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六章 赴死的黑袍
当蜜蜂感知到危险和死亡时,它会本能地将尖刺扎入侵袭者的身体。
这是弱小的虫豸绝望的反抗。
本能往往快过任何反应,因为它是瞬发的,不经大脑反应的。
黑袍人的这一咬发自本能,出乎意料。
初新根本来不及躲闪。
他的手臂被湿黏的尖牙刺穿,剧烈的痛感在短暂的空白之后沿着经络喷薄奔涌。
他也运用了本能,挥起拳头,砸在黑袍人的脸颊上。
这一拳砸得很重,几乎耗费了初新全身的力气。黑袍人的面孔因此歪斜扭曲,理所当然地松开了嘴。
牙印仍留在初新的手臂,灼热滚烫,渐渐由白发红。
“这是什么招式?”他问黑袍人。
“这根本不能算招式,”黑袍人狞笑着,他的牙上还残留着鲜血,“这应该算是一种报复。”
“报复?”初新不解。
他努力地想看清黑袍之下的面容,试图回想起与之产生的过节和恩怨。
这些尝试是无用的,那人的斗篷始终用很好的角度遮挡住了大半张脸,月的辉光和树梢的暗影似也在有意无意地替他掩护。
“我们之间有什么仇恨吗?”初新只能试探性地问道。
“也许有吧,”黑袍人随意地回答道,“可我担保这绝不是什么私人恩怨。”
初新苦笑。
最近用这种神秘的说法方式与他交谈的人实在太多了,他的脾气也因此变得坏了些。
一个杀过人的人,身上难免有一些东西会发生变化。
他只用了两步就闪身来到了黑袍人跟前,这或许是他身法的极限。
黑袍人还来不及反应,他的肩膀就被初新捏住了。
这一捏势大力沉,就好像杀狗的屠夫在切一块豆腐。
黑袍人闷哼了一声,他的武功显然不及初新,闷哼是他保有尊严最奋力的尝试。
很自然的,初新的拳头雨点般落在了黑袍人身上。
初新惊讶地发现,暴戾有时竟能给他带来莫大的快感,他的拳头越来越重,拳速也越来越快。
如果他照见此刻自己于水中的倒影,他一定会看见自己满溢着兴奋的表情。
他停了下来。
不是因为怜悯,而是因为手有些疲累了。
黑袍人弯下腰开始呕吐。
他的胃里盛满了饭和肉,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
黑袍人居然还在狞笑:“你知道我为什么每顿总是吃这么多吗?”
初新怔住。
他怎么可能知道。
“因为我随时都有可能死。”黑袍人缓缓解开了披在身上的黑袍,露出胸膛。
初新的瞳孔收缩,双拳握紧。
鲜血淋漓,脓疮横生。
“真痒啊,”黑袍人说,声调变得凄厉难忍,“可是痒些好,能提醒我自己,我还活着。”
“你是病患?”初新冷冷问道。
“很快你也会是了。”黑袍人的笑声愈加放肆。
“这病连咬人都能传播?”初新晃了晃被咬破的手臂,血印鲜红,有一道血迹已流到了他的手背,和上面的青筋混在了一块儿。
“何止是咬人,它染给别人的方式将是你怎么也料想不到的,”黑袍人的身体因瘙痒而颤抖,却竭力克制着抓挠的冲动,他晃了晃手里的一块黑布道,“也许是用一块我碰触过的黑布,只要其他人经手,就有可能染上这种疯狂的疫病。”
他再也忍耐不住,张大嘴笑着,贪婪地吸食夜晚无人街道的空气。
“你的气息真乱。”初新说。
“所以我才会被你轻易追赶上,我的轻功本不在你之下。”黑袍人说。
“这毛病会影响心肺?”初新问道。
“吸一口气就能让你满头大汗。”黑袍人只给了这样一句形容。
当呼吸也成为奢侈时,生命将变为一次精心设计的折磨。
“哦。”初新道。
“哦?”黑袍人失笑道。
“听起来真可怕。”初新笑了笑,说。
黑袍人直起身子,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光打量着初新。良久,他问初新:“你好像并不怕,是吗?”
“好像是的。”初新平静地回答道。
“为什么?”黑袍人隐藏在斗篷下的目光中似有怒火。
“死亡并不是一件值得畏惧的事情,尤其当我明白这是命中注定以后。”初新说。
他说话时,嘴角竟不自觉地弯了弯。
黑袍人再次沉默。
初新忽然道:“现在我大概已明白,为何你们要在各家翻箱倒柜,却不拿走任何东西了。”
“你说。”
“原因很简单,你们自知必死,想通过这种方式,将你们身上的疫病传给全城的人。”
初新一边说,一边用刀锋般的目光紧逼着黑袍人。
黑袍人受不了这样的眼神。
他做得出这般丑陋的行径,在这一刻却因某些奇特的原因而耻于承认。
“你不必这样看我,”黑袍人吼道,“别看你现在嘴硬,等到病入膏肓之时,你一定也会有这样阴暗的念头。”
初新依然盯着他,没有丝毫饶恕的意思。
“你有这闲工夫,不如考虑考虑剩下的时日里该去做什么,该去见哪些人,”黑袍人恢复了原本的镇定模样,收敛了他近乎失控的语调,“最好多见见你的仇人,亲朋什么的还是算了,如果你不愿拖累他们的话。”
“我不必,”初新道,“我没有什么仇人。”
“是吗?那真的太可惜了,”黑袍人残酷地笑道,“或者你也可以考虑加入我们,横竖是一死,多拉几个垫背总是不亏的。”
还没等初新应承,黑袍人又自说自话道:“可是你这样高尚的人决不肯与我们为伍,真是遗憾。”
“七月”的剑鞘已抵在黑袍人咽喉处。
初新冷冷道:“告诉我所有你知道的。”
“什么?”黑袍人虽然气紧,却依然贴了一张欠揍的笑脸。
“你们的组织,你们的头目,统统告诉我,否则,”初新加重了手上的力量,威胁道,“抵在你脖子上的就不止剑鞘这么简单了。”
黑袍人哈哈大笑道:“你拿什么来威胁我呢?我本来就是个将死之人,不过是早晚的差别而已。”
他呛了好几下,他的喉咙和胸肺像压着块巨石。
死亡对他而言,是否真的已无所谓?
初新此刻才发现,自己除了一身蛮力和武功,并没有能击溃黑袍人的决胜点。
他甚至无法让黑袍人开口,说出更多的关于这个披黑袍的组织的信息。
架在黑袍人脖颈处的剑鞘落下了,就如同初新那颗沉下去的心一样。
“我说了,你没什么能威胁我。”黑袍人说。
他想笑一笑,毕竟他用病体残躯轻易击败了初新,这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情。
可他笑出不来。
他发现那一番话的短暂时间,初新已经闪电般出手封住了他六处大穴。
“我是没什么能威胁你,可也不能放任你随意走动了。”初新叹了口气,将黑袍人扛在肩上,静默地朝黑暗中走去。
他手臂上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他只来得及吐一口唾沫简单处理。
他不知道疫病会不会顺着伤口进入他的血液,再被血液输送到身体的各处角落。
当他开始思考死亡与他之间的距离时,莫名的恐惧便悄悄造访了。
死亡也许对于死者来说并没有什么,可对于生者却意味重大。
他不禁想,敏会不会在他死后更加沉默寡言?
敏本就是个没什么朋友的人,她的朋友死一个便少一个。
初新的心不禁发凉。
他的死讯传到家乡后,他的父母又该如何呢?
他年迈的外婆会不会更显年迈?
他突然觉得,还是活着好些。
不论怎样,还是活着更好。
有这样的念头之后,他终于感受到了恐惧。
对死亡的恐惧,对身边人难免伤心的恐惧。
脚步变沉,动作变缓,所有不好的变化逐次发生。
或许该找个落脚的地方休息一晚,他想。
绝不能回一家酒馆,他和黑袍人此刻都是病患,会给敏添麻烦的,他这么考虑着。
人群嘈杂的吵闹声渐行渐远,他们愈来愈靠近洛城的中心。
愈是中心,愈像世界的边陲。
洛阳的众多庙宇,此刻已人去楼空。
他找了一间不怎么出名的小寺,将黑袍人随意地扔在了寺门口,自己的脑袋枕着黑袍人,蜷缩着身子睡去。
睡眠能让人忘却,忘却痛苦,忘却烦恼。
他需要忘却。
第一六七章 真假两般玄字
如闸门被紧闭,潮水会退散。
城门关上的一刻,洛阳与世界割断了联系。
禁令施行得很成功,敏一早就察觉到了这一点。
她喜欢独处,喜欢安静,可当酒馆真的空空荡荡,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的时候,她却觉得很不习惯。
习惯会潜移默化地改变一个人。
小姜依旧兴高采烈地在酒馆内横冲直撞,他似乎永远不会累,永远不会被烦恼纠缠。
敏曾经也有这样一段时光,可是很快,她就变得坚硬而寒冷。
人难免遇挫,对于那些太热忱的人而言更是如此。
一旦你身上的温度太高,就意味着周围的人大概率都比你冷。
温度不同的人相处总是很累。
敏不禁想,十岁的小姜会在何时撞到第一块冰冷的石头呢?
初新的腰很疼,他的脑袋痛得像撞到了一块石头。
他记得自己昨晚明明是枕着枕头的。
一个精瘦的人枕起来虽无普通的木枕舒服,但毕竟聊胜于无。
他睡得还算香,没有做什么奇奇怪怪的梦,可早上醒来时却发现黑袍人已经不见了。
他身边是一双微笑的大眼睛。
露白正笑嘻嘻地看着他。
是在做梦吗?初新问自己。
“这么睡是会着凉的。”露白指了指初新,又指了指开始因为阳光而温暖的地面。
“没事。我还在更糟糕的地方睡过。”初新回答得很随意,可他的眼睛却从未从露白身上挪开。他逐渐确认了眼前所有的真实性,却又很困惑。
昨晚被他点住穴道的黑袍人去了哪里?露白又为什么会突如其来地出现?
这个女人好像总是会在他最难意料的地方以一种最难意料的方式和他相遇。
初新想开口询问,却发现露白偏偏好像变瘦了,脸变苍白了,偏偏好像受了很多委屈,吃了不少苦头。
她眼中甚至还有若隐若现的泪光。
女人最惹人疼爱的瞬间莫过于此。
只因这种时刻带给男人的想象空间最大,行动的空间更大,可以想办法让她的眼泪落下,也可以试图让眼泪回溯。
有些情况下,两者的效果相差无几。
初新总爱选择最稳妥的方式,他移开了视线和话题:“洛阳城自今天起,是出不去也进不来的了。”
这简直是句废话。每个生活在洛城的人都清楚,刚刚经历过北方铁骑围困,他们又将被疫病困扰折磨。
露白却好像是个例外,她脸上微微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旋即问道:“发生了什么?”
“一种病。”初新似乎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地瞧了眼自己的手臂。
他的手臂上还有一道牙印。
“一种病?”露白同样注意到了这道牙印,竟然伸出手想去触碰。
“别动。”初新抽回了他的手臂。他担心这次简单的接触会带给露白不幸。
这种不幸已降临在了太多人头上。
他终于和缓了语气,问出了他想问的问题:“今早你在这里还见过别的人吗?”
“没有。”露白说。
黑袍人何时解开了穴道?又是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的?
晨光熹微,街道干净整洁,尤其是城市中心一带,更是空旷得出奇。
夏天生长的灌木和树开始抽出枝芽,绿意盈盈,风变得温热,行经洛城上空的云也慢了下来。
这一切都是如此美好,可初新却无力欣赏。
一个可能会死的人,绝不会有闲情雅致体察生命的气息,生活的乐趣。
他的心事很重。
他还记得小萍和他说过的话。
小萍告诉初新,露白为了他背叛了古树。
古树历来对叛徒不留情面,因为她们要做的事情素来干系重大,一旦有背叛行为发生,后果不堪设想。
试想一下,倘若西施没有遵照组织的安排,将与吴王夫差的情感放在了首位,揭穿了越王句践的美人计,吴越的历史又将如何改写呢?
为了防止这群貌美如花的孤女背叛,古树的领导者可谓煞费苦心。
初新听闻其中手段的高明残忍,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露白却为他甘冒风险。
他不是个自作多情的人,可任何有血气的男人听见这样的话语都难免心神荡漾的。
然而此刻的他并没有半分激动的心情,更多的是后悔与排斥。
他后悔昨夜与黑袍人交手时过分大意,被咬伤了手臂;他排斥的则是露白的关心,因为他可能再无机会偿还。
他忽然喝道:“你快滚!”
露白的眼睑跳动了一下,不自然地笑道:“还在为之前的事情而生气?”
之前的事情是什么,初新虽没有忘记,却早已不介怀。
对于别人的好,他记得总是牢些,对于别人的坏,他倒并不怎么上心。
可他还是站起,冷冷道:“我只是不想见到你而已。”
露白仰头望着他,看了很久,只温柔地说道:“我不信。”
初新明白,眼角的那丝不忍出卖了他。
眼睛很难掩盖欺骗,所以说谎者往往频繁眨眼,甚至于不敢正视别人。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再吐掉。自己可能是感染者这件事,他始终没能说出口。
他不怕寂寞痛苦,却怕极了被人可怜。
有些人就是畏惧欠人恩情,因为他们懂得,恩情债是最难偿还的。
他们不喜欢这种无法偿还的感觉。
初新没再解释什么,撒开腿朝前迈步。
他不知道前方有什么,是什么,他只是想摆脱露白的跟随而已。
露白仍然跟着他。
无论他以怎样的步速,露白都像被绳索牵引着,始终在离他两丈远的地方。
他有些烦了,可想到自己也曾这样死皮赖脸地跟在阿青后面,跟着她一块儿去附近的山丘玩耍时,却又不忍施展轻功甩开露白。
人有时就是如此矛盾,想的事情和做的事情天差地别,南辕北辙。
不知不觉,他来到永宁寺门前。
寺旁佛塔依旧在云端,好像拥有睥睨苍生的威严,然而永宁寺不论多么富丽堂皇,都无法留住胆怯的信众。
佛法也许能减缓痛苦,却无法免除死亡。
初新来这里,有比寻求佛法更重要的目的。
迈过门槛的一刻,他的双手竟然不自觉地在颤抖。
他不是第一回来到永宁寺了,他此刻的心境也和第一回时截然不同。
他要来寻找那身红袍的真相,寻找那晚曾挫败他的屈辱和恐惧。
他回头看了露白一眼,他发现露白也正看着他。
“你还是要跟着我吗?”初新问道。
“嗯。”露白的神色有些难看。
“我们第一次遇见就是在这里。”初新道。
“我不喜欢这里。”露白盯住初新的双眼,一字字地说道。
“好极了。”说完这三个字,初新便转头朝大殿走去。
大殿无人。
大殿只有数根粗壮冰冷的巨柱,一堆金光灿灿的佛像。
人们向它们顶礼膜拜,不知它们只是镀金的泥土而已。
或许信徒们清楚,却又无人拆穿。
拆穿做什么呢?世间已太多苦厄谎言。
红袍。
永宁寺的红袍似乎已成一种象征。
智慧,温和,慈悲。
仿佛用红袍下的一百五十年岁,能够宽恕尘世间所有的恶与罪。
“你回来了?”红袍下的人问。
“我回来了。”初新回答。
“你肯定有问题要问我。”红袍下的人说。
“确实,我有很多问题要问您。”初新道。
“你最想问的是什么问题?”红袍下的人继续问道。
“您应该清楚。”初新平静地说道。
“我知道,”红袍下的人并没有闪烁其词,“你想问在夜间行凶的红袍人是否就是我。”
初新稍稍有些惊愕,很快便又平复,道:“是的,这就是我最想问的问题。”
“不是,绝不是。”
这个简单的回答不足以说服初新。他拔出了他的剑,来到红袍的背后,缓缓地将剑尖挪移到上半段脊梁骨的凸起部分。
那是屠宰场的师傅最喜欢下刀的地方,一旦刺下,牛羊便会瘫痪。
“就算你的剑刺来,我的回答仍是一样的。”红袍下的声音并无慌乱,他对自己的话语很有把握,就好像他对初新是否会出手很有把握一样。
“你以为我不敢下手?”初新问道。
他眼前又重现着再冬死去的景象,双目微凸,惊讶,难以置信。他的剑成为凶器,他的人成为凶手,于他而言,这些都像是噩梦。
可他的剑若是刺下,噩梦真的会醒来吗?
还是延绵不断,旧的噩梦又生新的噩梦?
红袍人没有开口,初新却已默默收回了他的剑。
“大师,恕在下冒犯。”他的手上已渗出冷汗。
他绝不会想到,倘若他那一剑刺下,受伤的不会是达摩,而是他自己。
世上有一种武功,可以让身体的一部分变得如钢铁般坚硬,刀枪不入。
达摩恰巧会这种武功。
“现在你已知道,我绝不是那个魔头,”达摩道,“但你肯定也很疑惑,为何我要欺骗你。”
“是,”初新道,“关于那个红袍人,您没有把话说全,也没有全说实话。”
“的确,因为那时我还无法信任你,”达摩叹道,“我还无法确信,我能将这个复杂的故事告诉你。”
第一六八章 双胞胎的过往
两个人。
两个孩子。
他们还很小,却已饱尝人生百味。
他们是双胞胎,也是孤儿。
战争和疾病夺走了他们双亲的性命,可他们却像野草般,于春风夏雨中坚韧生长。
达摩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在一片树林的边沿,追捕一只兔子。
人的动作有时并不比这些小动物敏捷多少,就算是练过武功的人,身法也未必及得上一只被逼急的兔子。
灰色毛皮的兔子已躲过了三次双胞胎的围剿,它总能寻找到他们臂膀之间的缺漏,由那缺漏之中逃出生天。
捕猎仍在继续。
兄弟俩若是得不到这只兔子,就都将饿肚子,而兔子倘若被兄弟俩抓到,命运当然会更加悲惨。
达摩停下了脚步。
他走了太长太远的路。他的脚底虽已长出厚厚一层肉用以抵抗砾石和荆刺,却还是觉得疲惫。
他传的道好像并没有多少人感兴趣,更没有太多信徒能够领会。
只因微妙之处无法用文字形容,全在悟。
很多很多年以前,摩诃迦叶体察到了释伽牟尼拈花的意义,不觉莞尔,这个故事在达摩看来已近乎神话。
世间根本没有这般人,无这般事。
他已经几乎忘记自己当年是如何领会个中妙处的,岁月催人,他快老了。
他要把法传下去,要把“达摩”传下去。
“达摩”的意义是觉法,是博通。
这是个沉重的称号,很少有人能够肩负。
第一任达摩是南天竺香至王的第三子,和释伽牟尼一样,这位王子也抛却了荣华富贵,选择了这条艰涩的道路,至今已历五代,共一百二十年。
他作为第六代达摩,往往自称一百二十岁。
他原本的名字是什么,他早已忘却,他只记得自己也曾是孤儿。
没有哪个孩子会成熟到选择这条寂寞的道路,也没有哪个成年人会幼稚到坚守这份沦陷苦海的圣职。
悟道传道的过程总是痛苦,那意味着白眼、嘲讽、不理解。
人们开始失去信仰。
他曾问过一个九岁的孩子以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孩子说想成为王子。
成为王子意味着高贵的血统,花不完的钱,光明的前途。
那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却已明白这世上什么东西最实在。
可惜王子很少,普通人却很多。
孩子可能需要花费一定的时间来接受这条规则:人生不是公平的。
暴力和贪婪是达摩一路以来见到的混乱因子,乐善好施的古风不再,乡村的人闭塞、懒惰、胸无大志,城镇的人则自私、纵欲、挥霍浪费。
他很难受。
所以他宁愿看着两个孩子捉灰兔。
他并未打算对兔子施以援手,也绝不会帮助他们捉捕生灵。
他只想做个旁观者,静静地观察事情的发展和变化。
旁观也许无法免除杀孽,却一定能够大大降低一个人的负罪感。
双胞兄弟真的长得很像,达摩一时也瞧不出二人外貌的区别。
若要吹毛求疵般寻得差异,只能是眉毛。
他们的眉毛都很浓,很粗,似剑,入鬓,然而一人的眉毛平起平落,另一人的眉毛却是朝两边上翘的,靠近山根处像是积了一层雨云。
“凶相。”达摩兀自惊呼道。
兔子疯狂地在地上起落,寻找着可以钻的地洞,或者是可以躲藏的草丛,它也许不明白,从人的视角,哪怕是孩子的视角看去,它的行踪都是一目了然的。
平眉毛张开双臂,拦在兔子的必经之路上。他的动作很敏捷,反应很迅速,可达摩却摇了摇头。
平眉毛无法抓住这只兔子,因为他不够狠。
这是达摩的判断。
想要抓住猎物,猎手必须有杀伐之心。
开弓没有回头箭,出鞘必是沾血刀。
就好像两人较量武艺一样,只要差距不是太大,赢的往往不是武功更高的,而是更敢拼,下手更狠的那个。
果然,平眉毛的手慢了。
他的手指没能沾到半根兔毛。
达摩为兔子的走运松了口气,也感动于平眉毛的仁慈。
可就在达摩打算离开时,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一颗石头精准无误地击中了灰兔的后腿。
灰兔的动作终于迟缓了下来。
平眉毛怔了怔,他的兄弟却已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前,用手中的木刺扎入了灰兔的身体,就扎在灰兔脑后靠近头颅的地方。
那种地方受到重击,受击者往往会瞬间瘫痪。
平眉毛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久久没有回过神。他的兄弟举起木刺,木刺尖端还挂着灰兔的躯体,流淌着鲜血。
“你出手若是总这么慢,我们就会失去很多只肥美的兔子。”平眉毛的兄弟提醒他。
平眉毛点了点头,静默了片刻,道:“我不忍心下手。”
他的兄弟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如果你不忍心,你就会成为这只兔子。”
平眉毛不答。
他的兄弟继续问道:“你愿意成为这只兔子吗?”
平眉毛仍旧一言不发。
他们开始烤这只兔子。
兔子的灰毛溶于火焰之中,血液成为燃油,内脏散发出香味。
兄弟俩的争论也开始了。
“如果我们杀了兔子,将它作为食物,我们和那些恶人有什么不同呢?”
“人要活命,我们要活命,动物和人毕竟是不同的。”
“可人和人总是一样的,为什么我们在荒郊野外挨饿,婆罗门和刹帝利的僧侣贵族们却能在他们温暖的家中享受农人劳作的成果?”
“婆罗门和吠舍也是不同的,对于婆罗门来说,吠舍就是兔子,是任人宰割的动物。”
“我不赞同,”平眉毛放下了嘴边一口也没吃的兔子肉,“人和人应该是平等的,就像人和兔子一样。”
他的兄弟冷笑着:“饿上一晚,也许你会收起这样的想法。”言罢,他兄弟手中的那半只兔子已成唇齿间的咀嚼和享受。
平眉毛咽了咽口水,可他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那半只兔子,什么也没做。
他的兄弟填饱了肚子,仍关切地提醒道:“如果凉了,肉就不怎么好咬了。”
平眉毛呆滞地注视着手中的肉,他忘记自己以前是如何吃肉的,忘记了肉是什么味道的,他想不起自己单靠果蔬是如何汲取力量的。
一切就像是幻觉。
只有他对食肉这一行为的厌恶是真切的。
“小友不爱吃肉?”达摩忽然问道。
他站得很远,声音却清晰可辨地送入了兄弟俩的耳朵里。
平眉毛的兄弟护在平眉毛身前,像在害怕达摩抢走那半块肉。
达摩笑了笑,停住了前行的脚步,示意自己并无恶念。
他在兄弟俩眼中看到了惶恐与世故,锤炼后的处变不惊。
那是属于孤儿的目光,寂寞无援,因为他们明白,这世上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他们自己。
达摩站了很久,终于重新迈开了脚步。
那天的风是蓝色的,太阳是白色的。
两个孤儿有了新的依靠。
这是故事的一部分,讲述者正披着红袍。
初新盘腿坐在红袍人跟前,右手托腮,入神地听着。他忍不住问道:“您就是那个眉毛平起平落的孩子?”
红袍人点点头。
“在夜间行凶的则是你的双胞胎兄长?”
红袍人的反应仍是一样的。
“深夜里那个卖面的老头子就是第六代达摩?”
红袍人道:“是的,而现在他已下落不明,我怀疑这件事和我的兄长有关。”
初新不解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红袍人叹息道:“因为他总是对世界怀抱恨意。”
“确实,你们相貌虽像,气质却截然不同,”初新道,“看见他的出手,我背上就会生出寒意。”
“他出手从不给人留下后路,他的心狠到了极点,世上除了我这个弟弟,或许没有能让他心软的东西。”红袍人道。
“你们明明是双生兄弟,经历的事情也都相似,为何二人的脾性有天壤之别?这是什么道理?”初新问道。
“世上有很多事情本就是不讲道理的,他和我的区别,也许不过是他比我早来到人间片刻。”红袍人颇无奈地说。
很多事的不同,好像就只源自分毫。
“连老头子这么厉害的人物也无法教他向善吗?”初新自言自语般说道。
“我的兄长也曾被师尊教训,可后来他便学会了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我们行着同样的事,出于不同的考量和目的。”红袍人道。
“而此刻时机已成熟,所以他显露出了原形?”
“现在看来,是的。”
初新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恐怕是洛阳城中除了三位当事人外第一个知道这秘密的人。
“您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在你身上看见了自己。”
这是句很简单的话,也是句相当难解相当复杂的谶语。
“我能帮什么忙吗?”初新问道。
“我想过不了多久,我的哥哥就会找到我,以他的方式试图说服我,”红袍人说,“我需要你在那之前找到我的师尊,将他救出。”
比起救人,初新更关心红袍人说的前半句话:“说服您?”
或许对于一些人来说,寸心之争,死生皆可忘。
第一六九章 妙音的谎言
达摩不是一个人。
达摩是一个组织。
只不过在这个组织里的成员实在少得可怜,有时是三四个人,有时是两个人,有时仅有一人。
这也是初新刚刚才想明白的。
“我们的理念不同,可我们同为第七代达摩,我们都在试图说服对方。”达摩解释道。
“也许老达摩不该同时将一份权力授予两个人。”初新道。
“这是师尊的高明之处,我们谁能够力证自己的观点,谁的佛道就将顺理成章地成为正统。”
强者留存,这是自然的残酷法则。
初新凝视着帽兜之下的阴影,感到一阵恍惚,他今天的见闻实在匪夷所思,就像他手臂上的伤口一样。
他不知道那伤口会带给他什么,就像他不清楚今日与达摩的对话将对他的未来产生怎样的影响。
“你和他各持怎样的想法呢?”他问。
“我们的分歧太多了,我说不完,也总觉得难以开口。”达摩说。
“可你们若想说服对方,总得有能说的东西才行,不是吗?”初新失笑道。
“很简单,举个例子吧,”达摩道,“少侠听说过众生平等这一说法吗?”
初新点了点头,当然,听过归听过,他不曾深切体会过这种“平等”。
他觉得世间万物并不对等,哪怕同为人类,也被硬生生划分了三六九等。
“众生平等并非是权责、地位的平等,而是法性的平等,心的平等,”达摩似乎看穿了初新眼中的疑惑,耐心地解释着,“心善,行善,在三世的因果轮回中就能得到好的终了。”
“意思就是善恶有报?”初新问道。
“差不多吧,无论天地人神鬼,都受着轮回因果的制约,”达摩严肃地说着,“可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上。”
初新抢道:“那个前提便是世间存在因果与轮回。”
“是的。”
世间真的有轮回和因果吗?
阿青生前似乎很喜欢研究类似的问题。
坐在草坪上望着远山时,她常问初新:“你说下一世若是我们遇见的话,你会记得我这一世的样子吗?”
初新总是沉默。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种问题,他好像也并不相信来世。
他只能沉默。
阿青并不恼,自顾自说着:“我好像没做过什么善事,来世不知能不能变成一只蝴蝶。”
为什么要变成蝴蝶?
因为它多彩的、能够飞翔的身躯吗?
还是因为它的勇敢,它坚强到能够破茧而出?
初新还是没有开口问。
在喜欢的人面前,他向来没有太多言语。
“世间有轮回和因果吗?”
他忽然问达摩。
达摩只是笑了笑,道:“我不知道。”
这才是最正确的回答。
最正确的回答就是无法回答。
没有活着的人经历过轮回,没有死者能够证明世间无因果。
“这么一来,轮回因果只是一句空话,是智慧的佛用来引导世人向善的工具,”达摩继续说着,“而我的哥哥虽然能够领悟这一层意思,却认为这种做法是错误的。”
这种做法指的当然是智慧的佛以来世福报这样的诱惑引导信众向善。
初新说:“不管怎样,引人向善这个出发点总是不错的。”
达摩微微颔首,忽又问道:“出发点好,整桩事情便好吗?”
“不一定。”初新叹道。
好的出发点配上不当的处理或者不走运的过程,同样可以酿成严重的灾祸。
“佛是智慧的,可凡人不是,无法勘破生命的迷局,一生兜兜转转,难免被**和情感吞噬束缚,善也可能被别有用心者利用,成为他们奴役弱者的枷锁。”达摩说。
初新想起了元欢曾与自己争论过的正义。
正义究竟是天地生来就有的定则,还是打扮历史的眉笔?究竟是人心深处扎根的良知,还是统治者借以麻痹生民的工具?
“所以他要想你证明,宣扬轮回因果是错误的,劝人积德行善也是错误的?”初新问。
“达摩从未宣扬轮回因果,也从不劝人积德行善,因为善行只有自然为之,方可算作功德。”达摩说。
“自然为之?”初新听不懂。
当一门手艺,一门武功练到至高境界时,余下的不过就是“自然”二字。
他还没有达到这种境界。
“南边的大梁皇帝曾和师尊争论过关于功德的事情,”达摩说,“大梁皇帝是个才学超绝的人,笃信佛教,到了数次舍皇位出家的地步。”
初新叹道:“才学超绝与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个皇帝不该动不动就投身寺庙的。”
“确实,”达摩点头同意道,“他对于佛道的喜爱实在到了痴迷的程度。”
“他们的争论如何?”初新问。
“大梁皇帝信佛多年,却并未深入佛法真谛,只浮于有相之法而已,”达摩道,“他自言造寺、度僧、写经无数,大力弘扬佛法,问有功德几何,本以为师尊会夸奖他,不曾想师尊的回答令他失望。”
“老头子说了什么?”初新很好奇。
他好像习惯于称老达摩为“老头子”,达摩似乎也并不在意,回答道:“师尊说,其实无有功德,皆是有漏之因,种人天善根而已,就像人的影子,镜花水月,看似有,实则无。”
“那真正的功德是什么呢?”初新问。
达摩双眼微阖,道:“这正是大梁皇帝接下去问的问题,师尊的回答是圆融无碍,本体空寂,无法可寻。”
“我好像明白了,大梁皇帝是为了功德而行善事,真正的功德善行却绝不是刻意能为的。”初新脱口而出道。
“你很聪慧,”达摩笑道,“起码比大梁皇帝要聪慧。”
一个人出于某些特殊的原因和考虑行善,例如求名求利、标榜炫耀时,他所行的“善”本身就已不够纯粹了。
真正的善是自然而然的。
只有自然为之的善才能超出轮回因果,成为不朽于世的珍宝和财富。
“话不投机,所以你们离开了南梁?”初新忽然问道。
“是的,大梁皇帝后来虽得志公禅师点拨,想要挽留师尊,可师尊明白,留在那里终究不利于传法,”达摩说,“大梁皇帝会将我们关在他的皇宫里,就像鸟儿关在鸟笼之中。”
“的确,我听说大梁皇帝是个很奇怪的人,中年以后不喝酒,不吃肉,不近女色。”初新说。
“少侠不喜欢这样的人?”
“人总是喜欢和自己相像者,”初新羞赧地笑了笑,“而我恰巧是个爱喝酒,爱吃肉,爱女色的人。”
他停顿片刻后忽然继续问道:“我听人说,达摩仅靠一根苇管便横渡了长江,是真的吗?”
达摩摇了摇头:“不是真的。”
初新有些失望,喃喃道:“我早该明白,世间不可能有这般高明的轻功。”
“其实是两根苇管。”
初新瞪大了眼睛,道:“一根苇管和两根苇管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在他看来,若是能用两根苇管施展渡江的轻功,用一根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武学就是这样,一法通,万法通,全在悟性高低罢了。
“不一样,太不一样了,”达摩仰面笑起来,他两腮的大胡子也在跳舞,“一根苇管不够两个人呼吸,两根就够了,够得刚刚好。”
“呼吸?”初新愣住了。
“道理很简单,有人能在水面上行走自如,就必然有人在水下负重前进,不论多么出色的内功,都不及两根苇管实在。”
初新一下子明白了,“一苇渡江”的真相并不神奇,反倒平庸得恼人。
一对借苇管呼吸的双胞兄弟,托举着一个老人,在江中缓慢地跋涉。
“可是当人们都在传诵这个故事时,你们并没有出言制止。”他有些疑惑。
在他看来,不实的话语,既然起到的只是哄骗的作用,就应该澄清。
“这种言语更有助于我们传道,就好像宝公沙门的预言那般,白马寺的香火有一半是靠他的。”达摩的回答很世俗,世俗得非常有道理。
神乎其神的故事正是凡人向往的,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宗教需要吸引力。
所以宗教总是要借用一些奇异的故事,增添想象的色彩和浪漫的气息。
“还有一半或许来自升天的活佛。”每每想起那具被焚烧的尸体,初新仍然会感到厌恶。
“这种勾当,我在游历途中已见怪不怪,”达摩叹道,“在偏僻的地方,孤身一个人是万万不能进寺庙的,很容易被庙里的比丘谋害,号称活佛,于大庭广众之下焚烧。”
“仁慈的佛也会被利用,真是讽刺。”初新这句话也同样有讥嘲达摩的意思。
达摩好像并不在意,他也不曾伪装得像没有听出初新话中的含义。
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此刻你的想法,也许和我的兄弟一模一样。”
第一七零章 戏我如蕉鹿
如果这个世界的一切苦难和希望不过是一场精心包装的谎言,如果智慧的先知引领的道路不过是炫美的泡影,人类的存在还有意义吗?
“我的兄长认为,佛的道在被滥用,普通的信众有权知道妙音背后的真相,”达摩锁着眉头,显然不怎么轻松,他的兄长确实戳到了某些秘密的痛处,“其实佛法妙处不在于轮回与因果,而在于使人以佛心佛性面对世间种种痛苦和遗憾。”
初新道:“然而庸众总难免对轮回因果的谎言充满愤怒,他们在来世本有盼头,若是知晓将来的幸福不过是精巧的骗局,也许会失掉理智的。”
“这也是我所担心的。”
露白还在永宁寺门口等候。
初新笑嘻嘻地走进寺里,同样笑嘻嘻地走了出来。
有事没事,他总喜欢多笑笑。
“看来以后我得多逛逛佛寺,清静。”他调侃道。
露白并没有立即睬他。她的注意力全在永宁寺门前色彩斑斓的鲜花上。
“每朵花总难逃凋谢,花期至多不过三月,可当它们开放时,世间再无绝色可与之媲美。”露白轻声说着,好像是在自语,又好像是同初新在讲。
花朵绽放的一瞬,天地仿佛都在苞蕾之中。
初新曾经在一朵野花旁一动不动待了一整天,只为见到它打开心房的那刻。
他的老师告诉他,这样做一定能让他的剑术有无法觉察的进步。
“你喜欢花?”初新问道。
“不喜欢,”露白柔声道,“可我喜欢花开的感觉。”她接着说:“那种感觉就好像拥抱了我喜欢的人,一刻便是永恒。”
初新想说什么,却发现露白正望着他。他避开了露白湖水似的目光,道:“你不喜欢寺庙?”
“不喜欢。”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露白自顾自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开。
初新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原本的追逐者变成了被追逐者,被追逐者却成了追逐者。
世上的事本就是那么奇妙。
洛阳城成了死寂。
无人进,无人出,街巷中有死掉的老鼠,路旁偶尔能瞧见被弃置的尸体。
有些病患生前并未得到好的照顾护理,死后也只能抛于街头,引过路人捏鼻绕路。
如果有轮回,他们来世会变成什么呢?
初新想起了水中的飘萍。
无根无源,方死方生。
其实谁人又不似浮萍呢?
在江湖中漂泊的浪子,辗转于好几段情感之间的女人,困顿于仕途前程的儒生,哪一个的命运又实实在在地握于自己手中?
就连权倾一方的诸侯君王,都难免身死的横祸。
“我不是有意要进寺中躲你的。”初新突然说了句不该说的话。
什么是不该说的话呢?
就是那种会让你说完就觉得,还不如不说的话语。
“你进永宁寺中,就是存心气我?”露白抓住了初新言语之中的漏洞,反唇相讥道。
她还在不停地朝前走。
“我到寺里不是为了躲你,而是想确认一件事情。”初新解释道。
他的解释并没有放缓露白的脚步,他只能继续补充道:“我要确认达摩是不是那个在夜间行凶的红袍人。”
露白终于止住了步伐,转过身,似笑非笑地望着初新。
“你肯定已听闻,洛城近来已出现了黑袍人犯下的失窃事件,却鲜少有人知道,还有数起命案,是一名红袍人犯下的。”初新说。
“你怀疑这个人是达摩?”露白问。
“只是怀疑,他们的长相和声音很像,气质却截然不同。”初新回答。
“双胞胎?”露白又问。
初新点了点头:“达摩是这么告诉我的。”
他无奈地笑了笑,发现露白并未问什么,自己已差不多将所见所闻和盘托出了。
古树的成员对付男人素来很有一套。
“所以你接下来一定是受托去找达摩的双胞兄弟。”
露白猜对了,她从初新的表情里读出了这点。
“唉,我好像什么也瞒不了你。”初新叹道。
“女人要知道男人在想什么本就是件很轻松的事,男人想探知女人的心意却是万难。”露白用少女独有的得意说道。
初新总觉得,她有时是十八岁,有时是三十八岁,捉摸不透。
他只能静默。静默是应对女人最稳妥的办法。
不是最有效,而是最稳妥。
“你打算由哪里开始找?”露白见初新不吭声,主动问道。
这样的问题最方便打开话匣子。
果然,初新开口了。
“我不打算找。”
这个答案却是露白想不到的:“不打算找?难道他还会自己找上门来?”
“一定会。”
“为什么?”露白更加疑惑了。
初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他已决心无论露白怎么问,怎么生气,他都不会再吐半个字。
故弄玄虚、故作神秘之后的沉默往往更加致命。
因为女人都是好奇的动物。
庞故在写信。
他只有写信时才会破例坐下,让自己的双手保持一个较为舒服的状态。
他的每封信落款都是他的母亲,每封信都不曾寄出。
也许燃烧也是寄信的一种方式。
巨屋中油灯的光焰稍稍闪动,庞故的笔停住了。
“为什么总是写这种寄不出去的信?”有个声音说。
在灯焰照不到的黑暗里,站立着一道身影,标枪般笔挺。
庞故淡淡道:“你怎知这信寄不出?”
“因为死人是绝对读不懂信的。”
“的确,死人读不懂信,可活人却可以。”庞故说。
“你写信是给活人看的?”
庞故点了点头。
黑暗中的声音沉吟片刻后道:“我懂了,你写这些信是给你自己看的,让你以为自己是个有孝心的人,一直记挂着死去的母亲,这能让你好受些。”
庞故没有作声。
那个声音继续说:“事实上,你恨透了你的母亲,因为你是个废人,你给她带去了羞辱,她每每想起你,都会想起你那弯曲的脊柱,你肯定因此吃过很多苦头。”
庞故并未肯定或否认,他只是平静地问:“小高,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已经不设赌局了。”
黑暗中的人正是小高。
小高道:“我只是想来问一件事情。”
庞故失笑道:“什么事情?难道是我正在写的信?”
小高也笑了:“当然不是,我要打听的是那身红袍。”
“红袍?”庞故装作听不懂小高的话。
像他们这样的人,听不懂的要装作听懂,听懂的要装作听不懂,谁都不愿意让别人窥探到自己内心的想法。
“行了,别装蒜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小高冷冷道。
庞故也尴尬地笑了笑:“我以为你只对剑感兴趣。”
他们本来是两个话不多的人,此刻却不得不你来我往说了很多话,实在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动。
这种变动虽然给他们带去了很多好处,却也同样带去了很多不适。
“千金会经过河阴一变后,元气大伤,诸多分舵主和成员皆被尔朱荣残杀屠戮,正需要新鲜血液补充,可我每次找上一个江湖高手,那个人就会被红袍人杀死。”小高道。
“是这样。”庞故不再装傻。这确实是他也在面对的问题,所以他才拜托初新调查此事。
“千金会现下握有实权的不过四人,你,我,宝公,还有那婊子,”在说“婊子”二字时,他额上的青筋微微地起伏了一下,“手下可用之人并不多,若是被其他新兴的组织盯上,恐怕我们很难对付。”
“的确很难应对,说不定几十年累积的家底都会被旁人夺走。”庞故承认,千金会确实处在一个岌岌可危的状态。
“此刻我们若再生内讧,岂非让亲者痛,仇者快?”小高道,“当务之急,我们应该联合起来,尽快除掉那个红袍人,重新发展势力。”
庞故叹道:“谈何容易。我的人见过他出手,杀死一个高手于他而言就好像捏死一只蚂蚁,他好像总能预知对手的招数,用最完美的方式应对。甚至在他杀完人以后遗留的佛经上,居然还准确无误地写着千金会想要收买招揽的人的名字。”
小高坐下,就坐下庞故身旁:“所以我才来这里,宝公沙门不知去向,那婊子的身份我们也不知晓,现在你我必须站在一起。”
庞故盯着小高,盯了很久。
小高问:“我脸上有东西?”
庞故摇摇头,道:“我以前以为你是个很可怕的人,因为你好像总是痴醉于剑道与剑术,对其他事情漠不关心。”
“哦?”
“这种人太冷血,不能靠得太近。”
“现在呢?”
“现在,”庞故苦笑道,“现在更可怕,因为痴醉于剑只是你的外表,你的伪装。”
小高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淡淡道:“想要让那群老狐狸放下戒心,你的演技必须出色。”
庞故不再理睬小高,继续直着身子写那封家书。
他写得很熟练,很快便写完了。
他机械地站起身,走到油灯旁边,将信点燃,缓缓道:“我们都是同一种人。”
“什么人?”小高问。
“自己骗自己的人。”
第一七一章 车水马龙昔日夸
自己骗自己向来是最难的一件事,也向来是最容易的一件事。
初新时不时会摸着手臂上的咬痕,望着坐在对头的露白发怔。
他可以让自己以为什么事也不曾发生,绝不会感染什么致命的疾病,因为他身上还不曾出现红肿和脓包,但他也一直在提醒自己,如果死神找上门来,他无论如何得避开任何人。
他是个骄傲的人,就算是死,也得骄傲地死,绝不允许任何人为他同情感伤。
即使是他的朋友。
何况,在此之前,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黑袍和红袍的谜团萦绕于他心头。
三个达摩,一个老去,不知所终,一个沐浴于阳光之下,一个蹲候于阴影之中。
他要找到在暗处的达摩,阻止可能发生的灾难。
不是为了庞故,也不是为了永宁寺中万人敬仰的红袍僧人,而是为了他自己。
他也想看看,当光明遇到暗影,究竟谁会得胜。
他将不带偏见地、客观地去看待结果。
“你在看什么,我脸上有东西?”露白用双手捂住了脸颊,瞪大眼睛问道。
她的眼睛本就很大,稍稍一瞪,里头的波光便容易荡漾开来。
初新似已痴了,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没什么东西,我只不过在想问题。”
露白忽道:“我近来打听到,洛阳虽封城,却仍有不少江湖高手出现。”
初新问道:“江湖高手?”
“大概和洛阳城内因红袍人而死的那些武林名家有关,再冬、龙九、熊哭这样的人素来有不少朋友,”露白道,“有一两个不远千里赶来替他们报仇的也不足为奇。”
士为知己者死,那个时代的人信奉类似的信条。
他们有时活得很洒脱,有时却又很累。
“但愿来人不要再因此丧命了。”初新叹道。
他实在是觉得,当世武功能出达摩之右者很少。
无论哪个达摩都一样。
人是有情感的动物,每个人都至少有一两个交心过命的朋友,也难免有一两个怎么瞧也不顺眼的死对头,所以江湖中的杀戮往往不是两个人的事,往往能牵扯出一大堆相关的人,不是因为恩,就是因为怨。
初新觉得很疲倦。
他的老师大概就是因此隐居,不再问世事的吧,他想。
“你又如何知道这么多呢?”初新问露白。
“这还不算多,这些只是任何身在洛阳的江湖豪客都能告诉你的东西,”露白笑了,笑得很神秘,“我还知道些他们不会知道的。”
为了预防初新的怀疑,她还补充了一句:“我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听到这句话后,初新才发觉自己的好奇心并不比女人少,可他又明白若是此刻自己追问露白,露白一定不会吐露半个字。
女人向来恩怨分明,锱铢必较。
这是一间小饭馆,没有一家酒馆气派,更不可能和醉仙楼昔日的繁华较高下,但这间小饭馆却是为数不多的仍开着的饭馆。
所以它的生意格外好。
初新的酒只喝了一半,菜也只吃了一半,他一向吃得很慢。
虽然此刻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在人多热闹的地方久留,可他也必须承认自己害怕冷清。
要是真的找个无人之所静静等死,他一定会疯掉的。
聒噪有时也可成为一种惬意的享受。
可这种惬意的享受却因为露白起身打算离开而被破坏。
“去结账。”露白说。
初新苦笑:“我还没吃完。”
“我却想走了。”露白不讲理地说道。
从这间小饭馆走出门时,初新又只能乖乖地跟在露白后面。
他总算有了更清醒的体认,女人想报复一个人,总是能创造这样那样的机会的。
露白身上很香,她的腰肢致命得像把柳叶刀,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露白并非没有注意到路人的眼光,可她像是全不在意,甚至倒有些沉浸其中。她忽然转过头,用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对初新轻笑道:“跟上来!”
初新心中似有锦瑟被奏响,他加快了步子,走到露白身边。
有些时光过得慢,有些却流逝得极快。
他们由街道的一头走到了另一头。
街角冷冷清清,一间木屋子里却吵闹得不成样子。
屋子的门也是木头做的,陈旧腐烂,像在水里泡了七七四十九天,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
门口有两个看起来像守卫的人,打着瞌睡,同木门一样,也在摇晃着昏沉的躯体。
“里面好像关着什么人,可为何守备一点儿也不严格,门也不怎么结实?”初新问。
“因为里头关着的都是些要死的人。”露白淡淡说道。
“要死的人?”
“城中疫病病患一经发现,便会强行拉到这里,扣留下来。”她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雾,说不分明是什么表情。
“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初新无奈地说,“起码病患与健康人被分隔开了。”
露白摇摇头道:“你知道洛阳人如何称呼这间屋子吗?”
“不知道。”
“新坟。”
初新的背脊有些发毛,他静默地看着这间木屋,问道:“进了屋子就相当于进了坟墓?”
露白点了点头。
“里面的人为什么不冲出来?”初新道。
“出不来。”
“出不来?”初新疑惑道,“难不成他们被绳子绑住,动弹不得?”
“没有,没有任何人用绳索去捆他们。”
初新很快想通了。
一群被亲友抛弃、被外界厌恶的人,久而久之会自暴自弃,失去求生的**和渴求。
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弃子,就该有弃子的死法。
无声无息的,不露痕迹的。
“他们一定很痛苦,也很孤独,”初新叹道,“因为他们最爱的人排斥他们,抗拒他们。”
“人就是这样的。”露白不想再讨论关于这些人生死的问题。
可初新却不同。
他暗暗下决心,一旦自己病发,也会来到这间木屋,静静地等待命运的审判。
“你之前被谁为难了吗?为什么很久都没有消息?”初新忽然问露白。
每每想起小萍的那番话语,他就不禁好奇,露白在这二十多天里究竟经历了什么。
“你不喜欢现在这样吗?”露白反问道。
初新听不懂这句问话的意思,可他不得不承认,和露白并肩而行是件很愉快的事情。
他只能说:“喜欢。”
“我有问过你的过去吗?”露白又问。
“没有。”
他们从未探知过对方的过往,不知道对方童年的颜色,青春期时偷偷摸摸做的傻事,爱上过的人。
“既然我没有问过,你也不该问。”露白用教训的口吻说道。
初新愣了愣,旋即展颜笑道:“的确。”
他已明白露白的意思。
既然此刻的他们都很开心,又何必介怀过去所发生的事情?
露白不愿说,他便不必问。
“那是什么?”露白的惊呼引动了初新的目光,长街尽头竟堆放着一个个巨大的方形木盒,木盒子里渗出了奇怪的液体,绝不是水,却也不像是血。
“棺材,”初新道,“放疫病死者的棺材。”
“方形的棺材?人躺得下来吗?”露白很惊讶,消息灵通如她,也不曾见过长宽高各一丈的棺材。
“人在里面不是用躺姿的,而是用蹲姿的。”初新边说还边示范了一下,下蹲,抱起双腿,蜷成了一团。
城内城外隔绝的状态下,任何资源都是稀缺的,包括土地,包括木材。
葬礼从简,甚至不办,棺材由长变方,节省木头,死人硬生生地摆好姿势,塞进木盒之中。
地上流动的,大概就是死者的脓水和腐烂后渗出的体液。
空气里已遍布这种难闻的味道。
露白皱了皱鼻子,道:“我们还是绕开这里吧。”
木盒突然发出了声响。
初新和露白都屏住了呼吸。
难道死者尚能复生,想从狭窄的木盒中爬出来透透气?
初新不相信鬼神之说。他说:“可能是尸体腐烂后发胀,把木盒撑开了一点。”
这是个不错的解释,露白也稍稍松了口气,但她仍要装作丝毫没有受惊吓的样子淡淡道:“谁要你解释?”
初新立刻闭上了嘴。
“或许你们也该去木盒里待一阵儿,一定比现在这样舒服得多。”
初新没有说话,露白也没有说话。
说话的人站在他们背后。
三个人,三个不怎么年轻的人。
他们长得很像,眼窝深陷着,眼角有细纹,太阳穴突起,是十足的内功高手。
他们之间的差别很小,看见其中一个便能想象出另外两人的样貌,唯一的区别或许就是他们的胡子。
他们的胡子很长,用细绳扎起,左边的人有三根辫,右边的人有两根辫,中间的人仅一根辫。
“子午谷三居士?”初新惊道。
“小子,你居然还认得我们。”中间的居士说话了。
“逐日、揽月、摘星三位前辈的名头,在下怎敢不晓。”
其实初新怎么也不会想到,久居深山的子午谷三居士竟会现身于帝都,而且招摇过市般来到自己跟前。
而且,从身上不同的气质中,他隐约推断出,将胡子扎成三根辫的是摘星居士,两根辫的是揽月居士,而一根辫的则是逐日居士。
“好,很好。”逐日居士道。
“好什么?”
“我们不必自报家门那么繁琐,可以直接取你二人性命。”揽月居士道。
“我们师兄弟在杀人之前,习惯先介绍自己。”摘星居士补充着说道。
第一七二章 开花必早落
初新下意识地往前跨出一步,站到了露白身前,躬身道:“三位前辈,我们素未谋面,自然也不曾结怨,为何三位见到我二人便想杀而后快?”
“再冬是你杀的吗?”摘星居士突然问。
“他是我们的至交好友。他的剑伤很罕见,是青铜剑留下的。”揽月居士补充道。
“你不必骗我们,因为就算你说谎,我们还是能瞧出来,还是能把你杀死。”逐日居士说。
这是一段总结,逐日居士好像很喜欢总结。
总结也符合他在三人之中的身份。
初新无话可说,因为再冬确实是死在他剑下的。何况红袍人的事情干系重大,他已答应达摩,不能声张。
他叹了口气,道:“是我杀的。”
摘星居士言语中有怒意:“看来我们并未冤枉你。”
初新只能回答:“的确没有。”
“我们师兄弟三人来此危城,实在是因与再冬贤弟情意深重,”逐日居士缓缓道,他的语气平静,平静得有些可怕,“既然你承认罪过,我可以给你一个自裁的机会。”
初新摇摇头,答道:“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做这种傻事的,你们想取我性命,不妨出手,我的剑术虽不精,脑子却还没笨到束手就擒的地步。”
子午谷三居士手中并无任何武器,身上却忽然有了一股凌厉的杀意。
那杀意在瞬息间包裹了初新和露白,像巨蟒般缠绕于他们周身。
初新这才发现,自己的底气是不堪一击的。三居士中任何一人的武功也许都不在他之下,三人联手更不必说。
他的老师曾告诉他,久居方外的人不可随意招惹,和尚道士不能侮辱。如今他一惹便惹了三个。
他好像总是容易沾上麻烦。
“三位前辈,能否再听我一言?”初新开口,但好像已来不及了,揽月居士的飞袖已横展而来。
这位居士的脾气火爆,飞袖功夫本是以柔克刚的绝活,在他手下施展却似利刃般迅猛刚劲。
没有人能直挺挺地迎上利刃之锋。
可是初新如果闪躲,这一招势必砸中他背后的露白。
飞袖如流云,疾风般靠近,劲风已扑面而来。
初新没有拔剑。
他只是用剑鞘轻巧地一拨。
这一拨看似简单,却蕴含着难以胜数的奥妙。揽月居士盛怒和震惊之下,竟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长袖已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去。
“好功夫。”逐日居士夸赞道。
他夸赞的语调平淡,像极了他做总结时的样子。
“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初新道。
他自知这一拨并不是绝顶上乘,却也保住了他的性命。
能救自己一命的功夫是决不至于太糟糕的。
揽月居士并没有停止进攻的念头,双臂一挥,他的长袖重又朝初新卷来。
巧合的是,在长袖伸展的风声中,初新听见身后有木头爆裂的响动。
他忽然转过身,抓住面朝着的露白,往一侧飞掠而去,喊道:“前辈小心!”
揽月居士的飞袖撞到了一柄钢剑的剑锋上,那柄钢剑是从木盒中探出来的。
木盒本该是来装死人的。
在场的人很快明白,这样的木盒不仅能装死人,还能装活人,塞下一柄三尺长的剑。
揽月居士没有收手,而是用劲一催,飞袖便将木盒击得粉碎,里面果真有个人。
一个奄奄一息的人。
初新见到那人的一刻,却发出了惊呼。
木盒中的人身穿灰色破旧衣服,从颧骨到脸颊的肉被削去,活脱脱像具将要入土的尸体。
他全身上下唯一精神的是他的手指,瘦长、干燥、指节突起,紧握着那柄钢剑。
初新认得他,他就是带自己找到庞故的灰袍人。
他显然受了严重的内伤,却不知是不是由揽月居士的飞袖造成的。
很快,他便停止了挣扎,也停止了呼吸。
“看来,想要取你性命的不止我们师兄弟三人。”摘星居士说。
“不,”初新讥诮地笑了笑,“我倒认为他不是冲我来的,而是来刺杀揽月前辈的。”
揽月居士虽然暴躁,却并非蛮不讲理。他认可初新的话语。
逐日居士点头道:“若是要刺杀你,他便已错失了绝佳的时机。”
初新承认:“刚才那一拨看似轻巧,实则已耗费了我全身所有精力,如果他要刺杀的人是我,那时下手才最好。”
揽月居士道:“当我因为第一招被你抵挡而恼怒出手时,我反而成了满身都是破绽的人。”
初新笑道:“他既然挑那时出剑,可见他要对付的人正是前辈你。由我背后出招,既可以借我掩护,又能够遮挡你的视线,实在是绝妙。”
揽月居士回头看了眼逐日居士同摘星居士,叹道:“也罢,我欠了你的人情,我不会向你出手了。”
“可又是谁要杀我们师兄弟呢?”逐日居士问道。
初新道:“我也许知道是谁。”
摘星居士问道:“是谁?”
初新故作神秘地笑了笑:“暂且不能告诉三位,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给三位一个好的解释。”
摘星居士冷哼道:“故弄玄虚,你既然不愿开口,我可以教你如何开口。”
他面上不带悲喜之色,并不似揽月居士那般急躁,可他的身法之快,绝不逊色于揽月。
他的袖子不长,他好像也并没有打算效仿揽月,用袖子来进攻。
他的武器是他弯曲的五指。
据说有些人的手指经过苦练后,能够轻松承担身体的重量,夹住刺来的剑锋更是随意办到的事情。
可初新还听说,有些人的手指能够凿穿人的头盖骨,能在钢板上戳几个窟窿。
摘星居士的手指毫无疑问就是这样的。
令人惊讶的,他的手指做足筋骨后,竟也有劲风萦绕。
令人更加惊讶的是,初新依旧木立于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在静候摘星居士的五指。
任何活物的脑袋如果挨了摘星居士的一指头,恐怕都没有生还的可能了。
更何况他一出手就是五指。
当那股杀气抵到初新面前时,摘星手上的力量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手被另一只手托住了。
逐日居士的手指轻轻搭在摘星居士的腕子上,轻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脸庞。
“好功夫!”初新惊叹道。
他的夸奖不留余力,因为逐日居士的神功确实世所罕见。
发力容易,收力困难,这是最普通的学武者也明白的道理。逐日不仅能收力,收的还是别人的力,境界自然又高出不少。
“好定力。”逐日居士依然是一副平静的神情。
摘星惊讶地看着逐日,慢慢地垂下了手,道:“他不该杀?”
“不该杀,”逐日居士道,“起码,现在还不该杀。”
初新笑了,笑得有些得意:“要是杀了我,很多真相你们将永远不知道是什么。”
“你知道?”摘星质问道。
初新摇摇头:“现在还不知道,可总有一天会明了的。”
“你有信心?”逐日居士问道。
“我有。”
初新只回答了两个字,便拉起露白继续向前走,丝毫不顾三位居士凝重的目光。
走得有些远了,露白凑到初新耳边轻声说道:“他们还在后面。”
初新淡淡道:“我知道。”
露白问:“让这么样三个人跟着,真的好吗?”
初新笑着反问:“有这么样三个人保护,难道不好吗?”
他有时确实有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的本事。
“子午谷三居士是再冬的朋友,他们来到了洛阳,就说明江湖中其他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也会因为朋友的死来到这里。”露白分析道。
初新点头。
龙九、熊哭这样的人实在有不少可敬的朋友,也有不少可敬的仇敌。
他们的仇敌很多时候也是他们的朋友。
“红袍人身法怪异,招式纷繁,兼取各家武学,甚至还有域外的奇妙武功,杀人的手段却有一个共同点。”初新道。
“什么共同点?”
“他总是借别人之手杀人。”
露白惊道:“你是说,他杀人从未用自己的刀和剑?”
“他根本不带什么刀剑,他只靠一双空手,”初新耸了耸肩,“之所以红袍人行凶的事情还未传开,就是因为被他利用的意外杀人者往往不敢声张。”
“你是如何得知的?”露白很好奇。
随即她就见到了初新的笑,那种能让人记很久的笑。
他笑着答道:“我就是知道。”
他自然不会告诉露白,庞故早就同他讲过红袍人的一些事迹,结合自己的经历,他相信自己对这位藏在阴影里的达摩有了更深的了解。
长街寂静而萧条,热闹是个别现象,孤独才是永恒的。
这种时刻的陪伴,往往具有更丰富的意义,更隽永的内涵。
难得的,他们终于碰见了活人。
一碰就碰见了一堆。
第一七三章 会脸红的大盗
时穷节乃现。
这句话向来易应验。
死亡侵袭的洛阳城中,生者的**不减反增。
既然枕靠死神,何不起舞高歌?
更多的人并不满足于享乐,只因他们的温饱成了问题,也因为他们的钱袋子有变得沉甸甸的可能。
初新和露白撞见的这群人好像就是如此,每个人都怀抱着一些值钱的物品,匆匆忙忙地由不同的屋舍中夺门而出。
为首的是一个年轻人。
他叫韩大道,是洛阳城著名的小混混,自称“嗜酒如命,杀人如麻”,可初新没见他喝过多少酒,也从未听闻他杀过人。
“大道”从来都是个好词,可摊上它的谐音“大盗”时,味道就变了。
韩大道就想做一个江洋大盗。
他的手脚素来不干净,见到财宝就心痒难耐,可小偷小摸也并不能让他满足,他幻想回到盗跖的时代,统帅盗匪数千人,横行天下无阻。
盗跖是春秋时期鲁国大夫柳下惠的弟弟。兄长坐怀不乱,盗跖却好娶人妻,每劫掠一处地方,就会将美貌的少妇强行纳为妾室。
韩大道对此真是佩服到了顶点。
他也想用这样霸气的方式博得心中所爱的芳心,可当他将心仪的姑娘逼到墙角,想要一吻定情时,那姑娘却照着他的命门猛踹了一脚。
韩大道几乎成为一个废人。
韩大道决定,一定要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让那姑娘佩服自己,爱上自己,然后在享用之后一脚将她踹开,作为对她最恶毒的报复。
现如今,他的机会来了。
疫病流行,城内物价飞涨,贫者束腰度日,达官贵人的宅子里则通宵歌舞,宴饮达旦。
潮水退去时,谁在裸泳,谁穿着衣服,才一清二楚地呈现在各人眼前。
愤怒,偏激,颇有微词。
韩大道很有预见性,他知道这些都是值得利用的情绪,星星之火稍加煽动便可燎原。
韩大道号召的是一些身强力壮的农人,他们没读过书,空有一身蛮力和脾气,却没有发泄的地方。
韩大道说,那就把力气用在砸门上。
他们听信了韩大道的话语,开始敲打一扇扇紧闭的房门。他们最惊恐和最兴奋的时刻,就是见到门内有一两个垂危的病人,因为那既意味着轻易得手,又意味着患病致死的风险。
韩大道很鸡贼,他从不会第一个冲进屋子里打砸抢,而是要等里面的人摸清情况,他才会决定自己行动与否。
今天他们的收获并不丰厚,整条街的空屋,就像是鬼怪的居所,然而多劳的能者还是搜了满怀的金银珍宝,例如走在最前头的韩大道。
“韩大道,东西都是哪里摸来的?”
韩大道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还管他的闲事,喝道:“谁敢直呼你韩爷的名字?”
他很快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笑嘻嘻的初新和露白。
此时的洛阳城里不认识初新的人并不多。
韩大道认得初新,他见过初新拔剑,某种意义上说,初新也是他韩大道的偶像。
韩大道常常想,要是自己小时候拜个名师,刻苦练剑,说不定现在也是名动一方的剑豪。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金银,轻轻啐了一口,抱得却更紧。
他清楚地知道,无论灾难降临与否,这些表面光泽质感的重物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韩大道何时成了韩爷?”初新问。
韩大道想挠挠头皮,无奈双手腾不出来,只能陪笑道:“在初大哥面前,韩大道永远是韩大道。”
不过他并不想在身后的跟班面前丢失太多颜面,他仍不忘吩咐手下,将怀里的财富分出一份来给初新:“韩大道在几处无人居住的屋室里找到了这些钱,正打算拿来救济时困。”
明明是打家劫舍,韩大道说得倒是挺好听。
多数人偷抢来的东西本就不多,再让他们分一些给别家,更是捉襟见肘。
他们不情愿的样子,让初新想笑。他喊道:“韩大道,这钱不是你的,不是我的,不是他们的。”
韩大道问:“那是谁的?”
“原本是谁的,就是谁的。”
韩大道有些支支吾吾了:“原本,原本的那些人已经,已经不见了。”
“不见了,也还是他们的。”初新叹道。他发现眼前这位年轻人虽然是个混混,脸皮却一点儿也不厚。
韩大道的脸已经红了,红得像喝多了酒。
他从未喝醉过,因为他不敢,他听说喝醉酒会说一些真话,会做一些真事。
他怕别人瞧出自己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听见了吗?初新大哥的话你们听见了吗?”韩大道再次抬高了嗓门。
“凭什么?”人群中有了不和谐的声音。
“刚才让我们砸门,让我们翻箱倒柜的人可是你啊!”质疑者在增加。
韩大道一时无话,腮帮子鼓得像蛤蟆。
“噌”的一声,初新的剑从剑鞘里拔出。
他刻意拔得很用力,好让尽可能多的人听见这声清脆的龙吟。
聒噪的人们安静了下来。
当生命受到威胁时,人们还是习惯性倾向于放弃利益,毕竟钱可以再挣,人死不能复生。
初新忽然觉得有些悲哀。
他很少拔剑,他也从未以拔剑的方式恐吓过人,结果如此奏效倒是他从未料算到的。
他只是好像对人类恃强凌弱的本性有了更深入的体认。
韩大道不喝酒,只喝水。
“冷血的杀手都只喝水。”他说。
初新笑了:“可喝水的不一定就是冷血杀手。”
韩大道沉默。
初新瞥了一眼这间小酒馆的角落,逐日、揽月、摘星三位居士也在饮酒,目光似是而非地落在初新身上。
“你为什么想当个杀手?”露白问。
“杀手是坏人,我就想当坏人。”韩大道应道。露白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注视着他,他不免有些轻飘飘。
“坏人并不好当。”初新淡淡道。
韩大道将信将疑地看了初新一眼:“坏人怎么会不好当?”
初新只是无奈地答道:“一个不适合做坏事的人若是做了坏人,将会活得很痛苦的。”
韩大道并不能领会这句话的意思,初新明白这一点,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市井混混,没能在江湖中深涉,想象不到刀刃舔血的刺激和恐惧。
韩大道看见的永远只是一面而已:“坏人不必担心被人欺负,不必担心每天的衣食用度,男人怕,女人爱。”
初新哈哈大笑起来:“你见过哪个坏人是这样的?”
“我见过,一群穿黑袍的坏人。”
韩大道斩钉截铁的样子倒是把初新吸引住了,当然,更吸引他的是“黑袍”二字:“在哪里见过?”
“鹿尾巷。”
他们走出小酒馆时并没有结账,因为初新告诉店主,坐在角落的三位阔客会替他们买单。
鹿尾巷是一条很不出名的巷子,太窄,也太短小,形状似鹿尾,阴暗而潮湿。
韩大道走到巷子口,指了指里头,道:“我上次就是在这里偷偷看见的。”
“看见巷子里有人集会?”初新问道。
“这么小的巷子能坐下几个人?”露白也问。
“虽然拥挤,可坐的人却绝对不少。”韩大道说。
“有男有女?吃饭喝酒唱歌跳舞?”初新对韩大道说的话并不能太过确信。
可韩大道偏偏点了点头:“就在这儿。”
“黑袍之下什么也没穿?”初新只觉越来越荒诞不经,可韩大道却肯定道:“除了一身黑袍,什么都没穿,男女都一样。”
“他们连睡觉也是在这儿?”初新惊问。
“这里不像是能睡下很多人的样子。”露白也很疑怪。让她在鹿尾巷这种黑暗潮湿的地方睡一晚,她是无论如何都办不到的。
“我说的睡觉,并不是指正常的那种。”韩大道坏笑着说。
不正常的那种睡觉不一定要躺下。
只要不躺下,鹿尾巷或许还是非常宽敞的。
“就在这儿睡?”初新感到反胃。
他总觉得睡觉这种事情是顶多两个人做的。
“他们像着魔一样,呻吟呼喊响彻整条巷道。”韩大道仍自顾自地回味着。
在他的记忆中,那仿佛是一场与天神交欢的秘密而狂热的仪式。
那些人疯子般地蜿蜒、起伏,恨不得将对方和自己都撕碎,撕成一片片,直到再也无法拼凑起来为止。
“真是难以置信。”露白捂嘴道。
“之后呢?”初新说的“之后”,当然是指“睡觉”之后。
“之后他们便散开了,往各个方向去的都有。”韩大道挠了挠后脑勺。
“他们去干嘛?”初新急切地抓住了韩大道的衣襟。
他感觉自己已经逐渐接近黑袍的真相了。
“不知道。”韩大道茫然道。
这简单的三个字重新将初新带回到了空白。
第一七四章 鹿尾巷的密谈
鹿尾巷似鹿尾,鹿尾巷通八方。
巷子口窄,巷子中段却忽然变宽了,这是初新他们不曾想到的。
地上很脏,还有股淡淡的腥臭味,初新和露白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
他们的嗅觉都很灵敏。
某种感官太灵敏有时也并非一件好事。
“真是奇怪的一条巷子。”初新喃喃道。
“哪里奇怪?”韩大道问,问得很客气。
“从外头看,这巷子窄得要命,从里边瞧呢,又阔得要命。”初新朝鹿尾巷两边望了望。两边是两栋小楼,明明是白天,门窗却紧闭着。
“这里的墙很高,也很滑。”露白说。
“除了两座楼里的人,恐怕无人能得知巷子里的情况。”初新笑了笑,忽然朝巷子口走去,挑了处窄道,双足用力,用壁虎游墙的功夫登上了墙头。
围墙内的院子里没有人,初新正打算换一边瞧瞧,小楼的窗户却打开了。
初新并未尝试躲藏,而是直直地望向窗内。
窗内有个面色发白的中年人,微笑着向他点头致意。
初新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自己攀上了人家的围墙,颇有梁上君子之嫌。
他朝露白和韩大道说了声“稍等”,便落到了院子里,中年人仍在窗口望着他,脸上还是挂着一抹病怏怏的笑。
那笑意让初新想起尔朱荣,只不过尔朱荣根本很少笑。
他们的笑与不笑都是在表达同一个意思。
“得罪。”初新立在院中,躬身道。
中年人忽然由窗内飞掠而出,轻飘飘地落于初新面前。他虽然拖着一副病躯,身法却快如疾风,落地的身形更是像一片落花。
这是很上乘的轻功。
“我这院里很久没人光顾了,我也很少出门,”他说,神色之中难免流露出寂寞和孤独,“只要有人来,我都欢迎。”
初新稍显惊讶地看着他,他的衣着得体,袖口裁剪工整,料子美观,显然不是什么穷人。一个人如果不穷,脾气又不错,朋友总是很多的。
“这里为什么没有人来?”初新很好奇。
“因为我得了病。”他弯起腰,右手捏拳,堵住嘴,开始咳嗽,冷汗涔涔流下。
他的脸毫无血色,一根根青筋倒是很明显。这些当然是凑近了之后,初新才发现的。
他的咳嗽声不大,咳起来却像要了他的命。这是一种后世称作“肺结核”的顽疾,当然,人们更习惯称其为“肺痨”。
他刻意侧过脸去,好像担心自己咳出的飞沫溅到初新身上。
初新搀扶起了几乎蹲在地上的中年人,中年人诧异地问道:“你不怕我?”
初新道:“你是主人,我是闯进来的客人,你不怕我,我又为什么要怕你?”
“可是我有病。”
“这座城市里有病的人还少吗?”初新想起了自己那条被咬的胳膊,究竟会不会发病,何时发病,都像鞭子般抽打折磨着他。
“是啊,我以前觉得我这屋子里不安全,现在外头倒变得更危险了。”中年人又佝偻着身子咳嗽了几声。
“尊姓?”
中年人道:“姓舒,舒不诚。”
“不诚兄一个人住在这儿?”
舒不诚回答:“从前还有三个家丁,自从怪病蔓延以后,他们就跑光了。”
“不诚兄夜里可听见过旁边的巷子里有人集会?”初新想从舒不诚口中探听更多关于黑袍的信息,他确信舒不诚既然很少出门,就很有可能从窗子里见过黑袍众人宴饮享乐的情景。
“没有,”舒不诚笑了笑,“舒某一向睡得很早,也很熟。”
他的笑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讥诮之意,还蕴含着一闪即过的温柔与留恋。
黑袍的线索再次中断,初新手中握有的仅仅是韩大道如梦似幻般的描述。
他还是无法相信,头尾狭窄,腹部宽阔的鹿尾巷里发生过这样一次集体性的狂欢。
他记得咬自己手臂的那个黑袍人是穿着其他衣服的。
难道巷子里的人们为了方便“睡觉”,特意提前褪去了衣衫?
“不诚兄学过武?”初新对于舒不诚刚才施展的一流轻功很感兴趣。他总觉得有这身本领的人本不该得那么严重的肺病,须知轻功要诀全在吐纳,而肺对于呼吸至关重要。
“学过一些皮毛。”舒不诚答道。
“可不止皮毛那么简单呢。”初新道。
舒不诚只是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当初新再次来到鹿尾巷的时候,露白和韩大道还等在巷口。
“两边的围墙里都有什么?”露白问道。
“没什么。”
这个回答让三个人都有些失望,包括说这话的初新。
左边的围墙内是一间空屋,已无人居住,和洛阳城里很多屋室一样。
“起码我们知道,那些行窃的黑袍人来过这里。”露白说。
“不,不一定,”初新打断了她的话语,“我们不能确定他们是同一群人。”
韩大道插嘴道:“他们真是一群有趣的坏人。”
“相信我,他们不但无趣,而且危险。”初新冷冷道。
“危险?”
初新没有往下解释,可从他严肃的面容里韩大道已读到了恐惧和不安。
那是一群能够散播疫病的活着的死神。
初新想起了某种动物。
蝙蝠。
巨大的双翼,双翼之下是臃肿的肚子,身体虽被毛,却仍然同**没有区别。
他听村里的老人说,蝙蝠会带来厄运,可也有人认为,“蝙蝠”的“蝠”谐音“福”,是吉祥之物。
曾经有位远游客告诉初新,在遥远的西方,有种蝙蝠会在夜间吸食人类的血液,直到一具鲜活的躯体变为干尸为止。
黑袍众人通过各种方式播散疫病夺取性命的样子,就好像嗜血的蝙蝠由黑夜中降生,带给人们无边际的恐惧一般。
不幸落到人类身上的时候,为何有的人会选择以死来遏止不幸蔓延,而有的人却选择推波助澜?
人究竟是什么样的?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体内蕴含的能量和破坏力都是无法估量的。
“是天灾,也是**。”初新叹道。
“什么?”露白和韩大道异口同声地问道。
他们听不懂初新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也并不明白初新为何如此在意一群被称作“窃贼”的黑袍人。
“黑袍众人最近又出现在哪里了吗?”初新忽然问。
露白板着指头数道:“昨天晚上我不清楚,前天夜里倒有六处地方:城南的丝绸店,东街的米铺,铜驼街街尾的市集,万顺王府边上的旅舍,北面的那家小酒馆,还有......”
韩大道抢道:“还有留香院。”
男人寻欢作乐的场所,女人总是不太好意思提起。当然,也有可能是男人对此反应更加灵敏,记忆更加清晰。
“东西南北到处都有?”听了这六个地方,初新只能苦笑。他认为这六处地方唯一的共同点是人多。
或许黑袍众人就喜欢挑人多的地方下手,让疫病更快地播散开去。
这似乎是最合理的解释。
“昨天呢,昨天有动静吗?”初新问。
韩大道世面消息灵通,摇了摇头。
“他们不是在行窃,而是在做一件更危险的事情。偷东西绝不会挑人多眼杂的地方。”初新道。
“人多眼杂的地方偷东西不容易被发现呐。”韩大道说。
“可若是你从头到脚都是一身黑,你还会这么想吗?”初新反问。
穿着长袍出行的人本就显眼,更何况是浓重的黑色。
这样的人想偷完东西全身而退,的确需要不小的本事。
韩大道挠挠头,总觉得自己应该反驳些什么,不然面上过不去,可又想不出反驳的语汇。
“既然不偷东西,他们在这些地方出现又是为什么?”露白见韩大道词穷,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初新的面色更加凝重:“为的是把他们身上的病带给正常的人。”
韩大道和露白都怔住。
半晌,韩大道才问了句:“是那种红眼睛,会死人的怪病?”
初新点了点头:“昨夜我撞见的一名黑袍人,便自称以各种奇怪的方式将疫病带给别人。”
他没有提及自己被咬的手臂,他不知道这是否算个正确的举动。
“这么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吗?”韩大道问。
“没有好处,半点儿都没有,”初新冷冷道,“他们只是觉得不公平,只是觉得上天不该这么样对自己,觉得别人也该尝尝自己吃的苦头。”
这样的恶,是韩大道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他忽然觉得自己想当个坏人的念头太幼稚了,幼稚得就像个小屁孩。
真正的恶,往往不在于掠夺和虚荣,而在于毁灭。
“我们该怎么办?”
问这句话时,露白轻轻拉住了初新的胳膊,恰好是被黑袍人咬的那条胳膊。初新下意识地推开了她的手,道:“等,我们只有等。”
“等在哪里?”这句话是韩大道问的。露白则有些失落,每个女人对于肢体动作的抗拒都是很敏感的。
初新沉吟道:“城里最大的酒馆。如果他们要再次行动,他们一定会去那里的。”
洛阳最大的酒馆仅此一家。
他们是由鹿尾巷的东北角离开的,他们身后依旧跟着三个人,三个不怎么年轻也不算太老的胡子扎辫的人。
第一七五章 活一死十的先生
对于某些人而言,酒是一定要喝的。
你可以逼他戒色,逼他戒赌,唯独不能逼他戒酒。
酒就好像是这些人身体的一部分,浸润于血液之中,一旦抽离,他们的生命也将结束。
所以这些酒客冒着染病的风险来到一家酒馆之中,照常饮酒,有的三三两两,有的寂寞独酌。
人生路往往如同酒桌,三两同行,终归要孤身一人。
酒最大的好处,就是让人暂时忘记一些无法忘记的东西,一些甜蜜而伤心的记忆。
初新、露白和韩大道已经在屋顶上等了很久。屋顶的夜仍旧太冷。
“你确定他们今晚会来?”露白搓了搓手,呵了口气,问道。
因为初新推开自己的手的举动,她本不打算再和初新说半句话,但是她穿的衣服太单薄了。
像她这样的女人向来懂得变通,也很擅长变通。
“不确定。”初新坦白道。
他没有任何的把握,也并未发现黑袍众人行动的规律,他所剩的办法不多,最好的一个就是等待。
“如果他们不来怎么办?”露白撇嘴问道。
“不怎么办。”初新叹了口气,淡淡道。
韩大道并不觉得寒冷,他只感到无聊。他最讨厌无聊,因为一旦无聊,他就会思考生命和生活更深层次的意义。
他不善思考,经常走入死胡同,钻牛角尖。那时,他就会感到烦恼和急躁,就容易忧愁哀伤。
所以他宁可放弃思考,杜绝无聊的事情。
等待一定伴随着无聊,他已经快等疯了,可当他打算长啸一声出出怨气的时候,初新却捂住了他的嘴。
“嘘,有人来了。”
果然有人来了。
脚步虽散乱,初新还是很快听出了人数。
四个人。其中三个脚步稍轻,另一个则略显沉重。
衣袂带风,他们大概都披着宽大的袍子。
韩大道将脑袋压得很低,勉强能瞧见来人的轮廓,身法极快,虽然踩着屋瓦,仍好像在平地履足般稳健。韩大道此刻才发现做坏人确实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光靠蛮力和三脚猫的功夫根本不够。
脚步声越来越近,韩大道屏住了呼吸。
屋顶有楼梯通往一家酒馆的二楼,四个黑袍人轻车熟路地来到了楼梯口的位置。他们与初新、露白、韩大道仅有一线之隔。
那一线不过是屋脊微小的突起而已。
那一线也可能是安全与危险的分寸,是生和死。
韩大道和露白都很忌惮黑袍人身上的疫病,他们拿捏不了出手的时机。
初新已经出手了。
他的剑果断而无情,虽未出鞘,还是闪电般打折了两条腿,击落了一条举起的臂膀。
在初新看来,这些动作是如此自然、轻松,因为他的每一招剑招都经过上千次的锤炼,剑仿佛是他延展的臂膀,进退由心,可在露白看来却不同。
她发现初新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以前他出手时一定会给对手留下余地,此刻他剑招上的变化却丝毫没有妥协与退让。
如果“七月”摘下了剑鞘,这些都将成为必杀必死之剑。
一个不给对手留下余地的人,往往也没有给自己留下余地。
是什么让他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
三个人倒下了,三个脚步稍轻的人。
他们果真都披着黑袍,但是黑袍里头仍有衣服,并没有如韩大道说的那般完全**。
仍站立着的黑袍人转过身,面对着初新,道了声:“好快的剑。”
初新道:“你也学剑,我瞧得出。”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黑袍人并不去问初新如何得知,他知道自己的步法已透露了很多讯息。学剑者的身法和一般人是不同的,剑中高手很容易就能分辨。
“你的剑呢?”
“卖了。”黑袍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伤悲。
“为什么?”
黑袍人没有说下去,而是朝初新冲来,赤手空拳。
短暂的惊愕之后,初新以剑鞘急打黑袍人腰间穴道,这一下足够让黑袍人的左半边身子瞬间麻痹,包括他伸出的左手。
剑鞘击中了黑袍人的腰,可初新隐约觉得,由剑上传来的感觉并不对头,当他细看时,才发现黑袍人的右手握拳,竟结结实实地砸在了自己腰际,就砸在穴道附近三寸的位置。
这一砸显然已改变了黑袍人身体的走向,也改变了经络的分布。
初新打穴的努力泡汤了。
黑袍人的左手已经掐住了他的脖颈。
露白惊声尖叫起来,韩大道也顿觉背脊发毛。
黑袍人笑了,唇齿间有血丝,一双眼睛是猩红的。他的指甲很长,掐得初新很痛。
“你的指甲或许该剪剪。”初新的声音还是很平静,没有因为疼痛而扭曲。
“你知道我的指甲为什么要蓄那么长吗?”黑袍人狰狞着脸孔问道。
“为了更好地掐住我的脖子?”呼吸虽已困难,初新仍装得很自如。他最喜欢在喜欢的人面前逞强,在讨厌的人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
“答对了一半,”黑袍人苦笑,“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实在没空去剪指甲。”
优秀的剑客从来不会放任自己的指甲疯长,长指甲在握剑时相当不便,会嵌进肉里。
黑袍人果真已久不握剑。
他为什么会卖剑?为什么会没空剪指甲?
初新直视着他的双目,淡淡道:“你若是敢再用力,我的剑一定能先一步刺入你的肝。”
他的剑依旧沉睡在剑鞘之中,可他的话语却像有魔法,让黑袍人不敢不相信,不敢不遵从。
黑袍人松开了手,简直连挣扎都没有挣扎。
“你不必费心,我自然会松手,”他说,“只不过你接下来需要斟酌的却是你自己的安危。”
初新笑了笑,他明白黑袍人的意思,这一抓想必又是他们播散疫病的方式。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发现指尖已沾了温热的血迹。
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看着黑袍人。
黑袍人怔住,露白和韩大道也怔住。
“你好像根本不害怕?”黑袍人终于问道,令他更加惊讶的是,初新居然点了点头。
黑袍人也笑了,笑得很残酷。他知道这种疫病发作起来有多痛苦,全身上下像钻进了几千几万只蚂蚁,一直抓挠却一直痒,只要清醒着,手就会不由自主地弯成指爪状,不停地和红肿瘙痒对抗,就算是做梦,也会梦见自己被数不清的蚊虫叮咬,生不如死。
“你不了解这种病。”他说。
初新淡淡道:“也许吧,这病有多可怕?”
“你想象不到的可怕,天上地下,只有一个人能救你。”
初新在听着,他在猜测这个人的身份,可他绝不会贸贸然开口询问。
一旁的韩大道按捺不住喊起来:“是谁?”
“子先生,”黑袍人大笑,“只有子先生懂得医治的妙法。”
“子先生?”初新听说过江湖中曾有过“铁剑先生”、“幽兰先生”、“卧龙先生”,却从不曾闻“子先生”之名。
“子先生能够医这怪病?”露白问道。她首先想到的,是初新可能需要子先生的救助。
“他如何医得?”初新问道。
“我也不知道,可经他之手痊愈者已有十几人。”黑袍人道。
“才十几个人?”韩大道颇为不屑地说。
初新却明白,连许伯纯都没有头绪的怪病,能医好十几个人实属难得。他问:“子先生好大的本事,他人在哪里?”
黑袍人答:“子先生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如何见得?”初新耐着性子继续问道。
他想的并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半个洛阳的安宁,只要子先生肯出手医治病患,让他跪着磕三百个响头他也心甘情愿。
“看来你已怕了。”黑袍人再度大笑。他仰面时露出了脸的一角,那一角已溃烂得不成样子,流淌着脓水和黑色的血。
初新只有苦笑,道:“人总是怕死的。”他明白和这样的人理论,必须把身段姿态放低,起码不能比对方高。
“告诉你也无妨,”黑袍人颇为得意地说道,“只要你将这怪病传染给十个人,他就医你。”
初新愣住。
露白和韩大道也都愣住。
医一人,却要让十个人染上疫病,初新忽然觉得这个“子先生”并非什么妙手回春的良医,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魔。
“空口无凭,如何让子先生相信,这病已染给了十个人?”回过神后,初新抓住一点细节继续问道。
“子先生自然有知道的办法。”黑袍人道。
子先生看来是个消息灵通、人脉广阔的人。
黑袍人望着初新落魄的样子,诱惑道:“怎么样?也许你可以考虑考虑,在这一家酒馆里染病的倒霉蛋,就算咱俩的。这三个废人,我们不妨杀了。”
他说的“废人”,自然是指被初新打得倒在地上无法动弹的三人。
初新凝重的面色缓和了,微笑着问道:“老兄,你现在已将毛病染给几个人了?”
“算上你,已有三个。”黑袍人悠悠地说道。
“个”字还没落地,他的太阳穴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迅速地昏厥过去。
第一七六章 黑暗中的拷问
“子先生?”敏盯着烛台上如豆的灯火,问道。
“他是这么说的。”露白指了指躺在地上、捆成麻花的黑袍人说。
黑袍人冷笑道:“把我绑起来,带进屋子里,你们简直是不要命了。”
“不要命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一个人而已,”敏淡淡说道,“绳索是他捆的,你们四个人也是他分四次从屋顶扛下来的,从头到尾碰过你的,仅仅他一人而已。”
这个“他”,指的就是初新。
黑袍人盯着敏,皱起了眉头,良久之后,才问:“你们并不认识?”
“认识,认识很多年了。”敏回答。她的语气还是很冰冷,和逐渐回升的气温格格不入。
“那你一定很讨厌他?”
“不讨厌,他是我的朋友。”敏的目光忽然由桌上的灯火瞥向了黑袍人。
黑袍人因这一瞥怔住了。
他从未见过这么样一双美丽而平静的眼睛,冷淡得就好像生命里不再有任何能让她挂怀的事物,什么样的逝去都不能引动她的泪水。
他不理解面前的女人,不理解她的思维,她的情感。
包括将他从屋顶扛下来的那个佩青铜剑的剑客的行为,他也想不明白。
一群怪人。
“要杀便杀,关着我也没用。”黑袍人索性闭上了眼睛,脑壳垂到地面,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想不通的事,不去多想,就能省却很多烦恼。
“关于子先生,你们还知道些什么?”敏没有给予理睬,而是自顾自地问道。
地上的四人无一开口。
敏忽然吹灭了灯烛。
吹灭了桌上唯一的那盏灯烛。
“聂少堡主,你说呢?”她问。
黑暗中有倒吸冷气的声音,敏知道,她的猜测是正确的。
“你怎么知道?”有人在说话。
“聂家堡人擅长骑射,弓马娴熟,天下闻名,”敏说,“他们的弓箭和弓弦都是特制的,会在食指和中指的第一个指节处留下独特的印痕。”
“这当然是天底下人都知道的。”声音里有股傲气,显然聂家堡的荣耀也是说话人的荣耀。
“确实。”敏承认。
“可是聂家堡里,就算是家仆,手上也有这种茧。”言外之意是,敏如何得知自己就是聂家堡的少堡主。
“但大多数这样的茧子都是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上,你的却在左手,看你的年纪不过二十出头,面庞又白净,除了近来失踪的聂少堡主,恐怕鲜少有人是这样的了。”
敏平时说话绝不多,可一旦开口,就算是经验十足的老江湖也不得不佩服。
她吹熄烛火的目的就在于让聂少堡主更自然地开口,人在昏暗的地方总是容易放下戒心。
黑暗中只余沉默。
“聂老堡主是个很好面子的人,如果你今日的所作所为传出去,令尊怕是受不了的。”露白顺势帮腔道。她虽然并未瞧出四人中有捏少堡主,可应变却非常迅速。
“请不要这样做。”少年的回话声仍是充满骄傲的,在这一点上,他完美地继承了他的父亲。就算是恳求,他也绝不会低声下气。
“为什么要将疫病带给别人?”敏问道。
“这样做,我才能活下去。”少年大概咬住了嘴唇,承认自己贪生并不是江湖客引以为傲的事情。
敏能体谅他的心情。
其实很多人拼命努力在做的,仅仅是活下去这件事而已,在这一点上,身患绝症的富翁和沿街流浪的乞丐没有太大的区别。
聂家堡在中原颇具威名,聂少堡主少年英才,风流倜傥,本该是鲜衣怒马、快意恩仇的游侠,如今缩在一具黑色的窄小躯壳里,只因他要求生。
一个求生心切的人,往往容易走上歧途。
“子先生真是个可怕的人。”敏低声叹道,她明白此人又是一个难缠的懂人心的敌手。
“他的可怕远非你们能想象的。”少年说,听不出是在警告,还是在提醒。
敏由衷地希望少年是在提醒她们,因为她的父亲和聂家堡老堡主是很要好的朋友,她在很久以前跟随父亲拜访过聂家堡,见过贪玩的小堡主。
对和自己有交情的人,敏总是心存好的期待。
即使她面上从来不表现出来。
“和他们说了也没用,不亲眼见到子先生的能耐,本就没有多少人会相信的。”之前说过话的黑袍人讪笑道。
“以前若是有人告诉我,昆仑山的玉凌风会因为一个女人堕落成这副模样,我肯定不信。”敏反唇相讥道。
这句话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审判,黑袍人的喉咙像被塞了三块冰、两个鸭蛋和一条湿黏的蛇。
“你怎么......”
“你想问我怎么会知道?”敏打断道,“莫忘记我是什么人。”
身为一家酒馆的女主人,消息灵通是一项基本功。
“他是玉凌风?”露白惊呼。
在古树的情报网中,昆仑玉凌风是千万少女梦寐以求的白马王子,出身高贵,天赋过人,剑术精湛。
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张绝美的脸庞,比他的剑更伤人。
可此刻的黑袍下,那张脸却是畸形的,遍布脓水和血污。
玉凌风冷哼道:“知道又如何?”
敏淡淡回应:“如果江湖中人知晓了玉凌风现在的模样,又该如何?”
玉凌风道:“玉凌风已经死了。这副样子的我已经无所谓被人知晓或不知晓。”
敏摇头叹道:“你一定还在乎的,否则你不会拼命想活下去。”
玉凌风仍在黑暗里,可所有人都感知到,他怔住了。
他在想什么?
是在想自己曾经的辉煌战绩和甜蜜岁月,还是那柄卖出的佩剑和那个在心上刻了一道致命伤疤的魅惑女子?
他虽然是集万众宠爱于一身的潇洒剑客,却从来不曾透彻地了解爱情,不知道为什么爱会带来恨,会引发世界上最可怕的噩梦。
“我还想活着,只因我要向她讨个说法。”玉凌风说。
他没有说“复仇”之类的字眼。他不忍。
一个字可以是个说法,一场生死对决可以是个说法。
说法的好坏多寡,本就很主观。
“她是谁?”敏问道。
玉凌风只是笑了笑。他绝不会说,决不肯说。
哪怕他不说话就会死,他也不愿意对着一群陌生人说出她的名字。那简直是一种亵渎。
“你好好想想,子先生真的能救你吗?”露白突然发问。
“能,我见过子先生医治......”声音忽然间断了。
“不好!”韩大道已经不说话很久了,几乎憋坏了,这声“不好”喊得很响。
灯烛很快燃起,地上的四个黑衣人已不能再说话。
他们每个人心口上,都插着一根针。
好快的出手,快到在座的人都难以捕捉到风声。
好毒的出手,针至即死,见血封喉。
“子先生?”韩大道吓坏了,支支吾吾地憋出三个字。
这三个字已成为今夜的梦魇。
“阿新还在外面。”敏忽然想到。
初新仍在酒馆外面站着,站在他对面的是三个不怎么年轻也不怎么老的人。
子午谷三居士就这么样盯着初新瞧了很久,不改姿势,不知疲倦。
“我实在没觉得自己好看。”初新苦笑道。
“我们也并没有这么觉得。”逐日居士笑道。他盯着初新,只不过是想瞧出初新的武功底细而已。
揽月居士说话总是很直:“你的剑法路数我们从未见过,比起剑刃,你好像更喜欢用剑鞘。”
初新承认。他对于剑鞘的依赖,有时甚至甚于剑刃本身。
“剑鞘能做到许多剑刃做不到的事情。”初新说。这是对剑极高深的理解。
“这句话倒是像极了一个人。”逐日居士捻须缓缓说道。
初新没有应答,但他已猜到那个人是谁。
他用静默表达着对那个人的尊敬。
“有人。”揽月居士轻呼。
皎洁的月光之中,有道黑色的身影在屋檐边缘掠过,以脚尖触屋瓦,瓦片却全无声息。
洛阳一时竟冒出如此多的轻功高手。
初新飞身跃上围墙,在墙头借力翻上二楼,又由二楼飞檐登至屋顶,沿着黑色身影走过的路疾驰。
“追。”逐日居士道。
子午谷三居士的轻功身法怪异,飞袖卷出,勾住房檐,稍一用力,就能将身躯带至屋顶。
初新回头顾盼时,也不禁惊叹三人绝妙的袖袍功夫与绵长悠远的内力。
可令他更加恐惧的是,前面的黑色身影好像是平平无奇地在奔跑,和自己的距离却从未拉近,反而是一直远离。
他没想到的是,就在他们四人都追出去的时刻,一家酒馆的灯烛恰巧被敏吹熄。
一个身手敏捷的人恰巧走了进去。
第一七七章 明灯引虎鸦啼月
“他还在门口吗?”露白问道。
灯烛的火光闪烁,每个人的心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没有谁动。
敏本就是个安静的人,她不爱说话,也不爱动。她不动很正常。
可是韩大道与露白也不动了。
因为他们听到了灯影里的呼吸声。
就在一家酒馆的某个角落。
显然,除了围坐在这张桌子边上的三人,酒馆里还有其他不速之客。
这个不速之客,或许就是杀死地上四人的凶手。
韩大道朝门外瞧了一眼,摇了摇头。
摇头的意思是初新和子午谷三居士都不见了。
他的动作很轻微,作为资深的市井混混,他其实有一定的江湖经验。
他以为这样就能不惊扰暗处的人,同时也能传递该传递的消息。
敏抿了抿嘴,她猜测暗处的那个人既然让他们听见了呼吸声,就绝对不介意让他们发现他的存在。
照他的出手来看,要隐匿自己的行踪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她一时也不能决定该怎么做,是该装作全然不知,还是直接点破。
露白忽然问:“你如何得知他就是玉凌风?”
这个问题实在不合时宜。
地上有四个刚刚被暗器杀死的人,初新和子午谷居士不知所踪,她却在关心敏如何判断其中一名黑衣人是昆仑玉凌风。
可是这句话起了效用,敏感到自然多了,言语本就有这样神奇的魔力。她回答:“我根本没有判断依据,只是猜测。”
“你在诈他?”
“谁知道呢,他居然立刻就承认了。”敏淡淡道。
“他是个可怜人。”
“虽然可怜,却并不理智,并不聪明,”敏说,“为了一个女人堕落至如此地步,这种男人怎么会有出息?”
她一向很沉默,很少评价别人,此刻却有些愤怒,就好像在替玉凌风不值。
“那不是一般的女人。”露白轻声道。
“你知道?”敏望向露白,顺带用眼角余光瞟了酒馆的一处角落。
那角落的光线太暗,她根本看不清有没有人躲藏。
“能让玉凌风这样的人神魂颠倒,只有可能是她。”露白脸上有抹奇异的神色,敏虽然察觉到了,却无法言明那抹光彩的含义。
“青木夫人?”韩大道又插了句嘴。
对于某些方面的消息,他可能比露白与敏还要灵通。
这位二十年前的江湖第一美人,他早有耳闻。
他听说,青木夫人成为“古树”组织幕后第一人凭靠的不是本事,而是美貌,虽然她那双“夺魂勾命手”已足够震慑一方,可远不及她的美貌危险。
他听说青木夫人的追求者可以从铜驼大街的一头排队到另一头,每一位都起码是江湖中小有名气的少年英才,是那种在路边随便拉个姑娘共度良宵却不会被拒绝的翩翩公子。
他还听说青木夫人的**很大,比已经溺死在水中的胡太后还要强烈,可她老得一点儿也不快,相反,她仿佛有采阳补阴之术,皮肤越来越细腻,声音越来越甜。
十余年前,青木夫人好像人间蒸发般消失于众人视线,“古树”偶有行动,青木夫人却杳无音讯。
敏听到这个名字时,怔了怔,道:“青木夫人该有四十多岁了吧。”
韩大道说:“四十四岁七个月零三天。”
他羞赧地接待着来自敏和露白眼光的拷问,补充道:“她是我心里的天神。”
每个男人还是孩子时,心目中都难免有这样一位女神,高贵、冷艳、万众注目。
在孩子成为少年后,还难免会对女神做出一些亵渎的事情,虽然在他们自己眼里,那绝对不算是亵渎。
露白道:“青木夫人的确有四十四岁了,可她的样貌却仍像是二十几岁。”
敏叹道:“我真想学她这门功夫。”
露白摇摇头道:“你决不肯学的。”
“为什么?”
露白没有说原因,而是向敏使了个眼色,示意不速之客的位置已找到。
灯烛似花,似梦。
酒馆内重又悄无声响。
只剩下那刻意的粗重呼吸。
追随了月光很久,初新有些疲累。
前面的身影似乎在戏耍他,每当他生出倦意时,就会慢下身形,甚至接近到仿佛伸手就能抓住那般,可当他奋力追赶时,那身影又偏偏能够逃离自己的指尖触碰。
初新咬了咬牙,不自觉地跟紧了脚步,他尽量让那身影替自己抵挡前方的风,避免体力的损耗。
他知道身后的三居士应该也在借自己的身体抵挡风阻,这是追逐者施展轻功的特权。
而被追逐者的特权则是被追逐。
被追逐意味着,被追逐者可以牵动着追逐者,让他前进,让他停止,让他向左或向右。
那道身影忽然停了下来。
他的轻功竟已到了以极快的速度停下,脚步也稳得像磐石。
初新是追逐者,被追逐者停下,他也只能停下。
他困难地刹住了双腿,遍布瓦片的屋檐实在太滑。
身后袖袍展动的声音消失了,显然子午谷三居士也停住了。
“子先生座下的八卦使?”说话的人是逐日居士,他的声音似洪钟,就算用轻微的力气,好像也能传达至百步以外。
初新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逐日居士,他很好奇逐日居士是如何得知“子先生”这个名字的。他在屋顶捉住四个黑袍人时,子午谷三居士并不在周围。
“八卦使,亦风。”那道身影回过身道。
“原来是轻功冠绝八卦使的亦风,久仰大名。”逐日居士言语中似乎也有动容的意味。
“凭你们的身手,想要抓到我是不可能的,你们应该明白,”亦风说得很直白,没有半点儿客套,“我停下来,只因为我不想再费力气了。”
“什么?”初新惊愕地望着亦风于夜月下飘忽不定的身影,猛地打了个寒噤。
对方与自己玩的猫鼠游戏,绝不是为了取乐,而是另有目的。
这个目的现在看来,像极了调虎离山。
他掉头便走,走时比来时更快,他明白此刻的一家酒馆定然会有恶战发生,而自己很可能就是那头被调开的老虎。
子午谷三居士没有动。
他们宽大的袖袍垂至膝盖以下,迎着风猎猎作响。
“虎已走了,一时半会儿绝不会回来。”亦风笑了笑。他笑的方式很独特,嘴角竟然是向下弯曲的,若非他眼中夹带的喜色,不会有人瞧出他在笑。
逐日居士冷冷道:“果然,你并不打算逃走。”
亦风道:“你既然已清楚子先生要对你们师兄弟下手,就该拉住他,多他一个人,你们的胜算会大得多。”
“不必,莫说你一人,就算八卦使皆在,我们师兄弟也未必会落下风。”揽月居士脾气暴躁,脱口而出道。
“我当然不可能愚蠢到孤身来应战,”亦风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明月的辉光中,三个人如鬼魅般出现,一人如亦风般单薄,另外两人却魁梧健壮。他们的出场无声无息,没有引动任何屋瓦间的碰撞,显然脚下功夫也很了得。
摘星居士道:“只来了四位八卦使,子先生未免太托大了。”
“足够了。”亦风双手抱臂,平静地说道。
逐日居士年岁最大,说话语速也最慢:“我不知道子先生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你们的目的是什么,可不论如何,你们都是中原武林的祸害。”
“三位居士常年隐居,想不到还如此关心外面的事情。”亦风道。
后出现的三位八卦使中也有一人搭话道:“关心的事太多,人容易老得快。”他的声音细得像蚂蚁,却清晰地传到了三居士耳中。
“多说无益。”逐日居士的结论是这样的。
“益”字出口时,逐日居士的身形已到亦风跟前。亦风吃了一惊,他没想到逐日居士的瞬间爆发力如此骇人。当坚硬的袖袍将要撞击亦风的咽喉时,亦风的左足已经点到了逐日居士的膝盖。
亦风站定时,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他想确认自己的咽喉是完好的。
“真是绝妙的轻功!”逐日居士赞叹道。
亦风苦笑道:“看来子先生确实托大了。”在他看来,除他以外任何一位八卦使都无法避过逐日居士的袖袍。
人的咽喉是脆弱的,逐日居士的袖袍却灌注了无坚不摧的真力。
另外三位八卦使静默地站着,因为揽月和摘星已经横亘在他们与亦风之间。
揽月道:“你们知道为什么他会先挑亦风出手吗?”
亦风是八卦使中轻功最高者,逐日居士这一招攻向他本是胜算最小的选择。似逐日这般经验老道的人绝不会犯这种错误。
“为什么?”有人问。
“因为兄长只知道亦风一人的姓名,”揽月笑了笑,“我们兄弟三人从不杀无名之辈。”
三位八卦使面面相觑。他们想不到子午谷三居士还有如此奇怪的习惯。
摘星叹道:“这可真是古怪。”
揽月道:“古怪极了。”
他们像在唱双簧那般,把八卦使想发出的感叹说了一遍。
“若是他们不说自己的姓名称号,我们岂非杀不了他们了?”摘星阴阳怪气地问道。
“没关系,我们可以把他们抽筋剥皮,慢慢拷问他们姓甚名谁。”揽月阴恻恻地笑道。
三位八卦使背上似已起了一层霜。
“现在,我再问你们一遍,你们三个人都叫什么名字?”
第一七八章 草上露生星亮影
尔朱荣习惯待在军帐里。
无论宫殿多么华美,卧榻如何舒适,女人怎样丰腴鲜美,他都更喜欢军帐中那种简朴得单调的生活方式,苦行僧似的,好像在刻意折磨自己那般。
后母常常虐待继子,因为后母无法容忍自己的男人曾经被另一个女人全身心占据的感觉;得势的小人往往会针对言语偏激的贤臣,因为贤臣揭开了他身上最后的遮羞布,令他无地自容。
尔朱荣折磨自己的原因只有一个。
他受不了自己的身体,受不了自己。
那副残躯永远折磨着他,提醒着他,世间许多快乐与自由再与他无缘。
最近他又想出了新的花样。
他开始用尖针扎自己失去知觉的双腿,直至鲜血淋漓,渗出他厚重的衣裤。
宇文泰走进了军帐。
“有子先生的消息吗?”尔朱荣仍把玩着手中的尖针,就好像从未注意针头沾染的鲜血般,自在而惬意。
他只有在折磨自己时能感受到不多的乐趣。
“子先生在洛阳,近半个月来都在洛阳。”宇文泰答道。
显然,他对尔朱荣自残的行为已感到习惯,并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惊讶和担心。
“我总觉得子先生不像是一个纯粹的江湖人,他的行动总夹带着别的用心,”尔朱荣端详着手中的针,缓缓道,“让胡子陪你多加留意,我们的人虽然不在洛阳,计策却要在。”
“是。”宇文泰的话一直很少。
“连日来逃难至晋阳的游民,你是怎么处理的?”尔朱荣放下了手中的尖针,放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用尖针般的目光打量着宇文泰。
“隔离在一处营地,十人一帐,无有异情不得出帐。”宇文泰答。
“若是有人发病,又怎么办?”尔朱荣问。
“秘密坑杀那一帐的人。”宇文泰答。
他的眼睑没有任何的跳动。
“你有点办大事的样子了。”尔朱荣笑了笑。他笑得真难看。他补充道:“各处军镇要塞不得接收任何人,尤其是河洛口音的游民,更是要严加盘查。”
这意味着那群离开洛阳的人,除了在乡野间游荡,别无出路。
宇文泰点了点头,表示已收到了尔朱荣的指示。
他转身准备离开军帐。
背后忽然传来问询声。
“你说,用针杀人和用剑杀人,哪一种更难?”
宇文泰回过头,疑惑地望着尔朱荣,还有他手中重又拿起的尖针。
“一样难,也一样简单。”宇文泰道。
“此话怎讲?”尔朱荣问。
“剑有双刃,身直头尖,横竖可伤人,击刺能透甲,生来就是凶器,”宇文泰道,“可它却不及针隐蔽,不及针难以察觉,所以它是百器之君。”
尔朱荣在听。
“针虽细小,刺中身体要害依然能够致命,就算是个老婆婆,只要足够近,只要偷袭得手,一样能让体格健壮的年轻人认栽。”宇文泰分析道。
“你的意思是,它们各有所长,能否杀人全在如何使用?”尔朱荣意味深长地问道。
帐内的炭火还很旺,尔朱荣的面庞在宇文泰眼中渐渐扭曲。
帐外缓缓走入一个人。
高欢。
宇文泰的瞳孔收缩。
“葛洪军中有不少人反水来此,这位老相识也在其中,毛遂自荐,说要来见我。宇文泰,你觉得我是一个同时能用好剑和针的人吗?”尔朱荣问道。他的问题必须很快得到回答,这是他对于属下的要求。
宇文泰捏紧了拳头,他知道自己的答案可能决定高欢的生死,也可能决定自己的前程。
针真的很危险。
敏头一次这么觉得。
地上还有四具逐渐僵硬的尸体在提醒她。
她突然拿起了桌上的烛台,用力一掷,烛台竟稳稳当当地向酒馆的东北角飞去,就好像有个隐形的人在下面托举一样。
不速之客本在暗处,她们本在明处,这一掷却使情况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不速之客的身法很快,可还是留下了踪迹。
他的影子。
影子可能比本身小,也可能比本身大。细微的动作也可能被放大几百倍,更容易被肉眼捕捉。
“往南去了!”韩大道喊起来。其实他不必喊,露白和敏都瞧见了影子的移动方向。
敏的长剑出鞘,随意地刺出,竟然迎上了一样硬物,发出了尖锐的鸣金声。
烛台稳稳落地,光焰恢复了镇定,酒馆内除了东北角,其余又都陷入了黑暗。
“是针?”敏不自觉道。
黑暗中有恶毒的笑意。
有东西在敏的剑脊上爬行,像条毒蛇在游走,却引动了更刺耳的摩擦。
敏隐约觉得,那根针正在逐渐接近自己握剑的右手,不多时,自己的指头上大概就会出现一个针孔,自己的血液之中就会渗入致命的毒液,用不了半个时辰,自己的尸体也将变得冰凉。
她的反应很快,长剑迅速换手,缩回右臂,挥剑斜刺拿针的那只手。
她只能通过声音判断那只手大致的位置,但尖针落地的声音让她确信,自己的攻势起效了,不速之客慌乱中抛下了他的武器。
可是针这样的东西,一个人带上几十枚也不会觉得沉重,很快,酒馆内又有了尖针疾刺的破空声。
韩大道在黑暗里听得怔住了,他没想到一家酒馆这位看似纤细柔弱的女主人竟身怀高妙的剑法。他是个武学半吊子,可他听得出交战两方的境界非常人可及。
作为武器,一根针运至刺啦作响,这个人的指力该有多么惊人。
而一把利剑,在敏的手里却不发出半点儿挥动的声息,可以想见她对于剑招的精熟,对剑的理解之深刻。
“你看谁会赢?”韩大道凑到露白身边问道。
露白在仔细地听,也在努力地于黑暗中捕捉二人的身影,低声回答:“好像是那根针落了下风。”
“为什么?”韩大道对此一窍不通,可还是沉着嗓音问,佯装自己好像也能听出点儿门道来。
“体力,因为体力,”露白仍聚精会神地听着,“一根针运得太快,必然耗费那个人过多的体力,不能长久。”
“可是敏姑娘的长剑显然比针重得多。”韩大道不解。
“所以她只用巧劲防守,一切剑招都自然而行,以势为力,针的力量到哪里,她的剑就跟到哪里。”
韩大道要领悟其中妙处当然不怎么容易,他只是暗暗替敏高兴。
不自觉中,他好像已将不速之客划入坏人的行列,认为坏人就该失败。大部分人生来本就不适合做坏人。
不速之客明白消耗下去是怎样的结果,他攻得已越来越快,试图用快节奏的挑和刺寻找到敏剑招里的破绽。
破绽出现了。
左支右绌时,人难免有疏忽和遗漏。敏素来冷静,可在尖针几近疯狂的突刺声中,她的耳朵在嗡嗡作响,剑的移动慢了。
手指被扎中,她还有反应的时间,可以切下那根手指,可是咽喉若是被扎中,她不可能把自己的脑袋砍下来。
针刺的是她的咽喉。
露白的指尖已冰凉。
她从风声中听出了杀机。
月,圆月。
洛阳城蓝得发白、白得发亮的屋顶是战场。逐日居士和亦风的较量仍在继续。
确切的说,亦风正在被单方面追赶,因为他并没有太好的还手办法。
逐日居士的袖袍就像传说中仙女的飘带,似乎被赋予了古老神明的奇异力量,亦风总是无法很好地找到遁逃的角度,脚下功夫已大打折扣。
更令他感到丝丝恐慌的是,逐日居士的轻功似不在他之下。每次危机他都好像要用十分的谨慎小心和十二分的运气来化解。
“阁下的身法真快,不愧逐日之名。”然而亦风绝非泛泛,于此等紧张局势之下,他还是能淡定从容地说话交谈。
“我曾和号称神行无迹的再冬比过轻功。”逐日同样用言语回敬,表明自己的吐纳呼吸也仍轻松自如。
“谁胜谁负?”
“五百里的路程,我输他三丈。”逐日大笑道。
本是败绩,然而自他口中道出,却仿佛是生平一大乐事。
只因再冬是他的朋友,真正的朋友,和这样的朋友做任何事情都会由衷地感到快乐。
亦风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听说过再冬踏雪无痕的神奇事迹,对于再冬臻极境的轻功,他虽面上不愿承认,心中却也很服气。
一旁的揽月和摘星仍在同三位八卦使周旋。
他们得到了三个名字。
八卦使倨傲得很,并不怕说出自己的姓名。
“杜火”、“张雷”、“甘泽”名不见经传,却已在北地武林掀起了巨大的风浪。每位八卦使仿佛在初出茅庐时就展现出了惊人的实力,子先生从何处招揽来了这样八位一流高手,实在是江湖中难解的谜团。
“风八卦使擅长轻功,却不知火、雷、泽三位八卦使何所长?”揽月居士挑衅道。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张雷道。他体格健壮魁梧,身上的肌肉硬实得吓人。
一声轻喝,他脚下的屋瓦已碎成粉末,他的人已到了揽月跟前,他的掌举起,朝着揽月的天灵盖拍下。
这一切发生得就像是万钧雷霆,张雷的爆发力令摘星和揽月悚然动容。
张雷的手掌若是撞击到揽月的天灵盖,揽月将登时变成一滩毫无知觉的烂泥。
第一七九章 萁在釜下燃
张雷的手肘忽然被托住了。
紧接着,他的人就飞了出去,就朝揽月身后飞了出去。
张雷的硬功已练至了刀枪不入的境地,他的下盘更是如磐石般沉重稳当,此刻却像个孩童般被随随便便地托起,扔飞。
揽月居士的袖袍重又恢复静止。
“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妙极。”甘泽拍手称赞道。
“雷八卦使的硬功也不错。”揽月道。
这句话带着更多的是讥讽,揽月居士并没有逐日居士那般稳重,年过半百,他仍保持着年轻人的锐气,棱角分明,不肯妥协。
张雷已从屋顶摔倒了地上,一时半会儿很难回来。
练就一身好硬功的人,轻功定然差劲得要命。有得必有失,就好像是上天注定的规律。
“现在就比较公平了,三个对三个。”揽月挖苦道。
杜火和甘泽交换了眼色,突然一齐向揽月居士攻来。
他们两人的招式走的是不同的路子,杜火虽没有张雷健壮,双掌呼啸而来,揽月还是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甘泽的身子轻飘飘飞出,似不带任何气力,却在飞至揽月跟前时突然变招,双手似鹰爪般盘曲,直突揽月面门。
揽月并没有惊慌,袖袍一展,竟用肉掌迎上了双手四拳,有意炫技似的,同杜火、甘泽拼起了内力。
“二位皆是青年才俊,何苦替子先生卖命?”揽月冷冷道,他并不好受,可尽力不表现在面上,因为这会给对手制胜的信心。
他清楚杜、甘二人的状况同样不乐观,己方还有摘星一人没有出手。
他有绝对的信心。
“那是一种荣光。”杜火艰难地吐出了六个字,他们比拼内力显然已到了关键时刻,谁分心思考,谁多说半句话,都有可能岔气,都有可能将真力引向走火入魔的歧路。
揽月继续问道:“像你们这样的高手,本该更早成名的,为何过去从未耳闻?”他的心脉隐隐作痛,可他还是说了很长的一句话,他太骄傲,不愿显露一丝败象。
甘泽咬牙切齿道:“实在是你们孤陋寡闻。”他的唇齿间已有血渍。
与此同时,逐日居士和亦风也在进行着交谈。
“三位居士久不闻世事,何苦冒险赴死?”亦风又一次借着足尖轻点躲开了逐日致命的一击,仓促说道。
逐日从容回答:“挚友丧命,邪魔横行。”他的袖袍好像又加了三分力度,轻轻挥出,就将亦风的衣衫撕破。
“练这门功夫要多久?”亦风低头看了看自己崭新而残破的衣服,问道。
“不多,每天练八个时辰,练上十年,大概就有摘星的火候了。”逐日道。
“这样的日子一定过得很无趣。”亦风道。
“无趣与否,全看你的兴趣在哪里,”逐日道,“你有这身绝顶轻功,想必很喜欢在月亮下沿着无人的街道狂奔。”
“你怎么知道?”
“因为再冬也很喜欢,”逐日的神情有些落寞,“只有真正的热爱,才能让一个人达到顶峰。”
“当我于月下施展轻功时,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我脚下,那种刺激感,那种快乐,任何女人和美酒都不能取代。”亦风正色道。
“所以我们师兄弟三人才能耐受苦寒和寂寞,只因我们醉心于武学,醉心于其中的道。”逐日道。
“你错了,”亦风反诘道,“你们三人之中,只有你一人是这样的。”
逐日的瞳孔猛然收缩。
亦风继续道:“只有你一人醉心于道,揽月爱的却是武学,争强好胜,这么大的人,还像年轻人那样爱斗狠。”
“那摘星呢?”逐日问道。
“他连武学都不爱,更别提你口中的道了。”亦风在冷笑。
两位师弟的秉性,逐日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个人不诚,招式之中就难免有垢,有垢就难免有破绽。逐日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两位师弟。
亦风提醒他道:“你的对手是我呢。”
逐日回过头时,背脊已被冷汗打湿。
初新终于赶到了一家酒馆门口。
这段月下的路程无比漫长,就算到了路的尽头,他仍然心惊胆战。
因为一家酒馆的灯火熄灭了。
以往,不管如何,深夜的一家酒馆起码会亮着一盏灯烛。
这是敏替所有醉酒之后躺在酒馆内无处可去的人准备的,当他们模模糊糊醒来以后,还能感觉到这个世界上有人在意他们,生活尚未到太糟糕的地步。
或许除了女主人的美貌,酒馆生意兴旺还是有其他原因可以解释的。
门开着。
他深吸了一口气,握住了“七月”的剑柄。
他已准备迎接任何坏结果,面对任何强敌,可他无法面对任何朋友的尸体。敏的,露白的,小姜的,甚至韩大道的,他都不忍心面对。
屋内果然有血的味道。
初新的感官已敏锐得像匹孤狼,血液可以激发人的狼性。
他慢慢地拔剑。
桌上的灯烛突然亮了起来。
敏、露白和韩大道正看着他,而他脚边竟躺着一具尸体,尸体的咽喉处似乎仍有滚烫的鲜血翻涌。
初新的咽喉好像也有什么东西在往上喷薄。
“你若是再拔得轻一些,可能就得跟他一块儿躺下了。”敏淡淡道。
“还好青铜剑出鞘的声音独特得很,还好没多少人跟我一样老旧,佩青铜剑。”初新兀自叹道。
露白问:“你去哪儿了?”
她的眼睛没有望向初新的眼睛,而是瞧向了他脚边的地面,似乎在隐藏自己的情绪。
可她的眼睛实在大了些。
初新苦笑:“有人用计将我引开了。”
他捂住口鼻,俯下身子观察着尸体,又问:“为什么不点灯烛?好歹他们偷袭的时候,你们不至于看不见。”
“一旦点了,亮的地方更亮,暗的地方更暗,反倒不利于我们应对。”敏回答道。
“起码酒馆内的陈设地形,我们要清楚得多。”露白也说。
“好快的剑,是你刺的?”初新道。
尸体咽喉处的伤口仅仅几寸而已,切口锋利,可以想见剑刺得极快。
“是我。”敏道。
“杀人的滋味不怎么好吧。”初新道。
“比被杀要好。”敏打了个呵欠,好像并未受到什么影响。
“他们都死了?”初新瞥了一眼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四个黑袍人,问道。
“都死了。”韩大道说。
“看来是子先生派来专程杀人灭口的,”初新无奈地弯着嘴角道,“却不知是不是八卦使之一。”
“八卦使?”
“刚才引我离开的,就是子先生手下的八卦使。”初新沉吟道。
“那三个怪人呢?”露白问。
初新怔了怔,发现自己由于心焦,根本没注意子午谷三居士的行踪。
他转念一想,道:“他们之中任何一人的功夫都不输于我,三人联手,我想,八卦使并不能占什么便宜。”
地上有针,针尖有光。
“针尖上似涂抹了什么药剂,”初新聚精会神地盯着针尖的光芒,“是毒药吗?”
“你可以自己试试。”敏漫不经意地调侃道。
这是个很危险的玩笑,初新只能苦笑:“他的武功比你如何?”
“他更厉害。”敏回答。
“可他却死了,死在你的剑下。”初新道。
“这很正常,偶尔也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的。”敏说。
初新很诧异:“针是很难使用的武器,却也是很危险的利刃,击败他,你是怎么办到的?”
敏晃了晃手中厚厚的账本:“用这个。”
初新接过账本,反复仔细察看,发现除了最后一页,每一页上面竟都有一个针孔,开始明显,后来却极细微。
当那根尖针将先敏一步刺穿咽喉时,敏的左手抄起了柜台边摆放的账本,挡在了尖针的必经之路上。
胜负便这样分了。
“他没能扎破最后一页?”初新问。
“他没有。”敏淡淡道。
也许他的气力不继,也许尖针只有那么些长度,也许他大意了,只用了恰好刺穿咽喉的力度。
不论如何,败者死,赢家生。
江湖就是如此残酷。
“看来我们这回是把子先生也得罪了。”初新半是慨叹半是打趣地叹道。
“这样的人迟早也要得罪的。”露白已走到了初新身旁。
她还记挂着初新脖子上的伤口,而初新的担心却不在那上面。
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异样的变化。
他的胸膛炽热,身体的一些部分在发痒。
他霍然起身,朝门外走去。
对于个性太强烈的人而言,沉默是金。
揽月的五脏六腑像被火焰烧灼着,唯一让他觉得好受的,是杜火和甘泽看上去十分不好受。
只要自己能够将杜、甘二人的真力耗竭,摘星和逐日就能轻松地应付局面。
他忽然皱了皱眉头。
他看见了重新回到屋顶的张雷,捏着拳头,挥舞着手臂。
他微微侧身,望向在一旁观战许久的摘星,用目光示意。
摘星不动,面容冰冷而淡漠,就好像眼前所有与自己无关。
揽月想呼喊他的名字,嘴巴却再也张不开了。
张嘴就是死。
张雷已来到他身体的另一侧,冷哼一声,一拳砸下。
这拳砸在揽月的后脑,很重。
揽月看见的最后的东西,是摘星脸上那抹若隐若现的笑意。
第一八零章 本自同根生
摘星原本不叫“摘星”,叫霍南星,他的师父天象老人替他取名为“摘星”。
他有两个不苟言笑的师哥,一个叫逐日,一个叫揽月,很不投契。
霍南星不知道他们俩的过往,他也并不想了解。
他本来并不愿拜入天象老人门下,他是个衣食无忧的华贵公子,本来绝不至于卷入武林的是是非非,可是朝堂似漩涡,一不留神,他的家人就被政敌暗算,被箭雨射成了刺猬。
霍南星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他正在洛阳最大的酒楼里喝酒。
那时一家酒馆还未开张,远远没有。
天象老人是他父亲的至交,出于责任感,天象老人将烂醉如泥的霍南星扛回了自己的山庄,强行让霍南星拜自己为师。
霍南星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了“摘星”。
飞袖的功夫难学,他的根基不实,又爱取巧,进步很慢。
师弟,为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大师兄逐日劝诫道。
师弟,随时可以来找我切磋,二师哥揽月勉励道。当然,更多的原因是因为他手痒了,又打不过大师兄逐日。
霍南星不想练功,不想复仇,只想去酒楼里喝酒泡妞。
他对于仇恨并非一无所知,只是太聪明了,他清楚杀死自己家人的不是某个政敌,而是某种力量,某种无法更改的力量。
然而地产没了,钱财没了,他原本的身份也没了。
“霍南星”此刻是一个被锁定了的名字,因为那种力量的防范心理极强,总喜欢斩草除根。
霍南星只能收起了寻欢作乐的想法,跟在天象老人身后乖乖练功。
聪明的人爱偷懒,笨的人虽然勤奋,练武却总是事倍而功半。所以武功到达顶峰的人,往往是悟性比较高的,又不至于太聪明的。
在霍南星看来,大师兄逐日就是这种人。
单调,无趣,乏味,整天对着一块巨石发呆,这边蹭蹭,那里摸摸,时不时用袖袍轻轻拂拭。
这样子究竟有什么乐子可寻呢,霍南星想。他很少以“摘星”自居,在他的头脑里,自己仍然是个世俗之人,绝不是隐居山林的方外居士。
“道在其中。”逐日解释道。
说这句话时,他用手指戳着巨石,拍拍霍南星的肩膀,满眼笑意,好像在诉说自己有多么满足。那种神情,霍南星觉得自己在哪里见到过。
也许是和他拥吻的女孩的眼睛里,也许是酒醒后的水中倒影,可绝对不是练功后的自己。
他讨厌枯燥无味的生活,也不想去重视这种生活背后自己将收获的回报,他只计较可能会付出的青春和心力。
出山庄采购物品时,他常常会偷瞄沿途买花的少女,偶尔壮起胆子,还会掐一下她们的手臂。登徒子的快乐,逐日是绝对想象不到的。
他身处顶峰,他的快乐已不在**欢愉这个层次。
霍南星忍了很多年,忍到天象老人驾鹤西去。
天象老人是坐着死去的,这种死法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坐化”。意思就是人坐着,不知不觉中化成了另外的事物,变成蝴蝶,变成泥土,变成纷纷扬扬的白雪。
霍南星提出要离开子午谷的山庄,那时他已三十出头,身无分文,年轻时的酒肉朋友也不再联系,无法依靠。他除了一身飞袖绝技,再没有立身的资本了。
“守孝三年。”和义愤填膺的揽月相比,逐日显得镇定得多,他只说了四个字,断绝了霍南星的念想。
人生有几个三年呢?
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感情也极其微薄的本就快死的老人,他实在觉得不值得。
荣华富贵离他越来越远了,曾经那种楚腰香软的生活像一场大梦,就算出了山庄,出了子午谷,又能怎样呢?他不知道除了做杀手,这一身绝技还有什么用武之地。
杀手是很累的活计,他清楚。
所以当他一个人下山,打算偷跑时,又会及时打住这样的鲁莽冲动。
当他被子先生收买的一刻,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因为他的后半生有了保障,他的怀里又可能会有年轻的女人。
唯一和过去不同的是,他的年纪已可以做那些女人的父亲。
揽月的脑袋开了花,霍南星除了笑,想不到任何适当的表情。
有些人会感念别人的好,别人的陪伴,可还有一部分人,无论有多深的缘分,多重叠的经历,他都不会为此改变分毫。
逐日的呼吸紊乱了,他的心有一阵刺痛的感觉。
亦风笑道:“看来你的武功也决不能像你师父天象老人那般臻于绝顶,外物仍然能够引动你的心绪。”
逐日轻轻吐出了一口血,道:“是,我到底不能忘情,他是我的师弟。”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春日,常和揽月、摘星二人外出跋山涉水,没有目的地,只是享受其中蕴藏的乐趣。
揽月一开始总是兴致很高,鞋子破得最快最频繁,必须备一双草履,可倦得也最迅速,后半程老耷拉着脑袋,想埋怨却又不开口,只是闷声走着。
摘星的沉默是一种习惯。
他自己习惯沉默,逐日和揽月也习惯了他的沉默。逐日觉得,这个师弟有很多话想说,碍于各种各样的因素却都没开口。
摘星和逐日、揽月并不是同一类人,他不可能为某样神圣的事物奉献自己的一切。
逐日是那时才想通的。
见到揽月的头颅被张雷击碎时,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他从没想过他们师兄弟的结局会如此糟糕。也许他对于道太过醉心,误以为别人都和自己一样,高估了人性的善良。
亦风趁着逐日愣神的间隙已经攻来,他防守时的身法已奇快,进攻时却更加令人眼花缭乱。
他的左手先击向逐日的双目,这是虚招,却凶狠毒辣,逐日稍有不慎,就有致盲的风险。
虚招已凶悍之极,亦风的右手倒更加危险。他右手手掌蓄满小天心之力,是他多年苦修的结晶,触碰任意穴道,都能让被打穴者半身瘫痪。
他的算盘打得很好。
他算准逐日的心已乱,一位师弟背叛,另一位惨死,这样的打击正常人是完全承受不住的。
心乱就是机会,有机会就能取胜。
他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几乎触到了逐日的眼睫毛,他右手的攻势也极为迅猛,突破了逐日的袖袍,直抵胸口。
可他错了。
他的左手被逐日用右手接住,生生从手腕掰断;他的右手则被袖袍缠住,筋骨被撕扯成片。
“我在等你攻来。”这是亦风因为气力丧尽和疼痛难熬跪倒在地时,逐日盯住他眼睛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想不到,逐日居士这样的人也会耍心机。
逐日缓缓擦去嘴角的血渍,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摘星。
他根本没有去看精疲力竭的杜火与甘泽,也丝毫不去留意怒气冲天的张雷,他目光注视的只有一人。
摘星被瞧得浑身不自在,他努力回避着逐日的眼神。
他有愧。他在害怕。
“为什么?”逐日问话的语调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摘星朝身边的三位八卦使使了个眼色,可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动作。
背叛和出卖,真的能够换取诚心的伙伴吗?
摘星的脸上划过一滴冷汗,咬牙道:“师哥,你在说什么?”
“我们来到洛阳的消息,是你透露给外人的吗?”逐日问。
摘星不语。
“街尾发生的刺杀,是不是你安排的?”逐日回忆起他们初来洛阳碰到初新时,从装死人的木盒里刺出的那柄剑,涌现出了另外的猜测。
摘星还是没有说话。
“很好,我了解你,”逐日苦笑道,“每次你厌倦撒谎时,就会默不作声。”
摘星抬起头,嘶吼道:“我受够了你们!受够了那该死的山庄!受够了这些练功的年岁!”
“你已经四十几岁了,怎么还没看破?”逐日道。
“是啊,我已经四十三岁了,”摘星笑得很难看,比哭还要难看,“霍南星二十几岁就死了,我顶着他的躯壳浑浑噩噩过了二十年。这一切都是拜你们所赐。”
“师父只是想给你一个避难的地方,想给你一个新的家。”逐日道。
“不,他只是想报偿家父的友谊而已,他只是想让自己心安,却绝对没有考虑过我。”摘星冷冷道。
他没有提起自己当时除了死,已经走投无路,也许是他忘了,也许是他根本就认为自己不存在任何问题。
“子先生许了你什么好处?”逐日问。
“是你这种人一辈子都不会理解的好处。”摘星道。
逐日叹了口气,他知道那大概是很庸俗的东西,金银珠宝,美人香房。
“回头吧,”逐日仍在做着最后的尝试,“回头是岸。”
“岸在哪里?我根本看不见。”摘星展开了他的袖袍。
在月光下,在风中,宽大的袖袍好像流水,时间于光影交错间回溯。
这不过是江湖中手足反目的一个小小例子而已,不足为奇。
纵使兄弟,终是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