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六章 有些事半步不退
一伙儿人休整了一阵子,期间李禅跟宁君惜讲了讲这里的情况,宁君惜才知道敢情他们进来找的就是他误闯进去的那幅画。
只是说到这里,李禅脸色忽然变得有点怪异,“也不知道你小子在里面做了什么,竟然让这画自毁了。”
宁君惜一脸茫然,“什么自毁?”
李禅递了个‘你装,你接着装’的白眼。
这时候,虚空中突兀爆出一簇火苗,突如其来,火势不小,把几个人都吓了一跳。
李禅忽然面色微变,身形一闪入了火里。
只是两个呼吸时间,那火势减小,现出李禅的身影来。紧接着,风一吹,虚空中原本看不到的画卷化作无数灰烬,随风飘散。
李禅双手笼袖,笑眯眯走了回来。
“李秃驴,你脑子进水了!”王春燕上前就给了李禅胸口一拳头,势大力沉,毫不留手,骂道。
李禅龇牙咧嘴,揉着胸口委屈道,“这不是刚才情况紧急嘛,看到个挺有意思的东西,拿出来能换你一年胭脂钱呢。”
“那火那么大,你傻啊?”王春燕气道,不过声音明显缓和了些,又补了一句,“金身也不行!”
李禅赶紧点头哈腰应下。
王春燕见李禅认错态度良好,面色也缓和下来,上下扒拉他,“有没有伤着,手伸出来,又不冷,揣着做什么?快点!”
李禅慢慢吞吞磨磨唧唧了会儿才不情不愿把手从袖里拿出来。
他手心横断了一条几寸长的伤疤,皮肤已经焦黑,像是被什么滚烫的利器划了一道,并不算大伤。
“怎么弄的?”王春燕的脸又沉下来了。
李禅低眉顺眼,“这不是去拿那东西嘛,就划了一下,不深。”
“其他地方还有伤吗?”王春燕姑且相信了这个理由,面色依旧阴沉沉的。
李禅眸子闪了闪,忽然低头在王春燕耳边说了两句什么,接着王春燕就狠狠踩了李禅一脚,啐了声没脸没皮,不管他了。
李禅这次没装模作样做出龇牙咧嘴,只是看看心上人的眼神温柔。
姚氏兄妹俩原本打算关心关心被猝不及防糊了一脸狗粮,顿时觉得没趣,便也不搭理李禅,各忙各的了。
宁君惜和丝丝两个没开窍的倒是没觉得什么,丝丝好奇问李禅,“你跟王姐姐说了什么?”
李禅眯起眸子,笑得很欠揍,故作高深道,“大人的事,不能跟小孩子说。”
丝丝立即不乐意嚷,“我不是小孩子!”
李禅轻轻抚过丝丝头顶,哈哈大笑,转身道,“我去找姚小子商量点事,你们再歇一会儿。”
丝丝觉得被瞧不起了,哪肯罢休,就想拉住李禅再理论理论,刚走一步便被宁君惜拉住,顿时不乐意了,“撒手!”
“你去问师娘不也是一样。”宁君惜提醒。
“也对哦。”丝丝一愣,又挥挥拳头,皱着小鼻子气呼呼道,“看在你的面子上,就先饶过他这一次。”
宁君惜连连点头。
丝丝这才转身去找王春燕。
宁君惜回头看了眼姚靖城那边。
当时火势虽然大,他却也看得清楚了,在火里分明是李禅故意将那柄剑弄碎的,而且李禅也从画里抓住了东西,具体什么他没看清,但绝对是有的。
李禅和姚靖城他们走得并不远,说话声依稀可辨,具体是讨论怎么出去之类的事。
在姚君知去画里前,他们就尝试过能不能出去,想着姚君知出来了就直接出去,结果是他们准备的破障符完全失效,其他手段也收效甚微,这才搁置下来,顺便有空把宁君惜领了出来。
宁君惜微微摇头,不再多想。
李禅于他,是友非敌,其他的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美人,过来!”姚靖城忽然冲宁君惜喊,似乎是怕宁君惜不理他,连忙补了一句,“有事!”
宁君惜小跑过去,看了眼李禅。
李禅冲宁君惜挤眉弄眼。
宁君惜莫名其妙去看姚靖城,却见姚靖城在示意李禅说话,不由无奈,“什么事,直说!”
姚靖城嬉皮笑脸去搂宁君惜肩膀,被宁君惜轻而易举躲开,面子上不由有点挂不住,“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一禅法师说能不能出去看你。”
宁君惜疑惑不解,心道你们这一群人都没办法,我这么个半吊子有这个本事,刚想问被李禅拉了一下。
李禅将手臂搭在宁君惜肩膀上,把宁君惜脑袋往下压了压,笑眯眯凑过脑袋小声道,“你能看懂空间道痕,是吧?”
宁君惜犹豫了下,嗯了一声。
“找找哪里的道痕最松散,我们打算强闯出去。”李禅拍拍宁君惜肩膀,“懂了吧?”
“拨乱了道痕,这画可就毁了。”宁君惜提醒了就好。
李禅直起脊背,意有所指,“有些人的身价可是比这幅画昂贵得多。”
宁君惜看了眼姚靖城,“我尽力。”
“有点自信。”李禅笑嘻嘻道,“应该说,小意思。”
宁君惜只是笑笑。
……
越盘城外的老树下,盘膝打坐的老和尚忽然握紧手中的画卷。
某一刻,他霍然睁开眸子,猛地将画卷甩了出去。
画卷在虚空中微微停滞。
虚空中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涟漪扩散开来。
接着,十一个人先后从虚空中跌落了下来。
那幅画也啪一下掉落在地。
“为什么不是在平地上?”这一伙儿人中也就姚靖城目前是个普通人,摔得七荤八素,扶着腰抱怨了句。
只是他才抱怨完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转头见到一个红色袈裟的老和尚直勾勾盯着他们一伙儿人,而剩下的人严阵以待,目光很是审视盯着老和尚。
姚靖城还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顿时嚣张道,“你这老秃驴,一大把年纪了还玩这么阴的,也不怕折寿?”
话音才落,那老和尚忽然噗通一下跪了下去。
“哎?”姚靖城愣了下,心道好歹是大高手,就算真知道错了也不用行大礼吧,忽然意识到行礼的对象不太对,眸子不由微微眯起。
宁君惜也没料到一出来碰上的老前辈会忽然朝他跪了下来,本能就想躲开,却被李禅
轻描淡写压住肩头,整个身子便动弹不得,硬生生受了这莫名其妙的一个大礼。
那老和尚双手合十足足行了三次叩拜才站起身,又冲一众人施了个佛礼。
李禅这才站直身子,笑眯眯道,“老和尚,密宗这是出世了,连你都出来了。”
老和尚谦逊道,“时机还未到,一禅禅师的二十年期限倒是满了。”
“作壁上观倒是无妨,若是背后插刀那就不厚道了。”李禅玩味道。
老和尚低头一礼,视线在宁君惜身上顿了顿,李禅就将宁君惜往身后挡了挡,老和尚这才转身走向正主儿姚靖城。
姚靖城心中正思量这宁君惜到底是什么身份。
据他目前的线报消息,密宗战力强盛却不适合讲道理,以致于如今密宗只剩下剩下九位声明赫赫的禅师,其中七位还是密宗的祖师爷级别的老祖宗,另外两位却是如今不过而立之年的年轻人。
而红色袈裟恰巧是密宗禅师的标志。
连密宗的老祖宗都甘心双膝跪地,这该是多大的面子啊。
在老和尚距离姚靖城几步时,老和尚面前就多了两个人,青鸢和魏巍,舒蒅下一瞬也挡在了老和尚面前,不让他再靠近姚靖城半步。
姚靖城小小打了个哈欠,声音却是随意,“准备先礼后兵还是直接些?”
“世子殿下误会了。”老和尚从容道,“老衲是前来邀请殿下去密宗修行。”
姚靖城呛了口气,指着自己鼻子一脸匪夷所思,“你说什么?让我出家当和尚?”
老和尚只是慈悲看着他。
姚靖城瞪了一会儿,见老和尚始终平静,也不费力演戏了,嚣张道,“小爷堂堂远安王府世子殿下,未来板上钉钉的远安王,你让我放弃如今的锦衣玉食,去密宗当劳什子苦行僧,谁给你的底气?”
老和尚依旧不说话。
姚靖城大袖一挥,扬长而去,“走,咱就近找个馆子大鱼大肉去。”
剩下的人连忙跟去。
老和尚再没说劝阻的画,只是眼中悲悯之色愈浓,良久轻轻叹了口气,“痴人呐。”
……
在返回马车前,宁君惜好心提醒了姚靖城,以他如今地位此事算不得坏事。
这是宁君惜第一次看到姚靖城不是嬉皮笑脸地开玩笑,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有些事半步都退不得啊。”
宁君惜眸子闪了闪,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凭直觉转头看过去。
姚君知自然而然视线转去远方,脚步快了许多,“都快一些,天黑之前赶到辽阳城。”
姚靖城耸耸肩膀,又恢复那副吊儿郎当,“偌大红尘的烟火气,哥哥我还没尝够,可吃不住苦行僧的苦呦。”
“劳烦美人替哥哥费心了……”他又想去套近乎,毫无疑问又扑了个空。
宁君惜退了半步,淡淡道,“是我冒失了。”
“哪里……”姚靖城连连摆手,却见到宁君惜已经头也不回走开了,不由无奈。
李禅拍了拍姚靖城肩膀。
姚靖城耸耸肩膀,继续喊,“美人日,等等哥哥我啊。”
第三百一十七章 辽阳城
元臻王朝版图辽阔,再加上这几十年来拓土甚多,难免一时消化不了,为巩固统治,在除了郦蜀二州的七大州皆设了‘点’。
所谓的点,便是军队重点驻扎之地。
辽阳城便是益州的‘三个点’之一。
辽阳城处在越盘城以北百里之地,人来客往,鱼龙混杂。
夜幕星垂时,辽阳城城门依往常在酉时过半关闭城门,守城的军士见到官道上几辆马车在暮色中而来,隐约铃铛叮咚,只作不见。
在城门关到一半时,城门前忽然发出轰得一声闷响,城门之间便竖了根银色大戟,入地足有一尺,寒光闪闪。
接着,一身材中等的汉子闪身在大戟前,铿一声将大戟拔出被在身后,手中一令牌一晃便收回。
这时,城墙上亮起一火把,有军士在上面招手示意放行。
守城的几个军士互视一眼,两个军士上前将城门大开。
数辆马车悠悠进了辽阳城,为首那辆马车格外张扬显眼。
这十几年来,辽阳城向来是以驻守军伍为大,这倒是第一次给外人破例放行。
伴随一声沉重的吱呀声,辽阳城城门缓缓闭合,一切又重复了夜幕该有的安静。
夜幕中,雾气翻涌。
城墙上,火把燃着橘黄色光芒,在幽暗夜色中微微跳动。
……
辽阳城的城氶名罗西,是两年前才调到这里的,原本在洛京担任太仆寺卿,从三品的官,不大不小,好在在武官上是个顶好的香饽饽。
可惜,后来鬼迷心窍动了点小心思在车马上,结果没料到车马送往郦蜀二州的。郦蜀铁骑甲天下,这可不是说说,车马上的考察最是苛刻,结果就被贬为了如今只是从六品的城氶。
这两年,这位城氶大人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主要是远安王在天下的褒贬不一,除了心中反感这家伙中饱私囊的糟糕吃相,自然也有愿意恶心恶心远安王的家伙暗中照抚一下。
罗西觉得其实这样就挺好。
毕竟他就是个六品芝麻官,得罪了大名鼎鼎的战王,本就吓得三魂没了七魄,也就求个苟且,当初上一品二品的雄心壮志也就成了壮志未酬
心先死了。
万事还要小命第一不是?
这两年,他南南北北地打点了不少,再加上无为而治,在这辽阳城中也算顺风顺水。
唯一让他不太满意的是,驻扎辽阳城附近的益州军右翼的手实在伸得太长,什么事都要管上一管,以至于他做什么都束手束脚,明面上是城氶,实际上就是个光杆子,手底下的权利少得可怜。
他虽没什么野心了,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也不能总让他人好似主人家指手画脚,所以在听说远安王府世子殿下的马车这两日便要经过辽阳城可是准备了不少东西。
接风洗尘宴自然是少不了的,这几年收集的奇珍异宝也摆了一屋子,还费了大心思找了十几个姿色一等一的美娇娘和俏哥儿,这要是被世子殿下看上了,到时远安王府不也有人了嘛,便是被远安王府二郡主看中了,当初的那点矛盾不也一笔勾销了,也是只赚不赔的买卖。
罗西坐在主座上,手中捻着两枚大小适中的紫黑核桃,表面已显透明,想来是把玩了不短时间了。
他下首只有一个长相斯文的年轻男人,名罗贯明,是罗西的养子,去年才去了洛京赶考,得了乙榜第三,也算中上之人,只是这人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还未入仕便先递了辞呈,悠哉悠哉又跑回了辽阳城,当时可是让罗西惋惜了好一阵子。
罗贯明喝完一杯清茶才清了清喉咙,开口道,“父亲当真要与那世子殿下会面,不再想想?”
“明儿思虑,为父自然是晓得的,但若为父不思虑,哪天岚参将觉得为父碍眼了,随便找个由头,为父可是连告老还乡都不一定有机会啊。”罗西语重心长道。
罗贯明有些无奈笑笑,“局势尚且不够明朗,下结论还为时尚早。”
罗西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为父老了,可没你们年轻人的那股子冲劲了喽,行了,你且去吧,此事不必操心,为父自有分寸。”
罗贯明微微抬头,几个呼吸起身道,“父亲若真要见他,不妨等到明日。”
“为父会考虑。”罗西点头赞同。
罗贯明也不多说,欠身道,“那贯明告退。”
罗西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在罗贯
明走出大厅时,恰巧一门侍擦肩而过,冲他微微颔首,入了大厅。
罗贯明看了眼,微微摇了摇头,快步走出了罗府大院。
那个一身长衫打扮的年轻男子小跑进来,欠身道,“禀大人,车马已在落雨轩下榻。”
罗西微微皱眉,思虑几个呼吸,抬头道,“都回来,不要再惊动他们,提前与落雨轩……罢了,我去,你且退下。”
“是。”那人再欠身一礼,小跑出了大厅。
……
落雨轩是辽远城的一座租赁庄园,其内由数座小庭院组成,皆是飞檐翘角,亭台楼阁,雨落时水滴房檐,声音清脆,极具意境。
便是月明星稀时,月色皎洁流泻,也是一番静谧景致。
姚靖城让舒蒅提前订下的院落在落雨轩的东南角,出门既是长街,若是白日定然热闹。
此时,一伙儿人收拾了行囊,期间落雨轩已经准备了吃食,依次送往几人房间。
宁君惜有意选了比较偏僻的位置,推开窗户,可见庭院后的假山花木,此时月色流泻,更添静谧。
宁君惜简单吃了些东西,闲来无事,坐在窗前,托腮看着窗外景致发呆。
月色如纱,清风徐来,风吹树柏摇曳,树影婆娑。
宁君惜眨眨眼,跳出窗户,只见到有道白影鬼魅般往西而去,身影已经很远。
索性与他无关,他便也不好奇,在庭院间缓行。
在走过那条潺潺小溪时,李禅从一侧的细竹林里钻了出来。
“一禅没休息?”宁君惜微微一笑。
“这里饭菜有毒,我吃了闹肚子。”李禅一本正经。
宁君惜微微摇头,宗师境能吃坏肚子,也是够奇葩的,索性他也有事说,便不点破,“我正好遛食。”
李禅一听,这感情好啊,笑着拍宁君惜肩膀,“正好一起,极好极好。”
宁君惜似笑非笑盯了他一眼。
李禅动作一顿,干笑了两声,“走走,我看那边有座小亭,去瞅瞅。”
“好。”宁君惜笑了一下,率先走去。
第三百一十八章 心思澄明
花木间的小亭造型别致,远远便能看到檐角高高翘起,似白鹤展翅,很是优雅灵秀。
小亭中摆放了四凳一桌,皆是白玉之色,与小亭的清淡风格也算相得益彰。
宁君惜与李禅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入小亭后,李禅顺势坐在白玉桌前,手中已经多了一老旧葫芦,仰头酒香便弥漫开来。
宁君惜抽了抽鼻子,靠去栏杆那边,抬头可看到小亭中挂的一串翡翠色风铃,微风一吹,叮叮咚咚的清脆声音便传荡开来。
他听着风铃声叮咚,原本等着李禅先开口,结果李禅喝得酒意微醺,大有要喝倒的架势,终是有些沉不住气,端端正正坐去李禅对面,“我有事同你说。”
李禅仰头喝酒的动作一顿,歪头笑道,“跟将军令有关?”
“将军令不在我这里。”宁君惜认真道,“但我的确看到了些东西。”
李禅有些醉眼朦胧看了眼宁君惜,揉揉脑袋,“说!”
“我见识了一场大战,是人与人的,也是人与妖兽的,场面很惨烈。”宁君惜微微皱眉,当日的残酷场面他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不适,“大战最后,我见到了一个人,也见到了将军令。其中涉及了些事,我拿不准该不该将你卷进来。”
李禅没说话,只是从灌酒变成了小酌酒水。
宁君惜斟酌了下,“若我猜的没错,将军令应该在重陵,东南方向,老头子如若没有授意,你可以将这件事给姚靖城透个底儿,也算是了结了这一桩因果。”
李禅面色有点奇怪,“这算是你的机缘,就这么拱手送人?”
宁君惜低头笑笑,“那东西与我无用,日后归属也与我无关。至于姚靖城,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拿便去拿,不敢便当从不知晓,日后那东西归谁,看天。”
他抬头目光平静,“毕竟是元臻王朝自己的事,我这身份还是不要卷进去得好。”
李禅点点头,喝了口酒,“这倒真是这么回事,不过你若是想去拿,也没什么,老前辈的面子啊,比你想得稍微还要大些。”
宁君惜只是微笑。
李禅忽然道,“就没点私心了?”
“嗯?”宁君惜有些不解。
李禅又喝了口酒,声音压了压,“你跟姚君知长得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你心里就没想别的?”
宁君惜面色陡然僵硬,声音也冷硬起来,“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都说了是开玩笑了,别介意啊。”李禅哈哈大笑,使劲拍拍宁君惜肩膀,拍得宁君惜眉头紧皱,又仰头喝了一大口酒,碎嘴道,“不过,这天元帝生性多疑,姚小子也不是个省油的角色,日前藏锋,日后免不了也是跟他父亲一般的人物,倒是不少一方吃亏就是两败俱伤,你现在将因果了结了,倒也不失为明智之举。”
宁君惜歪头看向檐下风铃,心不在焉。
李禅知道宁君惜这是心意已决,摆手道,“行行,那我得空了便同姚小子说,出了辽阳城就跟他分道扬镳,绝不多出其他波折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宁君惜皱眉道。
“我是这个意思。”李禅有点郁闷,“若不是去接你,我这会儿应该从秦王朝回来了,过两天老婆孩子热炕头,日子比谁都舒坦。”
宁君惜苦笑,“那还真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李禅摆摆手,“谁让我是你师父呢。”
他忽然坐直身
子,脑袋往宁君惜方向凑了凑,“这事儿,别跟李老前辈说啊。”
宁君惜点了点头。
“这么干脆?”李禅有点惊讶,“就不怕我坑你?”
“那柄剑我见过。”宁君惜答非所问。
李禅一愣,装傻道,“什么剑?”
“你那伤没什么问题吗?”宁君惜早猜到是这个结果。
“一点小伤,能有什么问题。”李禅耸耸肩膀,满不在乎。
宁君惜点点头,随手画了个奇怪图案,又画了一个,然后开始东边戳两下,南边戳一下。
李禅将葫芦递过去,“来一口?”
宁君惜摇摇头。
李禅点了点宁君惜,仰头喝个酩酊。
檐上风铃叮咚,亭内酒香邈邈。
月下亭前,正是一片安详之景。
奈何这时候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来扫心情。
“嗨!美人,晚上好啊!”
姚靖城大老远的就喊叫起来。
与他并排的是其妹姚君知,身后跟着青鸢和裴姓姐弟,裴嘉佳怀里抱了一画匣。
这一伙儿人吃了饭,从院北头逛到院南头,正巧也看到了这小亭,便起了兴致在小亭中一坐,才有了现在的情况。
姚靖城在栏杆上微微借力翻进小亭,热络道,“遛食啊?”
“嗯。”宁君惜扫了眼接着进亭子的几个人,目光便飘向了天上的那轮弯月,收回视线,“时间不早了,我先去休息了。”
李禅翻了个白眼。
“留下,算算账。”姚君知忽然有些清冷道。
宁君惜皱眉去看姚靖城,见姚靖城一脸痞子笑,吐出口气,“也好。”
他起身站在李禅身后,低眉垂首,一副恭敬模样。
李禅顿时哭笑不得。
他岂会不知道宁君惜那点小心思,现在摆出这份垂首听侍的恭谨姿态,无非是想拿他这个名义上的师父当幌子。
不过,想拿他李禅当挡箭牌也不是这么轻易就能拿的。
姚君知和姚靖城也不用打招呼便自觉坐在了桌前,姚靖城不知道宁君惜和李禅还有一层师徒情分,眼见着宁君惜那幅模样,奇怪道,“美人,我这是又惹着你了?”
宁君惜低头不说话。
李禅抹了抹嘴角,将葫芦别回腰上,“我刚才是跟小惜讨论一些棋艺上的路子,估计还没缓过神来。回神了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做师父的以大欺小呢。”
说着,他就去拉宁君惜坐下。
姚靖城也过来拉宁君惜,半埋怨半惋惜道,“我说那天覃师想收他当徒弟,他想都不想就回决了,原来他师父是你啊。”
“还有这么一回事?”李禅一脸惊讶,“我这还是误人子弟了。”
姚靖城一脸肯定。
姚君知有些不耐烦敲敲桌子,“装疯卖傻的去一边装,别在这里膈应我。”
姚靖城立即正襟危坐。
李禅有点惭愧低了低头。
“拿来。”姚君知看了眼裴嘉佳,这小少女便将怀里的画匣放在桌上,姚君知推到宁君惜面前,“这东西,你说怎么办?”
宁君惜顿时明白了姚君知的意思。越盘城之行,没有任何收获,而那幅毁掉的画里只有他是真正进去过的,没有人会不怀疑他知道些什么,反问道,“你想怎么办?
“将军令,送去青莲山。”姚君知直截了当道。
“我可以告诉你们位置。”宁君惜商量。
姚君知轻点桌面,“清平城的账……”
“好。”宁君惜打断。
李禅有点悻悻,“没什么事,那我就先走了。”
姚君知眸子清冷看过去,“一禅禅师似乎是忘了什么东西。”
李禅赶紧给姚靖城使眼色。
姚靖城东张西望。
“哈……哈哈……”李禅干笑,“那小东西找到了?私下里给我就行,不用摆在明面上。”
姚君知笼袖摸出一个造型精致的枣红色檀木盒,放在桌上,“禅师的承诺能兑现了吧?”
“那……那是。”李禅伸手将那小木盒揣入袖中,颤巍巍干笑道。
“如此最好。”姚君知首先起身道,“就是这点小账,算是两清,没什么事,早些休息。”
她起身拍拍衣衫离开。
姚靖城抽了抽嘴角,连忙跳起来,冲宁君惜咧嘴傻笑了下,也不知道是赔笑还是尴尬,然后转身大叫,“老妹,老妹!”
姚君知却是头也不回,完全当没这个人。
宁君惜转头看向李禅。
李禅猛地打了个哆嗦,起身道,“我想起来你师娘等着我呢……”
宁君惜声音平静,“既然谈开了,尽早安排行程吧。”
李禅愣了一下,想说什么,最后只是摇头笑笑,“早点休息。”
“师娘还在等你。”宁君惜笑了笑。
李禅猛地一个激灵,“你不提醒我都忘了,走了走了。”
他起身匆匆忙忙离开。
宁君惜独自坐在石亭中,看着月光流泻在桌面上,皎皎如同白昼。
不知不觉,身边多了一人。
丝丝趴在桌上眨眼睛,“怎么了,宁君惜?”
“在想一些事情,你怎么没去睡?”宁君惜转头温和道。
“王姐姐不让我跟她一起睡。”丝丝瘪嘴委屈道。
宁君惜一愣,瞬间又哭笑不得,“可以让玉石陪你。”
“她身子绷着,我睡不好。”丝丝更委屈了。
“丝丝已经十六岁了,要学会自己睡。”宁君惜耐着性子安慰,“快回屋睡觉,天色不早了。”
“哦。”丝丝撅撅嘴,瞬息消失。
“打听两件事。”宁君惜等了会儿,出声道,“第一件事,远安王府的人马到哪里了,第二件事,将军令的消息在外面传到哪种程度。”
夜风吹动风铃,发出一连串清脆声音。
宁君惜起身,披着月色缓缓离去。
……
回了房间,天已过三更,宁君惜略微收拾了下,和衣而卧。
房顶偶尔传来几声猫叫或者石块掉落的声音,在静谧深夜格外清晰。
这一夜并不安稳。
三声鸡鸣,天色还是昏暗,在鸡鸣声中,房间窗户处传来咔噔一声轻响。
黑暗峡谷的经历让宁君惜养成了睡眠浅的习惯,稍微的动静便能将他惊醒,只是并不出声。
借着昏暗光线,有个娇小的身影悄悄摸索到床边,然后缩在床沿上,没一会儿房间里便传出轻微鼾声。
心思澄明的少年这一刻只是有些哭笑不得。
第三百一十九章 早膳
过了立冬季节,一夜后的草木总会染了层白霜。
有个身材中等偏胖的中年男人在姚靖城几人居住的落雨轩小庭院前站了一宿,身上也染了一层白霜,哆哆嗦嗦,如同一只呆头鹅。
天色大亮,街道上渐渐人来人往,也有越来越多的人认出这个中年男人的身份,不由惊愕,有些消息灵通又心思活络的很快就明白了其中关节,只是哂笑。
落雨轩小庭院中,姚靖城几个人先后起床,在主厅集合,准备出去吃一顿。
实在是落雨轩的食物太不合姚君知的胃口,昨晚姚君知尚且能因为宵禁忍一忍,今早却已是她耐心的极限了。
因为宁君惜等着丝丝睡醒,这二人到主厅时,所有人都已到齐,见到两人并肩而来,姚靖城和李禅便看宁君惜的目光便有些意味深长。
王春燕还刻意拉丝丝过去,嘀嘀咕咕了好一会儿,最后才知道是闹了个大乌龙,脸色就有点奇怪。
无伤大雅的一番打趣,几人很快出门,出门便见到守在门口一夜的中年人。
几人都有各自的眼线,自然并不意外,不过姚靖城在那人身边时说了句,明天是个好天气,适合骑射啊。
等几人钻进人群,站得笔直的罗西这才踉跄了半步,抹了把脸,一瘸一拐一步步走回罗府。
辽阳城虽秩序严明了些,早市与其他地方却是无甚分别,依旧喧嚣热闹。
早起的人在长街上汇成长长人流,寒暄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交织了清晨的凉意与世间的烟火气。
姚靖城一大伙儿锦衣玉带之人挤在人群中,稍微有些格格不入,一路上吸引了不少好奇或者居心叵测的目光,最后张扬进了一家名为‘晨启’的三层小楼。
‘晨启’这座小楼的名字在元臻王朝不算籍籍无名,与林海商阁属于同一东家,在元臻王朝各地都有分属,一道。
入了小楼,便有个一身黑衣的冷峻家伙不知从那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引着一伙儿人往三楼而去。
三楼上空无一人,显然又是包场子的豪气手笔,这让宁君惜暗暗咂舌了一阵子。
姚君知与姚靖城兄妹两个,裴氏姐弟以及覃鬼手坐在了靠窗的一处桌子前,宁君惜四个人坐在另一处靠窗位置,其他人则零零散散坐的更远一些。
窗外正对着长街,能看到一家简陋面摊,经营面摊的是个瘸腿的老人。
老人是十几年前搬来辽阳城的,搬来时便瘸了一条腿,无儿无女,到如今也是孤家寡人一个,街坊乡里都叫他偖瘸子。
偖瘸子这人有点怪,因为他面摊上的面总要比其他面摊高上一文钱,所以哪怕地段很好,生意也并不红火。
当然,若是没点底气,他也开不了这十几年的面摊。
偖瘸子的面一来是面量足,二来面有劲道,也就是实在,所以回头率是很高的。
街坊乡里自然也有提建议的,让偖瘸子面可以放少些,降一降价钱,不能特立独行不是,这位老人当时只是咧嘴笑笑,之后却不见有任何动静。
街坊乡里的三姑六婆便常常拿这件事
说事,可别死脑筋,要不就跟这偖瘸子一样,活该一辈子当个老光棍。
小本生意,难免会有那么几个找麻烦的,辽阳城中地痞流氓倒是不多,反而是军痞不少,隔三差五便会故意找这位老人的茬儿,不过并不过火。
老人脾气也好,闷亏吃了也就吃了,只当是破财免灾,这些年过来,虽说没攒上积蓄,可好歹平安无事。
此时,偖瘸子的面摊里就来了两个军士打扮的魁梧大汉,进面摊便坐在最显眼的位置上,“老瘸子,来两碗拉面,加腊肉的。”
说完,二人便不再理会老人,自顾自高谈阔论。
老人也不说话,麻利地揉面拉面,动作娴熟流畅,对观者来说毫无疑问是一番享受。
待得老人将面条下锅,正巧前面那份面熟便盛碗送桌,一气呵成。
那两个魁梧汉子却是没这般大耐心,见老人擦身而过,一汉子一把抓住老人手臂,不满道,“偖瘸子,你在这磨磨唧唧,面呢?莫不是要饿死老子!”
老人唯唯诺诺低头哈腰,只是道歉,一点不反驳,那汉子实在没借口出气,这才作罢。
老人给两个魁梧汉子上了面,又被两人鸡蛋里挑骨头,正手足无措时,有个清朗声音响起,“店家,一碗清水面。”
老人转头看到位锦衣华服的少年人,双鬓斜飞,一双桃花眼眸更显俊朗。
那两个魁梧汉子瞟了眼十分俊美的少年人,虽有惊讶,却也并不在意。
一人转回头继续哂笑,“偖瘸子,你这面我看着少了,是不是记恨我兄弟两个上次没给你面钱啊?”
另一人笑得同样不怀好意,“你若要面钱,说一声,我们兄弟两个也不会为难你是吧?可你这老小子记恨上我们兄弟两个,那就是另一码事了,指不定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听说你是从北边来的?”前面那汉子拍拍老人肩膀,打趣道,“哪个北边,可是郦蜀军队护着的北边,那怎么跑这儿来了?惹事了还是啥子?”
老人嘴唇颤抖,一言不发。
“一碗面!”那少年声音再次响起,有些强调加重了语气,带着一种让人不敢违抗的强势语气。
“来了!”老人赶紧应了一声,见两个人哂笑了声,心中便是一咯噔,踌躇不定,转身去招呼那少年。
那二人没再得寸进尺,低头大口吃面。
老人很快将面送下,那少年倒不像是难说话的人,低头吃了一大口面,笑眯眯问,“看老大爷手艺,开店十几年了吧,可是比我家里做的还香。”
“就是个破摊子,算不得店。”老人摆摆手,“还忙,客官先吃着。”
少年挥挥手道,“那行,你忙着。”
等老人再抬头,那少年已经没了影子,桌上放了五文钱,就是一碗普通摊位汤面的价格。
老人拿着那五文钱在手里,四下看了看,没找到那少年,反而感觉手上一空。
那两个军伍出身的魁梧大汉中的一个颠了颠手中的五文钱,讥笑道,“看着是个体面人,原来是个铁公鸡啊。”
另一个
大汉拍了拍老人肩膀,“老瘸子,那这次哥两个也不为难你了,就是改天多来两个兄弟,也不让你大出血,你可别傻乎乎地去监军处告我哥俩啊,谁都不好看,不是?”
老人双手垂下,低眉顺眼看着自己脚尖。
啪一声闷响。
两个魁梧汉子大笑离去。
老人抬头再看,桌上那五文铜钱原封不动,安安稳稳放在桌上。
但桌脚泥土微微撅起,刚才的力道显然不小。
老人看着那五文钱,拳头微攥。
这时,又有人喊,“来碗面。”
“来了!”老人松开拳头,伸手将铜钱攥在手里,转身继续忙碌。
姚君知几个在窗前的人闲得无事,将之前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一边吃奶酪梨,一边看戏,心绪上并无义愤填膺之类的情绪。
奶酪梨是一种将甘甜清香的雪梨掏空内部,装入清晨第一波鲜羊奶后特制处理的吃食,也是晨启楼的一绝,清甜爽口,味道极好。
姚君知将价值不菲的奶酪梨只吃了几口,便擦了擦手,“轩辕无疆,跟着那两个人,找个没人的地解决了。”
“这个,罪不至死。”李禅转头看过去,“再者,人家都没说……”
姚君知冷冷看过去。
李禅低头将一个奶酪梨整个塞进嘴里,含含糊糊道,“不赖不赖。”
姚靖城缩在一边小口吃饭,并不想把火引到自己身上,瞅了眼宁君惜,见宁君惜神色有异,好奇道,“美人,怎么了?”
宁君惜瞟了他一眼,“那个少年人,有点奇怪。”
“怎么说?”姚靖城对宁君惜的疑惑十分感兴趣。
“直觉。”宁君惜敷衍道。
“我也觉得。”姚君知淡淡说了一声。
轩辕无疆点了点头,起身往楼下去了。
宁君惜伸手在桌面上画了个奇怪图案。
丝丝眨眨眼,刚想说话,却听李禅忽然咳了起来,紧接着,王春燕破口大骂,“没人跟你抢,大老爷们的,这么没出息呢?”
李禅低眉顺眼,唯唯诺诺。
丝丝再看桌面,宁君惜画的那个古怪符号已经被宁君惜抹去了。
……
辽阳城的普通街道上,锦衣玉带的少年缓缓行走,身后不知不觉跟了位身材高大的无须老人。
“吴爷爷可见到那人了?”少年轻声问。
“他不想见您。”老人弯下身子,声音低细。
“真是可惜。”少年遗憾说了句,面上却依旧带着微笑,“不过,我似乎看到了个熟人,真想去叙叙旧呢。”
“不止一个。”老人轻声提醒。
少年轻笑摇摇头。
老人心中了然,下一刻,脚步一顿。
“算是留份人情吧。”少年歪头说了句,脚步便又快了几分。
老人身子更低了几分,垂首低眉。
然后,他转身看向人流寥寥的街巷,露出了个诡异阴沉的微笑。
第三百二十章
日上三竿,早市便渐渐散去,晨启楼下的人流也逐渐稀稀拉拉起来。
早市上的摊主开始收拾摊位,准备一天的忙碌。
偖瘸子也如同其他摊主那般,收拾完自己的锅碗瓢盆,准备收摊,抬头看到一空桌前多了锦衣公子哥儿,眯着一双丹凤眸子,笑得玩世不恭又邪魅。
偖瘸子愣了一下,不知为何,对于面前的人景有几分熟悉,可又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便眯起眸子,“客官,打烊了。”
“我是打北边来的,这是赶几天的路过来的,您要是没空给我做碗面,一点面汤也行。”年轻公子哥儿说话诚恳,笑得却愈发玩世不恭。
偖瘸子犹豫了下,“那您等着。”
“好咧。”年轻公子哥儿以老蜀州口音说了一句。
偖瘸子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年轻公子哥儿愈发觉得熟悉。
没一会儿,偖瘸子端了碗面汤过来,坐在年轻公子哥儿对面,声音压得很低,“俺也不收你钱了,你吃完了就走啊,北边的人来这里,不待见。”
“老乡?”锦衣公子哥儿笑眯眯道。
偖瘸子愣了一下,“客官说笑了。”
“哪里。”锦衣公子哥儿嬉笑道,“青庭湖前的凤眼莲,去年开得正旺呢,你也没去看看。”
偖瘸子面色一僵,目光瞬间冷硬起来,死死盯着面前的锦衣年轻人,声音微颤,“客官哪里人?”
“青莲山啊。”年轻公子哥儿轻声道,“我爹当年常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可惜昔日同袍,走的走,死的死,散的散,当年峥嵘,到底是往昔了啊。”
老人愣在原地,半晌便要起身,被年轻公子哥儿按住肩膀,便坐在原地,欲言又止。
“回去看看吧。”年轻公子哥儿喝了口面汤,抹了把嘴角,放下六枚铜钱,咧了咧嘴,“走了,不用送!”
老人低下头,看着那六枚铜钱沉默了几个呼吸,猛地转身,双目通红,看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年轻人,嘴唇颤抖。
最后,他重重跪倒在地。
“将军!”
……
来辽阳城的第一日,各路的妖魔鬼怪竟都未来拜访这个声名远扬的远安王府世子殿下及二郡主,这倒让姚靖城无聊至极。
不过,此事他倒是早已预料到了一二。
益州军不同于其他几州军队,虽说也设了将军,却无知州,军队直属洛京,直接由武政司调配管辖,既做不得地头蛇,也不是谁能一手遮天的,最是特殊。
武政司是帝都内设立的专门监管王朝武职京官和外官的机构,与之相对的殿阁,专监文官,皆属于言官范畴。
又这一背景在,他远安王府世子的头衔虽大,与帝都相比,自然还是差点。
事实上,罗西这次拿出这般大魄力巴巴来找他,还是让他有些意外的。
不过,这事,落在别人眼中,那就是病急乱投医。
一个字,傻!
姚靖城闲得无聊,便去烦宁君惜,想着带宁君惜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家伙出去长长见识,所谓见识,自然是吃喝嫖赌这方面德的。
去时,宁君惜正在与李禅手谈,棋到中局,
还算旗鼓相当。
李禅正小酌酒水,等着宁君惜落子。
旁边看客除了丝丝,王春燕,覃鬼手也坐在石凳上,双手笼袖,微微眯着眸子,似睡似醒。
玉石碰撞声,清脆清冷。
覃鬼手悠然点评,“打入腹地,可已蓄势,若无,独木难支,何如?”
落子双方都未说话,落子声不断。
时局混乱,各自出头侵消。
良久,又听老人出声,“十子收尾,能否?”
宁君惜落子的动作一顿,抬头看了眼李禅。
棋路正是双方大开大合时,全局大半活棋,要想一两子刹住,可是件大难题,宁君惜自然希望双方达成共识。
李禅喝了口酒水,歪歪脑袋,却是一点不给面子,“奉陪。”
宁君惜瘪了瘪嘴,捻子半晌,才落下手中棋子。
一子截断半壁江山。
“大杀招啊。”姚靖城眼睛一亮,在一边看热闹不嫌事大感叹了一声。
李禅接着落下一子。
原本的剑拔弩张瞬间泾渭分明。
“和尚不愧是和尚。”姚靖城又赞了句。
覃鬼手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细缝,瞟了眼姚靖城。
姚靖城没注意到,又等着宁君惜落子。
宁君惜眸子微眯,果断一子打入,搅乱局势。
“险中求进,漂亮。”姚靖城拍案道。
覃鬼手抖了抖衣衫,眼睛微眯,淡淡道,“闭嘴,要么滚蛋!”
姚靖城一脸无辜,刚想说话,覃鬼手瞪眼道,“观棋不语,你还有理了?”
姚靖城无赖笑笑,由站着改为蹲着,双手笼袖,等着接下来的局面。
李禅却是喝了口酒水,捻着子在棋桌上掂了掂,又放回棋盒。
宁君惜微微愕然。
剩下的人也都愣了愣。
李禅打了个哈欠,“不合格,自己想想。”
他拍拍衣衫,自己走了。
覃鬼手瞟了眼棋盘,小小打了个哈欠,起身慢吞吞离去。
王春燕和丝丝对于棋道涉猎不深,本来就没看懂,现在就更一头雾水了,见宁君惜皱着眉头没空搭理她们,相互招呼着悄悄溜了。
姚靖城没走,睁眼说瞎话干笑道,“那老小子,输了就是输了,还说得这么悬,用不用哥哥帮你教训他一顿啊?”
他见宁君惜不说话,就有点为难,“不过,一禅好歹是你师父,这么做也不太好,是吧?算了算了,你要是执意揍他,我铁定是舍命陪君子的,你说怎么着吧。”
一阵沉默。
姚靖城继续戳宁君惜,“你这是什么意思?同意不同意啊?你这什么反应都没有,我再揍错了,这不是造孽……”
“是我学艺不精,乱了分寸。”宁君惜忽然抬头道,“不劳烦殿下费心。”
他摇摇头,起身离开。
姚靖城一时无语,“美人干嘛去?”
“自然是反思,温习功课。”宁君惜头也不回说了句,“殿下随意。”
“带你去见见世面。”姚靖城喊了声。
“没空。”宁君惜毫不犹豫回了一句。
又一日清闲,宁君惜在谱棋总结中平平无奇过去了。
临近傍晚时,倒是有人来拜访,却不是为了巴结姚氏兄妹,而是请一禅去主持个法会,一禅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之后晚饭上,李禅就开始絮絮叨叨,什么他本想低调,奈何声名远播,受之有愧啊之类的密码屡见不鲜。
在睡觉之前,连王春燕都烦了,提出这两日便走的建议,被李禅三言两语改成了明早离开的建议,于是,等通知宁君惜,便成了明早离开了。
宁君惜自然乐意至极。
只是姚靖城可一点不乐意。
最后,也不知道李禅怎么跟姚氏兄妹谈的,两人皆点头同意。
……
清霜孤寒冬寂寥。
落雨轩附近的一小巷中,一个十岁左右、体型瘦小的乞儿在巷口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小脸上尽是好奇之色。
小乞丐名为小七,两年前是个小乞丐,只是一番际遇,让他脱离了原本的生活轨迹。
他年纪不过九岁,但他很机灵。
因此他才有机会这般小的年纪就被派出来执行任务。
当然,他的任务不过是送封信这般的小事,而他早已完成。
按照规定,昨晚便已是他回去的期限。
但他只是个孩子。
孩子便意味着好奇心重,不太懂轻重缓急,自律性低。
所以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他便索性在外游荡了一晚。
小七不会想到自己的无心之举会引来多大的变故,但游荡了一晚,他的确又饿又累。
本打算今天晌午便回去的,谁知晃荡到桃苑居门口时,他竟恰好碰到了昨天的收信人。
来送信前,他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能让那些大人物们一个个小心嘱咐,再三叮咛,生怕自己给冒犯了。以前那些出去执行任务的可都没有这待遇。
昨天见到人后,他更加好奇。明明是个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孩,为什么那些大人物们对他如此重视?明明以前从未见过,为什么自己会觉得那少年莫名的熟悉亲切?最奇怪的是,明明那般真实站在自己面前,可为什么即使自己抓住他也会觉得那少年能突然间变成一阵风飞走呢?
突然,小七觉得自己后颈一紧,被一只大手猛地掐住,惊得他险些尖叫起来。
于逸将小七丢到地上,皱着眉头冷冷看他,“说,在这儿鬼鬼祟祟作甚?”
小七怯生生的,小心翼翼道:“我......我在等你们的回信。”
于逸脸色蓦地阴沉了下来。
飘缈楼的情报运作极其精准细致,任务派发也讲究‘当日事,当日毕’。一般情况下,并不存在今日任务,昨日派发的现象。想了想,于逸便也不打算在这儿多浪费时间,皱着眉头将怀中书信抛给小七,淡漠道:“知晓你昨日未回去,自然也不可能接到第二个任务。但终归你是要回去一趟的。我不想再麻烦走一趟,这封信你便顺便带回去。还有,这种情况不要有下次。”
七赶忙点头。
于逸也不想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走。
第三百二十一章 少年逸风
天晓雾薄霜寒降。
落雨轩前如同昨日清晨等了同样的一个人。
不同的是,那人牵了两匹黑色骏马。
他时不时四下张望,显得有些忐忑难安。
长街旁的庭院大门缓缓打开,从中走出一位锦衣少年与一位黑衣男子。
罗西抬眸看了一眼,瞬间又低下头,“郡主。”
黑衣男子牵过一匹黑色骏马,停在姚君知身边。
姚君知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看罗西,“上马,你若先我一步出城到西枣林,往昔恩怨一笔勾销。”
她说完,也不等罗西回复,扬鞭扬长而去。
黑衣男子提气跳上屋顶,瞬息不见身影。
罗西面色凝重,也翻身上马,扬鞭追去。
……
落雨轩几座庭院相联,以一堵墙与一扇门相隔,虽只是一扇门,却少有串门现象,互不干扰。
门户前各有一口井,是院落中的唯一水源,清晨能隔着墙隐约听到对面的打水声,这算是唯一的交集。
灰蒙蒙的天气携带着冬季的清寒,冷风穿堂过室,在走廊间兜兜转转。
走廊尽头,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渐渐显出两个少年人来。
走廊外的井口处,水汽弥漫上来,与清晨薄雾交汇一处,难分彼此。
石井不远处的木门忽然发出一连串规律的敲击声。
两个少年人脚步微顿。
宁君惜示意去看看,两个人便快步跑向木门。
透过门缝,门后站着的是个只是十岁左右的孩子。
那孩子穿了一身白衣,眉目如画般精致,他正身子微微前倾,做出一副继续敲门的突兀动作。毫无疑问,透过门缝,这是一个有些滑稽的动作,可落在那孩子身上,却一点不显得好笑。
这是个似乎做什么都不会让人觉得不妥的人。
宁君惜实在没料到对面敲门的是这么个人,犹豫了下,开门道,“有什么事吗?”
那孩子从容退后了一步,微微一笑,眉宇间便似乎溢满了清晨的阳光,能照进了人心里,有些赧颜又大方道,“我想去早市上转转,但于叔不在,绕道要穿过三条长街,很远,我可以从这边过去吗?”
“行啊。”宁君惜还没说话,身边的人便已经出声,笑嘻嘻去拉孩子进门。
漂亮的东西果真很能吸引女孩子。
那孩子眉头皱了下,并未失礼做出躲避动作。
不过,丝丝也没如愿将那孩子拉进院子,半路就被宁君惜截了下来。
“你一个人,没问题?”这么一个孩子到处乱跑,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应该没问题吧。”小少年蹙起眉,斟酌了下,一脸认真,“要不,我请你吃早饭?”
“你家长辈做什么去了?”宁君惜半蹲下身,平视小少年的眸子。
小少年摇摇头,想了下又补充道,“晌午应该能回来。”
“以前一个人去过早市吗?”宁君惜又问。
小少年腼腆笑了笑。
宁君惜无奈笑笑,这么个孩子,他实在怕出什么事,毕竟裴氏姐弟的例子摆在这里呢,商量道,“你若乖乖听话,我同你一道,请你吃早饭,怎么样?”
小少年眨眨眼。
“你若同
意,便进来,不同意,原路返回,我可以给你送早饭,不会饿着你。”宁君惜补充道。
小少年犹豫了下,跨过门槛,“谢谢哥哥,嗯,还有姐姐。我叫逸风。”
“不客气,我叫丝丝。”丝丝如愿揉了揉小少年的脑袋。
“丝丝姐姐好。”小少年立即礼貌喊了句。
“我先带你去我房间坐会儿,出去时喊你。”宁君惜边关门边说,心中叹息自己又忍不住多管闲事了。
“我可以四处走走吗?”小少年拉宁君惜衣角问。
宁君惜转头看了他一眼,声音温和,“可以,但最好不要。”
……
西枣林是辽阳城外以西十里外的一片枣树林,此时正是一片枯木寒风颤的凄凉景象。
红日东升,渐渐整个枣树林染上一层金灿灿的颜色。
马蹄声远远而来,急促凌乱,两匹骏马一前一后疾奔而来。
骤然间,官道上响起尖锐的马匹嘶鸣声。
前面马匹高高仰起前蹄,骤然停下,后面的马匹几乎瞬息超过。
下一瞬,原本该疾奔的马匹忽然前蹄弯折,整匹马栽倒在地,往前足足滑出数丈之远。
马上之人更是凄惨,猝不及防栽飞出去,虽然反应及时,卸去了些许力道,仍摔了个四仰八叉,满脸血污。
一人一马之后,姚君知坐在马上,并未再上前一步,神色倨傲看着模样凄惨的中年男人,声音冷漠无情。
“这次你赢是我让的,你要记住。”
她说完,便调转马头,黄沙掩官道,一人一马带着朝阳的蓬勃,英姿勃发,疾驰而去。
罗西爬起身,浑身几乎散架,心中却是欣喜若狂,脸上神色便有些别扭奇怪。
他颤抖着抹了把脸上血污,朝着空空荡荡的官道上高呼,“多谢郡主宽宏大度。”
……
“不愧是美人,拐个娃娃也是美人。”
“别动手动脚。”
“不一定是拐的啊。”
“这么猛?”
“呸,你以为是下蛋啊。”
“哎,你还别说,这孩子真有点像小惜。”
“像爹爹。”
“你多大了?”
“十三岁。”
“呦,会说话啊,看着不像。家住哪儿?”
“叫什么?”
宁君惜只是出门活动了下手脚,回来房间里便挤了一群八卦人,猜测得各种乱七八糟,不由哭笑不得。
他站在门口敲了敲房门。
房间里的谈话停滞了一个呼吸。
“小惜,回来了。”王春燕打了声招呼,转头接着问那个只是微笑的小少年,“我有个闺女,跟你差不多大,改天介绍你认识认识啊?”
“十方挺好的。”李禅赶紧给自家徒弟刷存在感。
“没你说话的份儿。”王春燕没好气训了李禅一句。
李禅立即噤声。
“我叫逸风。”小少年微笑道。
“我那闺女叫李柳儿,模样随她娘亲,可标致了。”王春燕殷勤道。
丝丝噗嗤就笑了起来。
李禅咳了一声。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王春燕冲李禅瞪眼。
“对对对,可标致了。”李禅信誓旦旦使劲点头。
姚靖城对那小少年到时没多少兴趣,腆着脸往宁君惜身边凑,悄声问,“这孩子干什么的,怎么冒出来的?”
“人家就是借个道,我不信你会不知道。”宁君惜悄悄坐去一边座椅上,撑着脑袋看着一屋子人扯些有的没当然。
“跟我也没关系,是青鸢说的。”姚靖城赶紧撇清关系,“虽说青鸢是我的人,可行事什么的,她也不是只听我一个人的。”
“不过,这小家伙来头可小不了。”他接着提醒了句。
“有你来头大?”宁君惜歪了歪脑袋,瞥了姚靖城一眼。
姚靖城撇撇嘴,“这不一样,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就这么收留人家,就不怕被人背后捅一刀?”
宁君惜声音压了压,“号称天下第一纨绔,屡次向我这么个黄头小儿献殷勤,总不可能只是因为我这张脸吧?”
“美人猜得真准,我对你整个人都挺好奇的,要不咱们深入探讨探讨?”姚靖城眨巴眨巴眼,嬉笑起来。
宁君惜托腮闭上眸子,“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最好,否则谁讨不得好处,谁也说不准。”
“白眼狼。”姚靖城目光幽怨翻了个白眼。
“看得真准。”宁君惜轻声道。
姚靖城咧咧嘴,转头道,“君知先去了,你收拾完,咱就出发。”
“好。”宁君惜并不多问。
……
长街上的早市早已排成长龙,人流熙熙攘攘,自四面八方汇集而来。
早市上摩肩接踵,吆喝叫卖声彼此起伏。
一众人徒步到晨启楼,三楼毫无疑问再次包场,楼下马桩上栓了一匹马,通体漆黑,绝对是匹良驹。
马匹上的细微末节并未刻意收拾,该一眼可见的东西一目了然。
一众人都是人精,看出了端倪也是装傻充愣,没谁没事找事。
依旧是昨天的座次,只是多了个不太显眼,又特别显眼的少年人。
姚君知正托腮看着窗外。
只是一日,窗外的风景便换了个样儿,原本的面摊变成了家包子铺,生意倒是红火得很。
“走了。”她等姚靖城坐下,淡淡说了句。
姚靖城看了眼窗外,“上一辈的恩恩怨怨,早该了结了。”
“便宜他了。”姚君知淡淡道,瞥了眼逸风,微微皱眉,“那孩子是哪来的?”
“隔壁邻居,美人多管闲事带来的。”姚靖城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只是嗅了嗅,便抬高声音道,“伙计,这茶是隔夜的吧?”
另一边,逸风的加入并未给几人造成困扰,这个小家伙很懂得如何让自己存在感小些,除了宁君惜要照顾着逸风的饮食,其他人没有任何改变。
一顿饭吃得不温不火,
在早饭即将吃完时,一支羽箭忽然从人群中射出,在窗户方向进入,笃一声钉在窗户对面的门扉上。
气氛一时间沉默,几个人面面相觑。
最后,姚君知淡淡下了定论,“晌午之前,把人找出来,我有兴致打个靶。”
没人说话,但有一道身影往楼下而去。
为他代劳的自然是轩辕无疆。
第三百二十二章 相交如水
挑衅性十足的一箭实在破坏心情,姚君知今日心情本就不好,被这么一搅和,索性放下了碗筷,手抵额头,开始闭目养神。
剩下的人本就吃了七八分饱,没一会儿也不再动筷,或低声闲聊或看着楼下的喧嚣或闭目养神,等着轩辕无疆回来。
这么只是威慑的一箭,其实对于这一众来历不同的人来说,只能算是毛毛雨,心中掀不起一点波澜来。
不过,这挑衅的人既然好巧不巧触到了姚君知的霉头,那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姚靖城调戏了番与他同路的一位名为月玥的美人,揩了不少油。月玥是姚靖城从青莲山下的金川城带出来的花魁,生得婀娜丰腴,特别是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最是动人。
这一路而来,姚靖城实际上并未对这个花魁过于亲近,更别说外界流传的色令智昏,只是起兴时逗弄她一阵子,兴致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实在是这位美人只知低眉顺眼,实在无趣。
之后,姚靖城又无聊去调戏裴嘉佳,姚君知没心情搭理他,他倒是被裴嘉年恶心了一番,差点没忍住一茶壶水泼过去。
见宁君惜终于把莫名其妙捡回来的小少年伺候完了,姚靖城便将脸凑过去,挑眉轻佻道,“美人,下面热闹着,要不要哥哥陪你下去逛逛?”
丝丝和王春燕眸子一亮,几乎异口同声道,“我去!”
“都去都去。”姚靖城笑眯眯拍拍丝丝头顶。
丝丝撅了撅嘴。
宁君惜瞟了姚靖城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只你我去,不带其他人,你敢不敢?”
“美人这是要给哥哥当保镖吗?”姚靖城不惊反喜,有点受宠若惊,“美人的能耐,做哥哥的自然是信的,不过,只你我去,美人是想单独培养培养咱俩的感情?”
他说着,眨巴了眨巴眼睛。
宁君惜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悻悻道,“谢谢抬举了。”
“不客气,不客气。”姚靖城连连摆手,“去不去?”
“没空,不去。”宁君惜给自己和逸风各倒了杯清茶,很不客气道。
“来了两天,都没好好逛逛,这就走了,你真不去啊?”姚靖城满脸遗憾。
“来日方长,不急。”宁君惜喝了口茶。
“随你吧。”姚靖城遗憾挥挥手,起身道,“谁去,花费本世子包着,说不定还去城丞府走一遭。”
丝丝和王春燕瞬间表态。
紧接着,李禅也笑眯眯说要去打壶酒喝。
老刀冲姚靖城腼腆笑笑。
月玥只是低头浅抿茶水。
最后姚靖城招呼着这几个人一起,又觉得不够热闹,便将裴氏姐弟和月玥都拉了去。
青鸢自觉跟随,魏巍和舒蒅并未跟去,而是待在晨启楼负责姚君知的安全。
一众人打了声招呼便下楼去了长街,很快,宁君惜透过窗口看到姚靖城冲他做了个鬼脸,不由哭笑不得。
三楼上房间人忽然少了几个,气氛一下子冷冷清清起来。
宁君惜两口将茶杯中的茶水喝尽。
逸风拉了拉宁君惜衣角,悄声道,“我想去逛早市,可以吗?”
“你怎么
之前没说?”宁君惜有些惊讶又有些无奈,若是他早知道,便让姚靖城一并捎去。
“人太多,太显眼。”逸风一脸认真,语气中甚至有种超出年龄的坦然自若。
宁君惜愣了一下,又瞬间笑笑,“你一个人,没问题?”
“你不跟我一起去吗?”逸风眨眨眼,一脸无辜。
宁君惜皱皱眉,呼吸间洒然一笑,“我陪你走一遭。”
“谢谢哥哥。”逸风诚恳道。
两人说话声音不大,但对于修士也不小,所以说得话其余人都听得清楚。
覃鬼手斜靠在木椅上,微眯眸子,似在小憩,但他却出声道,“老夫也去。”
宁君惜抖抖衣衫,洒然起身,“前辈先请。”
覃鬼手嗯了一声,拢了拢长袖,起身先行。
宁君惜看了眼低头阖目的姚君知,在逸风之后离开晨启楼。
在三人消失在三楼楼梯口后,姚君知有些清冷的声音传出,“奎文,跟着他们,见机行事。”
与轩辕无疆一同跟随姚君知的另一黑衣男子眉头微微皱起,却是低头道,“是。”
话音落,他身影已然离去。
……
早市很热闹,亦很混乱。
街道上的人流要比在楼上看到的还要拥挤,摩肩接踵。
街道旁,摊位一个接了一个,地上七零八落地摆了五花八门的物件,早餐摊位的桌椅上还残留着反着幽光的油渍与未来得及收拾的残羹冷炙。
身边不时有行人驻足摊前询问价格,或走到油腻腻却让人觉得莫名亲切的早餐摊位上歇脚或喊上些吃食裹腹。
激烈的讨价还价声还在耳边回荡,那头游人的高谈阔论便又飘到了耳畔,不时还有突然拔高的争论声引人好奇,却又很快淹没于闹市喧嚣之中。
一切喧嚣却真实。
逸风拉着宁君惜静随人流而走,眸中闪着细碎的光芒。
经历过大风大浪,人便会更趋向于平静,这是本能。
而没有人的人生会如他以往的那般跌宕起伏。
覃鬼手慢吞吞跟在两人身后,负手缓行。
几十年行棋的经验,老人看人一向很准。
这俩娃娃都会是很好的行棋者,而就现在来看,年纪小得会更好一些。
人流混杂,自然不会缺少手脚不干净的。
这不,有个尖嘴猴腮的瘦小汉子便看上了宁君惜和逸风这两头肥羊,借着人潮拥挤,悄悄将手伸向了宁君惜腰际。
在他手指摸到宁君惜的钱袋时,脚下一绊,瞬间失衡,整个人往前栽去,连累了旁边几个倒霉鬼以及刚才被顺手牵羊了而不自知的那位仁兄一个趔趄,差点跟着跌倒。
一片惊呼。
宁君惜低头看了眼逸风。
干了坏事的少年调皮吐了吐舌头。
宁君惜微微摇头,拉着他离开。
三人转了半个早市,最后选定了个较为干净的早点摊位,坐下歇脚顺便点了些许吃食。
覃鬼手也坐在桌前,一副老神在在模样。
等待的空闲里,逸风四下
打量络绎不绝的人群,稚气的面容上露出孩子气的灿烂笑容。
他似乎对这种闹市十分陌生,让人不免觉得他只是一个看客。
“三位客官,你的早点。”摊位老人慈祥端到三碗豆花羹,两碟腌菜和一盘油炸果子。
逸风连忙站起身来,接过老人手中的杯碟,还不忘客气有礼的道谢,“谢谢爷爷。”
“乖,好孩子。”老人慈祥地应了声。
“张伯,一份豆花羹。”
“嗳,来了。”
老人连忙高声回应,转身又开始简单的忙碌。
逸风坐下,低头尝了口豆花羹,抬头笑道,“不错,尝尝。”
覃鬼手喝了一口,心中评价香油放得多了。
“我不饿。”宁君惜撑着脑袋看逸风。
“吃东西不一定是饿啊。”逸风眯起眸子,给人的感觉好像沐浴在冬日暖阳里,心情好极。
“你似乎不常来这种地方?”宁君惜有些奇怪道。
“嗯。”逸风小口喝着豆花羹,掰了块油炸果子,“不常逗留,但路过了很多次。”
“难怪。”宁君惜点点头,“吃完这顿饭,我便送你回去。”
“如果早市散了,我就回去。”逸风咬了口油炸果子,又夹了一块腌黄瓜咬了一口。
“那你要吃快点。”宁君惜眯起眸子看了看东方红日,已是日上三竿,朝阳逐渐褪去耀目,取而代之的是冬日的温暖和煦。
“嗯?”逸风不是很能理解。
“早市散的很快。”宁君惜收回视线,抬手挡了挡光线。
“总不会一盏茶就散尽了吧。”逸风不在意道。
宁君惜微微一笑,并未回答。
早市散得的确很快,却也没快到一盏茶时间便散尽,只是稀稀拉拉都在收拾摊位。
逸风三个人待的早餐铺子也在收拾打烊,店铺主人在收拾碗筷,擦桌扫地,只是刻意留下了三人的位置,这让宁君惜稍微有些过意不去。
逸风别看年纪小,胃口却是真不小,吃了个半饱还将一大碗豆花羹和两根油炸果子吞进肚子,让宁君惜一度担心这小家伙会不会肚子难受。
已经无事,宁君惜结了豆花羹钱,三人又返回并不熙攘的人群,缓缓往回而行。
半路上,三人碰上了个一身灰衣的中年男人,风尘仆仆,自称于逸,是逸风的仆从。
宁君惜正打算将逸风送回去,碰到有人代劳,自然乐意至极,四人就此分道。
临走时,逸风让宁君惜伸手,在他手心上写了既来之则安之几个字,让宁君惜好好体会。
之后,他说,日后有再见的机会,而且不会很久。
宁君惜微笑回应,“世事无常,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最好。”逸风点点头,坦然道,“今日算我欠你个人情,日后必当奉还。”
“只当萍水相逢,不会放在心上。”宁君惜只是敷衍了句。
两个本不该有交集的人,以这种轻描淡写的姿态结束了第一次的交集,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外如是。
第三百二十三章 唯未雨绸缪,奋力一搏尔
早市之后,长街上依旧人来人往,但难免让人觉得冷清了些。
长街尽头停了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但见马匹雪白健壮,与马车相比倒是有些格格不入。
“我道你晌午回来,可是遇到有意思的事了?”逸风掀帘进入车厢,声音自车厢内传出。
“有人截了胡,正巧是顺路,我便提前回来了。”于逸驱赶马匹调转马头,轱辘轱辘的车轮转动声在长街上回荡,掺杂在人来人往的嘈杂中。
“哦,什么人?”逸风的声音微有兴趣。
“目前还不清楚,应该与去年原石是一伙儿人。”于逸斟酌道。
“我以为会安生些日子。”逸风有些遗憾说了句,然后他又想到什么事轻笑起来,“我在晨启楼也碰上了件有意思的事,其他地方倒也无妨,在辽阳城竟然有人会往晨启楼射箭,也不知道是针对的谁。”
于逸迟疑道,“少爷不该见他们的。”
“他们?”逸风轻笑,“姚靖城,姚君知,还是覃鬼手,一禅,或者刀皇,还是都是?”
于逸皱眉不语。
“世人眼中,我已是故人,何必在意世人怎么想。”逸风的语气豁达通明,倏忽间又染上分欣喜,“而且黑夜独行,能碰上同路人一定比多几个神仙手值得。”
“少爷是说……”于逸微有愕然。
“直觉。”逸风轻松道。
于逸眉头舒展,终是释怀,“现在去哪?”
“不要回去了。”逸风慵懒往车厢上靠了靠,略一斟酌,又道,“出城吧,我小憩一会儿。”
“座下有棉被。”于逸提醒。
“你想到了棉被,为什么不给我准备手炉呢?”逸风小小打了个哈欠,有些郁闷。
“无用。”于逸不假思索道。
“于叔也会调侃我了。”逸风故作忧郁感慨了一句。
于逸嘴角翘起,并不言语。
“罢了罢了,谁叫我年纪小呢。”逸风很快又补了一句,“等我成年了,看你们还拿不拿这事打趣我。”
“还早。”于逸显然听这话不止一次,很不以为意。
“是啊,还早。”逸风自语了声,有些恍惚,又瞬间恢复如常,“马车驾稳一些。”
车速渐渐放缓了些。
马车拐过街角,往西缓缓而去。
……
同逸风分别,宁君惜与覃鬼手并未回晨启楼,直接返回落雨轩。
小院内冷冷清清,此时无人。
两个人除了一场错过的师徒情分,并无其他交集,要说交情充其量也只能算点头之交,再加上宁君惜对外人拘谨,覃鬼手也不是健谈的人,两人自然没什么好高谈阔论的。
事实上,老人在晨启楼提议一道就让宁君惜十分意外了。
覃鬼手冲宁君惜点点头,双手揣入袖里,沿着走廊往院内行。
“多谢前辈今早陪小子走这一遭。”宁君惜自知受了老人恩惠,自然不会揣着明白装糊涂。
覃鬼手脚步微顿,回头看了眼宁君惜,缓缓离去,“只当一顿早饭钱了。”
……
宁君惜谱棋近半,忽听窗外热闹起来。
人声细碎,渐渐由远而近,清晰起来,似乎是有
人指挥着在搬动什么东西,脚步声说话声杂乱无章。
宁君惜不免好奇,放下棋子,起身出门,见到十几人在院中搁置数个枣红木箱,有人招呼着轻放,慢点之类的。
走廊里突兀传来姚靖城的轻佻笑言,“美人可是羡慕了,无妨无妨,哥哥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不用客气,看上了尽管拿去。”
宁君惜抬头看去,见到花花绿绿六位妙龄女子簇拥着姚靖城自走廊那头而来,这位世子殿下手持了柄精致的金丝扇沿的锦扇,扇得那叫一个风流倜傥。
宁君惜的思绪在脑袋里转了转,联想到姚君知的那匹出过城的良驹及昨日在小院门口守了一晚的城丞,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罗府孝敬你的?”
姚靖城折扇一合,轻敲手心,“合该美人生了副玲珑心,一猜一个准。可惜了你没去,说不得还能让罗西吐出二两血来。说实话啊,这罗西的收藏可是大大出乎了我预料啊。”
“难不成罗府还有你没见识过的好东西?”宁君惜见姚靖城身后除了一群莺莺燕燕竟再无旁人,不由皱眉。
“这还真没有,清凉湖前的九月宝鉴天下第一楼的称号可不是白得的。”姚靖城笑嘻嘻道,“有没有兴致去看看,旁人进楼都难,三层及以下的我许你随便拿,怎么样?”
“丝丝他们呢?”宁君惜并不将姚靖城的话放心上,略有些疏离问。
“你若现在去看,说不得还能看到你师娘往包袱里塞翡翠链子。”姚靖城吹了声口哨,打趣道。
“让你破费了。”宁君惜显然没有姚靖城的好心情,“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他说完,不待姚靖城回答,转身衣角带风离去。
“喂,你不看看有什么好东西,挑好了我也好送给你?”姚靖城提醒。
“我可消受不起,心领了。”宁君惜头也不回,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姚靖城耸耸肩膀,转头见身边的女子眼眸流转,笑呵呵揽过那女子纤细腰肢,“你若是眼馋,我也会给你的,只是有些东西,你拿着实在无用,不妨本世子把自己给你,总不至于日日就冷落了。”
自然引起一片娇笑。
李禅房门前生有一簇细竹,翠绿欲滴,是这两年才窜出来的新竹。
宁君惜远远便看到,李禅站在绿竹前,身体笔直望着绿竹,听到脚步声抬头看来。
“可收拾好了?”他难得正经。
宁君惜点了点头,“你可是有心事?”
“看这绿竹忽然想到了一件趣事,愣了下神,你有事?”李禅打了个哈哈。
“就是想知道个准信儿,今日走不走得了。”宁君惜微笑道,“我在打谱,心里不好藏事儿。”
“你那点小心思,我还不清楚?”李禅没好气翻了个白眼,“今日走得了,那两位主儿还是挺好说话的。”
他想到一事,“对了,今早上那孩子什么出身,你可知道?”
“没打听,他可有什么不妥?”宁君惜略有兴趣。
“西夏王都前些年忽然窜了一簇神霄竹,足有二十余根,长了**年,已颇有风骨,可惜三年前这竹子一夕之间全枯了,”李禅摇摇头,“当年我还想着去一趟,可惜得很。”
“我回去看来又有得忙了。”宁君惜耸耸肩膀,他对于当今的天
下局势知道得太少,便是李禅说得这些趣事,他就从未听过,这对于行棋很不利。
“你忙估计我也闲不得。”李禅没好气道,“行了,不跟你聊了,我去收拾东西。”
“对了,那支箭怎么处理的?”宁君惜顺嘴问了一句。
“我不是在晨启楼守着的,怎么会知道,你好奇去问问姚君知。”李禅挥手往屋里去了。
“我可不好奇。”宁君惜连连摇头,“我去打谱,就不进去打扰你了,临走时别忘了唤上我。”
“忘不了。”李禅挥手开始赶人。
……
姚君知的住处,此时两人相对而坐。
“罗西今日之举,覃师如何看?”姚君知难得收起了骄矜清傲,姿态恭谦得像极了勤学善思的好学生。
“郡主要问的是罗西的立场还仅仅只是此举之意?”覃鬼手声音平静,从容淡定。
“都有。”姚君知沉吟道,“以罗西如今出境,当是最为安定,以他近些年的执政,野心不会太大,可他如今却说舍了半辈子积蓄便舍了,这般魄力少有人有。”
“郡主眼光还是狭隘了些。”覃鬼手一针见血道,“此事要牵扯一个卸磨杀驴的出处,并不难理解。”
姚君知微微皱眉。
这时,房门被人小心翼翼轻叩几下。
“进来。”姚君知有些烦躁招呼了句。
房门打开一条缝儿,紧接着缓缓探进来半个脑袋,往里面小心翼翼瞅了两眼。
姚靖城咧嘴傻笑,有些心虚道,“我没晚了吧?”
姚君知哼了一声,“滚进来,带上门。”
姚靖城立即拍拍衣衫,两只脚一前一后跨进门槛,然后关上房门,挽起衣袖,竟然真滚了过去,在姚君知身边咧嘴一脸憨样,“老妹,滚来了,你们说到哪儿了?”
姚君知不理会他,自顾自斟酌道,“罗西如今的安定局面,一来是姚……父亲不愿理会他,二来是与父亲政见不合的那群人有意照拂,说到底是罗西从原本的中立之人偏向了远安王府的对立面另一边,那只要局势不打破,他应该还有很多安生日子可过,覃师所说的卸磨杀驴何意?”
“这个我猜出了三分来,两位赏个光呗。”覃鬼手还没说话,姚靖城就先一步贱兮兮插嘴,“覃师的意思应该是,若是现在局势打破,此后,罗西之流虽卷入其中,却没有任何价值,是该舍弃,以此来看,罗西若不提前打算,以后免不了凄惨狼狈收场,到时别说金银,能否活命都是两说。可对?”
“帝都又准备动手了?”姚君知面色微沉,声音中透漏着冷意。
“此事,不好说。”姚靖城点点下巴,“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
“若非确定,罗西哪来的这般大魄力!”姚君知冷笑起来。
“世事如潮,人随大势。”覃鬼手轻叹了口气,微微阖目,“该来的总会来,躲不掉,逃不了,这是命。”
姚君知猛地拍案而起,“那我便逆了大势,看他能奈我何。”
覃鬼手微微摇头,并不言语。
姚靖城拍了拍姚君知肩膀,“大势所趋,我们唯未雨绸缪,奋力一搏。”
姚君知嘴唇翕动,最后只冷冷一哼,低头不再言语。
第三百二十四章 峡谷后的忘情花海
出了辽阳城,再往北走几百里便是出益州,进入郦州。
郦州与益州以沧澜江为界,以南绿草如茵,以北渐渐有岩壁高耸,将江水分成无数分支。
七人踩着竹筏顺水而行。
江面变窄,渐渐有岩壁高耸,沧澜江自岩壁间穿过,形成峡谷,远远望去,如同一线天,气势恢宏。
斜卧饮酒的白衣僧人微笑看着那大峡谷,声音略有调侃,“自古以来,大江峡谷最为凶险的从来不是汹涌的江水,而是这种险要之地,时常有以江为生,落草为寇的贼人,专门潜伏在水下,见有船只经过,便做那弄潮人。有些手段高超的,甚至能将整个船都掀翻,便是宗师境的高手在水里也难以奈何他们分毫。”
“你这般说,便是遭遇过了。”白发白衣的少年端坐在竹筏上,看着远处一线天缓缓接近,漫不经心附和。
“没见过这些光景,怎么好意思说自己走过江湖……”李禅洋洋得意,刚想打开话匣子,王春燕便毫不客气打断,“你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杂事,就别拿出来显摆了。”
一向唯夫人惟命是从的一禅禅师立即掐住话题,笑眯眯道,“夫人所言极是。”
丝丝扫兴撇撇嘴,往玉石怀里钻了钻,蜷曲成一团,嘀咕道,“这么冷得天,还不冻死。”
宁君惜下意识往江水中看了眼,但见平缓江面已然汹涌起来,水波翻滚如沸,激起千层雪浪,若是落水,普通人断然没有安然的运气。
他想到此,转头看了眼静立如雕像的二人。
孤风和死神心领神会,微微颔首。
随着竹筏逐渐靠近峡谷,江水搅起汽水,夹杂着水花四溅,好似千军万马卷起的沙尘风浪,江水哗啦啦作响,竹筏也摇晃起来,似乎随时可能侧翻。
李禅小酌酒水,怡然自得,忽然晃了晃酒壶,“小惜,过了这喇叭口,要靠个岸,我这酒没了。”
宁君惜无奈看他,“你好歹是个和尚,娶妻生子也就罢了,这酒瘾越来越大了,小心戒不掉了。”
“戒酒作甚?”李禅不以为然,“你没听说过一句诗,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话说,这杜康酒,我还从未尝过。”
宁君惜无奈扶额,这家伙简直无可救药。
“你小子是不识好东西。”李禅同样觉得宁君惜不可救药。
“小小年纪,喝什么酒?李秃驴,你可别把小惜教坏了。”宁君惜这一路上花费的胭脂钱没白花,王春燕总愿意往宁君惜那边站站。
李禅唯唯诺诺,“哪里哪里。”
宁君惜得意挑挑眉。
这时,宁君惜那一侧一道扑天而来的浪潮骤然掀起,猝不及防将宁君惜淋了个落汤鸡,竹筏一晃,险些翻个个儿来。
萧风冷哼一声,脚步轻踩,竹筏瞬间稳定下来,与此同时,一道肉眼可见的气劲以竹筏为中心荡漾而出。
还没等唐璇机再说什么,一道扑天而来的浪潮骤然掀起,竹筏一晃,险些翻个个儿来。
孤风和死神冷哼一声,脚步轻踩,同时脚下用力,竹筏瞬间稳定下来。
与此同时,李禅手掌轻轻按在竹筏之上,一道肉眼可见的气劲以竹筏为中心荡漾而出。
只见周围的水面轰然炸锅,无数的水潮浪花纷纷散开,一道身影从水中飞出,
又瞬间钻回了水里。
“好俊的御水功夫。”宁君惜暗暗赞了句,转头奇怪问李禅,“你不去追?”
死神已然钻入水里,只是瞬息便消失在了翻腾的江水中,孤风依旧站在竹筏前端,负手看着江水,神色木然。
玉石自始至终一直护着丝丝安全,这是宁君惜嘱咐的,所以一直没什么动静。
丝丝撅撅嘴,往玉石怀里又靠了靠,刚才的江水着实也让她打了个哆嗦,好在未将她淋个透彻。
“追不上,哪怕追上,也奈何不得,追什么?”李禅仰头喝了口酒,酒意微醺,江风吹得衣衫飒飒响动,轻笑说。
“你也会奈何不得?”宁君惜抖了抖衣衫,真气在身体里运转一个小周天,浑身便开始有热气蒸腾。
“你这资质,真是羡慕不来。”李禅看着宁君惜只是须臾便已运功至此的姿态,半欣赏半玩笑道。
“只是特殊了些,可并不值得羡慕。”宁君惜起身抖擞衣衫,冷冽寒风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李禅笑笑,并不多说。
这时,一道湿漉漉的人影快速自江水中钻出,狼狈返回竹筏,喘着粗气看了眼宁君惜。
宁君惜微笑宽慰,“你先运功,不用多想。”
死神点了点头,寒冷倒是无妨,只是这江底暗流涌动,再加上礁石四布,让他吃了些苦头。
只是他才点过头,竹筏又动荡起来。
倏忽,一道寒光顺着竹筏自下而上在宁君惜脚下乍现。
宁君惜想也没想,双指并拢,往下一斩。
一道真气凝结的小剑似青蛇斩出,与那暗中刺来的一剑相互抵消,竟是旗鼓相当。
李禅有些惊讶看了眼宁君惜,下一刻却是霍然起身。
“看好竹筏。”
他说完,轻轻一跺脚。
以竹筏为中心散开一道肉眼可见的气浪,波纹跌宕,紧接着,水浪层层迭起,一道道恍如龙卷的水柱冲天而起。
李禅双手合十,顿时宝相庄严,一掌平平无奇往水柱方向印去。
一道水柱骤然炸开,灰色的身影从水柱里钻出,转瞬又钻进了水里。
江面有一抹红,快速氤氲开来,很快消失不见。
“厉害。”宁君惜由衷感慨。
“还没完没了了,非让一禅犯戒。”李禅嘀咕了声,抖抖衣衫,盘膝坐回竹筏上,“距离宗师不远了?”
所有人眼中都闪过一丝惊讶,谁也没料到这少年一声不吭竟已到了这一步。
宁君惜笑容有点不自然,点了点头。
“不知道往前怎么走,还是怕自己过不去?”李禅屁股往宁君惜那边挪了挪。
宁君惜席地坐下,犹豫了下,“总觉得自己差一些,但不知道差在哪里。”
“你走的路也不太对吧?”李禅睿智微笑。
“我走得路本就与旁人不同。”宁君惜侧首低头,态度明显有些抵触。
“不对,不对。”李禅连连摇头,“你知道真金白银与裹了金粉银层的区别有多大吗?”
他说着,做了个食指与拇指分开一点与完全分开的动作,“你觉得差得那点,说不得就是这点与这些的区别。”
宁君惜眼神闪烁。
“觉得自己能解决?”李禅等了宁君惜一会儿,见宁君惜依旧没只是眼神飘忽,也不着急,“或者说,你知道这么糊涂下去,会是什么后果?”
他打了个哈欠,语气愈发漫不经心,“也对,李老那里珍奇无数,只要你不死,迟早能让你恢复过来,只是时间和吃多少苦头的问题,你可以赌一次。”
“一禅,你说话真难听。”宁君惜苦笑起来。
“否则你愿意让我知道?”李禅笑眯眯道,“你这小子看着软弱,实际是个倔脾气,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这牛角尖钻进去,除了自己钻出来,只能一棒子敲醒了。”
宁君惜微有赧颜。
“伸手吧,我看你是什么情况。”李禅看了眼一脸好奇的丝丝和王春燕,难免有点得意。
宁君惜面带询问。
“你想说也行。”李禅抖抖衣袖,毫不在意。
宁君惜将手伸过去。
李禅只是捏了宁君惜手腕几个呼吸,便松开,轻松道,“问题不大,我给你想想法子。”
宁君惜面露询问之色。
“你这是泥棍裹了金粉,怎么变成真金白银,这得好好琢磨琢磨。”李禅活动了下双臂,四下张望,
宁君惜愣了愣,哭笑不得,这话更难听了。
竹筏很快驶出峡谷,江水渐缓,有幽幽清香飘来。
入眼一片火红。
“什么花,这么香。”王春燕四下张望,只是距离太远,那片火红还是看不真切。
“是忘情。”死神淡淡道。
忘情是一种花,艳如火,花色红,成片而生,却是性寒,可麻痹缓解疼痛,花香久闻,易使人精神麻痹,反应迟钝,甚至失去七情六欲。
所以,忘情生长之地常常远离世间,花田中若是有人,必是性格孤僻乖张,内心冷漠无情之人。
缥缈阁中人,对于这种花,并不陌生。
丝丝揉揉鼻子,有点想打喷嚏。
宁君惜转头去看李禅。
李禅却是饶有兴趣,歪歪脑袋,“既然来了,这般走多可惜,去看看?”
“我怎么不记得地图上要经过一片忘情花海,是不是走错路了?”宁君惜眉头微皱。
“是。”李禅毫不犹豫,“走错了峡谷口,不过所谓因缘际会,说不得是一场造化。”
宁君惜欲言又止。
“女子都不怕,你堂堂七尺男儿,又有何好瞻前顾后的?”李禅语气加重,忽而有些恨铁不成钢道。
他说完,才意识到宁君惜还不足七尺,便补了一句,“六尺也算大半个男儿,还要让女子顶了风头去?”
宁君惜嘴角牵动了下,古人常说三思而后行,可到一禅这里成了瞻前顾后,实在好没道理。
不过,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李禅执意去,宁君惜也不好说什么钱,毕竟他在竹筏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又行了近一盏茶,竹筏四周开始有浅滩花草,花海沿水而生,花色遍布四野。
在幽幽渺渺的花香中,竹筏拐过几个弯道,逐渐到了浅弯。
所有人都看到,火红色的花海中,有个一身火红的墨发男子置身其中,手中正捻着一枝忘情,轻嗅花香。
第三百二十五章 窗前飘着张纸人
忘情花海中,阡陌交通,走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入眼依旧一片火红,却隐约可闻稚童嬉笑声。
李禅与火红色衣衫的男子并肩而行,丝丝和王春燕跟随其后,宁君惜跟在两人身后此后便是缥缈阁的三人,两个七八岁的稚童垫后,时不时低声细语,然后嬉笑起来。
自称落英的男子温声介绍此地名为忘情谷,是其辞世的师父取的名,这满谷的忘情花也是其师栽种,说是忘情,实则忘忧。
他称人之所以有忧,实是有情,情深而身不由己,情浅则无欲而刚,忘情者无欲无求,亦无所忧愁。
他认为,人生百年,独独苦短,所思所忧,皆自寻烦恼尔,不若忘情其中,及时行乐。
李禅为客,自然附和多过反驳,但对于自己的看法实际上浅尝辄止。
两个人也算相谈甚欢。
丝丝和王春燕更倾向于此地的美景,恨不得多生出一双眼睛来,偶尔分出神来才会听两句两个大男人云里雾里的辩证论,也不会过脑子。
宁君惜倒是能分心二用,仔细着两个人的交谈,眼睛也在四下张望。
这般大的一片峡谷,他挺好奇这里会面会有多少人的。
远处有薄雾氤氲,景致模糊,几间茅庐更是隐隐绰绰,似乎海市蜃楼,看得并不真切。
再往前行,花丛间不时钻出个打扫或嬉戏的垂髫稚童,皆红衣黑鞋,见到落英也毫无恭谨姿态,对宁君惜几个陌生人也不理会,嬉笑玩闹间为偌大的花海增添了无尽生气。
李禅两人谈过忘情谷出处,便开始随意闲谈,问今夕何夕,问当政何人,问如今天下势,李禅皆据实作答。
渐渐可见孩童三五成群成群,在花丛间欢声笑语。
李禅看着这群似乎无忧的孩子,有些唐突问。“此地如此偏僻,阁下便不曾想过出去?”
落英浅笑摇摇头,声音释然温和,“沧澜江附近,常有河祭,我若离开,岂不断了那些原本能活下来的孩子的生路?”
李禅一愣,单手施了个佛礼,感慨万千,“都说我佛慈悲,阁下胸怀才是真正慈悲,一禅惭愧。”
落英并不在意,反而满脸遗憾,“只叹也不过是一时,百年后,此地可能还要堆积不少枯骨。”
“百姓迂腐,当教化改之。”李禅肃然道。
“我不欲出谷,此事还需由禅师出面。”落英双手合十,恭恭敬敬道。
“若有机会,我必然出面。”李禅点头同意。
两个人说着不知真假的话,宁君惜也没全当真,看花丛间的孩子大多是**岁的稚童,竟不见年纪大些的或者小些的,心中便难免有些嘀咕。
所谓河祭,是一种一对将满六岁的童男童女捆于桩上,置于竹筏上顺水漂流,以此达到祭祀河神的祭礼。
这个他自然清楚是什么,可河祭能祭出这般多童男童女,而且还应该是同一年的,才是件比河祭还稀罕的事。
落英领着一众人很快入了间茅庐,布置简洁清雅,只桌上一簇忘情红得摇曳。
落英招呼了着众人落座,玉石三人是万万不会坐的,便自觉站去墙角,由李禅宁君惜四个先后落座。
之后,有稚童端上数个托盘,
将茶点置于桌上,又有稚童携香而来,在桌上的不起眼香炉里点上熏香,香炉中细细喷出烟来,香气有种说不出来的清新又慵懒的矛盾味道,引得人昏沉欲睡。
一番布置之后,稚童有序退出茅庐,茅庐中便只剩了落英和李禅一众外人。
落英招呼着众人吃茶,许是颠簸得久了,或者是熏香起了作用,丝丝和王春燕吃了些茶点便开始犯困。
落英温和提议,“难得我这里来人,几位不妨在此地休息一日,明日再出发了去往别处?”
李禅立时点头赞同,看得宁君惜眉头皱起,觉得李禅这家伙是故意的。
……
忘情谷中,白日花香渺渺,夜色愈深花香愈发馥郁,整个谷中都会飘荡一种略带清甜的香味。
宁君惜并不喜欢这种花香,而且因为是忘情花,他心里稍微有些悬着,觉得不像好事,便有些失眠,趴在窗沿上,透过半掩的窗户,看着窗外乌压压的繁花似锦发呆。
今日是月初,又是阴天,天气阴沉沉的,显得夜色格外黑沉。
远处传来几声不知什么鸟类的鸣叫,在幽暗夜色中格外辽远。
渐渐,宁君惜有了些睡意,便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间仿佛魂灵出窍,看到的想到的打着转儿在眼前浮现,似乎往迷梦里走了一遭又还魂回来,猛地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
宁君惜一下子被惊醒,睁开双目。
窗外依旧昏暗,火红色的忘情花在夜风中摇曳生姿。
刚才似乎真是一场梦境。
宁君惜拍拍脑门,坐直身子觉得四肢有些酸麻,看来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
他活动了下腿脚,站起身抚平了衣衫,推门出房间。
孤风悄无声息出现在宁君惜身后,声音低沉道,“花海里死了个童子,死状有些诡异,一禅禅师已经去了。”
“知道了。”宁君惜心中不好的感觉愈发明显,心情便有些不好,“都去了?”
“只禅师一人。”孤风回答。
“带我去看看。”宁君惜斟酌了下,淡淡道。
孤风刚想说什么,身后忽然又传过来一声尖叫,“鬼!”
“丝丝……”宁君惜心中一惊,连忙循着声音而去。
孤风在宁君惜身后,如同一缕清风,悄无声息追去。
……
丝丝的茅庐在宁君惜的茅庐之后,间隔了一片花田。
因为李禅临走时嘱咐了王春燕安抚着点小姑娘,不要轻举妄动,宁君惜赶到时,王春燕也在丝丝房间里。
两个人被吓得不轻,脸色都有点发白。
玉石和死神也在丝丝的茅庐里,是宁君惜先前嘱咐的,两个人面色有点古怪。
“窗户上飘着一张白纸人,纸上画着人脸,七窍流血,还冲我笑。”丝丝憋着嘴,很委屈跟宁君惜抱怨。
谁猛地看到这幅奇怪景象,心情都不会很好。
宁君惜视线去看玉石和死神,两个人点点头表示也看到了。
“那东西不像是幻术,否则不会是我们四个人同时中招,而且,那个东西会跑,很快。”王春燕保持着师娘的高大形象,坚决不在宁君
惜面前表露小女儿姿态。
“不是映灵术,或者傀儡术?”宁君惜沉吟道。
“一定不是。”王春燕和丝丝异口同声道。
王春燕接着道,“映灵术不会有气息,而且缥缈,傀儡术动作会有些僵硬,而那个东西跑起来就像个大活人,就像……”
她说到这里,一时间想不起来像什么了,不由抓耳挠腮。
“就像今天在花海里看到的孩子。”丝丝直接结了话茬。
“孩子?”宁君惜神色也有点奇怪,“那纸画的是个孩子?”
“嗯嗯,笑得还特别开心。”丝丝满脸怨念,以后她估计都对孩子有阴影了。
“没去追?”宁君惜转头看向死神。
“太快。”死神双手负后,面无表情,“而且,我抓了它。”
“它从你手上逃走的?”宁君惜有点惊讶,能从死神猎手手里逃走,这能耐真不是一般得大。
“是。”死神扑通就跪了下去。
“起来,起来。”宁君惜无奈扬扬手,他又不是萧忆昔,跪他做什么。转头微微弯腰摸摸丝丝头顶,“让玉石和师娘陪你,我去看看能不能把吓唬你的那个东西揪出来,好不好?”
丝丝皱了皱鼻子,挥了挥拳道,“揪出来要交给我处置,我要把它大卸八块,然后……一把火烧了,让它吓唬我。”
“好。”宁君惜笑笑,转身看了眼死神,往茅庐外去了。
孤风紧随其后。
死神也紧随跟上。
“怎么回事?详细些。”三人走到门口不远处,宁君惜微微压低了声音问。
死神漠然道,“之前,东北方向忽然传过来一声惨叫,惊醒了所有人,当时,一禅禅师说了句阿弥陀佛,嘱咐了王春燕安抚蛇女,不要乱跑,便匆匆离开了。之后,蛇女和王春燕都睡不着,蛇女便让王春燕讲故事,讲了一半,房里的灯忽然灭了,窗户接着多了个纸娃娃,我过去将那纸娃娃抓住,那纸娃娃忽然笑了一下,便跑了,我没抓住。”
他说着,便又要跪下。
“我不是你们阁主。”宁君惜早有预料,淡淡说了一句。
孤风上前按住死神肩膀,微微摇了摇头。
死神便站在原地,低头不语。
“没什么发现吗?”这么干巴巴的一段话,宁君惜实在找不出来有用的东西,耐着性子问了句。
死神伸出手,一手血污,“纸人上的。”
“新鲜的?”宁君惜伸手摸了摸,还有点黏性。
“是。”死神点头。
“死神留下,孤风跟我去找一禅。”宁君惜转身离开。
“小主人!”孤风喊了一声。
“嗯?”宁君惜脚步微顿。
“一禅禅师说,不让你掺合。”孤风淡淡道。
宁君惜略一沉吟,还是离开,“走吧,他只是让我有些分寸。东西留着,不要洗掉。”
孤风看了眼死神,紧追了过去。
死神捻了捻手指,看了眼两人远去的背影,身影一闪不见。
夜风冷冽,花田中,忘情花摇曳,远处隐约一点白色很快隐去。
第三百二十六章 又一个
繁花如锦,红艳艳得在飒飒寒风中摇曳生姿,在夜色黑沉中镀了层令人压抑的暗色。
花海一处,有几十个红衣黑鞋的童子手提红灯笼,围作一圈,有些站立不动,有些探头探脑,看到圈内场景也不惧怕,只是好奇。
圈内场景实际上也不算多可怕,只是诡异。
死了的那孩子横躺在花田里,如同风干了许久,浑身上下只剩下皮包骨肉,干巴巴的,以至于自那些深可见骨的伤痕里可见其内白森森的骨头渣,乍一看如同碎陶瓷上包了层干絮,倒不像是个人。
落英只看了一眼,便气得青筋暴起,嘴唇颤抖,转头一边,不忍再看。
一禅倒是没这份软心肠,上前将那孩子检查了一番,满脸不解,“这手段,我闻所未闻,真是长了见识,这里以前可曾发生过?”
“若是有使这等残酷手段的屠户,我岂会容他!”落英脸色煞白,咬牙切齿。
“这就怪了。”李禅愈发不解,“这手法看着熟稔得很,莫不是什么东西在外做了几次孽后,近日溜了进来。”
“断不可能。”落英语气斩钉截铁,忽而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声音略微柔和了些,“家师在世时在花海中设了阵法,少走些路倒无妨,要想穿过花海进来,除非有熟识的人领路,否则便是手段通天的人,也会迷失在里面,想原路返回都要费一番功夫,更遑论找来这里。”
“原来如此。”李禅略有惊讶,“近日便未来过其他人?”
“我只月初十五去谷口,其他时间皆在谷中,哪会次次好运气碰上远客。”落英声音平静下来,“外人皆不知谷中情况,若真有东西进跟着来,为何不一早先吃了我,蛰伏了这些日子才行这可恶作为。”
李禅沉吟道,“或是今日跟着进来的,看着人多不敢下手。仅这么个尸体,实在难下定论,不若让孩子们都回屋,晚上都别出门了,看两日再论。”
“只能这般了。”落英叹了口气,扶额缓了会儿,“我将这些孩子从鬼门关拉回来,想着等他们长大些便送出去,自谋出路,怎料到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实在愧对他们。”
“既然让贫僧碰上了,断无坐视不管之理,只是还要厚着脸皮叨劳几日,谷中可是方便?”李禅一副正气凛然模样。
落英连忙道,“禅师愿意出手,落英感激不尽,怎会不方便。天色已晚,禅师不妨……”
李禅无意间见到稚童围成的一圈外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白衣白发的少年人,其后一身的黑衣的男子宛如融入了黑暗里,愣了下,“什么时候过来的?”
落英这才看到宁君惜和孤风,拱了拱手。
“师娘和丝丝那边出了点事,我出来看看。”宁君惜颔首回礼,在那一群孩子让出的缺口处进入圈里,声音淡淡道。
“你师娘如何,可受了伤,叫我了?”李禅顿时紧张起来。
“只受了些惊吓。”宁君惜瞟了眼那团似乎乱絮的人形,眉头微不可查皱了下,镇定回答。
“那你不守那里,跑这里来做什么?”李禅没好气道。
“丝
丝她们碰上了个纸人,从死神手里溜了,我四处找找,顺便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宁君惜又瞟了眼一圈打灯笼的人。
李禅过去按住宁君惜的脑袋,压低声音道,“你顾好自己就够了,瞎掺合什么?”
宁君惜呵呵了一声。
“咍!你小子啊!”李禅点了点宁君惜脑袋,转头有点尴尬道,“小徒顽劣,让谷主见笑了。”
落英咳嗽一声,温和道,“令徒龙章凤姿,必是翘楚之士,有此相助之心,落英实为感动。”
“是谷主高估了他,不添乱就算好的了。”李禅满脸无奈,“这天色也不早了,一禅实在放心不下拙荆,先失陪了。”
落英拱手道,“两位自便。”
他说着,招呼着小童们开始收拾。
宁君惜冲落英拱了拱手。
李禅与宁君惜一前一后往远处而去。
……
宁君惜和李禅一道返回王春燕几人待的茅庐,宁君惜因为对纸人的事只知片面,便不与李禅细说,只让李禅去询问几个当事人。
一众人相互讨论了一阵子,都有些倦意,宁君惜便提议各自回屋里睡一觉,结果丝丝却是不依,硬要让宁君惜陪着,说什么玉石不靠谱。
宁君惜想着玉石不靠谱天底下就没人靠谱了,又见李禅脸上神色似笑非笑,显然打算看好戏,索性心一横,提议反正天快亮了,几个人挤一屋子凑合凑合,早起了一同去花海里转一圈,回来也就吃早饭了。
丝丝和王春燕都觉得有理,李禅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最后,几个人就真挤了一屋子,两个女的睡床,宁君惜和李禅睡桌子,剩下三个人只是在房顶小憩了会儿。
清晨的忘情花海,寒意沾身,黯淡晨光下花苞半开半阖,不似白日的热情洋溢,倒有些娇羞含蓄的意味,气氛也是安静平和的。
宁君惜与李禅跟在两个游花海的女子身后,并没有多少游玩的兴致,一大一小时不时给对方递个眼色,打着不知道有没有聊偏的哑谜。
待得天色愈发明亮,花海中开始有稚童嬉戏,也不乏提着果篮到处采摘鲜嫩花瓣的,气氛逐渐热闹起来。
几个人正打算回茅庐,花海中悄无声息钻出个童子,声音稚嫩清脆,“谷主请几位去用早膳呢,在昨天接见你们的屋里,快点快点!”
他说完,身形如同猴儿,悄然钻回了花海里。
几人互视一眼,联袂而去。
吃过早饭,落英说留李禅手谈,本想也让宁君惜一并留下,李禅推脱说宁君惜性子懒还没学过,宁君惜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与王春燕和丝丝一并离开。
上午,宁君惜和丝丝,王春燕在花海里又转了转,王春燕会拿那些孩子打趣两句,只是孩子们却是认生的主儿,倏忽便进了花海再找不见人,可才一回头,便又听到身后有嬉笑声和窃窃私语声。
下午,丝丝和王春燕午睡睡过了头,临近黄昏才起,宁君惜也在房间里待了一下午,随便打了个谱,因为心里有些事,半截自己又撤了,之
后写了些字,算是明心炼性。
这一整天,李禅都与落英一起,手谈或者讲经论道。
落英虽避世而居,涉猎却是广泛,谷外的百家真意皆能说上几分,琴棋书画也是无一不通,倒像是个浊世翩翩公子。
吃了晚饭,李禅来找过宁君惜一次,让宁君惜守着点丝丝和王春燕,他那边的事不要管,免得他们这边营内失火。
宁君惜自打李禅进入忘情谷便察觉李禅心有打算,追问他到底想干什么,李禅简明扼要只说了两个字,超度,宁君惜再问便问不出什么了。
这一天过得悠闲,宁君惜梳理了下思路,顺便将芥子戒内的东西整理清算了遍,翻出了几张刚出黑暗峡谷那会儿画的超出三品还未到二品范畴的符篆和一些符纸,闲得无聊便画了些只是四到六品的辅佐类符篆,忙到接近三更,才和衣睡下。
昨晚便未睡好,今日又忙了一天,宁君惜实在是累得够呛,躺下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直到寂静夜色中又传来一声凄惨的尖叫。
宁君惜被惊醒,顿时睡意全无,可想到李禅的嘱咐,又不能去看,蜷膝坐在床上,一时间倒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了。
他兀自坐了会儿,觉得烦躁,下床将窗户大开想着透透气,视线余光猛地看到一白影在窗户前一闪而过。
他心中一惊,也顾不得多想,顿时破窗而出,四下环顾,见到远处花海一点白色若隐若现
他刚想去追,身后有人忽然喊了一声,“小主人!”
原来是孤风去查看了一趟又回来了。
宁君惜眼见那白色一闪不见,虽不甘也无奈,转身已是一脸淡然,“怎么样?”
“与昨日情况一般。”孤风回答,又有些迟疑,“刚才你……”
“我不确定是不是,刚想追,你便来了。”宁君惜无奈笑笑,“罢了,同我先去丝丝那边看看,师娘说不得也去了。”
孤风点头同意。
两人去了丝丝茅庐,王春燕果然早已在内,死神和玉石在外间喝茶,所有人都要比昨晚从容得多。
宁君惜没同两人说他可能也碰上纸人的事,只是问了问两人纸人可来找过,又安慰了两句丝丝别害怕之类的话。
没一会儿,李禅也从外面匆匆回来,说落英今晚气坏了,扬言再一再二不再三,打算明天要搜谷,让几个人有点心理准备。
宁君惜则提议各自再收拾一下行李,虽说自己一伙儿人是客,不一定会检查他们的行李,可万一检查,再多点少点东西,岂不是要惹出事端来。
几人皆点头赞同。
之后,几人又草草聊了些各自意见,各回各家。
宁君惜回茅庐后,发现自己的房间似乎来过客人,索性他东西都放在芥子戒中,只在外装了件衣服当幌子,便也不放在心上。
检查了一番房间,没发现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才放下心来,把小葫芦和小怪都放在桌子上,脱了外衣给它们当被子,自己上床,沉沉睡去。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一个玩笑
晨晓即至。
为了避嫌,宁君惜几个人都刻意晚起,等着小童叫门才起身,还哈欠连天。
叫宁君惜起床的小童在门口等了一阵子,有些等不及,便一直催,结果宁君惜在屋里磨磨唧唧,小童没了耐心,调皮说了句大懒虫,自己去吧,嬉笑着便离开了。
没几个呼吸,宁君惜就从屋里出来,见那童子果真没等他,不由哑然。
孤风依惯例悄然站在宁君惜身后,“他们已经动身了。”
“哦。”宁君惜打了个哈欠,扬手将三个香囊丢过去,“你给玉石,死神分分,一人一个戴着,也不晓得一禅想做什么,这一时半会儿是不一定能出去了,可别出去了成了一群行尸走肉。”
孤风点点头,身影又悄然离去。
宁君惜面对着满目火红微微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脖颈,才不急不缓往落英茅庐方向去了。
等宁君惜去了,李禅几个人已经等了些时间了。
丝丝拿筷子夹了口青菜,含含糊糊抱怨,“宁君惜,你睡过头了,来得这么慢。”
“半夜起来弄了点小东西,才睡了没一会儿。”宁君惜冲落英施了礼,落座低声道,“等会儿也送你一个。”
“什么东西?”丝丝有点好奇。
“先吃饭,先说了就不给你了。”宁君惜喝了口稀粥,埋头吃饭。
“你敢。”丝丝低声威胁了句,好在不再问。
宁君惜便心安理得继续吃饭。
另一边,落英却迟迟不动筷,眉头微微皱着,不时揉揉鼻子。
李禅坐在落英一侧,另一侧便是宁君惜,两个心思活络的人自然都察觉到了东道主的不对劲,不过这事宁君惜管不着,只能李禅出面询问,“落谷主这是怎么了?”
“宁小兄弟身上是不是戴了什么东西?”落英轻掩口鼻,语气尽量温和问。
“什么东西?”宁君惜一脸茫然。
“香囊之类的……”落英迟疑道。
“哦,我是戴了一个。”宁君惜恍然大悟,将腰间的一鸽蛋大小的白色布包解下,示意了下,“提神用的,若是谷主闻不惯,我先收起来就是。”
他说着将布包往袖里一揣,那浅浅淡淡的香味瞬间便被略带清甜的花香冲散。
落英略有赧颜,“在下自小嗅不得其他花香,实在抱歉。”
“净捣鼓这些没用的,娇气得你。”李禅板着脸斥了句。
“是我考虑不周,阁主莫要介怀。”宁君惜客气拱了拱手。
“无妨无妨。”落英摆摆手,这才动筷。
一席吃尽,落英依如昨日温和让几人到处走走,只当是在自家里,不用客气,又邀了李禅手谈,问宁君惜有没有兴致学棋。
宁君惜歉然推脱道,“小子昨日未休息好,恐一会儿睡过去,辜负了谷主的心意,正打算回屋补一觉呢。”
落英温和道,“那你便先去,若有兴致,随时可来找我。”
“多谢谷主好意,小子先失陪了。”宁君惜起身拱手离开。
隐约听到身后两个人开始交谈,讲得是儒家经意类似的言论。
丝和王春燕没等宁君惜,等宁君惜从茅庐里出来,两个人早不知道跑哪里逛去了。
死神和玉石跟着这两个祖宗,宁君惜倒是不担心,再加上昨晚半夜他的确是忽然想起来忙到天近亮才睡便回自己屋里补了一觉。
恍恍惚惚间梦到自己刚入忘情谷的场景,面前一片火红颜色,艳丽热情,忽然一股狂风吹来,卷了无数红色花瓣,如雨劈头盖脸,再睁眼,所有的花蕊竟都朝着自己了,红得发紫,在寒风中摇曳,似乎一个个人直视着自己。
宁君惜猛地惊醒,坐起身抵住额头,便听到房外有人喊,“宁君惜!宁君惜,你说了送我个东西的,不是想反悔吧?我不依你!宁君惜!”
紧接着,一阵剧烈敲门声。
“来了,来了。”宁君惜下床披了件衣服,连忙打开房门,见到丝丝,王春燕四人都在,让开门道,“进来吧,睡个觉也不让人安生。”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睡觉。”丝丝皱皱鼻子,摊开手,“东西呢?”
宁君惜扶额道,“我给你拿。”
他从芥子戒中拿出三个一模一样的白色布包来,摊开手递过去,“喏,就是这个,都别嫌弃,我可不会女红,能做成这样已经是极限了。”
“我就说,你给玉石姐姐了个,怎么能不给我。”丝丝只知道送的东西一定是好的,自然不嫌弃,一把将三个都拿走,“我不管,你给她一个,要给我三个。”
宁君惜做了场噩梦,没心气与丝丝闹,有气无力摆摆手,“你若想要都拿去,不过我先说好了,冰凌花我已经用完了,香囊也就这些,再要就没了。”
“没了就没了。”丝丝不在意都揣入了袖里,“管我什么事。”
宁君惜打了个哈欠,转身坐去桌前,“这香囊是解忘情花香的,不能保证不受影响,好歹可以缓解些,不至于等出去了都成了木头。”
“你小子心挺细啊。”王春燕笑眯眯去搂宁君惜肩膀,“可惜了生了副男儿身,要我说,你就该跟姚家那丫头换换,那丫头性子直,适合当男子。”
若是以往,宁君惜脸早黑下来了,不过此时他却丝毫不受影响,右手抬起,白色布包在手心垫了垫,一下子不见,“师娘不要打我的主意,师娘和一禅的那份都在丝丝那里,能不能从丝丝手里要过来就要看师娘的手段了。”
“死小子,一点不知道尊重长辈。”王春燕狠狠戳了下宁君惜脑袋,转头就去找丝丝这个小祖宗。
“不给不给。”丝丝却是一点不松口。
王春燕一看软的不行,立即上前与丝丝扭作一团。
宁君惜看着两个人似乎没长大的孩子般闹,往一边挪了挪,想了想,伸手招了招,孤风将脑袋凑过来,宁君惜跟他嘀咕了两句,孤风一点头,匆匆走了出去。
宁君惜又打了个哈欠,伸手点了点跑到面前的小怪,手抵额头,小憩起来。
临近黄昏时,落英组织了次搜谷,不过并未惊扰到宁君惜一伙儿人,宁君惜还是事后听孤风说的。
这次搜谷并没有什么收获,而几百顷花田想搜个遍儿难入登天,最后自然没什么用。
后半夜,又死了个孩子,与前两日也是同一个死法。
宁君惜想着,这回落英还不气疯了,结果李禅回来说,落英今日什么也没说,只是脸色阴沉得厉害。
一众人相互知会了一声,都打算睡了,结果突如其来的一声凄厉惨叫又惊走了所有人的睡意。
李禅匆匆而去,剩下几个人倒没了兴致再聚首,王春燕和宁君惜干脆就这么睡了,丝丝却是一声不吭溜去了宁君惜那边。
在丝丝的小脑袋瓜里,宁君惜是个顶厉害的人物,连鬼都不怕呢。
宁君惜哭笑不得,倒也没赶她,留她在屋里睡了一宿,他则去桌前守着了。
白天他就直觉会折腾,有意多睡了会儿,说实话,这一宿并不是很困。
临近天明,李禅匆匆前来敲门,说昨晚死了五个孩子,落英等不了这般长时间,准备花祭。
宁君惜听过河祭,海祭,就是没听说过花祭,不免好奇。
李禅却是脸色微沉,说他就是因此这事才来找他,具体他也不清楚,落英透漏,是老谷主生前留下的法子,以谷主血祭,九死一生,要选出个少谷主。
宁君惜不以为意,调侃,“又让我巧碰上日子了,正巧见识见识这谷里的其他年轻俊彦。”
哪知李禅脸色古怪,“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这里除了一群**岁的稚童,哪还有其他人?”
“哈?”宁君惜愣了愣,“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当他这几日为何总有意亲近你?”李禅斜眼看他。
“凭什么让我留下,我外面事多着呢。”宁君惜脸色有点僵硬,“你莫要跟我开玩笑啊。”
李禅没好气道,“我跟你开这种玩笑?他老早就有这个意思,否则也不会留你我借宿,你当我这么个出家人在隐士人面前有这么大的面子?他会认识我?”
宁君惜烦躁挠挠头,有些急了,“他既然是救得河祭的苦命孩子,那些大些或小些的呢?”
“许是送出去了,许是死了,或者给他用了什么障眼法,”李禅声音缓了缓,说出的话却是更让宁君惜惊心,“这山谷有蹊跷,我试了试,连我也走不出去,不论这现任谷主是不是个厉害人物,老谷主绝对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
“什么?”宁君惜声音有点变调,险些拍案,好在很快抑制住自己的情绪,闭眼缓了会儿,忽然反应过来,“不对,是你主动要来的,此时我不信你会身不由己。”
“我也没料到这谷里这般蹊跷啊。”李禅轻捶手心,一脸懊恼。
宁君惜眼珠子转了转,微微一笑,“那我便留在这里,换了你们几个出去,不过老头子那里也不好交差吧?”
“所以才来同你商量,看能不能先将你留在这里,等过些日子让李老来把你接出去。”李禅搓搓手,有点憨笑。
“我信你个鬼。”宁君惜呸了一声,“我心里已有数,你不去陪师娘,这时辰溜出来,小心师娘多心。”
李禅一愣,摸摸下巴,深以为然点头,“是这个理。”
宁君惜没好气翻白眼,“出家人不打诳语。”
李禅又是一愣,赶紧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第三百二十八章 是个傻小子
转眼清晨。
丝丝前两日都未睡好,今早也睡过了头,到童子来叫 床才醒。
宁君惜起得早,主要是桌子上睡得不舒服,等丝丝收拾完,他已经练了两张字,又打了几遍以前练的拳桩了。
炼气者的真气与炼体者炼出的气相冲,宁君惜打拳桩自然没可能入品,只当是个强身健体的法子,总不至于跑几里路便大喘气,练个轻功再走回头路。
孤风三个人在一边观看,以三人的眼光自然看出这拳桩不凡,不过宁君惜不说能学也不是不能学,他们只是欣赏,饱个眼福。
“快宗师了,还练这个,小心引来劫。”丝丝从屋里出来,见宁君惜还在练,醋溜溜得说了句风凉话。
“那你是高估我了。”宁君惜收起拳桩,抹了把额上细汗,“这是上古炼体士才可能引出来的东西,我是正儿八经的炼气士。”
他说完,想到自己也不算正儿八经,顿时有些心虚,转头看那个脾气还算好的童子,“人都齐了,走吧。”
丝丝哼哼了两声,也知道自己不占理,伸手将一个香囊抛过去,“还你了。”
“师娘竟没要走?”宁君惜有点惊讶。
“她就要走了一个,说大和尚不需要这东西。”丝丝撇嘴道。
“那就送你了,别人一个你两个。”宁君惜又抛回去,小小打了个哈欠,忽悠道,“这东西还能辟邪呢,你拿了两个,若是那纸人再找你,你就扔它身上,转眼就能化成灰。”
“真的?”丝丝本来想抛回去,说一句一个就行,转眼又收回了袖子。
“你不信就试试。”宁君惜漫不经心说道,“童叟无欺。”
几个人穿过花田,隐约听到远处花海里喧哗阵阵,丝丝好奇询问,随行的童子稚气说,“是谷主吩咐的准备花祭祭礼呢。”
丝丝昨晚睡得香,没听到宁君惜和李禅的谈话,愈发好奇,“花祭祭礼,做什么用的?”
“请神仙下来,把那个吃人的怪物收了。”童子握着小拳头,一脸认真。
“还有神仙?”丝丝一下子瞪大眸子,“什么神仙,你们见过吗?”
童子小脸一下子涨红,因为从未见过,又不想让丝丝小瞧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
丝丝见了,笑嘻嘻伸手去捏小童脸颊,“贫嘴。”
宁君惜赶紧拉了拉丝丝,示意她不要难为人。
丝丝哼哼道,“那吃了饭,陪我去看看。”
“若是没什么忌讳,我陪你去就是。”宁君惜无奈笑笑。
“不能反悔。”丝丝手指着宁君惜鼻子道。
“我何时反悔过。”宁君惜无意看到那小童白皙脸颊上有红色的东西缓缓溢出,眸子一凝,瞬间镇定下来,“速度快些,今早可是你起晚了,可别把事推我头上。”
“我乐意。”丝丝跟王春燕相处久了,蛮不讲理的程度倒是越来越相似了。
宁君惜也不与她争辩,只有意挡着丝丝的视线,示意了下童子快些走。
童子许是对自己的异常一无所知,笑着点点头,便小跑起来。
到落英茅庐时,那童子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屋里几人还未动筷,李禅与落英在谈事情,王春
燕无聊得托腮四下看,见两人来顿时眼一亮,冲丝丝招手来她身边坐,两个女子相互咬耳朵,不知道在嘀嘀咕咕些什么。
宁君惜没事人似的冲落英拱了拱手,坐在自己位置上,也不好先动筷,抵着额头闭上眸子。
李禅在同落英说话,说得似乎是出谷的事,宁君惜无意听到,顿时竖起耳朵,只听到李禅说,“既是私密的大事,你同贫僧提了,是信任贫僧,可贫僧在外也有些琐事,不如落英得空了就先送我等出谷,这里的事,贫僧也会同外面的人讲,只盼着日后沧澜江上一片清明。”
落英瞬间满脸感动,“我不知此番能否自祭坛上下来,若此后沧澜江真能一片清明,便是挫骨扬灰也无憾了。”
“以落英之善德,自当以善终,何必说这些丧气话。”李禅提点道。
落英连连点头,“那等禅师下次来,落英必再禅师请入谷中,好好招待一番。”
“好说,好说。”李禅好脾气道。
两人至此谈完,落英招呼着几人用膳。
宁君惜心里满腹狐疑,又有些搞不懂李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夹了块鲜花饼,差点咬了舌头。
一众人吃了早饭,落英主动邀请几人去看祭台,一众人遂往花海中去了。
只是一夜的功夫,花海中已搭积了个数丈方圆的木质高台,用得是忘情谷谷口的一种白色岩基木,材质十分坚硬。
高台上刻了些凹槽,组成大小不一的纹路,有些神秘奥妙。
几十个稚童正在修整四角上的小细节,并不用人指挥,也不见图纸什么的,相互招呼着,热闹得很。
宁君惜多看了两眼那些纹路,就被落英注意到了,他温和询问,“不若上去看看,看得更清楚些。”
宁君惜尴尬笑笑,“没学过这东西,上去也看不懂,还碍着事,不如在下面图个热闹。”
“看不懂也无妨,本就是图个乐子。”落英好脾气道。
“日后可没这个机会了,你真不去?”李禅在一边适时插嘴,还挤眉弄眼。
宁君惜白了他一眼,又看了眼那高台,不好意思笑笑,“那我就上去看看。”
“我也去。”丝丝和王春燕异口同声出声凑热闹。
落英满脸歉意,“上面只能承受一人的重量,两个人这高台恐怕会塌掉,不如等宁小兄弟去了,二位再去?”
这下,连一禅都惊讶了下。
丝丝撇嘴,“若是忘情谷谷主是个胖子,怎么办?”
李禅和宁君惜呛了口气,王春燕咯咯笑起来。
宁君惜躲避着上蹿下跳的稚童,很快翻上高台。
在高台上的感觉与高台下果然不一样,原本的狭隘视角顿时变得豁然开朗,阵纹阵势顿时一目了然。
阵势成六角扩散,却也不像是璇玑阵势,开八门,却也不无八卦之势,有四象之势,却又难以生生不息,像是个残阵,可又难说出哪里有残缺。
宁君惜自诩在符篆和阵法上下了些功夫,再加上本就属.asxs.高的,什么阵法没见过,见到这阵法,不由大奇,心道,自己平日所学难不成是学偏了?可如今这阵法是何道理?
他一时间想不通透,索性想着记下来慢慢想,
便在阵法边沿缓缓走动,因为阵法过于复杂,他记得稍微用心了些,冷不丁被人推了一把。
他一回头,原是自己挡了人家的路,不由尴尬笑笑,刚想赔个不是,无意看到自己没注意的一处阵法竟是乱了阵势,咦了一下,也顾不得道歉了,连忙往四下看了看,原是不知真面目,只缘未身处其中啊。
他再抬头,那孩子已经跳下祭台,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宁君惜没记下那孩子面貌,只能作罢,低头继续分析阵势,心中渐渐有些兴奋。
可不是嘛,难怪自己觉得是残阵,原来是个双人指挥的阵法,那可就真是孤本了。
远古的阵法追求完美,每个阵脚每条阵纹都一板一眼,不到满意绝不出师,有所谓的多人阵甚至数百上千人的阵法,自然威力巨大,可难免笨拙了些,演变到如今的阵法,阵法没有之前那般苛刻,只是阵纹阵脚能在一定范围内即可,一个误差和两个甚至数个误差的叠加,那点范围便显得捉襟见肘,以至于那些多人阵渐渐被取缔,演变成了普通的军阵,威力也是大减,能沿袭下来的多人阵屈指可数。
宁君惜在虚无洞天不是没见识过多人阵阵图,只是一开始没往这方面想。
现在想通了,他顿时有些见猎心喜,一时间注意力都放在上面了。
下面等着的几个人见宁君惜半天没下来,丝丝不耐烦喊,“宁君惜,你睡过去了?”
上面没一点回应。
丝丝又叫了几声,见还没回应,奇道,“真睡过去了?”
李禅笑道,“说不得真是,我去看看?”
“我也去。”丝丝连忙说。
“你再窜上去。”李禅敲了下丝丝脑袋,看了眼王春燕。
王春燕给了个快滚的嫌弃表情,喊了声,“小惜,回家了!”
依旧没人回应。
李禅咧了咧嘴,心道傻小子莫不是真着了道,昨晚白提醒了,往后挥挥手,往祭台方向跑过去。
跑到一半,他脚步猛地顿住。
花海中凭空起了风,无数火红的花瓣随着风打着旋儿,凭风直上,竟有龙卷之势,渐渐将整个祭台都裹了起来。
可最奇怪的是,祭台上场景壮观,祭台下却是和风物语。
四周的稚童见状,纷纷匍匐了下去,面色恭敬至极。
李禅一拍脑门,满脸无奈,行了,也不用纠结了。
祭台上,宁君惜参透了阵法,便回了神来,心中大喜,正想大笑,猛地看到四周似乎茧子把祭台围起来的忘情花和风,愣了一下,赶紧往四周看了看。
没有灵石,这阵法还能自己启动了,莫不是自己又忽略了什么东西?
只是这次,他就什么都没发现了,不由疑惑,不过他想着待在上面的时间挺长了,再不下去实在不像话,便不再停留。
他参透了阵势,想破个阵还能有多难,没一会儿,那忘情花便又随风散进了花海里。
宁君惜跳下高台,见所有孩子都匍匐着,头低得很低,又见李禅面色古怪愣了愣,脱口而出,“在搞什么?”
李禅脸皮抽了抽,差点没一鞋底呼过去。
真是个傻小子呦!
第三百三十章 忘情花在睡觉
众目睽睽下,宁君惜一夕成名了。
一连几天,宁君惜茅庐前都会挤了几十个孩子,时不时探头探脑,宁君惜一出门,乌压压得跪一片。
忘情谷的稚童们对宁君惜的态度从不怎么在意顿时变得恭恭敬敬,但凡宁君惜走过之地,附近的稚童必定匍匐,但凡被宁君惜问一句话,必定战战兢兢,之后开心得找不到东西南北。
天真的稚童都把宁君惜当成了被请下来的神仙了。
而且,那作恶的东西也很给宁君惜面子,这几天谷里太平无事。
可便是如此,宁君惜别说一张嘴,便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巧合?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连宁君惜自己都不信。
因为这两天清静,落英又将花祭的事往后压了压,几人出谷的事也没了动静,李禅几个人倒是无所谓,只宁君惜浑身不自在,跑去跟李禅提了次什么时候出谷的事,结果李禅事不关己敷衍,管吃管住的,你急什么?
宁君惜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愤愤拂袖出去了。
落英倒是淡然,只是单给宁君惜送了些瓜果零食,还送了几件衣服,以至于丝丝和王春燕常来他屋里蹭吃的。
宁君惜自个儿想了几天,也没想明白,那阵法为什么会自己启动了呢,他也怀疑是不是高台下面还有一个聚灵阵,人在上面就能自行聚灵,可他去看了几次都是无功而返。
玉石也是懂阵法的,过去看了看,与宁君惜一样茫然。
最后,宁君惜索性破罐子破摔,在花海里转悠,愤愤想等他把花海里的大阵破了,就把李禅一个人丢在这里,让这混蛋耍他。
这几天宁君惜越想越觉得李禅执意进来,就是想让他捅这个篓子然后骑虎难下。
在外转了一天,回茅庐里又画阵图到很晚,宁君惜这几天是真发狠,沾床就能睡着。
临近黎明,茅庐窗户被轻叩了下。
宁君惜眉头皱了皱,稍微有点起床气,“进来!说!”
“他们走了。”孤风声音淡淡。
“走便走了……”宁君惜烦躁翻了个身,又猛地反应过来,一下子坐起,“谁,走哪了?”
“他打昏了玉石和死神,都出谷了。”孤风语气依旧毫无波澜。
“出谷了……”宁君惜扶额,几个呼吸苦笑起来,“这就把我卖了……罢了罢了,我自己来接这个果,怎么跟老头子一个脾气……”
他兀自嘀咕了一阵子,穿着靴问,“玉石和死神呢?”
“在外面。”孤风依旧淡然。
宁君惜稍微一想就知道,两个人在外面跪着领罚呢,他正烦着,也没好脸色给外人,头也不抬道,“这里不是黑暗峡谷,我不是萧阁主,你们若是想领罚,去黑暗峡谷领去,别在这里膈应我。”
外面的人都不是聋子,自然能听到宁君惜的话。
孤风眼神闪烁了一下。
“他们可留下字言片语了?”宁君惜抓起外衫披上,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顺手扯了发带。
孤风将三张纸条递过去,“只有这些。”
宁君惜瞟了眼上面第一张纸条,写的是:我先出去了,外面等你。后面还加了个笑脸。
宁君惜扯了扯嘴角,果然是丝丝
的风格。
他又看第二张,上面也写了一句话:死了给你收尸。后面加了个鬼脸。
“这个更过分。”宁君惜心中评价,又去看第三张,上面写了一个字:困。
宁君惜心里抽了一下,那种不太好的预感更明显了些,可他又说不准是什么,便捶捶脑袋,“我一会儿出去一趟,你们不用跟着。”
孤风悄然离去。
宁君惜去铜盆那边撩了捧水在脸上,大冬天的清凉顿时让他又清醒了几分。
他拍拍脸颊,吐出口气,转身收拾自己去了。
……
忘情谷中,昨夜竟下了雪,稀稀疏疏铺了一层,晨光熹微,整个花海都难得添了分出尘。
宁君惜出门见到,愣了愣,才恍然,昨日正巧也是小雪,小雪时节下小雪,还真是巧合得很。
他沿着茅庐前的小径缓缓而行,走了一顿饭的时间,见到祭台在薄雾间隐隐绰绰,还有隐隐约约的一个人影。
他脚步微微一顿,迟疑了下,还是上前。
在距离那人不足丈量时,那人转头微微一笑,“一禅禅师让我瞒着你,否则你断然不愿留下。”
宁君惜扯了下嘴角,“无论我愿不愿意,已经留下了,落谷主不妨说说有什么打算。”
落英微微摇头,“我也不是强人所难之人,只是我一人实在做不了什么。”
“我看那阵法是双人阵,一人断不可能启动,既然家师能布置出这种阵法,我想,之前谷中也不止谷主一人吧?”宁君惜微微仰头,看着那座两人高的祭台,声音清清淡淡。
落英笑笑,“这里,本来就不止一人。”
“他们还能算人吗?”宁君惜歪头看落英,目光平静。
落英看着宁君惜,目光温和,“你能看懂这阵法,我便知道你也能猜出其他一些事来,但这其实没什么不好。”
宁君惜皱了皱眉。
“脱离了肉身桎梏,没有生老病死的苦楚,难道不好?”落英眉宇愈发柔和。
“他们的肉身,你做了花肥?”宁君惜心中微冷。
“能飘来这里的人还能剩多少命,生或死,”落英微笑,“你会怎么选择?”
“这几天的事,是你自导自演?”宁君惜心中一点点沉下去。
“我说与我无关,你信不信?”落英声音依旧如常,甚至带了分调侃。
“不信。”宁君惜微眯眸子,毫不客气回答。
落英轻笑了下,“天冷,回去吧。”
说着,他转身离去。
“你到底留我做什么?”宁君惜出声喊道。
“到时,你自会知晓。”落英并不回头,声音清清冷冷传在雪地里。
这时,远处一声凄厉惨叫传来。
宁君惜心中一颤,抬腿跑去。
落英却站在原地,看着满目的忘情花,幽幽一叹,“你还不满足吗?”
……
宁君惜跑去现场时,四周已围了一群孩子,好奇探头探脑,指着雪地里躺的三个乱絮似得人形,只一身红衣和乱糟糟的头发可以辨别出是三个孩子窃窃私语,见宁君惜来立即噤声,扑通扑通跪了一片。
宁君惜没空理会他们,从人缝间跃入其内,
检查了三个包围圈里的孩子,这哪里是什么人,分明是人皮裹了骨头渣和草梗。
他心中震惊心寒又有些释然,更多的是不解。
李禅是第一个检查这里情况的,他不惊讶,分明是知道些内情的,却故意装什么也不知道的,这是什么意思?
落英珊珊而来,挥手让所有孩子散去,轻轻叹了口气,“你不信我,难不成连一禅禅师都不信吗?”
“若非李禅,我早已一走了之。”宁君惜起身抖了抖衣衫,“你若想留我,最好给我个留下的理由,你这个阵法也不难解。”
落英不在意轻笑,“你真想知道?”
“我只坚持我认为对的。”宁君惜声音平静。
落英摇头,笑容微苦,“这世上哪有什么对与错啊。”
“至少心里有。”宁君惜执着道。
落英上前弯腰看了看一个孩子,给第二个孩子擦了擦脸上的一点污渍,将第三个孩子摆正好姿势,声音略有无奈,“也罢,午时,祭台前,你若想知道,去那里找我吧。”
宁君惜眼神闪烁了下,“好。”
他转身离开,回头看到落英在挖土埋人,皱了皱眉,毅然离去。
宁君惜返回住处时,孤风三个人都在茅庐前站着。
“有事?”宁君惜并不停留,往屋里走去。
“玉石看到了,吃人的是忘情花。”孤风直接道。
宁君惜愣了一下,“花?”
“是。”玉石笃然点头。
午时的忘情花正是开得最旺的时辰,雪后晌午,阳光明媚,薄雪融化,雪水挂在花朵上,凝成水滴,衬得花朵愈发娇艳。
祭台下的花丛间,落英席地坐在略有潮湿的花田里,一身火红似要融在这片艳丽的忘情花海里,面前正沏着一壶清泉。
水已沸,可惜人未来。
宁君惜自花田中的小径不急不缓而来,见到落英便也随着他坐在他对面,并不急着询问。
落英心平气和在一边捣茶,碾磨,洗具,冲泡,悠悠茶香便扩散开来。
宁君惜双手接过茶杯,浅抿一口。
落英也喝了口茶,抬头再看宁君惜,目光中满是睿智豁达,“禅师是否留了什么话给你?”
“一个困字。”宁君惜也不隐瞒。
落英笑笑,“禅师是世外人。”
宁君惜可不是听这些的,便不言语。
“这忘情谷存世了几百年,单单落在我手里便已逾百年,世世代代,遵循先祖遗志,不可踏出忘情谷半步,岂不应了个困字。”落英微有感慨。
宁君惜略有意外,这人不像是修为高深的,竟已活了百年余。
“你可知,我为何此时让你来找我?”落英回过神来,目光清明平静。
宁君惜心中掠过老前辈不就都喜欢这么故弄玄虚的想法,摇摇头。
“你看这忘情花,开得多艳。”落英微微抬高了声音,手指花海,又有些惆怅,“可谁又知道,这时候,忘情花都在睡觉呢。”
“睡觉?”宁君惜不是很能明白。
落英随手捻过一朵忘情花,轻嗅花香,声音愈发感慨,“它们没了灵气,只是个欣赏品,多好。”
第三百三十章 忘情花语
清明时节雨纷纷。
涌动的江水与雨水激起的涟漪搅在一起,白花花的水浪卷动着船下的水藻。
路过峡谷的船只在一片郁郁葱葱间短暂靠岸,船上红衣小姑娘只有五岁调皮蹦跳下船,却没站稳,被江岸的荆棘划破了细嫩的皮肤和精致的衣衫,连带着腰间系着的香包也划出了道大口子,其中的花瓣草籽落了一地。
小姑娘嚎啕大哭,船上的女子连忙安抚,柔声细语拉着小姑娘进船,好给包扎包扎,免得留下伤疤。
船只微微摇晃,船桨划过翻腾的江面,小船缓缓而去。
细雨朦胧,水雾迷蒙了船只。
雨水汇集在细长的荆棘刺上,带着微微粉色,滴落下去。
绿水江畔也渐渐模糊起来。
……
春雨如油润发生。
一叶扁舟驶入峡谷,其上笑声清朗,带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真是奇了,这里离着幽州十万八千里,竟生了一片‘彼岸’!”船上的白袍少年人指着望眼一片火红,惊喜道。
“莫不是大好山水走一遭,不知不觉走回去了?”长衫纶巾的少年爽朗笑道。
“湘妹妹是晴川的,看看是不是,洛霖这次若看走了,我笑死他。”黄衫少年抚掌大笑。
“是也不是。”一身火红的少女冲羽扇纶巾的少年眨眨眼,秋水眼眸被这沧澜江上的水汽氤氲,秋波流转。
“这话倒是奇了。”黄衫少年笑着拉少女袖子,“湘妹妹又有什么歪理了?”
红衣少女嗓音俏皮,“家乡的‘彼岸’死气沉沉,哪有这里的鲜活生动,你说我说得有理无理?”
“这话在理。”羽扇纶巾的少年大笑恭维,“不愧是湘灵,那不如你起个名。”
“凭什么是我起,自己动脑子。”红衣少女嬉笑道。
“绯霞?”羽扇纶巾的少年略一沉吟。
“胭脂不及绯霞醉,顶好!”白袍少年拍掌道。
黄衫少年也微微颔首。
少女却是不依,连连道,“不好不好,人家灿烂娇艳,落在你眼里便成了朦胧美了?既是忘了往昔事,才长成了今日这般模样,不如叫忘情。”
“也好。”羽扇纶巾的少年浅浅一笑,雨意模糊了眉宇间的锐利棱角。
少女不由愣了愣。
“难得这番意境,不如让小船靠岸,洛霖吹箫,请湘妹妹跳上一曲。”黄衫少年提议。
“此言大善!”两位少年纷纷大笑附和。
红衣少女做了个鬼脸,身形倒退,轻踩江面,往后掠去。
朦胧雨景,悠扬箫声起,红衣翩跹,花随曼影动。
真真是,雨坠花间添娇色,不及一分胭脂香啊!
“此番南下洛京,必闯出一方天地!”
“我本浪子,他日好歹让江湖记得走过一遭,便也值了。”
“两位洒脱,我还要接管祖业,做不得这般潇洒,湘妹妹什么打算。”
“自然是回家,母亲催了我几遍,让我回去继任巫女,若再不回去,族里人找来,我岂不是要倒霉。”
“那以后聚首,便不知何期了!”
“巍巍高山在前,岂有驻足不前之理?”
“净说这些大道理,难不成还真是个冷心冷血的人?”
“那我免不了推你下水清醒清醒。”
“你可拉倒吧……哎,有话好好说。”
雨水朦胧花田,模糊只见一片火红。
……
细雨晚风清,孤舟落寞行。
朦胧江水间,一点红色出现在峡谷口,渐渐清晰。
黄花愁乱憔悴落。
孤舟缓缓靠岸。
束发挽髻的红衣女子跌坐在满目花色里,背影萧索。
夜幕垂下,微光映着单薄的身影,时间似乎也在停留。
“我在这尘世渲染中关上心门,揽清风入梦,只为你一个人过往这人间万般烟火。”
红衣女子紧紧闭上眸子,泪水雨水浸染了眼睑,她想着往昔种种,想着茫茫人海中的邂逅,恍然如梦,一诺永恒原不过一厢情愿的痴情。
“繁花终有凋零季,空把痴心付水流。”女子声音掺杂在夜风中,如泣如诉,花瓣拂过女子面颊,她低低喃喃,“忘情,忘了情,解了愁,失了心,只当大梦走了一遭。”
她忽然抬眸,雨水泪水顺着脸颊流淌,模糊了视线,目光却紧紧盯着江上飘来的竹筏,“洛霖,我会让你后悔的。”
一片鲜嫩花瓣带着几滴鲜血飘落,血水雨水渐渐融在一起,化作星星点点。
雨落无声。
火红色花海中,一袭红衣铺敞在忘情花上,衬得花色都失了几分颜色。
锦衣蓄髯的男子仓皇而来,见到花海中的那片艳丽,脸色霎时苍白。
他踉跄上前,扑在那一身红衣身边,双手颤抖摸女子脸颊,双手,肩膀,满脸懊悔,“灵儿……我从未想过伤你……真的……灵儿……”
夜风卷雨,花落纷飞。
女子一身红衣渐渐多了星星点点,女子身影却愈发透明。
“别走……别走!”男子惶恐失措,眼神发直,“不要走,我求你。”
风卷花枝,倏忽飒飒而响。
风声中有女子轻语。
“洛霖……我诅咒你……生生世世……求而不得……”
……
宁君惜猛地回过神来,眉头紧皱,他竟然一不小心着了面前人的道。
对面的人却是一脸淡然,捻着片花瓣在手里把玩,“你看到了什么?”
“那是什么?”宁君惜满脸警惕。
“是一禅禅师想让你知道的东西。”落英轻笑,“你可以只当故事看看,也可以多想一些,不过这世间,能接这份因果的,应该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什么意思?”宁君惜目光闪烁。
“你觉得一禅禅师的‘困’字什么意思?”落英抖手将花瓣抖入风中,声音依旧漫不经心。
宁君惜眉头猛地一皱,很快又耸耸肩膀,一脸随意,“你若想动手,机会很多,我实没有必要这般提防你。”
“你如此想最好。”落英轻笑出声,“还有些你想知道的,愿不愿意看?”
“你可以说。”宁君惜不假思索道。
落英摇摇头,抿了口
茶,“巫族,典籍中又称半灵族,生于幽州深林,巫术诡异莫测,身躯非物质化,而是能量化,是最接近神灵的……人。这个,你应该知道吧。”
“据我所知,巫族随着秦王朝覆灭被南周王朝所覆,无一人生还。”宁君惜试探性道。
“或许当时还是逃出了些巫族血脉的,但这几百年繁衍下来,应该不可能有真正意义上的巫族人了。”落英见宁君惜目光审视,补充道,“那些孩子是用得巫术,但我先祖不是巫族,而是与这片花海有关。”
“总不会是忘情花吃了人。”宁君惜又试探了一句。
“我很少说假话。”落英起身抖落了衣衫上的花瓣,往祭台方向走,“你不想看幻境,我便给你看些真实的,只是……”
他说到这里,微微摇头,“你若付得起代价,可以跟上来。”
宁君惜略一犹豫,伸手进口袋摸了摸小怪,小跑跟上。
祭台上,落英与宁君惜各坐于一处阵眼上,并不见落英有什么动作,四周有风起,渐渐吹得花瓣四起,随风打着旋儿,铺天盖地往祭台方向涌来。
“真的是只要有人坐在阵眼上,阵法便能自行启动。”宁君惜声音难免有几分讥嘲。
“这不是阵法。”落英却是摇头,手中寒光一闪,手腕上便多了个几寸长的口子,瞬间鲜血汩汩。
“你……”宁君惜吓了一跳,见落英面色平静,眉头微皱,镇定下来,“你要做什么?”
“当年你给我的,我还给你。”落英却不理会宁君惜,朗声道,“我后悔了!”
宁君惜眉头紧皱,看着落英脚下鲜血滴滴,在纹路间逐渐蔓延,将一个个凹槽填满,忍了忍,终于有些忍不住,又喊了句,“你疯了!”
远处吹了一阵香风,整片花海都摇曳起来。
“她来了!”落英脸色微白,声音却是平静。
“谁?”宁君惜下意识问。
落英并未回答。
风打着旋儿,乱花纷纷迷人眼。
宁君惜心中却是一颤。
万千花朵在风中摇曳,却都一致开向了祭台方向,如同千万人直视着祭台上的人,诡异至极。
“是我欠你的,你尽管拿,不属于你的,放手吧。”落英轻轻叹了口气,神色有些忧伤无奈。
花丛间传来细细碎碎的笑言。
“嘻嘻……你不是说什么都可以补偿我吗……你不是给我带过来了吗……”
声音很快由远及近,似在宁君惜耳畔,如风绕身,声音缥缈难测。
“小家伙……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巫族吗……活死人……还是……咦,失了一魂,你怎么没死……嘻嘻……还多了一魄呢,是谁忘了拿走的呢……真有意思……”
“你是谁?”宁君惜握紧双拳,大声问。
“我?”那嬉笑声倏忽远去,已到了落英身边,“他竟然还不知道我是谁……真可爱……你告诉他我是谁……顺便告诉他……你是谁……”
“湘灵,你够了!”落英声音中带了分愠怒。
“嘻嘻……生气了……”那声音又飘然远去,在花海间传荡,“可我不是湘灵,我是花魂……是忘情花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