说:“这九个人你认识吗?”

    敏道:“是客人。”

    她永远是那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好像天塌下来都与自己无关。

    露白只能继续道:“祁连山有个九龙寨,九龙寨中有九位寨主,那九位寨主皆是武功高强,身手了得,而且常年共同生活,早已心意相通,遇敌时一旦联手,江湖中罕有匹敌。”

    九龙寨的威名,敏在江南时就有所耳闻。九位寨主年轻时曾经率众勤王,抵御北方部落的叛乱,在一处深谷里以寡敌众,击退了叛军五次野蛮的进攻。

    他们受到了天子的嘉奖,九龙寨也成为了武林和庙堂纷纷敬仰的地方,九龙寨主稍稍退出了江湖人的视线。

    当一样东西被抬到高处时,若无法保持神秘,便难以再被众人簇拥。

    敏道:“你是说,他们便是九龙寨的九位寨主?”

    露白点了点头:“除了九龙寨,我想不出其他可能。”

    “他们已经很久没露面过了,更何况,”敏沉吟道,“洛阳已经封城多日了,不是吗?”

    露白道:“九龙寨主要进到城里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凭借他们的声望或钱财,他们可以通过城门大大方方地进来;钩索功夫和轻功扎实的他们,也可以在夜里避开城守的视线,翻过城墙到里面来;九位寨主都是内陆难得的泅水高手,他们还能潜到水里,通过水道混入城内。

    “那他们又是来做什么的呢?”敏想不通,洛阳城内疫病横行,里头的人巴不得走得越远越好,为何还会有人不顾后果来到这里呢?

    “不知道。”露白摇摇头。

    可她觉得,这个原因大概率和第十只碗,第十个盘子,第十双筷子有关。

    那第十个人究竟是谁?

    门口又有人来了。

    这次来的仍然不是一个人,是六个人,六个风度翩翩的男人。

    带头的是个俊美少年,当然不是说其他五人不够俊美,而是因为为首那人光芒实在太过耀眼。

    他的衣裳是纯白的,好像不曾洗过,却一尘不染,亮得似能照出倒影。敏猜测少年也许有很多套这种款式的新衣服,一套只穿三四天就会扔,因为她已看见少年腰间配挂的玉。

    古语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人们热爱玉器,这种热爱甚至远远超过金银。金银虽昂贵,不免庸俗,玉器却是珍贵,且还能保有典雅和温润。

    谦谦君子,温其如玉,武林世家的子弟,往往身怀绝艺,又相貌堂堂,气度不凡,最著名的当属“荆襄六君子”。

    后世,“荆襄九郡”之名盛行,其实从未见于正史,史籍中只有“荆州八郡”的称谓。荆州一直是扼守长江下游入口的大门,由于地广力强,物产丰饶,出于战略考虑,荆州辖区被一再削减,然而世家大族仍具有极强的号召力和影响力。

    “银吴杨,金高唐,玉司马”,是荆襄一带五个赫赫有名的家族的概括。

    司马笙于六君子中排名第一,是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一件事。他武功第一,才学第一,相貌第一,人品第一,不论读什么书,学哪门子武功,他好像都能做得很好。

    司马笙这么样随随便便地走进门来,随随便便地拱了拱手,酒馆内的人便不禁为之动容,连敏也难得地多看了他一眼。

    他们点的菜价格并不昂贵,有几样甚至可算是浪客和农人果腹充饥的廉价食物,但是没有人会质疑他们的品味,因为他们代表和象征的就是品味。

    唯一不协调的是,他们要了七只碗,七个盘子,七双筷子。

    又多了一个人?

    敏和露白互相瞧了对方一眼,试探着彼此的疑惑是否有所不同。

    六君子在等待的那个人,会不会就是九龙寨主要等的人?

    没有人知道。

    酒馆又有了新的来客:三个人来的,五个人来的,十二个人来的......人数有不同,单双也无规律,只有一点是相同的:桌上摆放的餐具永远比桌边坐着的人多一份。

    大家仿佛都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原本死寂的空气忽然变得热闹了,只不过这热闹拴在一根弦上,一旦有脚步声传来,弦就会断,热闹就会化作不和谐的惊惧。

    敏的笔一直在圈画写,她的耳朵则忙着听各桌的谈话。

    整齐划一的语调,平淡如水,却又蕴含着深厚的丹田气,一听便知是九龙寨一桌;温文尔雅、谈吐不凡,司马笙正旁征博引,向友人诉说着洛阳疫病的波及范围和深广影响;隔壁一边劝酒一边有铁石相击声的,好像是“铁脚”拐子李,他喝得并不多,很慢,虽在劝酒,他的同伴也喝得小心翼翼。

    他们的神经都紧绷着,好像都竭力保持着头脑的清醒。

    人只有在要杀人,或者将要被杀时,才格外需要理智,格外看重头脑的清醒。

    生死向来是容不得马虎的。

    黄昏,已是黄昏。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司马笙温柔的声音变得急躁,拐子李那条铁脚敲击地面的频次变高,九龙寨诸人停止了言语。

    红袍。

    一身破碎的红袍映着鲜红的夕阳,那人像全身在滴血。

    “很好,你们很守信。”他说。

第一八四章 流星白羽腰间插

    没有人说话。

    酒馆内的所有人都看着那身红袍,就像是被夕阳余晖浸润的魔力摄住了魂魄。

    良久,红袍人道:“你们有些人是想为同伴复仇,有些人是想替武林除害,缘何看见我却愣住了?”

    “当然是在等你吃完桌上的牛肉,喝完我们为你准备的送终酒,再同你慢慢算账。”九龙寨一桌有个声音说。他们九个人说话的语调嗓音很像,嘴唇动作又细微,根本分不清开口者是谁。

    红袍人继续用那种古老陈旧的嗓音说道:“这里不适合交手,你们可以派人和我到外面车轮战。”

    “江湖规矩,一对一,余下的人待在酒馆内,绝不会偷看你的招式。”司马笙起身朗声说道。

    他是世家公子,司马家在荆襄颇有名望,身为“六君子”之首,他自然不肯占人便宜。

    “一对一太慢了,你们不妨两三个人一起来,我也好节省一些时间。”红袍人冷冷道。

    “口气不小。”“铁脚”拐子李喝道。他说话的时候习惯把他的铁拐往地上敲击,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动。

    “所以李家的铁拐子要第一个迎战?”红袍人讥笑道。

    拐子李忿忿地跺了跺那条还没瘸的脚。

    司马笙仍立于桌前,道:“阁下的本领我们虽未领教,却早有耳闻,如龙九、熊哭这等高手尽皆死于你手下,连轻功绝顶的再冬都不能逃出你的掌心。”

    红袍人神情诡异,道:“他们都不是死在我手中的。”

    司马笙惊愕着,停顿了片刻,座中有人问:“你说他们都不是你杀的?”

    问话的是九龙寨主之一,如果将他们九人视作一人,他们的声音将变得极易辨识。

    “都不是。”红袍人说。

    酒馆内的诸人面面相觑。他们的情报中都显示,龙九、熊哭、再冬等名家都是被一名身披红袍的神秘人杀死的。

    “是你将我们约至此地,安排决斗的?”司马笙问。

    “是我。”

    大家更不懂了。既然红袍人自称杀人的不是他,为何还要将这么多武林高手纠集于此?

    “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红袍人笑了起来。他瞧见众人脸上迷茫无措的表情,总是觉得好笑。

    当然,角落里有两个人的反应让他觉得很奇怪,他不记得自己有邀请过这么样两个人。其中一个人上身坐得很直,喝酒的时候总是双手恭恭敬敬地捧杯,另一人则斜靠在墙边,不喝酒,老是抚摸着自己的剑,用一种触碰女人身体的暧昧方式。

    司马笙代表其他人点了点头。他很享受这种居于首位,代表众人的崇高感觉。

    “杀了我,或者被我杀死,你就会明白的。”红袍人盯住了司马笙的眼睛,司马笙手臂上起了一层疙瘩,不由握住了拳头。

    以生死为赌注的局,难免让人胆战心惊,无论是经历过多少变故的江湖人,在上赌桌前手都会发抖。

    “听说你是个君子,你敢一个人同我交手吗?”红袍人问。

    司马笙没有回答。

    这是个很聪明的举动,此刻最好的回答就是不回答。

    “你是个机灵的人,我想你肯定明白,龙九、熊哭无法应对的敌手,你同样也对付不了,所以我已把台阶放在你们面前。”红袍人缓缓退到了酒馆外。

    残阳如炙,地面上除了金黄,还似有升腾的火焰。

    有三个人站了起来,走到了一家酒馆外面,他们分别来自不同的酒桌。

    司马笙坐了下来,拐子李斜着眼睛在喝酒,他们是绝不会做出头鸟的,因为他们已有的东西太多了,声名、期望、家室、荣辱,每一样都不容他们冒险。

    红袍人转过身,在前面带路。他根本不像会回头的样子,根本不屑于提防来自背后的偷袭和冷箭。

    他们逐渐隐没于夕阳的影子里,藏匿至洛阳的某条街巷中。

    酒馆里的人依然喝着酒,不愿去过问其他桌的情况,他们的思绪凝结于对出门三人的胜负输赢的猜测中。

    出奇的安静。

    有时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当热闹到一定程度开始降温以后,场面便会不受控制地来到冰点,而到了冰点以后,人们反而缄默了,就好像丧失了语言能力,开口就会死去一般。

    露白凑到敏耳边轻轻问道:“这样的生意,你也敢做吗?”

    “只要是生意,我都做。”敏舒了舒眉头,垂眼看着账本。

    “这账本里究竟有什么东西,为什么你好像一天到晚都在研究?”露白问出了这个想问很久的问题。

    “重要的不是这本账本,而是看账本这件事情。”敏说的话露白听不懂,也不会有多少人明白。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红袍人重新出现在了酒馆门口,他的身上仍然像滴满鲜血,不断地向下渗淌。

    “他们都死了?”酒馆内有惊讶的疑问声,因为那三个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红袍人竖起两根手指:“两个死了,一个还活着。”

    谁都没有问死者是谁,也没有谁在意活下来的幸运儿,当红袍人安然无恙地回到酒馆门口的那一刻,那三个人在其余看客眼中已毫无价值,生与死已无区别可言。

    他们只是很好奇,为什么会有如此奇怪的事情:要么三个全死,要么三个全活,怎么会两个死了,一个还活着?

    “你居然也会有慈悲之心?”说话的是六君子之一的高岚。襄阳高家素以富贵闻名,家中族老信佛,乐善好施,高岚自幼受到熏陶,胸中怀有一颗佛心。

    “你错了,我早说过,人都不是我杀的。”红袍人淡淡道。

    “你耍我们?”高岚拍案而起,怒吼道。

    “我听说襄阳高家富贵气派,族人多贵胄,风流雅量,令尊更是个中翘楚,怎么你如此沉不住气?”红袍人叹息道。

    高岚闭上了嘴,可身子依旧挺立着。他腰间的长剑是索敌性命的利器,只要他摆出准备拔剑的姿势,任何人都将忌惮他。

    红袍人偏偏一丝胆怯的意思都没有,继续道:“古有铸剑大师数十名,宝剑利器百余把,各随剑术名家。人有寿数,就算是内功练得收放自如,也顶多活上两百岁,往事如烟,昔日名剑沉埋,只余下若干把,祖传孙,父遗子,流星就是这样的一把剑。”

    高岚的瞳孔收缩,因为他的剑名字便唤做“流星”,由他年迈的父亲新赠于他,除了高家族人,鲜有外人知晓。

    红袍人是谁?为什么能知道这些武林秘辛?

    “这么样一把宝剑,我不忍看到它的主人夭亡,你还年轻,”红袍人继续道,“趁还有命,离开这里,不会有人笑话你。”

    高岚已提剑走至红袍人跟前:“不必,我若逃跑,便辱没了高家,辱没了这把剑,我一生之中都将羞愧,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受。”

    剑客的剑和尊严,向来是比生命还要高贵的。

    “挑两个人同你一起出来吧。”红袍人以一种怪异的方式笑了笑,转身而出,根本不给高岚说话的机会。

    高岚望向自己的五位君子朋友,却发现他们都低着头,一声不吭。

    高岚有些失望,可他并没有因此破口大骂,甚至连一句怒语都没有。他受过良好的教养。

    他的父亲很早以前就告诉过他,江湖中的君子大多言过其实。

    他依然将司马笙等人看作朋友,所以他不会抱怨半句,哪怕孤身面对红袍人,也是他自己选择的,而且是最合乎江湖规则的。

    座中有两人起身,站到了高岚身旁。

    一人是个其貌不扬的驼子,另一人是个清秀颀长的儒生。

    “多谢二位,高岚请问两位高姓大名。”高岚说。他很感念这两个人在危急关头同他站在一起的恩情,此刻,他们素昧平生,高岚却已将他们看作朋友。

    驼子摆了摆手,道:“熊哭是我的好友。”儒生同样只是笑笑:“龙九曾和我谈论过历代的书法名家,习练过某些罕见的字帖。”他们都不愿让高岚知道自己的名字。

    他们知道,他们要面对的敌人前所未有的强大,任何一个细微的分心举动都有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包括说出自己的名字和记住他人的名字。

    他们跟在红袍人身后,离开了酒馆。

    太阳刚刚落山,黑暗淹没了酒馆内躁动不安的人群,淹没了敏那双寒冷的眼睛,同样淹没了露白的心。

    白昼结束,初新仍没有现身。

    红袍人停在一处窄巷子里,转过身,面对着高岚等人。

    “这里不错。”他说。

    高岚往前走了两步,问:“你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红袍人没有睬他,而是自顾自道:“这种巷子真是像极了天然的坟墓。”

    高岚终于无法忍受。

    他拔出了腰际的剑,那柄神兵“流星”。

    之所以叫“流星”,是因为它剑身的光芒耀眼夺目,在用剑高手掌中,速度能达到恐怖的境地。

    “流星”出鞘时,月亮都会黯然失色。

    它的铸剑师姓名已不可考,但因高岚祖辈的侠名,“流星”已成为江湖中的“侠之剑”。

    流星的尾巴朝着高岚,流星划过的方向,正是红袍人。

第一八五章 窄巷为坟剑作引

    流星的光芒只有一刹,却有人说流星的亮白色接近永恒。

    生命不是永恒的,死亡才是。

    “流星”出鞘,就意味着某些生命的消逝,就意味着时间静止,过去的欢愉和辛酸都再无瓜葛联系。

    这柄剑真的很快,尤其在高岚手中。

    他自幼便看着父亲腰间的“流星”长大,当“流星”成为他的佩剑以后,他连洗澡睡觉时都会怀抱着。

    某种意义上说,“流星”同他的关系比和他缠绵过的女人还要亲密。

    “流星”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所以他不是在驾驭剑,也不能说剑在驾驭他。

    剑和他是相生相伴的。这本是相当高的境界。

    儒生手中的折扇轻点,封住了红袍人的侧后方,驼子则以鬼魅般的身法出现在了红袍人两股之间,使出的是一些下三滥的阴损功夫。

    对于他这样丑陋卑微、不受尊重的人而言,能够让敌人丧失抵抗能力的功夫就是好功夫,不必好看,更别提花哨。

    他们出手早于高岚,本是先行,奈何“流星”后发先至,剑气已直逼红袍人咽喉。

    “真快!”红袍人赞叹道。

    他赞叹的是高岚的出手。他认为武林年轻一辈中,用剑能到这种地步的绝不会超过十个人。

    但还是不够快。

    红袍人的手指竟然捏住了“流星”的剑身,那一刻,高岚感觉到,自己与剑的联系被悄无声息地切断了。

    如果说他的剑是一条毒蛇,红袍人捏住的就仿佛是蛇的七寸。

    那真是不可思议的体验:明明剑还在以极快的速度向前突刺,他的手却好像被红袍人引动,伸向了一个完全错误的方向。

    高手相争时,一丝一毫的错误都意味着死亡。

    酒馆内点起了蜡烛。

    蜡烛毕竟不像阳光那样充沛而无私,火光晃动,每个人脸上都像被阴影与闪烁的光芒分割开来,每个人的表情看似都有些古怪。

    露白听说,心怀鬼胎的人往往会有很古怪的表情。

    “下一轮,哪三个人呢?”“铁脚”拐子李问道。

    六君子一桌里有个愠怒的声音道:“胜负还没有揭晓,你便咒他们死吗?”

    拐子李冷冷地朝六君子中剩下的五人扫了一眼,道:“我与高岚小友并无仇怨过节,随口一问便惹得你如此过激的反应,究竟是谁想咒他们死?”

    愠怒的声音反诘道:“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这瘸腿的安的什么心!你来洛阳绝不是为了替朋友报仇,而是为了千金会的那批财宝,为了扩张你在河洛一带的势力。”

    司马笙朝说话者说了一句:“唐觞,切莫多语。”

    有些晚了,唐觞的话似乎已触怒了拐子李的神经,他破口大骂道:“难道你们这群沽名钓誉的衣冠禽兽是真心想来替武林除害?要我说,当今江湖最大的祸害就是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隔壁桌有人起哄道:“听说唐觞手上功夫不怎么样,床上功夫倒是了得,换女人如转蟠螭灯。”

    蟠螭灯,后世又称仙音烛、转鹭灯、走马灯,灯内点上蜡烛,热力产生气流,令轮轴转动,轮轴上有剪纸,柱光投射剪影,图案便不停转动。

    唐觞的脸在烛火映照中已变得通红,阴影在起伏,他向起哄声的方向喝斥道:“是谁在造谣?”

    拐子李阴阳怪气地挖苦道:“造不造谣可当然只有你自己明白,若是假的,清者自清,若是真的,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你又何必那么生气?”

    有人吹了声口哨。

    哄笑声仿佛疫病,开始肆无忌惮地在酒馆内传播。

    司马笙起身开始打圆场:“诸位,今日我们齐聚于此,是为了替友人复仇,替江湖除恶,何必为了一些小事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呢?当务之急该是......”

    他没有说完要说的话。他被出离愤怒的唐觞打断了:“小事?事关名节,你管这叫小事?”

    司马笙瞪了唐觞一眼。他说话时最讨厌别人打断,他虽有耐性不发作,却还是难免积攒怒火。他这一瞪的意思,就是唐觞不该再出语打断他的任何发言。

    唐觞好像偏偏不领情,不依不饶道:“西城三姑娘那次,你也有份吧。”

    他的话说得一点儿也不直白,一点儿也不隐晦,酒馆内的哄笑声里已带着些许惊异。

    对司马笙的惊异。

    司马笙的脸色已变得铁青。

    露白凑到敏耳边轻语:“六君子的关系看起来并没有传闻中那样好。”

    敏点了点头。从刚才高岚出门时剩下五人的反应里,敏就断定了这一点。不过她并未考虑得太多,她目前在意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如何将酒馆内这群麻烦的人请出去,请到外面去就行,以免等下他们交起手来,店被砸得一塌糊涂。

    在她眼中,某些人的性命显然是没有一家酒馆的桌椅金贵的。

    司马笙终于缓和了脸色,拱手对拐子李道:“前辈,我等多有得罪。”

    他坐下的动作很快,似乎多站片刻都是煎熬和折磨,但他到底没有同唐觞撕破脸,因为他是六君子之首,站得更高,想得更远,他知道有些事情不足为外人道,适合私底下解决。

    敏朝露白看了一眼,目光中的意思是:司马笙会是个可怕的对手。

    唐觞冷哼了一声,也坐了下来。他的拳头又一次打在了棉花上,虽然心中燃烧着对司马笙的熊熊妒火,司马笙却总能以这种不动如山的方式化解他的刁难。

    他自己也明白,有些话再说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司马公子雅量,今日我等只聊红袍,不提私事,大家都在一条船上,该同舟共济,不该互生嫌隙。”九龙寨一桌有人说道。

    座中有质疑声:“九龙寨除了寨主,上下五百好汉,素来共同进退,朝野闻名,昔年平叛,五百人皆受天子嘉奖,为何今日却只有九位寨主以贵躯犯险?”

    “事关重大,洛阳又在戒严,只好我们九个亲自跑一趟了。”九龙寨一桌回答。

    “怕只怕来了九个替死鬼,九位寨主领着余下的四百九十一人还在城内各处搜寻千金会珍宝的踪迹。”

    九龙寨一桌中突然有一人坐在椅子上斜斜飞出,快如鬼魅。那人的椅子像长了腿脚,驮着他瞬间来到邻桌,邻桌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揪住了某个人的衣服,伸出手,前前后后扇了三十记耳光。

    当这一切动作完成后,他又坐在椅子上原路回到了九龙寨的酒桌边上,从容地倒了杯酒,夹了口菜。酒桌中有人在说话:“这一手功夫,够不够让你相信?”声音沙哑,飘忽不定,完全分辨不出是不是刚才出手的那个人。

    邻桌那个脸被打肿的人弯起自己那张变形的嘴,谄笑道:“九龙寨主的武功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他竭力装作诚恳镇定,可他的手却在不住地颤抖,因为他发现自己刚才是如此接近死亡。

    当一个人在你脸上打了三十个巴掌你却毫无还手之力的时候,相信我,他要割断你的咽喉一定也轻而易举。

    “既然有这身本领,为何不出战迎敌?”拐子李挖苦道。

    后天残疾的人,脾气和性子总要比一般人烈得多,因为他们总是会认为,上天对他们不公,然后会肆无忌惮地将这种失衡的情绪带给周围的人。

    “因为我们没有必胜的把握。”九龙寨一桌的声音传来。

    众人沉默。

    红袍人是一个毫无底细的对手,没人知道他的出身来历和师承,没人仔细看过他那身红袍下面生长着的是怎样的身躯和面容。唯一为人所知的,是那些死于他手的武林人士的姓名。

    可叫人惶恐的是,连他们的死法死相都只有一个模糊的描述。

    伤口有剑伤、刀伤、钩子伤,甚至还有较量气劲留下的内伤,红袍人好像能够杂耍各种奇怪的武器,使用稀奇古怪的招式。

    高岚此刻却已了解着这种恐惧的真相。

    可了解不意味着能摆脱。

    在恐惧中,他的剑——那道流星般的光芒——刺进了儒生的胸膛,儒生的折扇本已点在红袍人的后颈,却鬼使神差地落到了驼子的额头。

    驼子下三滥的招数来不及施展,脑浆已喷涌而出,溅到了高岚料子华贵的衣服上。

    儒生紧盯着高岚的剑,缓缓地瘫软坠落,驼子则更干脆,直挺挺地扑在地上。

    窄巷果然成了坟墓。

    高岚握着“流星”,良久无言。

    红袍人道:“现在想必你已经能够理解我说过的话了。”

    高岚答:“是。”

    他已明白,红袍人所言“不曾杀人”确实属实,之所以拒绝单挑,也是为了借刀杀人。

    可他想不通,这样大费周章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问红袍人。

    窄巷里有血腥味,红袍人浸没在鲜血的气息里,一言不发。

    高岚怒不可遏,挺剑冲向红袍人。

    他在嘶吼,很用力地嘶吼着,他不能忍受自己被人捉弄,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认定的朋友以这样一种方式死去。

    忽然,有道红色的身影落在他跟前,用一柄样式古旧青铜剑架住了他的“流星”。

第一八六章 病来心静一无思

    古老的猩红色,年轻的力量。

    高岚感受着那柄青铜剑散发的力量,如风般无拘无束,又如磐石般坚定不移。

    在这个时代,谁还会用如此复古的剑?

    高岚听说洛阳新来一名江南的剑客,使的是一柄青铜剑,初到便破解了千面人犯下的无头案,粉碎了杀手联盟残狼的阴谋,甚至和千金会的陨落也有干系。

    是他吗?他为什么又会披挂一身一模一样的红袍?

    他就好像是红袍人在水中的倒影,当然,换种说法就是,红袍人就好像他在水中的倒影。

    不知为何,高岚收回了手上的劲力,剑如流星般回到剑鞘。

    让他惊讶的是,在他收回劲力的一刻,青铜剑上的剑气也无影无踪。

    他此刻忽然意识到自己同眼前人的差距绝不仅咫尺而已。

    红袍人似乎看了那柄青铜剑一眼,在阴影中的嘴唇开合,发出了低沉的语言:“是你。”

    手持青铜剑的人回答:“是我。你想不到?”

    红袍人压低了帽兜,加深了脸上覆盖着的黑影,道:“想不到。”

    “你自然更想不到,我会身披红袍出现在你面前。”

    “确实,”红袍人说,“我将他安置在一个很隐秘的地方,一个正常人都不愿意去的地方。”

    “那地方可怕极了,别说正常人,就算是疯子,可能也未必愿意去的。”握青铜剑的男人叹息道。

    “你是如何找见他的?”红袍人问。他问得很诚恳,因为他确实想不到原因,这是他无法解答的问题。

    “因为我是非去不可的那种人。”握青铜剑的人声音里闪过一丝悲哀,但被他很快很好地掩饰掉了。他似乎并没有因此苦恼,他只在乎那些可贵的过去和记忆——除了剑,他唯一能紧抓的东西,它们将随着他生命的寂灭而消逝。

    “你居然是个病患。”红袍人略带感慨地说。

    “巧吗?世上很多事情就是如此巧合,”握青铜剑的男人淡淡道,“可将这些巧合一丝一毫拆开来,你又会发现一件无法更改的事情。”

    红袍人不想问这个问题,因为他不想被对手牵动节奏,可他实在想知道答案。他到底还是问道:“什么事情?”

    “错误的事情是不长久的,就算没有我这个人,就算你杀了老头子,就算疫病没有发生,你还是会被世界上的某个人所阻止。”握青铜剑的人微笑着,仿佛这是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起码他是这么坚定地认为的。

    高岚在旁,满是愕然地听着两人的对话。他听不懂多少,他只觉得同样的红袍,却能使这两个人散发出截然不同的气息,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忽然,他听到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你是高岚,对吗?”握青铜剑的人问。

    高岚点了点头。

    “你没有杀过人?”

    高岚摇头否认。他杀过人,他自认为杀的全都是恶人,直至今日此刻,他的剑刺入儒生胸膛。他说:“我虽然杀过人,可我的剑锋从来没有指向过朋友。”

    “所以你有愧,你恨他,你想毁灭他。”

    “是。”高岚承认。刚才的一击他确实倾尽了全力。

    “若是如此,就正中他的下怀了。”握青铜剑的人冷静地说道。

    高岚不懂,这句话本就不会有多少人懂。

    红袍人淡淡回复:“你已知道了。”

    握青铜剑的人不予理睬,仍在和高岚说话。他说:“罪业本空由心造,心若亡时罪亦无。无心便无法造罪,纵然有罪,也是无心之罪。”

    高岚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他的双拳捏得也并没有那么用力了,可他的胸膛内还是有火在烧,整条巷道仿佛被鲜血染红,滴着腥臭的液体。

    与自己和解向来是很难的。

    “别让愤怒吞噬了自己。”

    高岚思索着这句话的含义,他的双眼仍紧盯着窄巷中这两个穿红袍的人。

    浸泡世界的红色好像在消退崩坏,重新显出原本的模样。他不知道,是他自己发红的双眼已逐渐恢复了正常。

    握青铜剑的人好像松了一口气,缓缓道:“你是个君子,真正的君子,所以我想拜托你做一件事情。”

    高岚道:“但说无妨。”

    “一家酒馆此刻一定很危险,我想拜托你帮我照顾好我的几位朋友,这里就交给我吧。”

    握青铜剑的人怕高岚为难迟疑,好像还想再说些什么,高岚却已点头:“我会尽力的。”

    他这样的人要交朋友实在太容易,他也太容易为朋友奉献一切,就算他的朋友并没有为他付出同等的热情和努力,他也会在心里说服自己:他们有苦衷而已。

    高岚已走出了窄巷,他明白自己肩上扛着更重要的责任,他和这个手握青铜剑的古怪男人是第一次碰见,可他却已完全信任对方。

    “他这样的年轻人,太容易吃亏了。”红袍人说。他嘶哑低沉的言语之中夹杂着惋惜的语气。

    “有他这样的年轻人,江湖才能永远年轻。”握青铜剑的人眼中却闪动着光芒。他了解勇敢、信任、友情的珍贵,了解高岚这样的人是多么可爱。

    “你们好像是第一次遇到,为何你敢相信他,他敢相信你?”红袍人问。

    握青铜剑的人笑了笑:“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这道理大概你不懂。”

    沮丧颓废的人,吸引到的往往还是沮丧颓废的人;乐观积极的人,吸引到的往往也同样是乐观积极的人。

    容易信任别人的人,往往也容易被人信任。

    “我的确不懂,或许世上除我以外,再没有这样的人。”红袍人自嘲着笑道,笑到后来,竟似在哭。

    “就算有,也很少,很难遇到。”

    “你懂?”红袍人问。

    握青铜剑者微微点了点头。

    “不,你不懂,你不会明白我的痛苦。”红袍人开始歇斯底里,一拳朝身侧砸去,墙面竟然被砸出一个洞来。

    握青铜剑者不为所动,他依旧保持着那种独有的镇定:“我是个快要死的人,我何必骗你?”

    红袍人像婴儿停止了哭闹般突然缄默,他似乎也回到了原始那种平静冷淡的状态,问道:“你是来替他做说客的?”

    握青铜剑者颔首道:“老头子深知这是不可能的,但他还是拜托我,让我来阻止你。”

    红袍人问:“他的人呢?”

    握青铜剑者不语,指了指天,指了指地,指了指红袍人,指了指自己。

    红袍人的脚边竟多了一块泪迹。

    握青铜剑者长叹道:“他对你有深厚的期望和感情,所以才在对决中一招分神,败于你手;你虽然恨他,却对他有恻隐之心,才不忍杀他,将他丢在那间满是病患的屋子里自生自灭。大概这便是因果。”

    “什么因?什么果?”红袍人问。

    “人的情感**是因,你的失败是果。”

    红袍人的瞳孔在帽兜的阴影里急剧收缩,旋即又恢复正常,他确信他的对手不曾察觉,因为有一双夜眼的人并不多。

    “你是我的手下败将。”红袍人说。

    “是,可凡事从来没有绝对。”

    输赢胜负,有时并没有那么遥远。

    强未必压弱,弱可以吞强,决定二者的可能仅仅是心境的微妙变化,或者是信心和勇气的有无而已。

    夜晚毕竟才刚刚降临。天上已有点点星亮。

    一家酒馆在一时的吵闹以后再次安静下来。撕破脸皮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可带来的后果却是难以设想的。

    有些人不慕名利、不拘小节,也许并不会因为别人揭短而生气,有些人视颜面尊严为性命,戳其痛处如同触龙之逆鳞。

    还有些人,他们不能活在阳光底下。

    扯这种人身上的遮羞布时,你必须得再三斟酌,谨慎而小心,一旦他们因你的言语**示众,他们一定会竭尽报复之能事,笑里藏刀,袖中隐剑,直到将你摧毁为止。

    鸦雀无声。

    酒馆里的人都在默默盘算着等待所付出的成本,猜测高岚等人活着回来的概率。

    角落里却有不小的声响,有人大口嚼着肉,啜饮着酒,连拿放酒杯都能惊扰他人的神经。

    “你们俩可真吵。”拐子李嘴碎道。

    角落里坐着的,一个上身僵硬扭曲,背着三把剑,喝酒夹菜都得两手并用,另一个则除了动筷子碰碗,手都不离开他的剑。

    敏总觉得自己在某个人的描述里听闻过这两个人,可来酒馆中和她交谈过的人实在太多,怎么也想不起是谁。

    露白轻轻发出了一声惊呼,她屏住呼吸,凑到敏耳边道:“千金会,庞故,小高。”

    敏这才记起,初新曾提起过这么样两个奇怪的剑客。

    小高收起了端详剑时那种暧昧的目光,转头对拐子李道:“铁脚难道还要镶金?”

    拐子李怔住。他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也许不懂是装出来的,可他的好奇却无法伪装。

    他好奇这两个人的身份。

    “这话是什么意思?”拐子李冷冷道。

    “字面上的意思。”小高突然起身,来到拐子李身前。

    拐子李刚想问什么的时候,青光一闪,他那条还没来得及残废的腿就和他的身体永远分离了。

    他甚至没能仔细观察小高嘴角那抹诡异的笑。

第一八七章 始共春风容易别

    “好剑。”庞故饮下一杯酒,并没有去看小高的剑,可赞叹声分明是从他嘴里发出的。

    他很少饮酒,喝的往往是水,可自他成为千金会的楼主以后,他必须要喝几杯,否则夜里便很难入睡,握剑的手也总会发抖。

    他还没习惯这样的生活。

    “削铁如泥,确实是好剑。”小高说。

    然而他削下的不过是一条肉腿罢了。

    拐子李惨叫起来。

    这声惨叫来得太晚,像是憋了很久,所以也格外响。

    露白捂起了耳朵,敏在皱眉。

    “有些人的主意万万不能打,连想都不要去想,不然就会缺条胳膊少条腿。”小高冷笑道,顺势一脚将拐子李的铁拐踢倒,拐子李失去平衡,栽在地上。

    他那张桌子边上连同他一共坐了七个人,其余六人已出手。

    可当他们运行真气时,真气却像手中的沙粒一样,越抓越少,到最后,连一口都提不起来了。

    “有毒。”有人反应过来。

    “何时下的毒?为什么我瞧不出?”

    “酒里?不像。”

    敏的酒里从不放除酒以外的东西,洛阳的酒客们都知道。

    小高笑了,拍拍手,门外有人走了进来。

    露白又吸了口凉气。

    来人是她在醉仙楼碰见过的杨二娘,号称“毒蝎子”的女人。

    一场大雾以后,漠北一个村庄的三百七十二个人微笑着死在雪地之中。

    这场大雾是杨二娘的杰作。

    她要下毒,往往防不胜防。

    敏催动了掌心的真力,小腹便疼痛难忍,真力随即散去。

    原来酒馆内的人不知不觉中皆已中毒,不论喝不喝酒。

    而小高和庞故当然早已服下解药,所以才能安然无恙。

    “这种毒很稀有,因为配方里的两样东西极为罕见,二娘,这毒叫什么名字来着?”小高盯着拐子李恐惧的眼睛,一字字道。

    “春风,我管这种毒叫做春风,闻片刻无事,可时间久了,毒便会聚在筋脉之中,三日方解。”杨二娘媚笑着道。

    她好像不论什么情况都是这样一副男人爱怜女人反胃的表情。

    “春风,”小高仰头闭眼,似在品味酒馆内冷静下来的空气,“无色无味,无声无息,却拥有催发绿芽的神奇能力,好名字,很搭的名字。”

    一点儿也不搭,敏在心里说。

    她和露白此刻竟莫名其妙地成了待宰的羔羊,理智如她,也想不到好办法脱身。

    “阁下和穿红袍的家伙是一伙儿的?”司马笙问道。他自知真力无处可寻,绝非小高对手,尝试着用言语拖延。

    “他?”小高大笑,“我虽然不认识他,可今日所获,却全倚仗他。”

    酒馆内诸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如果不是他约诸位来此,我们又怎么能相遇?”小高解释道。

    确实不能,如果不是红袍人约战各路江湖好手,他们绝不会冒着染病的风险,忍受赶路的劳累来到洛阳。

    “大多数人,我相信都是足够精明的,哪怕被红袍人害死的是你的亲爹,人死了就是死了,犯不着为了报仇冒性命的危险,”小高继续缓缓说道,“来这里一定得有个更好的理由,更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没有人说话。他们都在听。连一向将自己视作人群中心的司马笙也沉默了。

    “你们肯定知道,在河阴发生了一场惨剧,一场两千人殒命的屠杀,”小高边说边走,走到了九龙寨一桌边上,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膀,像专门在同他讲话一样,“这场屠杀不仅是为了除掉皇族中反对尔朱荣的成员,也是为了清算洛阳的江湖势力,尤其是河洛地区的千金会。”

    这种事情很少有人清楚,可此刻坐在一家酒馆里的人们却一定了解,一定能懂,因为他们都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能混到受人尊敬的地步,头脑要灵光,人脉要广。

    所以小高认为,他们一定清楚。

    他通过几张改变颜色的脸判断出,他的猜测是正确的。

    他说了下去:“千金会虽然遭受重创,化整为零,可他们多年累积的财富尔朱荣却是一时半会儿绝不可能找到的,聪明的人一定想得到,那些财富应该还在洛阳的某些角落里藏匿着。”

    当人急着逃命时,他想携带的东西里,钱财大概只会占一小部分。

    危急时刻带上大量的金银不仅累赘,还容易引起居心叵测者的觊觎。到那时,不但金银不保,性命或许也要丢掉。

    最好的办法是,挖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坑,将钱财埋在里面,等风波过去,再让它们重见天日。

    这正是千金会余下众人处理钱财时沿用的办法。包括小高和庞故,也都在秘密的角落埋下了巨额的珍宝。

    “无论谁得到其中一支财富,都将拥有雄厚的资金,足够支持他完成世人做梦也无法想象的事业,”小高捏了捏他手中的肩膀,眼神却瞥向了司马笙,“任何男人都无法抵挡建功立业的诱惑,君子也好,小人也好,都不行。”

    这一瞥自然别有深意,司马笙玩味着小高眼神中的话语,没有点头承认,也没有摇头否认。

    他就是这么样一个人,不管什么事发生,他都比一般人淡定很多。

    “所以这群有兴趣又有能力的人就这样来到洛阳,想要借此机会,打打千金会的主意,或许你们考虑过红袍人有多厉害,或许没有,但我想你们一定认为自己起码还有从这里脱身的办法。”小高没有给任何人任何开口的机会,他的逻辑层层递进,不容置喙。

    当然,旁人也不敢插嘴,失去真力的练武者顶多只能和三个普通人掐掐架,打个两败俱伤,又怎能威胁小高这样的人物。

    “可惜,我早就探知到了你们的动向,提早让二娘在此布下春风之毒,先出去的那六个人当然不会中这样的毒,因为他们是真心实意来此为龙九、再冬复仇的,而你们这群剩下来的人就不一定了,”小高忽然冷笑,“见识了红袍人的手段,想必你们之中不少人已经盘算起如何遁走了,尤其这个拄铁拐的,腿脚不利索的人,自然更担心跑不快。”

    拐子李面色煞白,他的伤口已经流了太多血,失去真力的他也无法点上腿上的穴道来止血。

    血如泉涌。

    小高没有顾及这些,他又用那种很暧昧的眼神盯住了自己的剑,好像他的剑上蕴含着三千世界的美景。

    “你究竟想做什么?”

    终于有人开口打断了小高。打断他的人是司马笙。

    司马笙高大的身躯于灯影里,显得苍白呆板,他问话时也再无六君子之首独有的傲气,却似温柔的搅扰。

    “如各位所了解的那样,千金会正是用人之际,我们虽然足够有钱,却缺乏各式各样的能人。”小高微笑。

    “你想让我们加入千金会?”司马笙问。

    “正有此意。”小高道。

    司马笙沉默,这件事他并不能轻易表态,他在江湖中的声名威望限制了他的行为。

    “我......我加入。”拐子李挣扎着举起了手,他的声音已变得像空穴中吹来的风。

    没等小高回答,一言不发的庞故突然起身,僵硬着身子走到拐子李跟前,用一种诡异的姿势,以诡异的速度拔出了背上的两把剑,割断了拐子李的喉咙。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重新坐回到位置上,喝酒,吃菜。

    酒馆内的众人已紧张得不敢言语。

    “我这位朋友的脾气实在是不好,”小高假惺惺地叹了口气,“铁脚前辈这样的人,就算没有腿,也总还是有些用处的。”

    被小高捏住肩膀的那个人连大气也不敢再出。

    小高满意地笑了,他又一次体会到主宰他人生死的愉快感觉,看着原本不可一世的豪杰好汉露出怯容,对于他来说竟是种享受。

    “好了,我想诸位不必浪费时间了,愿意的人便举起自己的手,”小高跳到了一张酒桌上,以居高临下的姿态道,“我只说这么一次,希望你们慎重考虑。”

    有人迫不及待地举起了手。

    第二个,第三个......

    九龙寨的九位寨主终于都举手了,六君子里剩下五位也陆续同意。

    小高在拍手,不知是在庆贺这场胜利,还是在称赞他们的明智。

    酒馆外飘进了十余名穿灰袍子的人。

    他们施展的轻功古怪,在外人看来,他们的脚好像都没有沾地。

    更古怪的是,他们颧骨处的那块肉都被削去了,切口平整,一定是很利的刀剑,很快的出手造成的。

    “跟着他们走,他们会把你们带到该去的地方。”小高发号施令道。

    每个灰袍人都领着一桌人走了。剩下了一个,没有领走任何人。

    小高的眼中有怒意,他讨厌多余的东西,就像剑招一样,出剑杀人,绝不拖泥带水。他喜欢做到刚刚好的地步,不多不少。他刚刚想开口斥骂的时候,庞故却说话了。

    “是我叫他来的。”

    小高疑问:“为什么?”

    庞故指了指柜台处的露白,道:“把她领走。”

    小高暧昧的眼神瞧向了露白,露白被瞧得有些发毛,她真想把那双眼珠子抠出来,喂狗吃。

    灰袍人已朝她走来。

第一八八章 铜雀春深锁二乔

    一个脸被削去一块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长得很和善的。

    小高手下的灰袍人好像都长成了一个样子,因为他们的脸都被某柄极快极锐的刀剑削去了颧骨。

    小高存心要区别开自己和元雍,所以他在接管元雍手下的灰袍人时,用他的剑留下了印痕。

    只不过这印痕不仅是**的痛感,还是留于心口的阴影。

    他们当然没法把痛苦施还于小高,只能施加给别的人。

    露白显然就是很好的对象。

    所以灰袍人的每一步都沾染着煞气。

    露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她的四肢正在变得冰冷,她也中了春风之毒。

    “为什么要带她走?我记得你对女人素来没有太多兴趣。”小高问。

    “确实没有,你知道我是做不了那种事情的,”庞故指了指自己背上的第三把剑,面色痛苦地说,“女人坐到我的腿上,我只有忍受煎熬。做那种事情的话,身子很难对称协调,我的脊背会断的。”

    “有时候我觉得,你活着不如死了算了,一了百了。”小高啧声道。

    “有时候我也这么觉得。”庞故淡淡地回答。

    “那我便想不通,为什么你要带她走了。”小高说。

    “因为她是古树的人。”庞故说。

    “青木楼?”小高显得很惊讶。

    “不光如此,她还是青木楼主要找的那个人。”庞故笑了起来。

    他大概不是经常笑,所以他笑得很难看。

    露白听见这句话以后,却再也笑不出来了,就算弯一弯嘴,也是断断做不到。

    “有这种事?”小高兴趣陡增。他喜欢有价值的人和物,于他有用,他就会利用。

    他显然在露白身上瞧出了极高的价值。

    灰袍人越走越近,就好像小高和庞故的魔爪一般,伸展,笼罩。

    “这酒馆里的东西,你们要拿走,起码得问过我。”

    敏已握剑横于中间。

    她的剑和她的人一样,秀气而英挺。

    小高笑了:“你刚才好像一直在酒馆里。”

    “是。”

    “所以你当然也中了春风的毒。”

    “是。”

    “难道你有解毒的法子?”

    “没有。”

    敏当然没有,她是酒馆的女主人,不是药房,也不是医馆,她不懂得如何用毒,也不懂如何解毒。

    “你有信心单凭剑术击败我们?”小高又问。

    “没有。”

    敏已经见识过小高和庞故的剑,她实在连半点取胜的把握也没有。

    小高有些不耐烦:“灰袍,把那个女人带过来。”

    灰袍人张开双臂,姿势诡异地朝敏扑来,像极了一只灰色的蝙蝠。

    他的身法快极了,原本就不远的距离瞬间就被缩近至咫尺之间。

    他已轻易闯过了敏的剑围,来到了露白身边。留给敏的,只是一道灰色的影子。

    蝙蝠为了飞行,在漫长的岁月里失去了手臂,化作翅膀。

    灰袍人好像也因失去了某些部分,变得轻盈迅捷。

    是他颧骨处的那块肉,还是他无主的心?

    灰袍人干枯的手触到肩颈肌肤的一刻,露白忍不住惊声尖叫起来,她的反应不算慢,右手食指中指急打灰袍人胸口要穴,可让她更加绝望的是,她指尖触碰到的,好像永远是那身灰袍而已。

    灰袍人仿佛是孤魂野鬼,除了他的脑袋是确切的,他的身体躯干似乎都只是一团雾气罢了。

    他的脸上有个洞。里面装满了黑暗和空虚。他在用奇怪的表情诉说自己的怨愤。

    露白不禁想,他在披上灰袍,效命于元雍小高之流前是什么样的人?

    这些好像都已不要紧了,现在他们好像都是一个模样的,做着差不多的事情,散播着相似的恐惧。

    敏的长剑斩向灰袍人的手臂。她看见了灰袍人的手,只要有手,就有手臂,手臂就能成为他的弱点。

    可这只枯瘦的手并没有看起来那般虚弱,只是轻轻的一拉拽,露白就挡在了灰袍人身前。

    敏这一剑自然也砍不下去了。

    “后退。”灰袍人说话了,他的嗓音低沉,喉咙嗡嗡作响,似乎爬满蚊蝇。

    这是他自己的声音,还是小高和庞故的声音?

    抑或是千金会的声音?

    敏感受得到,初新口中那个业已被尔朱荣重创而残破的组织,竟似还有极恐怖的影响力。

    敏在后退。

    她的双腿已不再由她随意支配,她的心跳得比平时快得多,理智在一点点流失。

    她很害怕这样的状态。

    早在三年前,她就下定决心,做个绝对理性的人,不会再让冲动的情感占半点上风。

    可人毕竟是人。

    她的剑尖已悬凝在半空中,因为迟疑和犹豫。

    忽然,她发现自己和露白灰袍人的距离并未拉远,反而缩近了。

    她的身体在后退,敏自己知道。

    可灰袍人与露白不但没有远离,反倒到了她面前,露白甚至朝着剑尖撞来。

    灰袍人阴沉的脸也变了颜色,他的手仍然拖拽着露白,可敏已瞧出,灰袍人并不想靠近自己。

    露白正以一种危险的方式寻求脱身的机会,为此,她不惜用胸膛迎上敏的长剑。

    如果灰袍人不松手,长剑在贯穿露白的胸口时,必将顺势扎入灰袍人的身体。

    鬼绝不会害怕,因为鬼没有实体,是人类的想象。灰袍人不是鬼,是活生生的人。

    他在害怕。

    敏稳住了阵脚,挺剑刺去。

    假如灰袍人紧抓住露白不放,假如露白胆怯,朝后退去,这一剑都将落空。

    可灰袍人好像怕极了,露白好像胆大极了。灰袍人枯瘦如竹的手松开了,露白擦身经过宝剑的剑锋。

    长剑并没有停下,敏已经算准了力度和方位。这一剑绝不会停下。

    灰袍人身体的某处在发冷,又好像有温热的东西汩汩流出。

    他明白自己生命中的所有美好和不幸,都将于此刻终结。

    他在想什么?

    以他的身手,为何甘于披上灰袍,成为游魂般的傀儡?

    那件灰袍软趴趴地摔在地上,灰袍人的身体有一部分裸露着。

    他实在太瘦了,身体变形得不成样子,不似人形,所以露白的点穴手对他没有分毫的用处。

    小高不笑了,他觉得事情不再如他想的那样简单了。

    简单的事情虽然少些乐趣,起码不会失控。

    庞故出言道:“这两个女人倒是比那些男人更有血性。”

    敏的长剑还在滴血,她和露白的发丝都被汗水打湿、浸透。

    她知道杀死灰袍人虽是不得已,却让自己离死亡更接近了一些。

    小高和庞故,无论哪一人,都将比灰袍人难对付得多,更何况自己和露白的真力皆已被春风的毒封住。

    露白忽然拉住了她的手。

    她们的手都渗着冷汗,纤细而沉重。

    敏没有去看露白的脸,她的呼吸却已逐渐稳定下来。

    “我记得那个人也住在这里。”庞故说。

    露白明白,他口中的“那个人”,自然是指初新。

    “我也知道那个人。”小高的语调总是很古怪,听不出其中的喜怒哀乐。

    “如果那个人在这里,而且还要对付我们的话,你说我们有几成胜算?”庞故斟了一杯酒,问小高。

    这种时候,他们居然旁若无人般开始扯起闲天来了,外人恐怕无法理解,可敏和露白懂他们这样做的目的。

    她们的真力虽尽丧,士气却高涨,刚刚击败灰袍人,挫了小高和庞故的锐气,被逼入绝境的她们,反倒拧成了一股粗绳。孙子在《势篇》中写道:“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武功也是同样的道理,决胜倚仗“势”的运用。

    露白和敏的“势”压过了小高和庞故。小高和庞故此刻出手,就算得胜,也必是惨胜,所以他们选择用交谈的方式拖延,拖延到“势”被耗竭。

    他们不但要说话,还要多说几句,多饮几杯,这正是曹刿论战中“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

    敏与露白明明知晓他们的想法,却无法趁势出手。小高和庞故本就尽占优势,而且又以逸待劳,她们贸然进攻,只会让原先积攒的信心和勇气平白浪费。

    可她们更清楚,如果无所作为,结果仍不会改变,她们还是会输。

    敏突然笑了。在这令人窒息的瞬间,她弯起了嘴角,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她很少笑。她突然想起初新以前告诉过她,遇到危险如果肯笑,一定能够化险为夷。

    这说法过于玄奥,可敏已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试一试。

    不论多么不可思议的办法,她现在都愿意试试。

    夜色如水,如雾。

    雾一般的黑暗里,有个人影缓缓浮现。

    小高和庞故举着酒杯的手僵住了,就僵在嘴边。

    那个人绝对佩着剑。

    不必问,也不必细看,因为雾中有凌厉的剑气。

    “他来了?”庞故问。

    “你问我,我又该问谁?”小高反问。

    “这里的酒不错。”庞故说。

    “确实不错,这么好的酒该卖个好价钱。”小高接口道。

    “明日,会有人将酒钱菜钱悉数送来,我保证,只多不少。”庞故硬着腰板直起身来,向敏拱手道。

    “那么,我们便先行告辞了。”小高站起来的速度还要快。他的腰本就比庞故好得多。

    他们是从后窗户里钻出去的,绕开了酒馆的大门。

第一百八十九章 期宿客不至

    敏和露白几乎是同时瘫坐在地上的。

    她们都太紧张,太疲惫,疲惫得不知该先放松右腿还是左腿。

    但无论如何,小高和庞故都已走了,枯瘦如竹的灰袍人停止了呼吸。

    他的双眼还睁着,仿佛对那一剑仍心存疑惑,对这个世界还留有不甘。

    “你居然还知道回来?”露白嗔怪道。

    她责怪雾中的身影来得太迟,如果再迟些,后果可能要糟糕得多。

    这句话里更多的情感当然不是责怪,而是心安,因他的出现而心安,因他的平安而心安。

    雾中的人不语。他的双足落地生根,同洛阳的夜晚凝成一体,似远古时期误入松脂中,被时光打磨成琥珀的蚊子。

    “你是不是还是要走?”露白问。

    走与不走,有时候并没有那么大的分别,可对于某些人而言,答案却很重要。就算那答案是多么显而易见。

    “等等。”敏突然说道。

    她看见了雾中人的佩剑,若隐若现,剑身的长宽却不属于她熟悉的那柄“七月”。

    雾中人绝不是初新,就算“七月”被折断,他也宁可使菜刀,绝不会佩其他的剑。

    夜雾开始流动。

    雾里的人缓缓走入酒馆。

    不同于之前来过酒馆内的任何人,他是个清瘦安静的中年人,穿着不算讲究,行走的步法怪而不异,头发随随便便地绾了个结。

    他脸上没有表情,露白和敏却都失了颜色。

    他自我介绍道:“子先生座下八卦使,刑天,来此有一事相问。”

    敏问:“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的刑天?”

    他回答:“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的刑天。”

    敏问:“要问的是什么事?”

    “我的同伴死在了这间酒馆里。”他说,说的时候,他瞥了眼地上的尸体和血迹。

    敏已知道他要问什么事了,他口中死在一家酒馆的同伴很可能就是死在自己剑下的那名八卦使,然而她的脸上始终波澜不惊,这是她最常用的表情,也是应对变化时最好用的表情。

    “所以你当然是想问,是谁杀死了他?”敏抢先道。

    “确实。”刑天说。

    “我知道是谁杀死了他。”敏一字字道。

    刑天好像来了兴趣,问:“是谁?”

    敏盯住刑天的眼睛,道:“是一个佩着柄青铜剑的人。”

    语出惊人,露白的眼角稍有起伏,很快又平静下来。她已懂得敏的意思,反正初新不在酒馆内,索性将所有事情都赖到他的身上。

    这样的办法也只有敏才能想到,才能施行。

    “你是他的朋友?”刑天望着敏的双眼,好像想瞧出她有没有撒谎。

    敏的面容犹如铁铸,无半点变化:“我是个女人,对于女人来说,生死之间,只有自己,没有朋友。”

    刑天目中竟有奇异的光芒,夸赞道:“看来你是那种最有可能成功的女人,无论做什么样的事情。”

    他很佩服这样的女人。他继续问道:“那么这个佩青铜剑的人现在在哪里呢?”

    敏点着头,指了指天,指了指地,又摇头,指了指自己,指了指刑天。

    刑天的脸上依然搜索不到任何表情。他淡淡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敏是个话很少的人,她今天的话说得已够多,可烦恼的是,她还是不得不说话:“天知,地知,我不知,你不知。”

    “这个哑谜打得一点儿也不好。”刑天轻叹道。

    “打得虽不好,意思你却该明了。”

    意思就是,初新的下落她并不清楚,没法告知刑天。

    刑天轻微地皱了皱眉头:“但是子先生的命令,我必须得完成。”

    “什么命令?”露白插嘴问道。

    “要么带他去见子先生,”刑天眼中难得地露出了锋锐的光,“要么杀了他。”

    他旋即又补充道:“子先生求贤若渴,尤其喜欢他这样的青年才俊,他在子先生手下一定会大放异彩的。”

    “子先生究竟是什么人?”露白问。

    刑天的面容变得庄严而神圣,这个拥有天神名字的男人,竟表现出了对天神般的敬畏。

    初新一定不会想到,洛阳城里还有这么样一号人在找他。

    他忙得来不及想。

    披着猩红长袍的他,重新面对着自己的恐惧。

    站在他对面的人,是个影子。

    达摩的影子,光的影子。

    人如何捉住影子,战胜影子?

    照永宁寺中那个中年僧人的说法,影子是双胞胎兄弟里暴戾残忍的那个,可初新已从另一处得到了截然不同的信息。

    他将“七月”横握,缓缓抽出。

    他的动作很慢,方便他思考,方便问话。他问:“你是何时发现你们之间的秘密的?”

    他问的问题很怪,很难懂,红袍人却听明白了。红袍人答:“当我睡了一个很沉很沉的觉,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之后。”

    初新叹道:“那你索性还不如不要醒来。”

    红袍人问:“换作是你,你愿意?”

    初新良久无语,终于摇头道:“我不愿意。”

    “无论什么样的觉,什么样的梦,到了时候,便要醒过来,这是谁也不能阻止的。”红袍人嗓音低沉,说话像在念经文。

    “你说得对,我也因你做了一场噩梦,现在同样到了该醒的时候。”再冬死去的那夜,初新双手沾满鲜血回到酒馆,浑身发冷。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钻进被窝的,只记得那种感觉。

    那种落魄无助的窒息感觉。

    初新的话说尽了,“七月”也被拔出了剑鞘。

    “你真的能赢我?”红袍人出言道。

    初新并未回答,他在等红袍人说下去。

    “且不说你能不能战胜我,若是想阻止我,我劝你不要再白费功夫,”红袍人说,“无论你的剑能否刺入我的身体,他都已没法安然醒来,当他醒来时,只会发现自己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初新的手紧握。他发现自己确实在做一件困难重重的事情。

    他忽然向红袍人冲去,用一种笨拙的姿势。

    他的剑招不像是刺,不像是劈,不像是拦,不像是挑,仿佛随随便便地握在手里,随随便便地跟着身体朝红袍人移动。

    红袍人皱眉:“这是什么招?”他的红袍展动,笼罩着轻纱似的月光,遮蔽了初新的视线。劲风过处,让人睁不开眼。

    初新的眼睛已微阖。

    与此同时,他的剑也到了红袍人身前,只消往前一送,就能扎入红袍人的心口。

    初新没有用太大的力量,杀死红袍人绝非他的本意,亦不是他所盘算的计划。

    两根手指轻巧地搭在了“七月”的剑身处,曼妙得像是情人的抚摸。

    初新记得这一招。这是杀死再冬的一招。红袍人的这两根手指好像有诡异的魔力,沾染着厄运和死亡。

    他的“七月”会不会调转剑尖,刺向他自己?

    他忽然松开了握剑的手,就好像是将自己最爱的东西轻易地送给了别人。

    半分留恋也没有。

    红袍人的手指捻着剑尖,而初新的手指却在此刻得到了解放。

    他的手指点在了红袍人胸口的三处要穴上。

    飘飞的红袍垂下,二人的动作恢复静止。

    “点穴,真是一门奇艺。”红袍人道。他的手指仍夹着剑锋,“七月”好像封印于石头中一般。

    初新负手而立,缓缓道:“被点住这三处要穴以后还能说话,你真是一个奇人。”

    “认穴、打穴不过是皮毛耳,”红袍人道,“你可知点穴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内力。”

    “当然是内力,只有内力深厚,才能使出合格的打穴功夫,才能封住对手的穴道。”红袍人道。

    初新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不太好的事情。

    红袍人继续说道:“相反,如果打穴者的内力和被打穴者的内力相差太多时,穴道便能被轻易冲撞开。”

    说完,他已冲撞开了胸口的三处要穴,他的手已握住了“七月”的剑柄。

    初新手里没有剑了,这当然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他明白自己和红袍人内力的差距不止一星半点。

    “我好像做了件蠢事。”初新自嘲般笑了笑。

    他习惯在局势不利时多笑笑,他也曾多次告诉敏这个办法。

    笑不仅是迷惑对手的利器,也是自身信心的源泉。

    “明白自己做了蠢事的人,往往还不算太蠢。”红袍人说。

    “你呢?”初新道,“你何时能明白自己在做的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

    红袍人帽兜下的阴影里,有刀锋般的目光喷涌而出:“我说过,你们永远无法理解我这种人。”

    黑暗的深巷里,响起了咳嗽声。

    那种痨鬼独有的,呛起来便要死要活的咳嗽声。

    一个极瘦削的身影默立于红袍人身后,佝偻着身体,右手握拳抵在嘴边。

    “不诚兄,你倒是爱凑些奇奇怪怪的热闹。”初新微笑道。

    笑的确为他带来了好运。

    “你多日不来喝酒,我关在屋里实在闷得要命。”舒不诚用他那双苍老却年轻的眼睛审视着面前的两名穿红袍的人,打了个呵欠。

    红袍人嘴里发出一声轻哼。

第一九零章 鸢肩公子二十余

    襄阳高家素来以富贵和侠义著称。

    这个时代的富贵人不少,侠客也众多,可能够同时做到二者的却很稀罕。

    富贵须积财,侠者往往散财。

    襄阳高家是个例外。

    高岚曾祖父的曾祖父高之飞是个运气极好的人,一面勤恳劳作,一面行侠济贫,他家中的财产不但没少,反倒一日日地多起来。

    时人以为怪谈。

    高之飞中年以后,耗费巨资请当时的铸剑大师吴忧铸造了一柄削铁如泥的神兵,据说这柄神兵初成一刻,天空划过流星,吴忧大师认为这是吉兆,便将之命名为“流星”。

    据江湖传言,“流星”在出鞘时也会放射出夺目迷人的光芒,可惜那光芒太耀眼,也太过短暂,看见过那光芒的人大多死去,没有死去的也都心灰意冷,不再使剑。

    高之飞凭借“流星”和他轻灵飘逸的剑法于荆襄武林立威,而吴忧大师也靠着高之飞付他的那笔巨款发家致富,吴姓同样成为荆襄一带举足轻重的大族。

    朝代更迭,名剑消沉,江湖中仍数得上号的剑之中,“流星”大概是风评最好的。

    高家承袭了祖辈行侠仗义的传统,偶尔靠剑,更多时候则是倚仗雄厚的财力。

    大多数穷困潦倒的人并非不愿努力,而是实在缺乏起始的资金,被限制于赚一天钱混一天饭吃的可怕循环中,高家会给不甘于此的人二十两黄金,约期一年,三年后如数奉还即可。

    二十两黄金能干很多事情:买十亩好地,开两间装潢不错的饭馆,或者托人铸造一柄好剑。

    地里能种植出果蔬稻麦,饭馆能接待酒客食客,剑能杀人。

    这些事情都能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

    靠这二十两黄金发家的人已可以千计数,他们都很感念高家的恩情。

    更难得的是,就算是那些没有脱贫的人,三年后也照样拿着二十两黄金恭敬地等在高家的钱庄门前。

    因为他们敬佩这个家族,不愿做出有负于高家的事情。

    高岚自小就被教育,要以更高的标准要求自己,用宽容的态度对待别人。

    自高之飞以后,高家的剑术一直没有很好的传人,高之飞的后人要么不如他的资质高,要么不如他勤奋刻苦。

    太聪明的人往往不爱努力,太努力的人往往不够聪明。

    高岚是个例外。

    他是个学剑的天才,任何招式一点即通,一使就会,聪慧如司马笙,在剑道的钻研上也不敢妄称胜于高岚。

    高岚的父亲认为,重振高家威名的重任该要落在高岚肩上。

    所以“流星”自然也佩在高岚腰间。

    当高岚得知龙九的死讯时,便和自己的五位君子朋友商量着来洛阳,找到那名穿红袍的凶手。

    “去,为什么不去?”唐觞脾气最冲,性子最急,任何事情,他总是最先响应或回绝。高岚还记得小时候和唐觞吵架,唐觞嘴笨吵不过,竟抄起一根粗木棍,使劲朝着高岚的脑壳砸去。幸亏高岚的家仆足够忠心,顶着冒犯唐家的风险硬接下了唐觞的木棍,高岚才不至于变成偏瘫。

    后来,那家仆挨了一百板子,领了几十两散银,被驱逐出了高家。

    “洛阳正发着病呢。”吴惆说话总是细声细气,考虑的好像也常常是不好的事情,大概他的父母不该取这么样一个名字。然而他的姓氏已经决定了他的名字不能取得太好。吴家人脂粉气很重,好像自从吴忧大师不再铸剑以后,吴家人就很少做粗活累活了。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常常谈吐也缺少中气。

    “我觉得大哥说得对。”吴怅附和道。他病怏怏的样子比吴惆还要严重,吴惆的决定总能成为吴怅的决定,也许吴家老二关在家中和女眷待着的时间太长,本身的男子汉气息已少之又少,由于面容姣好,倒像是捂着心口蹙眉的西子般惹人疼。

    “仇是要报的,可也并不急于一时吧。”杨淮打圆场道。他的名字没有楚地的那种蛮劲,倒带了江南三分风月。名字虽温柔,杨淮的面容却还是比吴家兄弟要阳刚一些,有棱角,却又并非鲜明。他好像总是在调和其余四人的意见。

    当然,司马笙从来不需要他调和意见。司马笙只总结。

    他的总结是有引子的:“我听说洛阳刚刚经历一场劫难。”他说的自然是尔朱荣发动的“河阴之变”。河阴之变已使得天下哗然,北魏边境的皇亲国戚人人自危,有不少叛逃至西域,藏匿于诸小国之中,南面的则归降大梁,讨个避风的港口。

    “明知这样做会失去人心,尔朱荣绝不会如此愚笨,我近几日一直在揣摩他的动机,怀疑这一举动是为了削弱洛阳的江湖势力,直到收到这封信,我已确定了我的猜测。”司马笙从怀中拿出一份信纸,仔细摊平,放在案几上。唐觞已迫不及待地拿起了信纸,开始念。

    当他念完,司马笙解释道:“写信者邀我们六人赶赴洛阳的一家酒馆,还向我们透露了千金会宝藏的埋藏方位,告知我们千金会已四分五裂,正是河阴之变所引起的。”

    “写信的人是谁?”高岚问。自始至终,他关心的问题都很简单。他只想找出杀死龙九的凶手,把“流星”刺入那人的胸膛。

    “落款是红袍。”司马笙说。

    六个人纷纷陷入沉默。

    良久,高岚问道:“你已有打算?”他问的人是司马笙。也只有问司马笙,他才能得到确切而有效的回应。

    司马笙点了点头,道:“我们赴约。不但要去,还要顺带将千金会的财宝收入囊中。”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莫忘记江湖人是如何称呼我们的。”高岚顶撞道,他不喜欢司马笙说的后半句话。

    司马笙笑了笑:“你大可不取,无论如何,我是要取的,因为我干的并不是什么无道之事。”

    高岚说不过司马笙,他也清楚一旦司马笙决定了要做什么事情,就不会再更改。

    他只觉得很蹊跷,这封信像极了一个圈套,司马笙聪明绝顶,不应该瞧不出来。

    此刻的高岚仍在月下飞奔。

    当他想起出发前的这份疑虑,他的脊背就发冷。

    大概初夏的夜晚就该很冷,更何况他还在奔跑,头顶着月光。

    “酒馆要打烊了,你要是没有其他的事,就请离开吧。”敏说。

    刑天没有要走的意思,反倒坐了下来。就坐在离露白和敏不远处的一张凳子上。

    敏和露白的心已凉了一截。

    “如果我坐在这里等,他会不会来?”刑天问道。

    “他不会。”敏说。

    “为什么?”

    “因为他患病了。”露白回答。

    在这种特殊时期,“患病了”的意思,就是感染了那种致命的疫疾。

    “那么他就更应该来了,”刑天打了个响指,“子先生是洛阳城里唯一能医治病患的人。”

    “他绝不会把病染给无辜的人,所以他不会去找子先生的。”露白道。在这一点上,她对初新很笃定。

    “凡事很少有绝对。”刑天说。说的时候,他竟然抓起了桌上的一块牛肉放进了嘴里,全然没有拘束。

    敏站起身,将露白也从地上拽起,她挑了一张桌子,也坐了下来,拿了两只新碗,两双新筷,胡吃海塞起来。露白看得呆了,她从未见过敏如此狼狈失态。敏吞咽食物的样子让她想起因战争饥荒逃难的流民,那种连草根树皮都能当作山珍海味的可怜虫。

    可露白又很快明白敏这么做的用意,敏实在太累,太饥饿,太需要一些填塞恐惧的食物。

    有很多女孩子在极端情况下会暴饮暴食,这是她们舒缓压力的手段。

    于是露白也开始用手抓着肉和饭,一股脑塞进嘴里,她并不饿,并没有这样应对压力的习惯,她只是觉得自己应该陪着敏。

    刑天望着她俩,饶有兴致。他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感受到了背后森然的剑气。

    他回过头,看见了一个站得笔直的年轻人,笔直得像杆标枪。

    他又喝了一碗酒,喃喃道:“我要找的是一个佩青铜剑的人。”

    年轻人开口道:“我知道他在哪里。”

    露白和敏停下了狼吞虎咽,望着年轻人。她们认出他就是刚才随红袍人走出酒馆的高岚。

    初新的消息就好像是磁石,吸引着她们的注意。

    刑天似乎也因这块磁石动容了:“他在哪里?”

    “我不会告诉你。”高岚微笑着,同样坐了下来。

    就坐在刑天的正对面。

    “你学剑?”刑天脸上没有表情,眼角并未抽动。

    “我很小的时候就学剑。”高岚回答。

    “太好了。”刑天说。

    “哪里好?”高岚问。

    “因为一个从小学剑的人一定很不想失去握剑的那只手。”刑天说。

    高岚笑了:“我的右手很宝贝,我暂时还不想弄丢。”

    “如果你不说,很快它就会离开你,”刑天斜睨着高岚的剑,“离开你这副躯体。”

    “你大可以试试。”高岚的眼神变了,变得利如“流星”之剑锋。

    当他们的视线交叠重合的时候,他们的剑也将碰撞,刃口会迸出火星。

    敏低下头,继续残忍而决绝地吞咽着食物。

    她至少已吃了十三块牛肉,六勺蛋羹,还有八片稍有些咸的腌萝卜。

    露白已吃撑了。

第一九一章 剑起星奔万里诛

    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

    语出《庄子·渔夫》。

    “不诚?”红袍人问。

    舒不诚轻轻“嗯”了一声。这是他的回应。

    “这是你的名,还是你的表字?”红袍人继续问道。

    舒不诚思忖片刻后,道:“表字。”

    古代汉族男子行冠礼后,不便直呼其名,故另取一与本名涵义相关的别名,称之为字,以表其德。

    然而除却“吴”这样特殊的姓氏,名所蕴含的往往是祝愿之意,表字则不同。

    陆机,字士衡,西晋著名文学家。机和衡都是北斗中的星名,他的表字是名的补充,和名有同样美好的意思。

    初唐有位叫王绩的诗人,写下过“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这样的诗句,他的表字却是“无功”,恰好与“绩”的祝愿相反。

    “不诚”显然作为表字更合适。

    “你是哪里人?”红袍人又问。

    舒不诚淡淡道:“南兰陵郡,兰陵县人。”

    “你果然不诚。”红袍人道。

    这五个字像把尖刀,割裂开了舒不诚平静的表情,他开始显出了丝丝焦躁,但他没有说任何话。

    初新很想知道为什么舒不诚会产生这种变化,所以他也没有说任何话。

    “你操的当然是南方口音,你却绝不是兰陵县人。”红袍人斩钉截铁地说,就好像这件事他比舒不诚更确定一样。

    “哦?”舒不诚反问,“那我应该是哪里的人?”

    红袍人一字字道:“义兴郡,国山县人。”

    舒不诚已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似乎放弃了否认。他明白,在能够准确说出这个地方的人面前撒谎没有任何意义和必要。

    “我还知道你本姓陈。”红袍人添了一句。

    “够了!”舒不诚忿然打断道。等到怒意有些消退时,他说:“你知道得好像并不少。”说完,他又开始咳嗽。

    红袍人回敬:“比你想象中的要多那么一些。”

    “那么你应该清楚,我出现在这条巷子里,是为了来杀你。”舒不诚的声音于窄巷中不断回荡,层层叠叠。

    “你要杀的人不是我,”红袍人语带凄凉,“是藏在我身体里的另一个人。”

    “对于我而言,你们便是同一个人。”舒不诚道。

    “我不会让你杀他的,我和他还没有分出胜负,在结果揭晓之前,我绝不会让他死的。”红袍人背对着舒不诚,他的眼睛正望向初新。

    初新同样穿着猩红的长袍,就像他在水中的倒影一样。

    “他败了,不就等于你败了么?”初新叹道。

    “他不是我,我也不是他,”红袍人说,“我会让他厌弃这个世界,我会让他亲手将屠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由他自己来结束梦魇。”

    红袍人嫌自己讲得还不够详尽,补充道:“他对生活和人类向来充满热望,将他逼得心灰意冷,难道还不够彰显我的胜利吗?”

    “胜又如何?败又如何?你何必执着?”初新劝道。

    “所以我说你并不理解我,我也并不打算解释,执迷与了悟,本就没有太大的分别。”红袍人冷冷道。

    月光下,他们的影子朝着同一个方向蔓延,初新看着地上淡淡的阴影,不禁想问:究竟是光创造了影子,还是影子创造了光?

    也许光影本来就是一体的,离开彼此的另一样东西都将失去存在的意义。

    流星的光芒璀璨夺目,足以驱散周身的黑暗。

    可流星本身会不会也有阴影?

    当“流星”出鞘的一瞬间,人们往往会被那种永恒辉煌的美丽吸引,忘记了剑所代表的常常是死亡之神。

    “流星”已出鞘。

    刑天自恃阅剑无数,也不由自主地被这柄神兵所震慑。

    据说有些刀剑是寄宿着灵魂的,部分源自铸剑师的精血,部分源于上天的恩赐。

    高岚在欣赏“流星”被拔出剑鞘的全过程,他自己仿佛也因此痴迷,因此沉醉。

    神兵的魔力向来不论敌我,不分主客。

    在光芒诞生、扩散、繁盛、消散的时间里,高岚仿佛获得新生,穿梭时空,与他的祖先高之飞一样,怀抱着无上的自由。

    可在“流星”完全出鞘之后,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再驱策这柄利刃,他所有的荣耀和快乐仿佛都将湮没于那短暂的自由之中。

    他的右手已在耀眼的光芒中离开了他的右臂。

    与此同时,刑天的剑收回到剑鞘。

    露白目睹了这一切,可又不曾看清。敏仍在埋头填塞自己的肠胃。

    高岚的脸变得惨白。

    他的身体会大量失血,他的心已空空如也。

    一夜间,他好像失去了很多珍贵的东西。

    “高之飞的后人们为何都达不到他的水准,时到今日,我算是明白了。”刑天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也为高岚倒了一杯酒。他用左手示意,让高岚饮下那杯酒。

    高岚只剩下左手。他用左手举杯,一饮而尽。

    他的父亲告诉他,身为剑客和君子,无论输赢,都要保持原本的风度。

    他践行得很好。

    他强忍着疼痛和悲伤,问:“为什么?”

    刑天淡淡道:“因为只有高之飞懂得驾驭这把剑,他绝对不会被这把剑的光芒所笼罩,不会有任何盲点,而他的后人,却太过依仗神兵的锐利,以致被剑反噬。”

    高岚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他望着摔在地上的“流星”和右手,一时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高之飞中年之后才托吴忧大师打造了“流星”,那时他已阅尽世事,用剑的境界当然比高岚高出许多。高岚还很年轻,有年轻的心灵,年轻的气力,年轻的魂魄。

    然而驾驭神兵利器的,往往不可能是太年轻的人,因为他们容易执迷。

    执迷于力量,执迷于破坏,执迷于不该执迷的事情。

    刑天从座位上站起,拾起“流星”,姿势一变,剑锋就架在了高岚的脖颈处:“用这柄剑杀了你,好不好?”

    高岚很虚弱,可他的眼睛却没眨动分毫。他回答:“再好不过。”

    刑天“嗯”了一声,“流星”开始在空中画出弧度。

    高岚仍没有闭上眼睛,他想亲眼见证自己的死亡,见证那柄挚爱的剑割开自己的喉管。

    他忽然听到了女人打嗝的声音,是很慵懒冰冷的女声。

    他从未想过,一个人打嗝时发出的动静也能很好听。

    之后,他就看见了那柄朝他飞来的长剑。

    据说人在濒临死亡时会出现幻觉,他想不到除了“流星”,还有哪柄剑能发出令他注目的光芒。

    “流星”划动的样子真好看,刑天的眼神也不禁被引逗。

    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认为向流星许愿,愿望会成真。

    愿望能够成真,绝不是因为流星,而是依靠人的努力,可流星划过天际的瞬间,所有人都会忘记这一点,所有人都会紧盯住它的轨迹。

    灿烂,神秘,稍纵即逝。

    在高岚的咽喉因靠近的剑锋而发冷时,刑天的手好像也失去了对“流星”的控制。

    “流星”没有割裂开高岚的喉咙,而是被某种力量击飞了。

    一柄长剑,正直直地插在刑天的右手腕上。

    长剑来处,是已经不知吃了多少东西的敏。

    “我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对自己如此心狠。”刑天咬牙道。

    “那要分时候,”敏盯住刑天腕子处的剑,道,“女人在感知到危险的时候,总该对自己狠一点的。”

    “所以你才拼命地吃东西,以这种方式让肠胃变形,挤开封闭的穴道,让真力贯通?”刑天问。

    “我以前听老师讲起过类似的方法。”敏说得很慢,不带丝毫波动的情感。

    大多数时候,她就像块冬雪覆盖的石头,又冷又硬。

    “不得不承认,你飞剑的时机挑选得真好,好极了。”刑天被敏淡漠的态度惹毛了。他用左手拔出了手腕处的长剑,鲜血缠绕于他悬垂的手臂,像无数条红色小蛇。

    他似乎已出离愤怒,拿着长剑缓步朝敏走去:“我本不打算杀死你的。”

    敏的真力虽复,可刚才救高岚的那一剑实在耗竭了她的气劲,她只能安静地坐在原处,安静地手足无措。

    她同刑天的距离越来越近。

    忽然,高岚拦在了他们中间。

    他的左手紧握着被敏击落的“流星”,他的右臂还有滴滴答答的血在下落。

    刑天的剑同样在左手,被高高擎起,又重重落下。

    他看准了高岚的劣势——虚弱,妄图用气力取胜,高岚不论是挺剑抵挡还是撤剑防守,都将难以抗衡刑天的重压。

    高岚还是迎上了刑天的剑锋,他背后是敏和露白,退缩就意味着她们会丧命于剑下。

    刑天的面目因疯狂而嚣张扭曲,他明白高岚绝对挡不住这一剑,就算高岚手中的利刃削铁如泥,高岚的气劲仍是差了很多。

    敏也瞧出,不过三个变化,高岚的左臂就将被齐腕削下。

    露白不忍再看。

    可就在两剑相击的一瞬间,刑天察觉到了身体的异样。

    他的气竟卡在了胸腹,再也无法提起。

    那感觉就好像是一抹春风,温柔而和煦。

    也像是一杯鸩酒,醇醉而致命。

    春风的毒,在他身上发作了。

第一九二章 巷南秋雨过君家

    晋阳军帐,灯火通明。

    所有灯火只为一人燃点。

    尔朱荣喜欢亮堂的地方,他虽然常在黑暗里思考,可在观阅文书决策时,他还是偏好对自己的眼睛好一些。

    他对自己的身体实在太不爱惜了,尤其是他的下肢,经常莫名其妙地被他自己用针去扎,扎得鲜血淋漓。他特别照顾自己的眼睛,是不想再让自己成为一个瞎了的废人。

    他面前有一份战报,一封密函。

    战报上写着:南梁前军大都督陈庆之领兵七千犯境,连克三郡。

    尔朱荣冷哼了一声,他知道自己在河阴的那道命令已让边境的北魏皇族惶恐不安,投降献城不足为奇,然而写这份战报的人理应更聪明些,措辞更婉转些。

    七千人连克三郡,简直是在为敌人造势,渲染陈庆之的战绩。

    他放下了战报,平静地。他早已习惯了承载胜负的丝绸、书信或者羊皮卷轴,这是领兵者该有的素养而已。

    他拿起密函的时候,手却轻微地发着抖。

    密函被缓缓展开,第一行字便是:义兴郡国山县陈氏,寒门,陈庆之本非将种,又非豪家。

    尔朱荣很奇怪,他知道南边那个叫萧衍的皇帝绝不是泛泛之辈,有才略,有手腕,绝不会轻易任用这么样一个人统兵。

    要知道在那个时代,门第出身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个人的命途。

    可当他看见后面的文字,所有疑问便迎刃而解。

    他命人将宇文泰和高欢唤入了营帐。

    “白袍将军的事情,你们听说了没?”尔朱荣问。

    宇文泰和高欢都没有先开口,只是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陈庆之习惯穿一身洁白长袍,人称”白袍将军“。

    “北魏新乱,胡太后、千金会这些事刚刚处理好,洛阳又生瘟疫,葛荣拥兵十万,虎视眈眈,边境又多叛逃的贵族将领,陈庆之此番攻来,我们实在是很难应对。”尔朱荣分析道。

    他的分析一向很准确,就像他危急关头的决断一样,粗看不可理喻,细想之下却又是该情形中的最优解。

    宇文泰和高欢仍静默地站立着,他们还不知道尔朱荣想让他们去做什么,在此之前,他们绝不会说半个字。

    “你们说,他攻至洛阳,要多少时日?”尔朱荣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宇文泰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不到一年。”高欢面带惊愕地瞥了他一眼。

    尔朱荣叹道:“统兵打仗或许确实靠天赋,高欢,日后你若和宇文泰兵戎相见,你必然不是他的对手。”在说这番话的同时,他盯住了宇文泰和高欢的眼睛。

    他那双冰冷的眸子里仿佛藏了极难解的意思,高欢和宇文泰都不自觉地咽了咽唾沫。

    很多年后,高欢的确在宇文泰手中吃了几次大亏,每次都让他懊丧不已。

    “既然中原一带岌岌可危,你们可有应对良策?”尔朱荣收回了雪山般的目光,问道。

    “短期内抽调军队人手应对并不现实,可若是放任陈庆之长驱直入,恐怕沿途守兵会尽皆胆寒,到时便无人能再抵挡他了,白袍过处,皆出降幡。”宇文泰说。

    尔朱荣表示了肯定,补充道:“陈庆之颇似前汉霍去病,虽体弱多病,却武艺高超,智计频出,不好对付。”

    “也许可以安排一场刺杀,直取陈庆之首级,那七千人必将不战自乱。”高欢提议。

    “办法不错,就是不太容易,”尔朱荣沉吟道,“试想,若要于此军帐中杀我,有可能吗?”

    确实不太容易,武林高手单打独斗虽厉害,却怎么敌得过训练有素的千人万人组成的军阵。陈庆之仅带七千人却敢犯边,定然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这么看来,陈庆之是动不得的。”高欢很快附和道。尔朱荣有时也想不明白,这个人的主意为何总是变得特别快。

    “不打陈庆之的主意,又当如何?”宇文泰好奇地问。

    尔朱荣晃了晃手中的密函,道:“庆之的主意打不得,忌之的却可以。”

    宇文泰和高欢对视了一眼,并不明白尔朱荣的意思。

    尔朱荣将密函掷到二人脚边,高欢俯身捡起。

    宇文泰并没有任何要捡的意思,他不喜欢弯腰,那样会将他的后颈暴露于外,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已答应了死去的父兄,要直着腰杆活下去。

    密函不像战报那样简洁,战报求快,越快越好,往往要在短时间内将关键的信息呈报,如将帅、兵力、胜负之类,密报则求细致隐秘,只有逼近众人的盲区,足够于字里行间冲击神经的,才算合格的密报。

    看完密函的宇文泰和高欢都已愣住。他们显然想不到洛阳的瘟疫和陈庆之领兵还有诸般内情与关联。更让他们害怕的是,尔朱荣竟然能调查得如此详细彻底,他们不禁在想:会不会自己何时睡觉,何时起床,爱吃几分熟的肉,搂着女人喜欢用什么姿势,尔朱荣全都清楚?

    世间本无秘密。

    说不定你在无人的房间里做的蠢事坏事,隔墙的耳朵听得一清二楚,甚至连一些你都不曾注意的细节,耳朵也注意到了。

    “秘密”都是人自以为的。

    舒不诚有怎样的秘密?那秘密又是如何被红袍人得知的?

    他佝偻的身体仿佛随时会散架,可他的眼睛仍那么年轻。

    只有怀抱信仰的人,才能有那样令人动容的目光。

    这副羸弱的躯体里蕴藏的信仰究竟是什么?

    红袍人身后有劲风,他知道,舒不诚出手了。

    他没有转身,连看也不曾看一眼。舒不诚的招式也许会落在他的后背,也许是颈动脉上,也可能攻向他的太阳穴,他好像根本不在意。

    初新已到了他跟前,他漠然地望着这个同他穿得一模一样的人,仍没有半点动作。

    舒不诚的拳掌雨点般袭来,是那种六月的暴雨,滚烫的,掷地有声的。

    可他惊讶地发现,那些雨点仿佛都被一把坚固的伞挡下,乖乖顺着伞面滑落,悄无声息。

    那把伞是一柄青铜剑。

    初新隔着红袍人将舒不诚的招式尽数化解了。

    他们要应付的明明是同一个人,可最后交手的竟是他们两个。

    世上的事情有时就是这么奇怪。

    舒不诚撤步朝后,他不想伤到初新。他们之间的拆招也自然而然地结束了。

    “九九八十一式离忧手,好功夫。”红袍人赞叹道。

    舒不诚长叹:“连这都瞒不过你。”

    红袍人道:“离忧手失传多年,想不到今日还能一睹风采,也算是一件幸事。”

    舒不诚笑笑:“你要是转过身看,那才是真正的幸事。”

    红袍人道:“我不必,有些东西用眼睛反而看不清楚。”

    舒不诚品味着这句话中的意思,忽然问初新道:“你为什么阻止我?”

    初新道:“我受人之托,要护他周全,况且,他也实在杀不得。”

    “那要看对于什么人而言,”舒不诚道,“对于我来说,他却是最该杀的一个。”

    初新问:“你恨他?”

    舒不诚摇摇头:“我跟他没有任何仇怨。”

    初新叹道:“没有仇怨,却非要杀他不可,我不懂。”

    舒不诚道:“你不必懂,你只需要知道,我们还是朋友。”

    “我们当然是朋友。”初新道。他仍记得那餐早饭,那碟油焖笋,还有那碗酒。他们都是病人,都是被人嫌弃的异类,天涯沦落,同病相怜。

    他顿了顿,道:“无论如何,我们都是朋友。”

    “若是朋友,你就不该阻止我。”舒不诚冷冷道。

    “就算是朋友,做了我不认可的事情,我还是会拦在你面前。”初新笑了笑,无奈地说。

    红袍人拍了拍手:“你们大概还有很多话要讲,我却没有了,连杀人和被杀的兴致也没了。”

    他说完便从初新面前走了过去,压根没有回头的意思。

    舒不诚向前跨了三步,初新却横起右臂拦住了他。

    红袍人大笑两声,隐没于黑暗之中。

    舒不诚盯住初新的眼睛,一字字道:“再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你和我,哪一个都无法与之匹敌,可若我们联手,在这样的窄巷里首尾夹击,天平会向我们倾斜。”

    初新回答:“我知道。可我不能这么做。”

    他低下头,将眼睛隐没于猩红的帽兜中,就像是关上了心房的窗户。

    他说:“不诚兄,我们都是病人,你,我,他,都是。”

    舒不诚道:“病人也分很多种。像我们这样不害人的,和他这样害人的。”

    初新已转身打算离开,淡淡说了句:“也许你的目的并不止此。”

    舒不诚闭上嘴,可是很快又因为抑制不住的咳嗽而张开。

    “我快不久于人世,可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失陪。”

    这是初新最后同舒不诚说的一句话。

    黑暗的街巷蜿蜒连绵,根本不知尽处何在。

    窄巷里只剩两具尸体,一捧月光,还有一个咳嗽着的病人。

第一九三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天亮了。

    不论多么长多么暗的夜晚都会过去。

    昨晚的情形无疑很危险,也很棘手,可到最后却什么也没发生。

    红袍人为何不出手,舒不诚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这些都是令初新费解的难题。

    他正披着红袍漫步于屋顶。

    他当然已去一家酒馆打听过情况。他欣慰于自己的朋友都没有死去,也为高岚断手感到遗憾和惋惜。

    一个用剑的年轻人,在风头最盛时失去了用剑的那只手,几乎是上天否定了他的前半生,用最残酷的方式开了个玩笑。

    初新不禁在想,如果当时高岚留在了窄巷里,自己赶去了酒馆,事情的结局又将会变成怎样。

    没有那么多如果。

    没有如果。

    不知不觉间,他已路过了很多间屋子。

    他听到院落中孩子的笑,秋千在摇荡,也偶尔捕捉到成年人的落寞和哀叹。

    人们被疫病围困于屋室之内,像茧房里的蚕,动弹不得。

    有些好命的人能够躺着坐着一直享受到生命终结,大多数平凡普通的人却在焦虑,若是再不出门劳作,即使不病死,他们也将活生生饿死。

    疫病显然没有停息的意思。

    人生中似乎只有童年是黄金色彩的,当过了懵懂无知的阶段以后,人就迎来了忧愁和烦恼,怎么甩也甩不脱。

    红袍在风中摆动,初新走得很慢。

    他想起韩大道曾说起的于鹿尾巷里狂欢的众人,那些濒临死亡的脆弱灵魂,既然不能再于现实中收获快乐,不如沉溺,不如用放纵来攫取刺激和悸动。

    他突然理解了这种脆弱,因为他也很想逃避,想用原始的方式填满脑袋里的**。

    可他还是说服了自己,克制着自己,他很早以前就学会了忍耐,他知道从生至死的这一过程中,一个人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忍耐。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

    天空明明空空荡荡,一无所有,为何能带给他安慰?

    他说不出道理来。

    这件猩红色的长袍一定很久没洗晒过了,总散发着类似铁锈的、称不上难闻却又不太好闻的气味。他的鼻子很敏感,马上就捕捉到了。

    可他又没心思想那些。

    他快要把城东的屋顶全踏遍了,可是仍没有找到他要找的那个人。

    他在找许伯纯。

    整个河洛地区医术最高明的人偏偏在疫病爆发前人间蒸发,这不得不引起他的怀疑。

    子先生能够医治瘟病,难道子先生的医术比“河阴华佗”还高?

    子先生救人的条件居然是感染十个正常人,更是让他想起许伯纯要医治一万个人的愿望。否则子先生为何要如此丧心病狂,非得将瘟疫播散开去?

    舒不诚提起过,他的妻子可能在子先生的卧榻之侧,而子先生却从不得病。许伯纯也曾向初新透露过,自己是个百毒不侵的怪人。

    两者再次莫名其妙地重合了。

    许伯纯是个侏儒,侏儒居住的地方总是有些显著的、不同于普通人的特征,比如门槛比较低,桌椅比较矮,木桶和酒碗比较小。

    初新正在寻找具有类似特征的屋子。

    他找得实在很辛苦,仿佛是在大海中捞一根针。

    且不说有些屋子根本没有窗户,就算有窗户,里头也未必看得见桌椅板凳锅碗瓢盆。

    更糟糕的是,初新总觉得自己搜索的出发点错了:一个侏儒使用的东西难道就非要比普通人低矮小巧吗?

    恰恰相反,许伯纯可能会为了掩饰自己的行踪,购置那些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物品,甚至还会比一般的稍大一点儿。

    当他转过念头之后,他找到了几间可疑的房屋,就在他刚刚仰头看天的地方。

    这几处房屋比周围的要稍大一些,却不像千金会的那三间房屋般大得离谱,没有高阳王府那样大到似在刻意炫耀。

    几处房屋共享着同一个院落,院落的围墙很长,却只有一扇门开着。

    那扇门的门槛并不低,初新目测自己可能要费力抬抬腿才能跨过。

    怎么看,许伯纯也绝不可能住在这种地方,仅仅是这道门槛,他就得手脚并用,耗费不少光景。

    可初新偏偏落在了庭院正中间,落在了同数间房屋距离几乎相等的位置。

    其中一间房子的门,打开了。

    一家酒馆的门是关着的。

    无论什么地方出了人命,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门关上,将窗户打开,埋葬尸体,让血腥味悄悄发散。

    高岚的手只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他没有过多地因失去右手而悲伤,相反,他庆幸自己没有成为被埋葬的那个人。

    如果不是春风的毒性在刑天身上先发作,如果不是自己早早地出了酒馆,他丢失的将不仅是一只手。

    “流星”在剑鞘里,平放于客房的桌子上,剑锋处的血已洗净、擦干。

    那是刑天喉管中喷涌而出的血。

    本来可能是高岚自己的血。

    高岚心里涌上一丝害怕,此番生死与他以往的经历不同,他的右臂本能地发力,这是他常年使剑养成的习惯。

    可他已没有右手了,有的只是疼痛。

    那疼痛在提醒着,他从今往后再也无法用右手拿剑了。

    客房的门被推开,敏端着热水来到高岚身侧,缓缓地将木盆放在桌上。

    就放在“流星”的旁边。

    “昨晚的事,谢谢你。”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为了说这句话,她已在脑袋里排练了很多遍。

    可她好像很不擅长说这种话,一说就会脸红,不论排练了多少遍。

    此刻,她白皙的面庞已从脖子红到了耳朵根。她自己也很讶异,因为她是个善于同人打交道的人,很少怯场。

    高岚却像是个例外。

    他年轻、潇洒,身上散发着贵气。

    他奋不顾身的样子竟似唤起了敏内心深处对某些情感的渴望。

    任何女人都曾经是个女孩,任何女孩都曾经向往那种情感。

    若非是一败涂地,谁又会紧紧锁住心门,不让任何人打开。

    敏就是个这样的失败者。

    除了她认定的朋友,她谁都不再信任。

    甚至连那些为数不多的朋友,她也会怀抱戒心与不安。

    高岚本想苦笑,可瞧见敏脸红的样子,他突然真的笑出了声。

    真心的笑不仅能感染别人,还能鼓舞自己,高岚觉得,伤口似乎没那么疼了。

    “没什么,他砍了我一只手,我当然要要他一条命。”高岚说。

    “可其实你并没有把握要他的那条命,对吗?”敏问。

    高岚沉默着,终于还是回答:“对。”

    敏的脸恢复了平静,这于她而言本就不难。当她变回平常那副冰冷的样子时,往往意味着她会隐没起自己所有的情感。她问高岚:“出去的三个人中,只有你还活着?”

    高岚的面色并不好看,经她一问,愈发苍白:“只有我。”

    “发生了什么?”

    高岚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连同那时他的害怕与胆怯。

    他不善于说谎,他的父母从没教育过他该如何说谎。

    “是他?”敏自语道。她猜测初新肯定来过一家酒馆,以一种难以被觉察的方式。

    “他是谁?”高岚问。

    “是我的朋友,”敏淡淡地说,她把木盆里的毛巾拿起又放下,仍旧觉得不妥,“你还是自便吧。”

    高岚微笑着点了点头。在他心情不错的时候,任何人的任何反应,他都可以用彬彬有礼的仪态面对。

    他此刻的心情并不算差,他自己也说不出理由。

    或许男人总是喜欢瞧见美丽的事物,美丽的女人,这种乐意甚至到了忘记伤痛烦恼的地步。

    或许是他想起于湘水河畔所见的嫩黄花丛,还有花丛里穿行的、对着他笑的女孩。

    他们曾一同看夕阳沉没,浪费黄金的时光。

    岁月变迁,物换星移,那女孩不知去了哪里,连她的面目,高岚也已忘记。

    但是那种感觉仍印刻在他的心里。

    此刻重拾,也许只因他太脆弱,太需要情感来慰藉。

    男人对于痛苦的敏感程度虽不如女人,可他们对于痛苦的耐受力也绝没有女人强。

    他的目光落在敏的身上,但是敏并没有瞧他一眼,这似乎又让他心痒,轻易地使他高昂的心绪挫败了些。

    敏重新变成了一座孤岛,一角冰山,令人回避,令人心寒。

    也许不过是因为她先别人一步回避了,先别人一步心寒了。

    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一个人只要不靠近他人,想受伤倒也挺难的。

    敏已经打开了客房的门准备离开,动作很快,丝毫不拖泥带水,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高岚咬住嘴唇的上下颚忽然松开,问道:“我现在是你的朋友吗?”

    敏的侧脸对着高岚,线条柔顺,睫毛轻微地颤抖着。

    她只说了一个字。

    “是。”

    很多年之后,高岚仍忘不掉这个字,还有说这个字的女人。

    因缘巧合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有些人在熟悉很久以后还让你新鲜如初,有些人刚刚相遇便能一见如故。

    世间的事,本来就是那么神奇,不是吗?

第一九四章 最后的病人

    初新一直低着头。

    有个老头告诉他穿这件红袍的要诀是时刻低头,让自己的脸藏在阴影之中。

    人类都会恐惧,恐惧源于未知。

    此刻,从这身红袍外看,他可以是任何一个无名之辈。

    他很快走进了那扇打开的门,走进了那间稍微显得有些大的屋子。

    屋子里也许有成群结伴的披着黑袍的病患,在痛饮,在狂欢,在手舞足蹈,当他们见到初新时,他们会如潮水般涌向他,将他淹没,将他如布匹般撕碎。

    就像深夜的鼠群那样,不计代价,不论后果。

    当然,事情可能没那么糟糕,或许屋子里有的不过是因为瘟疫而绝望,委身于子先生的女人。

    初新并不讨厌女人,尤其不讨厌那些境遇困窘的女人。

    面对楚楚可怜的姑娘,男人或多或少都会在心里生出保护欲的,所以有人调侃男人的两大爱好之一是劝风尘女子从良。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认定这几间屋子与子先生有关,但他相信,门不会无缘无故地为他打开。

    门后面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人,没有披着黑袍、浑身流脓的病患,也并没有什么倾国倾城的娇弱女子被缚于卧榻之侧。

    屋内的陈设华丽,地毯柔软而芬芳,大概是波斯的产品,又添了一些香草或花瓣用于增香。一定很贵,初新想,因为敏很喜欢这种地毯,但出于经济上的考虑,她却从来没买过。

    她并不是个抠门小气的人。

    初新缓步走在地毯上,地毯的尽头有张低矮的椅子。

    周围的桌凳尺寸都很正常,唯独那张椅子显得格格不入。

    “你知道,要找到你,和你单独见面,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想了很多办法,当你来到洛阳那天,我就已经开始想办法了,我请你来,请别见怪,确实没有恶意。”椅子上没有坐人,声音却是从椅子的方向传来的。

    初新记得这声音,记得这啰嗦的口气。

    “不晓得你是否将我忘记了,我们见面的时日实在太久远了,但自那以后我的名头越来越响了,我自认为似我这般的人你碰到的也并不多,毕竟我实在太矮,”那个声音说,“你应该清楚,像我这样的人,连最丑的女人也不愿意多瞧几眼的。”

    最丑的女人依然是女人,许伯纯这样的男人在女人眼里却算不得男人。

    初新像标枪般立于原地,没有任何回应。在没见到许伯纯真人之前,他并不打算再于屋内走动。

    “在我十五岁时,我爱上了邻村的一位女孩,因为她在闲逛经过我家时,摸了摸我的脑袋,夸我可爱,”许伯纯的语气语调变动很快,初新很难判断他某时某刻具体的情绪,“那时只有她敢接近我,没有将我当作怪胎,可是啊,可是,这仅仅是个误会。”

    “什么误会?”初新问道。他特意压低了自己的嗓音。

    “你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年轻了些,大概内功之类的东西臻于化境,有返老还童之效,唔,扯远了,”许伯纯轻叹了一声,重新将思绪放回到“误会”上面,“她以为我是个七八岁的孩童,因为我的样貌是七八岁的样子,身高也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可爱这种词,往往只能用于形容小孩子,你说是吧?”

    隔着帽兜,初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可爱”一词,阿青是对自己用过的。

    阿青觉得,“可爱”是世上最好的形容人的词,比美丽聪慧温柔大方都要好得多。

    “可爱”说明一个人值得被爱,还有什么比值得被爱更令人欣喜的呢?

    许伯纯大概没有看见他的反应,自顾自说下去:“我们后来经常在一块儿聊天,她让我认她作姐姐,我那时也没多想便答应了,可当我长出喉结,生出胡须以后,她怕了,怕得要死,就好像我做过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对她做过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

    故事的结尾不必再由许伯纯陈述,初新已想象到了。

    许伯纯也确实没再多说什么。他说:“当我碰见你时,冰原一望无际,漫天的雪,我冷得要死,也饿得要死,说实在的,我不怎么想活,可你所说的话,让我从困境中振作了起来,只要医治好一万名病人,我就能变成正常人的样子,有正常人所拥有的手脚,某样东西的尺寸也可以更大些。”说到这里时,他笑了笑。

    那是一抹干哑的笑,笑意让初新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什么是正常人的样子?正常人的样子真的正常么?

    这世上,人面的兽,兽面的人,谁又能甄别呢?

    “我昨天已治好了第九千九百九十九位病人,只差一位,所以我将你请到此处,”许伯纯的声音突变得狰狞而凄厉,“倘若医好万人的一刻,我的身体并没有恢复原样,我就杀了你,然后我再去死。”

    他说得很慢,好让初新听清楚每个字。

    初新苦笑,他终于明白为何老头子说这身红袍会给自己带来数不尽的麻烦。

    如果老头子还活着,此情此景,他又会怎么做?

    初新的记忆回到那间满是病患的收容所中。

    他受的伤并不轻,挣扎着走了几步以后,他就躺了下来,没有向大门爬去,而是缓慢地朝深处挪动。

    在极其靠里的房间里,他偶遇了盘坐着的达摩,白发,秃顶,苍老而衰颓。

    达摩不止一人,这秘密他已知晓。永宁寺的中年达摩告诉他,老达摩已被影子掳走,不知所踪,想不到他会在这里碰见。

    他咳出一口血,喘息着问道:“你怎么来这儿了?”

    达摩的双目微微张开,遍布血丝的眼眸竟有淡淡的笑意。

    平静、从容、迎接死亡的笑意。

    “我活不了多久了。”这是老人说的第一句话。

    他的气色确实比初新之前见到时差太多了,面无血色,嘴唇发紫。

    “我也是,真巧。”初新索性舒舒服服地平躺下来,长长地出了口气。他以为老人也得了可怕的疫疾,静静地在这间收容所里等死。

    “你还不能死。”老人好像并不能说太长的句子,他的每个字都讲得极仓促,气息不接。

    “任何人都得死,早晚的问题而已,哪有什么不能死的道理?”初新笑道。

    只要不想到亲近的人,他向来对生死看得很开。他甚至觉得,在濒临死亡的日子里应该天天放歌纵酒,大醉归西,那样才够潇洒,够痛快。

    老人艰难地笑了笑,道:“有事要拜托。”

    初新忽然从地上坐起,用手为老人搭脉。他的表情渐渐凝重,因为他发现老人的心肺好像都已经被震碎,无法可救,死亡很快就会悄悄造访。

    老人盘坐着,只不过是想稍稍推迟与死亡女神的约会。

    当然,也仅仅只是推迟而已,震碎的脏器是绝不可能用内力还原的。

    老人体内大概已是一团浆糊了。

    初新一点儿也不觉得轻松好笑了,相反,他为自己说的俏皮话感到羞愧抱歉。他问老人:“什么事,只要我能办到,一定全力以赴。”

    老人说得很慢,初新听得很认真。

    越是老迈的头颅之中,藏了越多的智慧和秘密。

    初新不觉入了神,丝毫未察觉到自己的手掌中缓缓涌入了一股暖流。

    老人大致交代完了该交代的事,补充道:“最后一件事,会给你余生带去很多麻烦。”

    “什么?”

    “而且要一直低着头。”

    “是什么事?”

    “披上这身红袍。”

    老人并未等到初新的回应便已气绝。

    初新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内伤竟顷刻间痊愈了。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老人将最后的真力涌过他搭脉的手传递到了他体内。

    这一做法加速了老人的死亡。

    死者为大,初新扒下了老人的红袍,为了让尸首不至于衣不蔽体,初新脱下了自己的衣服,盖在了老人身上。

    他腹内五味杂陈,谈不上悲,当然也绝没有喜。

    死在他面前的人已太多,他发觉自己的神经似乎变得有些迟钝麻木了。

    靠着迟钝麻木的神经,他足以平静地问许伯纯:“你的第一万名病人在哪里?”

    椅子后面突然闪出一个身影,攀上椅背,指着初新道:“就是你。”

    “我?”初新有些讶异,“我有病?”

    他知道许伯纯将自己和达摩混淆了,可他也说不出达摩哪里有病。

    “你有,而且比一般人严重得多,别人瞧不出来,可你瞒不过我,我第一眼在雪地中见到你时就清楚,毕竟我是这方面的天才。”许伯纯洋洋得意地说。

    “我的病在哪里?”

    许伯纯点了点自己的脑壳,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他的话忽然变少了。

    “我的病究竟在脑袋还是在心脏?”初新问。

    “也许都在,也许都不在。”

    初新不懂,这根本不能算一个好的解释。

    许伯纯眼光如刀,一字字道:“一副躯体,不能住两个人。”

    初新骇然。

    许伯纯似乎真的切中了要害。

    他叹息着,压低了蒙在脸上的帽兜:“你说得对,可在医治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第一九五章 回首令人忆谢家

    偶尔几天里,太阳会变得很毒,一家酒馆内会变得很热。

    没有什么客人来,小姜却并不想练剑。

    对于孩子而言,练习本就是件枯燥的事情,没有短期内肉眼可见的收益,他们也不足以成熟至领略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练习带来的改变。

    他毕竟只有十岁。

    前十年的大部分时日都在颠沛流离中度过,来到酒馆以后,他格外珍惜安逸的光景。

    他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躺在酒馆的长椅上,睁着眼睛发呆。

    真热,于是他解开了衣衫,露出自己的肚皮。

    他听到了尖锐的声音,从酒馆的后院里发出,像菜刀于磨刀石上来回,短而急促。

    没有必要磨刀,没有客人,后厨根本不用做菜,这使他感到好奇。

    他利索地起身,朝后院走去。

    后院芜杂的绿植间站立着一个人,正一次又一次地拔剑,收剑。

    汗水已浸湿了他束起的头发,渗透了他的后背。

    他拔剑的姿势很奇怪,像在做一件很生疏的事,连维持平衡都很难。

    可那柄剑每次出鞘时,仿佛都能夺去全世界的光彩。

    小姜这才发现,他右手手腕处仍包扎着,血的红在蔓延。

    高岚在练习拔剑。

    他的伤还没有痊愈,身体还没有恢复。

    可他已等不及。

    习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何况他已经失去了那只握剑的手。

    小姜看着看着,不觉热血沸腾,从房间里翻出了自己的那柄木剑,来到庭院中,同高岚一起练习。

    拔剑是最基础的剑招,只要使用得当,拔剑本身也能作为杀人的招式。

    练习拔剑最难之处在于,它太枯燥,总是在重复一个简单的动作。

    所以拔剑是最不好练的剑招。

    敏静静地站在窗户后面,手里捧着账本,眼睛却盯着拔剑的高岚。

    一个剑客,只要还敢拔剑,还肯拔剑,他的信心就还没有沦丧,他就依然保有战胜强敌的机会。

    敏知道,高岚已开始练习左手剑。

    他不是左撇子,活到最轻狂的年纪却突然失去右手,打击一定很沉重。

    可他没有消沉。

    重新开始无疑需要很大的勇气,高岚已显示出了他的勇气。

    人类的赞歌,就是勇气的赞歌。

    地毯的两头是两个人,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太阳是从初新背后照进来的,为他披上了一圈光晕,也加深了他脸颊处的阴影。

    他的影子很长,拖到了许伯纯脚边,地毯因此出现了色调冷暖的差异。

    许伯纯问他:“你要问的是什么问题?”

    初新一字字道:“你是不是子先生?”

    许伯纯脸上露出了异样的神色,摇摇头道:“我不是。”他有些颓唐,补充道:“我是个医生,医生是救人的,子先生却是个野心家。”

    “这么说,你知道他的事情?”初新问道。

    “知道,却不能说太多,我这个人的嘴巴一向没个把门,可命还是要的。”许伯纯苦笑道。言下之意似乎是:倘若透露过多,恐有杀身之祸。

    “你能说什么?”初新问。

    “能说的,我都说完了。”许伯纯此刻的嘴似已密不透风。

    初新并未放下对许伯纯的怀疑,可他也必须承认自己有些灰心,若许伯纯说的是真话,那么要找出子先生将会是个头疼的难题。

    “你打算如何医治我?”初新突然问道。

    “你所得的毛病无法以药物根治,用的药方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偏偏被我发现了,华佗要是还活着,也一定会佩服得五体投地。”许伯纯站得累了,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什么法子?”初新无奈地笑了笑,在谈其他事情的时候,许伯纯的嘴仍然很碎。

    “死心,”许伯纯得意地扬了扬手指,道,“让其中一人彻底死心,从此困于大梦之中,不再醒来,一心若死,这个人就和正常人没什么不同了。”

    “你又如何让其中一人死心呢?”

    “要死心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许伯纯道,“不知像你这样研习佛法的人会不会有这种感受。”

    “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就好像你心中有一团火,只要那团火燃烧着,无论多么寒冷的话语,多么糟糕的境况,你都能忍受下去,甚至乐在其中,”许伯纯道,“可某一天,那团火忽然熄灭了,哪怕是三伏天,哪怕你被放在蒸笼里炙烤,你还是觉得手脚冰凉,胸口空空如也。”

    说着说着,他的头好像低了些。

    他是否也回忆起了不怎么温暖的往事?

    流光容易把人抛,可过去的记忆,无论是甜蜜的还是辛酸的,却是怎么也无法甩脱的。

    “那真是种不好的感觉。”初新叹道。

    “所以你最好记得你说过的话,”许伯纯忿忿道,“当我医治好第一万名病人的时候,我将会实现我的愿望,否则,你就去死。”

    初新不知该怎么回答许伯纯,也做不到撒丫子跑路,只能静默地站在原地。

    “许先生,我家主人有请。”屋顶忽然飘来了一个声音。

    同时飘落的,还有三个身着破旧灰袍的人,他们的颧骨都被削去了一小块,缺口如同没有眼珠的眼眶,空洞而幽邃。

    初新绝对想不到,这三个人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荆襄六君子”,其中更有江湖人称“惊才绝艳”的司马笙。

    吴惆、唐觞、司马笙本是截然不同的三个人,此刻看来却没什么大不同。

    随着颧骨处皮肉消失的,还有他们独特的个性。

    千金会的灰袍人只需要传达十二楼主的声音,做十二楼主想做的事情,不必有个性。

    短短几日而已,他们竟似失去了锐意和傲气,成了行尸走肉。

    许伯纯没有问。

    他知道灰袍人的主子是谁,所以他顺从地起身,像羊羔般来到司马笙身旁,司马笙一手提起许伯纯的后背,向门口走去。

    门口站着初新,司马笙仿佛没瞧见般与之擦肩而过。

    吴惆和唐觞紧随其后,也走了出去。

    初新忽然问:“你们要将他带到哪里去?”

    司马笙回头,淡淡道:“带到一个子先生找不到的地方。”

    初新道:“子先生在找他?”

    司马笙道:“是的。”

    初新道:“为什么?”

    司马笙道:“因为他是为数不多的或许能治好疫疾的人。”

    无论子先生有怎样的目的,若要让病患有增无减,许伯纯这样的人必须要铲除。

    初新道:“他住的这个地方也很隐秘,子先生恐怕也找不到。”

    司马笙道:“既然我们能找到,子先生怎会找不到?”

    他说得很有道理,初新反倒无话可说了。

    吴惆开口道:“我家主人还嘱咐,想请穿红袍的贵客喝酒,不知可否赏光?”他说话细声细气,像个待字闺中的姑娘。

    初新答应道:“好啊,什么时间,什么地方?”

    吴惆道:“你到时自然会知道,因为整个洛阳城都会知道。”

    初新苦笑道:“不知那时我还有没有命。”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没有让除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听到。

    只有他自己清楚,红袍下他的皮肤已溃烂成了什么样子,要忍住抓挠又是多么困难。

    司马笙、唐觞、吴惆已带着许伯纯走了,他们的脚步很轻键,用的都是极正宗的轻功,显然是名家出身。初新托着腮帮子想了很久,并未猜出三人的底细。

    地毯软得像张床,他不觉躺了下来。

    院中有脚踩草坪的声响,他好不容易紧闭的双眼又警惕地张开了。

    又是三个人。

    三人的脚步都很沉重,显然块头都不小。

    他们的阴影吞没了初新,初新明白,自己和他们之间的距离已拉得很近了。

    “晒太阳都要打搅吗?”他从地上坐起,眯起眼睛装模作样地伸了个懒腰,低下头问。

    “住在这里的侏儒呢?”问讯的声音如洪钟,震得初新耳朵疼。

    “走了。”

    “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

    洪钟般的声音有些愠怒:“你最好说实话。”

    初新叹了口气道:“这年头,谎话都爱听,实话却没人信。”

    风声。

    当拳掌的速度够快时,会形成劲风。

    初新听得出,风声就是由拳掌引起的。

    碗大的拳头正朝他砸来,大概声如洪钟的那个人生气了。

    有些人生气不过是放屁,有些人生气却要人命。

    拳头砸在了柔软的地毯上,初新早已不在原处。

    他已退到了许伯纯刚才坐过的椅子边上。

    他终于抬起了头,看清了三人的模样。

    出乎意料的是,只有两个是体格健壮的高大男人,还有一人却是个瘦小的、容貌清秀的女人。

    “这种拳头如果砸在我身上,我大概永远无法开口说话了。”初新说。

    “子先生有言在先,侏儒要活的,穿红袍的人却得死。”女人开口道。她的嗓音低沉沙哑,像个男人。

    初新试探性地问道:“八卦使?”

    女人不无感伤地回答道:“天地风雷,水火山泽,如今能替子先生分忧的,不过我们三个而已。”

    初新凝视着女人,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子先生究竟是何许人也,值得你们以死效忠?”

    女人的语气果决:“他是个真正的男人,男人中的男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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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春风客介绍:
“剑刺入胸膛的那一刻,你想到的是什么?”“江南的梅雨,洛城的春风,山坡草坪上情人的细语,从剑锋中传来的对手的心跳。”他想了想,觉得这答案并不完整,随即又笑了笑,补充道:“还有一家酒馆的美酒。”“就没想过自己会死吗?”他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话。他披着猩红的长袍,立在风雪中,驻足观望了很久,忽然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说道:“死亡与我说的这些比起来,太微不足道了。”面前的皇都已四分五裂,大火烧遍每一栋房屋,浮图在云端倒塌,两滴泪从他的眼中滑落,化作希望种在大地之中。洛阳春风客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洛阳春风客,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洛阳春风客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