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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一夜无眠

    带着叶老头的这一句承诺,李信离开了陈国公府,与王钟一起,亲自把那十七个老卒挨个送回了家里,等到最后一个住在京郊的老农,被他的重孙儿接回去的时候,李信望着这个老人家的背影,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

    “师父,咱们回去罢。”

    相比较来说,王钟虽然年纪也不小了,但是他从小便勤练内家拳,内家拳论杀伤力,比起外家功夫逊色的多,以至于四十年前在军中的时候,从小练武的王钟,打起架来竟然不是叶晟的对手,但是这种有着吐纳养气的功夫,越到后面越有好处。

    王老头虽然同样头发花白,但是他走路稳健,呼吸绵长,李信甚至怀疑,自己现在都打不过这老头一只手。

    但是老王钟的脸色却不太好看。

    他老实不客气的走在李信前面,缓缓开口。

    “叶帅的身子,很糟糕了……”

    他固然低声开口。

    “我与叶帅接触了半天,发现他的呼吸起伏不定,脚下也没有力气,有时候还会常常闭目休息。”

    “他之所以一直闭眼睛,应该不是为了想事情,而是因为头晕。”

    王钟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静静行走的李信,沉声道:“长安,叶帅他到底怎么样了?”

    李信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道:“去年秋天开始,便出了问题,我给他老人家找了汉中的名医过来,这些日子便一直在家里静养。”

    说到这里,李信便没有再说下去了。

    今天下午,王钟等人的确给叶晟的生命带来了危险,但是这事是不能明说的,一旦说明白了,这十七个老卒,包括王钟在内,多半都活不成了。

    他们会愧疚自尽。

    老王钟深呼吸了一口气,没有多说什么。

    李信迈步追了上去,跟在他的身后,低声道:“王师父,明天我会让人给您送些钱去,您帮着把钱分发给这些老卒。”

    王钟脚步不停,只是淡淡的问道:“为什么?”

    靖安侯爷无奈道:“叶师吩咐的。”

    王钟脸色一变。

    “那老子不要。”

    “没让您老人家要。”

    李信对着王钟笑了笑,开口道:“您好歹也是羽林卫的左郎将,平日里的俸禄不说大富大贵,至少够您喝酒的开销,只是其他人,能帮便帮一下。”

    “您也不想看到叶师伤心不是?”

    王钟脚步停顿了片刻,然后无声的点了点头。

    两个人在大通坊附近分开,王钟回了羽林卫大营,而李信则是回自己的靖安侯府。

    等李信回到府里的时候,已经是子夜时分,他简单吃了些东西,便洗漱了一番,回后院歇息了。

    后院的小院子里,长公主正抱着侯府的小公子李平,哄着他睡觉,听到李信走过来的声音之后,坐在床边的长公主朝着旁边挪了挪,轻声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等到李信走进,她才看清楚李信左眼上的乌青,长公主惊呼一声,连忙把怀里的小儿子放下,走到李信身边,认真看了看李信的眼睛,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

    靖安侯爷笑眯眯的握住了她的手,开口道:“不小心给人打了一拳,没有什么大碍,过两天就好了,至于为什么回来的这么晚……”

    他叹了口气。

    “那些老人家,得一个一个送回去。”

    今天长公主也去了叶家,那十七个老卒汇聚陈国公府,她自然是知道的。

    李信笑了笑:“要是他们丢了一个两个,叶师还不把我生吞活剥了?”

    长公主见李信的确没有什么大碍,便放下了心,点头笑着说道:“从小便是听着叶师的故事长大,一直觉得叶师是一个凶狠霸蛮的凶人,今天看到他们这些老人家坐在一起,才发现叶师其实是一个好人。”

    “那老头哪里能算是好人。”

    李信哑然失笑,开口道:“四十年前,直接死在他手底下的北周将士,就有数十万,一直到现在,北边的宇文诸部,还畏叶字旗如虎,若以凶恶算,叶师是百年来难见的大恶人。”

    李信这几年时间,没有少了解北边宇文诸部的近况,他自然知道,自家老师在宇文诸部里是个什么形象。

    一直到今天,关外宇文诸部的小孩儿如果不听话,大人们便会对孩子说“再哭,南边的恶来便把你捉去吃了”,那些孩子听了恶来这个名字,便再也不敢不听话了。

    恶来,并不是叶晟的表字,是四十年前北周的人给他取得绰号。

    “哪有你这么算的。”

    长公主放下怀里熟睡的孩子,轻声道:“咱们是大晋人,自然要站在大晋人这边去看事情,在我心里,叶师是比祖父还要厉害的人。”

    长公主是承德天子的女儿,她的祖父,自然就是那位武皇帝了。

    李信笑着说了一句:“殿下你毁谤祖宗,小心明天给宗府捉去打板子。”

    长公主白了李信一眼,娇嗔道:“人家又不会在外人面前说。”

    叶晟比武皇帝厉害这种话,注定了只是闺中私房话,说不出去,也不能说出去。

    夫妻俩说了一会儿闲话之后,忙碌了一天的李信便觉得困意袭来,他打了个哈欠,把小李平抱到一旁的摇篮里,然后坐在床边开口道:“我先睡了,明天一大早,我还要去陈国公府看着。”

    长公主诧异的看了李信一眼。

    “叶师的寿宴不是已经结束了么,还要看什么?”

    这会儿李信已经合衣躺在了床上,他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悠悠的叹了口气。

    长公主很聪明的没有再问下去,她把小女儿交给侍女翠儿带下去之后,也脱了外衣,躺在了李信身边,盖上被子熄灯睡了。

    这一晚上,似乎与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两样。

    但是很可惜,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李信刚躺下一个时辰,也就是丑时两刻的样子,两个人的房门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因为是深夜,门外的人不敢敲得太大声,但是神经绷紧的李信,听到了这一阵声音之后,如同弹簧一样,立刻从床上蹦了起来。

    他二话不说,就开始穿衣服。

    长公主也被惊醒,她小声问道:“夫君,出什么事情了?”

    此时,李信已经把衣服穿的差不多了,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不过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此时,李信的心里异常难受,一种特别不好的感觉,弥漫在他心里。

    “你…在家里歇着就是了,我可能要在外面忙几天……”

    说着,李信走出里屋,推开了外面的房门。

    陈十六恭敬的在外面等着。

    李信面无表情。

    这个靖安侯府的独臂管家,声音颤抖。

    “侯爷,叶公爷他……”

    “弥留之际了…”

第五十八章 最后的余晖

    李信其实已经有一些心理准备了。

    他在临睡前,就与长公主说,这几天都要在陈国公府看着,他心里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担心叶老头会在最近几天出事。

    即便如此,此时的他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因为太快了。

    下午的时候,叶晟还在陈国公府的后院里,与十七个老卒把酒高歌,笑声洪亮,这才几个时辰的工夫,便……弥留之际了?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咬牙道:“确认么?”

    陈十六身子颤了颤。

    “侯爷,这种事……小人哪里敢胡说,是方才有叶家的人过来报信,说老公爷到了弥留之际了,请侯爷快过去看看……”

    李信闷哼了一声,直接迈步冲了出去,从后院马厩里牵出了自己那匹墨骓马,翻身上马之后,从后门出去,开始在永乐街上狂奔。

    这会儿是凌晨,京城里已经宵禁了,越是尊贵的地方,宵禁便越严格,像是永乐坊这种地方,京兆府从来都是最上心的,此时每一条街道上,不止有永乐坊的坊丁巡逻,甚至还有京兆府的差人,四下巡逻。

    但是李信的墨骓马,在永乐坊里狂奔起来。

    没有人敢拦他。

    确切的说,是没有人拦得住墨骓这种宝马,尤其是在李信的身后,还有十余骑靖安侯府的家将,都骑马紧紧跟在李信身后。

    这个阵势,别说永乐坊的坊丁不敢拦,就是京兆府的人也不敢阻拦,最多就是第二天早上,上报上官,交给上官处置了。

    靖安侯府与陈国公府相隔并不是太远,平日里李信不幸过去,也就是一柱香的时间而已,此时他骑了马,只一会儿的功夫,便到了陈国公府的大门口,李信跳下墨骓马,把手里的缰绳扔给了叶家门口的一个家将,自己迈开脚步,朝着后院跑去。

    老实说,他在大晋十年,基本没有怎么跑过。

    毕竟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是一个成熟的灵魂,后来地位高了,也就越来越稳重,平日里表面上都是不温不火的温吞模样,不可能像这样不顾形象的奔跑。

    但是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

    好在陈国公府不是很大,李信跑了一会儿之后,便到了叶晟的院子门口,此时这座小院子的门口,五六个提刀的叶家家将守着,禁止任何人进去。

    李信脚步都没有停,径直冲了进去

    这几个家将没有阻拦,就这么把李信放了进去。

    此时,院子里的人并不多。

    有关中神医秦元化,还有叶璘,叶茂,还有他们各自的儿子,以及宁陵叶家来给叶晟拜寿的叶崇,叶勇兄弟两个人。

    这些人,都算是叶家的一家人,环眼望去,除了秦元化以外,竟然就李信一个外姓人。

    李信毫不介意,迈步走进了叶晟的房间。

    此时叶老头的房间里,叶璘与叶茂都跪在床边上,其他的叶家小辈,都齐刷刷的跪在门口,有几个叶家的小姐,跪在地上悄悄的抹眼泪。

    神医秦元化,坐在床边,给叶晟把脉,面色凝重。

    而叶老头则是躺在床上,眼窝微微陷进去一些,脸色发青,看起来极为可怕,处在昏迷不醒的状态。

    李信顾不得许多,咬牙闯了进去,与叶璘跪在一起,叩首道:“叶师,弟子看您来了。”

    床上的叶晟,眼皮子动了动,但是没有睁开眼睛。

    李信转头看向叶璘,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师兄,叶师这是怎么了?”

    “下午的时候,不还是好好的么?”

    下午李信送那些老卒走的时候,叶晟的状态还很正常,看起来是与平日没有什么差别的…

    叶四少低着头,咬牙道:“是好好的,晚上父亲还吃了足足两碗饭,不过秦先生说情况有些不对,便一直跟着父亲,到了子时的时候,父亲便突然倒下,不省人事……”

    “秦先生说,父亲他……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了。”

    这个少年纨绔,而后痛改前非的叶四少,此时跪在地上,不止声音在颤抖,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叶晟对于叶家,对于叶璘,非是一个家长那么简单。

    从小到大,叶晟这座大山都静静的矗立在京城里,不管也叶璘犯了什么错,叶国公统统都可以替他担下来,哪怕是后来出京从军,在军中的时候,叶璘也没有多少担心。

    因为父亲还在。

    只要父亲在,叶家就是稳如泰山。

    但是现在这座山……要塌了。

    叶璘整个人都有些慌了神,他咬了咬牙,对秦元化叩首道:“秦先生,您救一救父亲!”

    叶茂也跟着叩首。

    “秦先生,救一救祖父!”

    跪在地上的李信,毫不犹豫的低下了头。

    “秦先生先前说,家师还能再活一两年,先生……”

    秦元化放开叶晟的手腕,然后看了看跪了一地的人,摇头叹了口气。

    他苦笑道:“诸位,老公爷今日太过激动,动了气血,再加上他心中已经没有什么执念,此时是他自己要走,秦某一介凡人,焉能阻拦……”

    叶晟少年军户出身,靠厮杀勇猛一路攀爬上去,最后在四十年前大晋存亡之际,临危受命承任大将军,一举破灭北周来犯之敌,然后挥师北上,历时八年,把横了近百年的北周,打成了历史!

    对于一个武将来说,这种战绩就是圆满了,哪怕死十次,在地底下都能笑出声音。

    可以说,就一个武将的身份来说,叶晟并没有什么遗憾。

    要说他这辈子的遗憾,其中一个应该就是困居京城四十年,在最巅峰的年纪,没能在疆场上厮杀,反而被困在一个小小的城里动弹不得。

    另一个则是因为他当初立功太大,因此事后他放权回京之后,北征军的部属们为皇帝所忌讳,大多都像王钟那样,在一个职位上几十年不得寸进。

    或者就干脆没有官做,回家种田去了。

    前者因为一句“去你娘的”,烟消云散。

    后者大约是因为跟那十七个老卒喝了顿酒之后,也想开了。

    叶晟的身子是从从太康七年的秋天开始出毛病的,一直到现在,大半年时间过去,他表面上看起来云淡风轻,但是事实上浑身上下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痛苦。

    此时如秦元化所说,这位叶国公是自己想走。

    人间无憾事,不妨洒脱些。

    靖安侯爷深呼吸了一口气,起身走到了叶晟的床边,然后蹲了下来。

    “叶师,您下午还应承了弟子,要给平儿抓周来着,您一辈子的名声,总不能到了得一个言而无信。”

    躺在床上的叶晟,眼睛依旧闭着,只是干瘪的嘴唇动了动。

    李信附耳过去,依稀听见了一个字眼。

    “水……”

    李信回头低喝。

    “快拿水!”

    众人慌忙弄了一碗热水,李信亲自喂叶老头喝下,喝下这碗热水之后,老人家原本有些发青的脸色竟然红润起来,就连眼睛也睁开了。

    他看着李信,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我叶家家将里,也有永州人,我下午找他们问过了。”

    老头子吐出一口浊气。

    “永州…根本没有这个规矩。”

    看这个情况,这位老国公喝了口水之后,仿佛好转了。

    但是秦元化与叶璘李信等人,每个人都面带悲色。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这应该是老人家最后的一抹余晖了……

第五十九章 人之将死

    喝了一碗水之后,叶老头的脸色突然好了不少,又过了一会儿,在叶璘的搀扶下,老人家竟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李信就站在边上,默默的看了一眼旁边的秦元化。

    秦先生默然叹气,走到李信面前,低声道:“你们与老国公说会话儿吧。”

    说着,他便拎着药箱走出了房间。

    李信迈步追了出去,声音有些沙哑:“秦先生……没有办法了么?”

    “或许有奇迹发生。”

    秦元化低声道:“但是如果按照秦某几十年行医的经验,这便是……”

    他叹了口气,终究没有把“回光返照”四个字说出来,只是拎着药箱走了。

    “秦某无能,辜负了侯爷的信任,等给老公爷磕完头之后,便回关中老家去,再也不进京城了。”

    说着,这位秦先生有些落寞的走远了。

    靖安侯爷站在房间门口沉默了很久,最终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慢慢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他一进门,就看到叶老头正在与叶璘还有叶茂说话,见到李信重新走进来,叶老头瞥了李信一眼。

    “莫要为难秦先生。”

    李信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走到叶晟面前,蹲了下来:“叶师误会了,弟子没有为难秦先生。”

    叶老头点了点头,笑着说道:“从去年秋天开始,大半年时间,老夫每日浑身上下都是疼痛难当,自秦先生来了之后,才稍有缓解,很是难熬。”

    “不过刚才,便突然不疼了。”

    李信闻言,再也忍耐不住,眼睛里滴出泪水,他低头用袖子擦了擦,声音沙哑:“这说明叶师您的身子就要大好了。”

    叶晟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他环顾了一眼四周,开口道:“老四与叶茂还有长安你们三个人留下,其他人都先出去。”

    这会儿,这间不是很大的院子里,跪满了叶家人,有叶璘的儿女也有叶茂的儿女,叶老头在叶家便是说一不二的家主,他说出这句话以后,这些人便统统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之后,整个房间里就只剩下了他们四个人。

    叶晟坐在床边上,叶璘与李信是蹲在他旁边,小公爷则是跪在地上,满脸泪水。

    叶老头瞥了一眼自己的小儿子,缓缓开口:“老四啊。”

    叶璘咬了咬牙,双膝跪在地上,低头道:“儿子在这。”

    老公爷仿佛是有点累了,他喘了一口气之后,闭上眼睛,开口道:“你受封宁陵侯之后,朝廷给你在柳树坊里建了一座宁陵侯府,过些日子,你便从陈国公府里搬出去,与你大哥分家罢。”

    叶璘是因为当年的壬辰宫变而得爵,按理说他得了爵位以后,便不应该继续住在陈国公府里,要跟主脉分家,自立一个门户,但是因为老父尚在,叶璘一家人还是住在陈国公府里,那座宁陵侯府,一直是闲置的。

    叶璘低头,垂泪道:“爹,儿子从没有这个想法…”

    “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叶晟吐出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你娘三十年前便走了,如今你老爹应该也没有多少时间了,你既然得爵,就应该自己出去自成一脉,当初我在家中行三,也是因为得爵,才分家出来,自己成了一家。”

    “叶家虽然…庞大,但是分出去未必就是什么坏事,将来说不定你这一支还要更好一些。”

    叶老头这话说的很委婉。

    大体的意思就是,叶家的主脉虽然庞大,但是未必会一直庞大下去,很有可能哪天就会塌了,但是无论如何,叶家应该不会叛国造反,所以哪怕叶家主脉倒了,也波及不到宁陵侯府这个支脉的头上。

    叶璘跪在地上,眼睛发红,没有说话。

    叶老头严厉了起来,低喝道:“为父说话,你听见了没有?”

    叶四少身体一个哆嗦,立刻叩首道:“儿子知道了。”

    叶晟这才点了点头,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叶茂,微微叹了口气。

    “茂儿啊。”

    叶茂从小就是跟着自己祖父一起长大,这会儿已经明白即将发生什么,他又是个重情义的耿直性子,这会儿早已经满脸都是泪水,无法自持了。

    听到了祖父的话之后,他膝行而前,跪到了叶晟旁边,叩首哽咽道:“孙儿在。”

    叶晟见状,心里也有些悸动,他勉强伸出手,拍了拍叶茂的后背,低声道:“莫要哭,莫要哭。”

    叶茂也知道自己的爷爷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咬牙止住了哭泣,叩首道:“阿爷,您有什么事情,吩咐罢……”

    叶老头长长的叹了口气。

    “你从小跟着我,吃尽了苦头,心里可有怨言?”

    小公爷连连摇头,泣道:“孙儿明白,您是想孙儿成材,是孙儿不争气,辜负了您老人家的期望。”

    叶晟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我这一生有四个儿子,但是四个儿子都不像我,独独你是最像我的。”

    “只可惜你没有与我一样,生在穷苦人家,也没有吃不上饭的时候,所以心里总是少了些心眼。”

    小公爷叶茂,从来都不是什么蠢人,他只是比较直,没有那么多弯绕绕的心思。

    叶晟年轻的时候,大抵也是这样的。

    只不过他这一辈子的经历太过曲折,以至于到老的时候,一生曲折的经历,硬生生把他这个直肠子给掰弯了。

    他是活出来的人精,与那些天生就心眼多的人不太一样。

    小公爷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叶晟叹了口气,低声道:“茂儿,阿爷可能要走了。”

    “你父亲暂时没有办法回京城来,而且…你父的身子也不太好,假若哪天他也走了,你四叔要出去另立门户,我们这个家便全都压在你的肩膀上了。”

    叶老头语气很是担忧。

    “你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若未来几十年国朝战事不断,陈国公府当在你的手上再次兴盛,但是如果国朝太平无事,你便要压住自己的性子,不要生事惹事,好好的守住这个家。”

    说到这里,叶晟抬头看了李信一眼,继续对着叶茂说道:“有什么弄不明白的事情,便去问你李师叔,不要因为好面子,反而丢了里子。”

    “你李师叔是自家人,不会害你。”

    叶茂垂泪叩首。

    “阿爷,孙儿知道了。”

    说着,他又转头对着李信的方向,给李信磕头。

    李信此时,心里也被悲伤填满,他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也跪在叶晟面前,低头道:“叶师对徒儿多年照顾,只要弟子的靖安侯府在,叶家便在。”

    “用不着如此。”

    叶晟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你……偶尔给叶茂出出主意就是,真碰到祸事了,还是自保要紧,叶家是家,你的李家也是家,没有道理……把你拉进来。”

    李信勉强一笑。

    “李叶两家,早已经不分彼此,弟子想脱身,也是脱不开的。”

    叶晟也笑了笑,然后对着叶茂继续说道:“再有就是,家里嫁进宫里的那个丫头,没有必要的话,以后就莫要联系走动了。”

    壬辰宫变之前,太康天子答应娶叶家女为妃,太康三年的时候,天子服丧期满,便履行了诺言,娶了叶茂的妹妹为妃子。

    不过叶家不需要沾这个外戚的光,一直没有怎么联系。

    叶茂低头道。

    “孙儿明白。”

第六十章 能比我好

    叶晟此时说的这些话,很显然是在交代后事了,而且这些话都思维缜密,很显然并不是他这一时半会之间想出来的,而是想了很久了。

    事实上早在大半年时间,身子开始不舒服的时候,这位老公爷就开始考虑自己的后事了。

    叶茂这么个比李信高出大半个头的壮汉,跪在地上,哭的泣不成声。

    叶老头仿佛是有点累了,他重新坐回了床上,半躺在被窝里,缓缓开口:“我死之后,不许让老大回京奔丧,丧事一切从简。”

    说到这里,老头子在自己的床头摸索了一番,没多久之后,摸索出了一个铁盒子,他把铁盒子放在自己面前,尝试着打开,但是手上实在是没有力气,便放弃了。

    “老四,打开它。”

    相比于叶茂来说,已经四十多岁的叶璘情绪稳定很多,他点了点头,上前把这个铁盒子打开,打开之后,发现是一张地契。

    叶老头看着这张地契,脸上露出笑容。

    “小的时候家里是给人家做佃户的,连块自家的地也没有,父祖走的时候,就只能埋在山上,三十多年前,我托人在家里买了块风水不错的好地,将祖坟都迁了进去,我死了之后,你们便把我送回宁陵老家,埋在我父旁边。”

    叶璘再也忍不住,眼睛里涌出泪水。

    叶老头笑着说道:“不要哭,你虽然分家了,但是以后想要埋到宁陵老家,也埋进去就是了,这块地我买的不小,够埋咱们家十几代人了。”

    因为是农户出身,叶老头对于地颇有些执念。

    叶璘擦了擦眼泪,把这份地契收了起来,声音沙哑:“父亲,儿子是宁陵侯,以后自然是要埋在宁陵侍奉父亲的。”

    “正因为你是宁陵侯,这地契便交给你收着了。”

    说到这里,老头子看向叶茂。

    “我是宁陵人,从生到死都是宁陵人,但是叶茂却是在京城长大的,我不强迫你们埋在宁陵。以后的陈国公府,要不要再京城扎根,也都随你们。”

    叶老头自嘲一笑。

    “其实埋在京城里也好,离得远了,去上坟也不方便。”

    叶茂低着头,垂泪道:“阿爷是宁陵人,那叶家世世代代,都是宁陵人,都会埋在宁陵!”

    叶晟深呼吸了一口气。

    “你们自己看着办就是了。”

    他咳嗽了一两声,最后抬眼看向李信。

    “你们两个都……出去,我有些话,要与长安单独说一说……”

    叶璘与叶茂对视了一眼,最终都从地上爬起来,缓缓退了出去。

    李信这会儿眼睛也有些发红,等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之后,他便坐到了叶老头床边,艰难开口:“叶师,您要不要歇一歇,说不定明天您的身子就好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老公爷深呼吸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今天不说,以后可能便没有机会了。”

    李信心里有些难受,他低着头,鼻子有点发酸。

    “您说吧,徒儿听着呢。”

    叶晟呼吸变得有些艰难了,他缓缓的说道。

    “你们……永州,是不是真有那个规矩…?”

    李信杜撰出来的那个规矩,是哄骗叶晟的,而叶晟说家里有个永州的家将,也是哄骗李信的。

    老头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有些担心,李信的那个小儿子,会不会真的因此折寿。

    靖安侯爷再也忍耐不住,泪水从眼睛里涌出来,他哽咽道:“叶师,那是弟子哄骗您的。”

    “您……不用挂在心上。”

    “这便好,这便好。”

    叶老头长出了一口气:“我还担心,会折损了娃娃的寿数。”

    靖安侯爷低着头,眼眶通红。

    “长安啊。”

    叶老头声音变得低了下来。

    “你是个……有大本事的人,以后要善用慎用。”

    他说的“善用”,并不是擅长,而是“行善”。

    李信点头道:“叶师放心,弟子是有分寸的人,不会……胡作非为的。”

    “为师这么说,非是要临死之前,给你上一个枷锁。”

    叶老头半躺在床上,叹了口气。

    “你不管是心思城府,还是手段权术,都是人中佼佼者,但是你毕竟年纪还小,为师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动辄便要瞪眼杀人,是个脾气很不好的恶人。”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叶晟喘了好几口气之后,继续说道:“你比我要强的多,我只是希望你,如果真的要做什么决定之前,多想一想。慎重一些为好。”

    “真有什么事情你觉得该做,那便去做,死人约束活人,是天下最蠢的事情。”

    如果是大家族出身的人,从小讲究祖宗礼法,便绝对不会说出这句话,但是叶晟就是泥腿子出身的“创业一代”,又经历了这么多事,才能说出这种豁达的话。

    “叶师放心。”

    靖安侯爷低着头,咬牙道:“弟子做事之前,向来都会思虑清楚,不会做冲动的事情。”

    叶晟静静的看着李信。

    “你在西南……豢养了一支军队,是不是?”

    西南汉州军的事情,除了沐英与赵嘉等人知根知底以外,李信谁也没有告诉,就连叶鸣叶茂这些人,李信也都没有说,但是现在,被叶晟一句话道破,李信有些不知所措。

    “叶师……如何知道的?”

    老师已经是弥留之际,这个时候不管是什么事情,李信都不应该瞒着他。

    况且看情况,叶晟已经知道这件事很久了,但是平时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有问,只是在这最后的时刻问了出来,已经对李信非常尊重了。

    叶晟喘了好几口气。

    “叶鸣与叶茂……把西南的事情都与我说了。”

    “先前只是觉得这些南蜀遗民有些行为诡异,但是前些日子,你亲自动手去柳树坊杀了那个…南蜀的大殿下,为师便猜出了一些端倪,不过一直没有与你说而已。”

    “你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很多事情为师不想影响你。”

    李信从床边站了起来,对着老爷子一揖到地,低头道:“多谢叶师。”

    “为师不问你想做什么,只与你说一句话。”

    叶晟咳嗽了好几声之后,声音已经有些晦涩。

    “能够在朝堂上爬到高处的人,一般做事只问值不值,不问对不对,这句话你教过叶茂,也是你和我早都明白的道理。”

    “但是为师希望你……”

    “以后做事的时候,可以先想一想对不对,再去想值不值。”

    老爷子艰难的睁开眼睛,看着李信。

    “毕竟……你已经足够高,不需要再往上攀爬了。”

    李信心里大为触动。

    只问利害不问对错,是名利场上所有人的通病,但是眼前这位老人家,在临死之前,又给他上了一课。

    他再一次深深鞠躬。

    “弟子受教。”

    叶晟这会儿,说话已经很是艰难了。

    他招了招手,示意李信靠过来。

    靖安侯爷附耳过去,才听到了叶晟低微的声音。

    “为…为师自小从军,杀…杀人无算,好事做过一些,坏事做的也不少。”

    “但是我能从一个农家子,一路做到大将军,做到大都督府的右都督……”

    “到今天八十岁整,寿终正寝,这一辈子也算……不差了。”

    说到这里,老爷子渐渐没了力气,声音也越来越小。

    “我……希望……”

    “你李…长安将来……”

    说到这里,老公爷最后的一丝力气已经用完,但是他非常努力的,说出了他这辈子最后的四个字。

    “能比我好。”

第六十一章 再无人护我

    太康八年五月初九凌晨,大晋陈国公闭上了眼睛,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撒手人寰。

    此时,天将拂晓。

    靖安侯李信,面无表情的从老师的房间里走出来,然后看了一眼跪在门口的叶家人,声音之中隐带颤抖。

    “叶师……去了。”

    他此时,心里非常难过。

    从灵魂上来说,他是另一个世界的来客,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后,唯一的一个至亲已经撒手人寰,照顾他的舅公也在他来的时候离开人世,因此最初的时候,他是没有什么牵挂的。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初那个卖炭郎才能义无反顾的在京城里住了下来,否则以李信的性格,多半早早的逃出京城,去陪伴亲人去了。

    那时的他,了无牵挂。

    但是近十年时间过去,他在京城里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渐渐在这个世界扎下了根须,也就有了不少牵挂。

    长公主,钟小小,一双儿女,沐英,赵嘉还有京城里各种各样的人。

    其中,叶晟在这些人里,份量极重。

    李信是承德十八年的时候,第一次来到陈国公府求见叶晟的,那时候的他刚刚搞出祝融酒,便被陈国公府弄去了几坛,一来是为了巴结叶晟这位军方宿老,二来也是为了认识认识人,当时还是一个羽林卫校尉的李信,便厚着脸皮上门去见了叶晟。

    靠着祝融酒的面子,李信才见到了叶晟。

    此后的时间里,李信与叶家越走越近,后来更是成了叶晟的唯一的关门弟子,与叶家无分彼此。

    在这近十年时间里,李信固然帮了叶家不少,但是却从来没有真正帮到过这位叶老公爷。

    反倒是叶晟在李信成长的道路上,帮了他许多。

    此时,这位恩师撒手人寰,李信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说不出的难受。

    如同失去了至亲一般。

    他这一句话说出口,跪在门口的叶家人,顿时哭成一片,叶璘与叶茂叔侄两个人,连滚带爬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冲进了房间里。

    房间里的床上,本就干瘦的叶老头,安静的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

    他的表情宁静,显然走的时候并没有多少心事。

    叶璘看着躺在床上的父亲,站在原地发呆。

    尽管早已经有心理准备,但是当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叶四少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从小到大,叶晟都是叶家人的天,不管他们在外面做了什么事情,这个看起来有些干瘦的老头子,总能云淡风轻的把他们护在羽翼之下。

    当年叶璘在京城为非作歹,打了不少高官家里的公子们,但是不管他犯了什么事,只要往家里一跑,便没有人敢进来寻他的麻烦。

    叶晟对于叶家,就是强大到极点的安全感,就是叶家人头上的青天。

    如今……天塌了。

    叶璘愣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他先是眼睛发红,然后开始涌出泪水。

    最后,这位平日里颇为高冷的叶四少,跪伏在地上,号啕大哭。

    叶茂跪在自己四叔身后,满脸都是泪水。

    他应该是所有人当中,最伤心的人了。

    叶家的老大叶鸣,要去北边支撑家业,因此他从小就跟着叶晟一起长大,老人家不厌其烦的教导着这个大孙子,他可以说是叶老头一手带大的。

    现在,叶晟走了。

    这个在战场上如同杀神一样的小公爷,就像失了魂魄一般,只跪在地上流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片刻之后,整个陈国公府,到处都是哭声。

    李信迈步走出房间,对着等在房间门口的陈十六招了招手,陈十六立刻小跑着走了过来,微微弯腰。

    “侯爷……”

    李信眼眶发红,但是脸上却看不见什么表情,他声音有些沙哑。

    “你回家一趟,告诉长公主,就说叶师去了。”

    “让她……挂白幡。”

    陈十六立刻低头:“小人这就去。”

    李信默然道:“再有,告诉她我这几天不回家了,要在叶家这里帮忙,明天让她带着阿涵还有平儿过来,在叶师灵前磕个头。”

    “小人……明白。”

    陈十六低着头,略做犹豫之后,他才小心翼翼的开口道:“侯爷您……节哀……”

    “节不了了。”

    李信转身,走向了叶老头的房间。

    陈十六叹了口气,飞快的跑出了陈国公府,回家里报信去了。

    李信再次回到房间里的时候,看到叶璘等人正在伏地痛哭,他本来心里就十分难受,在这种气氛之下,眼睛里再次涌出泪水,他走到叶璘旁边,也跪了下来,垂泪道:“叶师兄,恩师只有你一个儿子在京城,小弟知道你十分痛心,但是现在,该准备丧事了。”

    “该办的事情咱们要办好,不能让恩师走的不安宁。”

    头发都已经见白的叶璘,哭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父亲啊……”

    李信擦了擦眼泪,伸手拍着叶璘的后背。

    过了许久之后,叶璘才缓过来一些,一边垂泪,一边对李信说道:“叶家的天塌了……”

    他咬着牙,哽咽道:“老父在时,我只觉天下没有什么我做不成的事情,现在老父走了,我竟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如何去办了……”

    李信擦干净眼泪,长长的叹了口气。

    “师兄现在要发丧贴,再找人给叶师收敛遗体,具体的事情可以找懂的人来安排,但是叶师兄身为人子,该你去操忙。”

    叶璘点了点头,从地上爬了起来,看了一眼老父的遗容,眼里又垂下眼泪。

    他走到叶茂面前,开口道:“茂儿,你带人去永乐坊里的各家发丧贴,家里的白幡现在立刻就要挂起来……”

    叶茂眼睛里不住的流泪,但是却没有发出声音。

    竟是因为被伤过度,说不出话来了。

    他听了叶璘的话,木然的站了起来,转身下去办事去了。

    李信陪在叶璘附近,声音沙哑:“我也算叶师的半个儿子,这几天我都会在叶家,有什么事情,师兄尽管吩咐。”

    此时已经是五月份,哪怕是凌晨,也不算寒冷,但是一阵夜风吹来,叶璘只觉得浑身发抖。

    他一时半会之间,还是不能冷静下来。

    靖安侯爷见状,也心里发圈,于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叹了一口气。

    “叶师兄,从今天以后……”

    “咱们这些人……便都没有人护着了…”

第六十二章 老国公千古

    说“护”这个字,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叶晟已经多年不掌实事,在朝廷权柄上面,他比李信这个正儿八经的兵部尚书要差得多。

    但是在另一个层面上,确实是叶晟在护着李信与叶家人。

    有叶晟在,大晋所有的将门甚至包括所有的文官,都要给叶家和李信一个面子,也没有人敢正面对李信或者叶家下手。

    最多只是暗地里搞一些无关痛痒的小动作。

    这便是大晋战神在这个时代的威望。

    但是如今,叶国公没了,别人动手的顾忌就会越来越少,哪怕短时间内还是没有人会跳出来与李信或者叶家作对,但是随着时间推移,这种事情几乎是必然发生的。

    因此,李信才会说出“无人护着我们了”这句话。

    不过他并不害怕。

    这些年,他安安分分的做他的闲散侯爷,某些人也安安分分的做着自己的事情,叶国公固然护住了李信,但是同时也护住了李信的敌人,毕竟真的斗起来,靖安侯爷并不怕谁。

    被叶晟挡在身后的李信,并不是孱弱无力的羔羊,而是一只磨牙磨爪的猛虎。

    尽管如此,此时的靖安侯爷,还是因为失了一个长辈,心里难受不已。

    他不是什么好斗之人,如果可以,他希望这个把自己护在身后的老人家,可以长命百岁,一直长寿下去,只要别人不招惹他,他也能按捺住自己的性子,老老实实的在京城里享福。

    但是……

    老爷子毕竟是走了。

    叶璘听了李信的这句话之后,更是满脸都是泪水。

    他哽咽到一度失声。

    “老父走后,是无人护着我等了。”

    他想起了壬辰宫变的时候,一身布衣的父亲手持一杆长枪,只身拦住禁军的事情,再一次号啕大哭。

    哭的像个无助的孩子。

    李信长叹了一口气,蹲在叶璘身边,出言宽慰道:“恩师辛苦了这么多年,该他老人家歇息歇息了。”

    叶璘仍旧不能很好的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毕竟老父亲走的突然,实在是让他无法接受。

    无奈之下,李信只能暂时承担了叶家子的身份,在陈国公府里开始指挥叶家人置办丧事,首先是挂白幡,然后是摆灵堂。

    这会儿叶茂已经去发丧贴去了,明天天亮之后,便会有人上门祭拜,在此之前必须把灵堂搭设好。

    于是,李信以叶家门人的身份,一直在陈国公府忙到了早上,等到天亮的时候,叶家上下已经一片缟素,灵堂也已经搭设完成,老爷子的遗体被放在了巨大的棺材里,静静的在灵堂里等候祭拜。

    叶璘跪在棺材正前方,往火盆里填放纸钱。

    李信则是逾越了身份,跪在棺材右边给来客还礼,以叶家半子的身份,做着叶家子的事情。

    随着天色慢慢亮起来,永乐坊里的人已经发现了陈国公府挂满白幡,消息很快传遍了永乐坊,然后飞快在整个京城里蔓延。

    到了五更天的时候,皇宫也被惊动了。

    天子还穿着一身里衣,听完跪在地上的天目监太监传来的消息之后,这位太康天子也长叹了一口气。

    “将星陨落了。”

    作为皇帝,他自然不希望叶家做大,也不希望叶老头真能长命百岁,但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大晋人,没有人会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还会无动于衷。

    要知道,太康天子今年也才三十岁,他也是听着叶晟的故事长大,少年的时候,也曾经把叶晟当成自己的偶像。

    公是公,私是私,这是两码事。

    “传朕旨意,陈国公逝世,京城百姓人家一律挂白幡三日,送一送老国公。”

    此时天目监的太监已经不是董承,而是一个被新提拔上来的太监,他恭敬低头:“奴婢遵命。”

    说着,他躬身退下了。

    天子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才缓缓开口。

    “萧正。”

    天子既然起床了,不管什么时候,萧正都会陪在附近伺候,闻言这个一身红衣的大太监,立刻对着天子恭声道:“奴婢在。”

    “传旨给尚书台,让他们议一议,给老国公追谥一个异姓王。”

    叶晟的功劳,本来四十年前就足够封王,但是大晋向来有非姬姓不得称王的规矩,因此只能委屈了叶老头做这个国公,不过叶晟死后追谥异姓王,这是武皇帝时期就定下来的事情,没有什么可争议的。

    毕竟只是一个荣誉称号而已,一来不能顺递后人,二来当事人都已经不在了,只是给死人一个面子,没有任何意义。

    萧正低头道:“奴婢这就去。”

    天子吐出了一口气。

    “备轿,朕要去一趟陈国公府,去祭拜一番叶国公。”

    说到这里,天子也叹了口气。

    “想不到叶国公竟然走的这么突然,要知道昨天去叶家的时候,就算是拼着被打一拳,也要进去见一见才是。”

    ……

    天子这边动身离开宫里的时候,另一边的陈国公府,已经有人上门祭拜了。

    天还没亮的时候,第一个人便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

    正是已经辞职,不日即将离京的浩然公张渠。

    他算是叶老头的崇拜者之一,上一次还请求李信带他私下里见一见叶晟,昨天叶晟八十大寿的时候,这位张相因为一些私事,没有能过来,谁想到只耽搁了一天,便是天人永隔。

    此时他显然是匆匆赶过来,连衣服都没有穿好,浑身上下到处都是褶皱不说,还有里衣露在外面,很是不雅。

    浩然公跪在叶国公灵前,老泪纵横。

    “张渠年幼时,南人为北人所轻慢,南儒为北儒所侮辱,举国上下,视北周世族之儒为璞玉,视江南大儒为砾石。”

    老相爷哭的很是伤心。

    “以至于举国百姓,尽矮周人一头!”

    “后国运不稳之际,老公爷临危受命,神武英锐,以八年时间尽破晋人心中百年阴霾,致使我辈晋人,能昂扬于天地之间,一统神州疆土!”

    张渠说到这里,恭恭敬敬对叶晟灵前叩首。

    “张渠如今已经辞官不做,成了一个庶民,厚颜代大晋所有的百姓,叩谢老国公功德!”

    他磕完头之后,抬起头,垂泪道:“老国公千古。”

    “史册之上,老国公定然彪炳千秋。”

    浩然公这一番话,说得酣畅淋漓,跪在棺材左侧的叶璘,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还礼。

    他也眼眶通红。

    “叶璘代先父,谢浩然公夸赞。”

    跪在另一边的李信,也给张浩然磕头还礼。

    “家师生前,若是听了浩然公这番话,定会开心许久。”

    靖安侯爷深呼吸了一口气,语气恭敬。

    “李信代先师,谢浩然公。”

第六十三章 万里江山埋忠骨

    在朝堂上厮混,哪怕你人缘再好,也不可能完全没有敌人,立下的功劳再大,暗处也会有红眼的小人对你放冷箭。

    但是这一天,整个京城朝堂所有的官员,不管是敬叶晟的,还是恨叶晟的,亦或是这些年慢慢冒头,想要打压武将的文官们,在这一天,都一个挨着一个,来陈国公府送别叶国公。

    无关爱憎。

    叶晟对于这个国家,是有大功劳的,他现在走了,只要还是晋人,就应该来送一送他。

    送别的人里,有如今大都督府的左都督姬平,还有重新任禁军大将军的裴进大将军,忠勇侯侯敬德……

    基本上,只要在大晋军方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赶到了陈国公府,给老爷子磕头送别。

    其中大个子侯敬德磕了几个头之后,走到了叶璘旁边,黢黑的脸庞满是羞愧。

    “叶兄,侯某最近在禁军里奔忙,不知道老公爷身子不好,竟然没能见到老公爷最后一面,这几天,侯某也在叶家帮帮忙,你有什么出力气的事情,只管开口就是了。”

    叶璘,侯敬德和李信这三个人,是当初“壬辰宫变”的中坚力量,也是同出羽林卫的三个将军,前几年就被人成为壬辰三侯爷,按理说他们三个应该是兄弟一样的交情,叶晟病重到如今,侯敬德却全不知情,的确有些坏了当年的兄弟情谊。

    要知道,直到如今,他们三个人还是被朝堂里那些文臣看作是“羽林卫一系”。

    叶璘这会儿已经缓过来不少,他低头还礼,沉声道:“侯兄客气了,侯兄能来,叶家已经十分感谢。”

    侯敬德叹了口气,缓缓退出灵堂。

    军方的人磕完头之后,大晋的文臣们,便依次进入灵堂给叶国公磕头行礼,为首的便是给张渠做了多年副手的右仆射陈芳。

    张渠辞官之后,这位在尚书台做了许多年副手的宰辅终于转正,如今是他与曾经的中书令公羊舒一起执掌尚书台,张渠空出来的缺,则由太康天子提拔原礼部侍郎赵元礼补上缺漏。

    除开这一次提拔宰辅之外,数年前桓楚辞官,也是天子拔擢尚书左丞陈英补上,也就是说,三省的五位宰辅,至少有两位是太康天子亲手提拔上来的,再加上天子执政已有八年,另外的三个宰辅不可能一个都没有倒向天子。

    因此……如今的尚书台,八成已为天子全盘掌控。

    说的再直白一些,就是说张渠张浩然致仕之后,整个朝堂里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制衡天子,整个大晋的局势,都会以天子一个人的意志为意志。

    这就是乾纲独断,是好事,也未必是好事。

    陈芳作为如今的文官领袖,第一个进入灵堂,他规规矩矩的跪了下来,给叶国公磕头行礼之后。

    叶璘与李信一左一右,磕头还礼。

    这位在尚书台做了许多年副手的陈相,与张渠的年龄其实没有相差多少岁,如今也已经白发苍苍,看起来已经做不了几年宰辅了。

    也就是说,尚书台的权柄,很有可能会在短时间内,移交到太康朝任命的两位新宰辅身上。

    他磕完头之后,缓缓起身,对着叶晟的灵位鞠躬行礼。

    “老公爷一生武功震古烁今,光耀千秋。”

    他深深低头。

    “愿公爷来世,还是大晋子民,再与我大晋五十年太平盛世。”

    虽然叶晟当年北征到现在才四十年,但是那一场战事,的的确确是最少给大晋打出了五十年太平盛世。

    说完,他退了出去。

    后面的文官,正想进来磕头的时候,突然一声有些尖细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过来。

    “陛下驾到……”

    这声音很耳熟,跪在棺材旁边的李信立刻就听出来是内廷掌门人萧正的声音。

    虽然天子昨天也悄悄来过,但是这一声喊出来,便与昨天大不一样了。

    昨天天子虽然人来了,但是大晋的皇帝却没有来,但是今天,大晋的皇帝亲自到了。

    叶璘面色木然,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

    李信也叹了口气,从地上站了起来。

    天子驾到,叶家人都必须出去迎驾,哪怕是在办丧事,也必须去全礼数,否则就是对皇帝的不尊敬。

    假如皇帝昨天也是这个排场过来,那么叶老头也是要出去迎接的。

    当然了,天子今天用皇帝身份过来,并不是为了摆排场,而是为了给叶老头面子,意思是告诉天下人,大晋的天子,亲自来拜祭大晋的功臣了。

    因为跪了大半天,李信与叶璘的膝盖都已经跪的麻了,两个人一站起来,都是同时打了个跌,险些摔倒在地上。

    两个人揉了揉自己的膝盖,然后一点一点朝着外面走去。

    等到他们走到前院的时候,皇帝的辇驾已经到了,叶璘走在最前面,李信与叶茂两个人站在他的身后,都跟着跪了下来,对皇帝行礼。

    “臣等……”

    “叩见陛下。”

    天子从辇驾上缓缓走了下来,走到叶璘身边之后。伸手把叶璘扶了起来,长叹了一口气。

    “叶卿节哀顺变。”

    叶璘低着头,没有说话。

    天子又把李信扶了起来,然后对跪了一地的人挥了挥手:“都起来吧,朕今天只是过来,给老国公行一个晚辈礼数,你们该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去。”

    天子发了话,叶家里面的人自然四散。

    叶璘与李信陪在天子两侧,带着天子去灵堂,到了灵堂之后,两个人还有叶家的孙子以及重孙一辈的人,重新跪在了棺材两边。

    而天子则是整了整衣冠,走到叶国公灵前,面色肃然。

    他没有跪下来。

    如果是便衣而来,他跪下来给叶老头磕几个头,是应当应分的,但是他现在是天子,是大晋身份地位最高的人,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跪下来磕头的。

    不过天子郑重其事的对着叶晟的灵位鞠躬了三次。

    这位大晋的天子深呼吸了一口气。

    “若非四十年前老国公定鼎天下,如今我大晋的锦绣江山未必还在,连朕也未必会有。”

    “朕代历代先帝,谢老国公恩德。”

    “老国公一身功勋卓著,乃是我大晋有国以来第一功臣,朕已令尚书台拟制,追封异姓王。”

    “朕还与宗府去了旨意,老国公将会配享太庙,永受姬家香火。”

    说到这里,天子再次深深鞠躬。

    “愿大晋万里江山,能埋得下老国公忠骨。”

第六十四章 我自己也行!

    整个京城的人,怀着复杂的心情,送走了这位数百年来威望最高的大将军。

    其实四十年前,叶晟并不算是一枝独秀,当年的平南侯李知节也很是了不起,只是因为当时晋国的国力本就胜过南蜀,伐蜀乃是以强胜弱,比较起来,就远远没有叶国公以弱胜强那么显眼了。

    这是除了宗室皇族之外,朝廷第一次下令京城全程白幡送别哪个人,甚至于朝廷规定了三天时间过去之后,京城里的七八成人家还是没有摘下在原本在他们看来有些不吉利的白幡。

    用如今的尚书左仆射陈芳的话说,是叶国公以一己之力,给大晋带来了五十年的盛世。

    所有生活在这个盛世之下的大晋子民,都应当对叶国公抱有几分敬畏之心。

    三天时间过去,该办的丧礼已经办的差不多了,老爷子的遗孤由叶璘和叶茂叔侄俩亲自互送离京,回宁陵老家安葬。

    而京城这边,朝廷也请了画师给老公爷画了一幅画像,然后有宗府的人出面,请进了太庙里,挂在了供奉功臣的西配殿。

    大晋姬氏开国百多年,供奉宗室皇亲的东配殿里人满为患,但是西配殿里的人一直不多,叶晟是第八个有资格进入西配殿的。

    进了这个配殿,就意味着世世代代受天家香火,皇室血脉不绝,这里的香火便不会断,这对于臣子来说,是莫大的荣耀。

    值得一提的是,叶晟前面的这七个人里,五个文臣,两个武将,这两个武将,全部都是种姓。

    而陈国公叶晟,是这八个人里唯一一个泥腿子出身,同时也是功劳最大的那一个。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个配殿里第九位重臣,应该就是如今的靖安侯,太子太保李长安了。

    毕竟当初李慎死在昭陵的时候,太康天子亲口说出了要李信陪葬帝陵,配享太庙。

    当然了,靖安侯爷愿意不愿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叶晟的画像请进太庙之后,叶家主事的叔侄俩也统统离京,这场丧礼也算是告一段落,在叶家忙活了好几天的靖安侯爷,终于回到了自己家里,他这才换下了那身穿了好几天的孝服,回家里好好洗了个澡。

    洗完澡之后,李信回后院与长公主说了会话,又抱了会儿女,最终好几天没有怎么休息的疲累感终于涌了出来,李信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等到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

    房间里,小阿涵与李平都被下人们抱在别处安睡,长公主殿下安静的躺在李信身边,睡得很是香甜。

    这几天,李信在叶家一次也没有回来,她也经常跑到叶家跟着忙活,这会儿也有些累了。

    李信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始终无法再次入睡,他叹了口气,披上衣服之后,走出了房间。

    这会儿是五月中,天气基本已经入夏,夜里不仅不会寒冷,还会显得凉爽,但是一阵夜风吹来,还是让李信觉得有些微冷。

    他在偌大的靖安侯府里漫步,最终走到了后花园里的亭子下面坐了下来,又让府里的人给弄了几碟小菜,弄了一壶酒。

    他就一个人坐在凉亭下面,自斟自酌。

    没一会儿,一个穿着白衣服的中年人,也出现在凉亭下面,李信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的说道:“好巧啊幼安兄,这么晚也能碰到你,不如一起坐下来喝杯酒?”

    “巧个……”

    赵嘉一边睡眼惺忪的揉着眼睛,一边把嘴里的半句脏话憋下了肚,然后在李信对面坐了下来,苦笑道:“大半夜的,侯爷自己不睡觉也就算了,还让人把我也吵起来,未免太不厚道了。”

    “我睡了一天了,睡不太着。”

    李信缓缓吐出一口气,伸手给赵嘉也倒了杯酒。

    “所以想跟幼安兄聊聊天。”

    人到了一定的地步之后,再想找一个能说话的人,是非常不容易的,就比如现在的太康天子来说,他身边每天不知道多少朱紫贵人,但是真正能跟他说上话的人,其实一个也没有。

    李信还算幸运,好歹还有赵嘉能跟他说说话。

    赵幼安端起酒杯,敬了李信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之后,放下酒杯叹了口气:“侯爷,斯人已矣,莫要太伤心了。”

    李信也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他一边倒酒,一边缓缓的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自顾自的喝了一杯,然后吐出了一口酒气。

    “方才午夜梦醒,突然之间想到,自己以后再没有一个可以心甘情愿送礼磕头的长辈,就觉得心里很空,很不是滋味。”

    赵嘉沉默的一会儿,然后勉强一笑。

    “侯爷不是还有一个岳母在宫里么?”

    李信摇了摇头,没有接这个话。

    赵嘉从小是在陈国公府长大的,虽然从小到大没有见过几次叶晟,但是被李信这么一番话的气氛感染到了,自己仰头喝了一杯酒,声音沙哑。

    “侯爷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也早早的没了长辈。”

    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后,便自然而然的有大人呵护,然后慢慢长大,成人。

    但是当某一天,蓦然回首,发现头上再没有父母,甚至没有一个真正认可的长辈,便会有一种强烈的孤独感涌上心头。

    因为这意味着,从今天开始,要自己面对这个世界了。

    李信现在,大约就是有点这种心情。

    叶晟这十年以来,对他颇为照顾,两个人名为师徒,其实叶老头更像是一个对他谆谆教诲的长辈。

    现在这个长辈没了,以后就只剩他一个人,去面对将来的所有事情了。

    “其实我早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靖安侯爷又喝了口酒,低声道:“因此早在几年前开始,我就在暗地里准备,准备在叶师走了之后,我应该怎么保护好自己。”

    “但是现在,叶师真的走了……”

    李信脸上露出了一抹苦涩的笑容。

    “他……走的太突然了。”

    从办寿宴到办丧宴,前后只隔了一天时间啊……

    赵嘉叹了口气,伸手端起酒壶给两个人的酒杯倒满,他端起酒杯,碰了一下李信的酒杯。

    “此时此刻,我实在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宽慰侯爷,只能舍命做一个酒友,陪侯爷好好喝上一顿了。”

    说完,他仰头一饮而尽。

    李信微微一笑,也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放心,我没有那么脆弱。”

    他放下酒杯,深呼吸了好几口气,仿佛要把胸中的郁结之气给一口气吐出来。

    “今日,咱们这顿酒,是缅怀先师。”

    “但是我不止有一个老师,我还有家人,朋友。”

    靖安侯爷喝了口酒,咬牙道。

    “明天开始,便做回那个笑呵呵的靖安侯。”

    “没了长辈,我自己也能应付得来……”

第六十五章 走门路

    随着时间慢慢推移,转眼间距离老公爷叶晟过世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时间到了太康八年的六月底,天气正是闷热的时候。

    经常里大部分人家挂着的白幡都已经撤了,毕竟再怎么敬重叶国公,家里挂着这么个东西也不太吉利,只不过靖安侯府的白幡一直没有撤掉,算是李信对老人家的一点缅怀。

    叶璘叶茂叔侄俩回了宁陵老家还没有回京,李信这一个月时间也没有怎么出门,就在家里陪着老婆孩子,要不然就是跟赵嘉一起下棋。

    这会儿已经是夏季,天气燥热,长公主自小没有吃过苦,便带着儿子女儿躲在屋子里,用冰降温,李信就要抗热一些,坐在自家后院的亭子下面,与赵嘉一起喝酒。

    “幼安兄,先前说好的会给你谋一个官职,人不可以无信,这几天我便准备去给你跑跑关系。”

    靖安侯爷喝了口茶,笑着说道:“幼安兄是要在京城做京官,还是外放做一个地方官?”

    赵嘉面色肃然。

    他低头想了很久之后,最终缓缓的说道:“侯爷,六部里的差事太过高高在上,而且京城里的人脉关系,我也理不顺畅,能在地方上做一个县令,便心满意足了。”

    李信笑着说道:“幼安兄的才学,只做一个县令太过屈才了,我努力努力,给幼安兄跑一个府尊的位置,如何?”

    赵幼安低头道:“赵嘉自小读书,便希望长大之后能守土安民,无论府县,都不甚要紧。”

    李信笑了笑,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只见陈十六从前院跑了过来,走到李信面前,低头道:“侯爷,宫里来人了。”

    李信点了点头,开口道:“可有圣旨么?”

    如果有圣旨,便是一家人都出去接旨,但是没有圣旨的话便不用这么大的阵仗了。

    “没有。”

    陈十六低头道:“是内侍监的周少监,来请侯爷进宫的。”

    内侍监的萧正做了太监之后,这几年又提拔上来了两个少监,平日里内侍监的杂活都交给两个少监打理,而萧太监主要负责伺候在皇帝身边。

    李信点了点头,开口道:“告诉周少监,就说我换身衣服,便与他一起进宫去。”

    陈十六点了点头,转身去传话去了。

    李信回头,对着赵嘉笑了笑:“正巧要去给幼安兄跑关系来着,既然陛下召我进宫,那我也不用去跑吏部了,直接去走陛下的关系。”

    常人跑官,一般都是走同乡或者座师,再或者就是走户部的关系,送些钱送些别的东西,或许能谋到个一官半职,但是李信却没有去走这些寻常门路,而是直接要去走皇帝的关系了。

    赵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李信深深作揖。

    “赵嘉多谢侯爷成全。”

    “人各有志。”

    李信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幼安兄王佐之才,真把你摁在我这个小小的靖安侯府里也是屈才,他日幼安兄如果登三省拜相,我还要靠幼安兄提携才是。”

    赵嘉摇了摇头,低声道:“此生不求高官,致仕之前能治一府之地,便心满意足了。”

    李信笑眯眯的走了,没有说话。

    许多读书人在入仕之前,很多都跟是跟赵嘉一个心思,想着能够为民做些事情,但是真正身入官场的时候,便会发现身不由己,不由自主就想往上攀爬。

    而且若是朝局不明,也只有攀爬到高处,才能真正做事。

    赵嘉这个人,的确有足够进入中枢的才干,但是有潜力的人太多了,能够在官场里混成什么模样,还要看他自己如何抉择。

    告别了赵嘉之后,李信换了一身常服,就进宫去了。

    常服与便服是两码事,常服也是官服的一种,而朝服是大朝会或者更大场面的时候穿着,所以穿常服进宫,并没有什么问题。

    因为家里离宫里比较近,很快李信就跟着这个姓周的少监进了永安门,这位周少监看起来四十多岁年纪,比他的主官萧正还要大的多。

    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事实上能在四十多岁做到内廷八监之首的内侍监少监,已经是官运亨通,像萧正这种从天子潜邸之中跟出来的太监,升官是不能以常理计的。

    这位周公公,在李信面前很是谦恭,说话都是微微弯着腰,而且不敢太大声音。

    他平日里虽然在宫里很是骄横,但是他很清楚,眼前这位靖安侯爷,就是萧公公也招惹不起。

    宫里的人最懂察言观色,因此他在李信面前,尽量放低姿态。

    李信也对这些宫里的太监颇为客气,毕竟没有必要去得罪皇帝的身边人。

    很快,两个人到了未央宫门口,周少监在李信面前低着头,恭声道:“侯爷在这里稍后,奴婢去通传一声。”

    李信微笑点头:“有劳周公公了。”

    很快,这个四十多岁的周少监,便迈着小碎步走了出来,在李信面前弯腰道:“侯爷,陛下请您进去。”

    李信这才跟在他身后,一路进了未央宫,最后进了天子的书房。

    见了天子之后,李信正要下跪,不过还没有跪下来,天子便对他摆了摆手。

    “不用跪,不用跪。”

    他开口道:“萧正,给长安搬把椅子过来。”

    萧公公立刻给李信搬来椅子,李信犹豫了一下,便坐了下来,开口笑道:“陛下唤臣前来,不知道是……”

    天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

    “自然是有事情商议。”

    他喝完茶水之后,缓缓说道:“种衡已经到云州城了。”

    距离种衡出京,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两个月时间,京城距离云州城虽然遥远,但是如果是训练有素的禁军,两个月赶到云州城并不是什么问题。

    李信点了点头,开口问道:“陛下的意思是……要打了?”

    “还需要一个由头,不过应该快了。”

    天子面色有些严肃。

    “边军想要找宇文诸部的麻烦,还是很容易的,种玄通递上来的奏书里写明了,最多一两个月,北边就能打起来,而且会是我大晋占住道理。”

    “这是好事情。”

    李信笑着说道:“北边战事一起,陛下的帝业便又超前进了一大步。”

    太康天子苦笑道:“怎么你也学着那些文臣,说这种拍马屁的话。”

    “现下的问题,不是打不打的起来,也不是打不打得赢,而是这一次打完之后,接下来朝廷应当做什么?”

    天子看着李信,开口道:“长安你有平定西南的经验,这一次,你须得帮一帮朕。”

    李信皱眉道:“陛下,臣远在千里之外,如何相帮北疆?”

第六十六章 天子的三年计划

    听到了李信这句话之后,天子略做沉默之后,又从桌子上取出另一封奏书,递在身边的萧正手里。

    萧正很懂事的双手接过,然后送到了李信手边。

    “这是叶鸣昨天送到京城里的书信。”

    李信皱了皱眉头,展开书信看了一遍之后,眉头便开始乱跳。

    自己这位叶师兄,要……

    上书请辞。

    理由很简单,一来是他年岁大了,今年也已经六十岁出头,这两年身子一直不好,处理军务都力有不逮,所以想要辞去镇北军大将军的职位。

    二来是……他也收到了老父病故的消息,想要回宁陵老家去,给老父守几年孝。

    这封奏书,字里行间之间,尽是孝心,尤其是其中一句话,让李信见了都忍不住有些心酸。

    “臣替国守边数十年,见老父不过四五次,其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也,臣少年时性情懦弱,不敢提刀射箭,不敢伤人射鹿,京都里人尽皆知,从来为老父所不喜。”

    叶晟的这位长子叶鸣,与他的父亲性格大不一样,他少年的时候不太喜欢舞刀弄枪,反而比较喜欢读书。

    叶家的二子三子,都是酷爱练武,被叶晟带在身边北征,结果全部死在了战场上。

    正因为这个原因,叶鸣的个人武力一直不怎么样,这也是他投身军伍数十年,一直坐镇中军不曾亲自动手的原因之一。

    只不过后来,叶晟被困京城,叶家需要一个人站出来,这位叶家的大少毅然出京从军,硬生生靠着不知道多少册的兵书,成了叶家的第二位大将军。

    “人之秉性天定,难改难移,然则臣数十年来能投身军伍,奋勇杀敌,守土固边,非是性情更易,而是为国为家。”

    “也是为了家中老父。”

    “如今老父病故,臣身为长子,一没有尽孝膝前,二没有处理后事,反而在北疆动弹不得,愧为人子,亦羞为人父。”

    “如今臣已经是花甲之年,残破之身,并有病痛缠身,几不知何时,便随老父而去,请陛下允准臣辞官之请,容臣回宁陵,尽一尽孝心。”

    看完这封奏书之后,李信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低声道:“叶大将军这本奏书,陛下似乎不好不准。”

    诸夏子孙,向来以孝为道德标准,尤其是这个时代,更是普世标准,哪怕是皇帝要阻止一个人尽孝,也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所以,天子不太可能拒绝这封奏书。

    “是不好不准。”

    天子苦笑道:“只是这位叶少保一回京,朕竟然没有人选去接任他镇北军大将军的位置,这奏书昨天到的京城,朕想了一天了,今天早上才让人把你请进宫里来,与你商量。”

    说到这里,太康天子看着李信,沉声道:“长安,如今北地战事将起,全数交给云州军,朕也不太放心,而且如果宇文诸部反抗,蓟门关也是要害之处,这种时候,蓟门关不能没了主心骨。”

    “如今,京城里也只有你去坐这个位置,能坐的安稳。”

    蓟门关守军名义上叫做镇北军,但是京城里谁都清楚,这支军队其实应该叫做叶家军,毕竟叶家已经主持了镇北军两代人,虽然镇北军里没有多少姓叶的将官,但是全军上下,都认姓叶的人。

    李信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陛下的意思是,要臣去接叶大将军的位置?”

    天子点了点头。

    “京城里,只有长安足以胜任。”

    这句话没有什么毛病,按照职位上来说,镇北军大将军是正二品的位置,叶鸣身上那个少保的加封是从一品,李信本就是靖安侯,职位是二品的兵部尚书,又有一个同样是从一品的太子太保加封,他去做这个位置,最多只能算是平调,

    如果按照京官大地方官一头的说法来看,他甚至不能算是平调,而是被“贬谪”出去的。

    李信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陛下,臣也不姓叶,未必坐得稳这个位置。”

    “叶家人认你的。”

    天子开口道:“实在不行,你再带一个叶家人去就是了,叶家的那位小公爷叶茂,不是早就要出京锻炼了么,让他与你同去,给你做一个副手。”

    李信心里缓缓叹了口气。

    他现在跟叶家人的关系是很好,但是如果他去做了这个镇北军大将军,叶家人说不定就会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了。

    甚至会有人说,是他跟天子串通,要夺叶家的权柄。

    李信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开口道:“陛下,这件事您还是与宰辅们商议之后,再行定论罢,若朝廷有圣旨下发,臣作为大晋臣民,自然躬身应从。”

    天子脸上露出笑容。

    “总要事先跟你沟通一下才是,不然一张圣旨压下来,朕怕你不高兴。”

    说着,他让萧正又搬了把椅子,坐到了李信旁边,拉着李信的衣袖说道:“长安,你到了北边之后,宇文诸部的事情就交给你与种玄通两个人了,镇北军需要什么东西,你尽管上报给朝廷,朕一定让户部尽量配合。”

    他吐出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朕初步的打算是……三年。”

    “三年之内,结束这一次北征,倒是我大晋便再无外患,起码又有四五十年太平!”

    见到天子这个模样,李信有些不太好意思的笑了笑,小声道:“陛下,这种大事还需要慢慢商议,不可能咱们两个人在这里说几句话就能定的下来,不妨先放在一边,臣现在另有一件事情,要求陛下帮忙。”

    见到李信这么说,天子来了兴致,笑呵呵的说道:“什么事情能让长安你如此上心,连北征的事情都不愿意说了?”

    “是这样……”

    李信咳嗽了一声,缓缓开口:“臣的家里……有一个幕僚,很是有一些本事。”

    “臣五年前西征的时候,全靠此人在身边出主意,不然当年也不可能如此顺畅,便帮着陛下平定了西南。”

    “此王佐之才也。”

    ……

    李信一顿胡吹,把赵嘉吹得天上少有,地上难得。

    天子也咳嗽了一声,开口道:“长安有话,不妨直说……”

    李信这才停了下来,有些尴尬的说道:“嗯……他想做官。”

    天子微微皱眉。

    “既然有才学,为何不走科考?”

    “他是军户出身,不得科考。”

    赵嘉的父亲,虽然是跟在叶晟身边的军师,但是在当年北征军中是有职位的,以至于他成了军户,不得参与科举。

    天子点了点头,苦笑道:“长安你将此人夸的如人中龙凤一般,莫非是想让他直接入三省当宰辅不成?”

    “不用不用……”

    李信摆了摆手,干笑道:“给他个县令知州之类的做做就成了,要是他干得好,再升官不迟……”

第六十七章 我要北上了

    赵嘉曾经是做过县令的,虽然是战时的临时县令,但是他在涪县的时候,确实把战时涪县治理的很好,后来李信回京报功的时候,也没有忘记把他这份功劳报上去,只是因为赵嘉一直没有回京,又没有官身,吏部那边才一直没有给他一个正经的官位。

    况且现在是李信本人提起来,就算是一个白衣,天子也多少会给他一个面子。

    因此,赵嘉的职位很快就定了下来。

    天子只是略微思索了一下,便开口笑道:“朕记起来了,这个人曾经在西南的军报出现过,长安你与叶少保都说他治县有方,只是后来没有见到人,朝廷便没有给他封赏。”

    说着,他皱眉想了想,然后缓缓开口:“本来这种人才,外放做个知州知府,将来做个经略也都不是问题,但是他毕竟没有经历官场,又不是科考出身,贸然把他按在太高的位置上,恐惹人非议。”

    说到这里,天子笑着说道:“这官场上最重人缘,被太多人眼红了,路便走不安稳了。”

    李信面带微笑。

    “本来臣是想把他留在身边做个幕僚,但是这人从小读圣贤书长大,一心想守土安民,陛下看着给一个差事,让他全了心愿就成,不用什么大官。”

    天子点了点头。

    “朕没有记错的话,溧阳县应该是缺一个县丞……”

    “不过长安你如此推崇,一个县丞也太屈才了,朕回头给吏部去个旨意,让他先去溧阳县做个县令,至于溧阳县本来的县令,让户部再找个地方安置。”

    皇帝笑着说道:“实在不行,就让原本的那个县令,去当县丞去。”

    做皇帝这个职业,记住手下哪些重要的位置有空缺,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记住各县县令县丞的空缺就不太正常了,固然有一些变态的皇帝能够记住,但是太康天子显然不是。

    他之所以能记得住溧阳县的人事情况,是因为溧阳县不是地方上的县,而是京兆府治下的县,就在京城边上。

    要知道,京兆府的府尹一般是正儿八经的正三品大佬,他治下的县令自然也不会太低,通常情况下是比地方上的大县县令高上一整品,也就是正六品。

    做的时间长了,还会升为从五品,乃至于从五品上。

    做这种官,唯一的缺点就是京城附近的官老爷太多,一不留神就会得罪人,而且京城的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坐在这个位置上,也需要像李邺那样强大的个人能力。

    老实说,这个位置已经超过了地方上一些小洲的知州。

    李信一句话,能够要到这种位置,已经是心满意足,他对着天子恭声道:“臣代赵嘉,谢陛下恩典。”

    天子含笑道:“不过按照惯例,长安你还是要把他带到宫里来,给朕见上一见,京兆府治下所有的县令朕都见过,不能坏了规矩。”

    李信低头道:“这是自然,臣明日就送他进宫来觐见陛下。”

    天子拍了拍李信的肩膀,微笑道:“不出意外,朝廷的圣旨很快就会到靖安侯府去,长安你这几天在家里好好陪一陪小九还有朕的那个小外甥,跟小九好好说。”

    李信低头道:“臣既然出仕为官,自然是要替朝廷做事,长公主会理解的。”

    “那便好。”

    天子微笑道:“她要是闹脾气,去母后那里孤告朕的状,朕可有些吃不消。”

    ………

    君臣二人在未央宫里又说了几句家常之后,李信起身告退,离开了未央宫,由萧太监亲自送他到永安门。

    这位大红衣裳的内廷大太监,在李信面前一向很是谦恭,一如曾经的大太监陈矩,在李慎面前那样。

    即将走到永安门门口的时候,李信回头看了萧正一眼,微笑道:“萧公公,近几年没怎么见到董公公的身影,他去哪儿了,怎么连个音讯也没了?”

    董公公,就是董承,承德朝天目监的太监,壬辰宫变的功臣之一。

    萧正脸色微变,然后深深低头:“回李侯爷,董公公上了年岁,在天目监做事有些力不从心,太康六年的时候就请辞回家乡去了。”

    “原来是这样。”

    靖安侯爷缓缓点头,迈步缓缓走向永安门。

    “董公公这人,从前还与我有些交情,说走便走了,连个消息也没有。”

    说着,他已经走到了永安门门口,回头对着萧正笑了笑。

    “萧公公莫送了,内廷事务繁忙,您忙去吧。”

    萧正对着李信深深鞠躬。

    “奴婢不敢,侯爷慢走……”

    他低着头,把脸上的一抹阴郁与惊慌藏了起来。

    在宫里,一个宦官莫名其妙没了音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没有人会追问这种事情。

    偏偏这位李侯爷,突然问起来……

    一身赤衣的萧公公,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他很清楚,自己是得罪不起李信的,不管他在皇帝面前如何搬弄是非,都不太可能威胁到这位李侯爷的地位,所以被李信这么一问,他就开始慌了。

    他不明白,李信这么做的意图何在。

    ……

    就在萧大公公疑神疑鬼的时候,另一边的李信已经坐马车回到了靖安侯府,靖安侯府里,同样有些惴惴不安的赵嘉,正焦急的等着李信回来。

    李信刚一进府,他便迎了上来,陪着笑脸。

    “侯爷……”

    靖安侯爷双手揣在袖子里,笑眯眯的说道:“办成了。”

    赵幼安咽了一口口水,声音有些颤抖…

    “侯爷,请问是……何官职?”

    “京兆府……”

    李信只说了三个字,便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赵嘉听了这三个字之后,眉头大皱,他明白自己绝对不可能一步登天坐到京兆尹的位置上,也不可能成为京兆府的少尹,那么进入京兆府,就只能去做一些小吏了。

    李信卖了个关子之后,见赵嘉有些着急,便笑眯眯的继续说道:“京兆府治下溧阳县县令。”

    “这个职位,幼安兄满意否?”

    赵嘉愣在了原地。

    他自小读书,因为生在大晋,对于大晋的官制自然是非常清楚的,这个溧阳县令的职位,已经和一些地方上大洲的别驾地位差不多。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李信深深作揖。

    “多谢侯爷成全,侯爷恩情,赵嘉此生难忘!”

    “先不要谢我。”

    李信笑着说道:“还要去过那最后一关才是,我明天带幼安兄去见天子,见完天子之后,幼安兄就可以去吏部报道了了。”

    “这是应当的。”

    赵嘉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得去准备准备才行。”

    相比较来说,李信就远远没有赵嘉这么紧张,他拍了拍赵嘉的肩膀,缓缓开口。

    “莫要准备了,我还有一件事要与幼安兄商量。”

    李侯爷面色平静。

    “我可能要北上了。”

第六十八章 大白天呢……

    老实说,北上对于李信来说并没有什么问题,如天子所说,他与叶家无分彼此,只要带上叶茂一起,凭借他与叶家的关系,以及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人望,想要短时间内掌握蓟门关的镇北军,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问题是到了北边之后,李信应该做什么。

    算算时间的话,现在北边应该就快要打仗,甚至已经打起来了,等李信去北边的时候,最少也要一两个月之后,那时云州军与宇文诸部的第一次碰撞,多半已经结束了。

    这个当口,李信动身去北边,必须明白自己的定位。

    说的简单一些,天子的意图很明显,是要让他带着镇北军,与宇文诸部玩命。

    自己带着镇北军与宇文诸部死磕,哪怕是打赢了宇文诸部,镇北军本身多半也残了,到时候不仅朝廷解决了镇北军的问题,自己与叶家的关系多半也会因为这件事情大打折扣。

    这就是李信动身去北边的前提。

    所以他才要在动身之前,想明白到了北边之后,自己要做什么,应该怎么做。

    当天傍晚,靖安侯府的下人给弄了一小桌酒菜,李信与赵嘉依旧坐在后院的凉亭下面说话,现在天气热了,外面蚊虫横行,凉亭下面点了一些驱蚊的香料,凉风吹来,倒是颇为惬意。

    李信一边吃饭,一边把大致的情况与赵嘉说了一遍,赵幼安认真听了,低头想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侯爷……陛下的意思是,让你暂时接手镇北军,还是一直接手……”

    靖安侯爷不假思索的说道:“自然是暂时接手。”

    “我要去坐在那个位置上不挪窝,不说镇北军的将士们如何看,不出五年,叶家便要跟我反目成仇了。”

    “便是叶师在天有灵,也要埋怨我不厚道。”

    赵幼安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李信淡淡的笑了笑,开口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心,便是天子也不能把我按在那个位置上不挪窝,我不想干了,便与朝廷告病回京休养就是了。”

    赵嘉点了点头,吐出了几口气。

    “如果朝廷的意思不是挑拨侯爷与叶家的矛盾,那么大约就是要让侯爷去主持这一次北征了。”

    他缓缓说道:“先前侯爷与我提起北征的事情,我私下里琢磨过这件事,当时想的是应该是由云州城先手,然后叶大将军主攻,没想到现在事情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李信默然开口。

    “若不是叶师没了,事情应该与你猜的差不多。”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开口道:“眼下不是想我为什么去镇北军的时候,应该考虑我去了北边之后,应当做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赵幼安回答的毫不犹豫。

    “自然是帮着朝廷,平灭宇文诸部了。”

    “侯爷先前已经说了,这件事陛下已经琢磨了五年时间,既然陛下让侯爷去办这件事,那么侯爷自然是要办好的。”

    李信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的看着赵嘉。

    赵幼安沉声道:“当然,宇文诸部的战力不可小觑,也不可能说灭就灭了。”

    “侯爷不妨先去上任,到了蓟门关接手了镇北军之后,再看一看宇文诸部的情况,如果可以打,那侯爷便顺手立下这个功劳,如果不行,便拖着就是。”

    “到了北边之后,侯爷可以按着自己的心意行事,打与不打,都在侯爷的一念之间……”

    “就算长时间打不下来,也不是镇北军无能,而是宇文诸部太过强横。”

    李信喝了口酒,笑呵呵的看向赵嘉。

    “若我也在北边打个二三十年,岂不是又成了一个平南侯府?”

    赵幼安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其中大不一样,平南候府有平南军,但镇北军并不是侯爷的嫡系,而是叶家的嫡系,与侯爷没有什么关系。”

    靖安侯爷仰头喝了口酒,没有多说什么。

    …………

    因为叶鸣大将军要回乡丁忧,镇北军急需人接手,朝廷给李信的圣旨很快就走完了流程,送到了靖安侯府。

    前来宣旨的人,是内廷的掌门人萧正,这位萧公公捧着圣旨,低眉顺眼的到了靖安侯府,他宣读完圣旨之后,弯着身子把这卷圣旨,递到了李信手里。

    “奴婢恭喜李侯爷接掌镇北军。”

    他表情谄媚。

    李信接过这卷圣旨之后,自嘲的笑了笑:“本来是在京城这个繁华世界里享福,现在要去北边的苦寒之地守边,这分明是流放,又有什么值得恭喜的地方?”

    萧正弯腰道:“侯爷得了这个机会,必然再立奇功,将来可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成为光耀千古的重臣。”

    “还是公公们会说话。”

    靖安侯爷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此次北上困难重重,我只求不被罢官夺爵便好,至于立不立功的,想也不敢想。”

    萧正连忙弯身:“侯爷太谦虚了。”

    “奴婢在宫里还有些事情,便不打扰侯爷,这就告辞了。”

    靖安侯爷含笑道:“我送公公?”

    “可不敢,可不敢。”

    萧正连连摆手,逃也似的走了。

    而靖安侯爷则单手拿着圣旨,面无表情的看着萧正远去的方向。

    因为是圣旨,自然是要一家人出来迎接的,长公主这会儿就在李信边上,她拉着自己夫君的衣袖,长长的叹了口气。

    “怎么又要出京去,五年前你从西南回来的时候,陛下不是说以后再不让你出京了么?”

    李信笑着摸了摸长公主的脑袋,微笑道:“天子的话,哪里能信?”

    长公主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摆手道:“胡说什么,给外人听了去,非拿你去大理寺问罪……”

    “这儿不是没有外人么。”

    李信伸手环抱住长公主的腰肢,含笑道:“走,咱们去里屋说话去。”

    九公主面色有些微红,她掐了一下李信的胳膊,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干什么……大白天呢。”

    “大白天便不能说话啦?”

    靖安侯爷笑着说道:“谁定的这个规矩?”

    长公主无奈之下,只能被李信抱着朝后院走去,走到半路上的时候,她抬头看着自己的丈夫,有些担心的低声道:“你这一次,要去多久啊?”

    李信闻言,顿了顿之后,微微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

第六十九章 本尚书的职权

    接到圣旨之后,李信并没有立刻上路,而是在京城等了几天,一直等到叶璘叶茂叔侄两个人,从宁陵老家回来。

    带上叶茂,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李信自己去蓟门关,且不说能不能顺利接手镇北军,就算接手了,后续也会有矛盾产生。

    叶茂现在的官职,是羽林卫中郎将,一个不起眼的五品官,但是李信只要带着他去蓟门关,他便会一跃成为正三品的副将,而且他从现在开始,就会慢慢接手镇北军,这才是叶家想要看到的局面。

    在家里等了三天之后,一直到第四天的傍晚,李信才等到了回京的叶茂,经过一个多月的奔波,此时的小公爷憔悴了不少,胡子都没有修整,看起来颇有些狼狈。

    他到靖安侯府,见到了李信之后,以子侄礼行礼,李信叹了口气,伸手拉着他的衣袖,开口道:“走,进去说。”

    两个人在靖安侯府的客厅里坐下,下人奉茶之后,李信开口问道:“你一个人回来的?”

    叶茂点了点头。

    “四叔还在宁陵,给祖父修坟,侄儿接到了朝廷的诏令,才匆匆赶回京城来见师叔。”

    李信看了一眼有些狼狈的叶茂,开口问道。

    “刚到京城?”

    “是刚到京城。”

    叶茂吐出了一口气:“还没有来得及回家,便到师叔这里报道了。”

    李信站了起来,走到这个大个子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

    “叶师的后事,都处理好了么?”

    “差不多了。”

    提起叶晟,叶茂的情绪又低落了一些,他低声道:“已经安葬好了,就是修坟还要一段时间才能修好,所以四叔在那里盯着。”

    靖安侯爷微微摇头。

    “按规矩,这时候我应该要去宁陵一趟,在叶师坟前磕几个头,但是朝廷下了圣旨,便不太好去了。”

    他抬头看着叶茂,面色平静:“朝廷要咱们去做什么,你知道了么?”

    “知道。”

    小公爷咬牙道:“父亲辞了北边的职事,要回乡丁忧,所以朝廷让师叔与我一起,去蓟门关接手镇北军。”

    李信暗中摇了摇头。

    看来叶茂只知道要去接手镇北军,并不知道北边要打仗了。

    想到这里,李信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叹道:“你既然知道了,那我便不留你吃饭了,你一路辛苦,先回家里休息一晚上,明天准备准备,带一些家将,咱们两个人后天一早出发北上。”

    叶茂起身,对着李信深深鞠躬。

    “侄儿明白了。”

    说着,他转身走了。

    李信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想起了叶老头。

    从前每逢大事的时候,李信都要去陈国公府坐一坐,与叶晟聊上几句甚至聊上半天,那位睿智的老人家总会给李信一些很有帮助的建议,但是这一次……

    已经没有人再来叮嘱李信了。

    想到这里,靖安侯爷又叹了口气。

    ……

    第二天一大早,李信还是早早的起床,吃了个早饭之后,便动身去了一趟兵部衙门。

    他怎么说也是兵部尚书,如今要从这个位置上离任,自然要跟手下人交接一下。

    其实也就是走一个过场,他做了五年的兵部尚书,也就只过问了上一次采购军械的事情,其他事情基本都是交给谢隽钱笙这些手下人去做,不过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

    况且……

    朝廷只说让他北上带兵,却并没有卸去他身上兵部尚书的职位,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会兼着这个兵部尚书,去北边带兵。

    到了兵部衙门之后,李信在自己的班房里见了手底下两个侍郎。

    老侍郎谢隽已经年近七十,右侍郎钱笙,还是五十多岁不到的年纪。

    李信坐在班房的主位上,把事情大概的说了一遍,然后他笑呵呵的看着谢隽,开口道:“我这一走,谢侍郎该与兵部的同仁们弹冠相庆了罢?”

    谢隽低头道:“李尚书在与不在,兵部都是一个模样,未有可弹冠相庆之处。”

    说着,这个老书生看了李信一眼,然后缓缓的说道:“下官与李尚书并没有太过深厚的交情,不过毕竟同事五年,李尚书这一次北上领兵,要保重自身才是。”

    旁人不知道李信北上要做什么,但是身为兵部实际上代行尚书事的左侍郎,谢隽比谁都清楚朝廷到底要做什么。

    因此,他也很真诚的祝福了一句李信。

    靖安侯爷微微一笑。

    “多谢谢侍郎吉言,接下来咱们说几句正经事。”

    李信起身,从自己座位旁边的柜子里翻找了一番,找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找到了那块兵部尚书大印,然后他把这块大印拿在手里把玩了片刻,对着谢隽微笑道。

    “谢侍郎,我走了之后,这块印便交给你保管了,兵部的差事,多半也都要压在你的身上,你要辛苦一些了。”

    谢老头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

    你在京城这几年,老夫也是做这些事……

    但是明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他低头道:“下官一定不负李尚书嘱托,把兵部的差事打理好。”

    靖安侯爷一边面带微笑,一边从自己的袖子里,取出一张纸。

    他把这张纸摊开,然后取出自己的兵部尚书大印,用嘴巴哈了口气,重重的印在了上面。

    于是,这一张原本普通的纸,就成了兵部文书。

    李信满意的看了一眼自己盖下去的印章,然后把大印收了起来,递在了谢隽手里。

    “谢侍郎,这块印便交给你了。”

    谢隽目瞪口呆的看着李信的这一顿操作,他呆呆地看着李信手里的材质,有些磕巴的问道:“李……李尚书,这份文书……可否给下官看一看?”

    李信很爽快的把文书递了过去。

    “自然要给谢侍郎看的,毕竟事情还要谢侍郎去办。”

    谢隽接过这张纸,随便扫了一眼之后,便觉得有些头晕。

    纸上的内容,与寻常兵部文书的格式一模一样,只是内容却有点吓人。

    “调拨两万套步甲,一万五千柄长刀,弩箭十万支,棉衣五万套,送往蓟门关镇北军大营。”

    大意就是上面这一句话。

    谢隽只觉得自己有些头晕,他双手都颤抖了。

    “李尚书……这文书不合规矩啊!”

    李信笑眯眯的看了他一眼。

    “哪里不合规矩了?”

    谢隽颤巍巍的说道:“兵部调拨物资,要经过朝廷核审……”

    李信淡淡的看了这个老头子一眼。

    “这个我知道,但是调拨兵部库部司的库存,在我这个兵部尚书的职权之内,不需要经过朝廷核审。”

    靖安侯爷笑呵呵的看了一眼谢隽。

    “前几天我调了库部司的账本看过,这些点东西咱们库部司里还是有的。”

    谢隽闻言,不仅双手颤抖,连呼吸都急促了。

第七十章 兵部的潜规则

    谢隽很是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把心情平复下来。

    他反复的看了几眼李信写下来的数字。

    兵部四个职司里,他负责武选司与库部司,库部司也是他在管。

    “李尚书……如果下官没有记错的话,镇北军是三年前要了一批刀甲,前年才要过一次棉衣,这两样东西他们应该不缺,至于箭矢之类,倒没有什么问题,库部司可以很快调送。”

    靖安侯爷笑呵呵的看了这个老侍郎一眼。

    “谢侍郎的意思是,除了箭矢以外,其他的东西兵部都不出?”

    谢隽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了李信一眼,咬牙道:“侯爷,兵部也有兵部的难处,您要去镇北军上任不假,但是大晋非是只有镇北军一军,兵部还要顾及其他军队。”

    李信脸上的笑意收敛了起来。

    “其他的军队要东西,你们给户部打条子就是了,现在我还是兵部尚书,我加了兵部尚书印,这便是正儿八经的兵部文书,我只问谢侍郎一句话,你是给还是不给?”

    “你要是不给,恐怕我就要去陛下面前好好说道说道了。”

    谢隽能在兵部做了这么多年,也并不是什么一吓就怕的怂包,老头子咬牙说道:“那下官便与李尚书一起去陛下面前,分说此事!”

    李信看了看谢隽,突然笑了笑。

    “库部司的东西放在那里,一不能生崽,二不能卖钱,谢侍郎这么大的反应,且容本官猜上一猜。”

    靖安侯爷用手敲着桌子,淡淡的说道:“莫不是库部司里,没有这么多东西了?”

    如果只是李信要调用兵部库部司的东西,那么其实也没有什么问题,毕竟北边战事将起,兵部给前线调送物资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而谢侍郎之所以这么大反应,就是因为……

    兵部的库部司其实没有这么多东西了。

    确切的说,是帐面上有,但是实际上没有了!

    李信前几天才翻过库部司的账册,他要的东西都是按照库部司的存量来的,只给库部司剩下了一点零头,但是这个时代的官场,想要捞油水,帐面上的数据一般都做不得真。

    兵部一共四个司,其中武选司与库部司是两个油水最重的职司,武选司负责选拔武官,相当于武官的吏部,这个职司如何捞钱,自然不用多说。

    而库部司作为负责大晋军资供给的衙门,他们也自然有一套捞钱的路子,比如说上一次三百万贯的采购,库部司就能从里头刮下来一小半,平日里没有这么多的油水,他们便从帐面上作文章,扣一些油水下来。

    这都是兵部的潜规则,但凡李信好生在兵部干上一两年,就会心知肚明,但是他偏偏没有怎么在兵部待过,才会闹出这种事情。

    李信这句话一出,谢隽脸色骤变,他沉声道:“李尚书莫要信口胡说!”

    这时候,沉默了许久的兵部右侍郎钱笙突然站了起来,对着李信拱手道:“侯爷,下官虽然不管库部司,但是既然库部司的帐面上有,那么想来库里就应该是有的。”

    说着,他走到谢隽身边,压低了声音。

    “谢侍郎,这文书加了兵部尚书印,便没有什么问题,您要想清楚了。”

    谢隽又惊又怒的看了钱笙一眼。

    这个平日里低眉顺眼的胖子,居然在这个时候,跳起来闹事!

    钱胖子见到谢隽这个模样,低声叹了口气。

    “谢侍郎,我这都是一番好意,你不要想岔了。”

    见到两个人窃窃私语,李信终于站了起来,淡淡的看着谢隽:“如果谢侍郎坚持不给,那么本官只好与谢侍郎在陛下面前分说此时,不过本官此时还是兵部尚书,去查一查库部司的库房,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谢老头深呼吸了几口气,脸色变得铁青。

    事实上,他算是一个清官,并没有贪墨太多东西,但是他也不是什么诤臣,并不想去衙门里一些不成文的潜规则。

    他在兵部接近二十年时间,只做自己份内的事,至于手下之人的贪墨行为,只要不是特别过分,谢隽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这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在兵部这一二十年才能坐的这么稳当。

    如此一来,时间久了,库部司那边就自然会有亏空,他心里清楚,不过帐面上过得去,他也就不太愿意去深究。

    毕竟再有几年时间,他也该致仕回乡了,一大把年纪,没有必要去跟那些正在青壮时期的手下人死磕。

    谢隽沉默了很久,最终缓缓低头。

    “李尚书是我兵部的尚书,既然尚书盖了印,兵部自然应该奉行。”

    说着,他把李信的那封文书收在了袖子里,咬牙道:“李尚书要的这些东西,库部司会很快给侯爷送到镇北军去,请侯爷放心。”

    谢隽虽然年纪大了,但是他是个很理智的人,库部司的亏空显然已经瞒不住了,既然瞒不住,那就要想办法把这个窟窿给补上。

    至于用什么补……

    自然是那些拿了钱的人,再吐钱出来填满这个窟窿。

    靖安侯爷笑意盈盈的看着谢隽。

    “如此,就麻烦谢侍郎了。”

    “库部司在京畿一带有八个库房,这八个库房里的东西,我明天就要提走,至于剩下的缺漏,还请谢侍郎尽快送到镇北军去。”

    说到这里,李信又看了一眼谢隽。

    “谢侍郎如果碰到了难处,没有办法很快送东西去镇北军,那就给本官写一封信,本官会如实呈报陛下,到时候我兵部的家丑漏了出去,无非是咱们这几个尚书侍郎革职问罪而已。”

    李信做不做兵部尚书其实无所谓,但是谢隽这个在兵部做了半辈子的老侍郎,如果在将要致仕的时候被革职查问,那么一辈子的名声就算是毁了。

    须发都已经花白的谢老头,咬了咬牙,低声道:“李尚书放心,兵部就是砸锅卖铁,也不会少了镇北军的物资。”

    李信这才满意的拍了拍这老头的肩膀。

    “谢侍郎很恨我?”

    谢隽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道:“下官不敢。”

    “你们自然是敢的。”

    李信笑呵呵的说道:“这件事情办下去,整个库部司乃至于半个兵部,都要出血去补这个缺漏,到时候我这个断人钱财的尚书,便会被你们在背地里大骂特骂。”

    “你们说不定连刨我家祖坟的心思都会有。”

    靖安侯爷面色平静,淡淡的看着谢隽。

    “你们心里会想,兵部从来都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我这个愣头青尚书要跳出来做这种恶事。”

    “但是兵部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李信看着谢隽,一字一句的说道:“圣人的圣贤书也没有教你们去搜刮油水。”

    “你们先做了恶事,我只是把它稍微纠正过来一些,让你们吐一点出来,弥补弥补。”

    “如果你们还是不愿意,那么就不是破财免灾这么简单了。”

    李信负手离开自己的尚书班房。

    “没了你们,兵部一样会转,天底下想要当官的人多了去了,他们削尖了脑袋想要挤进兵部里头来。”

    “这件事办还是不办,应该怎么办,都由你们自己去考虑,不过丑话说在前头。”

    “我不介意承担一个御下不严的罪名。”

第七十一章 授业之恩

    从前李信还是一个小人物的时候,做事只问利害,不问对错,这是很正常的成年人心态,李信还曾经把这句话,教给叶家的小侯爷。

    但是叶晟临死之前,又教了李信另外一句话。

    那就是,如果已经站的足够高了,做事之前不妨也问一问对错,然后再去想利害。

    这句话李信听进去了,并且深以为然。

    所以他才会在这个当口,以这种强横的姿态,得罪几乎整个兵部。

    毕竟他要是想要物资,有很多别的路可以走,比如说直接跟太康天子要,再或者亲自去一趟户部要钱,不管哪一边都会给他李信一点面子,弄点东西总不是难事。

    实在不行,库部司账册上记载的数字,他也不用要这么多,如果只要一半的话,那么库部司的库存即便不够,那些兵部的官员也会心甘情愿的去补这个缺漏。

    李信可以有很多别的选择,但是他偏偏选择了这种最生硬,也最“愣头青”的做法。

    之所以这么做,一来是因为本来就应该这么做,二来是……因为他已经站的足够高,高到这些兵部的人根本够不到他的脚踝,也没有办法把他拉下来,所以他才能肆无忌惮的去得罪这些人。

    从兵部离开之后,时间还没有到中午,李信上了自己的墨骓马,朝着城南的羽林卫大营走去。

    很快,他便到了羽林卫大营门口。

    此时,羽林卫右营的人全部被种衡拉着去北边送东西去了,还没有回来,因此羽林卫大营里只剩下左营,大部分都是李信的旧部,他很顺利的就进了羽林卫左营,被人带到了羽林左郎将王钟的班房门口。

    班房的房门被死死地关着。

    几个左营的都尉挨个去敲门,对着里面喊说李侯爷来了,但是里面还是没有动静。

    李信很干脆的挥了挥手。

    “撞开。”

    于是,左营的四个都尉很干脆的朝着这个房门撞去,房门本来就是木门,被四个大汉合身一撞,两块门板立刻倒在地上,掀起了一阵烟尘。

    房门一开,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蓬头垢面的左郎将王钟,半躺在椅子上,一只手拿着酒壶,喝的不省人事。

    即便房门倒在地上,他也无知无觉。

    李信皱了皱眉头,迈步走了进去。y

    “王师父这样多久了?”

    他对一个都尉问道。

    这个羽林卫的都尉,曾经是他手下的一个队正,闻言连忙说道:“回侯爷,王头儿他从…叶老公爷走了之后就这样,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喝酒,也没有怎么过问过羽林卫里的事情了……”

    叶晟的八十寿辰当天,王钟带带着十六个老卒一起去给他贺寿,当天十八个人一起,喝的畅快不已,但是第二天,老公爷叶晟便撒手人寰。

    这其中的原因,旁人不了解,身为内家拳宗师的王钟肯定是知道一些的。

    叶晟走了之后,他还去找了尚未来得及离京的秦元化问过,得知了老公爷的确带着病,不能饮酒,王钟知道了之后,当即就扇了自己几个响亮的嘴巴。

    那次大家一起去拜寿,是他去联络的,他自然把这件事归咎到自己头上。

    从那以后接近两个月时间,王钟都是这个模样,每日喝的大醉,半梦半醒之间,还会起来抽自己嘴巴。

    如果不是他自小练内家拳,有一副好身子,这会儿说不定都已经陪叶晟去了。

    李信叹了口气,挥了挥手。

    “我知道了,你们先出去,我与王师父说几句话。”

    四个都尉都恭恭敬敬的退了下去。

    几个人都走了之后,房间里只剩下李信与王钟两个人,李信从房间外面找了个扫把,把这班房地上的碎片都扫在了门口,然后又把房间里稍微整理了一下,最后搬了把椅子,坐到了王钟旁边。

    他伸手把王钟手里的一壶酒取了下来,放在了桌子上,微微叹了口气。

    “王师父,我再过几天就要北上蓟门关了。”

    老王钟仰面朝天,闭着眼睛,完全不理会李信。

    靖安侯爷也不气馁,只是微笑道:“王师父莫装了,我练拳十年便很少喝醉,你练了一辈子了,喝不醉的。”

    练拳不会增加酒量,但是练内家拳的吐纳却会,李信练拳十年不辍,现在喝个一斤半祝融酒一点问题也没有,哪怕真喝多了,最多头晕一些,根本不可能不省人事。

    像王钟这种自小就练呼吸吐纳的功夫,他喝醉的可能性不高。

    当然,这都是李信自己的猜测,他也不知道练拳到底能不能提高酒量。

    不过印象里,自打他认识王钟以来,这个老家伙便每日喝酒,却从来没有见他真正误过事。

    王钟还是仰面朝天,花白的胡子横七竖八,不搭理李信。

    李信也不介意,只是自顾自说自己的。

    “我知道,王师父在为叶师的事情内疚。”

    他端起桌子上的茶壶,给王钟倒了一杯茶水,然后长叹了一口气。

    “不瞒王师父,叶师从去年秋天的时候,身子便开始出问题了,每天浑身上下都疼痛难当,他老人家硬撑了大半年时间,才撑到了八十寿辰。”

    “当天,能与老兄弟们喝一顿酒,他老人家走也是笑着走的。”

    “若死后有灵,叶师也一定是感谢王师父你,绝不会怪罪你老人家。”

    王钟还是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李信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他拍了拍王老头的肩膀,继续说道:“便是没有那一次,也是也就是一年半载的寿数,还得每天受疼痛煎熬,他这样畅畅快快的走了,未必不是好事。”

    王钟眼皮子动了动。

    李信站了起来,对着这老头作揖道。

    “王师父,弟子过几天就要北上了,此次估计要时间长一些,大约好几年不能回京,弟子不在京城,您老人家要保重身子。”

    “我已经跟家里人交代过了,逢年过节,还是会来这里给王师父送东西。”

    说到这里,李信叹了口气,再一次深深鞠躬。

    “弟子初到京城,进入羽林卫,受王师父授业之恩,更有颇多照顾,弟子诚心希望王师父能够安享晚年。”

    “王师父膝下无子,弟子以后便给您养老送终。”

    说着,李信便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临走之前,他还特意嘱咐了几个都尉,把王钟的门给修好,毕竟王钟一天有大半时间都在班房里渡过,要是没了门,在羽林卫大营里喝酒的事情就不好遮掩了。

    他走了之后,躺在椅子上的王钟才缓缓睁开眼睛。

    已经七十多岁的老头子,缓缓坐了起来,看着桌子上还冒着热气的茶水,半晌没有动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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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信,平南侯的私生子。母亲病逝,跟随舅公进京寻亲的他,被平南侯府骂作“野种”,赶出了家门。于是,这个无家可归的少年人,被活活冻死在了破庙里。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另一个李信来到了这个世界。作为一个光荣的穿越者,李信给自己定下了两个目标。一,活下去。 二,打倒渣爹!ps:已有两百万字完结老书《将白》,人品保证,书荒的朋友可以去看一看!书友群:640355806无双庶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无双庶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无双庶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