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六章 恶龙与勇士的传说
宋允道:“我只是随手一搭,并没有在意是左是右。很多选择,不过是一念之间而已。”
“确实,很多选择,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而已。”初新似话里有话,开口时挂着意味深长的微笑。
可惜那微笑宋允是绝对看不见的。
“初新少侠好像很在意我用的是左手还是右手?”令初新想不到的是,宋允竟主动问关于左右手的问题。
“是,若是飞石不在这房间里面,我便怀疑它在宋兄的手里。”初新仍然密切注意着肩膀处宋允左手的力量。
力量的轻重大小代表了宋允心虚的程度,至少初新是这么认为的。
那只手没有任何发力的迹象。
“哦?在我手里?哪只手?”宋允就像是明知故问,他的左手搭在初新肩头,掌心向下,石头若是在他的左手,初新早应该察觉。
“当然是右手。”初新道。
“是吗?”宋允笑道。
初新猛然发现,宋允的右手握拳出现在他身侧,速度很快。
可近在眼前时,他的右拳却停下了,只有一阵拳风刮过初新的眼睛。
宋允摊开了他的右手。
初新惊讶地发现,宋允的右手空空如也。
“初新少侠,每个人都难免会出错的。”头顶的声音透露着些许得意,可那点得意极快隐没于平静。
“不,这间屋子里或许还能找到飞石。”初新藏起了自己的讶异,微笑着说道。
敌手越强,他越想笑,这会让他好受些。
他的确好受了许多。搭在他肩头的手挪开了。
“初新少侠大可在屋里找找,看能否找到任何一块儿小石头,”宋允的声音依然是由头顶传来的,可在初新听来却已如释重负,“醉仙楼的每个房间都有人定时打扫,不出意外,莫说是石头,连灰尘都找不见。”
初新已迅速从地上弹起,面对面站在宋允跟前:“宋兄没有说笑吧?”
“绝无戏言。”宋允应答的方式同宋云如出一辙,永远是认真严肃地板着脸。
这样的承诺总是最让人轻信。
谁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谁又是信口雌黄的小人,真的能从一张面皮上看出端倪吗?
千面人每天不知换几张脸,可壳子里面的仍是那具灵魂。而在那具灵魂殒灭的一刻,初新也无法判断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初新瞅了一眼墙角发抖的姑娘,匍匐在地,缓慢地用四肢爬行,寻找他所谓的“飞石”。许伯纯此刻也弄不明白了:明明自己才是当事人,可他总感觉此事与自己半点儿关系都没有,竟好像完全是初新和宋允的交锋。
宋允沉默着,忽然开口问道:“初新少侠,你可否听过恶鬼与侠客的故事?”
初新贴在角落的墙壁处,漫不经心地回答:“没有。”
宋允微笑道:“这是宋某赴西域远行时,听当地人讲起的一个故事,只不过故事中的恶鬼,他们更倾向于叫恶龙,侠客在他们眼中的意思,则和勇士无异。”
初新的目光仍然在地上,可神智却不由自主地被宋允吸引:“龙也有恶龙?”
龙是中国古已有之的瑞兽,在炎黄子孙心中,龙是善良和正义的化身。
宋允点头:“人分好坏,龙也分善恶。中原的龙善,西域的龙恶。”
初新笑了笑:“也许中原也有恶龙,西域也有善龙。这个问题本没有如此绝对。”
“少侠是聪明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宋允夸赞道。
他们交谈的样子像是全然没有过节,谁也不会认为之前他们有过惊心动魄的较量。
“恶龙和恶鬼,勇士与侠客,其实都是类似的意思,宋兄不妨照原样将这个故事说与我听。”
宋允便继续说他的故事:“传说一个小村庄里,常有恶龙作祟,村民们不敢与它较量,只能定期供奉财宝和一对童男童女。”
初新于地上搜索的动作变慢了,他在认真地听,就连许伯纯和缩在墙角的姑娘,也都被宋允故事的开篇吸引了。
“村民们暗地里搜罗民间的勇士,将屠杀恶龙的任务交托给他们,可是踏上征程的勇士没有一人能回来,恶龙则依旧作威作福。
直到某天,一位年轻却武艺高强的勇者来到村庄,与一位美丽的少女邂逅,听闻少女的讲述,决心帮助村民们除掉恶龙。
勇士踏上征程。要前往恶龙的巢穴,他必须经过一条河,穿过一片全年是雾的森林,登上一座只有石头的山峰。”
初新的心思已完全不在搜索石头上了,他盘坐在角落,静静地听宋允讲述这个故事。
他觉察出宋允的言语中充盈着奇妙的情感,一种无可奈何而又追悔莫及的情感。
许伯纯同样坐在角落,嚷嚷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恶龙再次侵袭村庄,掠夺财宝,还掳走了勇士心爱的那位姑娘。”宋允一改之前平淡温柔的讲述方式,变得难以言说的暴躁不安。
沉默。三个活人分别在三个角落,两个死人在房间正中,一个人站着。
诡谲的场面。
“这不是个好故事。我得承认,我有些失望。”初新从地上站起,淡淡道。
他不明白宋允讲这个故事的用意,也不明白宋允情感的起伏自何而来。
“或许你听完勇士和恶龙较量的过程,你就会明白这个故事的精彩之处何在。”宋允朝初新说道。
初新看着宋允的眼睛,重新坐在了地上。
多话的许伯纯此刻也不愿多叨扰半个字。
“勇士渡过了那条河,穿过了森林,登上了满是石头的山峰,来到了恶龙的巢穴。
恶龙正趴在满地的财宝上呼呼大睡,听见有人闯入,它警觉地睁开双眼,愤怒地咆哮着。可勇士只用一剑就杀死了它。”宋允讲道。
“一剑?”许伯纯惊叹道。
“真正致命的招法,往往只用一剑。”初新解释着。
“初新少侠说得对,优秀的剑客出手,致命的总只有一剑,”宋允说话的间隙,目光偶尔会落到墙角发抖的姑娘,初新不懂那目光的意思,“可勇士那一剑并非全力刺出的,仅仅只是防守的虚招。”
“虚招?”
虚招杀不了人,虚招只是用来诱骗对手的手段。
“因为恶龙实在太弱,弱得只能用咆哮恫吓勇士,咆哮已经是它最后的招数。”宋允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浮现了一抹讥诮的神色。
初新沉吟着,终于问:“难道最后那条掳走少女的恶龙是勇士?”
宋允点头。
“这依然是个糟糕的故事。”许伯纯嘟囔。
“不,我开始觉得,这个故事很不错。”初新长叹道。
宋允笑得很涩,问:“你找到石头了吗?”
初新摊开右手。
他的右手之中有两粒圆圆的石头。
“看来少侠的猜测还是有根据的。”宋允并未表现得太惊讶。
“宋兄不觉得奇怪?”初新问道。
“不觉得,我现在反倒也认为少侠的猜测听来荒诞,却最像真实的情形。”宋允叹道。
感到奇怪的人反而成了初新。
“这么说,人不是我杀的?”许伯纯插嘴问道,他的眉梢都带着喜色。
“许先生当然不是杀人者,”初新道,“宋兄手中并没有石头,自然也不能断定为凶手。”
宋允木立着,像一尊雕像。他忽然开口:“既然如此,许先生和初新少侠便可离开了,这两个人的死和你们没有半点瓜葛,我自会处理。”
“自会处理”的意思就是,将不再有人提起这两名侏儒,也不再有人知晓他们的尸埋于何处。
对宋允来说,这种事情本就不难。
在醉仙楼,宋允的话就是圣旨,任何人都得给面子。
伊芬斯还在楼下等着。
她在醉仙楼讨生活,不能凑热闹,便只能安静地等着,见到初新下楼,她慢慢地站起,眼睛重燃了光彩。
初新忽然发现被人挂念的感觉还不错。
也许这是每个早出晚归的农人和客居他乡的游子都能享受的平淡幸福。
“出了什么事?”她不敢问得很大声。
“人命。”初新淡淡道。换作平时,他应该还会撅着性子查下去,可为了保证许伯纯没有危险,他只能向宋允妥协。
因为宋允也向他妥协了。
许伯纯仰面瞧了伊芬斯一眼,忿忿道:“今天不知是倒霉还是走运?你说,难道真是宋允暗中出手,用飞石杀死了那两个人?”
他问的是初新。
初新叹了口气,小声道:“许先生,我根本没找到什么石头。”
许伯纯差点喊出声来。
初新继续道:“那两颗小石头是我从怀里摸出来的。”
许伯纯已愣在了原地。半晌,他问:“可既然没有石头,宋允为什么放你我走?”
初新解释:“既然我找出了两颗石头,宋老板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反驳我的。如果他反驳,便说明他预先知道我不可能在房间里寻到两颗石头,岂非证明他就是凶手?”
许伯纯很纳闷:“不是宋允,又会是谁呢?难不成真的是我?”
初新的眉头锁紧:“并不排除宋老板的嫌疑,可我已怀疑起了另一个人。”
许伯纯说话倒是不啰嗦了,大概刚刚的事将他吓到了。原本可以说一大串的回答他只用了两个字:“谁啊?”
初新只是笑了笑,忽然道:“许先生,我还有不少事要麻烦您。”
“什么事?”
“一个活人和一堆死人。”
第一三七章 放棺木的巨屋
活人说的是曾被初新重伤的斗笠客,死人则是千金会近来暴毙的六位楼主,三十四位分舵主。
“医生只和活人打交道。”许伯纯强调了很多遍,却还是被初新连拉带拽地带到了元雍面前。
此刻的元雍已不是光鲜的高阳王,而是在三座大楼阴影中的紫烟楼主。
那三座大楼大得离谱,好像比初新首次见到还要更大了些。
这次他没有被领进有圆桌的那栋楼,而是走进了一间空荡荡的屋室。
这间屋室比他在皇宫中见到的最宏伟的宫殿还要空旷些,屋室中间摆着数十具棺材。
元雍就站在棺材边上。
“你来了?”他说。
这句话可以是对任何人说的,这个“你”可以是任何人。
可对于任何人而言,这句问话都是不得不慎重回答的。
初新道:“我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来了许伯纯。
“是吗?”元雍在一具具棺椁后的身影如幽灵般虚渺。
初新叹道:“既然你迟迟不找,只能由我代劳。”
元雍呵呵笑道:“既然如此,也省得老朽操心了。”
一向多话的许伯纯,此刻却不发一言。
初新身旁就有一具棺材,他敲了敲棺材盖,饶有兴致地问:“我以为千金会处理尸体的方式会低调些。”
元雍走近了,初新发现他身上没有穿平日里的华服,而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衣衫。元雍指了指这里的棺材,问:“初新少侠猜猜看,这里面装着的都是些什么人?”
初新道:“我猜是死去的六位楼主和三十四位分舵主。”
元雍点头,又摇头:“不全对。”
“为什么?”
“因为这里总共有六十樽棺木。”
四十具尸体,自然用不着六十具棺木。
元雍微笑着问道:“你可知道剩下二十具棺木里装着什么人?”
初新只能摇头。死人的事情他实在不能了解,也不愿了解。
“剩下的二十具棺材里,基本上都是与千金会作对的,给千金会制造了大麻烦的人。”元雍淡淡道。
初新皱眉道:“给仇敌送葬?”
元雍意味深长地讲:“每个人、每个组织都需要对手,时刻提醒你不进则退的道理。我将千金会历来遇到的强大对手装在这些棺材里,为的就是让我不忘记危险。”
初新慨叹道:“等我有钱了,我或许也会弄一间这样的大屋子,收藏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元雍调侃道:“你永远也不会有钱的。”
初新无奈地笑了笑:“确实,因为我根本配不上你这身衣服。这种衣服,只有你这样的人穿着才不别扭。”
元雍也笑了,带着三分讥诮。
或许他想起了棺木中的某位反抗者凄惨的死相,或许那位反抗者的身家财富甚至女人都已被他悉数收入囊中。
初新的指尖冰冷。
许伯纯忽然插嘴道:“这儿只有死人,没有活人吗?”
“当然有,许先生想见吗?”元雍的眼睛眯成缝,眼角的鱼尾纹没有让他变得慈祥,反倒说不出的可怖。
许伯纯又说不出话了,他的身影好像都矮了几分。
“听说许先生近些年一直忙于医治一万个病人,怎会有空和初新少侠一块儿来老朽处?”元雍问道。
“你怎么会知道?”许伯纯的下巴到了地上。
这件事情,他并没有和太多人说起过。
“河洛一带的事情,很少有老朽不知道的。”元雍道。
“一万个病人”一事是何时开始的,连许伯纯都有些忘记了。
那年的许伯纯并不算很年轻,面相却显老,因为他总是闷闷不乐。
闷闷不乐的人想得太多,想得太多的人容易变老。
他不过是个长得很矮的人而已,偶尔被人称作“侏儒”。他讨厌这个称呼,更讨厌那些随意给他取绰号的人。
说到底还是这种人更可恶一点。
他学医没有别的动机,只是为了让自己长得高些而已。
他听说北方人比南方人的身材更高大,又相信晏子所说的“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所以他去北方待了很多年。
关外的冬天极冷,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这是后人对边塞雪天的描述,可偏偏这样寒冷的时节,有个人却赤脚走在雪地里。
他的脚像兽足,皮肤皲裂,指甲很长,遍布青筋。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身上那身猩红的长袍。
他的脸隐没于帽兜之下,常人看不见,可许伯纯却看得很清楚。
因为许伯纯是个侏儒。
“你不冷吗?我是说,虽然你看起来很年轻,也很壮实,但赤足走于雪地里,难免不生毛病的。”许伯纯啰嗦的习惯从年轻时便有了。
那人不言不语。
许伯纯又道:“年轻时若不注意,等你老了,腿脚就变得不灵活了,而且每逢阴雨天关节都会隐隐发痛。我是个医生,我绝没有害你的意思。”
“你在寻找什么东西?”红袍人忽然问,他的声音像来自深渊,又像发于旷野,幽邃而不可知。
许伯纯怔住,他抬头所瞧见的那双眼睛仿佛能够洞穿自己的秘密。
红袍人没等许伯纯反应过来就继续说道:“你学医,对吗?”
许伯纯点头。
红袍人在他点头的一刻,已经与他擦肩而过,只留下一句话。那句话盘踞在许伯纯脑海二十余年。
“你很有慧根,若是能够治好一万名病人,你就能找到你要的东西。”
许伯纯的想法很单纯。
他想长高。
因为“侏儒”一词太过刺耳,他总想摆脱,却苦于没有好办法。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不再是侏儒。
这是他的追求。
于是他开始四处奔走,治病救人。这本来是件很好的事情,可慢慢的,他发现一万是个极其庞大的数字,在医治第两千零八十三个病人时,许伯纯失去了耐心。
“等到医治完一万个病人时,我已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他时常叹息。
他不懂红袍人的用意何在,不明白自己是得到了指点还是受到了愚弄。偶尔和无关紧要的人提起“一万个病人”的指标时,他已当作是笑话,但心里还是默默记住数目,等待到达一万的瞬间。
“你当然需要病人,我自然也有病人给你。”元雍的言语将许伯纯拉回现实之中。
冰冷的棺椁,空荡荡的巨屋,不断回响的交谈声。
“不论什么样的病人,我都愿意瞧上一瞧的。”这是医者的操守,医者的道德,当然,也是许伯纯的私心。
“许先生,还是先劳烦您看一下死人的毛病。”初新还纠结于尸体的死因,这于他而言很重要,尤其在醉仙楼也出现了相同死法的人以后,调查清楚行凶者的手法变得很有必要。
“许先生,老朽也觉得,您还是听初新少侠的,先研究研究千金会六位楼主和三十四位分舵主的死因。”元雍淡淡道。
许伯纯开始挪开棺材盖,爬进棺材之中,一具一具地察看。
初新站在旁边,静静地等待许伯纯的意见。元雍负手而立,却并无半点关心的意思。
“王爷不一块儿看看?”初新问道。
“不了,他们生前是我的朋友,多看一眼也让我觉得难受。”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毕竟是个很老的人了。”
初新冷漠地望着元雍,不再说什么。
醉仙楼。
宋允杯中的酒素来是美酒,可他却很少喝。像他这样的人要时刻保持头脑清醒。
这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却已习惯。
他面前站着的,正是之前缩在墙角的姑娘。
宋允有个怪异的癖好,每个来到醉仙楼的女人,他都必须亲自品尝过滋味。
这让他感觉充实且饱满,是他证明自己拥有的办法。
他发现自己没有“拥有”过面前的女人。
“你为什么要冒充醉仙楼的人?”宋允说话很直。他习惯开门见山。
女人低着头,没有说话。
“那两个侏儒是你杀的?”宋允又问。
女人咬紧了嘴唇。
“用飞石?还是其他什么武器?”
他仍旧没有得到应答。
难以克制的愤怒在上涌,宋允站起身,一剑划破了女人的衣服。
女人吓得发抖,眼泪落下,就落在她那只白皙美丽的脚上。
“千金会四十条人命,都是你的杰作?”又一剑,女人的腰带被割断。
宋允变得兴奋,他的喉咙在发干。
他已不想逼问女人,只想凌辱折磨她。
她的确是个很美的女人,即使是阅人无数的宋允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他扔开了手中的剑。
第一三八章 强为刀俎弱鱼肉
靠近的方式很粗鲁,也很古老,醉仙楼的所有都属于宋允,这是他内心深处的认知。
“所有”当然包括所有人。
他相信在被他“品尝”之后,女人会变成另一副听话的样子。
肌肤贴上了肌肤,挤压着二人的呼吸。
可就在这最陶醉、最入迷的一刻,女人手中却突然出现一根尖针。
一根致命的尖针。
那尖针对准的正是宋允的巨阙穴。
针要刺入皮肤抵达血脉经络实在太容易,这种情势下要防备这根细如发丝的尖针却实在太难。
宋允的身体震颤了一下,因为尖针已经扎入他的筋脉。
女人原本梨花带雨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不相称的成熟之色,她本是个年轻的女人,如果不是过早地经历世事,或许她应该还在深闺中绣花织锦,绝不必来到江湖中担惊受怕。
“什么是我的武器?你现在应该已经知道。”女人妩媚地说道。
“我也已知道你是什么人。”宋允苦笑。他此刻已不敢再动弹。
“哦?”
“用美色来实现目的,是千金会青木楼的一贯作风。”宋允说道。
女人笑了:“确实,美色就是我们的武器。”
宋允道:“这真是一样可怕的武器。”
“不仅可怕,而且很有效,世上有半数人吃这一套。”
“青木楼主要杀我,难道不怕违反千金会的规定吗?”宋允尝试以另外的方式交涉。
千金会保护有权势者的利益,尤其是十二位楼主。
“你难道忘记死掉的六位楼主和三十四位分舵主了吗?”女人提醒宋允,在他之前还有四十名受害者。
她的手还在宋允的身体边沿摸索。
“究竟是为什么?”宋允咆哮。
“只是普通的兴替而已,旧的消亡,新的代替旧的,”女人笑得还是很欢快,“杀死你以后,我就自由了。”
“好像在古树这个组织里,除了青木楼主,人人都向往自由。”
古树就是青木楼,青木楼就是古树。只不过“青木楼”这个名字却只在十二楼里比较响亮。
“你这样的人绝不会理解的,因为你生来就拥有我们想要的一切:显赫的家世,双亲与兄弟,还有自由。”女人的声音显得哀怨,家世和背景生来已注定,只有自由,只有自由是她能争取的。
宋允叹道:“也许你被欺骗了呢?也许你的主子不会还你自由,只会让你替他继续卖命呢?”
宋允已年过不惑,他见过的人和事毕竟要多得多。更何况他本来就是千金会的楼主之一,他说的话总是有依据和缘由的。
可女人偏不信。
你无法叫一个快要溺死的人放下手中抓住的稻草。
“我们是一群无所有的孤女,楼主绝不会骗我们。”她说。
可她不知道,正因为一无所有,她们才是最好掌控和蛊惑的一群人。
在她眼中,宋允不过是想求生而已。
“永别了,宋老板。”她的手来到另一处她认为致命的穴道,与巨阙穴的麻痹与缓慢死亡的作用不同,这是一处能迅速夺走活物生命的要穴。
可她的手腕忽然被抓住了,迅速地弯折,不再具备任何劲力。
宋允的面色难看得像刚被开采的矿铁。女人眼前只剩下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为什么?”她问。
“什么为什么?”宋允反问。
“为什么被刺中巨阙穴之后,你还能行动?”
“因为我恰巧知道一种功夫,能够把我的穴道往一侧移动一寸。”宋允淡淡道。
一寸虽少,却已足够。
黑暗的棺木中,许伯纯擦了擦汗,小心翼翼地爬了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仔细地察看死人的身体,那味道令他作呕。
尸体虽未流血,却是会腐烂的。
“针,是针。”他兴奋地喊道。
“针?”初新凑上去,顺着许伯纯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个细小的红点。
“这就是针带来的伤口,不靠近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许伯纯颇为得意地说道。
“谁会用针当武器?”初新沉吟道。
“刀剑是男人的浪漫,针自然是女人的利刃。”元雍忽然开口。
初新望向这个桀骜阴森的老人,总觉得他的提点不仅准确,而且准确得有些离谱。
“王爷说得有理,女人力弱,无法挥舞刀剑,即使刺中敌手,往往也难以造成致命的伤害。针却不同,”许伯纯插嘴道,他虽是个医生,说出的见解却并不比江湖游侠差,“就算是个老太太,也能随随便便地刺穿皮肉,尤其对于认穴准确的人而言,一根针未必不强过一把好剑。”
初新反问道:“许先生这样的医者不同样也是认穴准确的人吗?如何能断定凶手一定是女人呢?”
元雍缓缓道:“只因千金会中确实有这样一批危险的女人存在。”
初新当然明白元雍的意思。
古树,也就是青木楼,是一个专门从事暗杀、间谍、离间、偷盗行动的组织。
特别的是,这个组织的成员无一例外,全都是女人。而且她们受到的训练也多以打穴、小擒拿为主。
露白的点穴功夫就让初新吃了不少苦头。
“这么说来,你怀疑是青木楼在捣鬼?”初新仍有疑虑。
“青木楼主是个很有野心的女人,我敢说,江湖中五十年来再没有如此能干的女人了。”元雍说道。听得出来,他对青木楼主的评价很高。
“青木楼主是谁?”这个问题很久以前初新就想问了,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也并没有合适的询问对象。
令初新想不到的是,元雍居然摇了摇头。
“老朽也不知道她的确切身份,她每次与我们见面时都蒙着面纱。”
“即使蒙着面纱,也总该看得见眼睛。”
“初新少侠,人的眼睛是最会骗人的。”元雍笑呵呵地说道。
在需要经验的事情上,老人总是更有发言权。
“所以你们连她是年轻还是年老都不知道?”初新仍不依不饶,可元雍的回答还是很干脆:“不知道。”
一个年老的人也可能有一双年轻的眼睛,只要她有一颗青春的心;同样的,一个年轻人的双眸也可能死气沉沉,只要她已失去对生活的热望。
初新有些失望。
他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青木楼为什么要违反千金会的规矩,杀害千金会的多名楼主和数十名分舵主?”
元雍的声音变得阴沉:“野心是种会不断膨胀的东西,青木楼主虽是女中豪杰,却也无法免俗。”
“难道千金会十二楼的权势还不够大吗?”初新不明白,人为什么总是不能知足。
贪欲本就是流淌在人类血液里的东西。
“许先生要治一万个病人,若是有人抢在他之前治好了一个病人,他岂非就得再去寻一个病人。”元雍举例道。
“寻一个病人倒不是什么难事。”许伯纯接口道。
“可若是世上尽是医生,尽是要治一万个病人的,每次都被别人抢先,许先生得何年何月才能实现他的目标呢?”话讲得虽远,蕴含的意思却相仿。
僧多粥少,便是这样的道理。
十一个人分本该十二个人拥有的东西,每个人得到的自然会增加。
更何况千金会的楼主已经有六人丧生。
“靠暗杀的方式,真的能够侵吞其他楼的财富和权力?”这是另一处初新不解的地方。
“分舵主和楼主死后,将由千金会中的人接替,而接替的人或许就是青木楼主的心腹亲信,这样一来,青木楼主就能暗中掌握其他楼的资源和下属。”元雍道。
“这也是千金会的规矩?”初新冷笑道。
“当然。”
“看来千金会并没有面上那么和谐,倒是暗流涌动。”
“确实,这也是我不得不考虑的问题。”元雍的话说得很实在。作为千金会的家长,他操心的事情可比旁人想的多得多。
“你们的赌局又该怎么办?”初新想到,千金会中还进行着一场关乎北魏命脉的赌局。
“照常,”元雍淡淡道,“没有任何变故能阻挠赌局的进展。”
初新笑道:“你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赌鬼。”
“实在是这场赌不容任何马虎。”
尔朱荣和胡太后,二人都是足够左右局势的风云人物,天子幼弱,由谁摄政将是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元雍是皇族利益的代表,洛阳之围的胜负也将决定他的命运。
“这样看来,是宋允联合青木楼主捣的鬼?”初新问道。
“现在看来,很有可能,”元雍无奈地笑了笑,“碧海楼主宋允还很年轻,同样也很有野心,他虽然碍于和我的情面,明面上站于太后一方,实则已倒向尔朱荣。”
“宋允的武功很不错?”初新忽然问道。
“老朽可以断言,河洛一带的剑客,宋允是排在前十的,此外,他的轻功和拳脚同样出众。”
初新叹了口气,道:“你实在想除掉他,为什么不立刻动手?”
元雍黯然道:“事情从来不会如此容易,没有合适的名目,其他楼主又怎会对宋允下手?仅凭靠紫烟楼的力量是不够的。”
元雍落寞的样子,像极了垂暮的雄狮。
因为他已不再年轻,不再处于武学的巅峰期,终将被年轻人取代。
初新恍惚中理解了老人肩膀上的担子,他背负的不仅是自己,还是皇族一脉。一旦元雍这棵大树倒下,北魏政局将风雨飘摇,成为刀俎下的鱼肉。
第一三九章 泪湿阑干花着露
春酒淳美,还夹杂着春天的香味。
春天却已结束。
醉仙楼的舞女脸上沁出汗珠,却显得更为动人。
男人的癖好总是有点怪的,不是吗?
初新盯着舞女的裙摆,脑袋里想的却是六十具棺椁。
许伯纯翻看了四十个人的尸体,他也跟着仔细察看了千金会的六位楼主和三十四位分舵主。
可他没有瞧见剩下的二十个人。
这让他心痒难忍。
伊芬斯已结束她的舞蹈,轻手轻脚地坐到了初新身边。她是个乖巧听话的女人,在别人思考时,她绝不会打搅半句。
不知怎的,初新想起了晴。
或许是为了驱散芜杂的思绪,初新说道:“关于你丈夫的死,我已有了更多的线索。”
伊芬斯眨了眨眼睛,点头,表示她在听着。她的双眸像日光下清澈的海水。
西域女人的面相确实有种独特的魅力。
可不知为何,她身上又有东方女人的韵味。
“千金会目前正发生着两派的暗斗,而你的丈夫,恰巧是这两派暗斗的牺牲品。”初新说道。
伊芬斯虽然还点着头,眼眶却已泛红。她问:“为什么是他呢?”
初新叹道:“只因为这场赌局太重要,稍有不慎,一些人的栖身之所就将丧失殆尽,所以他们将你丈夫的国家视作失败后东山再起的资本。”
“可是,为什么又要杀了他?”伊芬斯的情绪就像她颤动的睫毛一般,行将崩溃。
“或许他们已得到他们想得到的东西,此刻你若是再回到楚特,你会发现王位上坐着一个你完全不认识的人,那个人就是挟持和杀死你丈夫的凶手培植的傀儡。”初新说得很慢,是想更好地帮助伊芬斯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却也是对伊芬斯的折磨。
她根本回不去,也见不到那个傀儡。
她所有的希望都已断绝,只剩留在醉仙楼这一条路,等到年老色衰时再被遗弃,嫁给一个窝囊的农人或是生意并不好的商贾。
“你告诉我凶手是谁。”她只说了八个字。八个字里藏着的意思,却怎么也推敲不尽。
“我本来打算告诉你的,若是你痛哭一场,哀求我替你复仇,那我会放心得多,可现在我已决定不再同你说。”初新残忍地拒绝了伊芬斯的要求。
告诉她,无异于让她去送死。
伊芬斯掩面而泣,泪水与汗弄花了她的妆。女人的诉求,往往用眼泪就能轻易得到,这实在是她最后的武器。
没多少人能够消受这种武器。
初新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望着她,一字字说道:“可我答应你,无论如何,我都会将凶手揪出,让你亲自替你的丈夫报仇雪恨。”
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说如此重的话,他想,或许自己也被情感冲昏了头脑。
这条路很凶险,这条路的终点也并非是他赞成的方式。
承诺只应轻许。
伊芬斯的拥抱让初新打消了所有顾虑。
男人不正是为女人的肯定去拼力拼智,直到生命消耗殆尽的吗?
铜驼大街,一家酒馆。
一批搜查的人刚刚离开。
洛阳已成孤城,元诩走后,好像所有人都在看洛城的笑话,静候胡太后和尔朱荣较量的结果,其中当然不乏杰出的野心家,南边的大梁也已发难,攻打边境。
戒严的频次越来越高,隔三岔五就要揪住异乡人盘问,谨防是混入城中的间谍。
初新就是这样的异乡人。
敏如柳叶的双眉紧蹙,正瞧着一言不发的初新。
他时而笑,时而敲桌,时而捣鼓自己的剑,就是不说话。
他沉默的态度让敏觉得反常,换作平时,即使有杀头的风险,他也绝不肯堵上自己的嘴。
“我还是觉得很奇怪。”初新忽然叫喊道。
“什么奇怪?”敏松了口气,起码初新没有疯掉。
在严酷的时局中,常常有人经受不起压抑的氛围的。
“所有的事情都很奇怪。”
敏并不清楚初新口中“所有的事情”都有哪些,可她确信这些事情一定不简单,很少有麻烦事能让初新如此苦恼。
“既然要想问题,你总该少喝些酒的。”敏劝道。
“你说得对。”初新又漫不经心地饮下一杯,他的心思仍放在别的地方。
陋巷中击败的斗笠客怎么会出现在元雍的三间巨屋中?背三把剑的人领进醉仙楼的男女怎么会神秘地消失?他们是否躲进了一二楼之间的那层暗室?十年前消失的武林好手为何会进入千金会?二十樽棺椁中究竟放着些什么人?宋允到底是不是他在暗室中见到的那个人?
“今早露白来过。”敏看似不经意的话语又吊起了初新的胃口。
“什么时候?”初新问了一句很笨的话。严格来讲,他只听进去了他想听的四个字而已,却忽略了其他的信息。
“今早!”敏只能又强调了一遍。
“来找我?”初新装模作样地喝了口酒,可敏瞧得出,他的注意力已转到了露白身上,因为他的眼睛开始直视敏的双眼。
“那倒没有,只不过是来和我道别的。”敏冷笑道,透着对初新自作多情的讥嘲。
初新忽有些意兴阑珊,道:“她道什么别?要离开洛阳?”
“不然呢?”敏反问。
初新被挤兑得说不出话,无奈之下,只能继续盯着酒碗出神。
突然,他拍着桌子道:“不好!”
当敏还没来得及问他自己卖的酒哪里不好时,他已飞掠出酒馆的大门。
“喝我的酒,还要说酒的坏话,真是吃力不讨好。”敏只能轻轻叹了一句。
露白的小屋门前是一处院子,杂乱地长着荒草,显然她已很久没有料理打扫,就好像初新第一回闯进屋中见到的满地零散的衣服一般,无处落脚。
小屋中走出一个男人,初新并不感觉惊讶,有些人的生活本就是一团乱麻,怎么斩也斩不断。他只是有些失落。
或许他认为露白本不该这样活着的,或许他盼望从里面走出的是他自己,他说不清。
可当他隐约望见男人穿着的鞋子时,却笑出了声。
一双绣花鞋。
一个男人怎么会穿一双绣花鞋?
他摇了摇头,从房顶跳落到地上,快步跟到了男人身后。
男人走进了醉仙楼,看起来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男人不来醉仙楼,又该去哪里呢?
可初新偏偏瞧出了不正常的地方:男人的眼睛从未放在舞女身上。
他一直有意无意地望着招待客人的宋允。
一个从女人房间中走出的穿着绣花鞋的男人,对醉仙楼里的女人却无半点兴趣,却异常在意醉仙楼的男主人,岂非怪得很?
初新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静静地等待。
此刻的醉仙楼有些奇怪,虽然灯烛辉煌,觥筹交错,他却能觉察到酒香与歌舞声里的杀气。
他坐的位置,正好能望见二楼东面的走廊,他发现小萍又侧身站在栏杆边上,冷眼瞧着大厅之中发生的一切。
他讨厌那种寒冽的目光,他已不愿再看第二眼。
有这样的空闲,为什么不多看看曼妙的身段和温柔的舞蹈呢?
鼓点急促,歌曲的**部分来临,舞女的步伐也紧凑了。
在这一瞬间,初新发现有四个人同时从四个方向靠近宋允,借助鼓声和舞步,他们的行动变得无声无息。当初新察觉他们的存在时,他们离宋允已经不到三个身位的距离。
令初新感到惊讶的是,他认出这四个人都是星盟的刺客,曾经和宋云共同于粮仓一役击溃残狼精锐。
他还来不及呼喊,四柄刀剑几乎同时出鞘。
闪电般的速度,飓风似的执行力,是星盟刺客得以著名的特质。
他们几乎能在任何环境下刺杀,人越多,他们的刺杀反倒越成功。
可宋允的出手却更吓人。
他好像有四个脑袋,八条手臂,须臾间,他已封住了四名刺客共计十三处穴道。
人群的骚动中,四名刺客纷纷倒下。
有个声音在叫嚷:“你这个叛徒!”是由其中一名刺客发出的。
这是句很奇怪的话,没有头尾,空无依傍,可素来镇定的宋允却惊惶不已。
为什么星盟要刺杀宋允?为什么他要称呼宋允为“叛徒”?
难道宋允本是星盟的成员?
醉仙楼炸开了锅,似巨石扔进平静的池塘,不是所有人见到刀剑都能冷静的。
可有的人却冷静得很。
这种人必然常年混迹江湖,神经已慢慢硬化。
初新具备这种素质,他也瞧出混乱中还有很多张镇定的面孔。
那个穿绣花鞋的男人,一位白衣的少年,还有在楼上观望的小萍,一名不束头发的剑客。
或许那四名星盟刺客的进攻只是虚招,真正危险的是这些在混乱中仍保有高度理智的人。
不束发的剑客率先发难,他拔出了他的剑。他的剑细而软,像镀金的竹叶青蛇,不起眼,却危险。
初新认得这把剑,认得这个人。
湘东云中剑,灵隽。
他的身法和他的剑一样快,仅用三步就越过了挡在身前的四个人,径直到了宋允背后。
只要一刺,宋允就将毙命。
第一四零章 意料外的死亡
这一剑永远刺不出。
初新在与灵隽交手时就断言:他的剑招中根本没有合格的“刺”。
金丝剑细软,剑柄劲发向前,剑尖却无法及时跟上,必须在剑身传导力量以后,剑尖才能突进,而那力量也已被大幅削减。
这段时间也足够让一名高手反应过来。
“刺”讲究稳、准、狠,金丝剑的特性却决定,任何剑客都难以施展合格的“刺”。
初新暗叹:如果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刺杀,这一刺绝不应该由灵隽执行。
现在灵隽已错失了绝好的机会。
劲风扑到宋允耳边,宋允却向后靠去。
初新皱起了眉头,灵隽这一剑原本碰不到宋允,却因宋允的这一靠沾到了宋允的背上。
灵隽原本想收回劲力,见状后却连忙运劲而上。
令人讶异的是,金丝剑刃没有刺入宋允的后背,而是贴合着宋允的腰部爬行,爬过他的腹部。
剑尖竟掉了个头,直指灵隽。
他用了多么大的力气,剑刃扎进他的腰腹时就有多么迅速,多么疼痛。
初新惊愕地说不出任何话。
不知是离得太远还是动作隐蔽,宋允的手法竟快到他难以看清。
灵隽倒下时,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有满脸的惊讶,和初新脸上写的模样并无二致。
他显然到死也无法相信自己的佩剑会刺入自己的身体。
宋允松开捏着金丝剑锋的手,脸上是一种惋惜沉痛的表情,好像在悼念这条性命的离逝。
他的手指全无伤痕,更没有血渍,他竟似对金丝剑的纹路了若指掌。
那抹悲戚之色很快消散,因为又有许多把剑趁乱而来。那几柄利剑虽然后发,可威胁却远不如灵隽的金丝剑,使剑的人不够优秀,刺来的角度不够刁钻,时机更是不好。
宋允刚刚杀死灵隽,风头正盛,相对而言,刺杀者虽在暗处,锐气却已被挫。
就武功的“势”而言,宋允已赢了。
所有人都在动,或者逃散,或者躲藏,或者奔袭,或者凝气待敌,只有四个人是例外。
初新静静地望着穿绣花鞋的男人,他们俩都没有动;小萍仍用冰冷的目光俯视一楼大厅发生的一切,她没有动;白衣的少年望着摆在桌角处的长剑,他也没有动。
忽然,那双绣花鞋露出了鞋尖。
初新明白,穿这双鞋的人将有所动作。
他杯中的酒还没怎么动过,却装模作样地将酒杯举至眼前。
初新忽然看懂了,这杯酒绝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用来掷向宋允的,用杯中的酒和酒杯分散宋允的注意力。
酒和酒杯肯定是无法杀死宋允的,这又是一记虚招。
真正致命的一击在哪里呢?
初新望向白衣的少年,惊讶地发现那少年正是与自己多次相遇的桀骜小子。少年、宋允、穿绣花鞋的男人恰巧站到了一线,若是酒杯和酒由男人处攻向宋允,宋允势必出手抵挡,那时,他的后背便已在少年触手可及的剑围之内。
绣花鞋又挪移了三四寸,那杯酒几乎触到男人的嘴唇,他的手腕却被按住了。
“酒是好酒,小心点,别弄洒了。”初新微笑地看着他。
男人的表情木然,一双眼睛却柔波无限。
初新又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脏自己的手?”
那杯酒被初新轻巧地夺过,一边喝,一边瞧着白衣少年的反应。
果不其然,少年脸上现出了耐人寻味的焦急和讶异。
没有泼酒这一环,他出手就需要斟酌再三。
犹豫的功夫,宋允已经解决了身边所有的刺客,慌张的人们退到安全的角落,余下中心空荡荡的一周。
看来,危机已结束。
只有初新知道,危机本不该结束得如此轻巧和迅速的。
真正有威胁的招式都还没有使出,真正可怕的人还藏在人群之中。
宋允负手立于众人中央,朗声道:“宋某自问无愧于天地,只是个本本份份的生意人,虽然学艺不精,不敢与武林名家并列,可若有人要在醉仙楼寻衅滋事,我第一个不答应。”
惊魂甫定的看客们纷纷叫好,紧张压抑的生活里有了刚刚这番刺激的调剂,他们没有受到影响,反倒精神了不少。
对于困境中的人而言,惊吓倒不一定是坏事了。
惊吓能够让他们见识到更危险的事情,惊吓过程中的化险为夷能够麻痹他们,让人觉得境况再坏,总还不至于太糟糕。
全城戒严之后,热闹竟成了民众翘首以待的东西。
在人群的阴影中,初新拽着穿绣花鞋的男人走出了醉仙楼。
“为什么阻拦我?”男人细声细气地问道。他虽然努力让自己的嗓门变粗,却学得不伦不类,倒像是阉人。
初新笑了笑,右手快速探到男人耳后,转瞬间,他手中多了一张人皮面具。
可面具之后的人却让他吃了一惊。
不是露白,而是元欢的结发妻子,穆越兰。
“抱歉,我没想到是你。”他随口应道。他本该想到,露白是个很难跟踪的人,也不会犯易容改扮成男人以后穿一双绣花鞋的错误。
“你认得我?”穆越兰问。
初新此刻才反应过来,他虽然见过穆越兰,穆越兰却并没有认真细看过他,就算在元雍的三间巨屋中有一面之缘,也难免由于光线昏暗而不够真切。
“不不,我错把你认成另一个人了。”他找了个不太好的借口。
这种时候,没有什么比不太好的借口更好的了。
“那个人对你来说想必很重要。”穆越兰黯然道,她的双眼忽地变成一方古井,无风无浪。
初新也才想起,她的丈夫不久前死去,正好死在自己面前。
“你易容改扮来到醉仙楼,是来杀人的?”
初新的问话让穆越兰的身体剧烈震颤了一阵,这不自然的反应告诉初新,他的猜测是对的。他紧跟着说道:“你不像是会杀人的人。”
穆越兰低下头,又抬起,正视着初新的眼睛,问道:“有人杀害了你心爱的人,你会不会复仇?”
初新被问住了,不敢与穆越兰对视,却仍试探性地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心爱的人死在了宋允手中?”
穆越兰点头道:“我这些天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折磨,都是为了找到凶手,亲手结果他的性命。”
三间巨屋中听到的呻吟还在耳,对于一个像穆越兰这样的女人而言,那种赌局实在是苦头,是折磨。
初新似已明白些什么,艰难地问:“你爱的那个人是谁?”
穆越兰说得很慢,声音也不大,可字里行间流露的都是倾慕之情:“万顺王元欢。”
这个女人显然有太多不知道不了解的事情。元欢的死,见证者只有初新和宇文泰,为什么穆越兰会认为宋允是杀死元欢的人?
这也是初新的下一个问题。
穆越兰叹道:“你不该问这么多的,我也本不该告诉你太多。”
初新却说道:“或许告诉我以后,你会发现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少。”
穆越兰虽未打消疑虑,终于还是回答了初新的问题:“是元欢的族叔,高阳王元雍告诉我的。”
“今天的行动,也都是他的安排?”初新问道。
穆越兰依然给了肯定的答复。
初新接着问:“这张面具又是从何而来?”
“是青木楼的一位姑娘给我的,城里认得我的人太多,我必须改扮以后才能动手。”她说。
实在是天真的想法,鲁莽的计划。
初新想笑,却笑不出来。穆越兰的江湖经验太少,也实在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
他自己呢?
他现在才发现自己被人当作猴子般耍弄,心甘情愿地做着他人的手中刀。
元雍对宋允采取的行动看似温和,实际上早已四伏杀机。
派自己来调查不过是行动的一支罢了。
“你呢,你又知道些什么?快告诉我。”
可初新根本说不出任何话。
难道告诉面前的女人,她的丈夫死在自己跟前,由自己亲手埋葬?
除此以外,他的脑海闪过了另一个危险的念头。
“但愿别太晚。”他留下这句话后,朝醉仙楼飞掠而去。
灯火通明。
人群仍旧密集,如潮水般涌动。
人群的中心,横七竖八地躺着五六个人。
宋允没有站着。
宋允的死,绝对是次日洛阳最轰动的消息。
他死的时候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只在后颈处有根细小的尖针。
初新冲进门,便看见白衣少年正持剑离去,小萍那双冰冷的眼睛还俯视着地上的一切,像荒原古树枝上的猫头鹰。
第一四一章 接近的真相
“太迟了。”初新长叹道。
很多事情在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时,往往已经太迟。
穆越兰的身法并没有初新这般快,当她听闻人群中央躺着宋允的尸体时,她没有任何兴奋和喜悦,只有一抹淡淡的怅惘。
复仇,真的能将她失去的一切还给她吗?
即使她亲手杀死了宋允,除了残酷的快感,恐怕她仍是一无所获。
许多事情本就不是靠武功,靠谋算能够做到的,还有许多事情是无论怎样都无济于事的。
“是谁杀了他?”她问初新,初新能做的却只有摇头。
他有怀疑对象,可又觉得他的怀疑出了错。
用针刺入穴道杀人,这是青木楼的手法。青木楼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头,“古树”。而古树的成员无一例外都是孤女。
上一批因此而殒命的人还躺在元雍巨屋中的四十具棺椁之中,而那时初新的判断是:这是由青木楼主和宋允联手制造的阴谋。
显然,这个判断是错误的。
不然宋允的后颈不会扎着一根尖针。
谁杀的人?
会不会还在嘈杂的看客堆中?
听说有些人在杀人之后,会细细欣赏尸体的姿势和围观者的反应。
初新没杀过人,他不懂这种感觉。
他也不想懂。
他只知道将那根针发出的女人也许还在醉仙楼里,也许正望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暗暗好笑。
夜已深,孤灯残影,月光清冷。
醉仙楼的骚乱退却,门虽不闭,客却谢绝。
宋云坐在角落的位置,一个人饮着一坛酒。他喝酒的方式很奇特,用一只大碗直接从酒坛里舀酒,舀多少便喝多少。
“一个人喝酒,未免无趣了些。”初新走过去,笑着说道。
宋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既无悲伤,也无遗憾。
“一个人喝酒的时候,难过的事情便显得不那么难过了。”他只是淡淡地说道。
也许那不过是因为酒麻痹了神经而已,可是很多人喜欢这种被麻痹的感觉。
因为他们讨厌痛苦。
初新收起了笑容,问道:“星盟为何要刺杀你大哥?”
宋云摇头。他也想不通为何自己的同伴会与自己的兄长刀剑相向。
“星盟难道被千金会渗透了?又或者宋大哥与星盟有过节?”初新并没打算因为宋允摇头而放弃追问。
“星盟没有特定的领导者,所以也不会存在渗透的说法,”宋云几乎把头埋到了酒碗里,几乎说不清话,“大哥同星盟也并无仇怨,相反,他年轻时也参与过星盟的行动。”
“他曾是星盟的成员?”初新似乎很吃惊。
宋云却像睡着了。
睡眠于现在的他而言,绝不是坏事。
洛阳的风声越来越紧,尤其在宋允死后,人人自危。
堡垒容易从内部被攻破,清查间谍和内鬼的行动就变得尤为重要。虎贲军游行的频率越来越高,店铺关门也越来越早。
城里物价飞涨,早已不是新鲜事,一锭黄金买不到一斗粮米,一只活鸡价值一串珠宝。
有人发财,有人破产,有人欢喜有人愁。
敏在发愁。
她看起来时时刻刻在发愁,因为她总是不笑,最近吃得素,油水少,又让她面有菜色,更像个事事不顺心的怨妇。
一家酒馆的生意并不差,甚至很难在饭点找到空位置,可敏明白,来的人大部分是富豪权贵,以前那些朴实的老面孔却再也看不见了。
“何苦总是皱着眉头?事情还没太糟糕,不是吗?”初新劝道。
“不,再糟不过了,因为事情在变得越来越糟糕。”敏一句话就将初新噎回去了。他只能叹了口气。
“其实你我都清楚,洛阳城坚持不了多久,”见初新一言不发,敏索性说出了她的看法,“城破之日,反倒是洛阳解脱之时。”
初新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
敏本来就是个极其理智的人,理智得有些不近人情。
“这么说来,你认为尔朱荣是这场赌局的最大赢家?”初新像在问敏,又像在自说自话。
“你难道认为胡太后能赢?”敏反问道。
于她看来,胡太后的权势在尔朱荣的铁骑甲士面前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
谁掌握了暴力,谁就掌握了权力。
“对啊,任何有见识的人都应该看得出来,一旦尔朱荣寻得理由开战,胡太后毫无胜算!”初新抱着脑袋,似乎对自己颇为不满。
“你怎么了?”敏望着他抓头发的模样,不由问道。
“你想,你我都能判断出来的结果,元雍怎么可能不懂?”他从地上弹起,跺着脚。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元雍既然明白,一旦开战,胡太后必败无疑,为什么还会把宝压在她身上?”
敏用手指轻点鼻尖,猜测道:“也许是不得已吧,他和胡太后毕竟是政治上的联盟。”
“像他这样的老人,绝不会顾惜和一个大势已去之人的联盟的,”初新道,“他经历的东西太多,知道什么人对他有价值,什么人没有,自然也懂得何时利用,何时抛弃。”
“真残酷。”敏只说了三个字。
政治,本就可以用这三个字概括。
“我好像已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初新沉吟片刻后说道,“楼上还有空房吗?”
敏叹道:“又要拿我的酒馆做人情?”
“藏两个人,两个女人,总不至于惹你讨厌吧。”初新嬉皮笑脸地说。
说完之后,他又转身走出了一家酒馆。敏则继续翻着账本,好像什么话都不曾讲过。
醉仙楼绝不会因宋允的死而变得安全,这是初新的判断,所以他让伊芬斯住进一家酒馆。那是整个洛阳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同样的,穆越兰也时刻有杀身之祸,因为她知道的太多,不知道的也太多。
敏将她们俩安排在同一间客房里,一人遇到麻烦,另一人也可照应。
城东,高阳王府。
“你确定是他密谋害死了兄长?”宋云问道。
换作平时,他绝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他一定会相信朋友告诉他的每个字。是不是因为他经历了莫大的伤痛后,整个人都变了?
“**不离十。”初新回答。
**毕竟还不是十。他心里也还有个把疑问。
“若是误闯,我们俩可就捅篓子了。”宋云笑得很勉强。
“就算不是误闯,我们恐怕也凶多吉少。”初新已迈开了脚步。
如果真是高阳王元雍在幕后策划的一切,他当然已准备好如何对付初新这种爱管闲事的人。
六十具棺椁中,除了被许伯纯打开过的四十具,剩下二十具里可能还有不少是空的,等着盛放两个蠢蛋的尸体。
元雍坐在高大的椅子上冥想,好像早已料算到二人会光临。
也可能他的下人脚力不错,赶在初新和宋云之前将消息送到了元雍耳中。
“你们来了?”好像每次有人来时,他都会这样问,好让别人以为他事事皆在掌握。
“你知道我们是来干嘛的吗?”初新索性更进一步地问道,看看元雍是否真有能耐知晓他人的行动和想法。
“当然。”元雍的回答很模糊,模糊到初新难辨真伪。
“是你设计害死了我的兄长?”宋云的问话很直接,透着青年人的热血和莽撞。
“你就是碧海楼主的弟弟吧,和他年轻时长得真像。”元雍稍稍睁眼,上下端详着宋云。
宋云被瞧得很不舒服,初新从他握剑的姿势上看得出来。
在高手较量时,连眼神都是武器。
“年轻时?”为了缓解宋云的压力,初新故意问得很大声,好让元雍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不仅是相貌,还有气质,那股只属于优秀剑客的气质,”元雍只盯了初新一眼,初新就明白,要耐受这位老人的目光,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惜后来他变了,成了一个商人,成了野心家。”
“我的兄长,以前是个怎样的人?”宋云忽然问道。
“有理想,有抱负,相信他的双手,相信他的剑,他杀人的本事很好,挨打的本事更不错。”元雍回忆道。
在回忆的过程中,他仿佛也年轻了许多。
“挨打?”宋云很疑惑,因为他的兄长在教他武功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现在多吃点苦,以后就少挨别人打”。
宋允是个讨厌失败的人,自然不会容许自己挨打。
“每个打人很痛的高手,必然都挨过不少毒打。碧海楼主曾孤身闯入北邙山,一人力战百人,救出了一位被马贼绑架的姑娘,浑身上下负伤四百零七处。”元雍说得很慢,初新和宋云听得也入了迷。
“任何剑客,都该有这样的狠劲。”元雍总结道。
“你说他变了,又是什么意思?”宋云问道。
“他若是还活着,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冒搭上性命的风险吗?”元雍冷眼问道。
宋云说不出话。
他是个诚实的人,他明确地知道答案是“不会”。
初新也在发怔。
不知为何,他耳畔又回响起一个声音。
那个声音在讲述的,是一则关于勇士和恶龙的故事。
第一四二章 尘封的旧事
宋云的长嫂是个很美的女人。
宋云还记得自己因为练功偷懒被大哥用藤条教训以后,躲在嫂子的怀里哭泣。
嫂子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气,简直可以融化坚冰,令人遗忘所有痛苦。
这是宋云对那个不幸的女人最深刻的印象。
宋家是十年前开始发迹的,宋云虽然年幼,却能够说得出变化。
家里忽然多了许多奇珍异宝,购置了几处地产,雇佣了众多仆人。
“大哥确实是个做生意的天才。”二哥这样告诉宋云。
二哥成功成为白马寺的译经者,这是只有大德高僧才能胜任的职位,二哥那时不过二十来岁。
“你以后也要多多向大哥学习。”三哥这样嘱咐宋云。
三哥在边疆的军队中屡立战功,毫发无伤,却已晋升为偏将。宋云替体弱多病的三哥感到庆幸,毕竟戍边是一件极危险的事情,一不小心就会马革裹尸,横卧沙场。
他们都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乐此不疲,宋家兄弟的名声也渐渐远播。
可宋云不想读书,不想打仗。
他想当大侠,很大很大的那种大侠。
长嫂鼓励他:“男孩子就该这样。”
这种时候,宋允便会瞥一眼,泼冷水道:“你当不了大侠。”
宋云爱赌气,会立刻还嘴反驳。可当他还没来得及说半个字时,大哥和长嫂便已开始争吵。
他们两人本来不是多话的人,更不会因这样的小事红脸。
宋家有很多家仆,嫂子却仍每天亲自洗衣、做饭,两只手的手指常在冬天冻成胡萝卜。
“习惯,改不了。”她总是微笑着向宋云解释。
“大哥手下有很多家奴。”宋云劝道。
她便不说话了,只是顾自己干活。
宋云又挨打了,七天里已是第六次。
很简单的剑招,他练了二十四遍才掌握,宋允很不满,在他屁股上用藤条抽了二十四下,一边抽一边说道:“你随时可以还手,只要你打得过我,你就不必挨这顿打。”
宋云当然打不过宋允,只要宋允乐意,他连大哥的一根手指头都沾不到。
“嫂嫂,大哥的武功究竟有多高?”他边抽泣边向大嫂诉苦,不忘探听宋允的本事,好判断自己再练多少年才能击败大哥,免遭教训。大嫂则认真地帮他擦拭伤药,淡淡道:“他能打一百个马贼。”
宋云哭了,这次哭泣,是因为他好像明白自己不太能逃离大哥的藤条了。
大嫂为了止住宋云的哭声,又补充道:“不过为了击败这一百个马贼,他身上也多了四百多处伤口。你要当大侠的话,这点儿小伤可不能哭。”
宋云立马不哭了。
孩子对于故事的兴趣总是很大的,尤其是那种以一敌百的英雄传说。
宋云央求大嫂把大哥击败一百个马贼的前后经过告诉他,大嫂正摆放着药罐,蹙眉道:“听我讲的话,你难免要失望的。”
“为什么?”
“因为我只记得头尾发生的事情。”她羞赧地笑了笑,脸红得像苹果。
“头尾?”宋云不解。
“或许还是由他亲口告诉你经过吧。”她似乎不想再提起这桩往事,掐断了宋云追问的渠道。
可她的表情却告诉宋云,那是段令她心动不已的回忆。
此刻,面对元雍的宋云重新拾起了这些记忆,零散的片段如沙般汇集。
他忽然明白,被马贼掳走的姑娘,可能就是他的大嫂。
元雍的目光幽冷而深邃,不见底,冷冷道:“你总该听过,你的大哥原本是星盟的刺客。”
宋云点点头。
“可是他为什么毫无声息地退出了星盟,连同神猿袁不褚、秃鹰阴坚、阴阳道人等武林高手一起消失于世人的视线中了呢?”元雍狡黠的问话方式,总是让初新感到不安。
他对宋云喊道:“别再发愣了!”
可宋云竟像是石化了一般,始终静静地站立着,连右手臂上的肌肉也渐渐松弛。
“因为他为了一己私利,背叛了星盟!”
元雍说这句话时,初新已拔剑刺向了他。
电光石火之间,有两柄剑架住了初新的“七月”,两条腿侧踢而来,逼初新撤剑防守。
一人是初新在醉仙楼碰见的白衣少年,另一人则是元雍口中的“小高”。
小高和白衣少年确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同样使精钢长剑,脸上同样带着骄傲的神情。
“他们都是很有前途的年轻人。”元雍淡淡地说道,好像在炫耀自己轻而易举地就让两人臣服。
“他们确实都是很有前途的年轻人。”初新说着类同的话语,表达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意义。
他明白,世上又有两个年轻的灵魂与恶魔进行了交易,而他只能袖手旁观,说一句不痛不痒的讥嘲的话语。
“千金会是个庞大的组织,容不得楼主和分舵主的空缺,当然欢迎新鲜血液的补充。”元雍笑着拍拍白衣少年的肩膀。
不知他会赏赐给少年怎样的职位?在杀死初新以后又有怎样的奖励?
宋云如梦方醒,忽然问道:“你说他背叛了星盟,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想听?”元雍狞笑。
“想。”宋云说。
说出这个字并不容易。初新从他颤抖的手中看出了这一点。
“你们绝不是第一批想和千金会作对的人,你们应该明白。”元雍的声音回响在巨大的宫室之中,无孔不入,就好像千金会的耳目和权势。
“明白。”初新回答。他知道三间巨屋中还摆放着六十具棺椁,其中二十具是给与千金会作对者的。
“十年前,江湖中掀起了一阵反抗千金会的浪潮,袁不褚、阴坚、阴阳道人都是参与者,其中当然也包括你哥哥。”元雍说得很慢,慢得像在玩味。
“这么说,他们本都是星盟的成员?”宋云问道。
“可以这样讲,”元雍道,“行动原本很顺利,很成功,因为千金会内部实在腐朽得不像样了,十二位楼主之中,七个人的武功已荒废,稀松得像个普通武夫。他们只知敛财,培植党羽势力,却根本不管任用之人能力的高低。”
“可为什么他们失败了?”宋云问。
初新接口道:“因为星盟由内而外被瓦解了。”
这就是宋允讲述的“勇士与恶龙”故事的含义,初新现在才恍然大悟。
“很聪明,因为我用的就是这样的法子。”元雍阴恻恻地低笑道。
“所以他们才能成为千金会的楼主,坐享荣华富贵。”初新长叹道。
“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从不曾强迫他们。”元雍不无得意地说道。
他在说话时还别有用心地瞧了眼挡在他身前的小高和白衣少年,好像在宣示这一招的屡试不爽。
“你在撒谎!”宋云显然不能接受这一切。
“我说的话字字皆是真的,因为我不必骗你。”元雍望着宋云,用一种冷静到冰点的语调说。
“他确实不必撒谎。”初新道。
“看来你还有耐心听一个老人讲一些道理。”元雍笑呵呵地说。
“我向来尊重长辈,何况,”初新苦笑道,“此情此景,听不听已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尊重长辈的人,总是不太会吃亏的,说实话,我很欣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元雍笑道,“老朽的年纪越来越大,很多事情不能亲自去办,而袁不褚、阴坚这样的人在十年之后也成了窝囊废,所以千金会需要有能力的年轻人。”
“这么说,六位楼主,三十四名分舵主的死,完全是你在捣鬼?”初新惊愕地问道。
“如果真是宋允与青木楼主联手制造的杀戮,宋允又怎么会死在同样的手法之下?”元雍反问道。
“你让我去调查楚特国王的下落,不过是想用我转移宋允的注意力,让他觉得我才是真正的威胁?”初新道。
“说得不错,可还不全面,”元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初新,好像还是头一回见到初新般,“宋允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与阴坚、袁不褚不同,他的武功不曾荒废,还通过十年经营,羽翼渐丰,是真正棘手的隐患。前不久,他还打算招揽你,作为他的臂膀。”
“前不久?”初新皱眉道。
他不记得宋允抛出过任何橄榄枝。
“巷子里那个戴斗笠的人。”元雍提醒道。
初新又一次瞪大了双眼。
“当他得知你是残狼首领之后,便暗中让手下的分舵主去寻找你,可惜你并不是个听话的人,吃软不吃硬,”元雍又笑了,“那个分舵主被你打得无法动弹,被小高一剑结果了。”
“那,”初新已惊骇得有些说不出话,“上次我在巨屋中见到的是?”
“不过是我随便找来的冒牌货而已。”元雍淡淡道。
初新只能苦笑。
他像老鼠一般被元雍这只狡猾的猫耍得团团转,竟还浑然不觉。
“他发现你在为我效力,信心难免受挫,心理上也肯定有不小的波动,”元雍道,“这样一来,老朽已先下一城。”
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任何高手的第一招棋,往往是攻心的。
第一四三章 可怕的聪明人
“只要他开心便好了。”大嫂叮嘱宋云,不要在他大哥纳妾的日子闹事。
宋云不明白,一个人的心里如何装下两份爱,尤其当这件事发生在自己的兄长身上。
或许这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可在他看来仍然不可理喻。
大嫂的身体越来越差,也没能为大哥生下孩子,也许对于那个时代的人而言,这个理由已经足够。
“侠客绝不会向手无寸铁的女人拔剑,也绝不会凭借武力威胁别人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她再次语重心长地说道,因为她知道宋云是个很冲动的男孩。
她毕竟看着宋云长大。
宋云对着院子里的老树,用拳头捶了几百下,满手鲜血才肯停歇。
“你的大哥是个很好的人,一直都是个很好的人。他是家族的长男,肩上背负的东西要多得多。”大嫂似乎总是在替大哥说话,可宋云瞧得出,她眼中仍有失落的波澜。
他们像所有情人那样立下海誓山盟,却无法坚守盟誓。
世上总有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因素,阻挠白头厮守,包括苍老,包括贫穷,包括疾病,包括**。
宋云无法体会大哥的苦楚,更无法感同身受,他对兄长的愤怒在大嫂病逝那天达到顶峰。
“拔剑!”他说。
“你要在这样一天胡闹?”他得到兄长这般反问。
“拔剑!”宋云脑袋里好像只剩下这个简单纯粹的词汇。
“我不用。”
宋云不知道自己那天受了多重的伤,不一定比四百零七处创伤更疼,他面对的对手却一定比一百个马贼更恐怖。
他的剑根本碰不到宋允的身体,宋允的拳头却如影随形,随时可以震颤他的肺腑。
“你永远当不了大侠,我说过,”宋允说道,“因为你太冲动,太过意气用事,当真正的危险来临时,顶多救十人,却救不了百人,千人,乃至万人。”
宋云趴在地上听着。
也一直记着。
他此刻已压住了堵在喉头的怒火,静静地听元雍讲关于他大哥的故事。
很多人的蜕变,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没有人瞧出他的变化,人人却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气质不同了。
“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是千金会真正的话事人了,”初新叹道,“只有你才配掌控这个庞大的组织,只有你才能让它不断发展,不生蛀虫。”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为此我已经耗费了几十年的心血。”元雍笑道。
他笑的时候,皱纹就会蔓延开来,传递着老迈而疲惫的情绪。
“这些成果,你又能留住多久呢?”宋云忽然问。
“留很久,即使我死了,我的子孙后代依然保有了这些财富和权力,”元雍不无得意地说道,“就算皇帝倒了,只要有千金会的资产和人脉,他们依然能呼风唤雨,永远骑在凡人头上。”
“你和他们不过也是凡人罢了,这就注定了你的失败。”初新叹道。
“看来你们仍无法理解为什么千金会永远能屹立不倒。”元雍道。
“为什么?”初新反问。
“因为任何聪明人坐到我这个位置上时,都会想尽办法保有现有的一切。”元雍解释道。
“所以,只要世上有聪明人存在,就永远有千金会?”初新问道。
“正是。”
“而聪明人总是世世代代都有的,而且数目还很庞大。”宋云只能承认,元雍的逻辑自有他的道理。
“像你这样的聪明人,自然也早已算到,胡太后在这场赌局中没有任何胜算。”初新颇无奈地说道。
他实在应该早点想通这个道理。
“简直连半点都没有,”元雍讥讽道,“从刘腾和元叉手里夺回权力之后,她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把北魏王族朝绝路上逼。”
后世史官一定会用笔记下胡太后的粗略描述:性放荡,杀子弑君。
女人比起男人,更容易被情感左右理智,更容易做出出格的举动。
“所以你压胡太后赢,也是个幌子?”初新问道。
“此举是为了把除紫烟楼和小高掌控的外压胡太后胜的其余四楼的财产悉数夺来,不巧的是,碧海楼主似乎察觉到了老朽的计划,老朽也就不得不除掉他。”元雍道。
“你不敢明面上动手,是怕袁不褚、阴坚他们因恐惧而倒戈?”初新问道。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的人虽然昏聩,他们手下的势力却还是很大,我仍然有些忌惮。”元雍道。
“你虽不能亲自出马,却还是能栽赃嫁祸、借刀杀人。”初新冷冷地说。
“我栽赃于谁,又借了谁的刀?你不妨说说看。”元雍饶有兴趣地问道。
“青木楼主。”初新只说了四个字,元雍便鼓起了掌。
“我实在想不到,你都是怎么推测出这么多的?”元雍问。他对初新的欣赏毫无做作,溢于字里行间。
“虽然用尖针刺入穴位毙命的杀人手法是青木楼的招牌,可我还是不肯相信六位楼主和三十四位分舵主尽皆死于青木楼下属之手,”初新分析道,“以死者的武功身份,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内悉数遇刺身亡,可我也必须承认,青木楼定然参与其中。”
“为什么?”
初新无奈地笑了笑,道:“因为穆越兰在准备刺杀宋允前,是在我朋友的屋子里易容改扮的,而我那朋友,恰巧是青木楼的成员。”
“你的运气好像总是不错。”元雍半是调侃半是感慨地说道。
“我带许伯纯来查看尸体,你就正好借神医之口说出青木楼的嫌疑,反正青木楼主行踪诡秘,真实身份也无人知晓,我没法对质。”初新道。
“许伯纯的眼力并没有让我失望,当然,你更是我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不仅帮我找到了许伯纯,还成功在宋允被刺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让这次行动轻易得手。”元雍越说越起劲,到最后竟仰面大笑起来。
初新愕然。
他此刻又明白,自己在露白住处盯梢,并且跟着穆越兰来到醉仙楼,完全在元雍的算计之中。穆越兰的武功好坏根本不重要,只要她能将自己领到醉仙楼,宋允就会提防自己。
不必要的提防同样是很致命的,它会干扰判断,耗损精力。
宋允以为真正的杀招会来自于角落的初新,却不曾想杀他的武器同样是不起眼的针。
元雍总算笑得差不多了,缓缓道:“老朽近来一直觉得身体状况在变糟,需要有个靠谱的医生为我调理,可许伯纯行踪不定,总是寻访不得,正好你将他送上门来,他不妨就住在老朽府中,替我瞧瞧病,省得东奔西走,怪累人的。”
“算是变相的囚禁?”宋云挖苦道。他本不是一个喜欢挖苦别人的人,可现在,他却巴不得多损元雍几句。
“有他在,我该多活几年才是。”元雍毫不在意宋云的挖苦。他喜欢实在的好处,至于谩骂和诅咒,他在二十年前就不予理会了。
那不过是刁民的怒火,可有可无。
“你以为尔朱荣进城之后会善待你?”宋云忽然大笑道。
他笑得很爽朗,声音也很响。
初新明白,宋云是想给他信心。
可他自己实在是笑不出来,因为他已完完全全被元雍利用和击败。
像头蠢驴。
“你若有些政治头脑,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元雍像长辈般教训着宋云,“你大哥如果还活着,想必也会失望的。”
“此话怎讲?”宋云同样不介意元雍的批评,倒像是很乐意听。
“尔朱荣根除胡太后的势力以后,一定会善待其他朝臣,为他的霸业奠基,”元雍道,“我的地位虽难免下降,尔朱荣却绝不敢动我分毫。”
“他不敢,我敢。”宋云朗声说道。
他握住了剑柄。
“我很想和你们切磋一二,可我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元雍从椅子上站起,缓步朝外走去。
小高和白衣少年已拦在宋云、初新身前。
“你要去为尔朱荣打开城门,是吗?”沉默许久的初新突然问道。
元雍的脚步止住,转身道:“如果你们改变主意,打算替我效力,我随时欢迎。”
他的声音回荡在王府殿内,显得屋室空旷而巨大。
显得人类渺小如斯。
第一四四章 绝处又逢生
四月十一。
诸事咸宜。
尔朱荣醒得很早。
他的身体状况并不好,可精神却很足。
因为今天他要开始一场惊天动地的行动,或许将载入史册。
公孙无忌走入军帐,他矮而壮实的身体和那顶不太清洗的毡帽总是让尔朱荣又好笑又羡慕。他说:“军师的安排已布置妥当。”
尔朱荣很满意。
他最喜欢“布置妥当”这种语句,让他有一种凡事皆在掌握的畅快感觉。
他很害怕有一天醒来,任何东西都已失控,已超脱他的想象,到那时,他也许会自己用短刀了结性命。
“元子攸已到河阳?”尔朱荣扯了扯披在身上的狐裘,漫不经心地问。
既然已布置妥当,答案自然是肯定的,元子攸不仅已到河阳,还借助尔朱荣的声势和力量成为了北魏的天子。
一个时代当然可以有两个天子。
出师必须名正言顺,与暗杀不同,因为战争要给天下人看,行刺却不必。
要具备与胡太后开战的资格,光靠一个阉官的说辞还是差了些。
所以尔朱荣物色了长乐王元子攸作为他的傀儡,元子攸似乎也乐于扮演这个角色。
这种级别的傀儡,天底下想做的人不知有几千几万。
军帐里有些气闷,公孙无忌的汗珠涔涔外渗,只能一边擦汗一边回答:“昨天到的。”
“很好。”
“很好”意味着赞赏,也是行动正式开始的讯号。
宋云手中的冷汗同样在汩汩流出。
高阳王府忽然变得阴暗而潮湿,连元雍走后的空气也变得腥臭难闻。
巨大的柱子越长越高,冰冷的石椅仿佛燃烧着紫红的火焰,手中的剑竟滑得像泥鳅。
他面前站的人叫“小高”。
小高瘦削白净得像远山的雪,一双眼睛却发亮,亮得吓人。手指凸起的关节和隐没的青筋告诉宋云,小高的剑一定很快。
他最喜欢和使快剑的人较量,可这一次却是例外。
因为他失去了对速度的自信。
“你知道为什么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成了千金会的楼主吗?”小高毫无征兆的问话着实让宋云的眼睑不自觉地跳动了一下。
“为什么?”
“因为我肯干脏活、累活,而且干得特别好。”他淡淡地讲道。
脏活、累活,指的当然是见不得人的营生,见血的勾当。
他似乎已对死亡麻木。
可他的眼睛还是明亮的。
难道他真的已将杀人看作一种神圣的事业,值得奉献生命?
“我也杀过人。”宋云说。
“哈,那可太不一样了,”小高摇摇头,抱起双臂道,“星盟的刺客在我看来不过是一群小孩子,活在软绵绵的童话里。”
“什么意思?”
小高问:“你愁吃喝吗?”
宋云摇摇头,他从不愁吃喝,偶尔也饿过肚子,可绝不是因为身上没钱,而是附近找不到酒楼饭馆。
小高又问:“你的亲友有因重病不治而死或是负债累累而隐居隔世的吗?”
宋云又摇了摇头。
小高笑了,笑得很怪异:“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加入星盟,才配杀大恶之人。”
宋云不懂小高的意思。
“你会懂的。”小高根本不打算解释。
白衣如雪。
长身玉立的少年着雪白的衣服总是好看,尤其当衣摆被风吹起时。
“我以为你会找到一条正道的。”初新说。
“这不算正道?”少年反问。
初新没有回答,只是说:“交手数次,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你已不必知道。”少年决绝地说道。
初新明白少年的意思:这场较量既分胜负,也决生死。
活人不必与死人废话,死人也不可能还魂同活人交流。
他叹了口气,疲惫不堪。
他竭尽全力在避免死亡,却和死亡越走越近。
真像一个黑色的笑话。
他缓缓地从剑鞘中拔出“七月”,认真且费力,像抚摸情人的处子。
少年的精钢长剑早早地等候在初新跟前。
“青铜剑已过时了。”少年说。
“过时的剑并非杀不了人。”初新微笑道。
“在你手中就是另一回事了。”少年反诘道,他的反诘切中肯綮。
初新除了微笑,只有沉默。
拔剑。
初新发现自己的剑尖仍没在剑鞘中时,少年的长剑已划向他的咽喉。
究竟是少年的剑变快了,还是他自己的动作变慢了?
他说不清。
是不是因为少年的信念和意志更坚定?
他只能撤剑防守。
他的微笑已冰冷僵硬。
偌大的宫室之中,只有刀兵相交的清脆鸣响,和急促的呼吸声。
整间待客的大厅就像是元雍特意留给这些年轻后生的角斗场,没人观战,无人打扰。
为什么王府之中根本无人阻拦自己和宋云进来?为什么原本清扫干净的地砖上特意铺了一层薄薄的地毯?
难道是元雍别有用心的安排?
他不敢多想,他怕因疏忽而死在对手剑下。
暗流涌动。
剑气与剑意交杂,初新和少年的较量无疑带给宋云很大压力。
如果并肩作战的初新输了,死了,就恰好死在他面前,他又该怎么办?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不去多想。
宋云在拔剑前有个习惯。
他习惯合上双眼,用身体的其他感官来判断对手的剑路。
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养成这种怪异的习惯,只是在这片刻的小动作中,他能找到一点儿神圣的平静。
那种只在葬礼上才有的肃穆和庄严。
剑出,就必须有人死。剑客必然是世间最苍凉无情的职业。
可偏偏人类是无法忘情的。
“闭上眼睛,能让你看得更清楚吗?”小高忽然开口问道。
宋云道:“有时候是的。”
“此刻的你,能看见什么?”小高继续问。
“看见了你和你的剑。”宋云说。
“这和睁开眼睛看到的又有什么区别呢?”小高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不一样。”宋云睁开眼说道。
小高盯住宋云的双眼,想看到其中的动摇和怯懦。
宋云眼中根本没有这样的情绪。
他是个很少撒谎的人,他说“不一样”绝不是强词夺理,而是确有其事。
小高并不灰心,恐惧是一种能够被制造的情绪,而他偏偏又擅长制造恐惧。
每一个死在他面前的人都会瞪大眼睛,张开嘴巴,表现难以言说的惊惶。
“你不怕我?”小高问。
“不怕。”宋云答。在闭眼时获得的宁静中,他已经稳定了自己的双手和内心。
“你不怕死?”小高再问。
“不怕。”回答仍是相同的,而且益发坚定。
“一个不怕死的人,害怕的东西往往比怕死的人多得多。”小高说。
他说的话和他的剑招很像,少,简单,却很致命。
有人在呻吟。
不知是谁发出的呻吟,宋云不敢去看,也不能去看,他的注意力全在小高身上。
可他的神经还是紧绷起来。
是不是初新中剑了?
小高笑了。
他随意地说道:“不必如此紧张,想看便看,我不趁人之危。”
宋云扫了一眼,发现初新和白衣少年都没有受伤。
“这是一种奇怪的本领,你可能很难理解。”小高没有张嘴,可宋云明白,这句话是小高说的。
“腹语?”宋云问道。
“有见识。”小高夸赞道。
“刚刚的声音也是?”
“是的,”小高笑道,“我起码知道一件令你害怕的事了。”
“什么?”
眨眼间的功夫,小高左手一闪,一枚银质的暗器发出。
这枚暗器不是打向面前的宋云的,而是击向初新的。
初新并未下极重的手,可少年已感到很吃力,他进步虽快,却自觉与初新的剑术仍有悬殊的差距。
他索性放弃了防守,全力进攻。
不仅用剑,还加上了拳脚。
局势瞬间被扭转,初新变得束手束脚,像只在族群中取暖的豪猪。
初新知道,少年在利用他不杀的原则,可他没有办法。
原则是一种极神秘的约束力,越是千钧一发的时刻,原则对身体的影响越显得重要。
他的剑竟会不自觉地避开少年的要害。
突然,一阵劲风从旁打来。
初新展开“七月”的剑脊,这枚暗器被抵挡,可他的左侧却遗留出一大片空门。
少年的长剑横斩而来。
初新只能向右边退。
在他右边是宋云和小高。
小高的剑就像一张网一样,等待着初新这条鱼的到来。
少年的剑势绵绵不绝,他的脚步同样很快。
初新根本来不及将右手的“七月”挪到左侧,所有可能的变化几乎都被封死。
宋云惊骇之中,竟然一头向小高撞去。
这完全不算是剑招。
小高的得意像被尴尬击碎,因为他根本没算到宋云会有这样的变化,来不及用剑回击,被宋云的脑袋顶了个满怀。
初新右侧的剑网消失了,可他左边的威胁仍未消除。
白衣少年的剑锋紧贴他的腰际,随时会钻进他的皮肤。
他忽然慢了下来。
少年有些兴奋,很快他就能洗雪一家酒馆中比剑失败的耻辱。
他用力向前,再向前。
可少年也慢了下来。
气力再长,终有断绝的一刻。
没关系,初新马上会撞到墙壁,那一刻,长剑一定会刺进他的肝脏,少年想。
初新用很慢的速度碰到了墙壁,少年的剑用很慢的速度碰到了初新的身体。
少年清楚,这样的速度已足够致命。
可转眼一瞧,面前的初新竟毫发无伤,而他手中的“七月”已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第一四五章 青门种瓜人
小高原本的名字是什么,他自己都忘记了。
也许他没有忘,只是不愿提起。
无所谓。
很少有人敢轻看“小高”这个名字。
小高总能以很公平又很残忍的方式终结挡在他面前的对手。
很少有人敢与他为敌,与他为敌的人要体会项上人头悬于半空的危机感,可偏偏小高会将对决的机会留给他的敌人。
他能做任何肮脏、见不得人的事情,却绝不愿亵渎自己手中的剑。
他初出茅庐时,很喜欢在路边的野摊喝酒。他觉得这样的地方酿制的酒更像酒。
什么酒不像酒呢?
他不管,这里头有讲究。
他的剑是精钢制成,不是当世最锋利,也非河洛最名贵,来历也不甚明晰。
也许是他变卖家中所有的财产,拜托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铸剑师打造的,也许是他从哪座富人坟里挖来的,也许是他由不幸战败身死的游侠身上偷窃而得的。
他很喜欢他的剑,喝酒时,会把自己的剑摆在低头抬头都能瞧见的地方,也就是酒桌的正中央。
乡里总有一些恶霸,仗着块头大,学过一段时间的武艺,横行无阻。
阿虎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今天很不开心,因为他喜欢的姑娘珍珍让他“滚”。
女人让男人滚,常常会有两种喊话的方式:一种明面上让人“滚”,意思却是让男人留下,留的时间长一些;还有一种里头外头都是让男人走,走得越远越好,越快越好。
珍珍喊“滚”的方式是第二种,而且是第二种里比较难听的一类。
阿虎想发脾气,想打人,可又觉得身体里的力量被抽空,做什么都没劲,只肯喝酒。
偏偏走到小高旁边时,他的火气又上来了,大骂一句:“滚,给老子滚!”
小高盯着自己的剑,淡淡道:“阁下是让我滚?”
阿虎站到小高桌子对头,瞪着眼道:“当然是你,这里除了你,没有什么太让我讨厌的人。”
他期待着小高拍案而起,和他痛痛快快地打一架,可小高却爽快地答应道:“当然好,我滚。”
他熟练地放下酒碗,留下酒钱,抄起长剑,飘然而去。
阿虎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气没出,反倒更盛,快步拦住小高,怒道:“你不能走,坐下。”
小高笑笑:“当然好,我坐下。”
他就乖乖坐下。
阿虎瞪着眼睛,不过不是为了惊吓小高,而是诧异,怀疑面前人是个傻子。
他听说古时韩信受胯下辱,寻思着让人钻过胯下应该是一种极其严重的侮辱行为,一时惊喜难忍,佯怒道:“你这么听话,肯学学淮阴侯韩信吗?”
小高瞬间听懂了他的意思,把剑放在桌上,竟真的准备去钻。
阿虎有些失落,想着这人应该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痴,对一个白痴撒气没啥意思,不耐烦道:“算了算了,真是倒霉。”
可他又觉得小高的剑不错,他买不起,却想要一把威风威风,于是就将手伸向了那把剑。
有只手抓住了他的右手腕。
小高正用一双发亮的眼睛望着他,一字字道:“这是我的剑。”
阿虎大笑,他发现面前瘦削的年轻人并非什么傻子,而是会反抗的沙包。他说:“我借来看看。”
小高问:“借多久?”
阿虎反手抓住小高的腕子,狠狠道:“这得看大爷喜欢不喜欢。”
小高冷冷道:“我数三个数,我们比比,谁能先拔出剑,砍下对方的手。”
阿虎每个字都听懂了,可整句话连起来时,他却没弄清楚。他问:“什么意思?”
他的手忽然落在了地上。
阿虎思考了很久,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血如泉涌那一刻,他好像明白,自己的右手已被从腕关节整只削去。
他开始嚎叫,开始呻吟。
小高拿着剑,眼中还是发着光。
因为他的剑舔舐着鲜血,因为他的剑在挥动的一刻被上天赋予了生命。
卖酒的老人已很老,可他走路的脚步仍然轻健。
小高听得到他轻健的脚步,可中间隔着四五张桌子的路程,老人竟只用三步就走完了。
小高还没反应过来,老人已在他身旁出现,拍着他的肩膀道:“年轻人,这样一身本领可不能浪费。”
“您过奖了。”小高说。
“你叫什么名字?”老人问。
“叫我小高吧。”小高说。
这是小高与元雍相识的契机,他们在离开破旧的酒摊时,阿虎仍在地上挣扎喘息。
此刻呼吸沉重的小高,不觉回想起泥坑中阿虎起伏的胸膛。
他死了没有?
没人知道,没有愿意了解。
有些人的生命是用来奉献给剑的,也许是持剑者,也许是剑下的亡者。
这样的人不需要有名字。
“这是什么招?”小高问宋云。
“这根本算不得招。”宋云摸了摸脑袋。
他刚刚才用自己的脑袋狠狠地顶了小高的胸腹,虽不可能重伤小高的心肺,却足以令他难受好一阵。
“你为什么不用你的剑?”小高想不通。
“我着急了,”宋云知道初新已经赢了,所以他满脸皆是轻松的笑容,“人在心急时,出招总是没有章法的。”
“如果你刚才用的是剑,你早已死了。”小高终于稳住了散乱的气息,盯住宋云的剑说道。
“幸好我用的是我的头。”宋云道。
“可你还是赢不了我。”小高道。
“为什么?”
“因为你不诚。”
宋云的双手握紧。
他明白“不诚”的含义。
一个人要在某一领域成为神,必须要“诚”,必须要奉献自己的一切。
顶峰的剑客已非以人御剑,而是以剑驭人。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小高能够取得元雍的信任。
因为小高是个几乎没有野心的人。
这种人使出的剑法,会不会已达到超凡脱俗的境地?
白衣少年还是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
剑明明碰到了什么,初新却偏偏毫发无伤。
初新笑了笑,道:“其实你不必惊讶,我也是刚刚才明白的。”
他从身后拿出一柄漆黑的刀,这柄刀的刀刃满是缺口,仿佛在诉说自己的伤痕和痛苦。
“这柄刀是王十留给我的,我一直在琢磨,这些缺口有什么用处,今天总算发现了一些。”初新望着这柄刀,思绪好像渐渐飘远了。
江湖人如何能过安稳美满的生活?王十的妻子女儿又在哪儿呢?
王十究竟有怎样的苦衷?
白衣少年看着那柄奇怪的玄色刀,看了很久,忽然道:“我输了。你随时可以拿走我的命。”
初新回过神,显得有些疲惫,道:“我不想要你的性命,你走吧,找样正经的营生,别再回到千金会中,你根本玩不过他们。在这里,除了杀人和被人杀,你完全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白衣少年怔在原地。
他当然算准初新会放他走,他还打算在尔朱荣得势以后,在千金会中担任紫烟楼的分舵主,一步一步向上爬,掌握更多的权力和财富,让自己的子孙后代不再经历贫穷的童年。
他考虑过其中风险,可又明白如果不冒风险,他很难从根本上改变自己的现状和命运。
但是他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一旦进入到千金会这个组织,他的性命就不再是他自己的性命,而是多方势力利益的纠合体,不再属于他。
“刚才元雍说的话,你也听见了,阴坚、袁不褚这些人在十年后的下场是怎样的,你总该明白。”初新继续劝道。
“阴坚他们耽于享乐,疏忽防范,死是活该,我和他们不一样。”少年说。
也许他知道这个答案是错的,是在自欺欺人,可他还是要这么说。
“酒色会麻醉一个人,不论你的意志力多坚强,身处其中,难免日益消沉,”初新认真地说道,“环境真的能改变一个人,这种影响力无人可以小觑。”
少年冷哼了一声,他显然不喜欢听人教训,却也实在找不到反驳的语汇和心情。
所有初出茅庐的人都免不了一身傲气。
初新能理解,即使他还想问问少年手中剑的来历,还想问问少年之后的打算,却还是闭上了嘴。
有些事或许只有经历过才能懂。
对于元雍而言,除了他自己,千金会十二楼的其他人和物都是能随时抛弃的,就像此刻的战斗,无论谁胜谁负,他都根本不在乎。
少年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忽然回转,对初新说:“我叫曾粲,曾子的曾,王粲的粲。”
曾子与其父曾点同师孔子,王粲则是“建安七子”之一。
初新愣了愣,旋即笑道:“好名字,令尊是望子成大器的。”
曾粲点点头,好像还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
初新隐约感觉到,他们二人之间似乎有一条奇妙的纽带在联系。
他不知道的是,曾粲在很多年之后改名为“僧璨”,成为慧可的弟子。当僧璨听断臂的慧可说起前辈的故事时,总能想起那个腰佩青铜剑,身后还别着两把刀的可敬对手。
第一四六章 蹈海计愈切
尔朱荣击败胡太后绝对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人们后知后觉,解读着“把粟与鸡呼朱朱”这句谶语,纷纷感叹宝公沙门预言之准确,却绝不会知晓个中内情。
生活并没有变得糟糕,相反,由于戒严令取消,人们反倒像松了一口气。
城门被不知名的守将打开,胡太后率领宫中妃嫔共赴永宁寺出家为尼。
她本人对这个结局似乎并无太大的不满,反而产生了一种残酷的痛快,就像小时候的玩伴在她后背塞的那团雪已化成水,刺骨的冰冷已被捂热。
她争取了很久,得到了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现在想的最多的却是自己失去了什么。
她好像从未获得真正的爱情,有的似乎都只是鱼水之欢。她对儿子元诩近乎变态的爱和管束,终究让母子反目,虽然最后的结果并不像传闻中那么糟糕,可说到底,他们还是连再见一面的可能都没有了。
她忽然很向往青灯古佛的生活,很向往平静。
达摩大师仍在永宁寺讲经。
他好像永远没有疲倦的时候,那身猩红长袍虽然总是披在他身上,却总清洗得发亮,崭新一样。
他是个很老的人,眼睛却还散发着年轻的魅力和光芒。
“太后,近来可好?”他问。
胡太后点了点头。
她明明过得很不好,围城半月以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可此刻她却感受着前所未有的轻松。
一个人放下了手中紧抓着不放的东西,也许真的不是一件坏事。
“太后来寺中,是来解经的?”达摩又问。
他的声音与脸庞的轮廓都隐没在红色帽兜之下,让人捉摸不透。
“不,是来出家的。”胡太后淡淡道。
达摩用一种奇怪的口吻问道:“尘世间的种种,您都不再留恋了?”
“是。”胡太后说道。
她说得很小心,也很诚恳,可达摩还是拒绝了她的请求:“那不好。”
“不好?”
“是,如果一个人不再留恋世间种种,他便不适合来寺庙修行,”达摩冷静地说道,“因为他已绝望,已没有生趣。”
胡太后听懂了,好像又没听懂。
“留在寺中并不能带给您真正的平静,可如果您执意留下,我们当然欢迎。”他用一种极度苍凉的语调说道。
他知道,很多人成为比丘的动机是饥饿和绝望,而非对佛法和生命的热爱。
“谢谢大师。”胡太后深鞠一躬。
她金黄色的裙摆微荡,顺着她弯腰的弧度悄悄仰起。
这一躬是否能褪尽她身上所有铅华,换得她想要的平静?
初新和宋云已从高阳王府中走了出来。
初新伸了个懒腰,道:“我实在想不到你能击败他。”
宋云笑了笑:“我也想不到。”
没人知道他们在王府中经历了生死,也没人见到那两场精彩的战斗。
初新伸出三根手指道:“在我碰见的三十岁上下的剑客里,小高的剑术绝对能排进前三。”
宋云承认:“他的剑的确很快,他的临场反应和应敌策略也相当出色。他用那枚暗器攻击你,其实就是想利用你的失败让我心乱。事实上,那枚暗器击出时,如果他趁我分心偷袭,我未必挡得住他。”
初新唏嘘道:“他并没有突施冷箭,不过是因为他拘泥于对剑的诚。”
宋云道:“这也是我击败他的秘诀。当我将他的剑从他手中击落时,他就已经输了。他太依赖他的剑。”
“确实,小高对于剑的理解世所罕见,他好像已将用剑杀人当成了一种神圣的事业,”初新讲着讲着,自己也好像入神了,“和我们之前碰到的秦五、李梧桐完全不同。”
“秦五没有正常人该有的情感,李梧桐则是没有痛觉,他们都是杀手,是元欢用以杀人的傀儡,一个人日复一日地做一件事,难免心生厌倦的。”宋云忽然停住脚步,这样说道。
“我不理解这样的感觉。”初新望着宋云,只能说出这句话。
宋云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回答:“有时候我也挺羡慕你的,因为你不理解这种感觉。”他的腔调变得说不出的萧索:“和李梧桐一战后,我总觉得有些坏人身上也有可爱的地方,有些所谓的好人则比坏人还讨厌。”
初新问道:“比如那些要将你和李梧桐一并杀死邀功的人?”
“是。”
初新叹了口气,他发现自己的这位朋友好像变了,而且是朝令他欣喜的方向在变化。
他叹气则是因为担心。
如果没有杀伐之心,宋云的剑还会像以往那般快吗?
午后的暖阳照在他们身上,脸上不由泛起一层光。
初新忍不住问:“所以你才放了小高一条生路?”
宋云“嗯”的一声,重又恢复沉默。
他虽然一言不发,脑海中却仍回忆着和小高交手的全过程。
令他感到窒息的是,小高的攻势凶猛,且难以寻得破绽,明明有很多次杀死自己的机会,小高却好像故意错过了。
他总觉得自己的胜利像是一场欺诈。
他问初新:“你觉得我本该赢吗?”
初新摇了摇头道:“可你到底还是赢了。”
“不不不,我是问,你有没有发现,小高有很多次击败我的机会,他却都没抓住?”宋云焦急地问道。
“的确,的确是这样。”初新突然间似乎也理解了宋云的焦急。
“一个将剑视作生命的人,该是至死都不松开手中剑的,怎会轻易被我得逞?”宋云几乎跺起了脚。
“不好,这件事绝没有那么简单。”初新惊呼道。
一家酒馆。
今天一家酒馆打烊得格外早,格外蹊跷。
小姜和其他杂役正在谈天,敏却不见了。
除了敏之外,一家酒馆里还少了两个人,两个女人。
伊芬斯和穆越兰。
二楼客房门窗紧闭,竟好像无人出入过。
“敏姐姐上楼之后就没再下来过。”
这是初新得到的唯一线索。
他像滩烂泥一样坐在酒桌边的长椅上,嘴里喃喃念着:“这是怎么回事……”
宋云走到他身旁,把手搭在初新的肩膀上,没有说话。
他不知该说什么。
“阿新哥哥,是我不好。”小姜怯怯地走到初新跟前说。初新勉强笑了笑,道:“这不怪你。”
“元雍明明已经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为什么还要对她们下手?”宋云问。
“也许是怕我再去找他的麻烦,用她们相要挟。”初新深吸一口气后,缓慢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那小高为什么要放水呢?在王府中除掉我们,不是更加方便吗?”宋云想不通。
“也许他没有必胜的把握?”初新说完后,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站不住脚,索性不说话了。
“无论如何,我们总该做点什么。”宋云道。
初新苦笑。他何尝不想做些什么,可他们除了无头苍蝇般乱撞,又能做什么呢?
“我知道高阳王在哪里!”小姜忽然插嘴。
“在哪儿?”
“河桥,所有朝臣贵族都聚在河桥附近,准备迎接尔朱荣入城。”
河桥。
人们屏息以待。
失败者要有失败者的谦卑姿态。
对于洛城中这些曾经风光无限的人而言,在河桥上站立的每分每秒必然都是折磨。
可能对有的人来说,真正的折磨还远在后头。
元雍并不担心。他及时抛弃了和胡太后结成的脆弱联盟,选择了天命所归的一方。
所谓天命,不过是众多因素综合而成的结果,只要冷静客观地分析这些因素,一个人就能识天命,这是元雍的看法,是他对几十年漫长人生的总结。
尔朱荣终将成为时代的骄子,很多事情反映了这一点。
元雍从不怀疑自己的判断。
若非他最近越来越老了,他绝对还能再多娶两房老婆。他特意将“河阴华佗”许伯纯“安置”在他的住所里,正是想让那可怜的侏儒一生为他看病调理,好让自己延年益寿。
他刚刚喝下许伯纯熬制的一贴药,现下神清气爽,胸口真气涌动,异常舒适。
他很久没有这种愉快的体验了,所以他难免感到得意。
尔朱荣来了。
骑着高头大马,相貌堂堂。
元雍收拾了一下脸上得意的神态,事实上,他很早以前就不再有明显的表情,只剩下一双偶尔空洞偶尔发亮的眼睛。
群臣迎拜。
元雍同样拜了下去,为了他的前途和权势,一时折腰不算啥,讨好新的天命之子,更不丢人。
他没有去细看尔朱荣的样子,仰面直视毕竟不恭敬。尔朱荣也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因为迎拜的人太多,就像向日葵上的葵花籽。
尔朱荣的马经过元雍身侧时,元雍微笑着抬了抬头。
他看到一双冷冽的眼睛。
背脊如寒冬般结冰。
那双眼睛竟好像也在看着他。
这确实是难熬的一段时光,元雍心道。
这双眼睛是被四个人抬着经过的。
元雍松了口气。可当他再次抬头的时候,他却发出了惊呼。
只要有他自己能听见的惊呼。
宋允竟骑马而来,盯住他,不停地冷笑。
第一四七章 总把新桃换旧符
一个本该死透了的人如何会活转?
元雍的第一反应是,这可能是宋家四兄弟里和宋允长相相似、年龄相仿的老二。
可偏偏那人讥诮的笑容告诉元雍,他就是宋允,已经死掉的那个宋允。
元雍头一次感觉到,局势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可他只能跪拜着,忐忑地等待宋允经过,忐忑地等宋允用难听的话语嘲讽。
宋允什么都没有说,径直向前,跟从尔朱荣走进了城门。
洛阳城有了新的接管者,人们自然议论纷纷,但任何言语都无法描述民众对宋允“死而复生”的好奇。
初新和宋云赶到河桥时,也被眼前一幕惊讶得杵在原地。他们混在人群中,盯住宋允瞧了很久。
“那是你二哥吗?”初新忽然问道。
“不,绝不是。”宋云说。
“我听说宋家老大和老二长相极像,你又怎么断定呢?”初新不相信死人能够复活,可他也很难相信宋云的判断出了问题。
“我说不出理由,可我能够断定,这是我大哥。”宋云面有喜色,甚至想飞身上前去拥抱一下自己的兄长。
初新却理智得很,在替“死去的宋允”把脉时,初新就断定他已失去了回天的希望。
宋云守着尸体喝了一夜酒,也就排除了使用龟息术这种奇妙武功的可能,因为练了三十三年龟息术的神龟道人也不过憋气十二个时辰,装死就更是困难了。
他苦涩地笑了笑,因为他好像得到了一个很残忍的结论,这个结论是宋云绝对接受不了的,也是绝不愿意接受的。
宋云全然没想那么多,欣喜得忘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寻找敏、穆越兰和伊芬斯的下落。
受降仪式简单草率,权力向新来者抛出橄榄枝,尔朱荣一定有很多事要忙。入城的军马不多,迎拜的朝臣也很快退却,退散诸人之中,已不见了元雍的踪迹。
“不应该啊。”宋云喃喃低语道。
“不,应该得很。”初新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宋云问:“你想到了什么?”
初新深吸一口冷气,道:“一个很可怕的人。”
傍晚的风明丽,风中的寒意被落日驱散,又伴随夕阳西沉而重生。
那抹寒冷还是从前的寒冷吗?
宋云很喜欢这样的黄昏。
在很古早的记忆里,大嫂总是挑这种时候给他讲故事。
大嫂习惯亲自下厨,可做好了一桌子菜,却总是无人赏光。
二哥在庙中译经,三哥戍边,大哥又总是太忙,只剩下宋云一人。
“宋云啊宋云,你们的名字怎么都一个样儿?”大嫂似唱曲般调侃道。
宋云只能嘿嘿一笑,顾自己吃,毕竟他听不懂大嫂话中透露的失落与怅惘。
“以后做了大侠,别忘记带你的女人去北邙山上看看落日。”大嫂望着窗外染得火红的天空,微笑着叮嘱小宋云。
宋云点头,忽然又问道:“大哥带嫂嫂去看过吗?”
阿嫂愣了一下,旋即又点点头。
后来,宋云才知道,大哥虽然承诺带大嫂去北邙山上看落日,却一次也没有做到过。
阿嫂葬礼那天,宋云被大哥教训得体无完肤,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嘴里却还是“邙山”“落日”念个不停。
男人成功之后,是否都会变得不像原本的样子?
原本的样子里,有种种可爱面貌,可一旦他们握有金钱和权力,可憎的面目就会显露,温柔、同情、单纯和善良却好像消失殆尽。
阿嫂死于一场场徒劳无功的等待,死于一个个盼望落空的黄昏。
虽说是兄弟,可终究宋云与大哥有一层隔膜,他的心结怎么也解不开。
大哥“死而复生”,他固然开心,可当初新提出要一起去见宋允时,宋云却拒绝了。
“我不太想见他。”他说。
“河桥边上,不知是谁如此激动,激动得都快跳起来了?”初新调侃道。
“不,我是说真的。”宋云皱了皱眉。
初新收起了笑容。他知道宋云绝不会骗他。宋云说“不想见”,那便是不想见,绝不会有口是心非的扭捏之嫌。
“你去见他做什么?”宋云见初新沉默,搭腔问道。
“去道声歉,”初新笑了笑,“因为我之前误会了他,他虽然是千金会的楼主,却不曾干过杀死楚特国王这样的勾当。”
“是这样。”宋云低声应道,也跟着笑了笑。
“好久没有喝酒了,我们两个。”初新忽然道。
“是啊。”
“不知你的酒量有没有退步。”
“对付你总还是可以的。”宋云开玩笑道。
初新站起,四处走走瞧瞧了一阵,不知从一家酒馆的哪个角落摸出了两坛酒:“敏在的时候,我一直不敢喝这两坛酒,趁她不在,终于能尝尝了。”
宋云疑怪道:“我们真的要喝那么多酒吗?”他觉得今晚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节点。
“既然我们不知去何处找,不如等他们自己上门来找我们,喝醉岂不是一个很好的办法?”初新说。
“办法好是好,就怕到时烂醉如泥,我俩的人头不保。”
嘴上虽这么说,他们还是很快地倒起酒来,初新喝开封过的那坛,宋云则喝没开封过的那坛。
酒最大的好处,就是让人忘记烦恼,忘记身上的负担和累赘。
多少人为了这种短暂的快乐奉献了健康和清醒。
生活中真的有那么多东西需要逃避吗?人来到世上,是否就是来承受苦难的呢?
宋云回答不了,因为他喝得太快太多。
他喝得太快太多,只因为初新也喝得很快很多。
宋云的脑袋先一步栽倒,喃喃着:“你怎么还不醉呢?”
初新清醒得很。
因为他喝的不是酒,是水。
当数量达到界限时,水和酒同样越喝越难受。
初新此刻很难受,却也很清醒。
他需要清醒地面对那个可怕的人。
醉仙楼。
所有的歌舞都停歇了,只剩下灯烛。
弹指即寂灭的灯烛。
灯烛摆成了奇怪的阵型,仿佛带有古老的魔力。
三国时,蜀相诸葛亮曾于五丈原尝试用七星灯续命,虽然被魏延踢翻,未能成功,却的确从一个角度反映了,灯烛以一定阵列排布是可以对周围事物产生影响的。
起码对人的心理产生影响。
宋允正立在醉仙楼露天大厅的正中央,所有灯烛的火焰仿佛都在向他倾斜。
他在等待着。
很快,他等待的人便出现在了他面前。
初新道:“我从未见过醉仙楼如此冷清的模样。”
宋允问:“喜欢吗?”
初新点头,称赞道:“还不赖。”
宋允的话中渗进了锋芒:“当你死后,我可以把你葬在这里,当每天的狂欢结束以后,你能和醉仙楼的冷清寂寞厮守。”
初新盯着宋允,宋允也盯着初新。
他们就像镜子里外的物与影,过去与未来。
静默之后,初新忽然开口道:“我知道在暗室中看到的那个人就是你。”
宋允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很多时候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说:“我得谢谢你,因为你没有让宋云跟着一起过来。”
初新道:“不必客气,我只是不喜欢让我的朋友失望罢了。”
宋允摇摇头:“他今后还是会失望的,我这个弟弟与我不同,虽然聪明,却老实得过分,所以他学武功总是很慢,做事情总是不如别人家的孩子。”
初新反驳道:“但他比你可爱得多,他会拥有真心的朋友,你却不会有。”
宋允根本没有被初新的话语影响,而是淡淡说道:“等你经历的事情多了,你会发现朋友是一种危险而不靠谱的东西。敌人不可能背叛你,朋友却能;敌人不可能在你背后捅刀子,朋友却可以。”
初新叹道:“所以我才说,你不可能有真心的朋友。”
“交到真心的朋友又能怎样?他能带给你什么?权力、财富还是荣耀?”
“快乐。能给你快乐。”初新平静地回答,平静得就像一泓清水。
“当你口渴却没水喝,肚子饿却没饭吃,想要发泄却没有女人的时候,快乐能给你什么?”宋允反问。
“这根本是两码事。”
“在我看来,这就是一码事,”宋允的声调莫名其妙地拉高了,“你以为我是那种生来不愁吃喝、腰缠万贯的公子哥?以为我是为了什么理想和正义才加入星盟的吗?”
初新望着他,不知他要说什么,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对于一个没钱的人来说,杀人是来钱最快最干脆的行当,尤其当那个没钱的人无父无母,还有三个弟弟要照顾时。”宋允缓慢地说道。他竭力在抑制着胸口的情绪,可初新还是能感觉到,那段时光一定灰暗,灰暗得毫无光亮。
他突然明白宋允对某些理念的偏执不是没有原因和根据的,而这种偏执是衣食无忧的他不理解的。
“背叛星盟,的确给我带来了巨额的财富和其他人梦寐以求的权势,可与之俱来的,是无穷尽的烦恼。”
初新叹道:“你怕失去,格外怕,所以你和袁不褚、阴阳道人他们不同,你随时提防着对你的窥伺和觊觎。”
“为此,我确实有很多个失眠的日子。”
第一四八章 浓睡不消残酒
开始的将开始,结束的会结束,回环往复,因循不止。
就像醉仙楼的烛火般,熄了又燃,燃了又熄。
当下一根蜡烛的光芒消失时,谁的生命将终结?
初新顾不得想这些,他还有很多事情要确认:“那天在醉仙楼中针的人,是宋云的二哥?”
他在河桥时已酝酿了这一猜测,却迟迟不敢说。他怕宋云会抓狂。
“宋云知道吗”是宋允问的第一句话。
这句问话无异于承认了,在醉仙楼遭到围攻身死的,是宋允的弟弟。
“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他也没往那个方向想。”初新还想说什么,却没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我冷血到了顶点,可不瞒你说,这件事是老二和我商议之后决定的。”宋云的眼角稍稍抽动,显然说这句话并不是太容易。
“为什么?”
“因为这关乎的不仅是我个人的浮沉,还有整个宋家的生死。”宋允道。
初新默然。
“元雍早有兼并之心,每过几年,他就会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扩大自己的势力,把其他楼主辛苦打拼后的成果据为己有,碧海楼当然也是他的猎物,没有贪婪的狐狸会放过一只肥美的兔子的。”虽然同为狐狸,可宋允说得很诚恳,诚恳得残忍。
初新又回忆起了那首童谣,灰袍人低沉的语调将童谣的恐怖演绎得淋漓尽致:“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来。十兔子问她为什么哭?九兔子说:五兔子一去不回来。”
他在思索:这首童谣是否和千金会中的争斗有关?
他问宋允。
宋允只是笑了笑,道:“兔子的世界和人类差不多,也有自上而下的阶级,有理想主义者,也有助纣为虐的人,你又何必去纠结这首童谣的意思?”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你只要知道,当有人念唱这首童谣时,就意味着千金会中最老的几位楼主需要活兔子来做药引了。”
“这一次,你就是其中一只活兔子?”
宋允点头:“所以我必须反抗,必须要把那几个老得不能再老的人连根拔起!”
“你曾经想过招揽我,就是出于这一目的?”初新问道。
“那时城内流言四起,我也觉得你可能确实是残狼的首领,据我所知,公子为实现自己的计划,曾经向元雍索求过帮助,他的成败也的确上过千金会的赌桌。”宋允道。
初新苦笑,只能苦笑。
权力世界的人们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算计着进退的利弊与盈亏。
在他看来,这样活着却无比的累。
“在我刚刚加入千金会时,有两个蒙面人刺杀我,是你派的?”初新问。
“那时我以为你已为元雍效力,既不能为我所用,不如除掉你。”在宋允说出这句话时,他重又恢复了枭雄的桀骜模样。
“为什么后来又在暗室中警告我?”
“因为我慢慢了解,你这样的人不可能效命于元雍,也不可能效命于我,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你少管闲事,也省得我那个愚鲁的弟弟牵扯进来。”
初新无奈地笑了,说:“可惜别人越不想让我参与的事情,我越想瞧瞧里面会发生什么。”
“年轻人都有这样的毛病,只要能及早意识到,改掉,根本不算什么。”
“改不掉,”初新朗声道,“我看见不好的事情,看见可怜人被人摆布,被人欺负,我就忍不了,我虽然胆子不大,可本事还算不错,总想着用我手里的剑去拼一拼,讲一点该讲的道理!”
宋允眼中涌现着奇异的光彩,良久,他才说:“我以前也和你差不多。”
“差不多”又是相差多少,差在哪里?
十年之前单枪匹马力战北邙山马贼的剑客,如何变成今日的碧海楼主?
”你不了解我。“初新道。
“不,我了解你,正因为我了解你,所以我知道,你绝不会善罢甘休,”宋允道,“我才把一家酒馆的三个女人请到了这里。”
初新几乎惊愕得说不出话,憋了半天却只能斥一句”胡说“。
宋允的表情告诉初新,他绝没有说半句假话。
“今日尔朱荣入城,我和元雍的胜负很快就会有定数,届时将会有一场血腥的屠杀,彻底剪除一方的羽翼,我不希望外人干涉。”宋允说。
“你故意以死来放松元雍的警惕,就是为了让他自己打开洛阳城门,放尔朱荣进来?”
“你该瞧瞧那条老狐狸见到我时脸上的表情,简直像吃了发霉的肉一样滑稽。”
宋允自顾自笑了一阵,又沉默了片刻。
在尔朱荣的铁骑面前,千金会的众人终究难以成为历史的主宰者,顶多算是参与者。
宋允为了扳倒元雍付出的努力是否真的有意义?他的兄弟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苏醒过来,这一切是否值得?
“小高是你的人?”初新忽然问。
“小高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纯粹,他也是能被利益说动的,只要有足够丰厚的报酬,他自然会站在我这一边。”宋允回答。他知道江湖中永远有这样的年轻人,永远有人年轻。
年轻人有热血,有野心,他们争取的东西有时并不理想,反而市侩得很。
“所以他在与宋云交手时放水,是你的意思?”初新问。
“正是,我告诉小高,不能伤害宋云,至于你,无所谓。”
“你几乎骗过了所有人,真的很厉害。”初新说。
他的夸赞发自内心,他的厌恶和愤怒也发自内心。
“我不想与你过多纠缠,很简单,你发誓不再管这件事,今天的事不让其他人知道,我立马放人。”宋允缓慢地、一字字地说。
每个字,初新都听得很清楚。
一个承诺而已,可又不仅是一个承诺。
正义、公道、无数条性命,仿佛都系于初新的一念。
他没有立刻告诉宋允自己的回答,因为回答所需的勇气太沉重,沉重到他开不了口。
他好像又回到了童年时光,躲在大树背后,听着阿青被欺负的哭喊,无能为力。
现在想想,后来经历的事情远比那时的棘手得多,可每当他束手无策时,他总会记起村庄边缘的午后,哭泣的女孩和软弱的男孩。
“不答应。”
初新愣住了,因为他根本没有说话。
说话人已经摇摇晃晃地走进了醉仙楼。
宋云醉得像条狗,连站都站不稳,舌头打了三四个结。
他在进门之前还呕吐着。
宋允皱了皱眉,冷冷道:“真是败家子。”
宋云嘿嘿一笑,突然朝着自己的肚子一拳,猛地又呕出一滩不知是水还是胃酸的东西。
初新搀扶住宋云,听见他如受伤猛兽似的喘息声。恍惚中,初新好像明白了:宋云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催吐,好让自己清醒些。
“大哥,弄脏了您的地毯,我明天来打扫。”宋云竭力想站稳,可惜他的身体容不下他的理智。他说话依旧忽高忽低,忽轻忽响,满是醉态。
“不必,有人会来清理。”宋允面色铁青,很不耐烦。
“你们刚才的话,我听见了不少,我觉得大哥您做错了。”宋云又朝小腹处来了一拳,艰难地说道。
他整个人似要散架,如果不是初新在旁,或许他的身体早就四分五裂了。
“你也做错了,”宋云对身边的初新说道,“你该明白,酒决不能阻止我做该做的事情。”
初新望着他闪动的目光,半喜半忧地叹道:“你本来已醉了,醉得醒不来了。”
“只因又有人将我唤醒了。”
“是谁?”
“敏姑娘。”宋云说。
“她安全回到了酒馆里?”
“是的。”
此刻惊讶的人已变成了宋允,可他并未过分表露他的愕然。
他习惯了大风大浪,无关紧要的变故根本无足轻重。
他明白大局已难改,元雍的势力被尔朱荣瓦解之后,他将成为千金会的下一位话事人。
初新很高兴,因为他知道宋云绝不会撒谎。
“看来,你的计划里有了些纰漏。”他用言语刺激着宋允。
宋允全然不去理会,他只是看着自己的兄弟,用一种外人难以理解的眼神。
也许是手足同源的血脉温情,也许是长兄如父、望子成龙的沉默关切,也许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仇,也许是因一个女人引起的恨。
也许这四种情感都有。
宋云清醒了很多,逐渐能够站稳,也开始感到口渴、肚饿。
他的肌肉酸痛,脑袋像要裂开,却头一回真切地觉得,自己还活着。
“接下来是宋家的家事,还望外人不要插手,”他说,说得很慢,很响,“否则,不论是什么人,我都将与他划地绝交。”
在这里,宋家的外人只有一个。
有些人是言出必行,说到做到的。
宋云就是这样的人。
初新怕宋云丢掉性命,却更怕宋云与自己绝交,他一时想不到好办法,只能默默地退后三步。
摇曳的烛火和影子,那交错的光芒像极了北邙山的落霞。
第一四九章 夕阳西下几时回
十六年前的春天。
洛阳,城郊。
旅人行色匆匆,郊外非久留之地。
马贼猖獗,无人能管,无人敢管。
虎贲军和羽林军忙着被皇都之中的权贵呼来喝去,一时为宦官鹰犬,一时为后妃爪牙,并无闲心去对付马贼。
要知道,宫墙中那些根本不懂武功的妇人和阉党远比凶悍的马贼难对付。
马贼头子是个叫“胡子瘤”的人。
据说他的脸颊上长着浓密粗糙的胡子,爬遍了几乎所有能生毛孔的角落,在暴露不多的皮肤上,还挂着一颗肉瘤。
之所以说“据说”,是因为见过他面目的人都已死了。
晚春烦躁,马贼兴致却很高。百十来号人下山,抢得了不少财宝粮食,还掳走了几个很好看的姑娘。
当他们的马儿欢快地奔跑时,他们并未注意到,有个奇怪的少年混入了马队,悄悄地跟在队伍最末尾,一声不吭地跟着马贼回到了北邙山中。
邙山多陵墓,也多石室。
将哪个曾经风光无限的皇帝的陵墓掏空,一间宽敞舒适的石室便成型了。
胡子瘤和马贼们就在石室中欢饮,庆贺今日的胜利。
按照惯例,财富要平分,胡子瘤也不例外。
他们信奉“均贫富”的条约,却只均一百人的贫富,被劫者的生死命途则是另一回事。
不少思维活络的马贼眼珠子已滴溜溜地转了起来。
女人该怎么办呢?
财富可以平分,但女人不可以。
可以共享的女人,有时不能算女人。
如果要分给其中几个人,那这几个人必然得是能服众的。
“金钱豹”喜欢金钱,更喜欢女人,他用的刀很重,刀法却犀利迅捷,每次劫掠必冲锋在前,身先士卒。
他够不够服众?
“竹叶青”智计无双,算无遗策,每回行动的安排,出击的时机,逃跑的路线皆出自他手。
他能不能算服众?
胡子瘤要考虑的问题不算少。作为领袖,要思索的东西绝不会少。
当然,他自己肯定也想占一份。他早就掂量过了姑娘们的姿色,有一人堪称“倾城”。
他要便要最好的,不然做这个天杀的马贼头子做什么?
可当他要发话时,有个少年却直挺挺地从饮酒作乐的人群中走出来。
大家都不认识他,因为马贼中偶有旧人死亡,偶有新人补充,这是正常不过的事情。大家只当这脸上书生气很重的少年是个不谙世事不太合群的纨绔子弟,爱上山当马贼以证明自己个性独特。
少年面对胡子瘤,微笑着说道:“你脸上没有胡子,也没有瘤。”
胡子瘤的脸上干净得很,像被剥去壳的煮鸡蛋,根本连一根难看的杂毛都没有。
胡子瘤摸着自己的下巴,笑了笑,问道:“小兄弟是新来的?”
“是。”
“姓什么?”
“姓宋。”少年回答。
“宋兄弟,尝过女人的滋味么?”胡子瘤问。
“没有。”少年很老实地说。
胡子瘤大笑。他觉得眼前的少年很傻很愣,很令人发笑。
少年忽然问:“既然你没有胡子,没有肉瘤,别人为什么叫你胡子瘤?”
胡子瘤不笑了,他觉得这个问题需要他认真严肃地回答。
“因为人们更愿意相信,一个马贼头子,一定长着络腮胡,额上还有一颗巨大的肉瘤。”胡子瘤说。
少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紧跟着问道:“不叫胡子瘤,我该叫你什么?”
胡子瘤阴沉了脸色,道:“这事儿谁问谁死。”
他觉得这名新来的小弟未免太不懂规矩。每个马贼总有一段难以启齿的过往,他曾经的名字便是打开那段过往的钥匙。
少年很好奇,他不明白胡子瘤为什么生气,他只是简单地说:“我只是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对你很重要?”胡子瘤开始不耐烦了,因为有很多双眼睛正注视着他俩,可他又不得不装作耐心,毕竟他要服众。
服众,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很重要,因为我从来不杀无名之辈。”少年淡淡地说道,就好像掸落肩膀上的落叶一般轻松自如。
众马贼的眼珠子却已瞪出了眼眶。
“活腻味了?”
“这小子是不是疯了?”
他们了解胡子瘤,了解是他们不敢正面和胡子瘤反抗的重要原因。
在这个山头,胡子瘤想要一个人死,那个人绝无生还的可能。
据说胡子瘤在落草之前曾是边陲线上的“小李广”,名叫柳飞。
柳飞得罪了一个不该得罪的人,因为一种无法自制的情感。
爱情。
很少有人清楚个中原委曲折,柳飞也从未提过。
爱情可以使人重生,却也能让人沉沦。
柳飞不幸沉沦,从恪守军令、前途大好的偏将变成了无恶不作、人人喊打的马贼。
多年来唯一不变的是柳飞的身手。
他的出手仍是那样稳定、准确、凶狠。
如果不是他的一身好本事,该被误认为是“胡子”的恐怕就是“金钱豹”或“竹叶青”了。
少年如果不是愚蠢到了极点,就不至于面对胡子瘤说出这样的话。
这回,胡子瘤倒是充满了兴致和期待,同时,他也想到了一个稍显残酷的办法。
他对少年说道:“你能在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站着,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旋即又放开声音,问自己的手下:“大家想玩玩吗?”
众马贼欢呼,情绪高涨。
“谁能杀了他,就赏谁佳人一位。”胡子瘤说。
少年转过身,面对着一群贪婪的动物,有红眼的,也有绿眼的。
他听闻,人的身体之中住着野兽,每当理智无法压制野兽时,人的眼睛就会发红发绿。
当星盟众人顺着少年留下的记号一点点找到马贼的巢穴时,少年已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可他还是站立着,用他心爱的剑支持着自己残破的身躯。
后来,那位倾国倾城的姑娘还是时不时会问少年:“你为什么不等等?等到你的同伴来,就不必受这么多伤了。”
少年每次的回答总是相似:“我只是忍不了胡子瘤瞧你的眼神。”
胡子瘤叫不叫柳飞,对于两个素昧平生的年轻人而言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在彼此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爱情是盲目的,是瞬发的,不顾一切。
人们总是在没能完全认清一个人时立下厮守的誓言,只因太熟悉的人很难相爱。
一个故事可以有很好的开头,很糟糕的结尾。
不过这样的结尾人们总是不爱听。
少年在养伤。
伤筋动骨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恢复的。
姑娘选择留在少年身边,照顾他的衣食起居。
屋子很小,摆放的东西很少,屋子里的人却很多。
少年有三个弟弟,很闹腾,三个弟弟都几乎在长身体的时候。
少年颇无奈地解释道:“那个行当毕竟来钱快一些。”
姑娘只是对他笑,没有说什么。
换药的过程繁复且疼痛,少年的轻哼针一般扎在她心头,仿佛二人心有灵犀,连痛苦都能分享。
最小的弟弟最顽皮,口无遮拦,忽然凑过来,嚷道:“大嫂真好看!”
少年顾不得痛,手忙脚乱地捂住了弟弟的嘴,却发现姑娘的脸已红得像远山边上的落霞。
少年望着她,似已痴了。
她用手背烫着脸颊,低头道:“傍晚的阳光太晒了。”理由好像还不够好,她又神经兮兮地补充道:“所以我从不爱看日落。”
说罢,她起身要走。
背后传来少年的声音。
“等我伤好,我带你去看,”他说,“一个不那么晒的地方,北邙山上。”
因为这句话,少年后来犯的所有过错都被她原谅,包括背叛星盟与娶侧妻纳妾。
时光对所有事物都很残忍,唯独对回忆网开一面。
一个拥有美好记忆的人,往往觉得自己比皇帝还要富足。就算只能活一天,一个时辰,回忆总是灿烂而永恒。
少年和少女都会变老,少年的记忆褪色了,少女的却没有,她时常翻阅着过去的点滴,生怕哪里有疏漏。
遗忘就像决堤前的大坝,一旦有一条裂缝,整座大坝就会崩溃。
她不想让遗忘战胜自己。
可她生病了,似乎是一种很糟糕的病,总爱将自己困在屋子里,自言自语,偶尔还会有幻觉产生。
怎么得病的?
她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每当傍晚夕阳西下时,自己就会情不自禁地流泪。
能坐二十个人的餐桌上只有两个人。
她和多嘴的最小的弟弟。
她有时也会嗔怪那个可爱的弟弟:“喂,你要是不喊那一句话,我或许就不会在这里了。”
第一五零章 往日崎岖还记否
“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宋云说。
“哪一天?”
“向大哥讨教的这一天。”
宋允静默了片刻,问道:“你在害怕吗?”
“是,”宋云道,“幸好我喝了酒。”
“那你就该在一家酒馆躲到天亮,躲到所有事情结束。”宋允厉声斥责道。
“逃避向来不是我愿意做的。”宋云的声音已渐渐平缓稳定。
初新感觉得到,他身上的酒气在被内力蒸干。
这个过程一定也很痛苦,愈来愈清醒,对恐惧的体认愈来愈真切。
宋云畏惧他的兄长,酒气消退就好像残秋时河床水位下落,害怕会如河滩的砾石般显露出来。
就算他竭力克制颤抖侵袭,也难免被肌肉的某些记忆出卖。
连初新这个旁观者都能瞧出来,面对着宋云的对手定然看得更真切。
更何况那对手是曾经朝夕相处的兄长。
“我说过,你成不了大侠,干不出什么大事业。”宋允收起了阴沉的脸色。
“你说过。”宋云回答。
“因为你太意气用事,根本不考虑前因后果。”
“我知道。”
类似的话,宋云早已听得耳朵起了茧子,可仍然时不时要被教训。
他不是不想改,他其实早已改了很多,只不过许多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他的选择总是不能让他的兄长们满意。
例如加入星盟,成为刺客,调查千面人的下落。例如粮仓一役中,奋不顾身地和敏一同去救初新。
他从来不后悔这些事情,所以他不懂自己有什么要改的。
“你在面对我之前,考虑过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吗?考虑过你我刀兵相见的后果吗?”宋允发难问道。
“是你让小高对我手下留情的?”宋云没有去回答兄长的问题,而是同样以问话的方式反击。
他的兄长点了点头。
“那天在醉仙楼里死去的是二哥?”宋云又问。
回应依然是点头。
有股奇怪的气息自宋云的胸膛上涌,堵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也感受到了难言的悲凉。
当然,愤怒,愤怒是他此刻最想描绘的文字。
对于迎敌的剑客来说,恐惧、愤怒、喝酒,都是大忌。
宋云无疑已将这些大忌都踩了一遍。
“你不如让小高一剑刺死我。”他终于苦笑着说了句话,被对手同情是一件无比残忍的事情,任何有尊严的人都无法耐受。
“他不能这么做,因为他还要利用我来扩张他的势力,所以他不愿意得罪我。”宋允说。
“我本以为他是个痴于剑术的人,”宋云叹道,“是我被他的表象迷惑了。”
“被迷惑的当然不止你一人,高阳王元雍也同样相信,小高是个纯粹的剑客,根本不醉心于权势富贵。”宋允冷笑。
他认为任何人,任何生活在世间,要同人打交道的凡人,都没有免俗的可能。
他沉吟片刻后补充道:“不过,所幸有这样的年轻人,江湖中的一些陈旧格局才能被打破。”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野心家同样也是历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那二哥呢?”宋云突然发出的这声低吼让初新吓了一跳。
“我说过,他是自愿替我死的,”宋允的声调同样变得阴晴不定,“这就是你的兄长胜过你的地方,他如果还能活着,将来的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他自愿去死,你就答应了?”宋云反问。
没人回答,没人能回答。
“你在害怕什么?究竟是什么把你吓得只能用这种方式应对?”宋云继续挑衅着。
也许这也是他真心想问的话。在他看来,事情永远不至于糟糕到牺牲掉自幼同甘共苦的兄弟。
“住口。”宋允只说了两个字。
他绝不会多解释,绝不会说“如果再不迎尔朱荣入城,元雍就能借由通敌之名将宋家满门抄斩”,他已经习惯独身背负重担,习惯缄默。
这是长男的职责,也是长男的悲哀。
除了对待生意上的朋友或者醉仙楼的客人,多数时候他反倒处于一种木讷寡语的状态。
他唯一会做的,就是用斥责让宋云闭嘴。
“所以我很早就明白,决不能用言语和你沟通。”宋云再次无奈地笑了。
他们都是失语的人,恰巧是对本该亲近的人失语,亲密无间反而成了他们疏远的最大理由。
宋允的脸色和缓了些,回忆起了“他们是兄弟”的这个事实。
是什么时候起,最小的弟弟变得顽劣不堪、不再听话呢?
又是什么时候起,他心中满怀着对自己的愤怒和仇恨,直到成年懂事后仍阴魂不散呢?
宋允发现自己忽视了很多,遗漏了很多,连这个弟弟何时长得高大健壮都不明了。
“你在害怕。”宋云冷笑道。
虽然浑身颤抖的人,明明是他自己。
他还是要继续说下去:“你害怕得不到的永远得不到,害怕得到的会失去。怕得要死。”
他知道大哥的拳头很硬,剑更快,可他还是必须说。
他知道今天如果不说,他以后将再也不敢说。
“我只告诉你,以小高的身手,在我剑下走不过十招。”宋允同样没有回应害怕与否的问题。
惊愕的不光是宋云,还有初新。
小高并未使出全力,宋云仍无法速胜,十招之内击败他是何等不可思议。
宋允没有说谎,他不是这样的人。
恐惧是藤曼,会爬虫般繁殖蔓延。
宋云几乎握不住自己手中的剑。
“乖乖地放下剑,认错,”宋允用一种父亲的口吻说道,“你能走,你们都能走,太阳照样升起,日子照样过。”
他在说这番话时,并没有忘记看一眼一旁的初新。
敏安然无恙,他们全身而退,岂非是最完美的结果?
宋允真的很会谈生意。
初新没有说任何话。他在看着宋云,在等宋云开口。
此刻的初新无比轻松,也无比紧张。轻松的是,现在他不必做两难的选择,紧张的是,他的朋友正经历着炼狱般的考验。
如果宋云妥协了,他还会拿宋云当作朋友吗?宋云今后还能正视自己吗?
如果宋云没有妥协,他们会不会都殒命于此?
初新笑了,笑得很苦涩,也许野心勃勃的碧海楼主能在眼睁睁看着一个兄弟死去之后,再亲手为另一个兄弟送葬。
他那双干燥稳定的大手已不知暗中埋葬了多少奋起和反抗。
当桀骜的年轻人不再年轻之后,他就必须考虑新的桀骜的年轻人的事情。
十招。
初新不禁想,自己能够接住宋允几招?
他拔剑有多快?出剑又有多迅猛?
他进攻时喜欢刺还是喜欢挑?他偶尔会不会也撤剑防守?
初新又笑了,自嘲的笑。
他发现自己对于对手的了解太少了。他发现自己太自大了,居然单枪匹马来醉仙楼找宋允。
自大当然是属于年轻人的弱点。他头一回觉得,自己还算年轻,可他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离开了你,我不是活不了。”宋云说。
“你能做什么?”宋允问。
“我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肯做,我有一身还算不错的本事。”宋云说。
“杀人?你能杀一辈子吗?”宋允讥嘲道,“我曾经的想法和你一样,可后来发现我错了,想要住大宅子,雇几十个家仆,娶好看的女人,养活她们生下的孩子,就必须踩到普通人的头上,就得高常人一头。”
“我不想住大宅子,不想雇家仆,娶三妻四妾,我不用那么多,”宋云平静地反驳道,“二哥、三哥没有那么多钱,他们凭自己的本事生活,不也挺好?”
宋允笑了,笑弟弟的无知和天真。
“一个根本没有学过天竺语的人,靠什么在这么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你想过没?”他问。
宋云听着,只能听着。
“一个武功底子并不好,体弱多病的人,靠什么顺顺利利地升任偏将,毫发无伤?”宋允又问。
宋云渐渐听明白了。
他觉得自己还是听不明白的比较好。
“世界有它自在的规则,我们要在大地之上生活,就得遵守世界的规则,”宋允说,“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当你失去眼下所有,靠自己一个人去打拼时,你一定会后悔今天的选择。”
初新等待着。
有几根蜡烛燃尽了。
他的手沁着汗。
可无论他怎样焦急,都只能做一个局外人,这让他抓狂,让他想撕裂自己的胸膛。
于情于理,宋云实在不该反抗他的兄长。只要借着兄长的荫蔽,他能安心地做个世家子,安心地成家立业,安心地沉醉于大侠梦里。
实在不该的。
“你还记得要带阿嫂去北邙山上看落日吗?”宋云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
“记得。”宋允回答,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那很好,”宋云说,“很好。”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他此刻是什么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