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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春风客全文阅读

作者:周小小少     洛阳春风客txt下载     洛阳春风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五一章 身如不系舟

    有人说,人在临死的那刻,往事会如走马灯般一一浮现。

    也有人说,人的呼吸濒临断绝时,眼前将是此生见过最美风景的定格。

    宋云不知道死亡是怎样的体验。

    也许很少有活人知道。

    死亡是煎熬还是解脱?是终结还是重生?

    今天他或许能尝到滋味。

    因为他绝不会手下留情。

    宋云有剑,宋允却无剑。

    宋云身上有凌厉的剑意,宋允却没有。

    可在初新眼中,这场对决,宋允已胜了。

    宋云的剑出鞘。

    精钢长剑,雕花剑锷,剑柄镶嵌着五色宝石。

    “好剑。”这不是初新第一次见到宋云的剑,可每次得见,他都想赞叹一句“好剑”。

    “这把剑是兄长送我的礼物,本就是好剑。”宋云说。

    “你还记得。”宋允不知是在陈述还是在发问。

    “记得,”宋云说,“河东铸剑名家祝三刀的手笔。”

    宋允笑了:“一个铸剑的人,名字却带了刀字。”

    他当然记得,这是宋云十八岁生日前,他花重金托脾气硬臭的祝三刀打造的。

    “兄长的剑呢?”宋云问。

    宋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我不必。”

    “不必”的意思就是,手中有没有剑对他来说已并不重要。

    他还想说什么,到了明天,他会借尔朱荣之手除掉元雍,建立千金会十二楼新的秩序,成为河洛武林势力的幕后第一人,到了明天,他的经营和谋算都将一一付诸现实。

    宋云挑选的时间点简直再差不过了。

    可他没有说。

    就脾气来说,宋允无疑还是了解自己的弟弟的。

    宋家四兄弟骨子里都很傲,绝不会说出讨饶拖延的话。

    即使那些话能够避免一场流血的纷争。

    纷争或许也无法避免,因为他们的分歧还在理念。

    宋允不禁想:每个养家糊口的父亲和年少热血的儿子之间,会不会都有这样的思维差异?

    如果有,他们又是如何避免的?

    宋云说了最后的一句话:“只要兄长退出千金会,远离其中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我和初新会立刻离开。”

    宋允也回了最后一句话:“我不可能因为你们的只言片语放弃即将到手的这一切,千金会的血腥赌局将永远进行下去,宋家后人也将永远是中原武林的主人。”

    很多时候,理念本身是不分对错的。

    这也是为什么说服一个人,更改一个人的理念将会变得无比困难。

    第一剑。

    宋云用的是最中规中矩的“刺”法。

    奇巧不足,以势取胜,极难招架。

    这一剑比初新初识他时更快,所刺向的角度更刁钻,显然宋云在和李梧桐、小高较量后进步成长了许多。

    一个经常在生死边缘游走的人,想不前进都难。

    宋云的想法很简单,也很聪明。他想利用年轻身体的优势直面兄长的短板。

    他自认为的短板。

    宋允直挺挺地站着,没有躲。他的手很随意地挥动,脚步很随意地交错。

    那柄能够刺入他胸膛的剑竟回到了宋云的剑鞘之中,伴随着一声明亮的龙吟。

    所有声音于刹那间寂灭,留下逐渐昏暗的灯烛,因惊讶而放大的瞳孔。

    初新瞧得出,这一手夺剑回鞘虽没有他老师使得那般炉火纯青,却也到了大巧不工的地步,起码胜过了自己。

    他判断得出,如果宋允愿意,这柄剑可以不必回剑鞘中,而是刺进宋云的小腹。

    宋允毕竟手下留情了。

    可初新的指尖还是冰冷,因为他看得出,宋云没有放弃的意思。

    第二剑。

    宋云将剑举过头顶,迎头劈下。

    “劈”取招于巨斧,比“刺”凶悍,却不如“刺”灵动。

    他瞧出大哥在放水,索性用这样笨重的方法向兄长发起挑战。

    无论什么人,被祝三刀打造的宝剑劈砍到,身体一定会如豆腐般被残忍而干脆地切分开。

    他的兄长当然不例外。

    初新已笑不出来,他发现宋云每次和人比剑都会使尽全力,毫无余地。

    不给别人留余地的人,往往也不会给自己留余地。

    杀人的剑同样可以杀自己。

    可当那柄剑劈至半空时,宋云却发现剑尖的力量已消失。

    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剑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收入剑鞘,只不过这次连龙吟都听不见。

    如此快的速度,却连声音都不发出,只有一种可能,宋允在放剑时,将真气灌注于剑身,避免了剑身和剑鞘的摩擦。

    看起来,他的内家功夫也到了恐怖的境地。

    宋云的手开始颤抖。

    他的脸白得发惨。

    如果说之前的颤抖是源于根植于记忆的恐惧,那么此刻则是因为他开始怀疑眼前所见,怀疑自己的力量和信心。

    败了,终究是败了。

    绝对实力的差距不是信心和勇气能够弥补的。

    初新紧绷的神经如拉开的弓弦被突然放出,因为这一招毫无余地的劈砍并未伤到宋云自己。

    短暂的松弛之后是长久的不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有些东西或许本不该去招惹,招惹之后就再难抽身。

    “懦夫。”宋允忽然骂道。

    他在骂他的弟弟。

    宋云睁着眼睛,仍沉浸于自己的劈砍被轻松化解的事实之中。

    “只有懦夫才会竭力去遗忘恐惧。”宋允说。

    我是懦夫吗?宋云不禁问自己。

    也许不是,他从不怕死,遇事冲得比任何人都要靠前,即使和没有痛觉的李梧桐打到山穷水尽,他心中也从未有害怕这样的念头。

    懦夫是否就是无畏的人?

    如果是,他算不算无畏?

    他不算。没有人能算得上“无畏”。

    恐惧寄居于人类的本能之中,当有人用拳头砸向你的眼睛时,你会下意识闭上双眼,当站在高处向下俯瞰时,你会双脚发软。

    这些都是本能。

    或许经过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训练,人类能稍稍违抗本能,却终究难以改变本能。

    宋云在害怕。

    他害怕的是兄长无法回头,害怕的是自己会步二哥的后尘,成为兄长野心的铺路石。

    他终于发现拔剑是那样困难。

    “这将是宝贵的一课,对于你们二人来说都是,”宋允说,“你们想要对抗某些力量时,就要借用这些力量本身。我以前不懂,吃了很大的亏。”

    初新和宋云都在听着,这些经验是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很难获得的。

    “要对抗恐惧就要借助恐惧,要对抗权贵就要借助权贵,要对抗战争就要借助战争,”宋允望着他的弟弟,冷冷地说,“不体会恐惧,你又怎么能了解恐惧,战胜恐惧。”

    宋云的手握紧。

    第三剑。

    他没有选择刺或者劈,而是用虚招拉近了自己和宋允的距离,近得可以看清宋允额上的青筋与下巴处的胡茬。

    利剑画出弧度,急挑宋允胁下。

    这一剑很险,也很巧,将自己的身体暴露在对手面前,显然是从李梧桐那里学来的。

    一旦宋允出拳反击,宋云就能趁机削下他的手臂。

    “很好。”宋允夸赞道。

    他夸赞是因为宋云已不再逃避对他拳脚的畏惧,已开始直面自己的惶恐。

    他的弟弟每次成长时,他都会板着脸,看似随意地夸奖一句,心里暗暗高兴。

    他当然可以一拳震在宋云小腹处,可他并不愿意付出一条臂膀的代价。

    他只能往后退或者选择招架。

    他一后退或者招架,宋云的剑招也就开始连贯了。

    初新觉得,宋云的剑招好像有了变化,可那是怎样的变化,他却又说不出。

    突然,他背后传来了脚步声,很急切,却又装得很从容淡定。

    回过头,他见到了脸色惨白的伊芬斯。

    她流着汗,嘴唇不安地颤动着。

    “你怎么了?”初新问。

    她什么话也没说,伸出春葱般的手,抱住了初新。

    她身上好香。

    初新情不自禁地揽住了她的楚腰。

    醉仙楼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冲了进来,惊呼“小心”。

    晚了。

    当初新看见露白脸上的不安与忧伤时,他已感觉有些事太晚了。

    伊芬斯的手腕好像抖了一下,起伏随着她的臂膀与肌肤传给了初新。

    初新低头看着自己轻抚在伊芬斯背上的手,发现上面有滴滴鲜血顺着指纹蔓延回旋。

    他身后是正以死相搏的兄弟,死神已守候在他怀中女人的两侧。

    他淡漠地凝视着露白的脸,那上面写的是复杂而又简单的情感。

    她为什么风一般地离开,又如风一般地出现?

    风捉摸不定,无过去,无未来。

    挥剑的声音停止。

    谁又将被死神无情地带走,谁又能被衰亡仁慈地抛弃?

第一五二章 枭雄末路日迟暮

    巨屋。三间巨大的屋。

    元雍在巨屋的正中。

    他没有像往常般站立或是坐在一张宽大舒服的椅子上,而是跪着。

    他捂着心口。他的心口很痛。

    一个健壮而俊美的中年人坐在元雍最爱坐的位置处,正对着元雍双膝的朝向。

    “这里就是千金会十二楼的其中之一?”中年人问道。

    元雍认得这个中年人,进城时,他骑着毛色最纯的骏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他实在想不到。尔朱荣不仅是权倾北方的枭雄,还是一名美男子。

    “是的,这里就是紫烟楼。”尔朱荣身旁那位佩剑的少年解答道。

    “宇文泰,你为什么将我们带到这里来?”尔朱荣装模作样地问道。

    “因为紫烟楼主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宇文泰阴阳怪气地答道。

    元雍的脸色煞白,不仅因为宇文泰和尔朱荣唱的双簧,更因为那双眼睛。

    那双进城时就让他心里发毛的修罗夜叉之眼。

    “不会吧,”尔朱荣失笑道,“人说千金会十二楼主行踪诡秘,鲜少在江湖中露面,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在元雍看来,尔朱荣的腔调已近浮夸。

    “非常时期总有非常变化,由于庙堂权力的更迭,千金会十二楼主已不得不各自站队,据我所知,其中六位楼主已因此殒命。”宇文泰一字字娓娓道来,竟毫无错漏,清楚得就像亲身参与过一样。

    “那么紫烟楼主究竟是座下哪一位呢?”尔朱荣问。

    宇文泰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了瑟缩的元雍。

    元雍大笑,宇文泰也笑,尔朱荣同样跟着笑了。

    很多人都笑了,除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绝不会展露一丝一毫的笑意,笑容会亵渎其中燃烧着的业火。

    “错了,错了,宇文泰,你绝对弄错了,”尔朱荣拍了拍宇文泰的肩膀,示意自己并不责怪宇文泰,也或许是入戏太深的随意举动,“高阳王是助我入城的功臣,不可能是千金会的楼主。”

    元雍在听。

    尔朱荣和宇文泰说的每个字都可能关系到他的生死。

    “酋帅,恕在下冒昧顶撞,元雍是千金会楼主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宇文泰一边解释,一边有意无意地用眼角瞟着元雍,“醉仙楼的宋允,白马寺的宝公沙门,还有洛阳众多有头有脸的江湖人物都和我提及过高阳王的真实身份。”

    元雍苦笑。人心若倒,倒得比任何东西都要快,都要干脆。

    “人言可畏,三人成虎,”尔朱荣说,“我们切不可因外人的闲话冤枉了高阳王。”

    “当然,可属下也说过,此处就是紫烟楼,而酋帅坐的地方,正是紫烟楼主的座椅。”宇文泰说。

    “那又如何?”

    “酋帅是否觉得这张虎皮椅子坐着并不舒服?”

    尔朱荣左顾右盼了一阵,点点头道:“是有点。”

    “那酋帅可说得出,哪里不舒服?”

    尔朱荣起劲地抚摸了一阵这张巨大椅子的扶手,道:“太大!我的手摆着很不舒服。”

    他用一种近乎暧昧的眼神瞧了一眼元雍。

    宇文泰接口道:“我听说高阳王府中所有东西总是比普通的大一号。”

    元雍冷冷道:“老朽喜欢大一些的东西,或许这位紫烟楼主也有和老朽相近的爱好。这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的确没什么好稀奇的,只不过屋子大些照样能住,床大一些照样能睡,摆设大些更气派,唯独桌椅大些就会特别不协调。”宇文泰说。

    “你想说什么?”元雍睁着眼睛,目眦欲裂。

    “酋帅身高臂长,尚嫌椅子宽大,可见一般人坐在上面会更加不合适。”宇文泰缓缓地走向元雍,来到了他背后。

    剑光一闪,元雍双手处绑着的绳索被割断,连同他的衣袖。

    他险些失去平衡,栽在地上,索性他还是用手撑住了地面。

    他的手臂很长,几乎像一只巨大的猿猴,若非宽袍大袖遮挡,或许袁不褚“神猿”这一名号就将归元雍所有了。

    “想不到高阳王的臂膀居然也到了垂手过膝的地步,”宇文泰淡漠的声音自后传来,“这样两条胳膊若不合适,天下还有什么人配坐这张椅子?”

    “住口。”元雍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

    他缓慢地从地上站起,缓慢地挺直脊背。

    他毕竟是个很老的人,一身皆是老骨头,腿脚不利索,跪不下去。

    更令他惶急的是,他浑身的内力好像都被某种奇异的力量封住了,这让他更显苍老脆弱,就好像一直在努力工作的人不病则已,一病就难医那般。

    他记得今早吃的是三片切羊肉,一碗慢火熬煮的浓粥,为他做饭的人是他的心腹,跟随多年,绝不会出岔子。

    当然,他还喝下了许伯纯熬的药。炉子很大,许伯纯煎药时踮脚扇扇子的滑稽模样还印刻在他脑海中,想到便发笑。

    他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他想吐,可什么也吐不出来。

    他似乎发现,密集的人群中,有侏儒般矮小的身影掠过。

    “高阳王,你有什么话要说吗?”这次发问的不是尔朱荣,而是那双眼睛。

    元雍负手而立,冷笑道:“不错,我就是紫烟楼主。”

    他恢复了桀骜的模样,虽无内力傍身,却仍有威严仗恃。

    眼睛笑了,笑意是从眼睛里发出的,骗不了人。

    与其说是笑,倒不如说是满意没有别的流露方式,只能通过嘴角的上扬宣泄。

    “为什么承认?你明明还可以再狡辩的,我们也可以继续演下去。”那双眼睛问道。

    它在昏暗的室内仍然醒目,蚕食着元雍的理智和耐性。

    “我不必。”元雍只回答了三个字。

    他没有畏惧眼睛,而是选择直视。

    “你觉得你根本不必怕?”

    “我只是觉得,你们根本不能对我怎样。”

    眼睛再次用笑表达了讥诮的意思。

    那笑容就像在说:很快你就会明白了。

    醉仙楼。

    所有的动作停息,只有灯烛如灵魂般颤抖。

    伊芬斯的身体开始结冰般降温,僵硬。

    初新像块木头般缓慢地回过身,却发现宋云的剑正插在宋允胸口,而宋允的手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伸展着。

    他的手指间夹着数根针一般细小的暗器。

    这种暗器不仅很难被察觉,还极其危险,千金会中已有六位楼主,三十四位分舵主殒命于此。

    宋云忽然松开了手,捂着脑袋,静默地扭曲了表情,哭泣起来。

    那不过是很普通的一剑,是他为接下去的攻势铺垫的一剑,决不能对他的兄长构成半点威胁。

    可宋允的手却突然伸向了一个奇怪的方向。

    由尖针最后的位置来观察,它们打向的不止宋允,还有他的弟弟。

    伊芬斯耗尽生命发出的暗器,不仅速度极快,还带有一抹无法消除的仇恨。

    宋允接住了伊芬斯的恨,却并未招架住兄弟的怨。

    也许他以为这一剑无论如何都不会刺中,也许他并没有想那么多。

    这算不算一种讽刺?

    宋云发疯似地嚎叫着,揪着自己的头发,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语。

    宋允笑了笑,缓慢而艰难地说道:“四儿,别哭,别哭。”

    人生总是如此,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铸成大错时,往往错误早已无可挽回。

    也许他们本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可不到生离死别的时候,他们都不愿承认彼此的情感,甚至会主动去回避沟通或交流。

    宋允有些恍惚。不知他弥留之际,眼前有没有闪过邙山的烟霞,和那个美丽天真的姑娘?

    该走的要走,谁都无法挽留。

    初新仍怀抱着伊芬斯的尸体。他说不出话,因为不久之前,以这种残酷的方式躺在他怀中的是晴。

    他好像总是一个替别人收殓的掘墓者。

    活着的人是该算幸运,还是该算不幸?

    醉仙楼的灯烛开始一盏盏熄灭,就像傍晚的太阳收束了光芒和希望,世界即将归于黑暗的怀抱。

    初新不禁愣住了。

    当他听见奇怪的声响而回过神时,才发现宋云拔出了他的“七月”,正朝自己脖子抹去。

    他掷出了剑鞘。

    剑鞘像有认主的魔力,重新包裹了宋云手中的青铜剑。

    露白走上前,夺下了“七月”。

    “为什么?”宋云只问了一句。

    “这把剑不喜欢血。”初新也只答了一句。

第一五三章 未验周为蝶

    宋云终于睡着了。

    一个人若是哭到眼睛发干,他一定很快会睡着的。

    因为他已伤心到疲惫的地步。

    “今天的洛阳城一定死了很多人。”初新率先开口道。

    他所在的桌子边上坐着敏、露白和穆越兰。她们都是女人,所以他无论如何应该先说些什么,来打破尴尬的沉默。

    夜很深,他的话语没有得到预期的回应,所有人好像都意兴索然。

    “不管怎样,我们都还活着,不是吗?”敏似乎怕初新冷场,费力地接过话茬,淡淡说道。

    她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一副冷漠的样子,用来掩盖她的热情和好意。

    “是啊。”初新好像想到了什么,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

    “伊芬斯为什么要杀宋允?我本以为他们是一伙儿的。”露白忽然问道。

    这也是初新想问的问题,只不过他不愿意过分深究逝者的过错。他问敏:“是伊芬斯骗你们离开一家酒馆的?”

    敏还没说话,露白抢着问道:“你不相信我?”

    初新转过头,盯着露白的眼睛,什么也不说。

    他本想告诉这个女人,自己实在上过她太多当了,可他忽然发现,沉默是一种更好的质问手段。

    敏连忙道:“我们能脱险,多亏了露白,你不谢谢她,反倒瞪她,是什么道理?”

    “这么说,是我多心了。抱歉。”初新发现露白脸上的神色变成委屈,收回了自己近乎冷酷的目光,道了声歉。

    露白立刻弯起了嘴角。

    “我很大度的。”她眨着那双大眼睛说。

    更要命的是,她泛着光的眼睛还似笑非笑地望着初新。

    初新只能苦笑。他好像总是被露白吃得死死的,好像总是要上她的当。

    穆越兰并未察觉另外三人话语中的微妙情愫,或者她并不想觉察到,也许她认为这些情愫不太适合她。她问道:“既然伊芬斯是受宋允的命令将我们骗出酒馆,又为什么要杀害宋允?”

    “只有一种可能。”敏说。

    “什么?”

    “让她将我们掳走的不是宋允。”

    这个结论在她看来相当显然。

    “别忘了,千金会有十二楼主,宋允和元雍只是其中两个而已。”敏补充道。

    “你是说,另有一人指示伊芬斯将你们骗离一家酒馆?”初新问道。

    “正是。”

    “不像。”初新沉吟片刻之后,摇了摇头。

    “怎么说?”

    “宋允兄弟对质的时候,宋允知道你们被人劫走,而且亲口承认是他派遣的。”

    众人又陷入了沉默。

    “她真的是楚特王国的王妃吗?”敏忽然问。

    “我也不确定,可她的面相和瞳色确实像极了西域人。”初新道。

    “中原也有很多西域人和汉人通婚。”露白插嘴道。

    “或许,她并不是什么王妃,只是别有用心者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睛而已。”敏不留情面地讲出了这番话,初新并不能全盘接受。

    他反驳道:“那日我在塔林碰见她,她哭得很伤心,不像是装出来的。”

    “在这方面,女人素来是表演的天才。”露白嘟囔道。

    女人是哀伤的情绪动物,眼泪是她们的伪装,也是最致命的武器。

    彼时她能哭得梨花带雨,此刻她立马能够喜笑颜开。

    初新并不是不懂,他只是不忍。

    “你可不能和他说太多,我们总得留几手,”敏用平静的神色开玩笑道,“若是都被他学去了,恐怕世上就没什么人能对付他了。”

    露白和穆越兰都被逗笑了,初新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他总觉得,有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昨晚的林林总总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序幕。

    “伊芬斯为什么也会用针作武器?难道她也是青木楼的人?”初新问露白。

    露白摇摇头,她从未在“古树”成员中见过伊芬斯这样的美人。

    “元雍曾告诉我,他手下有一批武功模仿古树成员的人,伊芬斯会不会是其中之一?”

    这个问题无人能回答。

    四人又被流沙似的寂静吞噬。

    这是四月十三日的凌晨,洛阳城还在睡梦中,空气里却仿佛弥漫着腥味。

    穆越兰忽然问:“初新少侠,你有我夫君的消息吗?”

    初新愣了愣,与敏和露白交换了眼色,故作镇定地说了句“没有”。

    “你说我被元雍骗了,宋允并没有杀死他。为什么你知道这么多?”穆越兰语速虽快,说话却流畅。也许她在肚子里已反复斟酌过这个问题,只想找一个安静而合适的时机问初新。

    初新微笑道:“因为我两天前见过他,虽然看得不真切,但我确信是他。”

    这是一句谎话。元欢已经死了,他的死亡是初新和宇文泰亲眼见证的。

    初新还没想好用怎样的方式告诉穆越兰实情,他害怕穆越兰知道真相以后,会做出极端的举动。

    穆越兰哀伤的眉目间终于浮现出喜悦和轻松,可随之而来的还有猜疑和自伤。

    “为什么不辞而别呢?”她自言自语般问道。

    “或许他有什么要紧事要办,关系到北魏王室的命途安危,不得不离开你一段时间。”露白安慰穆越兰道。

    她当然明白初新在骗穆越兰,她打算顺着初新的谎言说下去。

    敏一言不发。

    她不赞同初新隐瞒的做法,却也想不到很好的处理方式,更不会拆朋友的台。

    “是这样啊。”穆越兰笑得很勉强,可她终究还是松了口气,因为她相信初新与露白。

    露白不愿让穆越兰再踢起这件事,道:“你们说,宋云醒来以后,会不会又想不开?”

    “不会。”初新很快回答道。

    他从座位上站起,随意地踱了几步,走到酒馆门口。

    门外一团漆黑,黎明未至,长夜如末世。

    “他是个坚强的人,也是个聪明的人。”初新望着空洞的黑暗,解释道。

    这个答案不好,却已足够。

    一个人只有坚强,才可以接受命运的波折;一个人若是聪明,就会明白死亡和离别是人生的常态。

    宋云醒来时,窗外的暖阳已让他出了汗。

    “被子该换得薄一些。”他喃喃着。

    他做了个很长的梦,太阳的光热帮他摆脱了梦境。

    梦里的他骑着马,一路向北,沿着一条宽窄不定的山路登上邙山。上山途中,他碰见了很多奇怪的人,有个自称没有痛觉的剑客,也有个整天板着脸的姑娘。最奇怪的是那个手握一柄青铜剑,腰间还别着菜刀的青年,对着一棵会说话的梨树叫嚣,甚至还爬到了树上,将树枝摇得沙沙作响,花瓣落了一地。

    宋云觉得他很面熟,却又叫不出他的名字,只好笑嘻嘻地看着他做完这一系列傻事。

    周围的人忽然都消失了,宋云再次启程上路,马蹄轻快,来到了邙山主峰,太阳恰好西沉,不偏不倚地落到半山腰。

    他身旁有两个很年幼的孩子,一男一女。

    他们指着夕阳,好像在说着什么,男孩还抱了抱女孩。

    宋云想听听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可无论他怎么努力,到底还是听不清一个字。

    很快,男孩和女孩化作两只彩蝶,飞入深谷。

    当他由梦返回现实时,他发现梦中的记忆退散得是那样快,快到他来不及伸手抓住证明梦存在过的蛛丝马迹,快到梦中的人事陈旧模糊。

    他心口有一阵空落落的感觉,那感觉催促他起床四处走走。

    柜台的敏打着哈欠问候他,他认出敏就是他梦中那个板着脸的姑娘,欣喜若狂。

    一个人若是一辈子活在梦中,是否也算一件幸事呢?

    只是不要有那些间歇性的清醒时刻,清醒是不幸的源泉。

    有个人着急忙慌地冲进一家酒馆,对因为戒严解除而兴高采烈的酒客们喊道:“河阴多了两千亡魂!”

    起初人们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有的人甚至不清楚“河阴”在哪里。

    好像只有那个昏沉如睡梦的人听懂了。

    世上又有两千人由现实入梦化蝶,不复醒来。

第一五四章 日暮乱鸦争白骨

    河阴。

    河阴在黄河之南。

    四月十三日。

    诸事不宜。

    阳光开始炙热而滚烫。

    温柔的平原变成屠宰场。

    刀剑如风,血泪如雨。

    两千人,不分忠奸,不辨良莠,统统围杀。

    这是尔朱荣的命令。

    胡太后和年幼的废帝被沉入黄河。

    这同样是尔朱荣的命令。

    可尔朱荣究竟是那个意气风发、青春健康的男人,还是那缩在残躯之中,喘息咳嗽的暗色灵魂?

    他们一同站在高处,俯视着大地被鲜血浸染。

    没人知道他们的想法。

    元雍跪在他们身边,却不忍再睁开眼睛。

    他的儿子、孙子、妻妾、族人都正被北人骏马的铁蹄蹂躏,如蒜被捣成泥,葱姜被切成片。

    他疲态尽显,一下子老了十岁,像一具行将入土的尸骸。

    “别着急,很快就会轮到你。”那双眼睛轻描淡写道。

    “你真是个恶魔。”元雍低声说。

    “你呢?你又算什么?”眼睛问。

    元雍说不出话。

    此刻的他已一败涂地,他的权势和财富很快会被人夺走,连同他的性命。

    他甚至已顾不上为自己那些死难的亲人哀悼,因为过不多久,他就将替自己送葬。

    “你为什么不让我和他们一齐死?”元雍沙哑地笑道。

    笑或许是唯一能让他感到轻松的努力和尝试了。

    “因为你受到的惩罚还不够,因为一个人在到达胜利和巅峰的时候,总希望自己的对手能够瞧见。”眼睛也笑了。笑得很残酷。

    “我只是一个老人,一个很老的人。”元雍说。

    他的言语中流露出了哀求之意,他相信这是那双眼睛希望听见的。

    “你以为你在千金会中的权势能够代代相传,你以为不论如何改朝换代,你和你的后人永远都能坐享其成,屹立不倒?”眼睛继续讥嘲着。

    “你究竟有多么恨我?我们之间本没有任何过节!”元雍再也忍不住,厉声质问道。

    “我只是看不惯你这样的人而已,没别的。”

    “我这样?”元雍苦笑,他跪的时间太久,膝盖难受到了极点,支撑他的那块平整石头此刻像极了砧板,“你和我有什么区别?当你坐稳你的位置之后,你会变成我,你会想着把大将军的官职赏给你的亲信,把尚书的肥差留给你的子侄。”

    那双眼睛只是眨了眨。

    “你跟我没有任何区别。”元雍颤抖着声音,带着哭腔道。

    令他胆寒的是,那双眼睛中竟出现了兴奋的神色。

    “元雍啊元雍,你早该明白,有些东西在别人手里和在自己手里,感觉完全是两样的。”

    元雍怔住了,他的反应几近迟钝。这种简单的道理,他实在应该想到的。

    “表演还在继续,不用急,跟我一起看下去。”

    元雍一眼也看不下去,他只想呕吐。

    屠杀。

    他脑海中只有这两个字。

    他当然杀过人,可他从未见过血流成河的血腥场面,尤其当那些猩红色里还有他的亲友时。

    他几乎疯了。

    在他陷入魔怔之前,有个女人裹着轻纱走来,像落入凡尘的九天神女。

    元雍漫长的人生中,不止一次听到关于蓬莱仙境和仙女青鸟的故事,她们是爱情的信使,也是招魂的巫婆。

    她是谁?

    日光耀眼,女人也很耀眼。

    他想起自己刚过门的小妾,想起年轻气盛时,怎么耕耘都不会疲累的日夜。

    “认得吗?”那双眼睛问。

    元雍忽然看清,这位浑身散发着淡淡辉光的女子,仿佛就是自己的枕边人。

    可她是第几房妻,第几房妾呢?自己又是何时与她交欢,互诉衷肠的呢?

    他竟然记不清了。

    “你......”他想说些什么,可话语却停在了嘴边。

    也许他们之间除了**,再没有任何纽带了,也许他们根本没有向彼此吐露心声,根本没有触碰过对方心中的柔软。

    不然元雍怎么可能连她是谁都回想不起来呢?

    她真美。

    他的每个妻妾都很美,这是他的标准,是他晚年为数不多的乐趣。

    可那些皮囊似乎已蒙蔽了他的眼睛,令他无法抵达内心的真实。

    “你在将女人扔上床之前,总该调查清楚她的底细。”那双眼睛说。

    元雍已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只看见女人模糊的五官轮廓和她身后火红色的太阳。

    “一个懂得取悦男人的年轻美人,要么是妓女,要么就是古树培养的武器,你活了这么大岁数,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那双眼睛冷冷道。他从来都只把女人当作泄欲的工具,从来不相信女人。

    尤其是那些温柔貌美的女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元雍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时至今日,他才发现,千金会中真正需要提防的力量,远比他想象的要可怕。

    “不错,青木楼主早在你和宋允身边埋好了陷阱,等待你们火并,互相消耗殆尽,河洛一带原本属于你们二人的分舵,恐怕都已被她收入囊中。”眼睛说。

    女人这时也开口说道:“你本以为利用古树成员的手法杀害千金会的楼主和分舵主是聪明的举动,可主人也恰恰利用了这一点,除掉了她最忌惮的几名劲敌,可以说,你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那双眼睛粗暴地打断了女人的话。

    女人唯唯诺诺地退到了一旁。

    她怕的并不是那双眼睛,而是她的主人。

    “是她透露了你最近的动向,嘱咐许伯纯在方子中加入抑制气力的药材,你才能如此轻易地落入我手中。”那双眼睛在训斥完女人之后,仍不忘耐心地解释女人的用处。

    “后生可畏。”元雍长叹道。

    这声叹息意味着他已认输,输得心服口服。确切地说,他甚至已经感知不到太复杂的情绪。空气中弥漫的腥臭味让他完全忘记了失败已夺走他的荣耀、尊严和希望。

    “世界本来就是属于年轻人的。”那双眼睛里忽然闪过了一丝无奈。

    他明明是胜利者,为何会不甘,会自怨自艾?

    是不是因为他也不再年轻了?

    是不是因为他拖着一副残破的躯体?

    元雍凝视着他,问了句很奇怪的话:“击败我的人究竟是谁?”

    他回答得同样很巧妙:“不重要,你只需要记住,击败你的人叫尔朱荣。”

    一柄刀突然从后穿过元雍的胸膛,露出刀尖。

    元雍明白,时辰到了,他遭受的惩罚结束了。

    尘归尘,土归土,无人能逃。

    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真是罪孽深重。”一名相貌丑陋的比丘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尔朱荣一行人身后,不知何时发出慨叹。

    “大师,你不妨认认,在血泊中有多少雪驹楼的人?”那双眼睛问。

    “有很多,你几乎将雪驹楼的十二分舵一网打尽。”比丘回答。

    “那么身为雪驹楼主的宝公沙门,又会怎么办呢?”

    原来那比丘就是白马寺中鼎鼎大名的宝公沙门。

    “不怎么办,我只想送给酋帅一句谶语而已。”宝公沙门说。

    “我从不相信鬼神,谶纬之说就更是虚妄了。”

    宝公沙门漠然说道:“你还是相信比较好。”

    眼睛有些不耐烦:“是什么谶语?”

    “多行不义必自毙。”

    言罢,宝公沙门竟向后飘然而去。

    “抓住他!”那双眼睛怒吼道。

    宇文泰、黑袍刀客、大胡子、公孙无忌等人纷纷掠出,朝他的方向奔去。

    他们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常年在那双眼睛周围,护他周全,此刻却倾巢而出。

    山崖上只剩下了几个侍仆,还有个假的尔朱荣。

    有句话是绝对没错的,那就是赢的人是尔朱荣。

    无论是真的尔朱荣还是假的尔朱荣,只要他在别人眼中是尔朱荣,就可以了。

    眼睛的后背发凉,问题很严重,严重到他根本来不及后悔。

    如果冒牌货此刻杀了自己,取代自己,又该如何?

    宝公沙门的谶语从未出过错。

    一次都没有。

第一五五章 身心无著偶能安

    快马。

    快马自山下来。

    山崖上的人无一不被迅疾的马蹄声惊扰,包括尔朱荣。

    尔朱荣此刻并不觉得惊慌,反倒轻松了许多。

    有这样的马蹄声,假尔朱荣就不可能轻举妄动,他依然会站在自己这边。

    马上的人他认得。

    初新于悬崖绝壁处勒马,飞身而下,站在尔朱荣面前。他朝平原俯瞰,身体的每个部分几乎都要裂开。

    血。

    他从未见过这么多血。

    平原上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上都沾染了催吐的红色。有些将死之人还如蛆虫般在爬行,全副武装的骑兵像地狱的猎犬。

    这场景让他回想起雨夜的粮仓,黑铁的甲士,怀中的晴。

    阳光正好。今天是个晴天。

    初新握紧了拳头,问道:“两千个人?”

    尔朱荣和他正看着同一个方向。他淡淡地回答道:“两千个人。”

    “两千条活生生的性命,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了?”初新继续质问着。

    尔朱荣的目光平静而悠远,就好像自己做了件寻常普通的事情而已。

    “回答我!”初新怒吼道。

    一旁的假尔朱荣几乎想缩到角落,他忍受不了初新火焰般咄咄逼人的气势。

    可裹在厚厚的毡毯下的真尔朱荣却并不畏惧火焰,他巴不得拥抱灼热的火光,巴不得蜷在焰芯之中焚燃。

    他发现毁灭给他带来的乐趣,远比创造更丰厚真实。

    “世上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人死去。”他说话的方式总是让人不爽,却又难以反驳。

    “这不是你屠杀的理由。”初新说。

    那是两千个他不认识的人,可他觉得,他们的生命不该以如此残酷的方式走到尽头。

    尔朱荣显然不想同初新啰嗦,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理由已陈述得差不多了。

    优胜劣汰,弱肉强食。

    输家以何种方式退出游戏重要吗?不过是史书中轻描淡写的一笔罢了。

    若干年后,这两千人的生死将无人再过问,湮灭于尘埃之中。

    可初新不想善罢甘休,他想做些什么,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杀了尔朱荣?

    两千人不会因此死而复生,中原或许将陷入更混乱的境地。

    他唯一能做的,好像就只有快马加鞭赶到这处观赏屠宰的山崖上,用手中剑向尔朱荣讨个说法。

    似乎也仅限于说法而已。

    侠客在这种时候究竟该做什么,究竟能做什么?

    “你办不到、办不好的事情,我替你完成了,你不谢我,反倒来责难我?”尔朱荣盯着初新的眼睛,毫不留情地揪出了藏匿其中的无力感。

    “什么事情?”初新问。

    在问的时候,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千金会。”尔朱荣不耐烦地说了三个字。

    “什么意思?”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初新重新咀嚼起了尔朱荣的话,忽然问道:“你是说,这场屠杀是针对千金会的?”

    “你是个聪明人,我和你说话应该不必费劲的。”

    “你早有准备?”

    “其实我早就可以下令攻城,根本不必等手下找到太后弑君的证据,可我还是忍了很多时日。”尔朱荣道。

    “你在等洛阳城中千金会十二楼的内讧?”初新道。

    “你瞧,我说你是个聪明人吧,”尔朱荣短暂地笑了笑,“王城权力的更替是一个重大赌局,足够让千金会十二楼重新洗牌,原本弱小贫穷的想借此上位,原本强大显贵的则妄图保有权势财富。他们之间发生矛盾是迟早的事情。”

    “你只需要等?”初新问道。

    “我只需要等,只要我足够有耐心,他们一定会成为相争的鹬蚌。”尔朱荣道。

    “所以你联合了千金会中的青木楼,让青木楼主假意与元雍合作,挑起他和宋允间的矛盾,制造了六名楼主及三十四名分舵主的死?”初新问。

    尔朱荣没应答。他的沉默表示肯定。

    初新叹道:“你的计划比以前更加周密,考虑的也更多了。”

    尔朱荣并没有因此得意。他在很久之前就警告过自己,没取得最终的胜利时,千万不能被谀词和赞美冲昏头脑。

    可以说,他无时无刻不在冷静地思考。

    这是他的躯体带给他的诅咒,也是一种祝福。

    “你一定很恨千金会。”初新说。

    “我只是讨厌那些不流血不流汗却能占尽天下大利的人。”尔朱荣目光闪动,意味深长地说道。

    “你很快也会成为这样的人。”初新反唇相讥道。

    勇士和恶龙,岂非只有一线之隔?

    “这些已无所谓了,若是我的霸业可成,后人将奉我为秦皇汉武,你的看法实在不重要。”尔朱荣深邃的双目中掠过一丝讥诮,在他看来,任何个人想同时代洪流抗衡都无异于螳臂当车。

    “不可能。”初新一字字道。

    “你说什么?”尔朱荣的脸色变了,他苍白的面孔浮现出一抹夹带怒意的血色。

    这是初新第一次看见他表露出明显的表情。

    “王道是仁之道,你不仁。”

    初新说话时,依然面朝着血泊,他觉得自己渐渐适应了冲天的血腥味,适应了死亡与寒鸦的交错。

    “何谓仁?”尔朱荣问。

    “爱人。”初新回答。

    用爱去待人,用爱去迎接生活的快乐与痛苦,这是他认可的仁道。

    “错!大错特错!”尔朱荣驳斥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要成为万事万物的主宰,成为乾坤阴阳那般至高的存在,仁就是不仁。”

    天地绝不会偏袒任何事物,因为它们包揽一切,掌控一切。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所以帝王往往是绝情的,成大事者素来懂得以利益的考量为重,回避情感的陷阱。

    “仁就是不仁?”初新将这五个字在嘴里反复念了好多遍。

    “两千人中,有多少是尸位素餐的庸臣,又有多少是坐吃山空、不学无术的纨绔?”尔朱荣说,“北魏之所以江河日下,正是因为这群蛀虫,他们吸食着农人和士兵的骨髓,拥有着普通人奋斗一生都无法拥有的财富,他们不该杀吗?”

    初新沉默了。

    他浑身的力量好像都被抽干,血腥味再次扑鼻而来,让他头晕目眩,有些难以招架。

    他明明已经适应了这股令人作呕的腥臭,难道那只是他自己的以为?

    “你不该来管这种事情的,所谓的江湖侠客根本管不了这种事情。”尔朱荣说。

    是啊,刀光剑影,快意恩仇,那才是侠客的归宿。冷峻至冰点的道德困境不该留给他们。

    宇文泰诸人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他们并没有捉住宝公沙门。

    这个苍老的僧人轻功竟丝毫不逊色于年轻一代的高手。

    “我们该返回洛阳了,新的天子还等着我们。”尔朱荣说道。

    他是对他的替身说这番话的,因为有些人并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他需要一具健康俊美的躯壳作为他的代表。

    他的替身演得越来越不错了,右手一招,示意所有人下山,动作清爽利落。

    表演得太久,太投入,替身身上甚至隐约有了王霸之气。

    初新仍立在原地。

    站得累了,他便索性坐在了地上。

    到最后,四肢摊开,仰面朝天。

    尔朱荣临走时还留下了几句话。他说:“你可以继续在这里,为这两千人哀悼,可我奉劝你还是早些回洛阳,忘掉他们的死,喝酒吃肉,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太阳明天照样升起,洛阳的市集酒馆照样还那么热闹。”

    初新看着蔚蓝的天空,忽然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笑得岔气,笑到肚子疼,直用手拍敲着地面。

    他笑命如蝼蚁,笑造化作弄,笑天地不仁。

第一五六章 心远地自偏

    江南也许快入梅了。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这是属于江左之地的浪漫。

    洛城并无这般好光景。

    疲倦而兴奋的酒客还在谈论时事,板着脸的女主人冰山般静静地立在柜台边上。

    河阴之变后,洛阳好像发生了一些变化,又好像还是老样子。

    繁华,热闹,永不落幕。

    人心惶惶归人心惶惶,醉生梦死管醉生梦死,二者本就不怎么矛盾。

    只有一个人是个例外。

    他沉默,常常连日一语不发,只盯着面前的酒碗,一口也不喝。

    酒客们都认识他,偶尔还会取笑他。

    只要他不露出腰间的青铜剑的话。

    他像是稻田中插着的稻草人,只能起到惊扰麻雀的微小作用。

    “尔朱荣回了晋阳,估计是不敢待在这里。”有个酒客小声和同伴议论着。

    “他杀了那么多人,民愤太大,据说星盟的刺客要对他动手,”他的同伴说,“当然,只是听说。”

    “边境守将叛逃,南梁居然没有趁机发难?”

    “也许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酒客说话时,煞有介事地将手支在嘴边,眼角余光瞥见有个佩长剑的人风一般走进了一家酒馆,和柜台边上的女主人打了个招呼,坐在了安静的“稻草人”面前。

    “昨天的酒?”佩长剑者问。

    “稻草人”点了点头,双唇开合了一下。

    稻草是不会说话的。

    佩长剑者苦笑,伸手将酒碗里的酒洒在了地上。

    “一连十几天,天天都是这副样子,你究竟是怎么了?”佩长剑者问。

    “没什么,”“稻草人”终于开口道,“只是有些东西想不明白罢了。”

    他的声音干哑变形,大概是因为他的喉咙很久没有触碰过干净的水了。

    佩长剑者叹了口气,道:“这世间除了生死,没别的太重要的事情。”

    “是吗?”“稻草人”不知是在反问,还是在随口附和。

    “你应该能想通的,连我这么笨的人都能想通。”佩长剑者道。

    有些东西,是不是笨的人想通了,聪明人就一定能想通呢?

    “稻草人”的面容枯槁,笑起来的样子也干瘦难看。他不愿佩长剑者再为他担心下去,便问道:“你哥哥留下的那些产业,你打算怎么办?”

    佩长剑者乐意看“稻草人”多说些话,他自己的兴致也不由高了:“他的地产,我托人照看着,醉仙楼却是只能卖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因为我不喜欢那里,也没空接替大哥经营。”

    “稻草人”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忽然问道:“你接下来准备去干嘛?”

    佩长剑者默然一笑,道:“我打算去永宁寺,帮二哥把生前未译的经书翻抄成汉文。”

    “稻草人”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真的假的?”

    佩长剑者回答:“是真的。”

    “你看得懂梵文,听得懂天竺语?”

    “一点点而已,但我肯学。”

    佩长剑者的笑容总是那样诚恳,不自欺,也不欺人。

    凡事,只要肯去努力做,一定能够做好,这或许是句假话,却值得相信。

    “我佩服你。”“稻草人”忽然说。

    佩长剑者愣了愣,旋即说道:“这个选择没那么难,只是求心安。”

    “能心安的人,总是值得钦佩的。”

    城南,醉仙楼。

    昔日豪奢不见,门可罗雀,楼内只有百无聊赖、渴望离开的女人。

    她们曾经是舞台中央的焦点,此刻却只能被动地等待浪潮的退去。

    初新已走了不少路,来到醉仙楼前。

    得到了宋云的鼓舞,他已不再是田畴里毫无生气的稻草人。他在尝试重新拥抱庸俗的市井生活。走路是一种极好的恢复方式,能让他的身体状态和精神状态重返佳境。

    小萍在醉仙楼前,不知是刻意,还是巧合。

    她的样子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脸上的脂粉少了,嘴唇的红色似也淡了。

    在初新看来,她像极了一个谜语,谜面难懂,谜底难猜。

    她为何会出现在楼梯边上,为何要用雾一般的目光看着自己和宋允?

    今天,往常一面难求的她又为何会在街边抛头露面?

    更让初新感到疑惑的是,没有一个男人上前搭讪。或许一样事物的价值并不在它本身,而在于它对自己的珍视和藏匿。

    当它变得唾手可得时,它反倒失却了它最宝贵的因素。

    “我听说你最近一直窝在酒馆里。”小萍在初新走近时说道。

    初新怔住。他想不到小萍会主动开口同他说话,更想不到她会关心自己的近况。

    “我只是觉得,外面的世界有些陌生。”他说。

    他说的是实话,任何人在内心动摇时,都会觉得世界变了样,变得完全不认识。

    “那怎么又出来了?”

    “我想通了。”初新淡淡回答道。

    想通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小萍的神情变得很奇怪,就好像笼了一层初夏的雨雾。

    她究竟有怎样的过去,又将迎来怎样的未来?

    初新忽然问:“醉仙楼倒了,你以后该怎么办?”

    小萍新月般的眉眼弯了弯,嗔道:“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少管别人的闲事。”

    初新苦笑。明明是她先来招惹自己的,话说到最后却好像是自己先去招惹的她。

    他好像从来都不了解女人。

    女人永远有办法让男人承担所有责任和过错,不论那个男人在她怀里徜徉了多久,说了多少真话和假话,不论他们的世界有多么相似,或多么不同。

    初新只能赠一句“珍重”,继续往前走。

    “你真的连一点良心都没有呢。”小萍的叹息从初新身后传来,格外刺耳。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没良心,甚至吃不准小萍是不是在和自己说话。

    他还是回了头。

    小萍凝视着他,轻声道:“有人为你违反了千金会的规矩,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你倒好,不仅没任何救她的动作,就连半点挂念都不曾有吗?”

    初新眨巴着眼睛,一时竟无言。

    等他回过神,才问道:“你怎么知道千金会的事情?那个人又是谁?”

    小萍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是青木楼的人?”初新翻阅遍了脑海中的线索,得到了这个猜测。

    从小萍深潭般的目光里,他找不见答案。

    小萍好像很喜欢享受男人热切而渴望的视线。她乐意让男人探求关于她的所思所想,却从不愿意流露分毫自我。

    看着如热锅上蚂蚁的初新,她的嘴角竟然弯成了微妙的弧度。

    “你还不算太笨。”她说。像在施舍。

    “那个人是谁?”初新问。

    小萍故作失望地摇摇头:“你也算不得太聪明。”她顿了顿,紧接着问道:“你是不是很多天没有见过露白了?”

    初新猛地想起,自己在一家酒馆的这些时日里,一次也没见过露白。

    她好像自河阴之变后就消失了。

    “她去哪了?”

    “如果我知道,我就不会和你说这番话了。”

    小萍的回答,初新听不懂。他只能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小萍凑到他耳边幽幽地说道:“因为我要折磨你。”

    初新又愣住了。

    “你一定会去找她,却又很难找见她,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她继续说。

    初新看着她,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他不由地想念孩提时光,闷湿的梅雨,打闹的伙伴,没有顾忌,没有烦恼。

    此刻的他却像被千万根线牵引着,失却了自我。

    世事无常,一阵风浪过去,往往伴随着下一阵风浪来袭。

    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初新,重又缄默、沉闷起来。洛阳的街巷曲折幽长,某些偏僻的巷子里弥漫着发酵的腐臭味,来自于几只死老鼠。

    他并未注意到这些死去的肮脏魂灵,就如同其他洛阳城中居住的人一样。

第一五七章 缠尾巴的鼠

    洛阳城里发生了一件怪事。

    有个农人在家中的柴垛边发现了十二只老鼠。

    他数得清数目,因为在被发现时,这十二只老鼠丝毫没有挣扎或逃窜。

    即使它们想逃,也逃不掉。它们的尾巴紧紧地缠绕在了一块儿,杂乱如毛线团,难以解开。

    当它们中的一只想迈开步子时,便会惊扰到它的同伴,十二只老鼠便会朝十二个方向一齐用力。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可笑的“谁也动不了”。

    农人招来了他的邻居,他的邻居招来了更多更偏僻的邻居,他们围坐在农人阴暗的房间里,哄笑着观看这出闹剧。

    “真是滑稽。”有个年轻人从鼻腔里发出声音。

    “可怜的老鼠,罪过啊罪过。”头发花白的婆婆双手合十道。

    扎辫子的姑娘用手捂着眼睛,却又留出了一条缝,偷偷瞧着十二只老鼠里哪只样貌最恶心。

    那十二只老鼠很快就死了,因为大家光顾着看,却都不愿意上前喂它们一点吃的。

    也许没有人想和这种动物打交道,它们太丑陋,脏且臭。

    农人为此忿忿了许久,毕竟这是他无聊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子,远比他中年发福的啰嗦妻子和不争气的儿女有意思。

    “你听说那十二只老鼠了吗”成为洛阳居民新的问候语,他们纷纷感慨造化之神奇,见闻之稀。

    敏绝不是一个爱随潮流的人,可她好像对此也颇为感兴趣,敲着桌子问初新:“听说那十二只老鼠了吗?”

    初新听说了,他早已被热心酒客叨扰得耳朵起了茧子。他无奈地笑了笑,问道:“你什么时候也关心起这种事情来了?”

    敏摇摇头,示意自己并非“关心”。她压低声音道:“我听祖母说过,尾巴缠绕在一起的群鼠是个危险的兆头,哪个村庄出现,村子里的人就会死绝。”

    初新问:“若是一座城里出现这个兆头,是不是全城的人都会遭殃?”

    敏居然点了点头。初新想笑,敏总是类似这样的奇怪幽默感,可见到敏脸上那副认真的神情后,他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真话还是假话?”他问。

    “信之则假,不信则真。”敏淡淡地回答道。

    初新只能在心里骂一句“怪人”,继续想自己的事情。

    “你在想什么?”敏问他。

    “一件黑色的袍子。”初新回答。

    他脑袋里反复出现的,的确是一件黑色的衣袍。

    “黑袍会?”敏问。

    初新没有吱声,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在洛城的江湖人士之间,黑袍会的传闻比尾巴查绕着的十二只老鼠流传更广。

    “他们只是一群窃贼罢了。”敏说。

    “但愿是如此简单,只是,”初新沉吟道,“我总怀疑他们和千金会有关系,甚至就是千金会十二楼为了掩人耳目而创立的新组织。”

    “你未免想得太多了。”敏说。

    “据说黑袍会的头目是个很年轻的人,我怀疑就是和宋云交手过的小高,”初新没有理会敏的言语,自顾自说着,“他是个很可怕的人。”

    敏忽然问:“你就不想想露白去哪里了?还有元欢的事情,你又想何时告诉穆越兰?”

    初新不想睬她,因为他根本不愿意去想这两件事情。半晌,他打算转移一下话题,便说道:“我怀疑杀死元欢的并不是三叔的暗器,发出暗器的另有其人。”

    “为什么?”

    “因为曾粲的剑。”

    “曾粲?”

    “就是我初来洛阳时,和我比剑的那个少年。”

    敏记得那个少年,他后来仍光临过一家酒馆,和宇文泰挤着睡了一晚上。

    “他的剑又怎么了?”敏问。

    “曾粲的剑仿佛就是元欢的佩剑,所以我怀疑有人从元欢的墓中挖出了他的剑,又将剑赠予了曾粲。”初新推测道。

    “为什么不能是曾粲自己做的呢?”

    初新笑道:“那个孩子很傲,绝不肯干挖别人坟墓的事情。”

    敏反诘道:“可他还是收下了这把剑呐。”

    初新赧然道:“其实这一点我也没有想明白。”

    他用筷子蘸了酒碗里的酒,信手在桌上涂画着。酒比水消失得更快,所以他画的图案很难辨识。

    “我还是觉得那十二只老鼠比黑袍子值得去思考。”敏说。

    初新哑然失笑,他并没有类似的想法。他讨厌老鼠这种阴暗的生物,尤其讨厌它们在夜晚发出的恼人声响。它们虽然小,却总能攀上十倍于它们的高度,总能让大它们百倍的人类困扰。

    “大概是巧合吧,”初新随意地说道,“它们的尾巴缠在一起。”

    “绝不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敏对初新无所谓的态度似乎有些厌烦,她准备回到柜台边上,“这是祖母在我很小的时候讲给我听的,因为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经历过这么样的一次灾祸。”

    初新根本没有听见她的后半句话。

    他手里攥着一块黑色的布。

    他正看着这块布,因为这是西街左掌柜从一名疑似黑袍会成员的身上扯下来的。布的料子很名贵,颜色也极纯,应该是河洛最大的三家染坊的手笔。

    穿这种黑袍的人,大概不怎么缺钱。

    可为什么他要干偷窃的勾当?

    当初新问左掌柜家中少了什么东西时,左掌柜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可还是笃定自己“应该是少了什么东西”。

    同样的情况已在洛阳城中陆续发生了几十起,大部分人都声称失窃,失窃物品的描述却总是很模糊。

    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丢东西,可他们担忧焦虑的神情却是装不出来的。

    好像人总是患得患失。

    初新叹了口气。这世间所有麻烦,不过因人有情,有欲。

    如何寻找失踪的露白,怎样告知蛰居在家的穆越兰丈夫的死讯,这都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决的问题。

    正思索间,许伯纯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他的个子太矮,脚步声又不够响亮特别,所以初新并未察觉到他的踪迹。

    当他气喘吁吁地坐到初新对面的时候,初新才眨了眨眼,问:“许先生是怎么了?”

    “出大事了。”许伯纯压低了声音。

    “什么大事?”初新问。

    “一种病。”许伯纯说话说得更轻了。

    “一种病?”初新很好奇,什么病能把神医吓成这样。

    “可怕,致命,传染极快。”许伯纯用了三个短句,因为他并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病,他从未碰见过。

    “怎么回事?”初新把面前的酒碗推到许伯纯面前,示意让他喝一些压压惊。

    许伯纯拒绝了,他不爱喝酒:“没时间耽搁,我问你,你有没有办法让全洛阳的人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这怎么可能办到?”初新失笑道。

    “必须办到,不然所有人都会遭殃。”许伯纯板起了脸,初新立马不笑了。

    他朝柜台处的敏看了一眼,喃喃道:“难道真的不是巧合?”紧接着,他问许伯纯:“若是真的这么严重,先生怎么没告知廷尉府或虎贲司?”

    “我一早便去了,可是没用。“许伯纯似有些光火。

    “没用?”

    “他们讨论了半天,该给这种毛病取个怎样悦耳的名字,”许伯纯说着说着,不自觉地骂了几句,“我说不管叫什么名字,只要能控制住就好,可他们还是执意要取个名字,到最后还把我轰了出去。混账!”

    初新皱起了眉。

    他明白,在某些人心中,名目好像总比利害重要得多。

第一五八章 神医的小心思

    许伯纯照看的第一个病人已经死了,死相很难看。

    眼睛冒着红光,身体满是脓疮,嘴里很不干净,临终前已说不了完整的话。

    “真可怕,”初新听罢感叹,“据我所知,饮鸩者的下场也没这么惨。”

    “我很快发现这病有传染性,唔,怎么说呢,那家伙的父亲后来也染了这种病,现在也已离死不远了。”许伯纯说。

    初新不喜欢他那种漠视生命的语气,就好像人只是小猫小狗一样,生与死无足轻重。

    但初新也明白,许伯纯是个医生,经历的死亡一定比自己多得多。

    一旦一个人经历多了某样事情,他就会习以为常,变得坚硬、冷漠、反应迟钝。

    “许先生一点儿事也没有吗?”初新忽然问。

    许伯纯笑了笑,道:“我天生有种本事,百病不侵,据说华佗、扁鹊也是这样的,神农氏差了些。”

    或许只有百病不侵者才配做神医,因为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和自信去研究疾病,却不必担心因之丧命。神农氏略微有些不幸,死在了尝百草的过程之中。

    “这么可怕的毛病是怎样传染的?”初新问道。

    “我还不太清楚,父亲这一身份毕竟太过亲密,可能他们共用过筷子和碗,他们喝的水是盛在同一个桶里的,甚至于女人,”许伯纯阴阳怪气地说道,“你总该知道,有些父亲在懵懂的儿子洞房那天会亲身示范。”

    初新不想听许伯纯滔滔不绝地讲下去,打断道:“还有其他的病人吗?”

    许伯纯掰着手指头点了点:“皇宫里的一个宫女,病恹恹的,成天苦着脸,就好像我欠了她钱一样;白马寺的两个僧人,好像是一块儿得上的毛病,成天在一起,不看经书不背佛语,倒像是在研究什么邪门儿的武功;还有......”

    初新忽然问:“白马寺的僧人?”

    许伯纯点了点头,他不清楚初新对那两个行为怪诞的僧人感什么兴趣。

    “近来洛阳城里还有宝公沙门的消息吗?”初新问。

    许伯纯回答道:“据说宝公沙门闭关,谁也不见,尔朱荣曾经带人入寺搜查过,可是怎么也找不到,那老和尚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他已经不在白马寺中了。”

    “什么?”

    初新没有答话。可他清楚,身为千金会十二楼中仍活着的楼主之一,宝公沙门肯定已经预见了尔朱荣对自己的杀心,不会再留在洛阳城里。

    “许先生之前是如何从元雍府中逃脱的?”初新说。他早就想问这个问题,无奈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许伯纯也总是行踪不定,难以碰到。

    “不必逃,我是大摇大摆地走出去的,还有个年轻人,自称是高阳王府的管事,给了我不少金银,向我道歉说怠慢了我。”

    “小高?”初新自言自语般说。

    “说小也不小了,大概有三十岁上下。”

    初新更加确定,这个人就是小高。

    “元雍让先生去他府上做什么?”

    许伯纯摇头晃脑道:“当然是替他瞧瞧身体,配一些滋补的药方。他还为我搜罗了不少病人,因为我得医治一万个人才能让身体变得正常。”

    他在北地遇到的那位红袍僧人告诉他,只要医治了一万个病人,他就能得到最想要的东西。许伯纯最大的愿望,就是摆脱侏儒之身。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许伯纯四下望了望,又补充道,“不过高阳王的某个侧妻让我为他加了一剂药,那药对人百利,只有一害。”

    “什么害处?”

    “它会抑制人的内功运行。”许伯纯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初新的神经像是震颤着,不安地低语道:“元雍这样的老人,拼拳脚刀剑肯定不如若者,唯一所依仗的就是内力,被封住内力,他就和普通的老头没两样了。”

    许伯纯眨着眼睛,盯着他,疑怪着初新怎么也变得神神叨叨了。

    “那女人长什么样子?”初新抓住了许伯纯的衣襟,急切地问道。

    “长得很美。”许伯纯想挣开,却办不到,只能惶恐地应了一句废话。

    他被吓得不敢啰嗦半句,只因他从未见过初新如此失态。

    初新好像也察觉到了自己情绪之中的异常。

    他松开了揪住许伯纯的手,很勉强地笑笑,道了一声“抱歉”。

    冥冥之中,他总觉得那个女人就是露白。

    古树的成员这么多,为什么他单单怀疑露白?

    或许只是因为他不希望那个人是露白,他不希望露白在元雍身下温润而起伏。

    就算他明白古树这一组织做过些什么,他还是不愿意亲耳听到。

    大概人一旦有了占有欲,就会变得不再像自己。

    “这没什么,我医好的有些病人比你刚才的样子可怕多了,”许伯纯整理了他短小衣冠,淡淡道,“你刚才想问什么,她长什么样子对吗?”

    “不,我不想了。”初新苦笑道。

    与其说他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不如说是他害怕失望,害怕自己所担心的成为现实。

    他决定不再去想这些,霍然起身,道:“我要去外面走走,想想如何让整个洛阳的人闭门不出。”他说完这番话,自己也感到别扭。

    因为他要做的事情和他做的事情是矛盾的,是相悖的,南辕而北辙。

    “我得在这里避一避,你可别和外人说我在这里,”许伯纯又左顾右盼了一阵,“我被人盯梢了,有个人要见我,让我替他治病。”

    他离开了座位,便隐没在桌椅之间,个矮的人想摆脱别人的追踪,总是有奇特的优势。

    “是什么人?你为什么不替他看病?”初新想不通。

    许伯纯皱着眉头,活像个衰老的孩童:“因为他请我的方式实在太劳师动众了。”

    “哦?”

    “八匹马拉的马车,八位绝代佳人作陪,八个外家功夫的高手护送,就差八把刀搭在我脖子上了,”许伯纯叹了口气道,“这种请法,他的病一定世所罕见,断断医不好。”

    初新调侃道:“这可能就是先生超越华佗的机会啊。”

    许伯纯白了初新一眼,没好气地说:“我不必,华佗本没有我厉害,何来超越一说?虽然我喜欢治疑难杂症,可万一失手,岂不是砸了我神医的招牌。”

    初新吃惊道:“可那些得了怪病的人又该怎么办?”

    许伯纯摇摇头,说:“我还没想到好办法,自然也不能让他们找到我。”他望着初新复杂的眼神,补充着解释道:“世间有些病,本就是无解的,譬如此等绝症,譬如残肢断躯,譬如相思。”

    初新不得不承认许伯纯说得在理,真话总是难听,随口问道:“那对染病的父子,是洛阳城中什么人?”

    许伯纯道:“儿子最近倒是挺出名的,因为他家中发现了十二只老鼠,十二只尾巴绑在一块儿的老鼠。你知道这件事儿吗?”

    初新一怔,旋即点点头。

    难道如敏所说那般,这十二只老鼠是个兆头,不祥已开始蔓延,即将遍布洛城?

    他不敢想下去。

    许伯纯没有道别便悄悄地钻进桌底,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留初新傻站在原地。

    初新稍稍活络了下筋骨,便走到敏跟前,凑近说道:“我发现我错了。”

    敏盯着账本,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那十二只老鼠或许,”初新说,“或许确实比黑袍会有意思得多。”

    说完这句话,他就快步地走出了一家酒馆,敏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远去的背影,骂了句“怪人”。

第一五九章 曲径通幽处

    永宁寺。

    信众很快就从围城和屠杀的阴霾中走了出来,寺中依旧人声鼎沸,讲经者、解经人、香客、比丘,和谐而安详。

    人们相遇时,或点头微笑,或双手合十,虔诚、友好。

    初新不由感叹宋云会挑地方,长住在此地,远离纷扰,或许是所有江湖人的愿望。

    不过他此行并不是来找宋云的,而是来找披着猩红色长袍的人。

    在永宁寺里,有资格披上红袍而被认可的,只有一人。

    达摩。

    初新依然记得自己初来洛阳时,在永宁寺的高塔前见到的那道身影,笔直而神秘,拥有海潮般的凝聚力。

    宝公沙门有知过去未来之能,达摩虽从未得到这般吹捧,却仿佛总能以三言两语勘破世人的心结与谜团。

    如今宝公沙门音讯全无,想要解惑,便只有来问达摩。

    说来奇怪,在洛阳城待了半个春天,初新竟然从未进过永宁寺,从未好好驻足观赏那座高耸入云的宝塔。

    他听说很久很久以前,各地的人说着同样的语言,交流无碍。人们为了更接近天空,合力建造了一座前所未有的高塔,据说高塔顶端能够够到天空。

    可不知因什么变故,高塔毁了,四海寰宇的人们说起了不同的语言,再无能力冒犯天威。

    北魏的帝王为了彰显实力建造的宝塔,是否也会是分裂和衰亡的象征?

    宽敞的庭院内,僧众如潮如浪,达摩一身红袍,孤独地立于海的另一端。

    在那一刻,初新感觉到,阶下的信徒永远不可能真正理解他,因为他们绝不是同一类人。

    人怎能接近神?怎能用高塔去冒犯天威?

    他和“神”之间还隔了一片海,他又该如何开口发问?

    初新迈开了步子。

    盘坐着的信众占据着地面,他们的身体和衣袍让足尖沾地这个动作变得困难,可初新却全然不在意。

    他的脚步很轻,步伐并不快,路线却准确无误,分割开了人海。

    古老西方的传说里,曾有一位先知在带领族人逃难时,用诚心感动了上天,大海为之开路。

    初新路经时,许多人都停下了诵经声,盯着他,无人阻拦。

    他走到了达摩跟前。

    这段路本就不长,本就不难走,只看你有没有决心去走。

    达摩的脸隐没在帽兜之下,不得见。

    有个比丘凑过来,挡在初新身前,道:“师父正在传法,请施主不要打搅。”

    “他并没有打搅我。”比丘身后传来沙哑的低语。

    比丘朝身后瞧了瞧,又诧异地上下打量着初新,悻悻地退到一边。

    “不过是一个人在走路而已,何必大惊小怪呢,”达摩说,“可惜,你们之中许多人还未得我皮毛。”

    他的语气温和,不像在苛责。他的面容依然笼罩着阴影,暂时成谜。

    初新仍旧站在他跟前,无悲无喜。

    达摩打了个手势,刚刚的比丘便宣布道:“诸位先行离场吧。”

    偌大的永宁寺转眼已空,信徒、僧众尽皆退散,阶前只余初新和达摩二人。

    达摩慢慢抬起了头,初新却露出了一丝惊愕的表情。他发现眼前的人是曾经帮助自己摆脱虎贲军搜捕的中年僧人。

    “很惊讶?”达摩问。

    “有一点,我本以为你应该是另一个人。”初新说。

    在他潜意识中,他一直觉得达摩应该是那个在夜晚买面的秃顶老头,这也符合与天子会面时达摩的形象。

    达摩只是笑了笑,没有追问那个人是谁,也没有多做解释,而是说:“同在我院中看花时相比,你的武功似乎又上了一个台阶。”

    “是吗?”

    初新并未察觉到自己的变化。人要认识自己总是比认识别人难得多。

    “方才从寺门处走到我面前,每一步都恰到好处,不轻不重,自然写意,可见你的轻功已到了不滞于物的境界,”达摩夸赞道,“换句话讲,已到了不来之境。”

    “不来之境?”初新不懂这四个字。

    “无所谓烦恼,无所谓菩提,是谓不来之境。”达摩解释道。

    初新虽听得出这句是夸奖,可并不能听懂“无所谓烦恼,无所谓菩提”是什么意思。他的烦恼多着呢,也不曾见过菩提树,不曾开悟。

    跟僧人打交道总是不太容易的,尤其和大德高僧讲话,每一句话中都藏着机锋,蕴含着深奥的道理。

    他不愿再听达摩讲这方面的事,直奔主题道:“我到这里来,是求大师为我解惑的。”

    “十二只老鼠?”

    初新惊道:“您知道?”

    达摩又只是笑了笑,他的笑容古老而苍凉,像来自百年前的荒漠和丛林。

    “是灾祸吗,那十二只老鼠?”初新问。

    “是,也不是。”

    初新叹息道:“您说的不少话我确实听不明白。”

    达摩依旧很有耐心地解释着:“对于天地自然而言,那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可若是于人类来讲,这样的十二只老鼠定是灾祸。”

    “为什么它们的尾巴会缠在一起?”

    “谁知道呢。也许它们生活在一个拥挤的角落,长年累月地争抢同一块腐肉,它们的尾巴不知不觉中就绑在了一块儿,它们的命运也就交错在了一起,生死与共。”达摩说得很慢,也很动人,就像是在讲一个关于老鼠的童话故事。

    可初新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童话,倒更像是寓言。

    千金会十二楼不正像那十二只老鼠吗?

    他们为了权势这块腐肉,互相算计,明争暗抢,却是一损俱损。

    “大师有没有听过这么样一种说法,”初新继续问道,“当绑着尾巴的老鼠出现时,那个地方的人会遭殃?”

    达摩的笑容凝滞了。

    那片刻的变化提醒着初新,敏的话绝非空穴来风。

    “你随我来。”达摩起身时,只说了四个字。

    当他完全直起身子,初新才发现这名精瘦的僧人身型远比自己记忆中高大。

    永宁寺大殿之后,穿过一条狭长的、种满灌木的石路,就到了禅房。

    禅房显然没有大殿气派,没有金银装饰。禅房门口无一例外都很干净,僧众一定经常清扫。

    达摩想让初新看的东西在禅房之后。

    四具焦黑腐烂的尸体,竟然就随随便便地陈放在地上,根本无人去掩埋。

    尸体的面目不可辨,却都没有头发,不知是因剃度而发落,还是因某种怪异的毛病而秃。

    初新再也忍不住,俯下身开始呕吐。

    有人在尸身周围放置了熏香,却还是难以中和掉腐烂的作呕味道。

    “为什么不埋了?”初新终于在肚子差不多吐空时问道。

    “我想看看尸首的变化。”达摩淡淡答道,丝毫没有被眼前的景象和难熬的气味影响。

    “许伯纯曾和我说起过,他近来照看过一些得怪病的人,眼睛发红,全身溃烂,就像他们这样。”初新不情愿地指了指其中一具睁着眼睛的尸体。

    “河阴华佗能瞧好这种病吗?”达摩问。

    “不能,他已经躲起来,不打算见人了。”初新道。

    达摩沉默了一阵,缓缓道:“我们还是离开这里,不然也会有感染的危险。”

    禅房花木茂盛,初夏的枝头总有虫鸣,万物在渐渐抵达生命的**。

    初新贪婪地呼吸着小径深处的空气,放肆地拥抱墨绿色浸染的生机,这里和禅房后简直是两个世界。

    天堂与地狱,仿佛因为那一排排低矮简朴的禅房而分隔。

    “所以永宁寺里也有四个生怪病的人?”初新慢慢从呕吐中缓过劲来,深呼吸后问道。

    “不是四个,是七个。”达摩的表情严肃,严肃得有些吓人。

    “七个?”

    初新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一间孤零零的禅房,禅房的门紧闭,无人出入,就算是这样,僧众路过时,也还是会下意识地避开那扇门。

    初新已明白那间禅房中有些什么人了。

    定然是三个等死的人。

第一六零章 黑红的暗流

    “大师听说过黑袍的事情吗?”

    临别时,初新忽然问达摩这个问题。在很多人看来,那不过是一群趁火打劫的窃贼而已,不足为虑,可初新的直觉告诉他,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他相信达摩所掌握的情况并不比他少,整个洛阳城里如果有一个人是三头六臂、无所不能的,那个人一定就是初新面前的这位僧人。

    关于达摩的故事,很久以前,他就在酒馆里听了个遍,他本人也曾两次得到过达摩的帮助,所以他并没有将达摩当作外人。

    达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温和地反问道:“你可听说过红袍的事情?”

    初新皱着眉,瞧了瞧达摩的猩红色长袍,问:“这种红袍?”

    达摩淡淡道:“差不多。”

    初新摇摇头,说:“我只听说过大师的故事。”

    达摩道:“我披着的确实是红袍,可披着红袍的人却不一定是我。”

    初新明白,和尚又开始打起了机锋。

    话里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玄机?他有些头晕。

    可听完达摩的讲述之后,他的头立马不晕了。

    他打了个长长的寒噤。

    黄昏,黄昏前。

    晚风像情人的拥吻,轻悄悄溜进窗来。

    初新和敏相对而坐,良久无言。

    “你的意思是,达摩大师瞧见有人披着红袍杀人?”敏终于说了句话。

    初新点头。

    这是达摩的原话。

    “红袍人不仅杀人,杀的还全是江湖中成名已久、颇有势力的高手?”敏的讶异更甚。

    初新仍是点头。

    这也是达摩的原话。

    “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敏问道。

    “因为他认为,黑袍会的偷窃行动都只是幌子,真正在暗中采取的举措是杀人。”初新说道。

    “这只是他的臆测,再说了,你吃过的亏还不够多吗?”敏提醒着。

    在初新来到洛阳的这些日子里,他已经稀里糊涂地当了许多回别人的手中刀,犯下了不少追悔莫及的错误。

    敏不想见他再被人利用。

    “我觉得他说得在理。”初新只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敏不再出言怀疑初新的判断,转而分析道:“能杀掉这些高手的人并不多。”

    “的确不多。”

    死去的人里有“断尾神龙”龙九,“小温侯”吕狄,“精钢手”熊哭等,这些人的功夫早已步入炉火纯青的境地,熊哭、吕狄开宗立派,龙九则已远遁江湖久矣。

    “老师讲过,龙九的剑术相当高,与他切磋往往也只输半招,”敏的眉头轻锁,说道,“而且......”

    “而且龙九用的是一柄断剑。”初新插话道。

    这正是龙九“断尾神龙”名号的由来。

    至于他为什么用断剑,那柄剑和他究竟有怎样的渊源,并没有太多人知晓。

    一寸短,一寸险,更何况断剑无刃,龙九能于江湖中纵横一时是有原因的,他的剑法不仅怪异,而且实用。

    他常常能凭靠断刃刺入对手的心肺,对手的剑却还离他三寸四分。

    这在一名普通剑客看来是玄之又玄的怪谈。

    “他为什么总是用一把断剑?”敏问。

    “老师说,他那把剑是在和挚友决斗时断裂的。他的友人也在那一战里死去,所以他才一直用那把断剑。”

    敏叹了口气道:“为什么这些学剑的男人总会为了胜负伤到身边的人?”

    初新道:“因为他们以剑相识,以剑相知,不全力较量的话,便是不尊重彼此。”

    敏反问:“非要弄出人命来才好?”

    初新说不出驳诘的话语。他想起了向阳子和鲁胜班,两人同样为了输赢,一个失掉了复见光明的机会,一个失掉了堂堂正正做人的权利。

    寸心之争,生死忘矣,这样的答案算不算好?

    敏见他词穷,不再追逼,而是随口问道:“如果龙九使的是一把长剑,而非断剑,他的剑法会不会更上层楼?”

    初新摇头道:“不会,相反,他如果使的是长剑,可能并不能活那么久。”

    “为什么?”

    “习惯成自然,剑客和剑本就是一体的,他的身体在用断剑时才能达到巅峰,”初新道,“除非,他的剑术已臻至境,到那时,无论是断剑还是长剑,他都不必在乎。”

    敏沉吟片刻,又问起了第二个人:“吕狄是个怎样的人?”

    初新笑了笑:“一个人品不太好的人。”

    敏疑怪道:“身为一派宗师,人品却不好?”

    初新淡淡道:“这有什么稀奇的?谁规定开派收徒者必须德高望重。”

    “起码德高望重者教出来的学生总要正经些。”敏说。

    “言传身教固然重要,可学生什么样子和老师什么样子恐怕并无必然的联系,”初新笑道,“孔夫子门下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各人有各人的性格脾气,各人有各人的好坏。”

    敏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口舌:“就算他的人品不怎么样,他的武功总该不错。”

    “相当不错,他的温侯画戟耍得或许并不比战神吕布差多少。”初新收起了笑容,严肃地说道。

    “他也死在了穿红袍的人手中?”

    “达摩大师是这么说的。”

    这句解释并不够好,连初新自己都这么认为。既然达摩见到吕狄遇险,为何来不及出手相援?难道他真的可以在眼睁睁看着别人死难之后,若无其事地道出死讯?

    敏瞧出了初新的疑惑,继续问道:“熊哭也被杀了?”

    “熊哭依仗一双铁手,已击败了北境中半数知名的内家拳高人,他确实不那么容易被杀死。”言外之意是,熊哭的确死了,是被人杀死的。

    “熊哭是楚人,为什么会来洛阳?”敏有些奇怪。

    “谁知道呢,或许他和南梁的官吏结下过仇怨,或许他和千面人一样,在故乡混得并不好。”

    背井离乡者,往往有自己难言的辛酸与不甘。

    “为什么杀人者要穿红袍?”这是敏始终想不通的一点,红色毕竟太过显眼招摇,就算是在夜间行动,也远不如黑色隐蔽安全。

    红袍的优点恐怕只有一个:当血溅在上面时,能与袍子本身的颜色融为一体。

    “不知道。”

    “杀人又图什么呢?求名?报仇?”敏设想了好几种情形,却又觉得差点儿意思。

    “我不知道。”初新苦笑。

    “会不会杀人的人就是达摩?”敏的声音突然放得很低,“他又想利用你帮他去做些事情。”

    “你怎么总把人想得那么不堪?”初新长叹道。

    “因为人本就是那么不堪。”敏冷冷地回答。

    她很少信任别人。她觉得世上最可靠的东西就是自己。

    初新并不想和她争论关于人性的问题,只好转移话题道:“死的人中还有一个是我们打过交道的。”

    “谁?”

    “你还记得之前来酒馆里的那三个商代遗民吗?”

    “一个叫盘庚,一个叫商汤,还有一个鼻梁很塌。”敏的记性向来不错。

    “塌鼻梁死了。”初新冷静地讲道。

    “哦。”敏冷静地应了一句。

    他们都觉得这件事情挺奇怪的,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只能用一种近乎冰点的语调谈论。

    “他明明是三个人中武功最好的。”初新说。

    “淹死的人往往都是比较会泅水的。”敏答道。

    也许洛阳的居民并不爱管江湖中的闲事,也许穿红袍者杀人的方式极其隐秘,这些人的死讯竟丝毫没有传开的迹象。

    “奇怪。”这是初新对此的看法。

    “最奇怪的是,达摩大师却偏偏知道,偏偏又告诉了你。”敏又仿佛阴阳怪气地提醒了一句。

    “他也披着红袍。”初新低声喃喃道。

    敏用并不优美的姿势打了个优美的呵欠,随口道:“你自己好好斟酌吧,我坐下就要犯困。”

    她很快又站回到柜台边上,开始盯着那本看不完的账簿。

    初新瞥了她一眼,自言自语道:“恐怕世上再没有比这女人更奇怪的事情了。”

第一六一章 前人田地后人收

    洛阳的春天很短。

    一场新雨之后,烦躁便成了空气里弥漫最广的因子。

    晴空如洗,罪恶和丑陋仿佛无处遁逃。

    水变得浑浊。

    初新望着浑浊的水面,一言不发。

    尘世如浊水,人心如浊水,根本看不清楚深浅,无从知晓水面下藏着什么鬼怪猛兽。

    再怎样晴明的天空,总是高远而不可攀,就像远古时代那座妄图通天的高塔,终会溃散崩塌。

    灰袍。

    破旧的袍子自膝盖以下就只剩下散碎的布条,简直比初新最落魄时还要寒酸一些。

    这么样一件灰袍出现在身旁,无论什么人都会想转头去看看的。

    初新却没有转头。

    他仿佛被面前的护城河勾住了魂,怎么也无法挣脱。

    “主人想要见你。”穿灰袍的人说。

    “你是那晚将孩子掷给我的人?”初新虽然没有见到灰袍人的全貌,却还是靠直觉下了判断。

    “主人想要见你。”穿灰袍的人用与第一遍相似的声调说。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的主子是谁?那首童谣究竟是什么意思?”初新一口气问出了他想要知晓的问题。

    灰袍人好像笑了笑,继续说着同样的话:“主人想要见你。”只不过这一回,他的声音变得凄厉可怖,如鬼夜哭。

    初新缓缓站起身,回过头。

    在见到灰袍人面容的一刻,他的瞳孔急剧收缩。

    灰袍人的脸被什么东西削去了一块,甚至能看见雪白的颧骨。

    “看来你的主子对你并不好。”初新半是怜悯,半是讥嘲地说。

    “新主子。”灰袍人只回了三个字。

    “新主子?”初新显然对那个“新”字十分好奇,“你原来的主子呢?”

    “我不能说太多。”灰袍人缄默了。

    他的脸变得残破,会不会就是因为话说得太多?

    对一个多话的人便可以用如此残暴的手段吗?

    “好,我跟你去见你的新主子。”初新忽然说道。他并不想让灰袍人的另半张脸再被削去。

    灰袍人死灰般的目光有了闪动,但终究没有再说半句话。

    三间巨大得不像样的屋子。

    蹊跷的是,以前初新似乎从未听过有这么样三间巨屋存在,它们就好像是一夜之间从洛阳的平地中冒出来的。

    元雍曾是这三间巨屋的主人。

    物是人非,现在此处的话事者又会是谁呢?

    灰袍人朝中间的巨屋伸了伸手,他的衣袖很宽大,盖住了他的手,甚至于还能垂下几寸的长度。

    “你的袍子该换换了,有些旧,而且也不太合身。”初新微笑着说道,从容地朝门内走去。

    里面的布局陈设他并不陌生:一开始两旁是几间屋室,用石墙和铁门隔断,只能听见其中声音,却无法瞧见里头发生了什么;之后,在窄路的尽头,是一张巨大的圆桌。

    他第一次来时,圆桌周围坐满了人,桌上摆放着金银,被不同的手推动,于光滑平整的桌面中流溢。

    此刻,圆桌上什么也没有,圆桌边只站着一个人,一个背三把剑的人。

    庞故不喜欢坐下,那会使他的脊背很难受,只要能够站着或躺着,他绝不会坐。

    坐是一件很考验腰背的事情,他的腰背恰巧并不那么好,除了给不在人世的母亲写信,其他情况下,他总是保持站立的姿势。

    “我也很喜欢站着,尤其是吃完饭以后。”初新说。

    庞故点点头,回道:“我还没吃过饭,我站着,只因我坐下会很难受。”

    “我知道,”初新说,“我还知道你总是很愤怒。”

    “是吗?”

    “无论什么人,他的选择权被无缘无故地剥夺以后,脾气总难免会变差的。”初新绕着圆桌的边沿踱了几步,走到了庞故和圆桌中心连成的那条线上。

    “我总觉得我的脾气还算不错。”庞故说。

    初新没有再与他争论这个问题,问道:“是你派人来找我的?”

    庞故点头:“是我。”

    “在元雍之后,接管这里的人是你?”初新继续问。

    “是我。”答案仍然是一样的。

    “我得承认,我有些失望。”初新忽然叹息道。

    “你觉得我不够资格?”庞故反问。

    “不,”初新失笑道,“我只是想起了尔朱荣发动的那场屠杀而已。”

    “河阴之变?”

    “是的,在河阴,被尔朱荣残害的两千人里,有很多是千金会的人,”初新说,“我为他们的死感到难过与愤怒,可当我日益明白,千金会这样的组织仍会继续存在,且势头丝毫不减时,我又很失望。”

    “失望?”

    初新笑得很奇怪:“也许是失望于尔朱荣没有将这样的人赶尽杀绝罢了。”

    他以前绝不会这样想。

    当他说出这番话时,他自己也难免被吓到了。

    当恶人被悉数杀尽之后,世上就真的全是善人了吗?

    抑或善恶本是相对,杀光了恶人,善人里有一部分不那么善的就会成为新的恶?

    “这个世界可以容纳一切,也本该容纳一切,”庞故平静地说道,“要有好人,也得有坏人。当然,更多的还是那些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坏的人。”

    他自幼吃过许多苦,对于某些事物的认知自然比初新全面得多。

    “不久之前,元雍也是在这里,托我办了件事情,”初新用左手揉了揉右手中指的指节,望着庞故,“我办得并不好,可不妨碍事情后来的进展,新天子即位,很快又被废去,同太后一起被沉入黄河。”

    庞故没有说话。在初新话说完整之前,他将会吝惜自己的每一次开口。

    这是他从巨屋的上一任主人那里学到的宝贵经验。

    “所以,你会不会也是想利用我,达到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初新的眼光变得锐利如刀。

    庞故沉默了许久,等到他确定初新要表达的意思已穷尽后,才意味不明地问道:“你知道为什么那个穿灰袍的人会被削去小半张脸吗?”

    “为什么?”

    “因为他不识趣。”庞故说。

    他的威胁很纯粹,也绝对会很有效。

    灰袍人的脸就是个很好的证明。

    “他叫什么名字,那个穿灰袍的人?”初新再次故意忽略了庞故所要表达的意思,而是问起了灰袍人的名字。

    “有些人不需要名字。”庞故的回答很简单。

    “死人?”

    死人不必有名字,死人就是死人。

    “当然,有些人虽然活着,却同死了无异,那么他们就不必拥有姓名。”

    庞故说话的方式像极了元雍,笃定而确凿,让初新很难想象在不久之前,他还是个沉默得有些木讷的人。

    初新不再追问灰袍人的情况,转而问道:“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我就知道你是个识趣的人,”庞故笑道,“从我和你醉仙楼相遇那天起,我就知道。”

    在他说的那天,庞故让初新看了自己弯软的脊柱和变形的后背,以及支撑身体的第三把剑,初新便放过了他。

    “你想好好活着,我也没有足够的理由杀你,所以我放过了你,”初新道,“我并不喜欢杀人。”

    “你不喜欢杀人,却喜欢管闲事,越麻烦的便越爱管,”庞故笑得很狡黠,笑得像握住了初新的把柄,“所以你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有趣,我也确定当那个死人来找你时,你一定会答应来的。”

    初新苦笑,只有苦笑。

    “或许你已听说过,洛阳城中新近涌现出了一批黑袍的窃贼,还有红袍的杀手。”庞故说话时,不忘观察着初新的反应。

    初新点了点头。他确实听说过。

    “黑袍的窃贼虽然进了人家的屋子,却常常什么也不拿,只是翻箱倒柜一阵就走了,”庞故继续说着,“红袍的杀手呢,更奇怪,杀完人之后会在死者胸口放一页佛经,一串念珠,他们杀死的也往往是江湖中久已不问世事的局外人。”

    初新听得入了神,他发现达摩虽然自称眼见,描述却并不如庞故详细。

    是达摩故意隐瞒了这些内容吗?

    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你为什么会了解这么多?”初新问。

    “别忘了,千金会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算尔朱荣杀了两千人,我也能很快招来更多的耳目和爪牙,”庞故不无得意地说道,“黑袍窃贼的行动笨拙,常被人发现,自不必说,红袍杀手的手脚虽干净,却总难免有被瞧见的时刻。”他用颇费解的语气边敲桌子边说:“我有数名手下目睹过红袍杀手行凶,每一次的手法都惊人相似。”

    初新惊呼道:“你是说,穿红袍的杀手只有一个?”

    他有预感,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有趣了。

第一六二章 不言我即借刀观

    午夜。

    月黑风高,杀人放火。

    良辰又吉时。

    洛阳城北,皇宫以南。

    这里是号称“神行无迹”的再冬居住的宅邸。

    再冬虽然被众多轻功高手认可为“轻功天下第一”,却很早就退出了武林纷争。

    据说再冬能以双足踏雪,不留印痕。

    踏雪无痕,这是众轻功名家梦寐以求的境界,他达此修为时,却只是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

    有些事情,本就很依赖天赋,有些人资质平平,穷尽一生或许都难以达到一个天才学习几个时辰后的境界。

    对于再冬归隐的原因,同样有许多猜测与说法。

    有的说他自视轻功已至绝顶,天下无敌,寂寞无聊,索性去做其他爱做的事情了;有的说再冬并非在轻功方面没有遇到过挫败,曾有一个很神秘的高手以胜过“踏雪无痕”的上乘轻功令再冬大开眼界,明白自己只是井底之蛙,任何武学都没有修行的止境,这才退隐,安心修炼,可支持这种说法的人往往不能道出那位高手是谁,也无法言明胜过“踏雪无痕”的轻功究竟是怎样的;还有的说,再冬做过一些并不光彩的事,得罪了一些不该得罪的人,这才隐居闹市。

    “大隐隐于市?”初新望着头顶的月亮,喃喃道。

    他并不相信庞故所说的话。

    起码,不是非常相信。

    庞故告诉他,红袍杀手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再冬,庞故还清楚地指明了再冬的住所。

    再冬负盛名时,初新还未出茅庐。他根本没见过再冬,根本不知道再冬长什么样子,轻功有多高明。

    自黄昏至午夜,进出这座宅邸的少说也有十六人,每个人的长相都差不多,平平无奇,普普通通。

    也许只有变作普通的样子,一个人才能由过去的辉煌和热闹里抽身而退。

    再冬会在那十六个人里面吗?

    红袍杀手会在今夜行凶吗?

    “我想托你帮我抓住他,”这是庞故找初新的目的,“这是件棘手的事情。”

    “的确。”

    “可我也清楚,越棘手的事情,你越会想去办。”庞故凝视着初新,似乎想从他的眼中搜寻到答案。

    “我并不想帮你。”初新冷冷道。

    庞故并没有作声,他在等初新把话说完。

    初新果然在短暂停顿后继续说:“可我还是会去做这件事。”

    “很好。”

    很好是多好?

    很好是多满意?

    “绝不是想帮你,只不过我不希望有人杀了一个又一个人之后依然逍遥法外。”初新缓缓地说道。

    “我明白,”庞故说,“可我还是答应你,只要我能办到的,我都能帮你办到。”

    此刻的初新蹲坐在房顶松动的瓦片上,维持这样的姿势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他回想起以前学轻功时,连续扎过二十个午后的马步,每天傍晚,他都会失去和双腿的联系,他的脚仿佛都不再属于自己。

    他会忘记自己是如何到家的。

    母亲总是耐心地帮他涂抹祛火的草药,叮嘱他不要逞强。

    比起母亲的叮咛,他更喜欢阿青在自己扎马步时偷偷递到嘴边的野果。

    老师对此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许他太困倦了,年纪又大,打着盹,也许他乐于瞧见两个孩子懵懂的笑脸,那能给他波澜不惊的晚年一些美好去咀嚼。

    “练轻功真苦啊,”初新自言自语道,“若是我能见到再冬,我一定要向他讨教讨教轻功的法门。”

    他的声音很低,因为他害怕惊动到别人。

    他虽然并不相信红袍杀手会如庞故预言那般出现,可他仍旧保有了该有的谨慎和小心。

    月光下,有个猩红的身影正在屋舍楼顶间穿梭。

    初新所有的动作停顿了。

    他不想引起对方的注意。

    因为他有预感,他要等待的猎物来了。

    只是他又不禁想问自己:谁是狐狸?谁又是猎人?

    猩红身影停下了,缩着身子,用一双发亮的眼睛打量着庭院内的情况,像一条盘起来的血色响尾蛇。

    唯一不同在于,他没有尾巴,不会发出任何声响。

    庭院的某个角落的门开了。

    有人从屋中走出,信步于中庭,仰面赏月。

    那人脚步轻捷,幽静的夜竟根本探听不到任何响动。

    他举手投足间散发的是宗师的气度,是经历人生大起大落之后的稳定和从容。

    初新这才明白,有些人不论如何掩埋,都是会如夜明珠般闪烁的。

    赏月者必然是再冬。

    他们三人之间的位置恰好落在同一个平面,初新于再冬的右手边屋顶上,猩红身影则落在左边。

    某一瞬间,初新的目光对上了猩红身影的目光。

    本以为对方会惊讶的初新惊讶地发现,自己成了那个惊讶的人。

    猩红长袍之下,竟仿佛是白日里那个向信徒布道讲经解惑的僧人。

    对手并未因初新在场而取消行动的计划,相反,他一头朝下栽去。

    这一招更是怪异得让人意想不到。

    从房顶跳落对于任何轻功小有修为的人而言都不是难事,可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双脚着地。

    再不济也会用屁股。

    初新头次看见有人以脑袋在下,双脚在上的方式施展轻功。

    这一落对准的是再冬的头。

    妙的是,猩红身影选取的落点似分毫不差,下落时竟也无声无息。

    初新忽然明白了,以此种方式落下,衣袍顺风,不仅更快,还更难察觉。

    他想要出手帮助再冬已是不可能了。

    两颗脑袋即将磕在一块儿的瞬间,再冬的身体却突然直直地向后滑出,堪堪避开了致命的碰撞。

    这一落一退,在初新看来全是不可思议的招式,此二人施展时却显得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猩红身影的脑袋快触地时,他的身体却变得如羽毛般轻盈,飘落在中庭。

    “好身法。”再冬赞叹道。

    猩红身影没有回话。也许他不想开口,也许他觉得和死人不必废话。

    “阁下是来杀我的?”再冬又问。

    他得到的应答仍然是沉默。

    “你是个哑巴?”再冬有些不耐烦,可他并没有过分表露于言语之中。

    在生死之战前,让对手感知你的情绪是一件大错特错的事。

    “我不是。”

    这声回答惊出了初新一身冷汗。

    他发现猩红长袍的嗓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他不敢细想下去。

    “你虽然不是哑巴,却也绝不是洛阳人。”再冬说。

    开口说话往往会暴露更多的信息。

    “你很聪明,你的耳朵也很灵。”红袍人说。

    “你本可以不让我知道这些的。”再冬道。

    “我无所谓。”红袍人说。

    “龙九、吕狄、熊哭他们都是你杀的?”再冬问。

    “好像是。”红袍人答。他说的每句话都说得很赶,像在赶时间,可偏偏他的动作又异常缓慢,耐心极了。

    “要杀这些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再冬长叹道。

    “不论怎样,他们都还是死了。”

    红袍人言语中渗透的讥诮让再冬颇为不满,他的双手握紧:“你和他们究竟有什么仇怨?”

    “没有。”

    “没有?”

    在再冬露出惊愕之色的那一瞬间,红袍人出手了。

    高手的疏忽迟疑往往只有一瞬,高手相争,争的就是那一瞬。

    红袍人已占了先机。

    猩红的长袍遮天蔽日而来,令再冬难以遁形。他只能往后退。

    “神行无迹”的轻功名不虚传,再冬后退时,仍能从容接住红袍人的三掌。

    退势不减,攻势不消。

    胜负完全看谁的那口气先断绝。

    二十个手上的来回以后,红袍人的气息明显不济了。

    可再冬还在往后退,没有余力反击。

    初新明白,此刻正是击败红袍人绝佳的机会。

    他自房檐处下落,如天外飞仙般,出手轻盈而飘逸。

    他并不想杀死红袍人,只想将剑架在红袍人颈上。

    他用的力刚刚好。

    刚刚好让“七月”在红袍人的脖颈处落脚。

    可当剑脊轻搭在红袍人肩胛骨上时,红袍人的手指却早已等待多时般夹住了初新的剑。

    再冬的身体被什么东西刺穿了。

    这一刺是他绝不会意料到的。

    初新仍紧握着剑柄,眼睁睁看着再冬烂泥般瘫倒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只想呕吐。

    他俯下身子,跪在地上。

    一切竟然都在红袍人的算计之中,他偷袭的时机,他的剑落下的位置。

    他成了红袍人最大的帮凶。

    他身侧那双露于红袍外的脚,生着野兽皲裂的皮肤,长满了瘆人的长指甲,静默而讽刺。

第一六三章 流光容易把人抛

    “当人的呼吸停止时,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阿青问。

    “是这样的吧。”初新做了个鬼脸,却发现阿青并没有笑。

    他对于自己无法逗笑阿青的举动,总难免感到有些懊恼。

    他也不明白阿青为什么总喜欢研究生死之类的问题,他总觉得那些问题还太遥远。

    “人死时,肯定要走一段长长的路,路边生着花草树木,看不到路的尽头,因为那头全是光芒。”阿青幻想着。

    “光芒之后呢?”初新问。他显然认为阿青说的是无稽之谈,可他愿意陪阿青想下去,愿意去问问阿青是怎么想的。

    “光芒之后......”阿青转过头望着他,她的脸变得模糊,又变得清晰。

    阿青好像不是阿青,或许是晴,或许是露白。

    初新从梦中惊醒。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一家酒馆的,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着的。

    他只记得自己的手里沾满鲜血,只记得再冬因慌乱而涣散的瞳孔。

    杀人的滋味真的很好吗?

    生命由指尖流逝的感觉,不似风般轻柔洒脱,却像铅块般沉重。

    那些杀人太多的人,往往都已麻痹,麻痹得不能体会平凡而鲜活的快乐。

    只有变得麻痹,他们才能苟活下去。因为一旦他们还有正常人的情感,在夺走别人生命的时候,就同样会变得苍老、疲累、不堪一击。

    红袍人准备离开时,留下了一句话。

    “我不会杀你,一个心已死的人,没有杀的必要。”

    他拖着残破血腥的长袍,走出三步时,初新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

    “是你,对吗?”初新手上并没有用劲。确切的说,他根本使不上劲。

    红袍人根本没有回答初新的问题。

    他静默地走入夜中,仿佛从未来过。可他带来的杀戮和绝望,却已实实在在地印刻于黑暗,印刻于亡者和未亡者的心头。

    回忆在这里间断。

    初新抬起头,敏正坐在他对面。

    “你的手和你的剑都沾血了。”敏说。

    初新只瞧了她一眼,旋即又低下了头。

    “昨晚发生了什么?”敏问道。

    她问得很轻,可蚊子般细小的声音并不能掩盖她的好奇心。

    女人天生是好奇的动物。

    “我杀了人。”初新挣扎着说出这番话,像是惩罚,也像是解脱。

    “你杀了人?”

    “算是。”

    “算是”的意思就是,可以称作是,也可以称作不是。初新在潜意识里并不想承认自己杀了人,事实上,再冬的死于他而言完全是好心帮倒忙。

    可有一样过去是无法更改的:给再冬带去致命一击的是他的剑,是他的“七月”。

    “七月”原本是把温柔的青铜剑,从未见血。

    剑一旦沾血,从前的所有仁慈与宽恕就都会被残忍吞噬,无可逆转。

    就像人一样。

    一个好人,一生只行善事,只要作恶一次,他就不能再称作“好人”。

    人和剑的悲哀都在于此。

    “只是杀了人而已,”敏安慰道,“这世上该死的人有那么多。”

    初新摇摇头道:“那个人并不该死。”

    “谁?”

    “再冬。”

    敏难得显出了惊讶之色:“神行无迹?”

    “是他,”初新道,“神行无迹。”

    敏重新掩藏了她的情绪,道:“你可以借此成名了,你一直想在江湖中成名的。”

    初新笑了笑。

    他觉得很讽刺。

    “我绝不想用这种方式成名的。”他说。

    “你以为还有其他的法子?”敏反问道。

    确实,似乎只有这一种法子。

    后人超越前人,后人取代前人。

    而取代的过程往往伴随着死亡。

    “整件事并不如你所想。”初新叹道。

    他将遭遇红袍人的经过告诉了敏。

    “我说呢,”敏弯了弯嘴角,“你的轻功怎么会练到踏雪无痕的地步呢?”

    “这不好笑。”初新捕捉到了敏的笑意,仓促地打断道。

    敏并未轻易收起笑意,继续道:“你怀疑那个红袍人就是达摩?”

    “他俩简直一模一样,”初新说,“只有一点不同。”

    “是什么?”

    “出手时流露出来的那种感觉。”

    他一边说,一边回忆着昨夜红袍人几次诡异的出招。

    “感觉?”

    “我从未见过达摩出手,可我面对面与他对峙过,”初新说,“他身上没有丝毫杀气。”

    “昨晚的红袍人呢?”

    初新的神情变得凝重:“他很危险,非常危险,无论在什么位置,以何种方式瞧他,他好像都能带来不祥和厄运。”

    “有些人可以掩盖身上的杀气,甚至藏得相当好,”敏说,“或许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那将会更加棘手。”初新沉吟道。

    一个本就万人敬仰的佛教领袖,夜晚偷偷干着杀人的勾当,没多少人会相信这种怪谈的。

    达摩的身份将是他最好的伪装。

    “你说,他算准了你会出手,才刻意放慢了身形,卖了个破绽?”敏忽然问道。

    “我不能确定,可十有**是这样的,”初新双手捂住脑袋,将额前的刘海往后缓慢地梳理了一次,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余力未绝,身法却慢了,显然是在引诱我出剑。”

    “这么看来,对手确实可怕得很。他好像能算准别人的下一步行动,精确无误。”敏并没有露出恐惧的神色,她对于任何事的回应都几近淡漠。

    这是一种很好的自我保护。

    “我打算去见他。”初新突然道。

    “谁?”

    “达摩。”

    “你明知道他可能是凶手,还要去?”敏并不看好初新的这个念头。

    “是的。”

    “就这副样子去?”

    “对。”

    敏叹了口气道:“你以前好像总是能战胜比你强大的对手。”

    初新静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他确实击败过很多武功高于他的人。

    “我的运气不错。”他谦虚地说。

    “那不仅是因为运气好,绝不是,”敏否定道,“是因为你的理智。”

    高手相争,即使是风向风速、逆光背光这种微不足道的细节,都有可能决定胜负。

    谁能在最短暂的瞬间作出最合理的反应,往往胜利的天平就会向那一方倾斜,这是初新在数百次生死挣扎后得到的经验。

    从这一点上讲,他确实足够理智。

    “此刻的你,并不理智。”敏继续道。

    初新没有回应她的质疑。

    “如果你足够理智,就不会想着去和达摩当面对质,因为无论他是不是红袍人,他都不会承认。”敏说得很慢,也很合理。

    她向来将理智放在首位。

    “正因为我足够理智,我才会去找他。”初新终于开口道。

    敏并不能领会他的意思。

    “既然昨夜他没有杀我,今天就更不会对我动手,我安全得很,此其一。”初新说。

    “也许他改主意了呢?”

    “要杀我于他而言并不是难事,”初新道,“我去找他,他来找我,我都躲不掉。”

    他说的当然是实话。

    敏妥协了:“好吧,你说得不错。”

    “我听说,要和朋友保持亲密,但要更接近你的敌人,这样能让一个人保持警惕,”初新说,“如果我想了解红袍人,找到红袍人,我就必须再去见达摩。”

    敏说:“他们也许并不是同一个人。”

    初新认同这一看法,但他有他自己的考量:“可他们太像了。”

    世界上总有各式各样的巧合,人间最大的巧合便是没有巧合。

    世间万物本一,牵一发可动全身。

    阳光温暖而甜美。

    午后适合发梦。

    很少有午睡时做梦的人,也许时间太短,也许梦之精灵来去仓促。

    洛阳城在打盹儿,永宁寺的诵经声也变得和缓而低沉。

    一列人正从初新眼皮底下经过。

    他们平凡普通,就像千百年来生活于此的千百万人那样。

    初新当然不会对这样的一列人多作留意。

    他们拐进了一处偏僻的巷子,由身体各处摸出了一样物什,有些在衣袖里,有些则放在斗笠中。

    黑袍。

    他们迅速披上黑袍,遮盖了能够泄露身份的任何信息,变得整齐划一。

    他们朝不同方向散去,就像农人家里发现的那十二只老鼠。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没有尾巴,不必担心缠在一起。

第一六四章 人间的炼狱

    推门。

    初新立即屏住了呼吸。

    阳光仿佛暗了,没有之前那么明亮。

    街上出现了很多死尸般的人。

    他们似是一下子由阴暗潮湿的街巷里钻出来的,就像是夜间开始行动的耗子。

    他们的四肢不听使唤,僵硬而古怪,拼命抓挠着胸口完整的健康皮肉,直到健康的变为不健康的、破烂的、腐臭的。

    红眼睛、皮肤溃烂、身体流脓、口腔泛臭,这些症状的描述仿佛还在初新耳边。

    在昨天,末日还很遥远。

    此时此刻,个人被摧毁的运命摆到了台面之前。

    不幸像烟尘被疾驰的车马扬起,逐渐蔓延全城。

    许伯纯提及的疾病所产生的可怕效力一点一滴展现了出来。

    挣扎着,嚎叫着,嘶哑着。

    死者沉默着。

    初新刚刚想迈开步子,就退了回来,紧紧关上了一家酒馆的店门。

    “我在做生意呢。”敏轻敲桌子道。

    “我知道。”初新道。

    敏有些疑怪,同样的目光还从店内为数众多的客人眼中流露了出来。

    “外头有不好的东西。”初新只能这么解释。

    “什么东西?”敏问。

    初新欲言又止。

    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是该告诉酒客们他在门外看见的景象吗?

    该告诉他们,外面有个一半身体被自己抓挠得不成样子的年轻男人,正被他新婚不久的妻子拖行着,漫无目的地前进?

    还是应该对他们说,洛阳城最好的医生对此束手无策,用遁逃的方式绝望地想着法子?

    敏终于忍不住。

    她快步从柜台处走到门口,小心地将门打开一条缝。

    她只瞧了一眼。

    她看见的是卑琐丑陋的躯体,是残存的魂灵。

    “他们怎么了,得了什么病,怎么一下子这么多人?”敏关上门,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初新一个也回答不了。

    已经有酒客在窗边看到了外头的光景。

    看见的酒客全都失去了言语。

    整条铜驼街好像已爬满了地狱的尸鬼。

    “别打开门!”有个重新回想起如何说话的酒客嚷道。他害怕自己会被街上的“恶灵”拖入深渊里。

    “不,打开,放我离开,我的妻子和孩子还在家里!”有个重新回想起妻儿的酒客反驳道。当然,他自己也并不确定是否有出门的勇气。

    “那你快走。”有个声音说。

    那个关切妻儿的人忽然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才慢悠悠地应道:“起码等这些人散去吧。”

    “那可能要等到太阳落山了。”初新在门口说道。

    “为什么?”

    “他们之所以此刻跑出来,是因为外边比屋里热,只要有太阳,这种情况就很难改变。”初新说道。他的分析一向准确,尤其在看见有个中年人袒露上身,牙齿打颤时,他更确信了自己的判断:病患撕扯掉了身上的衣服,撕烂了皮肉,阴冷难熬,必须待在有光热的地方。

    从中午喝酒喝到黄昏并不是一件难事,可当酒馆外有一群呻吟哀嚎的病人时,酒杯和杯中酒就都变得沉重了。

    “这个病会传染。”初新凑到敏耳边低声道,他害怕敏低估这种恐怖的毛病。

    也许是多此一举,因为敏显然比他更惜命。

    “我刚才扫了一眼,这些人里有西街的左掌柜,东头丝绸铺的店主王珍,还有城北的令狐老板。”敏说道。

    初新很惊讶:“你是如何看那么仔细的?”

    他记得敏只扫了一眼而已。

    有些人的观察力就是如此出色。

    “他们都是有钱人,身上穿的衣裳更贵,身边陪伴的人更多。”敏说。

    对于一个商人而言,捕捉到这些信息并不是难事。

    “衣裳更贵?你是如何瞧出来的。”初新问道。这些病患的衣服实在已被他们自己撕扯得不成样子了。

    “我就是能瞧出来。”敏淡淡道。

    初新苦笑道:“有钱的确是件好事,哪怕生这样的毛病也有一群人陪着,看看那对年轻的伉俪,他们就算因病而死,恐怕也不会有多少人知道的。”

    “这毛病会传染,你为什么不在窗边喊一声,告知他们?”敏问道。

    初新长叹:“我不喊等于害那些陪着病患的健康人,喊了等于害了左掌柜、王店主、令狐老板,里外不是人。这种冷血的事情,不如由你代劳吧?”

    敏摇摇头,道:“起码你该告诉那对年轻夫妇的,他们绝不会离开彼此。”

    她和初新一样,注意到了门外那对缓慢前行的伉俪。

    男人用指甲撕扯着胸膛,胡言乱语,他的上下牙床打着架,眼神慌乱而迷离。

    女人走得很慢,很累,左脚在前站定后,才徐徐地拖动右脚,两条腿都因为疲倦而酸软。

    可敏一眼便了解,女人绝不会松开她的手。

    她的眼睛是亮的。

    她的步伐很有规律。

    承载男人的草席被拽动,发出的“沙沙”声间隔是相同的。

    敏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她或许也不知道。

    敏认为,只要她知道了这个毛病是不治之症,便会轻松些,便可以卸下不少包袱,安安心心地准备后面的事情。

    “这毛病是要命的,”初新的目光呆滞,心思好像飘远了,“既然他们不会离开彼此,我还是先不告诉他们真相了。”

    “不论你说不说,他们都会抵达真相的,”敏道,“你事先告诉他们,让他们有心理准备,不好吗?”

    初新艰难地笑了笑:“还有希望,我相信许先生会有办法的。在这种时候,人更需要有盼头。”

    对于这对年轻夫妇而言,这注定是段困窘的时光,却也承载了他们的幸福和期待。

    更重要的是,他们已坚信对方不会离开自己,无论是贫穷富贵,还是健康疾病。

    “他们再随意走下去的话,毛病会传染给更多的人。”敏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有必要提醒人们疾病的危险。

    “难道这些人得待在家里一直到死吗?”初新茫然地坐在椅子上,显得不知所措。

    “丢卒保车,舍小全大,”敏说,“再说了,许伯纯都没有把握医好的毛病,难道这么走走就能痊愈?”

    初新没有动作。

    他和敏也许是酒馆中唯一知晓这种毛病有可怕的传染力的人。

    敏叹了口气道:“照我对你的了解,你肯定不忍心说。”

    初新点了点头。

    “可是我必须告诉你,你这是妇人之仁。”敏的语速很快,语气也相当不满。

    她离开柜台,拍了拍手掌,吸引了酒客们的注意:“外面的人得了一种罕见的怪病,不要和他们接触,否则你们也会变成这样。”

    酒客们大半愣住,极少数仍顾着自己吃喝。

    他们发愣或许并不是因为事态严峻,而是由于敏很少开口说话,说得那么大声更是少见。

    在病痛缠身前,不会有人怀抱真切的恐惧。

    初新稍稍打开门,望着街边挣扎的病人,左掌柜也好,王店主也好,令狐老板也好,无论他的身份地位多么显赫,无论他的武功身手多么出挑,在疫病面前统统无济于事。

    他只能静等死亡临近。

    而初新自己也只能做个旁观者,无法劝慰,无法解救,甚至,无法靠近。

    他相信酒客们很快会把疫病的情况说与家人,家人会告知朋友,朋友又将提醒家人。

    一家酒馆掌握的消息,洛阳城内传遍只是时间问题。

    当初他或许该听从许伯纯的叮嘱,让全洛阳的人安生地待在屋里,可他并没有办到。

    也许他在酒馆内说这些话也不会有人重视,因为这里的笑话实在太多了,醉话也不少。

    人就是这么样一种耽于享乐的动物,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

    落日西沉。

    光热即将消失,街上的人也将各自回到家中。

    黑夜笼罩洛阳之后,谁能见到第二天的初阳,谁又会被永久抛弃于冷和暗之间?

    初新不知道。

    没有人会知道。

第一六五章 拥塞的城门

    疫病悄悄越过宫墙,攀上了宫女的卧榻。

    御医纷纷束手,只有两名资格较老,胡子花白的人为这种病下了定论:瘟疫。

    当皇宫中第一具发臭的尸体被抬出宫门时,封城的禁令传到了羽林军中。

    羽林军护卫皇城之安危,禁令再由他们传递给外层军士。

    然而,禁令施行时,却已是次日凌晨卯时。

    午夜的洛阳乱成了一锅粥,十几道城门根本不够用,后面的人推搡着前面的人,像找到渔网破漏的胖头鱼。

    “他们都疯了。”初新说。他站在楼顶,站在月色之下,似冷夜中的尖塔。

    “他们没疯,”敏纠正道,“正因为他们没疯,所以他们才要拼命离开这里。”

    初新默然。

    街道拥挤而杂乱,有几处角落却空旷异常。

    那几处角落有个共同点:都躺着或死或生的病患。

    “曹植《说疫气》中记载,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声,以前读书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才体会到恐怖。”敏俯瞰着骚动的人群,平静地说道。

    她的恐惧绝不会由言语流露。

    “如果他们好端端地待在家里,情况会不会好得多?”初新道。

    “当然,可是谁愿意坐以待毙?”敏反驳道,“他们要吃饭,要工作,要养家糊口,多待家里一天,家里的粮食就平白少一天。”

    “或许饿总比死好些。”初新嘴硬了一句。

    “饿到后来,同样是个死,初大少爷。”敏白了初新一眼。

    在她看来,初新的许多观念还并不成熟。

    初新没有应答,因为他瞧见了之前见过的那对年轻夫妻。

    女人还是用固执而倔强的姿势拖拽着席子,男人依旧绝望而无助地躺在席上,身上覆了一层薄薄的毛毯。

    夜凉,男人**的上身一定难以耐受。

    “他们也要出城?”敏顺着初新的目光找见了他们,惊呼道。

    “他们不能出城吗?”初新叹道。

    其实他该明白,这对璧人选择的节点实在太过糟糕,他们出城后可能引发的不良后果也太多了。

    “他们若是混进人群里出城,将毛病染给更多的人怎么办?”敏质问道。

    初新还来不及回答时,敏已从屋顶一跃而下。

    她的身法轻灵飘逸,准确地落在了女人身旁。

    “你们要去哪里?”敏平展开右臂,示意他们不能通过。

    “不关你的事。”女人冷冷道。

    “你们要出城?”敏并不理会女人的应答。

    “我说过,那不关你的事。”女人再次敬告道。

    “他已经没救了,不必白费气力,”敏直截了当地说破了残忍的真相,“或许你还是带他回到家中,陪他度过最后一段时光吧。”

    女人咆哮着,伸出右手五指,朝敏的面门攻来。

    这名柔弱女子不知是学过武功还是气血奔涌所致,指力竟强劲得骇人。

    然而敏绝非泛泛,右手一拆一挡,就扼住了女人的攻势,扣住了她的脉门。

    “我知道你说过。”敏只淡淡说了一句。

    草席上的男人含糊地说了句什么,试图将脑袋仰起。在毛毯之下,他的手还在不安分地摸索抓挠,勾勒着移动的轨迹和轮廓。

    女人的盛怒收缩,缩成窄小的一团,她的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下。

    敏看得出,她已经在刚刚那一瞬间接受了原本不愿接受的事实。

    她将永远地失去挚爱。

    “回去吧。”敏的语气软了下来。

    女人张开嘴巴,什么话也不说,眼泪左拐右拐冲入口中,一个劲摇头。

    初新终于落到了地上。

    他本不想从屋顶上跳下。

    如果有神明,如果神明离这些有血有肉的凡人足够近,他的心也一定会变软。

    “外头有......”女人开始不断重复这三个字。

    外头有什么?

    外头有医生还是草药?救赎还是奇迹?

    外头和里头一样,对他们来说,只有死亡。

    出城的人群巧妙地绕开了他们四人,该拥挤的地方拥挤,该空阔的地方空阔,人类素来有不言自明的默契。

    “戒严令很早就传到了虎贲军内。”敏转头对初新说道。

    “你怎么知道?”初新问道。

    “虎贲军那位新都统告诉我的,”敏淡淡道,“他喜欢我,所以将这件事告知于我,盼我领他的恩情。”

    “既然他告诉了你,他一定也告诉了他的父母妻小。”初新长叹道。

    “人都有私情,古往今来皆难免。”

    “为了给这些人行方便,封城令便一拖再拖。”初新冷哼道。

    “不止如此,有些人的口风并不严,一传十,十传百,想要逃离的人就越来越多。”敏低头看了一眼平躺着的男人,男人也正望着她。

    那双发红的眼睛里,充满了对某些东西的渴望。

    即使透过茫茫夜色,这种渴望也能传达给另一个人。

    “求你们,我要带他离开这里,”女人哀求道,“我不能看着他死在这里!”

    一个人最痛苦绝望的时刻,莫过于看着心爱之人死去,却无能为力。

    初新已不忍看下去,他不忍拒绝这样一个女人的请求。

    敏漠然的双眼中也难得地流露出了温柔的光芒。

    可她还是做着最后的尝试:“也许你该安安静静地陪着他,什么都不做,就待在家里。”她知道对于这对夫妻来讲或许并不公平,可理智告诉她,这是对所有人都好的办法。

    女人的眼睛黯淡下去。

    她本来的目光比月色还皎洁明亮,此刻,光彩却都褪去了。

    初新静静地走开了。

    他尽了最大的可能不发出声音。

    他不想再看下去。

    过了很久,女人才顾盼着四周拥挤的人流,无奈地说道:“你是对的。”

    “这是种传染性极强的毛病......”敏只说了半句话就被打断了。

    “我知道,我不怕。”女人朝另一个方向拖拽起草席。

    敏想象得到,那个方向有他们的小家,温暖而静谧。

    女人的背影仍旧倔强而孤独,她走得很慢,却绝不会停。

    “如果可以,千万别染上病。”敏自言自语般说道。

    女人当然听不见她的低语,她也不确定自己的祝愿能否应验。

    街上极少有朝城市中心走去的人。

    人们想逃离,想远遁。

    恐慌的飓风眼,无人愿意接近。

    初新却是个例外。

    他并不想离开,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办。

    烦乱的心绪无法阻碍他灵敏的感觉。

    他察觉到了黑夜中的活物。

    一只猫,一条狗,一件黑袍。

    黑袍人在逃窜,他追了上去。

    他有预感,身前的黑袍人将解开一系列的谜团。

    黑袍人的身法迅疾如电,可当他转头一看,却发现几个起落之后,初新与他的距离竟缩了好几个身位。

    转头这样的动作会分神。

    分神会让身形迟滞。

    初新的手已搭在他肩头。

    初新原以为这将是一切变化的终点,可他没料到黑袍人的下一招。

    黑袍人居然扭头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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