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二章 京城来客
转眼间,又是两个月过去。
这个时候,已经到了元昭元年的十月,秋收一般在八月底差不多收完,这个时候已经结束了一个多月,到了朝廷征秋粮的时候了。
户部一如既往的派了赋税官到西南各府监察赋税,但是赵嘉那种滴水不漏的性子,自然不可能让这些人把西南的粮食带走,哄也好,骗也好,拖延,拒而不见,总之户部的官员到了西南大半个月,愣是没有从西南带走一粒粮食。
而且西南各州府的态度都出奇的一致,不是不想给,是实在没有,任这些户部官员怎么搜查,各府的粮仓是干干净净,一粒粮食也没有。
这种软罢税,又把皮球踢回给了朝廷。
朝廷那边也没了办法,只能就这样拖延下去。
到了十月底的时候,有一行十余骑,赶到了永州府,在祁阳县里问了路之后,来到了祁山山脚下的李府,与门房通报姓名之后,没过多久,靖安侯爷李信就带着一家老小,亲自出正门迎接来人了。
李侯爷走在最前面,对着站在最前面的中年人拱手行礼:“见过叶师兄。”
这十来个人,为首的正是大晋宁陵侯,兵部尚书叶璘。
李信行礼之后,九公主还有他的一双儿女,也跟着对叶璘行礼。
叶璘连忙还礼:“长安客气了。”
他又对着九公主深深作揖:“不敢当大长公主礼数。”
因为经历的三代天子,如今的九公主是天子的姑母,因此从长公主“升级”成了大长公主。
看着李信身后的一双儿女,叶璘又弯下身子,从怀里取出两块翡翠,挂在两个孩子的脖子上,作为师伯的见面礼。
客套完之后,李信拉着叶璘进了自家的宅子,笑着说道:“叶师兄不是掌了兵部么,按理说应该事务繁忙才是,怎么有时间跑到我这穷乡僻壤来了?”
叶璘跟着他走进了这座宅子,左右看了看,只见庭院幽深,满院子的赤黄落叶,颇为雅致,他叹了口气:“京城里这几个月暗流涌动,长安你倒是在这里逍遥快活。”
靖安侯爷半眯着眼睛,笑道:“惹不起自然躲得起,小弟得罪了京城里的几个辅臣,再待下去恐怕身家不保,只能到这穷乡僻壤来躲清净了。”
他看向叶璘,笑着说道:“师兄还没有告诉我,你来永州做什么?”
叶璘叹了口气,沉声道:“咱们坐下来说。”
李信点了点头,给九公主打了个招呼,然后领着叶璘一起,走向了李宅后院的一间静室,静室里有一张矮桌,两个蒲团,这是平日里李信与九公主喝茶的地方。
师兄弟两个人,各自跪坐在蒲团上,李信伸手给叶璘倒了杯茶,笑着说道:“这些年不曾与师兄好生亲近过,师兄既然来了,就在我这里多住几天,咱们兄弟好好喝喝酒。”
叶璘端起来李信给他到的茶水,苦笑道:“为兄是奉了皇命来的。”
李信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然后接着给自己的杯子倒满茶水,呵呵一笑:“天子不曾亲政,哪里有什么皇命?”
叶璘微微摇头:“天子准备亲政了。”
他抬头看着李信,沉声道:“所以他才会让为兄亲自赶到永州来,请长安你回京。”
“朝中尚有三个辅臣,天子如果提前亲政,恐朝局不稳,因此天子想请长安你回去,主持括号。”
说到这里,叶璘顿了顿,继续开口道:“天子说了,西南的赋税免三年五年,甚至十年都没有关系,只要长安你回京,过往一切都再不提起。”
这位叶尚书叹了口气。
“靖安侯府与我叶家同气连枝,为兄也不想看到长安你走到平南军的老路上,此时你回京城去,仍旧是大晋的太傅,李叶两家互相扶持,不用惧怕任何一个人。”
李信端起茶杯,自己喝了一口,然后笑着说道:“师兄能保证我回京之后,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
叶璘面色肃然。
“为兄以阖府性命作保。”
靖安侯爷咧嘴一笑:“这样不过是多死一家人而已。”
叶璘苦笑一声:“长安,不管那些辅臣是怎么想的,最起码陛下对你绝没有恶意,我来之前,陛下把我请进未央宫里详谈了一个多时辰,他还是个少年人,但有什么坏心思我不至于看不出来。”
“如果陛下要害你,为兄绝不会来这一趟。”
李信自己又喝了一杯茶,然后沉吟了一会儿,抬头看向叶璘。
“师兄,最近一段时间我是不会回京城了。”
叶璘皱眉:“为何?”
“我夫人怀孕了。”
李信呵呵笑道:“上个月才发现的,大夫说已经有三个月身孕,我要在永州等着这个孩子出世。”
“朝廷那边的职份,能辞的小弟都已经辞了,只有禁军右营的差事交给了贺崧,贺崧是叶家的家将出身,做事很是牢靠,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至于陛下亲政的事……”
李信哑然一笑:“现在已经是元昭元年的十月底,马上到十一月,眼见就是元昭二年了,再有一年多时间陛下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亲政,这么短的时间,没必要铤而走险,陛下年纪还小,慢慢等着就是了。”
“师兄且写封信给陛下,把这句话说给他听,一年时间很短的,一眨眼也就过去了。”
叶璘苦笑着对着李信拱了拱手。
“恭喜。”
李信对着叶璘眨了眨眼睛,微笑道:“师兄就在我这里多住几日?”
叶璘深呼吸了一口气,摇头道:“我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到现在这个局面,先帝与你起冲突是因为西南,为兄还可以理解,但是现在,陛下已经同意不再约束西南,长安你为什么……”
他话说到一半,就被李信给打断了。
靖安侯爷面色平静,淡然道:“若叶师还在,我这就可以收拾东西跟你回京城去。”
“但是叶师现在不在了,我要是出了什么事情,就没有人真的能够护住我。”
李信看向了叶璘,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我是如何得罪几个辅臣的,师兄也应该明白,当时只要陛下点一点头,半年前他就已经亲政了,我与辅臣起了冲突,大闹一通之后,辅臣仍旧在位,我应当如何自处?”
说着,他的脸上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
“师兄不妨猜一猜,自我回祁阳之后,永州府与祁阳县里,莫名其妙多了多少人出来?”
叶璘沉默不语。
靖安侯爷再度伸手,给叶璘倒了杯茶。
“祁山不说山清水秀,但是也算是个风景不错的好地方,小弟在这里住的很习惯,暂时就不回京了。”
“等我那第三个人孩儿出身之后,再考虑回不回京城。”
第二百五十三章 我心所想
李信从京城离开,已经有差不多半年时间了,他中间去了一趟西南,京城那边恐怕也都知道,但是最近几个月,尤其是在他回到永州之后,祁阳县里就多了来路不明的人物,或明或暗的盯着李家。
祁阳县是李信的老家,沈刚带着手下还在这里常驻过一段时间,县城里有什么风吹草动,自然瞒不过他的眼睛,不过对于这些人,李信没有怎么在意,只是装作没有看到。
这些人,九成九是朝廷的人,如今朝廷对李信的态度晦涩不明,具体是个什么模样,李信也拿捏不准,在局势没有尘埃落定之前,他是不可能回京城的。
九公主刚怀孕三个月,等孩子出生,至少也是来年的五六月了,到时候距离元昭天子亲政不远,西南那边的局势也该稳定下来了。
叶尚书微微叹了一口气,他抬头看了李信一眼,沉声道:“长安,老爷子生前待你如幼子,你也视我父如老父,帮着忙里忙外不说,这些年对也叶家颇多照顾,你我两家人,可以说是一家人,为兄冒昧问你一句话。”
提起叶晟,靖安侯爷的脸色也严肃了起来,他微微低头道:“师兄请问。”
叶璘满脸严肃。
“此时只你我兄弟二人,我不是兵部尚书,而是叶家的老四,我只问一句。”
他看着李信,沉声道:“你想要做什么?”
“想要做皇帝?”
李信愣了愣,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之后,自嘲一笑:“师兄为官比我早不少,对于大晋朝廷的了解也比我深的多,师兄看来,如果我想要造反做皇帝,有几成胜算?”
“我不知道。”
叶璘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李家李知节李慎两代人杰,经营西南三十多年,把西南经营的牢不可破,就连父亲也觉得西南很难再重新打下来,但是你偏偏打下来了。”
“收复西南之后,先帝可以说是励精图治,大晋在太康朝到达盛世,按理说没有人能够在盛世抵抗朝廷天威,更不要说从朝廷手里硬生生割裂出三十余府,但是你还是做到了。”
叶璘苦笑道:“事到如今,不管是大兄还是我,都不知道你将来能做到什么地步,也不清楚你将来要做什么。”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开口道:“我临来永州之前,回宁陵见了一趟大兄,大兄要我问清楚你想要做什么,然后他再考虑叶家应该做什么。”
靖安侯爷沉默了一会儿,端起茶杯刚抿了一小口,突然把手中的茶杯随手丢在了青石地板上,“砰”的一声摔得粉碎,杯中的茶水和茶叶撒了一地。
叶尚书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李信这是要摔杯为号了。
靖安侯爷笑了笑:“喝茶无趣,师兄陪我喝两杯?”
叶璘松了口气,没好气的说道:“为兄还以为你在家里埋伏了几百刀斧手,要出来把我绑了祭旗!”
靖安侯爷哈哈一笑:“看不出来,师兄还挺有想象力。”
茶杯很快撤了下去,李府的下人们只用了不到一柱香时间,就在矮桌上摆了一桌酒菜,李信提起酒壶,给叶璘倒满了酒,也给自己满上。
两个人碰了一杯。
这是京城御酒司出产的祝融酒,全天下最烈的烈酒,李信府上的还是八年以上的陈酒,整个大晋都不剩下几坛了。
毕竟满打满算,这祝融酒也就十年历史而已。
一杯烈酒下肚,李信心里畅快了不少,他放下酒杯,再一次倒满,打了个酒嗝。
“承德十七年,我进京寻亲,那时候小弟是靠着卖假兽碳给秦淮河边上的青楼,才勉强在那个冬天活下来,当时心里想着是攒点钱,等来年开春之后,带着小小还有她爷爷离开京城,找个富庶一些的江南城市定居,做点小生意,过点好日子。”
承德十七年的时候,李信差点冻死在了那个冬天,那时候他每天进城卖炭,并不觉得自己能跟平南侯府相抗衡,他那个时候想的就是靠卖攒点钱,然后等开春暖和一些了,带着刚认识的卖炭翁还有卖炭妞离开京城,跑到姑苏或者扬州去,挣点钱好好过日子。
说到这里,李信顿了顿,又跟叶璘碰了一杯。
“后来,阴差阳错卷进了昭皇帝与李慎之间的争斗之中,当时的情况外人看不明白,但是小弟自己是清楚的。”
李信回想起当年的旧事,闭上了眼睛。
“那时不管是昭皇帝,还是平南侯李慎,都不曾把我看在眼里,我只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还是昭皇帝闲来无事,在边角上落下的一颗无用子,在那种风雨飘摇的局势之下,他们任何一方不高兴了,我都会死。”
“那个时候我心里想的,是走一步看一步,尽量保住性命,把我家里那个妹子带长大。”
说到这里,李信笑了笑。
“再后来,就是壬辰宫变的事情了,师兄也都是知道的。”
叶璘沉默着点了点头,与李信碰了碰杯,两个人又把一杯烈酒饮下喉。
喝完酒之后,靖安侯爷吐出了一口酒气,继续说道:“壬辰宫变之后,我在京城里才算说话有了一点声音,做事也不再被动,不再受制于人,算是摆脱了棋子的身份。”
“那时候我就在想,能不能给母亲讨回一些公道。”
李信一边喝酒,一边说话。
“这之后就是西征,具体的事情师兄也都知道,西南平南侯府覆灭,李信死在了昭陵,与昭皇帝在地下相伴了。”
说着,他抬头看向叶璘,笑了笑。
“按理说,李慎死了之后,我差不多已经位极人臣,那时候我才二十岁出头,这辈子该做的事情就已经做完了,又迎娶了公主,下半辈子只要安心躺在功劳簿上享福就行了。”
师兄弟两个人再次碰杯,一个说话,另一个静静的听着。
“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我西征归来之后,叶师劝我不要居功自傲,也不要那么张扬,我就乖乖的在家带了五年孩子,哪里也没有去,乖乖的做了五年闲臣。”
叶璘微微皱眉:“可是……”
“可是我不该在西南留下势力?”
靖安侯爷呵呵一笑:“西南汉州府的人,是当年南蜀的旧部,是我出面让他们归降了大晋,我如果撒手不管,他们这些与朝廷作对了三十多年的“蜀人”,没有几个人会有好下场。”
“当时我也没想这么多,心里的私心就是留一个后手,也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他这一次没有敬叶璘酒,而是自顾自的喝了一杯。
“目的是可以君让臣死,臣不太想死。”
叶尚书欲言又止。
李信笑眯眯的说道:“我知道这个想法在师兄看来,可能有些大逆不道,但是我这个人与别人的想法不太一样,对朝廷,或者说对天子没有太死心塌地。”
他用筷子夹了口菜,又跟叶璘喝了一杯。
“再之后,先帝就死了。”
提起这件事,李信叹了口气:“老实说,他死了我还是挺难过的,我本来以为要跟他重复昭皇帝与李慎之间的故事,相爱相杀个几十年,谁知道故事刚刚起了个头,他就去了。”
靖安侯爷面色平静,对着叶璘温和一笑。
“这些都是我曾经想做的事情,如今先帝已经殡天大半年,新帝登基,辅臣摄政,师兄问我要做什么。”
李信仰头喝了一杯酒。
“年初,几位辅臣不由分说,就要对禁军右营下手,让我心里很不舒服,当时我想的是,如果陛下能站在我这一边,提前亲政视朝,废了这几个辅臣,以后我就安安心心的享我的福,不再操心其他事情。”
喝到这里,靖安侯爷的脸色已经有些潮红。
他端起酒杯,与叶璘碰了碰。
“我算是半个叶家人,与师兄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既然他不信我……”
李信说了半句话,仰头喝了口酒,打了个酒嗝。
“那我也不信他。”
第二百五十四章 隐患
哪怕到现在十多年时间过去,就连李信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哪个李信,但是另一个世界的记忆依旧深深地影响着他,尤其是影响着他的价值观。
在这个帝制时代,人人都觉得忠君是道德标准之一,一个好人一定是要忠君的,否则就是反贼,逆贼。
但是李信不太一样,他从骨子里就跟这个世界的普世观念有些冲突,比如说这个时代人人都觉得天子是九五至尊,就应该高过所有人,贵不可言。
虽然李信在朝廷里也经常跪皇帝,但是在他的内心里,不管是承德天子还是太康天子,亦或是现在的元昭天子,都是活生生的人,并不真的是老天的儿子。
因此,他在内心深处,是把自己跟几个皇帝摆在对等的位置上的。
也就是说,皇帝对他不好,他绝对不会委屈自己。
也正是因为这个观念,在太康年间,李信就一直有意无意的在培养自己的势力,沈刚手底下的人是一股势力,西南是他手下的另一股势力。
无一例外的是,这两股力量都是独立于朝堂之外的,其他在兵部或者在禁军这种要冲的位置上,李信并没有插手太多事情。甚至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做起了甩手掌柜。
到如今,他虽然暂时还没有推翻大晋朝廷的能力,但是已经足以做到在朝廷这个国家机器面前自保,比如他现在从永州跑到西南去,立刻就可以在西南做他的土皇帝,别的不说,至少他这一代人朝廷绝对拿他没有办法,将来土皇帝做烦了,甚至还可以自立为帝,直接建立一个类似大理国的小国。
而且以西南现在的实力,如果他的后代不怎么蠢,这个小国维系个两三代人问题应该不大。
这也是他能潇洒离开京城这个权利中心的底气,毕竟他现在随时可以另起炉灶,不用非要跟朝廷的那些人一起玩。
叶璘没有说话,而是埋头吃了几口菜,又自己喝了一口酒之后,叹了口气。
“长安,叶茂还在蓟门关,依你看北边的事情……”
“北边估计不会有太多进展了。”
李信也喝了口酒,笑着说道:“当初我与宇文昭约定,一起攻打宇文浮屠部,后来我有事离开了蓟门关,是叶茂替我完成了这个约定。”
“那时候定下这个约定的目的,是为了消耗宇文部整体的力量,等宇文昭与浮屠部两败俱伤的时候,云州城的种家军在出点血吃下乞圭部,这样只要朝廷能下点狠心,死个四五万人就能够换来北疆数十年太平。”
说到这里,靖安侯爷自嘲一笑。
“当初小弟把目光看向北边的时候,曾经很是花了一番心思研究北边的这些宇文残部,常常跑去陈国公府请教,把叶师烦的不胜其扰,丢了不少关于北疆的地理志和有关宇文部的书籍给我。”
“本来事情都已经做成一半了。”
说到这里,李信微微摇了摇头,举起酒杯。
“不说了,来师兄,喝一杯。”
当初他在北疆,计划都已经做好了,不过还没有来得及开始运作,朝廷就拍了裴进对西南下手,他不得不丢下蓟门关的事情,紧赶慢赶跑到西南救场,北疆的事情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后来虽然叶茂帮着他做完了征伐浮屠部的事情,但是如果他本人来做,会做的更精细一些,而且叶茂多半叫不动云州城的种家军,而李信的面子要比他大一些,而李信说不定就可以。
如果顺利的话,只需要三年时间,李信就可以把北疆打扰干净,让大晋治世免去五十年外患,但是很可惜……
到如今,其实朝廷仍有平定宇文部的实力与机会,这会儿宇文昭还在消化浮屠部,而且前两年战死的兵力想要完全恢复,也还需要差不多三年的时间。
这个时候,是宇文部的虚弱期,如果蓟门关的镇北军能够与云州城的种家军合兵,就算灭不掉宇文昭,双方狠狠的硬碰一下,宇文部就会再一次元气大伤,最起码二三十年不会动弹。
但是很可惜,这基本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了。
叶璘喝了一杯酒之后,苦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朝廷如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西南,不太可能再有余力北征了。”
靖安侯爷微微一笑:“如果浮屠部刚灭的时候,朝廷趁势进攻,只需要付出很小的代价,就可以重创宇文部,换来北疆太平,但是宇文昭攻打浮屠部,是太康九年的春天,如今元昭元年都已经快入冬,接近两年时间过去,宇文昭多半已经恢复了不少元气,这个时候再想打个大胜,恐怕镇北军或者种家军两家,两家都要把自己打残才有机会。”
“现在朝廷向汉中派了大概三个折冲府,相应的粮草补给也已经送到了汉中,按我收到的情报,恐怕足够汉中那边的军队吃三年以上。”
说到这里,李信自嘲一笑:“当年我西征的时候,朝廷的补给都没有送的这么勤快。”
“朝廷调动了这么多力量看住西南,自然就不可能再有精力北顾,况且天子尚未亲政,那几个大头书生都是能享一日福便享一日福的人,半点也不会往后看,他们更不会在意宇文部的隐患,尽管埋着头坐他们的宰辅。”
“等到天子亲政,掌握朝政又要一两年时间,到时候宇文昭部已经把浮屠部吃干抹净,全部消化进了肚子里。”
靖安侯爷眯了眯眼睛。
“那时,只要宇文昭再吞并掉赫兰部,宇文诸部就会彻底一统,到时候当年北周入关时纵横天下的铁骑,距离复现就不远了。”
曾经的北周,是一个强大到可怕的国家,这些鲜卑人入关之时,便是八岁小儿也能飞马拉弓,极为悍勇,他们入关之后铁骑横扫,一路打到了淮水边上,才被浩浩汤汤的天堑拦住,从此与大晋隔淮水而治。
之后的百年时间,南晋一直被北周压着打,两国的战力是有很大一截差距的。
但是那些鲜卑贵族享国百年之后,飞速腐化堕落,只三四代人下来,上层贵族基本全部上不了马提不动刀了,以至于被卧薪尝胆的武皇帝,派叶晟北伐,一举杀进国都,把这些鲜卑人重新赶回了关外。
这段历史并不是很远,到现在也不过四十多年,叶璘很清楚北周铁骑的可怕之处。
他无奈道:“宇文诸部就算一统,也远不如当年入关之时横扫天下的宇文部,长安你用不着危言耸听。”
“不过这的确是一桩大麻烦。”
他叹了口气。
“奈何,如今朝政在你口中那几个大头书生手里,我们这些丘八,插不上话啊。”
第二百五十五章 汉中将军
李信哈哈一笑。
“我是丘八差不到,师兄你现在是兵部尚书,是文官之中的大九卿,可算不上是丘八。”
叶璘微笑道:“我父是丘八出身,他老人家生前常说,在官场上也要有做丘八的痞气,不要缩手缩脚,到头来咱们这些后人里,只有你李长安继承了他老人家身上的痞气。”
李信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事实上初代创业之人,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痞气在,因为本就一无所有,自然就敢打敢拼,反而像叶璘之类的第二代,因为家大业大了,就会有一些顾忌,不管再洒脱的性子,做起事情来都会束手束脚。
师兄弟两个人推杯换盏,不知不觉之间已经一个时辰过去。
李信酒量不是很好,这会儿已经满脸通红,而叶璘早年是京城里有名的浪子,在酒场里打混了十多年,身上又有一些叶老头的遗传在,这会儿脸色虽然也有些微红,但是基本上没有什么问题。
他拉着李信的袖子,开口问道:“长安你……打算就在永州府待着么?”
李信有些迷糊的点了点头。
“是准备……在老家待上几年,好生歇一歇。”
李信虽然头有点疼,但是神志清醒,他开口道:“如今京城局势不明朗,那几个大头书生多半觉得我是乱臣贼子,千方百计要寻我的麻烦,我也瞧不上他们,懒得回京城跟他们斗,且在老家躲一躲,等陛下亲政了,我在看一看,如果合适会考虑回京的。”
叶璘点了点头,然后又叹了口气。
他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对着李信开口说道:“长安,为兄以为,如果你不愿意回京……”
他咬了咬牙。
“那就干脆带着大长公主一起去西南去,不管怎么样,西南那边还要安全一些,你待在永州,朝廷里要是哪个人想要对你不利,只要派一个校尉营过来,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攻下祁阳县城,到时候再推脱到山贼头上……”
“干脆就躲到锦城去,这样不管怎么样,最起码长安你一家老小都不会有什么危险。”
叶四少作为这个世界土生土长的“土著”,能够说出这番话,已经十分难得了。
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这是在撺掇李信与朝廷散伙,自己单干。
李信笑了笑。
“师兄放心,我是个谨慎的性子,我敢带着一家老小在这里住,就不会有什么危险,除非有几个都尉营来打祁阳县,否则我是没有什么危险的。”
羽林卫里一个校尉营是二百人,一个都尉营是四百,禁军要稍多一些,校尉营二百五十人,都尉营五百人。
早年沈刚手底下的人数就不止五百人了,如今就算还有一些留在京城里探听消息,但是剩下的几百个人也足以保护祁阳县的李宅,而且祁阳县里李信的人手有不少,就算真有人要掀桌子杀他,他也可以离开祁阳县。
更何况,在李信看来,朝廷明面上是绝对不可能公然派人杀他的,只要没有公文调动大批军队,京城里没有哪家人有实力调私兵到永州来。
一旦动手,就算是彻底撕破脸皮,小皇帝现在两边都不想得罪,他不可能有决心干出这档子事。
至于尚书台里的那些大头书生,他们手握朝纲的时候自然厉害,但是一旦调不动朝廷的兵力,他们基本威胁不到李信,而大晋的军方与李信有仇的不多,也不会有人敢派人来杀他。
叶尚书摇了摇头。
“罢了,我劝你不动。”
他抬头看了一眼李信,面色复杂。
“长安,我此来永州,不是专门看你来的。”
靖安侯爷虽然脸色通红,但是神志清醒,他对着叶璘笑了笑:“师兄是要去汉中上任?”
叶璘先是愕然看了李信一眼,随即苦笑一声:“你都知道了。”
“我猜的。”
靖安侯爷摇头晃脑的说道:“朝廷对汉中增兵,三个折冲府少说有四万多人,再加上汉中本来就差不多有五万人,加在一起接近十万的兵力,朝中没几个人有资格来带。”
“裴进被先帝打了五十板子,赶回了老家,种家军种衡年龄身份都够,但是他没有功劳,带不了这么多兵,思来想去,也只有师兄这个叶家的四爷,有资格去汉中带兵。”
“师兄壬辰宫变中从龙有功,又在北疆带过几年镇北军,去汉中带个几万的汉中军,还不是轻而易举?”
叶尚书微微摇头。
“莫要取笑为兄了,这些年东奔西跑,论功劳,不及你十之一二。”
李信举杯敬了一杯叶璘,笑着说道:“没有猜错的话,师兄身边应该还跟了一个监军。”
叶璘也跟着笑了笑,举杯与李信碰了碰。
“不是监军,是副将。”
叶家在北疆有兵马,陈国公叶鸣位列少保,而且叶家还跟李信这般亲近,朝廷虽然无将可用让叶璘带兵汉中,但是不可能不加以约束。
两个人说说笑笑,气氛轻松了不少。
叶尚书看了李信一眼。
“长安你这般能掐会算,不妨算一算这个副将是谁。”
“我又不是神仙,哪里算得出来?”
靖安侯爷半眯着眼睛,微笑道:“不过多半姓谢,是不是?”
叶尚书没有说话,只是对李信竖起了一个拇指。
“要不怎么你李长安这些年风水生日,为兄只能南北奔波还不讨好呢。”
他叹了口气,开口道:“是如今正儿八经的的国舅爷,太后娘娘的胞弟谢敬。”
李信吃了口菜,淡淡的说道:“我不太喜欢这个国舅爷,既不聪明,又喜欢装聪明,谢家的那个谢岱,比他要强的多。”
“不喜欢也没有办法。”
叶璘苦笑一声:“没有这个亲娘舅跟着,陛下绝不放心我叶家人再统兵了。”
说着,叶尚书抬头看向李信,脸上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不见。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
“长安,尚书台那边已经有了决断,年前如果西南仍旧拒不缴赋,西南三十一州府,就都是反贼了。”
他微微低头,默然道:“不管是陈国公府的家人,还是我宁陵侯府的家人,此时都在京城里……”
言下之意,已经很明白了。
叶家的家人都在京城里“为质”,叶璘被派出来推到风口上,一旦西南仍旧不缴赋,叶璘硬着头皮也要对西南动兵。
打得赢自然是皆大欢喜,打不赢朝廷也要拿叶璘问罪。
李信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无奈的笑了笑。
“尚书台的大头书生,还真是有点门道啊。”
他伸手拍了拍叶璘的肩膀,面色平静。
“师兄,真要是打起来了,该怎么打就怎么打,不用留手。”
第二百五十六章 大事与小事
叶璘这个兵部尚书,不远几千里从京城南下,说他专门来永州看望李信,是不太现实的。
兵部总揽全**机要事,每天兵部里的文书多的像山一样,前些年李信任兵部尚书的时候,如果不是做了甩手掌柜,恐怕他未必能很好的处理兵部那些山一样的事务,叶璘将门出身,做这个位置绰绰有余,但是他也不可能说出京城就出京城。
他是受了朝廷诏命,到汉中任汉中将军的,一旦西南有什么异动,汉中驻军首当其冲,就会第一个与西南冲突起来,到时候这位叶四少就不得不与李信正面冲突了。
所以他才在去汉中之前,绕道来了永州,代表叶家,也代表元昭天子,劝李信回京,平息这一场局面。
这是个很难解的局。
汉中如今加上禁军调过来的三个折冲府,恐怕有接近十万兵马,但是如果真的跟西南打起来,他们攻不破剑门关,如果西南按照先前的计划,放汉中军队入蜀,把这支汉中军打残甚至打掉,那作为主将的叶璘,一定会吃罪过。
甚至会被人说是串通西南,故意将汉中军带入死地,如果这个罪名落实,连叶家的身份都护不住他,宁陵侯府都要家破人亡!
更为关键的是,还有一个跟他一起到汉中的副将谢敬盯着,这场仗该怎么打就要怎么打。
这是朝廷里那几位相公给李信,或者说给西南出的难题。
师兄弟两个人在静室里喝了足足两三个时辰,两个人都喝的不省人事,四仰八叉的睡在了这间静室里。
到李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快中午,他揉了揉自己有些疼痛欲裂的脑袋,倒吸了一口了凉气。
左右看了看,是在自己的房间里。
没过多久,九公主就端了一碗醒酒汤过来,放在了床边,轻声道:“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你喝成这个样子。”
李信端起白碗喝了一口之后,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开口问道:“叶师兄呢?”
“一大早就走了。”
九公主摇了摇头:“拦都拦不住,非要说自己有什么事情,我与他说怎么也要等你醒了再走,他也不听,留下一张纸条之后就离开了。”
靖安侯爷摇了摇头,苦笑道:“论喝酒,还是喝不赢叶家人。”
他抬头看了一眼九公主,问道:“纸条呢?”
九公主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白纸,递在了李信手里:“我亲自收着的,没人看过。”
她看了李信一眼,轻声说道:“萧家的萧修齐又来了,最近几个月,他几乎隔两天就来一次,见不到人就坐在门口等着,要不你就见他一次,有什么话跟他说清楚,省得他每日过来烦人。”
说话间,李信已经把一碗醒酒汤喝完,他揉了揉自己的脑袋,闷声道:“我一会儿见见他,夫人把沈刚过来,我有事情让他去办。”
九公主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她走了之后,李信才展开叶璘留下来的纸条,纸条上的字不多,只短短几行。
“大兄身体日衰,恐年命不永,几位辅臣命我出任汉中,意图不善,叶茂只暂领镇北军,叶家风雨飘摇。”
“天下局势如何,全在长安一念之间。”
只短短几行字,似有千钧之重。
陈国公叶鸣的身子一直不太好,回老家宁陵,一来是给老国公叶晟守孝,二来也是将养身体,现在看来,这位叶少保也坚持不了太久了。
叶茂虽然在蓟门关主事,但是他资历不够,只能暂代镇北大将军一职,也就是说如果朝廷愿意,是可以再派一个大将军过去的。
叶璘留下这个纸条,意思是劝李信再稳重一些,尽量不要让西南与朝廷起冲突。
靖安侯爷看完这张纸条之后,微微叹了口气,随手找了个火折子,点燃之后扔在了房间里的火炉里。
这种东西留下来没有什么用处,他是无所谓,但是对叶璘不好。
他正在闭目沉思的功夫,沈刚已经低头走了进来,沉声道:“侯爷。”
李信抬头看了沈刚一眼,缓缓开口:“去一趟锦城,告诉赵嘉和沐英。”
“如果打起来,让他们守住剑门关,不要放朝廷的人进来了。”
沈刚很利落的低头道:“卑职这就去。”
沈刚走了之后,李信起身洗了把脸,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醒了一会儿酒之后,晃悠悠的走到了前厅,对着下人招呼了一番,开口道:“去把那个姓萧的叫进来。”
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家丁把身材微微有些发福的萧修齐带了进来。
萧修齐是萧家的长子,也就是李信的大舅,萧明礼死了之后,他作为大宗,继承了萧家的家主,几年时间下来,他已经有些发福了。
进了正厅之后,萧修齐有些瑟缩了抬头看了李信一眼,随即恭恭敬敬的低头行礼:“萧明礼见过靖安侯爷。”
李信坐在主位上动也没有动,淡淡的说道:“有什么事情快说,我没有太多时间。”
如果是十年前,李信说不定会把他给赶出去再派人打他一顿,但是十年时间过去,当初的怒气怨气都已经消散了七七八八,他再看向这些萧家人,只觉得像是路人,与十年前大不一样了。
萧修齐深呼吸了一口气,咬牙道。
“侯爷,我萧家有一个子弟,前年……高中了进士,但是在京城等了两年,一直补不到缺,侯爷您看……”
李信抬头看了萧修齐一眼。
“你儿子?”
萧修齐低头:“舍弟的儿子,太康八年侥幸高中……”
靖安侯爷眯了眯眼睛。
“三甲?”
萧修齐苦笑点头。
进士分三甲,第三甲就是最差的进士,不过一般也可以补到官缺,像这种等了两年补不到缺的,要么是缺钱,要么就是倒霉。
萧家虽然不富,但是也不穷,那么这个萧家子多半就是运气不好。
李信本来以为这个萧修齐是来找自己要官的。
但是萧家主跪在了地上,苦笑道:“李侯爷,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萧家该改姓也改姓了,您也曾经说过,不再追究我们当年的过错……”
李信这才反应过来。
他皱着眉头看了萧修齐一眼。
“你该不会以为,是我给谁打了招呼,才让你们家的人补不到官缺吧?”
萧修齐瞪大了眼睛看着李信,两只眼睛里都是迷惑。
他的意思很明显。
难道不是吗……
靖安侯爷又好气又好笑。
“一来,我不管吏部的事,二来我根本不知道你们萧家出了个进士。”
“赶紧滚蛋,再过来搅闹,夺了他的进士功名!”
第二百五十七章 罢相
大晋历经三代天子,都可以算是明君的情况下,在太康朝达到盛世,如今跳下不管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在京城里找到症结所在。
比如说如今西南错综复杂的局势,就是因为朝中的几位辅臣,尤其是尚书台以沈宽为首的几位宰辅对待西南的强硬措施。
这与还没有正式亲政的新天子,发生了强烈的理念冲突。
比如说这一次派叶璘出京任汉中将军,就是天子强烈反对的,他很清楚这个举动,很可能会进一步激怒自己那个远在永州的老师,导致局势更加恶化。
不过三位辅臣中有两个定下了这个决定,天子也没有权力否掉,因此叶璘还是被迫出京了。
临别之前,天子还特意把叶璘召进了宫里,嘱托他去汉中之前,先去一趟永州见一见李信,劝李信“冷静”。
所以这才有叶璘赶往永州去见李信的事情。
叶璘与李信说天子要提前亲政,李信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只说要天子在安心等一年,但是实际上天子等不了这么久了。
这位年仅十四岁的天子心里很明白,一旦汉中与西南真的打起来,那么且不说双方胜负,从此朝廷与西南就彻底处在了对立面,而且有天雷的原因,朝廷在想要像太康三年那样,短时间内推平西南,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到时候,西南泥足深陷,而北边的宇文部又在飞速壮大,南北牵制之下,大晋的国势将会急转直下,两代人甚至一代人,就会出天大的问题。
所以他才想让叶璘请李信回京,有李信在京城,天子亲政十拿九稳,因为有这么个军方大佬站在身后,再有叶家人的支持,京城里没有人会动歪心思。
但是李信拒绝回京。
叶璘离开永州之后,用六百里加急给京城送了一封信,把李信的答复送到了未央宫里天子的桌案上。
年轻的天子手里捧着这封书信,发呆了很久。
良久之后,他才喃喃自语。
“再等一年,就不可收拾了啊……”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从桌案旁边站了起来,对一旁的宫人说道:“去把萧正喊过来。”
萧正作为内侍监大太监,并不是一天到头都在未央宫做事,他需要在内侍监处理事情,不过内侍监距离长乐未央两宫都不远,几乎是随叫随到。
很快,萧正就跪在了天子面前。
“陛下唤奴婢何事?”
元昭天子看了萧正一眼,随即缓缓吐出了一口气:“萧公公,你执掌内侍监应该有十多年了吧?”
萧正摇了摇头,恭敬道:“回陛下,奴婢是在太康三年正式执掌内侍监,到现在七年有余了。”
太康三年的时候,前任大太监陈矩卸任,萧正才正式接过内侍监。
天子皱了皱眉头,开口问道:“内卫可在朕的手中?”
萧正立刻低头,五体投地。
“当然在陛下手中,京城三禁卫,尽是天子羽翼!”
内卫归内卫监掌管,但是内卫监受内侍监节制,内卫监的太监,还是萧正的干儿子之一。
天子问萧正这句话,是要肯定内卫是在他手里的。
元昭天子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萧正,你听好了。”
“从现在开始,天目监全力搜查沈宽,严守拙,以及尚书台诸相的罪行,最多十天时间,朕就要在未央宫里看到。”
在朝廷里做官,不管是谁,屁股就没有几个是干净的,毕竟如果众人皆贪,哪怕你不贪都是罪过。
像沈宽还有严守拙这些人,能够爬到这么高的高度,屁股上多多少少会有一些不干净,天目监负责监察天下,京城里的大半官员在天目监里都有案底。
元昭天子冷声道:“如果追查不到罪过,就查一查他们有什么丑事说出来,查明之后,统统送到朕这里来。”
“再有,去京城里寻一个补缺的官员,送到御史台里去,过些日子朕要用他。”
萧正在朝堂里沉浮了这么多年,听到这些话之后,自然明白天子要做什么,他叹了口气,低头道:“陛下,朝政在那几位手里,如果妄动可能会有风险,况且只有一年多的时间了,陛下不用着急……”
元昭天子沉默了一会儿,瞥眼看向萧正。
“朕已经想清楚了,让你做事你自去做事就是。”
萧正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转身下去安排去了。
皇帝想要罢相,自然要搜罗这些宰相的罪过,不然就无从罢起,就连太康天子也不好无缘无故的罢相,更何况一个还没有亲政的天子。
但是罢相是有风险的,他虽然即位,但是母族根基太浅,李信又不在京城,身边还没有亲信的重臣,贸然对几位宰辅动手,可能会出问题。
萧正叹了口气,喃喃自语。
“三禁卫都在陛下手中,禁军与大都督府应该也是站在陛下这一边的,只要拿住了这些,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说到这里,他有些担心的看了一眼尚书台方向。
能在众多读书人里脱颖而出,爬到那个位置上的人,论行军打仗或者天下大势,可能看不分明,但是说到争权夺势,勾心斗角,尚书台里的那些人,可都是老祖宗级别的!
一个十四岁的天子,当真能够斗得过他们?
不过尽管心里这么想,皇帝交待的事情,他不能不干,还是让人把天目监还有内卫监的两个干儿子,叫到了内侍监。
一场核心权力的争夺,正在悄无声息的发生着。
一边是十四岁的天子,一边是几个加在一起超过两百岁的老头。
就这样,到了四五天之后,尚书台里的气氛终于有些异常,不过还是没有人敢说话。
太阳落山,尚书台里的几位宰辅们,也都放下了手中的毛笔,伸了个懒腰,准备放班回家。
左相沈宽最后一个起身,走到尚书台门口的时候,他左右看了看,笑着问道:“今日是谁在尚书台轮值?”
门下侍中房子微起身道:“是老夫轮值。”
沈宽眼睛眨了眨,笑着说道:“有房兄在,明日我等当会轻快许多,前些日子某位兄台在这里轮值,听说睡了一晚上大觉,第二天早上一堆事情堆着,弄得我等四人忙碌不堪。”
新任的中书令面色尴尬。
“都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沈相且放过我罢。”
众人哈哈一笑,一齐走出了尚书台。
到了尚书台门口,沈宽眼珠子转了转,笑着说道:“听说严司空今日过寿,同朝为官,我等一同去严司空家里给他祝一祝寿如何?”
三位宰辅对视了一眼,都对着沈宽微微低头。
“自然要去。”
第二百五十八章 严府密谋
严司空今天自然是不过寿辰的。
他身为御史台御史大夫,又是三辅臣之一,如果他要是过寿,那是轰动朝野的大事,文武百官都要去严府祝寿。
沈宽只是随口一说,目的是暗示这几个宰辅,让他们一起去一趟严府,这些人都是人精,一点就透,自然纷纷应从。
几位宰辅结伴出了永安门,在永安门门口上了轿子,朝着永乐坊附近的柳树坊走去。
御史大夫严守拙,出身不是太富贵,只能算是中人之家出身,因此哪怕他做到了司空的位置,依旧不能住在永乐坊里,只能在柳树坊安家。
不过柳树坊距离皇城也不算太远,没过多久,尚书台四位宰辅就到了严府门口,下人通报四位宰辅驾到之后,严司空立刻亲自迎了出来,对着四位宰辅拱手行礼。
“几位宰相驾到,严某有失远迎。”
沈宽带头还礼,笑着说道:“严司空客气了,今日是严司空寿诞,我等同朝为官,自然应该过来庆贺一番。”
严守拙微微皱眉。
他的确是本月生辰,不过生辰距离今天还有六天才对,如果说一个宰相记错那还情有可原,没有道理四个宰相一起记错。
他反应极快,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哎呀,这些日子忙于朝政,沈相不提,老夫差点都忘了今日是老夫生辰。”
“现在都将日落,恐怕也来不及办寿宴了。”
沈相微微一笑:“人多反而不美,我等来给严司空祝寿,岂不是好?”
严守拙让开身子,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几位宰相大驾光临,严府不胜荣幸。”
很快,四位宰辅加上严守拙一共五个人,就在严府的书房里坐了下来,严府的下人摆好酒菜,五个人各自坐在一张矮桌旁边,举杯同饮。
一杯烈酒下肚之后,严守拙左右看了看四个人,沉声开口:“诸公携手同来,不知是?”
四位宰相对视了一眼,还是左相沈宽第一个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淡淡的看了严守拙一眼。
“司空最近几天,没有察觉到不对劲么?”
严守拙微微皱眉,摇了摇头:“未曾。”
沈宽左右看了看,对着其他三个宰相问道:“三位呢?”
新任的右相程奕皱了皱眉头,开口道:“是有些不对劲,有人已经给我写信了。”
沈宽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
“我与诸公不太一样,我是礼部出身,在礼部做了许多年的侍郎,任了三任春闱主考,朝堂里有不少我的学生。”
礼部与其他五部不太一样,其他五部是隶属尚书台的,但是礼部多少有点超然物外的意思,直属皇帝,因为礼部主掌科考,所以礼部尚书门生故吏无数,所以有默认礼部尚书不拜相的规矩。
沈宽在礼部做了十几年侍郎,也做了几届主考官。
也就是说,但凡是在他任主考的那一届中了进士,那就都可以算是他的学生,以后在朝廷里也不得不与自己的老师一派,不然就是大逆不道。
因此,这位沈相在朝野上下,人脉极广。
而且他入尚书台是继任张渠的位置,也就是说在太康八年,他就已经成为了大晋的宰相,这几年时间他的门生,各自都得了不少的好处,自然心里都向着这位师相。
如今京城上下各职司衙门里,几乎都有他的学生在。
这就是文官集团的报团行为,尚书台里的宰辅仅仅只有五个人,但是他们背后用师徒关系,同乡关系,同科关系织起来的利益网,是非常庞大的,这五个人,最少可以牵动六七成甚至更多的文官。
沈宽深呼吸了一口气,微微闭目。
“诸公都是三朝老臣,也都共事多年,老夫也不拐弯抹角,有话就直说了。”
他瞥了一眼这几个人,开口道:“近几日,有人在查一些旧事。”
沈宽低眉道:“不止是在查我,包括在座诸公早年的旧账,看来那人也想翻出来重新细算。”
说着,他看向严守拙,淡淡的说道:“其中也包括严司空。”
严司空大皱眉头。
“沈相,老夫是言官出身,一辈子都在干御史,哪里有什么旧账?”
“那就要问严司空自己了。”
沈宽叹了口气:“记得严司空早年不是京官,而是负责监察地方的御史,可能那个时候与地方官有些不清不楚罢?”
严守拙脸色一黑,眉头皱的更深了。
他早年是负责江南东路的监察御史,那时候三十多岁,在地方上行走,有太多诱惑摆在他面前,难免会犯一点错误。
不过他在调回京城,做到大理寺少卿之后,为了官场上的前途,做事就收敛许多了,基本不再拿明面上的任何东西。
他做监察御史,都是承德朝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严司空抬头看向沈宽,苦笑道:“沈相,这里没有外人,诸公既然找到了我的府上,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沈宽声音沉重。
他缓缓开口:“应该是……宫里的人在查。”
“他们的目标很明显,主要是严司空与我二人,尚书台里的诸兄也都在其中,但是只是顺带着查一查。”
沈宽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现在,那位的意思已经很明朗了。”
严司空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看向沈宽,有些不可置信的说道:“沈相的意思是,是……那位在查?”
“已经有人往江南东路去了。”
沈宽看了严守拙一眼,缓缓开口:“事情已经很明朗了,就看严司空如何应对了?”
“现在摆在咱们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沈宽不紧不慢的说道:“第一个选择,就是趁现在那位还没有拿到证据,我们率先认输,直接上书请那位亲政,然后再上书请辞,这样虽然保不住官位,但是性命或许无虞。”
说到这里,他自嘲一笑:“当然了,这还要看那位是不是个仁君,以及日后靖安侯回京,肯不肯放过我们。”
说完这句话,在场的其他四个人,脸色都跟着一变。
皇帝是不是仁君倒还不一定,但是那位靖安侯爷可不是什么好人,还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你得罪他一下,他就要狠狠咬回来一口,以那一次他们得罪靖安侯的程度,如果失了官位,恐怕性命难保!
严司空脸色阴晴不定,过了许久之后,他才抬头看向沈宽,涩声道:“沈相,那第二条路呢?”
沈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举杯喝了一口茶。
“这第二条路,可以让我等再多做几年的辅臣,如果事情顺利,这件事当有七八成的把握,只是不知道诸公有没有胆量。”
第二百五十九章 一个宫女
元昭元年十一月初七。
距离大朝会还有三天时间。
天目监的工作做的极为顺利,只十来天时间,就有满满一大堆“罪证”堆在了未央宫里,这其中严守拙的罪证最薄,只有一张薄薄的册子,是六百里加急从江南东路送到京城里来的。
其他的宰辅,包括沈宽在内,每个人的屁股都不干净。
最离谱的是那位新上任的中书令徐固,这些年累积贪墨有数百万贯,几近朝廷调拨给种家军足足一年的军费!
沈宽虽然没有那么过分,但是差不多也有十万贯以上的烂账,而且他基本上不收钱,只收一些古董字画,笔墨纸砚之类,也就是说这十万贯的账比其他拿的东西,不值一提。
其实这算是官场上的常态了。
大晋自承德朝开始,开始慢慢消化掉了武皇帝打下来的江山,变得一天比一天富庶,这些朝中重臣的日子也就慢慢好过了起来,不要说这些位列中枢的宰辅,就是拿兵部来说,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六品主事,如果是武选司的,一年拿个四五万贯十来万贯轻而易举。
也就是说,沈宽这种还属于“清白如水”的类型。
这些东西,几代天子都是心知肚明的,承德天子自然不用多说,就连太康天子,也对这种事情心知肚明,早年兵部负责送往云州城的三百万贯物资,太康天子也只是对李信说,让兵部不要过分。
一般只要不踩红线,或者说不得罪人,这种都是在朝廷允许的范围之内的。
但是如果有人想要搞你,这些东西就是天大的不是了。
元昭天子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这些“罪证”,兴奋的直搓手。
他对着萧正夸奖道:“天目监还真有一套,这么快就把朕要的东西找齐了。”
萧正恭敬低头。
“都是奴婢等分内之事。”
天子毫无形象的昨在了未央宫的台阶上,手里翻看着这些罪证,一边看一边嘴里啧啧有声。
“这些老家伙,表面上一个个道貌岸然,背地里没有几个干净的,除了一个严守拙还算洁身自好,尚书台里的几个人,一个比一个黑,全是贪腐之臣。”
萧正苦笑道:“若以贪腐计,朝中便无有臣工了。”
“这个朕知道。”
元昭天子摆了摆手,淡然道:“父皇与我说过用人的学问,该用能处用能,该用贤处用贤,如果有人二者皆备……”
说到这里,元昭天子就没有再说下去了。
太康天子的原话是,如果有人二者皆备,就要慎而用之了。
少年天子摇了摇头,把手里的罪证丢到一边,开口道:“让内侍监的人把这些东西都给朕整理出来,朕三日之后的大朝会要用。”
“传令,让羽林卫中郎将谢岱,千牛卫中郎将姬楚来未央宫见朕。”
千牛卫的中郎将,原本应该是天子的亲舅舅谢敬,但是谢敬被朝廷派去汉中做副将去了,因此天子从宗室之中的年轻一代里选了个人,暂代了这个位置。
萧正点了点头,恭声应是。
天子闭目沉思了一会儿,继续吩咐道:“从现在开始,内卫与千牛卫日夜轮值禁宫,羽林卫在皇城外城警戒,如发现有什么异动,可以就地正法,先斩后奏!”
“再有,传朕旨意给城外的侯敬德,让他带两个折冲府驻扎在京城城外二十里处,随时待命。”
说到这里,天子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再传令给禁军右营的贺崧,告诉他,从现在开始,不管是谁的命令,没有朕的玺章,禁军右营不得妄动一兵一卒,违令者以图谋不轨论罪!”
萧正听完了之后,恭敬低头:“奴婢这就去办。”
说完,他恭敬退了下去。
老实说,这一次元昭天子做的准备已经足够充足了,他先是掌握了几个辅臣的罪证,有了罢相的由头和借口,又牢牢地掌握了城里城外的主要武装力量,就算那几个老头子不服,有禁卫与禁军镇场子,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李信不在京城,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天子能够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十分不易。
接下来,就看这一套王八拳,能不能打死尚书台的这几个“老师傅”了。
吩咐完这一切之后,天子坐回了自己的床榻上,按着从李信那里学来的办法,闭上眼睛把整件事情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捋清楚哪里有没有出现什么疏漏。
突然,他睁开了眼睛,想到了一个错漏之处,他把在未央宫伺候的萧怀唤了过来,吩咐道:“去一趟大都督府,请大都督姬林进宫一趟。”
萧怀恭敬应是。
“奴婢这就去。”
说罢,萧怀也退了下去。
天子重新躺回了自己的软榻上,一个少年人在几乎没有外人参谋的情况下,要独立谋划这一场大事,无疑是非常费心费力的,天子躺在床榻上,闭目休息了一会儿,没过多久,就进入了梦乡。
而在他入梦的时候,一桩天大的事情,正悄无声息的在未央宫里发生着。
未央宫的后殿是天子寝殿,也是整个皇城里最核心的区域,这里的宦官大半都是来自于内侍监,也只有内侍监的宦官,才有资格在未央宫里伺候。
不过因为天子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未央宫里除了宦官之外,还有不少宫女,这些宫女大多是十三四岁到十五六岁,最大也就是十七八岁,负责天子的饮食起居,如果这个少年天子有了什么冲动,这些宫女也就负责帮天子解决。
一旦被天子临幸,就会被记下来,从奴婢变成了宫里的贵人。
因此,在未央宫里做宫女,是一件很抢手的差事。
而负责遴选宫女进入未央宫的内侍监管事太监,自然也就是个天大的肥缺。
在这天,一个中年宦官,领着一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宫女,给管事太监递了五万贯的汇票,验明正身之后,成功把这个原本在后宫一个贵人身边伺候的宫女,送进了未央宫。
天子才十四岁,不曾娶妻,后宫里的贵人,自然是先帝的女人。
一个六品的贵人,连嫔也不是,在后宫里非常不起眼。
跟在贵人身边没有前途,能进未央宫,自然是前途无量。
这个“宫女”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进了未央宫。
前些天有人告诉她,只要能够博取新天子欢心,就不用待在后宫那座类似冷宫的宫殿里,守一辈子活寡。
她只考虑了一会儿,就毅然决然的答应了。
她今年才十八岁,没理由要永远待在那座不起眼的小宫殿里。
所以,当有人真的把她带进了未央宫之后,这个“宫女”激动万分。
她怀着惴惴不安的行走在未央宫里。
此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卷进了一件天大的漩涡之中,还是漩涡的正中间!
第二百六十章 楚贵人
天子只在软榻上睡了一个时辰左右,就醒了过来,他睡醒之后洗了把脸,才知道大都督姬林还有千牛卫中郎将姬楚,羽林卫中郎将谢岱已经在宫门外等候许久了。
事关大事,他连忙振奋精神,在书房把这三个分别执掌了京城禁卫与大都督府的重要人物见了一遍,嘱托他们三天之后的大朝会一定小心仔细,不要让有心之人有可趁之机。
“三日之后,朕要做一件大事,京城内外不能有任何异动,千牛卫与羽林卫负责京城防卫,一定要稳住京城局面。”
三个人都是聪明人,天子这么一说,他们三个都明白三天之后的大朝会可能会发生大事,于是都郑重点头。
“陛下放心,无论发生何事,京城绝不会有任何异动!”
大都督也恭敬低头:“陛下,大都督府始终站在天子这一边。”
再三确认之后,天子才放心了下来,对着这三个人开口道:“既如此,朕便放心了。”
忙碌了一整天,这会儿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天子有些疲累的挥了挥手。
“罢了,今日就到这里,你们都先回去罢。”
三个人都毕恭毕敬的对天子拱手:“臣等告退。”
三个人离开之后,天子也离开书房,回到了自己的寝殿,今天忙碌了一整天,他才十四岁的身子有些禁受不住,直接就躺在了床上。
他闭上眼睛,把这件事前前后后思量了一遍,然后睁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喃喃自语。
“老师,朕已经按着法子你教的来来回回推算了许多遍,应该不会有什么疏漏了。”
他微微皱眉:“至少不会有什么太大的疏漏了。”
想到这里,小皇帝只觉得一身轻松,他对着旁边的小宫女招了招手,淡然道:“打盆水来,朕要泡脚。”
小宫女有些笨拙的点了点头,手忙脚乱的下去打水去了。
她今天晚上能在寝殿里伺候,是那个老宦官花了五万贯买来的,自然应该珍惜。
于是,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宫女,慌慌张张的打来了一盆热水,蹲下身子为小皇帝洗脚。
天子有些疲累,也没有怎么在意这个面生的宫女,洗完脚之后,便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小宫女就站在床边伺候着。
按照未央宫的规矩,她要在床边站一整个晚上,虽然辛苦,但是却是整个皇宫里所有宫女都梦寐以求的差事。
不过“小宫女”显然没有吃过这种苦,只站了一两个时辰,便有些承受不住了。
她偷偷的看了一眼已经熟睡的天子。
从那个偏僻宫殿里来的时候,有人曾经告诉过她,天子曾经在后宫见过她一面,一见钟情。
于是天子派了一个老宦官去后宫寻找她,找到了之后就让她先扮作宫女混进未央宫。
她并没有犹豫很久,毕竟是在那个冷清的宫殿里守一辈子活寡,还是出来拼一拼前程,是个很好选的选择题。
本来她答应了之后,还是将信将疑,但是那个老宦官果然把她带到了未央宫,还把她安排在了天子身边伺候,她这才放下心来,信以为真。
不过此时的“小宫女”有些费解,怎么这位新天子,似乎完全不认得她,并且对她完全无动于衷呢?
她皱着眉头想了想,最终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
“可能是他太累了……”
于是她就这么在天子寝殿里站着。
到了子夜时分,她已经开始打哈欠了。
不过,这一天晚上注定不会平静。
到了后半夜,刚过子时,一个一身红衣的大太监突然迈着碎步走进了天子寝殿,跪在了天子床边,轻声开口:“陛下,两位辅臣还有尚书台的几个宰辅,在外面要见您……”
任谁大半夜被人吵醒,多少都会有些不高兴,天子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看了看跪在自己床边的萧正,皱眉问道:“谁要见朕?”
萧正跪在地上,重复了一遍。
天子微微冷笑:“这几个老家伙,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宫里来做什么?”
萧正苦笑道:“奴婢不知。”
元昭天子摇了摇头,开口道:“放他们进来罢。”
两位辅臣还有几位宰辅一起前来,不管什么时候,皇帝都不得不见,早年武皇帝指挥南征北战的时候,只要有军报送来京城,不管是什么时辰,武皇帝都会爬起来翻看军报。
后面的承德太康两代天子,也都可以说是勤奋。
萧正低头问道:“是在这里见还是在书房见?”
天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就在这里罢,懒得跑了。”
“奴婢遵命。”
萧正恭敬退下,没过多久就领着宰相沈宽,御史大夫严守拙以及尚书台的另外几位宰辅,到达了未央宫寝殿。
他们恭敬跪在地上,对着天子行礼。
元昭天子坐在软榻上,看着这些贸然闯进来的老头,心里冷笑。
最多你们也只能再得意三天了!
当然,这会儿明面上不能这么说,天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开口问道:“这么晚了,诸公进宫何事啊?”
沈宽等人互相看了看,最终还是由沈宽咬了咬牙,走上前去,低头沉声道:“陛下,臣等冒死进宫进言,请陛下念及宗庙社稷,顾及祖宗德行,早日回头!”
元昭天子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他皱眉问道:“沈相这话是什么意思?朕何时败坏祖宗德行了?”
沈宽看了一眼严守拙,后者叹了口气,上前跪在地上,长叹了一口气。
“陛下,我等今天晚上各收到一封书信,信里说了一些陛下的坏话……”
说罢,他把袖子里的书信取了出来,然后双手捧在手心里,恭敬道:“请陛下御览。”
元昭天子大皱眉头,让萧正把这书信递了上来,只简单扫了一眼之后,少年人便一把把这张纸丢在了地上,直接拍了桌子。
他雷霆大怒。
“胡说八道!朕何时以子欺母,**后宫了?”
他愤怒的看了这几个老头一眼,怒声道:“这东西是谁写的?朕会让天目监去查,查出了究竟之后,朕要夷他三族!”
“陛下息怒……”
诸位宰相辅臣一齐下拜,沈宽低头道:“陛下纯良,自然不会做这种事情,只是如果这信在坊间流传,将会大为影响陛下的圣誉。”
他转头看向沈宽,低头拱手道:“大公公,这信里说陛下寝殿里有先帝妃嫔,后宫的事情大公公熟悉,请大公公把她们都找来,认一认。”
“也好还陛下清白。”
萧正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沈相多虑了,我大晋的后宫不比北周,一直都井井有条,不可能……”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回头突然看到了天子床边不远处站着的一个怯生生的宫女。
这位大公公目瞪口呆,他瞪大了眼睛,声音都颤抖了。
“楚……楚贵人?”
第二百六十一章 文官的厉害
大晋是正统的中原王朝,无有以子夺母的先例,但是北周却是有的,北周立国百多年,多有皇帝霸占乃父妃嫔之举,甚至还有一个被立为皇后!
因为当年的北周太过强大,这些故事一度被作为风流韵事在大晋流传。
因此这个年仅十八岁的楚贵人,才会听信了旁人的话,偷偷进了未央宫。
她是十四岁选秀女入宫,入宫之后只侍奉了先皇一次,就被封了个六品贵人,随意扔在了后宫之中不起眼毓秀宫里,一直苦苦等待太康天子的第二次临幸。
谁知道没有等到太康天子的临幸,反而等到了太康天子的死讯,让她在十七岁就做了寡妇。
这个年纪的女人,自然是不安分的,但是她的前途随着太康天子的病逝,已经宣告结束,不出意外的话,她这一辈子都只能待在毓秀宫里,做一个无人问津的前朝贵人,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半点光亮。
但是前些日子,有人跑到毓秀宫里,与她说当今的新天子,对她一见倾心。
北周那位侍奉了两代皇帝,后来被封为皇后的女人,故事至今还在大晋流传,这种诱惑摆在面前,没有哪个少女能够拒绝。
就算做不成皇后,做一个普通的妃子,也比在毓秀宫里守一辈子寡要强,她才十八岁,这辈子还很长。
因此,她就勇敢的来了。
但是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大太监,脸色已经难看到了出奇的地步。
楚贵人也愣住了,她本来就没有什么城府,这一下愣在原地,手足无措。
这个时候,元昭天子还在发呆,内侍监的大太监萧正已经反应了过来,上前抄起一个烛台,直接走到了楚贵人身边,他下手果决,朝着这位贵人后脑勺,直接砸了下去!
顿时鲜血横流。
少女连哼也没有哼,直接软到在了地上,血流了一地。
几位宰辅脸色骤变,纷纷站了起来,怒喝道:“萧公公,你做什么!”
萧正脸色阴沉,缓缓转过头看着几个宰辅,微微低头:“诸位,方才是咱家认错了,这人应该是毓秀宫里的一个宫女,不知道为什么跑到了未央宫中,咱家忝掌禁宫,适才只是行使宫里的规矩,让几位相爷见笑了。”
沈宽脸色发黑,上前一步,怒喝道:“宫里出了这等事情,萧公公身为天子近侍,不仅不加以劝诫,反而当着我等的面,暴起杀人,全然没有把我等看在眼里!”
他正气凛然,喝道:“萧公公既然想毁灭证据,何不把我们几个一起打杀了,今日的事情就干干净净,再也不会有外人知道!”
杀宰相自然是不可能的,这些人不仅仅是在朝为官的宰相这么简单,他们背后都是一个个利益集团的核心人物,有些还是文坛大宗师,用正当的理由把他们罢官夺职,甚至抄家灭门都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他们不能死的不明不白。
今日在宫里的,不止是尚书台的宰辅,还有沈宽与严守拙两个辅臣,一旦他们出了什么事情,大晋的官场立刻大乱,到时候事态只会更加严重。
萧正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几位宰辅恭敬低头。
“诸位相爷,咱家处理宫里的事情,似乎没有触碰国法,就是触犯了,至多咱家一命抵她一命就是了。”
这位在任何人面前都很守规矩的大太监,这一次出奇的强硬,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诸位都是治国的相公,区区一条人命,交给三法司来查办好了,用不着几位相公亲自过问。”
严守拙上前一步,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楚贵人,又看了看挡在天子面前的萧正,沉声道:“萧公公,不管这个人是不是楚贵人,你暴起杀人总是我们亲眼所见,我等几人都是在朝为官几十年的人,我与沈相更是先帝任命的辅臣,你当着我们的面,意欲销毁证据,将大晋国法置于何地?”
“今日这件事若是没有一个说法,我等的官,不做也罢!”
他掌御史台,平日里管的就是闲事,更何况这件事已经不是闲事,他开口喝道:“本官便不信了,你一个阉宦,还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不成?”
这个时候,站在萧正身后的元昭天子终于反应过来,这位少年天子气的满脸通红,他一把推开萧正,恶狠狠的看向这几个辅臣。
“朕从不知道,自己的宫里还有这么个楚贵人,今日几位宰辅一起到了,这楚贵人就莫名其妙的跑了出来,可真是巧的很啊!”
听到这话,萧正皱了皱眉头。
政治上的东西,有些事即便知道了也不能直接说出来,要给自己留下一些妥协的余地,比如说现在这个局面,完全可以向几位宰辅妥协,付出一些代价,把这件事压下去。
但是天子这句话一说出口,妥协的余地就没有了。
沈宽手捧朝笏,沉声道:“陛下,我等都是外臣,宫里的事情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今日不是旁人送信,我等对此事根本毫不知情。”
他左右看了看其他几个人,继续低头道:“今日我等结伴而来,本意也不是来找什么楚贵人,而是来劝谏陛下,修身修德,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陛下反而把事情推脱到我等头上,实在是让人心寒。”
“臣者谏君,本分也,此是武皇帝圣训,陛下尚未亲政,就要悖逆武皇帝么?”
这个时代讲究尊卑有序,也就是说地位比你高的人,你是没有办法直接说他的,天子永远没有错处,所以文官们在跟皇帝对线的时候,就会拿老天还有祖宗来说事。
老天,就是天子失德,苍天震怒。
至于祖宗就更简单了,他们会把历代先帝的“语录”给背下来,然后或者掐头去尾,或者摒弃背景单独拿出来用,这样这些“语录”的解释权,就掌握在了他们文官手里。
一个“孝”字,一个“德”字,就能压的皇帝动弹不得。
更何况如今的元昭天子还没有亲政,他甚至没有办法对这几个宰相动用武力。
小皇帝气的满脸通红。
他愤怒的指着几个宰相,怒喝道:“你们今日来,是要逼宫么!”
几位宰相一齐跪了下来,齐声道:“臣等不敢。”
严守拙叩首道:“陛下,今日之事一定要有一个说法,否则大晋公道何在?”
说着,他看了那个躺在地上还在流血的楚贵人一眼,沉声道:“那个女子,臣等要带出宫去,我三法司,会把这件事查个明明白白。”
萧正默默上前一步,面无表情。
“严司空,这不可能。”
第二百六十二章 咄咄逼人
这个楚贵人现在生死不知,但是不管她到底死了没有,萧正都不能让她离开皇宫。
一旦离开,皇帝以子乱母的“罪名”就会坐实,如果这几个宰相再添油加醋一番,说不定楚贵人受伤的事情,都能推到元昭天子头上。
元昭天子的母族并不强势,京城里除了谢家人是天子死党之外,另外的势力虽然也靠拢天子,但是并不能算是死忠,这种事情一旦曝光,怕是永乐坊里的每一户人家,都需要对帝座上的人重新考量了。
京城最少八成以上的权贵,住在永乐坊。
禁军,金吾卫,京兆府以及皇城兵马司还有京城里各个衙门,都要重新思量自己到底要站在哪一边。
先帝不止这么一个儿子,种家的淑妃,叶家的德妃膝下都有皇子,这两家背后是数以十万计的兵权,到时候如果几个宰辅宣布废帝,京城里到底会有多少人站在皇帝这一边,还真不太好说。
毕竟这一次站队,是道德问题。
坐实了“罪名”,恐怕所有的读书人,估计都不会站在元昭天子的这一边,如果公开支持元昭天子,被人指着鼻子骂一句“你也要做以子乱母的禽兽吗?”,那些读书人就要钻到地底下去了。
因此无论如何,这件事情的影响力,要止步在宫里,萧正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几个人把楚贵人带出去。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诸位相公,内廷不干涉朝政,外臣也不得干涉禁宫,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咱家忝掌内侍监,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咱家会派人去查,不劳三法司费心。”
“三日之内,这件事会查的明明白白,一定给诸位相公一个圆满的交代。”
“本来自然是应该交给萧公公去查的。”
沈宽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楚贵人,闷哼了一声:“但是萧公公当着我们的面,都要杀了这个女子,恐怕不是查案的态度,我等一走,萧公公还不把她活吃了?”
萧正抬头看了一眼沈宽。
“沈相,这个女人犯下的罪过,恐怕不会止步到她一个人身上,咱家要是真的查出什么东西了,对谁都不好,依咱家的看法,这件事到此为止,诸公没有来过,也没有看到过,只当是宫里死了一个宫女,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说着,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诸公几十年官场沉浮,自此清白如水,如何?”
这是要跟几位宰相谈生意。
这件事大事化小,天目监查出来的罪证也一笔勾销,大家各退一步,两两相安。
这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提议。
萧正回头看了一眼天子,深深弯腰:“陛下……”
元昭天子脸色铁青,咬牙切齿。
他身为人主,被这些人像耍孩子一样设计陷害,心里岂能不气?不过这个时候即便再生气,也不好真的跟几个宰相翻脸,他咬牙道:“就依你。”
如果这件事只是普通的朝争,元昭天子不是皇帝,只是朝中的一个大臣,大家势均力敌各退一步,这件事或许就到此为止了。
但是很可以,他是皇帝。
几位宰辅对视了一眼,都对着皇帝拱手行礼。
“陛下,苍天在看,列祖列宗在看,这件事必须要查一个清楚,还所有人清白,绝不能不了了之,否则将来百年之后,后世之人也会借此诽谤陛下,遗祸无穷!”
几位宰辅异口同声,显然不愿意罢手。
他们当然不愿意罢手,他们的对手可是皇帝,这件事只要做出来了,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言!
即便今日达成妥协,将来皇帝亲政之后,他们这些人还是要被一个一个清算,到时候可能会死的更惨。
只有在这个时候,一鼓作气,才能有生路可言。
事实上,他们本来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如果元昭天子没有表现出这么强势,老老实实的等待时间到了之后亲政,他们便不会这样冒险,偏偏这个十四岁的少年人,就要着手对他们动手,而且南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靖安侯爷,在死死地盯着朝廷,身家性命不能顾全,这些人才会冒死行险,做出这种类似“逼宫”的事情。
元昭天子雷霆大怒。
他拍了拍自己的桌子,怒喝道:“那就去查,把这件事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查到了罪魁祸首,不管是谁,朕一定夷他三族!”
这就是少年人的薄弱之处,做事经常容易热血上头,不顾全后果。
元昭天子心里想的是,反正自己没有做,不管怎么查都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这种皇室丑闻一旦宣扬出去,不管最终的结果如何,都会对皇帝的声誉产生巨大的影响。
因为不管最后怎么处理,老百姓都会往坏的方向去想,哪怕最后查出来这件事跟皇帝没关系,是几位宰辅设计陷害天子,把这几个宰相都拉出去砍了,老百姓也会觉得是皇帝的特权,强行冤枉了忠肝义胆的大臣。
而且这种桃色新闻,是老百姓最津津乐道的事情,一旦传出去,很快就会遍传天下,甚至还会衍生出不知道多少版本。
到最后可能还会传出小皇帝与楚贵人之间跌宕曲折,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
因此,萧正才极力反对这件事情扩大化。
萧正一下子跪倒在地,对着天子叩首道:“陛下三思,这件事情不宜宣扬,一定要控制在宫墙之内,传出去大损陛下圣誉……”
“况且,此时本就不应该是什么大事,一个后宫的宫女无意闯到了未央宫而已,稍后奴婢就会整顿内廷,把内廷里一些吃里扒外的畜生统统拎出来,交给陛下治罪。”
说着,他回头看了几位宰辅一眼。
“至于几位相公,就不要过问内廷的事情了,这个女子绝不会是什么楚贵人,过几天奴婢会把事情经过,送到尚书台去交给几位相公。”
严守拙微微皱眉:“给萧公公去查,无非是死伤一些人命而已,到最后什么事情都会变得模糊起来,什么也查不出来,想要知道这个女子是不是楚贵人,那也很简单,我与沈相两个人亲自跟着萧公公一起,去楚贵人的宫里问一问,事情就一清二楚了。”
萧正满脸寒霜。
“外臣想入后宫,诸位相公莫不是觉得内卫的钢刀不利?”
沈宽闷哼了一声:“那就请萧公公,把楚贵人宫里的人,请到未央宫里来,当面认一认。”
萧正爽快点头:“咱家这就派人去毓秀宫,请人过来。”
沈宽闷哼道:“萧公公派人去,带回来的人恐怕只会按着萧公公的意思说话,我等要与萧公公同去,只在毓秀宫外等着,不进去就是。”
第二百六十三章 贤宦
场面陷入了僵持之中。
无论如何,楚贵人不能被验明身份,最起码不能在这几位宰辅面前被验明身份,不然元昭天子的声誉就全毁了!
萧正沉默了一会儿,往后走了几步,走到了天子近前,低声道:“陛下,今日事不能善了了,无论如何,这个女子不能被认出来,也不能被他们带出宫去,奴婢……准备调动内卫,请陛下圣意。”
天子看了看萧正,默然道:“他们是辅臣……”
如今朝廷里有三个辅臣,理论上来说这三个辅臣代行王事,天子未亲政之前,就是他们代理君权,京城里所有的衙门,都要归属他们节制。
萧正咬了咬牙。
“陛下,事已至此,没有犹豫的余地了,今日不管怎么样,不能由这几个人在宫里乱来,奴婢用内卫把他们看管在尚书台,只要一个晚上,这个女人的事情奴婢就能查出来个究竟,到了明日,陛下震动朝钟,提前举行大朝会,罢了这几个人的相位,到时候这件事就能被弹压下去。”
天子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
“你……去办吧。”
萧太监深深低头,回头对着几位宰辅深深低头,沉声道:“几位相公,内宫的事情,外臣不可能插手进来,否则咱家这个内侍监太监,就该撞死在这未央宫里了。”
“今日之事,兹事体大,诸位相公且委屈在尚书台一天,咱家今夜连夜把这件事查出个究竟,明日一早,一定给诸位一个交代。”
沈宽面露冷笑。
“萧公公全然不顾大晋规矩了么?”
萧正微微躬身,拍了拍手掌。
没过多久,几十个身着红衣的内卫,就涌进了未央宫,把这几个老头团团围了起来。
萧太监缓缓开口:“诸位相公自然是文章锦绣,妙笔生花,都是经世治国的大才,但是不管在哪里,手中执刀的人,讲的话才是规矩。”
“匪类巧言!”
左仆射大义凛然,抬头看着萧正,冷声道:“这天底下,最大的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圣贤留下来的道理,刀枪之利或可以逞一时之能,杀伤性命,但是终归是下流小术,不足挂齿。”
“我等今日敢来未央宫直谏天子,早就不惜一身身家性命,萧公公如果想杀,尽管来杀就是。”
左相冷笑一声:“我等皆有门生故吏,今日入宫之前,已经把前因后果悉数留给了门人,若是我等今天晚上走不出皇城,天子乱母之事就会昭之于众,我等若是死在了皇城,这桩公案便会被写进史书里,一百年一千年,也洗脱不掉!”
沈宽面无表情。
“天子乱母,拒不受谏,戮大臣于未央宫!”
这就是文人的可恶之处了,他们大多时候的确很有用,可以牧土安民,但是如果他们存起心眼使坏的时候,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人能玩的过他们,尤其是这些读书人之中的佼佼者。
他们进宫之前,恐怕不知道给自己想了多少条后路,此时一身都是刺,摸不得,碰不得。
这几句话一说出口,不止是元昭天子,就是萧正也被气的不轻,他闷哼了一声,沉声道:“只是请诸位相公去尚书台坐一坐,明日一早真相大白之后,自然就会放诸位相公回家。”
说着,萧正大手一挥,冷声道:“请诸位相公去尚书台。”
内卫受制于内卫监,内卫监又受内侍监节制,因此萧正算是内卫的间接领导,他一句话说出口,这些如狼似虎的内卫,立刻把几位宰相带出了未央宫。
严守拙被带走之前,对着元昭天子深深一揖。
“陛下,大晋开国以来,无有宦官干政,陛下不听臣言也就罢了,事事决于阉宦,要开大晋用宦官之先例么?”
严司空字字血泪。
“昔年北周宦官专权之例数不胜数,陛下要做大晋第一个昏君吗!”
元昭天子被气的脸色涨红,愤怒的拍了拍桌子。
“给朕把他们带下去,带下去!”
内卫的人立刻上来拉着严守拙离开,这位御史大夫犹自挣扎着不肯离开,几个大汉架着他的肩膀,把他“抬”出了未央宫。
这些宰辅都离开之后,坐在主位上的元昭天子,满脸铁青。
他坐在软榻上,深呼吸了好几口气,仍然不能平息心中愤怒,咬牙切齿。
“这些人,欺朕太甚!”
“欺朕太甚!”
萧正走到倒在地上的楚贵人身前,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然后抬头看向天子,缓缓叹了口气:“陛下太心急了,还有一年多时间陛下就可以亲政,不管陛下要做什么,一年多之后都可以慢慢去做,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得罪这些读书人。”
“现在,事情很难收场了……”
元昭天子咬着牙,没有说话。
他想起了李信给他的答复,让他再安心再等一年半,平稳亲政,不要心急。
但是他没有听,执意要提前亲政,如今果然出事了。
想到这里,元昭天子抬头看了萧正一眼,苦笑道:“去岁李师跪在朕的面前,要朕亲政,那个时候只要朕点一点头,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把这几个辅臣全部废掉,顺理成章的亲政……”
“李师做的太容易了。”
天子闭上眼睛,苦涩一笑:“容易到朕以为朕也可以轻而易举的做到,朕以为只要像李师那样,抓住他们的一些把柄,放到大朝会上,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拿掉他们身上辅臣的位置,提前亲政……”
“朕……想的太少了…”
听到天子提起李信,萧正一面指挥着宫人把楚贵人抬走,一面微微叹了口气:“李侯爷他十几岁就亲手杀了两个南蜀的刺客,后来更是相助先帝登基,十几年时间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没有吃过任何亏,有些事情他可以毫发无损的顶下来,但是陛下您……”
“年纪还是太小了。”
元昭天子颓然的坐在软榻上,有些不知所措。
“萧正……现在怎么办?”
“先请大都督进宫来。”
萧正缓缓开口:“宫里出了这种事情,奴婢身上有推不开的责任,这件事明天一早,奴婢就会给陛下一个交代,不过朝局还需要大都督这个辅臣去安稳,尽量不要生乱子……”
“禁军左营的侯敬德,右营的贺崧,都要请进宫里来,陛下要尽量争取到他们的支持,有他们站在陛下身后,京城就不会有太大的动荡。”
说到这里,萧正顿了顿,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再有……”
“陛下还是给李侯爷写封信罢,您是他的学生,也是大长公主的亲侄子,李侯爷不可能看着您被一群老头子欺负,坐视不管……”
第二百六十四章 纷乱如麻
如今的天子,心里其实有些后悔了。
早知道事情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即便朝廷对西南动武,他也会忍了这一年多的时间,等到亲政之后再做他想做的事情,那样虽然难以收拾了一些,但是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进退两难。
这天晚上,天子派人连夜把大都督姬林请进的宫里,同时派人看住了沈宽,严守拙以及其他两位宰辅的宅子,禁止任何人出入。
羽林卫与千牛卫,开始严密监视京城,严防可疑人等。
同时,还有几个内卫的人连夜出京,到禁军的左右两营召禁军左营将军侯敬德与暂领右营的贺崧入京进宫。
这天晚上,内廷大太监萧正,亲自领着十来个梅花卫,以极为血腥的手段,把内廷上下清洗了一遍,从内侍监到负责后宫事务的尚事监,最少有五十个以上宦官与宫女,都死在了这位大太监手底下。
他执掌内廷十余年,内廷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要他有心过问,就都能问的出来。
到了下半夜,事情的起因经过,萧正就已经了解的七七八八,于是第二轮屠杀开始了。
楚贵人所在的毓秀宫,从上到下,连楚贵人养的那只大白狗,都在一夜之间死的干干净净。
至于这个异想天开,被萧正亲自砸伤的楚贵人,则是被投进了井里,只一夜之间,所有跟这件事情有关系的人,统统消失不见,整个内廷,被萧正清洗的干干净净,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等他把事情全部办成了之后,天色已经蒙蒙亮,萧正揉了揉有些胀痛的眼睛,来到了未央宫里,跪在了天子的书房门口。
书房里灯火通明。
一身朝服的大都督姬林,正坐在未央宫的书房里,神态恭敬。
而元昭天子则是一脸疲惫的看着眼前的大都督,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开口道:“大都督,事情的前因后果就是如此,那几个老头子,勾结内宫贱人,构陷于朕,实在是罪无可恕!”
“如今,他们已经被内卫关在了尚书台里,他们是辅臣,不能无缘无故关他们太久,否则将会朝堂动荡。”
他看向姬林,沉声道:“朕……需要大都督相助。”
姬林是宗室出身,他没有背叛天子,背叛皇室的理由,况且元昭天子先帝嫡长子,顺位继承合理合法,于是这位大都督深深低头:“臣曾经说过,大都督府永远站在陛下这一边,陛下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就是。”
天子转头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慢慢亮了起来。
他从书桌上取来一个箱子,放在了姬林面前,深呼吸了一口气。
“大都督,这些是沈宽与严守拙等人这些年犯下的罪行,等一会儿天色稍亮一些,朕就震动朝钟,召集百官举行大朝会,届时大都督便用这些上朝参奏这些人的罪过,请朝廷罢相。”
姬林微微皱眉,低头道:“陛下,如果举行大朝会,沈宽等人恐怕也要在场罢。”
“用不着他们在场。”
天子冷着脸,咬牙道:“明日一早定了他们的罪过,便直接拿他们下大理寺,绝不能再放他们出去,这些人一旦出去,就会胡说八道,事情就不好办了!”
大都督微微皱眉,开口道:“陛下,那些人不是辅臣就是宰相,连说话的机会也不给他们,朝廷里的人恐怕会……风言风语。”
“顾不得许多了。”
天子满眼血丝,脸色有些狰狞。
“事到如今,只能快刀斩乱麻,否则这样下去,越来越不好处理。”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咬牙说道:“大都督须得帮朕!”
姬林面色严肃,起身跪在天子面前,恭声道:“大都督府,愿为陛下驱策!”
“好!”
天子闻言,精神振奋了许多,他从软榻上坐了起来,闷声道:“朕这就让萧正震动朝钟,召集大朝会。”
大晋的皇城里,有一口巨大的铜钟,这口铜钟足有数千斤,只要一敲响,最起码永乐坊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原来是悬挂在长乐宫门口,太康天子搬到未央宫之后,这口钟也被挂在了未央宫门口。
大钟平日里是不响的,但是只要响动,就说明是出事了,连响三声,就是天子紧急召集大朝会,如果连响十二声……那就是有天子死了。
元昭天子走出书房门口,看到了跪在地上,身上还有一些血腥味的萧正,开口问道:“事情查出结果了?”
“查出来了。”
萧正恭敬低头:“是有宫外的人进入毓秀宫,与那位楚贵人说了什么话,说动了楚贵人之后又使钱让她进入未央宫,只要是参与这件事的人,奴婢都按宫里的规矩处置了,其中有我内侍监的主事……”
说到这里,萧正恭敬叩首:“请陛下降罪……”
“宫外的人……”
元昭天子冷声道:“能查到是谁么?”
萧正低头道:“天目监的人已经去查了,需要一些时间,不过不管查的出来还是查不出来,意义不大,就算是查出来了证据,拿出去旁人也不会相信……”
“那也要给朕去查!”
天子冷哼一声,开口道:“萧正,内侍监的事情暂且放开不谈,你现在去震动未央宫的朝钟,召集京中大臣议事!”
“朕要立刻召集大朝会!”
元昭天子闭上眼睛,沉声道:“千牛卫与羽林卫,盯紧京城各衙门还有各个人口密集之处,如果发现有人胡说八道,立刻捕了……”
萧正皱了皱眉头,随即叹了口气,低声道:“奴婢这就去办。”
天子现在尚未亲政,如果他亲政了,这种封锁京城的事情其实可以交给京兆府去做,他没有亲政,就只能暂时动用自己的禁卫去办。
这么做,很有可能引起朝野的议论。
毕竟他才十四岁,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还是个孩子,不管他做什么,只要是有些过火了,别人就会觉得他是小孩子胡作非为。
不过现在也没了别的办法,只能咬牙去办了,然后想办法请南边的某人回京,稳定局势了……
萧正亲自走到未央宫门口,指挥手底下的小宦官敲响朝钟,大钟震动,连响三声,声音振聋发聩。
三声大钟一响,还没有完全睡醒的永乐坊,立刻被钟声敲醒,许多大臣慌慌张张的从床上爬起来,就让下人们给他穿戴朝服。
有些人饭都来不及吃,就从屋子里奔了出来,十几抬轿子一起走在得胜大街上,差点就撞在了一起。
年轻的天子静静的站在未央宫宫门门口,看着脚下足足八十一层的台阶,满脸严肃。
他这把刀,能不能斩断这些乱麻,就看今天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罪过太轻了
京城五品以上的官员,听到朝钟震动,就必须要立刻赶到皇宫上朝,于是文武百官从永安门鱼贯而入,缓缓走到了未央宫。
此时,天色已经差不多亮了起来,未央宫宫门大开,朝中九卿级别的官员左右看了看,除了门下侍中房子微还在之外,其他四位宰相连同御史大夫严守拙统统不在,这些各部尚书觉察到了不对,纷纷皱眉。
其中,已经接近六十岁的礼部尚书孔昱,迈步走到唯一一个宰辅房子微面前,低头问道:“房相,怎么不见诸位相公与严司空?”
房子微是新入尚书台拜相的宰辅,与其他几位宰辅尚未混熟,因此为了保险起见,沈宽就没有带着他,此时这位房相也是眉头紧皱,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不过听说昨夜他们几人结伴进宫来了,今天一早陛下就震动了朝钟,想来是他们几个与陛下说了什么要事,才引得朝钟震动。”
孔尚书微微低头,开口道:“如此,等进了未央宫再说吧。”
他这句话话音刚落,一身大红衣裳的萧正已经站在了未央宫大殿门口,他肃容,高声道:“百官入殿——”
文武百官纷纷躬着身子,走进了未央宫大殿,还是按着从前站班的位置站好,于是左侧文官一列最前面直接空出了四个位置,只剩下房子微一个人站在最前面。
这位门下侍中也深深皱眉,转头看了一下站在右侧的大都督姬林,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已经隐隐觉察到了不对劲。
百官入朝之后,元昭天子也在宦官的簇拥之下走进了未央宫,随着萧正一声高唱,文武百官纷纷跪在了地上,山呼万岁。
元昭天子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微微抬手,淡然道:“诸卿平身吧。”
此时未央宫大殿中诸臣,都是五品以上的官员,其中有不少是沈宽严守拙等人的门生故吏,也大概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没有人带头,为了自家的身家性命,这些千辛万苦才混到五品以上的大臣,不会轻易开口。
内侍监大太监萧正,上前一步,高声道:“奏事早奏,无事罢朝——”
这句话在平日里是再正常不过的话了,大朝会的时候如果没有什么大事,就是走个过场就罢朝了,但是今日不一样……
今日是未央宫主动震动朝钟,召集的群臣啊,怎么可能无事!
门下侍中房子微心里微微一沉,左右看了看,他心里明白,一定会有人出来奏事。
果然,萧正话音刚落,站在武官第一位的大都督姬林,深呼吸了一口气,上前迈了一步,对着天子深深躬身。
“陛下,臣有本奏。”
元昭天子也轻轻的吐出了一口气,沉声道:“大都督何事啊?”
这本来是提前安排好的剧本,但是这些官员买账不买账,还是未知之数,他毕竟才十四岁,这会儿内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不安。
姬林犹豫了一下,声音隆隆。
“陛下,臣参尚书台左仆射沈宽,右仆射孙存希,门下侍中韩锦,中书令徐固,御史大夫严守拙,贪赃枉法,收受贿赂,徇私舞弊,结……”
本来他是想说结党营私,但是几位宰辅的门生故吏甚多,都可以算得上他们的党羽,这个时候只能追究“首恶”,不能牵扯到这些“党羽”,否则谁也讨不了好。
大都督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臣已经查实了这些人的罪过,尽数写在了奏书了,具体的证据也已经放在了殿外,随时可以抬进来。”
“陛下,这些人身为辅臣,宰相,不思报效国家,反而贪赃枉法,图谋私利!”
姬林跪在了地上,沉声道:“臣请陛下亲政,废除辅臣,将这几个宰相革职查问!”
这话一出,朝堂哗然!
要知道,在昨天,这几位还是宰执天下的宰辅,只短短一天,就被人用这种“不起眼”的罪名给参了!
更重要的是,参奏他们的,还是辅臣之一,大都督府的大都督姬林!
这就表明了,不管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皇帝的意思,军方已经支持废相了!
姬林话音刚落,还不及天子说话,尚书台里唯一一个幸存的宰相房子微,便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臣有话说。”
元昭天子心里有些紧张,他看着房子微,缓缓开口:“房相有什么话,稍微等一等,朕还要询问大都督细情。”
房侍中微微摇头,沉声道:“陛下,大都督本是武官,不应该插手文官之事,但是大都督也是辅臣,他参奏谁都没有问题,臣就不多说了。”
房相深呼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如果几位宰相还有严司空真的触犯了国法,就交给大理寺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但是现在几位宰辅与严司空都不在这里,未免有些不合规矩。”
房子微跪在地上,恭声道:“臣请陛下,召几位宰辅入殿,当场对质。”
元昭天子皱了皱眉头。
“且看一看大都督呈上来的罪证,如果罪证属实,依朕看也不用当庭对质,直接送大理寺查办就是。”
房子微大皱眉头,不过没有多说什么。
这件事对他来说,其实是有好处的,他是新入尚书台没有多久的新宰相,如果按照以前的规矩,他要在尚书台熬上十几二十年,才有机会坐到首辅的位置上去,但是如果尚书台剩下的四个宰相全没了,那么他理所当然的就会成为首辅首相,后来的宰相都要叫他一声前辈。
但是,这样做文官阶级将会遭受巨大的打击,一时间房子微竟然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了。
在这个时候,礼部的一个郎中薛照站了出来,手捧朝笏,对着天子深深低头。
“陛下,我大晋弹劾官员,如果是京官重臣,应该交由三法司一同查办,况且被参奏的几位都是我大晋的宰辅,有两个还是先帝留下来的辅臣,且不说两位辅臣有没有贪赃枉法,就是有,也不至于直接将他们罢官夺职。”
理论上来说,天子没有亲政之前,几个辅臣代行王事,他们是不沾罪过的。
想要拿他们问罪,也要先拿掉他们辅臣的位置才成。
更重要的是,贪污的罪名,不足以拿掉辅臣的身份,因为罪过太轻了。
年初李信上书参奏几位宰辅的时候,用的也不是贪污,而是“夺权禁军图谋不轨”。
薛照恭敬低头。
“臣请陛下召几位宰辅上殿,当着文武众臣的面分说清楚。”
这个薛照,出身礼部,既是沈宽的门生,又是沈宽的故吏。
元昭天子坐在龙椅上,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欺人太甚
这个时候,几个老头还被关在尚书台里,自然是不可能让他们上朝的,否则一旦他们乱说几句话,局势就会变得极不稳定。
连他做了大半年的帝位,也会变得不太安稳。
少年天子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贪赃枉法,便是德行浅薄,德行浅薄如何辅国理政?”
薛照深呼吸了一口气,跪在了地上,叩首道:“陛下,沈相与严司空,都是先帝遗命的辅臣,无论如何,总不能凭借大都督的几句话,便罢了他们辅臣的位置,这样太过儿戏了。”
天子皱了皱眉头。
“依薛郎中的意思呢?”
薛照深深叩首。
“先召几位宰相入未央宫,然后交给三法司查证,查实之后再经廷议,方可罢了辅臣之位。”
薛照说的话每一句都在理,也是辅臣应该有的待遇,但是听在元昭天子耳朵里,却是句句刺耳,这位年仅十四岁的天子冷冷的看了一眼薛照,“嗬嗬”冷笑:“薛郎中的意思是,朕无权罢相亲政?”
“陛下当然有权亲政。”
薛照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但是即便陛下扼要亲政,几位宰相也不能不明不白的说没就没了,国有国法,陛下如果纵意行事,丝毫不把大臣看在眼里,将来天下读书人,还有谁肯为天家出力?”
他深深叩首。
“陛下天资聪颖,今日有此举动,不是受人蛊惑,就是暗藏内情。”
薛照咬牙道:“臣请陛下三思,不管发生了什么,一味隐瞒总是瞒不住的,臣听说几位宰辅是昨晚上连夜入宫,便再也没有出来……”
他这话一出,满朝哗然。
此时的未央宫中,大家都很好奇几位宰辅去了哪里,现在被薛照这么一说,他们才知道几个人昨晚上进了宫中,昨夜入宫,今天天子就要罢相,这其中一定出了什么天大的事情!
元昭天子终于按捺不住,满脸都是怒容。
昨夜沈宽等人已经威胁说了,已经在把这件事传到了宫外,那么很显然,这个沈宽的学生薛照,知道这其中的前因后果,他说出这番话,分明是有威胁天子的味道。
天子怒喝一声:“沈宽与严守拙等人昨夜入宫,意欲图谋不轨,犯上作乱,朕原本想给他们一个台阶,也给读书人一个台阶下,才假借贪财之名罢相,薛照,你要你的老师满门抄斩吗!”
薛郎中咬了咬牙,低头道:“恐怕不是恩师犯上,是陛下……”
读书人是个很奇怪的群体,他们相互之间勾心斗角,同窗同乡同科同僚都可以互相算计,踩在别人的尸体上往上爬,但是有时候他们又极其团结,比如说这种官场上的师徒关系,就是一种牢不可破的联盟关系,因为双方会互相影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果沈宽被罢相,甚至被问罪,他的这些门生故吏轻则止步不前,贬官,重则被牵连罢官,甚至一同问罪。
就拿沈宽这些年收受的古玩字画来说,其中就有不少是薛照送的,所以这个时候他必须站出来。
而只要他说了第一句话,就必须要咬牙说完,坚持到底,否则最少也是抄家流放的下场!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元昭天子就勃然大怒,喝道:“你一个小小的礼部郎中,就敢在金殿之上大放厥词,左右,把他带下去,关起来!”
未央宫附近轮值的都是内卫的人,这些人不归朝廷约束,乃是天子的私兵,闻言立刻上前,把薛照给押了下去。
元昭天子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看了看御阶之下的文武百官,这些官员各个手捧朝笏,默不作声。
很显然,这些人里没有几个人是支持皇帝无缘无故罢相的。
天子看了良久之后,不得不缓缓开口。
“诸卿,今日大都督上书参奏之事,朕会派人详查,等查明白之后再议,没有别的事情,今日就罢朝吧。”
这个时候,自然没有人敢再多事,文武百官恭敬下跪,再一次山呼万岁。
年轻的元昭天子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了。
回到了后殿之中,天子龙颜大怒。
御桌上的摆件,被他扔了一地,摔得粉碎。
他面孔都有些扭曲了。
“这些人,没有一个与朕是一条心的!”
“朕是皇帝,是天子!”
萧正垂手站在天子的旁边,低头道:“那些文官,总是想着守规矩,虽然有时候很可恶,但是打理天下少不了他们,有些事情也只有他们才做的成。”
“他们根本不可能让朕罢相!”
天子满脸通红,怒声道:“这样下去,朕就不得不放了那几个老家伙,到时候他们便会为所欲为!”
天子发了一通火之后,又跟萧正商量了一些具体的对策,比如说禁止种家与叶家的人与宫中有任何往来,禁止任何人出入内宫等等……
再有就是,可以……尝试着与沈宽等人接触接触。
两个人说完这些事情,差不多就已经中午了,萧正正要怎怎么处理尚书台里的几个宰相的时候,他的干儿子萧怀,急冲冲的闯了进来,直接跪在了地上,五体投地。
“陛下,干爹……”
天子坐在龙椅上,没有理他。
萧正把萧怀扶了起来,皱眉问道:“在陛下面前,这么没有规矩,出什么事了?”
萧怀上气不接下气,颤声道:“干爹,大事不好了……”
“国子监里有太学生,在说宫里的坏话,此时已经有几十个太学生,正在国子监门口,说……说……”
“说什么……”
萧怀声音颤抖,低头道:“说陛下……宫里藏了先皇的贵人,然后…几位宰相进宫劝谏,被陛下给……”
萧正闻言,心里也知道咯噔。
他回头看向身后,年轻的天子已经脸色铁青,咬牙切齿。
“让千牛卫与羽林卫去抓人,有一个抓一个,把这些造谣之人给朕统统抓起来,扔进京兆府,问罪杀头!”
天子眼睛都红了。
“还有沈宽严守拙这些老头,都给朕拉出去杀了,朕直接让侯敬德把禁军左营开进京城里来,看谁还敢说朕半句不是!”
“陛下息怒。”
萧正跪在地上,苦笑道:“陛下,杀人不难,梅花卫在京城有几百人,陛下相杀谁都很容易,问题是杀了人之后怎么收场。”
“宰辅可以杀,但是不能无缘无故的杀,不然今后大晋朝廷立时就要大乱,陛下您年纪太小,恐怕镇不住京城……”
天子咬牙切齿。
“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抹黑朕不成?”
萧正沉默了一会儿,最终低下了头。
“先拖着吧。”
他看向南方,苦笑了一声。
“奴婢六百里加急送出去的书信,再过几天,应该就可以送到李侯爷手里。”
“他如果肯回京,就没有人能动的了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