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魑魅金铃
李修三个人在街市上转了一圈,天上又开始掉雨滴了,便急匆匆地返回了客栈,但是依旧免不了衣衫尽湿的命运。
李修担心小山又发起热来,便催促她赶紧换衣裳,自己又去厨房借了锅,熬了一大壶红糖姜茶端回了房间,先给小山倒了一碗,递到她手上,然后又叫来阿海也喝一点,自己这才去隔壁房间换下湿透的衣裳。
小山端着热热的姜茶,看着李修离去的方向,不禁有些痴痴的。
阿海把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呢?”
小山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对阿海说:“你还记得咱们俩小时候有一个很好的伙伴吗?好像比你还大些,叫小雀的。”
阿海皱着眉头想了想:“总是叽叽喳喳的那个?她怎么了?”
小山放下碗,支着头:“小雀姐姐爹娘是卖芋头的,她对你我都很好,常常把家里的芋头拿给咱们吃。”
阿海点头:“我想起来了,她家的芋头又大又面,还很甜。我有一次吃顶了,连打了三天的嗝。”
小山忍不住笑了,但是很快笑意又消失:“后来小雀姐姐就嫁人了,虽然她嫁的还是同个镇子上的人,虽然她说以后还会找咱们玩,但是自打那之后,她就很少出现了。我记得我还伤心了好久……”
阿海也跟着缅怀了一会儿,又不解道:“你怎么突然想起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
小山看着桌上的姜茶,低声说:“我身边的人,除了阿海哥哥你之外,就只有李修哥哥陪我最久了。李修哥哥对我这么好,我怕他什么时候也离开了……”
阿海无语地敲了她脑袋一下:“你整天都胡思乱想些什么?咱们都拜了同一个师父了,还怕他会跑了不成?”
阿海说完,又酸溜溜地道:“而且,你就光担心他不担心我?”
小山立刻拽着他的胳膊谄媚地笑:“也担心啦!阿海哥哥在我心里也是很重要的!”
“但是不是同一种重要吧?”阿海盯着她问。
小山立刻脸红耳热起来,但装作一副天真模样:“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阿海哼了一声,又戳了她的脑门儿一下:“听不懂算啦,快吧姜茶喝了吧,小心凉了辜负你李修哥哥的一番好意!”
且说李修在隔壁房间换了身衣服,出门迎面碰见了早晨遇到的赭衣客人,这几日他也一直住在客栈里,打过几次照面,便停下来打了声招呼。
赭衣客人见了他,又打量了他一番,似乎这是他的习惯。他问道:“今日外面可还热闹?”
李修笑答:“果然民风不同。”然后又忍不住追问,“这位大叔应该也不是本地人吧?听口音似乎也是来自南芳国的。”
赭衣客人点头:“确实如此,你的两个同伴也是一样吧?算是他乡遇故知了!有时间一起出来喝一盅。”
李修回答:“一定!”两人便各自告辞。
当天夜里,李修把要跟小山玩骰子的阿海赶回了房间,说要让她早点休息才是。自打到了元柳国,他觉得还是与小山分房休息为好,因此这几日小山都是独宿一间客房。
小山打水洗了脸之后,脱下外衣,看见白天买的那个八角铃铛,又忍不住拿在手里玩了一番,才顺手挂在床头,吹了灯休息。
夜雨涔涔下着,拍打着紧闭的窗户,仿佛是催眠曲一般,小山很快就睡着了。
就在夜色最深沉的时候,一个人影悄然出现在了客栈一处廊柱之后,手中另持着一只闪着金光的铜铃,轻轻一晃,却是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但是那人并不介意,仍旧是不停地晃动着那只铜铃,耐心地等待着。
于此同时,平静无风的房间里,被小山挂在床头的那枚铜铃微微晃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睡梦中的小山稍稍翻了个身,她正在做一个与阿海哥哥和李修哥哥偷跑出御灵山庄玩耍的梦。
八角铜铃又晃动了几声,小山开始皱起眉头,她梦里的场景开始变化,她站立的那片草地似乎不再是御灵山庄附近了,而是一个更为幽深狭长的山谷,长满了悬挂着长长气根的大榕树,她似乎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却觉得异常熟悉,不自觉生出亲切之感。
铜铃继续发出空灵的声音,小山眼前开始出现很多人的影子,有跟她差不多大的小孩子,也有面带慈笑的大人,她不由自主走了过去,朝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喊了一声:“阿娘?”
那妇人笑着搂她入怀,她立刻闻见了阿娘身上独有的一股香味,然后她又看向旁边,朝一个年轻的男人喊了声“爹爹”。
那男人把粗糙宽大的手掌放在她的脑袋上,温和地对她笑。
一个鬼灵精的男孩子从阿娘身后冒出个脑袋,朝她做鬼脸,小山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甜甜地喊了声“哥哥”!
她又看向后面,全是她亲切而熟悉的人,有一起编花篮的伙伴,有偷偷给她吃糖的婶娘。他们都默默地笑着,看着她,却一句话也不说。
铜铃开始剧烈晃动,发出刺耳的声音来。
小山开始有些困惑起来,她从阿娘怀里钻出来,想好好跟他们说几句话。瞬间眼前景象又是一转,她不是站在树林里,而是在自己的家中,那个简朴而又祥和的家中。
一个陌生的男人面无表情地朝他们走来,她的爹娘都没有注意到他的靠近。那个男人举起一柄利剑,从后面偷袭了阿爹,瞬间隔断了他的喉咙。
鲜血像水一样喷涌出来,小山吓呆了,只觉得身体仿佛被冻住了一般,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理解发生了什么。阿娘无声地尖叫着,抱着她就往外跑,但是后面有好多人在追,阿娘连连趔趄,根本就逃不脱他们的掌心。
阿娘连连回头,心一狠,转向了一处山坡,她的嘴巴不停地张阖着,小山听不见一丝声音,却知道她在一直对她说:“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山坡的尽头,是一处悬崖,下面是一条湍急的河流。阿娘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她抱到了悬崖边。小山惶恐地看着阿娘,不知道她要干什么。阿娘对她温柔一笑,然后伸出双手按在了她的两处太阳穴上。
小山的眼睛开始涣散,她浑浑噩噩地看着眼前狼狈的妇人,流着眼泪一把将她推下了山崖,坠落的那一瞬间,她看见她转身,独自面对迎面冲来的十几个人。
一声惊叫响彻了整个客栈,犹如一块粗布被无情撕开一般,划破了深夜的沉寂。
第一百二十章 缠斗
听见隔壁传来惊叫,早已经安歇的李修瞬间睁开了眼睛,他立刻翻身出门,跑向隔壁房间。旁边阿海迷迷糊糊地醒来,瞪大着眼睛看着大开的房门。
李修冲进小山房间,只见她缩在床边角落里,抱着脑袋不停地尖叫,似乎都要把嗓子喊破了。他立刻就想起三年刚到御灵山庄的情形,简直跟现在的情况一样。
他急忙坐到小山身旁,柔声安慰她:“别怕,我在这儿呢!没事儿的!”
可是小山完全听不进去,仍旧是惊声尖叫不止。
身后阿海也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吓得脸色发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等李修回答,又有两个人影闯进了房间,堵住了所有的出口。阿海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才看清楚,来的两人,一个是之前见过的青衣女子,另一个,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不对,他再一仔细辨认,是白天遇到的那个纠缠他们的小贩!
那小贩钧天冷眼看着惊叫不止的小山,对凝香道:“你说的果然没错,真的就是她!”
他手持一只金铃,仍旧在无声晃动着,阿海立刻就明白了,对李修喊道:“那个铃铛有问题!”
李修会意,立时就把小山床头兀自响个不停的铃铛取了下来,但是怎么都不能停止它的声音,情急之下便手掌用力,直接将它捏瘪了,一股绿色的液体从铃铛里流了出来,伴随着浓烈的酸臭味道开始在空气中弥散,这铃铛里面似乎藏着一只虫子。于此同时,铃铛的声音也停止了,小山的尖叫戛然而止,但仍旧抱着头缩在角落,身体发抖不止。
凝香忍不住可惜道:“多好的一只魅心蛊,就这么被你捏死了。”
阿海与李修守在小山床前,李修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凝香指着他们身后的小山,道:“那个孩子是我们的,我今天要把她带走。”
“休想!”阿海立刻双拳紧握,直接朝那女子挥去。他的力气极大,平日里打闹都是尽力克制,生怕伤了人,此时他愤怒至极,也就毫不保留,直接朝她的面门攻去。
钧天挡在了凝香身前,抵挡着阿海的进攻,他的身体犹如鲶鱼一般滑腻,让他的每一拳都无法打到实处。
李修紧紧护着小山,警惕地看着笑靥如花的凝香,她早在第一次见到小山的时候便起了疑心,心想这孩子说不定就是主人要找的那个有特殊力量的姑娘,但又不敢确认,便找来了钧天,用这魅心蛊来一试究竟,没想到真被她猜着了。
她瞅了瞅外面,似乎在等什么人,但是又有些不耐烦,便对李修笑道:“我性子急躁你是知道的,所以还是乖乖把她交出来吧!否则我不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李修长剑早已脱鞘,摆出了架势,冷然道:“你以为自己很厉害吗?”
“那就试试吧,看看谁更厉害些!”凝香话音未落,短刀就已经逼近他的眉毛,李修抬手一档,轻松把她的短刀推开,但双脚仍旧站在小山身前没有移动。
“呦,看来是个尽职尽责的护花使者呢!”凝香笑意更浓,但是出手更加狠烈,丝毫没有踟蹰,刀刀都砍向致命的地方。
李修把长剑挥舞到了极致,银白的剑光犹如一道铁幕一般护地滴水不漏。他先前已经见识过这女子的招式,已经有所准备,沉着应战。只是为了保护小山,他无法主动出击,肯定不是一个长久之计。
正当房间里的打斗进入到胶着的时候,又一个人影窜了进来,李修心中一凛,是那个紫衣女子,敌人又多了一个。
凝香露出得意的笑声:“来得正好,这个难缠的小子交给我,你快带那丫头先走!”
紫露低声应了,凝香又发出一波电掣一般的攻势,李修不得不全力应对,却不想她的袖子伸到面前,竟然从中冒出一股黑烟。
他来不及躲避,只得屏住呼吸,手上稍一停顿,就被对方发现了破绽,紫衣女子从侧面夹击,往他肩头就是一掌。
李修一个趔趄退出半步,再一转身,小山已经被那紫衣女子钳住了喉咙,拖下了床榻。
小山也是有些功夫傍身的,但此刻她就像是一直待宰的羊羔,毫无反抗之力,就这么被那女子拖着往外走。
李修不顾凝香朝自己后背砍来的短刀,就要去把小山抢回来,紫衣女子也不是吃素的,一只软鞭从腰间抽出,直接朝他面门挥来。
李修一躲,那长鞭瞬间又收了回去,下一次挥出,却不是朝着他的方向,而是挥向门外,紧紧缠住了一根房梁,只要她轻轻一荡,便可带着小山离开客栈。出了客栈,逃跑就更容易了。
李修只恨自己不能多生两只手两条腿,他无力同时应付两人,眼看着小山就要被带走,大喝一声,长剑便挥了出去,直接就把那软鞭截成了两段。
在战斗中扔掉自己的兵器无疑是自杀的行为,凝香发出放纵的笑声,直接劈了上去。李修连退几步,却已经到了墙边,再也没有地方可退,心一横,眼一红,伸出左臂去格挡,同时右手运力,做好了准备,他是打算用一只胳膊的代价获得反抗的机会。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只茶盘凌空飞出,直接打在凝香的短刀之上,生生让她的刀刃贴着李修的皮肤划了过去,留下一道血印子。
凝香一愣,没想到自己会失手。那一招她太自信了,而且短刀本身就是贴身战斗的兵器,她此刻离李修不过一臂之远。
李修瞬间伸出右手,上前一步,直接扼住了她的喉咙,他丝毫没有犹豫,手中力气已经送出,捏断了他的喉管。
凝香瞪大着眼珠子跌落在地上,李修来不及看她,朝小山方向奔去。
紫露看见凝香竟然中招死了,也是满脸惊骇之色,但是她手中没有放松,仍旧是趁乱往外跑去。却不想迎面一人出现,朝她面门伸出了手掌。
李修没有看清楚那人是怎么出手的,等他跑出来的时候,紫露也已经化作一团尸体躺在地上。小山被带着摔倒在地,仍旧趴着发抖。
阿海那边,与之缠斗的钧天看见两个姑娘瞬间都死于非命,知道自己一人不是他们的对手,虚晃一招,逼得阿海后退两步,然后瞬间踩着桌子腾空,直接撞破屋顶跑掉了。
李修这才看清楚,刚才出手救人的,是那位赭衣客人。他满脸凝重,在小山身旁蹲下,伸出手掌要去扶她的肩膀,小山身子一缩,仿佛被烫着了一般,又发出一声尖叫,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又用极大的力气推开李修和阿海,脚下狂奔,竟是奔着客栈外面去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珊瑚
李修刚刚有些缓和下来的精神立刻又紧绷起来,在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箭一般追了上去,接着是阿海,从地上翻身起来,推开闻声出来查看情况的客人,也追了上去。
赭衣客人看着三人跑出客栈,消失在雨幕中,发出些微叹息。
小山似乎是疯了一般,不顾身后两人的呼唤,也不辨方向,哪里有路便朝哪里狂奔。她只穿着单薄的衣衫,没有穿鞋,赤着足踩在泥泞的泥浆里,一些瓦片沙砾划破了她的脚,但她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仍是不减速度往前奔跑。
小山身姿轻盈,她的轻功原本就是三人中最为得意的,再加上此刻心中狂乱,脑袋中仿佛要炸裂一般,唯有疯狂地奔跑才能卸掉这些让她欲裂的疼痛。李修提力追赶,竟一时也追她不上,只能拼尽全力不让自己跟丢了。
此时夜雨稍歇,冷风从衣领袖口灌进,李修却是满身满脸汗水。他原本以为,小山发狂奔走,但是现在城门已闭,她定不会跑出太远。但万万没想到,今日因是鬼节,当地人有入夜后去城外放灯祭祖的习俗,因此仅有这一日城门彻夜不闭。
守城的几个守卫打着哈欠,看着进进出出的来人,忽然眼前两道白影闪过,带动了帽上红缨也跟着飞了起来,一个守卫揉着眼:“刚刚过去的是什么?”
旁边人来不及答话,又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从城里往外跑,急忙持刀拦在城门口:“什么人?”
来人来不及解释,随手两拳便将他们全都撂倒,又急匆匆地往前跑去,正是紧跟其后的阿海。但就这么一耽搁,与他身前的李修又远了十数丈距离。他原本就不擅长轻功,天上阴沉沉的连个月亮也没有,在城外又追了片刻之后,发现眼前已经没有了李修的背影,更别提小山了,他跟丢了。
而李修体力稍好一些,他一路紧追不舍,先前身边还会碰上一些惊愕的路人,后来小山越跑越荒凉起来,先是穿过了一片树林,后来沿着一个光秃秃的小山坡就往上跑,然后径直就朝一处山崖奔了过去。
李修大骇,若再不停下来,须臾之后,她便会跌落下去,摔个粉身碎骨。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提步上前,蹬在一处柔软的柳树之上,接力往前一跃,在悬崖边堪堪拉住了小山的一只胳膊。
小山仍要挣扎,他不假思索便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低声唤着她的名字,希望她能从癫狂中清醒过来。
小山的身体在他的怀里剧烈地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李修便把她抱得更近了,仍是低声在她耳边安慰着:“别怕,一切都过去了!我在这里陪你呢!”
小山混沌的脑海中,李修的声音远远飘来,却听不真切,她无声地号哭着,颤抖着,想在黑暗中拼命抓到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自己冰冷的身体开始被渐渐捂热,脑海中炽热的疼痛却稍稍有些褪去,身体渐渐停止了颤抖,狂躁不安的心脏也慢慢平静了下来,她的耳中,开始能听见另一个人有力而平稳的心跳之声。
李修感觉到小山从疯狂之中恢复了神志,心下稍安,但仍旧轻抚着她的后背,任由她小小的身子在自己的怀中寻找着慰藉。
小山逐渐清醒过来,双耳中仍是一阵轰鸣,但是眼中却已不是一片茫然。她从李修的怀里挣脱出来,无声地看着他。
李修感受到小山把自己推开,想起自己刚才情急,是有些越了界限,觉得有些尴尬,急忙想开口解释,但是在和小山目光接触的一瞬间,他说不出话来了。眼前的小山,面容寂然,看不出一丝情绪,她睁大着眼睛,就算在这昏暗的夜色下,他也发现到,小山原本漆黑如墨的眼眸变成了暗红的颜色。
过了好久,李修才想起开口,他低声道:“小山,你……”
“我不是小山,我是珊瑚。”眼前的少女不等他说完,便开口说道。她的声音嘶哑而又平淡,没有了先前的灵动娇俏的味道。
“珊瑚?”李修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但又觉得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又问她,“你现在感觉还好吗?”
小山,也就是珊瑚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思索,又仿佛大脑在放空,许久之后,她才微微摇了摇头。
这时,几个人影无声地从阴暗中走出,到了两人身前三丈之外的距离便停住了。
李修下意识地把她护在身后,然后才看清楚,站在最前面的,仍是那个赭衣客人。
“你到底是谁?”李修冷声问道。
赭衣客人不答,只是看着他身后默然不作声的少女,低声道:“你可还记得我?”
珊瑚从李修身后走出,点了点头:“你是石伯伯。”
陆三石听了立刻抬袖去擦拭眼角:“上次见你的时候,你的个子才到我腰间,如今都这么大了!”
珊瑚又看着他身旁的一人,一个一个努力辨认着:“你是阿水叔叔,还有田伯伯,丰伯伯,最后是阿泰哥哥。”
那几个人一一点头,都是一副戚戚然的神色。
陆三石又道:“我和你阿泰哥哥那日出去打猎,其他几人正好也都进了山不在家,躲过了那一场祸事,回来之后又救了尚存性命的四五个人,剩下的,大多都死了,还有些不见了。后来,我们都离开了千嶂岭,十来个人从此漂泊不定。前几日,我在城里老远瞧见,心道,该不会是你吧,刚想上前询问,发现另有他人暗中注意着你们,便暂且不与你相认。如今,终于把你寻回来了!”
珊瑚默默听着,原已干涸的眼眶再次溢出泪水。她走到陆三石身前,轻轻握住了他粗糙的大手,其他几人也都围了上来,轻轻抚着她的脑袋。
李修在他们身后默默地看着,心内五味杂陈。
陆三石又说:“虽然我们只有十多个人,但是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魇族就不会灭。你爹是我们的族长,如今他已经不在了,你便是我们新一任的族长!”
珊瑚身子一震,抬头看着他。
第一百二十二章 分道扬镳
李修听了他的言语,暗暗觉得事态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他对陆三石道:“你们有何打算?”
陆三石这才抬头看他,又看看珊瑚,平静地对他说:“我们与珊瑚是同族,也是血亲。我族乃是偏邦小族,原本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但是不幸遭人暗害,珊瑚也因此颠沛流离这么些年,如今既然已经寻到了她,自然是要带她回去的。”
李修大惊:“她是我的小师妹,你们怎么可以说带走就带走?”
陆三石回答他:“这些年,珊瑚也多亏了你们照顾,我们不是不懂得感激的人,日后定当登门拜访,跪谢你们的恩德。”
李修听他言外之意,是决意带她离开,几步走到珊瑚身边,拉着她问道:“小山,你也想跟着他们走吗?”他知道她的真名是珊瑚,但是仍旧叫她小山。
珊瑚直直地看着李修,平复着内心的煎熬,此刻她的内心有万般思绪同时涌上心头,却无法与他言说。她努力露出些许笑意,对他说道:“李修哥哥,之前的事情我想起来了,他们是我的家人,我现在要回家了!”
李修只觉得五雷轰顶一般,呆呆地看着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少女,不敢相信她轻易地就说出分离的话来。
他拉住她的手仍是不肯放松,又冷眼看着身旁的几个人,仍旧是问她:“是不是他们做了什么手脚,你不要被他们骗了!”
那个被珊瑚称作阿泰哥哥的年轻男子忍不住开口道:“我们可是珊瑚的亲人,你竟敢如此揣测我们?”
珊瑚把手放在李修的手上,温和地对他说:“李修哥哥,你不用担心我。我找到了家人,应该是要请你和阿海哥哥一起庆祝一下的,但是我现在还有好多事情要做,等我安顿下来,就会来找你们。”
说着,她轻轻推开了拉着自己的李修的手。
李修默然地看着她对自己露出最后一个恬淡的笑容,转身与那几个人一同离开了。
李修站在山崖之上,任冷风把他吹得冰冷僵硬,仍是看向珊瑚离去的方向。
这时候,阿海才喘着粗气地跑了过来,看见他之后又一阵张望,问道:“小山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李修迟钝地回过神,萧然道:“小山走了。”
“走了?走到哪里去了?”阿海不明白他的意思。
李修低声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跟他讲述了一遍,阿海愕然道:“那她就这么走了?你也不拦着她?”
李修无奈地笑:“那边是她的家人,我有什么理由拦着她?”
阿海张开嘴巴想说什么,但是最终没有说出口。
李修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客栈,这一夜他们闹得厉害,还死了两个人,想来客栈里一定是闹翻天了,没想到回去之后,发现所有人都安静地待在房间里,客栈内寂静一片。他们推开小山的房间门,里面一片狼藉,屋顶的破洞也证明着早些时候发生的那场激斗不是幻觉。只是两个女子的尸首却不翼而飞,李修无心去管,想来应该是那个赭衣人做的。
阿海看着这空落落的房间,心里也不是滋味,小山竟然也不跟自己打声招呼,说走就走,把自己当成什么了?他从桌上拿起一个茶杯就摔在了地上,裂成一地碎渣,怒道:“她总是害怕别人离开她,但是现在她却主动抛弃了别人!”
李修听了只是不语。
两人枯坐了一阵子,李修稍微缓和了精神,恢复了理智,他回了他们自己的房间,取了行李,对阿海道:“今天闹了一场,这地方不能留了,还是早点离开比较好。”
阿海有些犹豫,问他:“你说小山会不会回来?我们就这么走了,她就找不到我们了!”他生气归生气,但心里还是惦记着那个从小相依为命,又天天跟他吵闹的家伙。
李修回想起小山决绝的面容,心内又是一凉,对阿海说:“她若是想找我们,是知道去哪里找的。”
阿海过了会儿才又问道:“那咱们现在是要往哪里去?”
李修一边换下满身血污和泥水的衣服,一边对他说:“师父交给我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呢!我们仍是一路往伏虎山去,至少先把这件事情完成了。”
阿海无声地也换了衣服,算是同意了李修的安排。
两人趁着天色未明,去马厩牵了马。小山那匹栗色的小马孤零零地被留在了那里,两人互看一眼,但仍旧是狠心离开了。
而珊瑚被陆三石等人带到了一处偏僻却又精巧的宅邸,不禁有些奇怪,问道:“这是石叔叔的家吗?”
陆三石答道:“自然不是了,我们暂且借住在此,也是有些缘故,你进去了就明白了。”
珊瑚点头不再言语。
一时几人进了一间内室厅堂,珊瑚身上披着一件他们给的外衣,仍是打着赤脚,跟这整齐华贵的房间有些不相称。房间里也已经坐了几个人,大部分她都不认得,但有几个人,珊瑚还是认出来了,跟陆三石一样,都是隐居在千嶂岭的族人,每人的脸上,都有着无法掩盖的风霜。
族人相见,自然又是忍不住低头抹泪一番。陆三石又指着其他几个人说道:“其实他们也是我们同族。”
珊瑚有些讶异,仔细瞧了,仍是没有印象。
陆三石解释说:“你没见过他们,但是应该还知道,我们中的有一支,很多年前便出了山,移居别处了。”
珊瑚恍然,她听爹娘说过,千嶂岭隐居的族人中,原本是两大家族,她们这一支皆姓陆,而另一支姓叶。在她出生前好多年,姓叶的这一支被头领带着,离开了隐居之地。至于为什么,不管她怎么问,爹娘都不肯说。
但珊瑚又有些疑惑:“石叔叔是怎么遇见他们的?”
陆三石道:“那时我们十几个人出山之后,仍旧遭到莫名追杀,一时间连保命也不能了。所幸遇到了他们,把我们给护了下来,我们十来个人才得以残喘至今,还能寻到珊瑚你。”
珊瑚听了,对他们笑了笑。其中一个年轻的男子说道:“珊瑚姑娘想必今日也累了,只是我们的头领仍是想与你一见。”
“头领?那是谁啊?”珊瑚迷惑地问。
那男子不答,却看向后方。珊瑚跟着转头,看见一个玄衣少年从后室走了出来,对她微笑。
第一百二十三章 盛装
珊瑚看见进来的人,只觉得浑身一震,她颤抖着嘴唇说道:“我记得你。”
玄衣少年温柔地笑着:“真的吗?我记得我们上一次见面,你还说不记得我呢!真是太好了,给你留下了印象。”
珊瑚摇头:“不是在猫儿山的那次,是更早的时候,我还记得,你是叫百里,百里鸿渊。”
这位少年正是连夜赶至元柳国的南芳国太子殿下。
他眼神亮了亮,走到珊瑚面前,伸手帮她理了理淋湿的头发。
珊瑚别过脸避开了,低声道:“所以,你是他的弟弟。”
百里鸿渊见她拒绝,便收了手点头:“谁能想到你竟然会遇见皇兄。”
想起李修,珊瑚只觉得胸口阵阵的疼,她这么无情地转身离开,他一定很生气吧?他会不会为了自己伤心呢?
百里鸿渊见她有些郁郁,而且连夜一番风波,此刻又狼狈不堪,便道:“什么都可以明天再说,你的身体最为要紧。那两个女子着实可恶,竟用那野蛮的方法打开了你禁锢的记忆,我让大夫帮你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要紧,今天先好好歇歇吧!明日再叙旧也不迟。”
珊瑚早已经精疲力竭到了极点,只是勉力强撑着,她只想缩在一个地方睡过去,似乎只要睡着了,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可以消失不见。
她顺服地被一个丫鬟带到了一间卧房,顾不得那丫鬟惊讶的眼神,倒在床上便沉沉昏睡过去。
她连着昏睡了两日,睡着的时候,只觉得内心安稳,而一醒来,那可怖的记忆又随之浮了上来。虽然丫鬟忍不住进来看了好几次,她只当是没注意到,翻个身缩在被窝里继续睡去。
直到第三日清晨,百里鸿渊命了两个丫鬟硬是把她唤了起来。睡得浑浑噩噩的珊瑚被她们服侍着,从上到下洗了个干净。又被带到梳妆台前坐下,这两个丫鬟手极灵巧,一个替她挽着繁复的发髻,又从首饰盒里挑了几个最为光彩夺目的簪环给她戴上,另一个则手持脂粉替她上妆,灵活的手指在她眉上,唇上,脸颊一一抹过。
一时梳妆完毕,丫鬟又拿出了一件胭脂色暗绣着海棠花纹的衣裳给她看,说是殿下特意从南芳国带来的,想必她穿他国的服饰不习惯。
珊瑚任由她们替她换上衣服,在腰上束了豆绿色的腰带,系上了金线织就的垂绦。
一切收拾妥帖,丫鬟把她领到穿衣镜前,浅笑道:“珊瑚姑娘真是天生丽质,稍稍一打扮就这么光彩照人。”
珊瑚看着铜镜之中,一个纤瘦的美人茕茕孑立,指如柔荑,肤若凝脂,螓首蛾眉,美目盼兮,只是那眼神,犹如朦胧的月色一般疏远而冷清,让她觉得陌生。她把手指放在自己涂地殷红的唇上,心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要是能让李修哥哥看见就好了。
丫鬟见她入神,忍不住偷笑,另一个丫鬟转身去收拾床铺,摸到了一串红色的珊瑚珠串,拎起来一看,道:“这好像是街边卖的廉价小玩意儿,怎么配得上珊瑚姑娘,我把它扔了吧!”
珊瑚听了,急忙抢了过来,牢牢握在手中:“这是我的宝贝,谁都不能扔了它!”
那丫鬟吓了一跳,急忙低首认错。
这时,又有人过来,请珊瑚去前厅用饭。珊瑚几日水米未进,但仍不觉得有饥饿之感,但还是随来人去了。
去了前厅,中间摆了一张圆桌,上面几碟精致粥菜,碗箸齐备,却只有一人在厅内等她,正是百里鸿渊。
百里鸿渊拉她在桌边坐了,一面给她盛了碗温热的碧梗粥,一面对她道:“我们多年未见了,自然要好好说些话,别人在旁边,反倒是拘束了你我。”
珊瑚见着碗里晶莹的米粥,又看这满桌的饭菜,知道肯定不是寻常菜肴,搁在以前定然会不顾形象大快朵颐,然而现在,就算是天上神仙的珍馐,她仍旧是淡淡的提不起食欲。
百里鸿渊见了便道:“我早晨起来,也还没用过早饭,你若是不多少吃一点,我就不好意思动筷子了。”
珊瑚听了,这才拿起勺子,舀起粥来喝。
百里鸿渊只是看着,不时给她夹一点菜放在她前面的瓷碟里,珊瑚没有拒绝,都默默地吃干净了。
等她吃完,百里鸿渊说道:“这可让我稍稍放了心。”
珊瑚看着他问道:“你不吃吗?”
百里鸿渊笑道:“都说秀色可餐,你吃好了,我也就不饿了。”
珊瑚听了只是沉默不语,低头看着眼前的杯碟。
百里鸿渊收起笑意,深深地看着她毫无生气的面容,眯起了眼睛,开口说道:“你是在恨我吗?因为是我暴露了你们的踪迹,最终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他并不绕弯子,看门见山把最令人痛心的回忆说了出来。他看见她放在桌上的双手瞬间握紧了,知道她在忍耐着极大的痛苦,但是他没有停止,继续低声却又无比清晰地说道:“还是你在恨自己,恨自己破了族里的规矩,把我带了回去,才又有了后面的一切?”
珊瑚瞬间抬起头,已是满眼惊骇,她内心最大的恐惧就这么被轻易地说了出来,是她害死了阿娘,爹爹,还有全族的人,这一切都是她的责任。
伪装出来的平静瞬间又被打破,她几欲疯狂,想把眼前的桌子掀翻,把这屋里一切都推到,砸烂,她内心的悔恨伴随着愤怒就像是决堤的洪水一般,一旦翻涌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她赤红着双眼,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刚一抬脚,竟膝盖一软就要跌倒。
百里鸿渊立刻上前扶住了,他不顾珊瑚的挣脱,双手用力握住她瘦削的肩膀,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用不容置疑的态度对她说:“但是,这不是你的责任。没有你我,他们总会有别的法子找到你们。与其憎恶自己,不如打起精神,去寻找真正该为此负责的人,杀了他们,为族人报仇雪恨!”
珊瑚震惊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眸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慢慢消化着他的话语,许久,一股清泪还是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把脸别开,看向一边:“我能做到吗?为大家报仇。”
百里鸿渊道:“有我在,我会协助你,自然能办的到!”
接着,他又温柔地宽慰她:“我从未后悔能与你相遇,也希望你在看见我的时候,能想起来的,不是满心的愧疚,而是那些快乐的事情。”
他说着,轻轻抚掉了她的眼泪。
第一百二十四章 梦魇(上)
七年前,南芳国皇宫一隅梓玉宫。
睁开眼是血红一片,嗅在鼻子里的也满是血腥与污秽的味道。浑身因为过度的癫狂而疼痛不已,但是脑海中却仍是清明。
年仅十岁的百里鸿渊无力地趴在满地狼藉的地砖上,仿佛梦魇一般,他感觉自己的魂魄似乎被这僵硬的躯壳死死禁锢,想要挪动一下手指都是不能。他好想让自己晕过去,或许这样还能好受一些。然而,每到此时,他的身体绝对会保持着最敏锐的状态,似乎要把这窒息的痛苦深深刻在骨头里一般。
“吱呀”一声,紧闭的房门在他身后打开,透进来一束刺眼的光线,而他却无力回头去看。
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有些急迫地跑到他身边,将无法动弹的百里鸿渊抱紧了怀里。
还没有当上皇后,只是一个小小宫嫔的叶之澜满脸泪水,但仍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孩儿听到她的脆弱,她在他耳边低喃着:“都是我的错,让你小小年纪,便受着这样的痛苦。”
这样的话她已经说了好多遍,仿佛明白了缘由,他便能好受一些似的,百里鸿渊闭着眼睛都能背下来接下来的话语。
他的母亲会告诉他,他们原本是拥有特殊神力的一族,但是却因此被世人所误解,所忌惮。很多族人便舍弃了广阔的天地,藏匿起自己的行迹。她不想跟这些族人一样,缩在不见天日的深山里头苟且偷生,所以才想尽办法入了宫,从一个端茶侍水的宫娥做起,终于一朝获得了皇帝的青睐。
凭借她的容貌和性情,她轻松地得到了皇帝的宠爱,开始成为这偌大宫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是没曾料到,觊觎宠妃之位的,不仅仅只是她一个。
在她怀着第一个孩儿的时候,她疲于应付无处不在的陷害和谗言。今天是一碗添了红花的参汤,次日又是一个藏了针的枕头,稍有一个不留神,多行了一步路,多说了一句话,便有人掩袖在皇帝耳边嘀嘀咕咕。
再这样下去,我的皇儿可就无法诞生在这个世上了!叶之澜心里如明镜一般,与其任人宰割,不如主动反击,而她又不是没有力量和手段。
短短数月之间,几个曾经陷害她的妃嫔都莫名奇妙出了差错。一个最善歌舞的,在孔雀台跳舞的时候跌断了腿。一个最喜音律弹筝的,竟在国宴之上奏了前朝旧曲,惹得龙颜震怒。还有一个爱施谗言的,走路的时候不留意脚下,被一块翘起的青砖绊倒,跌下去的时候咬了舌头,因而一命呜呼。
渐渐的,开始有人在身后对叶之澜指指点点,莫名觉得她可怖,得罪她的人竟然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别的宫嫔们见了她都躲着走,宫女们服侍的时候亦是战战兢兢。
她对此毫不介意,她只要她的孩儿能够一日日健康长大,平安坠地。然而,天却不随人愿。她凭着自己勾魂摄魄的本事产除了异己,但是却忘记了这样的能力也不是无穷尽使用的,反倒会耗人血气精神。若是平日里倒便罢,多补养休息即可,然而她却怀着身孕,数次之后便已动了胎气,终于在错误的时辰诞下了皇儿。
新出生的皇儿粉嫩一团,又活泼可爱,就连皇帝也忍不住连日过来逗玩,顺带着对叶之澜的宠爱又多了一分。产后体虚的叶之澜靠在软枕上,看着父子二人亲昵的景象,不禁觉得自己终于熬出了头,她没料想,自己是高兴的太早了。
转眼将近一个月过去,那是一个朔月的夜晚。叶之澜卸了妆,正欲就寝,忽听得婴儿室内一阵啼哭,却不似平日里那般因为肚饿哭泣的声音,而是一种嘶嚎,仿佛夜猫一般,听得让人遍体生寒。随即,照看皇子的一个嬷嬷连滚带爬到了她身边,说殿下不好了,惊得她顾不得换上衣服,赤着足就跑到皇儿的摇篮边,一眼下去,身子便凉了半截。
襁褓之内的小小婴孩赤红一片,连带着双眼都发红了,犹如鬼魅一般。他双脚乱蹬,双手乱抓,用与他年纪不相称的力气挣脱了襁褓的束缚,眼泪和口水流了他满脸满身,还没长牙的嘴巴张大着,似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颈一般,拼命地想要呼吸。
跟来的嬷嬷在一旁焦急地说:“殿下不知道是得了什么病,还是快点传太医吧!”说着就要往外跑去。
这也是叶之澜的第一个念头,但是那嬷嬷刚跑了两步,她突然一个念头,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别去!”
嬷嬷愕然回身看她:“娘娘是打算怎么办?”
叶之澜只是抱起兀自啼哭的皇儿痛哭不已,让站在一边的嬷嬷去也不是,留也不是。
她想起族里的一个传说,说是他们名为魇族,是因为能够掌控人心,然而却有一些生辰八字不祥的孩子,反倒会被梦魇所控,一旦发病,便会失去神志人心,癫狂不知所以,丑陋不似人类。难道自己的皇儿便是如此?
她不敢再想下去,那她的皇儿会怎么办?能够活下去吗?还有,她打着冷颤,万一被皇帝陛下知道了,会把他们母子怎么样?是发配冷宫,还是直接赐死?
嬷嬷在一旁念叨着还是快些求医为好,叶之澜从哭泣中惊醒,一下子喝住了她,又把其他几个在旁边照看的宫人们都叫到了近前。
宫人们吓得瑟瑟发抖,齐齐跪下,额头贴着地面,不知道是自己哪里没有照看好,让小皇子得了病。
叶之澜让她们抬头,她们还不敢,直到她大声呵斥,才哆嗦着抬起头看向凌乱憔悴的帝嫔,于此同时,叶之澜催动心力,几个人眼神瞬间失去了焦距,木然地站起身来,远远都到宫门外面侍立,没有一个人记得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华丽而又空旷的房间里只剩下了她与皇子。皇子兀自啼哭翻闹不止,她紧紧搂着他在怀中,哼唱着每日都唱给他听的故乡歌谣。也不知唱了多久,嗓子哑了,眼泪流干了,窗外天光渐渐亮了,怀中的婴孩终于停止了苦恼,咬着手沉沉地睡去。
第一百二十五章 梦魇(下)
第二日,哭嚎一夜的皇子竟恢复了先前的活泼模样,叶之澜仍不放心,一连数日寸步不离他的身边,都没有看见有何异样。
数日后昭帝又来她这边,抱着皇儿玩了一阵,说道:“又重了些,只是最近脸蛋有些瘦了,想来是嬷嬷们没有好生照看。”
叶之澜在一旁胆战心惊地看着,自打那夜之后,每每昭帝过来,她都怕皇儿突然发病,惊吓到他。她努力地笑道:“这几日天气热,皇儿老是不肯吃奶,才会瘦了些。”
昭帝听了,便命夏公公每日往这里送些冰块过来,夏公公俯首应了。
叶之澜趁着向昭帝求情,说想请她的哥哥进宫见一面,对她来说,长兄如父,如今自己的皇儿满月了,他都不得一见,昭帝心情正好,便点头应允了。
那时她的兄长叶之秋还只是在国子监做一个闲职,凭他的身份自然是无法随意进宫的。有了昭帝的允许,叶之澜便托人给哥哥递话,说些思念兄长之类的闲话,末了说请兄长同自己的乳娘叶桂香一起入宫,想询问些照顾幼儿的事情。
叶之秋得了口信,心中已知不好。这叶桂香哪里是她的乳娘,而是他们的一个同族婶娘,同时又擅长占卜吉凶之事,曾是他们族里的一位祭司。
数日后两人便入了宫,叶之澜遣散了宫人,悄悄把皇子的事情说了。
叶之秋听了脸色瞬间变化,露出惊骇的神色。叶桂香也是满面凝重,她把皇子抱在怀里检查了一番,详细问了出生时辰,接着又要了一碗清水,往里面撒了些白色粉末,在水面飘动,形成一个个特殊的符号。
看了一阵,叶桂香道:“不吉。”
叶之澜听了心内轰然一声,低声问:“我的孩儿会怎样?”
叶桂香道:“他这是邪力侵体,平日里有阳气护着,倒还不妨,唯有朔月之日乃阴气最盛,才会诱发癫狂之症。”
叶之澜又忙问:“可有解决之法?”
叶桂香摇头道:“我的力量有限,若是回到千嶂岭,凭族长之力,或许还有一解。”
叶之澜听了心灰意冷:“我们数年前离开,闹了多大的纷争,如今怎么有脸回去?就算是我为了皇儿,不顾颜面回去了,他们也定不会愿意帮我的。”
叶桂香听了道:“既然已经如此,那从今以后,每到朔月,你便得把皇子藏匿起来,不得让外人见到。这事万一传扬出去了,死的可不仅仅是你一个,还有同你们一起出走的近百位族人,也将受到灭顶之灾。”
叶之澜只觉得心内绝望,这她能做得到吗?
叶之秋这时候插话进来:“也不能光在朔月之日不让他见人,时间久了,必然会有人疑心。不如就对外宣称,说殿下体弱,要多静养,不宜随意出门。”
叶氏仍旧觉得不妥:“那陛下万一来了怎么办?我总不能把他拦在门外吧?”
叶之秋听了皱眉不言语,叶桂香却道:“你确实不能阻止皇帝过来,但是你却能够让皇帝不想过来。”
叶之澜吃惊地看着她,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原本是个心高气傲的,既然入了宫,便一定要成为宫里最拔尖儿的那一个。但是此刻,为了皇儿的性命,她索性连争宠的心也都灰了。
接下来的日子,叶之澜开始不休边幅,加上本身就是新近产子,憔悴之色日渐明显。有的时候昭帝过来,或是言语木讷,或是精神萎靡,大家都只以为她是产后体弱,倒也没有疑心。
只是这般几次之后,昭帝渐渐来得少了,到了后来,更是数月不得一见。
叶之澜所居住的梓玉宫开始冷清下来,除了几个宫人,再也没了人过来走动。所得月银也渐渐少了,赏赐也几乎没有,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到最后,连宫人都跑了大半,只留下了一两个没人要的还守在她身边。
叶之澜也不管这些,她每日亲自照顾皇儿,给他做新衣裳,随着他渐渐长大,教他说话,认字。除了每月一次的发病之外,她甚至都觉得这样的日子最为恬静幸福了。
只是一到发病的日子,她便把他锁在最深的一间宫室之内,里面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到了次日总是化为齑粉残渣。
甚至有一次,一个过来替皇后娘娘送东西的宫女,因为找不着叶之澜,在宫室内乱走,竟闯进了关着皇子的房间,看见满身血污,头发凌乱的殿下吓得胆都破了,跌落在地,连逃跑的力量都没有。而发狂的皇子一下子扑过来,狠狠掐住她的喉管,险些让她窒息而死,所幸被及时敢来的叶之澜救下,随即消除了记忆,才一脸平静地回去了。只是叶之澜仍旧不放心,过了数日,仍是寻了个法子,让那宫女坠井而死,才算了解。
这样的日子转眼便是十年,皇子的病仍旧不见有好转的趋势,仍是每月一次的折磨。
叶之澜抱着皇儿,讲完长长的故事,又轻轻哼起那首催眠曲,看着天色渐渐明亮,他又熬过了一个夜晚。
又过了几日,百里鸿渊在院子里玩着一柄轻薄的长剑,这是他舅舅偷偷带给他的,一有机会叶之秋还会进宫来,指导他两招,但是大部分的时候,他只能自己比划着玩。
母亲告诫他,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了他身体康健的事情,所以除了重大节庆他不得不出席,他很少走出母亲的宫室,就算是出去了,也得装作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他正武着一套剑谱上的招式,忽听见大门外一阵喧闹之声,忍不住跑到门口去看。
只见在一群太监宫女簇拥下,他的三皇兄,当时的太子殿下百里云修远远走了过来,他身上穿着骑装,身后背着一弯金弓,右手更是持着一只黑鹰给身边众人看。看来,他今天又去骑射打猎了,那只黑鹰就是他的猎物。
百里鸿渊忍不住撇撇嘴,要是让我去打猎,我定能猎到更厉害的。他也偷偷练习过箭术,自认为不比别的皇兄差,只是母后从不让他在人前显露出来。
他正准备转身回去,却被百里云修瞧见了。百里云修叫住他,严肃地问道:“今天父皇叫所有的皇子去骑射,连三岁的六皇弟都去了,你怎么没去?”
百里鸿渊抬眼看着意气风发的皇兄,他不过就比他大一岁,就拿着太子殿下的做派来质问他。他没好气地回答:“我今天身体不舒服,就告了假。”
百里云修道:“就是因为你整日待在宫里不出门,才一日比一日虚弱了!”
百里鸿渊知道不能与他争辩,便低头不语。
百里云修见他仍是这般没什么精神气,便摇了摇头唤着众人离开了。
百里鸿渊冷眼瞧着他的背影往皇后的宫殿方向走去,低声道:“总有一日,定会让你在我面前低下头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出走
叶之澜从殿内走出来,看见孑然立在梓玉宫门口的百里鸿渊,微微叹息,过去将他拉进了宫苑:“外头风大,还是进来吧!”
百里鸿渊并没有反抗,回到房间里,看见靠窗的几上摆着砧板擀面杖等物事,上面已有了十来个捏得精巧的素包子。一个有些昏聩的老嬷嬷正打算端了去后院儿里蒸了,就算是这一宫中人的晚饭。
最近这一两年,梓玉宫愈发破败了下去,负责内务的公公们知道这宫的娘娘早已失了宠,虽有个皇子也是个病秧子,不中用,所以明的不敢,暗里却克扣怠慢,后来甚至连热饭热菜都不送了,净是些冰冷的馒头咸菜。叶之澜便干脆让御膳房每日别送了,用自己不多的月银与每季领到的几匹缎子换了简单的米面和青菜豆腐,每日里只在后院搭火做饭。特别是皇儿的饮食,她都是自己动手,尽量做得精致些,以免委屈了他。
百里鸿渊看着母亲衣襟上还沾了些面粉,一双纤纤素手早已粗糙,以前留的指甲也剪了,不禁心酸,低声问道:“母亲可曾后悔生了我?”
叶之澜微笑着拉他一同坐在榻上,温和地道:“生了你是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一件事。”
百里鸿渊想起,在自己还尚且懵懂无知的时候,有次发完病,哭着问母亲:“我生病了,为什么不让父皇来看我?”
叶之澜一边为他擦着眼泪一边自己泪流不止,她对他说道:“人们都害怕这些他们觉得奇怪的事情,你的病若是让你父皇瞧见了,定然会吓到他,以后就不愿意再见到你了!你还记得小宫女翠环吗?”
他自然记得。翠环是一个温柔和顺的女孩子,虽然这宫里缺衣少食,但却从来没有抱怨过,反倒是尽心尽责服侍,幼小的百里鸿渊很依赖她。
然而,一次她看见了殿下发病,吓得花容失色,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他,打死不愿意与他单独相处。后来不过两年,便一病死了。
自此,除了他母亲,百里鸿渊不再随意亲近任何一个人。
百里鸿渊轻轻替母亲掉沾在秀发上的白色粉末,郑重地道:“母亲且再稍稍等待一段时间,孩儿定会想办法让您脱离这苦海。”
叶之澜见他命途多舛,却又懂事体贴,忍不住一把将他搂紧怀里,笑道:“那我就全指望渊儿你了!”
叶之澜只道这是皇儿的意气之语,并未往心里去,一时,老嬷嬷端来了蒸好的素包子,和三碗小米粥,也不拘什么礼数,三人围着桌子吃饭,叶之澜把几个最大的包子放在百里鸿渊面前,让他多吃一点。
百里鸿渊面上没有什么不妥,吃了饭,又陪着母亲说了会儿话,便回房中歇息,又熬过清冷一日的叶之澜也熄了灯,早早睡下。
合衣躺在床上的百里鸿渊却丝毫没有睡意,他睁大着眼睛,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静静地等待着。没有人知道,他一直在暗暗盘算一件事情。
他这几年,从母亲与舅舅私底下交谈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除了他们这些族人外,在南疆深山里还有另外一批族人,而他们的族长,有解救他发狂之症的手段。
母亲不愿让他去找那些人,但是百里鸿渊知道,只要他这症状一日不除,他便一日无法立于太阳底下,让别人知道他的才能,她的母亲也只得藏巧守拙,永受这冷宫之苦。
他开始偷听母后与舅舅的谈话,又故意有的没的引出一些细枝末节,渐渐有了那群族人隐身之地的大概方位。但他也知道,为了防止外人入侵,他们还在那片山林里施了些障眼的法术,并不是那么轻易便会被找到。
一日日长大的百里鸿渊顾不得这么多了,他偷偷攒了点银钱,又包了两件衣服,就这么静待着时机。
三日前,他刚刚发过病,所以算起来他有二十多日的时间去寻找那个地方。他估算了一下,若是骑马日夜兼程,倒也堪堪够了。
外间开始传来守夜的老嬷嬷的鼾声,丑时的梆子声远远传了过来,百里鸿渊知道是时候了,再有一刻便是夜间守卫交班的时辰,是他出宫的唯一机会。
他无声起身,把一封写好的书信放在卧房的书桌上,踮起脚出了房门。
外面一片静谧,他很轻松便出了梓玉宫。接着,他一直走在宫墙的阴影中,因为今天月亮不甚明亮,他又穿着一身黑衣,一路顺遂便到了甫阳门。这个宫门是供每日送菜送粮的农夫们进出的,为了让皇帝与各宫娘娘吃上最新鲜的菜果,每日寅时便开了宫门,这时候还是漆黑一片。
百里鸿渊在一处凹墙内躲了一阵,果然见到紧闭的宫门缓缓开启,开始有拉车赶牛的人进进出出。
百里鸿渊寻了一个落单的,上前迷了他的心智,躲在他车上的一处藤筐中,随着牛车缓缓朝宫门走去。
皇宫的守卫十分尽责,一个个进出的人都要检查盘问。可是此时进出口车马颇多,仅有一个守卫到了百里鸿渊所躲的牛车旁边,掀开一个个空荡荡的藤筐查看,直到最后一个藤筐,他一掀起盖子,就看见一个人同他四目相对,愣了一下,便要叫嚷,百里鸿渊哪里会给他机会,瞬间就让他迷糊了,他放下盖子对农夫喝道:“快走快走!”
就这么,百里鸿渊被牛车一路带着,远远离开了他从未踏出的皇宫。
一路摇晃,百里鸿渊蜷缩着腿在这藤筐里打起瞌睡来,突然牛车一震,停了下来。他立刻醒来,从藤筐里爬出。赶车的农夫还是浑浑噩噩的,冲他傻笑。百里鸿渊并不管他,只是看着周围。
不知不觉天已蒙蒙亮,此时他已经身在一处农庄之外,眼前是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水田,水稻才刚刚抽出嫩芽,蜿蜒的田埂上已有农人扛着锄头行走了。更远的地方,是朦胧的群山,在雾霭之中透出些靛蓝的颜色,他知道,那里就是他前进的方向。
第一百二十七章 迷失
接下来的日子在百里鸿渊的记忆里犹如云烟一般缥缈。
他从农庄里偷了一匹马,朝着一个方向就开始飞奔。他来不及细看身边新奇的风景,只是掐着日子赶路。他不知道母亲在宫里会焦虑成什么样子,他只能尽快完成自己的计划,早早回到她身边。
他完全没有过独立生活的经验,饿了,有人的时候便拿银子换点吃的,没人的时候就饿着肚子,后来钱花光了,就靠蒙骗获得些饭食。困了,就在马身边眯上一会儿,醒来就继续上路。此时的他才不过十岁,一路上遇到不少好心的,恶意的盘问,他没有时间理会,只顾骑马硬闯。
二十日后,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叫做千嶂岭的地方。他把马送给了当地一个猎人,同时询问他在这深山里是否见过有人居住的痕迹。
猎人只是摇头:“这山里面瘴气密布,怎么会有人居住。”
百里鸿渊倒也没有因此气馁,他早料到魇族的村落不是这么好寻到的。
他带了些猎人给的肉干和水,不顾那人的劝说,硬是第二日便进了山。
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茂密的森林,最外沿还有些猎人们踩出来的土路,越往里,土路就渐渐消失了。脚底下虬根密布,一不留神便会卡在盘根错节的洞里,而且越走空气越潮湿,他只觉得每一次呼吸都要费劲好大的力气。
身边一直围绕着硕大的蚊虫,脚底烂泥里不时游过几条水蛭,他的衣服早就被长满了棘刺的藤蔓挂烂了,碎布条一般挂在身上。
一日之内下了三四场雨,空气中的土腥味更加浓重了,他只觉得头晕脑胀,不知道是不是就是中了猎人所说的瘴气。
头顶上浓密的树冠遮天蔽日,他一腔热血扎进了山里,却发现完全无法辨别方向,甚至连白天黑夜也分辨不清楚。他知道自己迷路了,但是现在就算是要回头,他也想不起来哪里才是回头的方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他不知道在这山里走了几日时光,带来的那点肉干早就吃完了,猎人告诉他,山里的东西大多有毒,他不敢随便去吃,只得忍饥挨饿地走着。
然而,此时的他早已经没有了继续前进的力气,手指脚底早已经磨破,浑身都是伤口,再加上饥饿和湿热的天气,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脚下如踩棉花一般,接着,腿一软,就跌倒了一摊烂泥坑里,想起身却发现双手无力,根本爬不起来。
如果就这么死了,我这算是饿死的还是累死的?百里鸿渊内心苦笑,还好,至少不是发狂症死掉的。
他木然地趴在泥水里,看着水坑里各种可怖的水虫舞动着数不清的细足,就在他眼前游来游去,然后一个个爬上他的脸颊,钻进他的衣领,噬咬着他的皮肤。但是他实在是太累了,连动动手指都不能够,哪里还有力气挥走它们。
接着,黑洞洞的树林里走出几只骨瘦如柴的野狗,吐着舌头呲着牙,看着眼前束手就擒的猎物。百里鸿渊心想着,真是便宜了你们,然后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最后一刻的降临。
一只野狗带头,其它几只随后,缓步来到了百里鸿渊身边,它们一时不敢下口,怕这又是狡猾猎人的陷阱。但是等了一会儿,这人还是没有反应,领头的那只俯首嗅了嗅,张开一口獠牙就要咬下去。
就在此时,百里鸿渊的心脏猛然抽出了一下,一阵熟悉的感觉电光火石般布满了全身,原来不知不觉又到了一个朔月之日。
不知情由的野狗刚刚凑近,忽然僵死的百里鸿渊便是一只手迅猛伸出,直接擒了它的兽口,另一只手抓了它的一只前足,用力一扯便将那只野狗撕成了两半,腥臭的热血瞬间淋了他满身满脸。
百里鸿渊从地上爬起来,已是满眼充血,不似人形。他将那鲜血淋漓的一只狗腿直接放进口中,生啖其肉,热饮其血。
其他几只野狗哪里见过这等阵势,早就吓得屁滚尿流,夹着尾巴呜咽着逃走了。
百里鸿渊也不理会,将那野狗的尸体一扔,也不辨方向,挂着满身血腥直往树林更深的地方走去。
他不记得那天夜里他还做了些什么,只是行尸走肉一般,见了生的活的便杀,疯狂地在这山林里发泄他的疯狂。
等他稍微有了些神志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小山坡上,身子下面是湿漉漉油汪汪的野草,头顶上终于开阔了,可以看见早晨的天空。
一夜又过去了了吗?他虽然已经醒转,但是仍旧无法动弹,只能躺在那里感受着每一寸身体传来的疼痛。
忽然,有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十分的轻盈,然后似乎是注意到了他一般,在短暂的停留之后,径直朝他的方向跑来。
百里鸿渊心想,我这个样子,定然会把他吓死吧!他等待着那人发出一声惊叫,划破这早晨的宁静。
那细碎的脚步声来到他身前,似乎有些踌躇,但还是走了过来,无法移动脑袋的百里鸿渊终于看见了来人是样貌,他看见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扎着小辫子,正一脸担心地看着他。
百里鸿渊把充血的双眼定在她的身上,小姑娘抖了一下,但是没有逃走,她犹豫了一下,最终伸出一只小手就要去碰他的额头。
“别,别碰我!”百里鸿渊硬是挤出几个字来。虽然四处都是水,但是他只觉得双唇干渴,一张口就裂了好几道口子,疼痛难忍。
小姑娘被他吓了一跳,想逃跑但是又忍住了,她看见地上的这个人满身血污,衣裳也烂的差不多了,更是睁着一双赤眼让人害怕,但是于此同时,她感受到了他内心的煎熬,他不是不让她碰他,他是怕自己的样貌可怖,吓着了她。
小姑娘清脆的声音响起,她对他说:“我不怕你的!你哪里不舒服吗?要喝点水吗?”
百里鸿渊震惊地看着她,这是除了他母亲之外,第一个见到他发狂的样子却不躲开的人。
小姑娘也不等他回答,说了声:“你等一下哦!”就跑掉了。
百里鸿渊努力抬起头,看着那个小姑娘赤着足跑在碧青的草地上,她的脚踝上系了小小的铃铛,随着奔跑叮当作响。不多时,她回来了,用一枚叶子接了些清水送到他嘴边:“喝了就会舒服一点噢!”
百里鸿渊低头喝下了,这一捧泉水湿润了他干渴的嘴巴,只觉得清冽的泉水顺着喉咙,让炽热的身体都清凉起来。
第一百二十八章 跟随
小姑娘看着他喝完了泉水,脸色也缓和了些,又从自己随身带的荷包里掏出几枚梅子干,问他要不要吃。
百里鸿渊眯着眼看着她,只见她瞪大着一双带着些微红色的眸子,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身边也没有见到别的人,心想,这孩子到底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深山里?
他艰难地伸出右手,接了梅子干,放了一颗到口中,立刻口中充满了酸甜的味道。小姑娘在他旁边跪坐下来,也吃起梅子干来。
随着周围渐渐被太阳晒得暖和起来,百里鸿渊感觉到自己被桎梏的身体也稍微能活动了,眼中的血色褪了下去,恢复了平日里的琥珀色。
他用仍旧有些沙哑的声音问她:“你叫什么名字?这里是什么地方?”
小姑娘正在舔手指头上沾到的糖粉,听见他问话,抬起头用清亮的声音说:“我叫珊瑚,这里是我家呀!”
“你家?”百里鸿渊四处看了一番,仍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哪里有人烟的样子。他试探着问道,“我进山是为了找一个隐居的部落,名字叫魇族,你有听过吗?”
珊瑚听了一个激灵,但是立刻回答说:“没听过!”话虽如此,但是耳根立刻就红了,一看就是不擅长撒谎。
百里鸿渊知道遇到了对的人,立即坐起身来,抓住她的胳膊,有些急切地说道:“我叫百里鸿渊,我的母亲姓叶,叫叶之澜,你听过吗?我跟这里的隐居的人是同族的,我有急事想求这里的族长,如果见不着他,我想我会死的!”
珊瑚有些被他吓到,呆呆地说:“你为什么会死?”
百里鸿渊道:“我得了一种怪病,你也见到了,刚刚就是我发病的样子,昨天夜里比这还要痛苦,只有族长才能救我,你若是知道如何能找到他,请你告诉我!”
珊瑚听说他得了病,又有些心疼,拿小手轻轻碰了碰他脸上的伤痕,低声问:“很疼吗?”
百里鸿渊点头,又摇头:“这都不算什么了,我发病的时候,更加痛苦。”
珊瑚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定了决心说:“好吧,那我就带你去吧!我爹爹就是你要找的族长,他不允许外人进去,也不允许里面的人出来,我今天是偷偷溜出来玩的,虽然被他知道了,会罚我写字,但是你生病了,那就没有办法了!”
百里鸿渊心里充满了感激,又激动起来,还是让他寻到了!他想从地上站起来,但是双腿还有一些僵硬,使不上力气,珊瑚还帮了一把,把他扶了起来。然后,她就在前面带路,朝着太阳的方向走去,百里鸿渊蹒跚着跟在她的身后。
就在两人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树荫中的时候,在两人相遇的地方,不远处,一颗榕树的树叶发出的声音,一个一身翠色的男人从树上跳了下来,扫着衣服上的枝叶,嘴角浮出一丝笑意:“找了这么多天,终于让我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
他没有耽搁太久,远远地跟在百里鸿渊和珊瑚的身后,保持着不被他们发现的距离。
而前面的两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跟踪了。珊瑚一路蹦跳着,带着百里鸿渊穿过无数的灌木丛,又钻了一处隐蔽的山洞,最后越过一帘瀑布,终于,一间茅屋的屋角出现在树梢之上。
两人又走了片刻,绕过这一大片树林,终于看见了一大片竹屋,分布地错落有致。
几个老人在屋前门廊下坐着吸水烟,看见珊瑚跑了过来,刚想笑呵呵打招呼,紧跟着就看见了跟在珊瑚身后的百里鸿渊,问候的话卡在喉咙里,被水烟呛得咳嗽不止。
“珊瑚,他是谁?”一个老人三步并作两步把两人拦在外面,神情严肃。
珊瑚有些心虚,先喊了声“四爷爷”,才低声道:“他说他跟咱们是一族的,要找爹爹帮忙……”
被她称为四爷爷的老人哼了一声,怒道:“我们的族规你忘了吗?你擅自带外人进来,知道是多大的罪责吗?”
珊瑚红了眼眶,揉着衣服上的穗子,嗫嚅地道:“可是,他好像生病了,我只想帮帮他……”
四爷爷把珊瑚拽到一旁,恶狠狠地看着百里鸿渊:“你小子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还有什么人跟你一起来?”
百里鸿渊没想到他们对他有如此大的敌意,抬了头不卑不亢地说:“就只有我一个人。”
四爷爷有些狐疑地打量着他:“谁告诉你到这里来找我们的?”
百里鸿渊道:“我母亲和叔叔也曾经在这里住过,我自然知道这里。”
“你母亲?她是谁?”四爷爷追问。
“她姓叶,叫叶之澜。”百里鸿渊不知道母亲离开族人的具体缘由,便老老实实地回答。
四爷爷,连着其他几个老人,听了脸色都是一变。
另一个老人冷笑到:“当年嫌弃这里,赶着跑出去,现在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回来,还说要我们帮忙,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其他几人也附和着,连连说着:“快滚出去!滚出去!”
百里鸿渊不想费劲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地方,却被人厌恶而赶出去。但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一时气红了脸,也不顾以后将会如何,跺了脚转身就要走。
珊瑚急忙拦住他,又对其他人道:“他对这里又不熟悉,一个人在山林里,肯定会死的!”
四爷爷冷笑:“他来的时候都没死,为什么回去的时候就会死?我们不惩罚他,单单把他赶走,已经算仁至义尽了!”
百里鸿渊回身也冷笑一声:“原来这里的人都是见死不救无情之人,我算是知道了为什么母亲舅舅他们要离开了!”
“你!”几个老人被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两三个脾气大的一下子就把他抓了回来:“小子,你以为你说了这话,我们还会让你轻易就离开吗?”
百里鸿渊自然不会束手就擒,面对几个垂垂老人,他虽然受了伤,但是仍旧轻松地挣脱开来,那几人又再次伸手去抓,一时闹将起来。
珊瑚在旁边哭闹着,让他们放过百里鸿渊,四爷爷慌乱中对她道:“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小心你爹爹怎么罚你!”
宁静的村庄立刻喧闹声起,忽然几人身后传来一声:“族长来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受罚
听到“族长来了”,几个老人蓦地停了手,转身回望,百里鸿渊喘着气,红着脸也把目光探寻了过去。
只见一个穿着赭色扎染衣服的壮年男子,带着四五个更年轻些的族人,沉默地看着众人。
珊瑚看见爹爹来了,又是一个激灵,躲在了四爷爷的身后。
族长先是对几位老人温和地道:“几位叔伯,这么大年纪了,也得顾念下自己的身体。”
四爷爷代替几位红了脸的老人道:“我们也不想跟小孩子家家一般见识,可是你看他……”说着,指向一脸不服气的百里鸿渊。
族长这才正眼去看百里鸿渊,只见他身形消瘦,连颧骨都突出来了,而且满身满脸的伤痕,知道必然是受了不少苦楚。他平静地问百里鸿渊:“你是叶之澜的儿子?”
百里鸿渊点头不语。
族长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百里鸿渊。”他老实地回答。
族长微微一哂:“她果然是进了皇家宫苑,成为天子家人。既如此,你若是有什么病痛,为何不找太医诊治?非得让你一个小孩子跑到这里来?”
百里鸿渊见他态度和善,并不似那几个老人那般拿着白眼看他,也口气软了下来,低声道:“我的病,似乎是魇族人才会得的一种邪症,太医也束手无策。我到这里来,我母亲并不知情,我只是不想再拖累她……”
族长上前一步,把一只大手直接按在他的头顶,每一根手指按向一处大穴,百里鸿渊只觉得脑袋一重,头皮一麻,不自觉就睁大了眼睛,瞪直了看着他,发现他如红玉一般的眸子像针一般,直接从眼睛刺穿到脑海中。他只觉得太阳穴处的血管跳动地厉害,耳朵中甚至都能听见头盖骨发出摩擦的声音。
许久之后,族长才放开了他,叹道:“你得的,是燮阴之症。你的母亲对我族的神力毫无节制地使用,过度虚耗精神之力,导致阴厉之气在你身上累积,最终致你带病诞生。”
百里鸿渊立刻问道:“那还可治吗?”
族长道:“虽可治,却不易。”
百里鸿渊满脸恳切,立刻回答:“我愿意做一切事情,只要能治愈我的病症!还请族长大人伸出援手。”
族长大人叹了口气:“或许你能找到这里,也是注定了要在这里了结这场病痛。”
百里鸿渊听出他的意思,没想到他竟然轻易就这么答应替自己治疗,不免喜出望外,眼神都亮了起来,一旁的珊瑚也露出喜悦神色,仍缩在四爷爷身后对他眨眼睛。
几个老人,连带着跟着他来的族人都吃了一惊,四爷爷道:“族长,怎么可以就这么随意给这小子治病?”
族长仍是温和的语气:“我知道几位不甘心叶家抛弃你我出了山,但毕竟流的都是一样的血,怎么可以对族人见死不救?”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低头不语。
族长对百里鸿渊道:“跟我来吧!”
然后又把目光转到珊瑚身上,加重了语气对她说:“你还不快跟着回家?看我等下怎么罚你!”
珊瑚吐着舌头跑到爹爹身边,抱住他的腰就要撒娇,若是以前,爹爹也就是说两句狠话就罢了,这次似乎没有打算轻饶了她,把她一把拉开,没有一丝怜爱之色。珊瑚只得收了撒娇的态度,低着头跟在后面。
百里鸿渊跟着族长到了他的家中,他的家跟旁边的几间竹屋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朴实无华的模样,一个年轻的妇人领了一个跟珊瑚差不多大,长得又极像的男孩子迎了出来。
那妇人见丈夫领了一个满身血淋淋的孩子回来了,吓了一跳,族长几句话解释了缘由,她这才明白过来,仍是带着些许担忧神色:“你可有把握治得好他?”
族长道:“世上哪里有什么百分百确定之事,只能尽人力罢了!”
站在妇人身后的少年听了爹娘对话,忍不住抱怨道:“珊瑚就知道给咱们添麻烦!”
珊瑚原本就因为爹爹冷落她而伤心,现在又听见双胞胎哥哥也跟着数落她,忍不住就要哭。
阿娘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又对少年道:“琥珀,怎么可以这样说你妹妹?”
琥珀哼了一声,仍是充满敌意瞧着百里鸿渊。
百里鸿渊这一日不知遭到了多少白眼,也只当是没看见。
族长告诉他,若要与他治病,必须催动神力,实施远古之法术,他现在体虚,不宜立即施行。于是,珊瑚的阿娘便让琥珀带他先去清洗一番,又找了件干净衣裳给他换上,还说等下送些药膏子过去,先治好外伤再说。
琥珀虽然不乐意,但是还是听话地带他去了。
待收拾干净了出来,百里鸿渊看见珊瑚双手高举着一只戒尺,跪在院前青石板上,口中蚊子大的声音在背着他没听过的书文。此刻虽已过了正午时候,但太阳仍旧有些毒辣,她的一双小脸早就晒得发了红。
琥珀抱着手在百里鸿渊身旁道:“她受罚还不是因为你……”
百里鸿渊不等他说完,几步跑到覆手监视珊瑚受罚的族长身前,急切地道:“她是为了救我才犯了错,就算是要罚,也该是罚我!”
族长并不理会,冷言道:“我又不是因为你而罚她,救死扶伤是我们一族的规矩。”
“那你为什么让她跪在地上?”百里鸿渊诧异。
族长道:“因为她私自跑出我们隐居的边界,没有族长同意,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这点她可是大小就记住的。你不必管她,且去里间休息吧!”
百里鸿渊听他如此说,一时不知如何替珊瑚求情了,若不是为了把他带回来,珊瑚私自跑出去的事情定然不会泄露,她受罚就是他的过错,只是这话拿来劝说族长,肯定是行不通的。
他干脆来到珊瑚身旁,利索地便跪在了她的旁边。珊瑚吓了一跳,低声问:“你这是干什么?”
百里鸿渊接过她伸直了手臂举起的戒尺,对她说:“你的胳膊应该举累了吧!我替你举着。我不能阻止你受罚,但至少能陪着你,总比一个人孤零零的要好。”
珊瑚见自己的戒尺被夺了过去,慌忙去看爹爹的表情,只见他虽然不满,但没有阻止,便壮着胆子放下早已僵硬的胳膊,又低声对百里鸿渊道:“我可是被罚跪到晚饭的时候呢!”
百里鸿渊温柔笑道:“没关系。”
于是,两人一同在日头地下跪着,珊瑚仍旧是背着书文,百里鸿渊举着戒尺,静静地听着。
屋内,珊瑚的阿娘心疼女儿,但又不敢直接劝说,便拿那句“跪倒晚饭时候”做文章,竟是不到酉时就把晚饭做好了,急忙出来招呼他们去吃饭,那时候太阳还高高挂在头顶上呢。族长无奈,只当是没看出孩子娘的心思。珊瑚灵敏地从地上爬起来,对百里鸿渊眨巴着眼睛:“我就知道,阿娘一定会想法子就我。”
一面说着,又拉起百里鸿渊,让他一同进去吃饭。
第一百三十章 伏魔(上)
因为魇族的体质特殊,一般外伤可以很快自愈,百里鸿渊经过几日休养便已恢复了体力。
这几天,他不敢随意出门,只因这里的每个人都拿利刀一般的眼神看着他。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族长家,也只能跟珊瑚说说话,其他几人,对他倒是客客气气的,但也不会主动找他。
有几次,珊瑚见他也怪闷的,就偷偷带他去一些清净的地方玩,或是去山坳里采莓果子吃,或是去小溪边踩水,百里鸿渊自打出生就只待在皇宫深院里,哪见过这些乡野趣味事物,也不禁童心大发,跟珊瑚玩得不亦乐乎。
一日晚间安睡前,族长把百里鸿渊叫过来道:“我估摸着你的身体也养好了,事不宜迟,明日我便为你施法,早些为你除了这邪症,你也可早日回家。”
百里鸿渊听了,激动中混合着紧张,又听那族长继续说道:“只是,在这过程中,你必将受到非人的痛苦,不一定比你每月所遭受的好过,你可得想清楚了。”
百里鸿渊握紧了拳头,坚定地说道:“我已经下定了决心。”
族长点头,便不再多说,只让他好生歇息,次日卯时初刻便要出发。
百里鸿渊几乎一夜不曾睡着,他躺在竹床之上,就这么看着窗外夜色,听着晚风飒飒,静静地等待着改变命运的时刻的到来。
卯时刚过,天还是最深沉的黑色,百里鸿渊便已经起床走了出来,族长已经站在门口等着他了,他的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族人,都是一脸肃穆地看着他。
百里鸿渊不解,族长道:“他们是过来帮忙的。此番施法,必定会产生极大的动静,所以得去一处僻静的地方。”
百里鸿渊默默应了,跟在几人身后。他看见珊瑚的阿娘立在门边,身上披着一件单衣,无声地送他们离开。他原本想跟珊瑚打一声招呼再走,但是看样子族长似乎没打算给他时间,想来珊瑚也还在睡着便算了,等回来再聊也不迟。
借着最后的几点星光,一行四人径直走出了还沉寂在酣眠中的村子,往一处光秃秃的山上走去。不知道这里的山石有什么古怪,竟然连寸草也不生,跟旁边郁郁葱葱的山林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山上的石头也坚利异常,纵然穿着厚底的布靴,百里鸿渊感觉每一步都似行走于刀尖之上,不注意伸手扶了一把,立刻是一道血口子。
其他三人到像是走惯了一般,脚下生风,一路沿着山道盘旋,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几人来到了接近山顶的地方,这才停下脚步。族长指着一个黑洞洞的洞穴对他道:“就是这里了。”
说着,跟来的年轻男子点了火把递给了族长,仍是族长带头,率先进了山洞。
山洞倒是有两人并行的宽度,并不狭窄,刚开始洞顶压着头顶,压抑地厉害,越往后就越宽敞高大起来。在火把的微光映照下,石壁上反射出点点晶莹之色,百里鸿渊估摸着里面可能有云母或者燧石之类的东西。
沿着山洞走了约莫一柱香的时光,忽然眼前火光一散,空间霍然开朗,乃是天然形成的一处石室,长宽皆在二十丈开外,能轻易容下数千人。
石室里面,居中一处高台,比十人合坐的圆桌要大上数倍,四周亦有四处小一号的圆台,上面雕刻着似鹿又似马的纹路,不知是何意思。四周墙壁上亦嵌着佛龛类似的架子,只是里面供奉的神佛早已经空了。再一仔细看,晶莹闪烁的洞壁上还雕刻了数不清的圆形图案,小的犹如指甲盖大小,大的比人脸还大,因为洞内光线昏暗看不清楚,百里鸿渊忍不住凑近了一瞧,发现竟是一只只瞪圆了的瞳孔,密密麻麻,重重叠叠,每一只眼睛都发着赤红色的光,没有画眼眶,显得凶狠异常。
族长把火把放置在墙边一处铜座上,一个小小火把,怎么能照亮这么大的空间?但他并没有命人多添几个,借着昏暗的火光,对百里鸿渊道:“这里曾经是百年前的一处祭坛,后来又建了新的,这里便渐渐荒废了,今日正好一用。”
他又接着道:“接下来,要进行的,是一组清心镇魔咒。先将你心内邪魔设法引出,再用咒语将其消灭。只是此咒甚险,你必须有足够的心力让自己从头至尾保持神志,一旦放松精神,邪魔反噬,轻者从此处于癫狂之中,重者丧命。我无法保证你能全身而退,一切都在于你自己的掌握,我最后再问一次,你可要做下去?”
在这诡异的祭坛之内,百里鸿渊只觉得手脚冰冷,刚刚又被那洞壁上的眼睛吓了一跳,先前不假思索的回答到了此时,却缩在口边说不来。
随即,他又回想起自己每月的疯魔模样,以及母亲憔悴的面容,心想,若是这一关都过不了,干脆死了干净罢了!于是定下心来,仍是坚定地答道:“我一定会坚持到最后!”
族长点头,他让百里鸿渊脱去外衣,仅留一件底裤,几乎是**着全身,然后又命他上了中间那处高台。
百里鸿渊不解其意,但是依言做了。然后两个帮手便跟他上了高台,一人抓住他的一只胳膊,动作十分麻利,竟是用镣铐和铁链将他束缚在高台上原本就有的底座之上。此时,他的双手被铁链束缚,再怎么挣脱,也无法走出高台之外。
百里鸿渊惊道:“这是要做什么?”
族长面容平静地道:“这是为了你好,等下你必将会发狂,恐你伤及自己和别人,先将你拘束起来。从现在开始,记得随时收敛心神,保持镇静。”
百里鸿渊内心仍有犹疑,但是也不再挣扎,盘腿坐在高台中央。
族长从怀里掏出几个黑色的瓷瓶,分给那两个年轻人,三人分头把瓷瓶里的白色粉末倒进了靠着洞壁的五处大鼎之内,然后丢一个火折子进去,瞬间大鼎内便燃烧起蓝色的火光来。
这火光犹如寒冰把石室映照地犹如冰窖一般,而且,百里鸿渊迅速便感觉到,这火光不仅没有带来热气,反倒是把石室内仅有的些许温度也尽数吸纳,他**的身体迅速起了鸡皮疙瘩,打起冷颤来,渐渐地,牙齿忍不住咯咯作响,到后来,手指和脚趾也失去了知觉,真的是冷到了极点。
族长又道:“此乃冰魄之炎,能够助你保持冷静。”
百里鸿渊心道,我现在冻得大脑都僵住了,不冷静还能怎么样?
第一百三十一章 伏魔(下)
紧接着,族长对两个年轻人示意,那个男子便掏出一个葫芦状的乐器,放在嘴边吹奏起来,有点像埙却音调更加空灵婉转,一时百转回肠,乐声击打着石壁,在这空荡荡的石室内不停回响。
而那女子同时也拿出一只长柄深腔的金铃来,腔外铸着多个金舌,似是毫无章法地挥动着,却又无一不与那埙音合拍。金舌碰触发出细碎的叮当金属之声,和着那埙声,只听得百里鸿渊脑海中发胀起来,不知不觉之中意识便被引了去,昏昏沉沉似要睡着。
百里鸿渊知道这乐声带着催眠之意,不能被它引了去,但是每每集中片刻心神,紧跟着就是片刻恍惚。一时心力不足,就沉溺在这幽幽咏叹声中,再睁眼的时候,便发现自己孤立在梓玉宫门前。
似梦非梦之中,他并不觉得自己身在皇宫有何不妥,反倒是看见了熟悉的宫门,内心不禁眷恋之情涌起,至少这个宫门里的人,是真心爱他的,还在等着他回来。
他脚下并不迟疑,几步上前,用力推开了宫门。一阵凛冽冷风伴随着些许不祥的味道从里面飘了出来,他忍不住用衣袖遮挡。等这阵风过去,他放下衣袖,眼看见正对着梓玉宫大门,一人双手双脚被束缚在刑架之上,凌乱的长发遮挡着面容,破烂的衣服挂在瘦削的身躯之上,露出里面白惨惨的骨头以及残存的一丝皮肉,血点子飞溅地到处都是,从那刑架处直溅到一丈之外,仿佛是开了一地最殷红的罂粟花,一看便明白,这是用带了钩子的皮鞭无情抽打的结果。
百里鸿渊如五雷轰顶一般,发痴地看着眼前景象,他不敢去想他看见的这副骨架到底是谁。
他没有注意到,还有一人覆手立于刑架之前,直到他开口,百里鸿渊才意识到了他的存在。那人身着金色蟒袍,头戴垂旒1金冕,他冷漠地看着刑架上的人,似乎是感觉到了百里鸿渊走近,便转身对他冷声道:“这就是你们母子欺骗朕的下场!”
百里鸿渊只觉得一股腥甜味道涌上了喉咙,他很少有机会见到他的父皇,每次见他,也大多都是在隆重的庆典或者宴席之上,他的父皇总是坐在华丽的宝座之上,有着不怒自威的气度。父皇很少单独对自己流露出慈爱的神色,百里鸿渊也从不奢望从父皇身上享受到天伦之情,但是,父皇高大魁梧的身躯一直是他仰望的方向,他一直以为,他可以依靠他。
眼前的一幕让他知道他错了,一旦他的父皇知道他们母子乃是异族,他又天生邪病缠身,身为一国之主的父皇是不会容忍他们的存在,让他们玷污了皇室的血统。
他的父皇用看虫蚁一般的眼神看着他,又用对待草芥一般的手段惩罚他的母亲,原来,这便是天子,这便是一国之君。
百里鸿渊艰难地迈着步子,走到那刑架之前,颤巍巍地伸出手,拂开那占满了血肉的乱发,一张灰白的面容出现在他的眼前,那么熟悉,却又让他难以相认。
百里鸿渊一直觉得自己的母亲有着美撼凡尘的容貌,哪怕是在窘迫之时,仍是有着难弃的花容月貌,然而眼前的这幅面容,虽然眉眼与他几乎一模一样,但是双目紧紧闭着,僵硬灰白的皮肤紧紧贴着骨头,犹如一副骷髅一般。
百里鸿渊从心底发出一声嘶吼,内心唯一的一根石柱轰然崩塌,他只觉得脑海中如煮沸了一般灼热翻涌,烧红的双目眦裂,两股热血从眼角流出,他呲着牙用喉头发出“喝喝”声响,十指成爪,磨尖的指甲便朝他父皇挥舞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见得眼前血肉横飞,伴随着自己放肆的大笑大叫,只想把眼前的一切都化为灰烬。
石室之内,吹奏的二人看见陷入昏睡中的百里鸿渊突然一震,接着便发起疯魔来,口中嘶喊有声,跟着便要挣脱那铁索镣铐,朝他二人露出森森獠牙。铁链互相撞击,发出刺耳的声音,一时二人慌了手脚,便把那吹奏音韵打乱了。
族长心中暗道,来了!一面命两人镇定,继续吹奏,一面算着时间,手中也攒着力。
一时二人换了曲调,男子口中之韵急迫起来,如拍案之浪击打着心弦,又如乌云滚滚之雷,震撼着精神,那女子也把手中金铃舞得更加疾如闪电,一时嗡鸣之声不绝于耳。
沉溺在癫狂中的百里鸿渊只是木然地踏步走在幽长的宫街上,无数宫女太监已经倒在他的身后,他们流出的鲜血渐渐汇集,逐渐漫起,把那宫街变成了一条血河。他的眼前,无数衣着鲜亮的男女撕去了素日里的矜持和高贵,只是用撕裂喉咙般的尖叫来发泄内心的恐惧。
百里鸿渊只被这些声音吵得心烦,每一次出手便让一人噤了声,只是偌大的皇宫,那么多人,他只恨自己仅生了两只手,无法一时就把他们全部都消灭干净。
石室之内,冷寂的冰魄之炎忽然腾空,竟是由冰蓝变成了橙红的颜色,灼灼燃烧起来,宏大的石室瞬间被照得通明,石室内的寒冷气息瞬间消失,变得燥热,不多时,竟如火山岩洞一般炙烤难忍。
吹奏二人已经汗如雨下,衣衫尽湿,仍是不敢放松。高台之上的百里鸿渊更是全身通红一片,汗水从他身上滴落,溅在灼热的地面上,嗤地一声化为一股水汽消失。
唯有族长一人仍旧保持着平静,想来已把百里鸿渊的燮阴之气逼到最盛,遂几步上了高台,就立在兀自狂躁的百里鸿渊身前,双手拇指按住他的头维穴之上,食指放在耳前听宫穴,将自身醒神清智之力汩汩灌输进去。
初始百里鸿渊仍要挣扎,张大了嘴便要撕咬,伸长了手臂就要抓挠,族长对此毫不在意,仍旧沉心用心力压制他内心的邪念。
百里鸿渊此时立在空旷的正殿广场之上,身边已经无人前来烦扰他,天地孤寂,仅余他一人。他只觉得头脑如浸在水中一般,看什么听什么都隔着一层白纱。
忽然头顶一裂闪电伴随着一声惊雷,将他从浑噩中惊醒,从乌云深处,传来阵阵梵音:
“清心如水,清水即心。
微风无起,波澜不惊。
幽篁不坐,长啸鸣琴。
禅寂入定,毒龙遁形。
我义凛然,鬼魅皆惊。
……”
于此同时,冰凉一阵清雨从天上洒下,洗去他一身燥热狂躁,连同那一地血污,也冲刷地干干净净。
1旒:就是皇帝头上带的冠冕前面的须须(划掉),那个珠帘,显得自己美美哒的那个。
第一百三十二章 归程(上)
百里鸿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冰凉的高台之上,手上的镣铐已经除去,身上冷汗涔涔,酸痛地厉害,但是脑海中却是前所未有的一种清明之感。
他努力坐了起来,目光适应了仅有一支火把的微弱光线,看见族长靠着石壁坐在角落,那男子持着他的手腕似是在把脉,另一个女子拿了装了清水的竹筒立在旁边。
只见那男子放下族长的手腕说道:“族长您竟然不知道保守,如此大耗神力,没有个三五月光景,是无法恢复元气了。”
族长微咳了几声,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若不尽全力,他的燮阴之症怎么能痊愈?若是本身无法替他治疗便也罢了,既然有这本事,自然是要替他周全的。”
那男子方才不言语了。而那女子一眼瞅见百里鸿渊坐起来,便告诉了族长。
在男子的搀扶之下,族长勉力起来,走到他的身前,问道:“你现在怎么样?”
直到他走近了,百里鸿渊才看清楚族长的面容,不到一日时光,竟似憔悴了三五岁一般,鬓角都能看到些许白发了。
百里鸿渊心内感激,低声道:“身上到处酸疼,但是似乎一直以来的束缚感倒是全部消失了。”
族长点头:“如此看来便是成了。”他让女子把竹筒递给百里鸿渊,让他稍稍喝点水。
百里鸿渊接过了,但是心中仍有一缕不安,犹豫了片刻,问道:“我刚才发狂,做了一个噩梦,应该不是真的吧?”
族长回答:“那是你埋在心里最深处的恐惧,让那燮阴之气无限扩大,与你看见栩栩如生的幻象,引得你走向歧途。如今虽然邪病已除,你仍要注意修身养性才是。”
百里鸿渊急忙应了。
又休息了片刻,百里鸿渊觉得疼痛稍褪,便把放在一边的衣服穿戴整齐。
族长也能起身行走了,便让几人走出山洞。
洞穴之外,阳光明艳,鸟语花香,百里鸿渊感到从未有过的自由舒畅之感,忍不住伸了个懒腰,痛快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
四人很快便下了那石头山,族长却止了脚步,并不继续朝村子走去,而是转身对百里鸿渊道:“既然邪祟已除,你来这里的目的也完成了,你的身份不宜在这里久待,我让他二人就此送你出去吧!干粮清水早已经准备妥当,你出去之后,便再也不要来这里了。”
百里鸿渊大吃一惊,他知道迟早是要离开的,但是没想到族长竟然一刻也不愿意让他多待,结结巴巴道:“那,那至少让我同珊瑚道个别,要是没有她……”
族长并没有让他说完,只是说道:“不必道别了,你们原本就不应该相遇,以后断然也不会有机会再见,不如就这么走吧,就当作不认识彼此也就罢了。”
听他所言,百里鸿渊感到一阵酸楚冒上心头,珊瑚天真烂漫的小脸浮现在眼前,才短短数日,他竟对她如此不舍。他不禁心道,有的人相处十数年,仍是形同陌路,但是有的人,哪怕是短短片刻时光,便已是至亲挚友。
但是族长神态坚定,百里鸿渊知道已经没有回转余地,便低声道:“我知道族长大人是心地善良的人,还请替我向珊瑚转达我的谢意,请她不要责怪我的不辞而别。”
族长只是不语。
百里鸿渊又深吸了一口气,便在族长身前跪下,深深拜了一拜,道:“族长替我治疗,犹如赐我新生一般,这份恩德,我百里鸿渊至死不忘!”
族长也并不搀扶他,只是道:“时间不早了,你且去吧!”
百里鸿渊站起身来,那一男一女两人便带着他,朝着与村子相反方向的深山里走去。族长背着手,看着三人走远,这才独自回了村子。
百里鸿渊跟着两人在山林里走着,他俩对这里十分熟稔,每每都能在蔓草连天的地方寻到突破的路径。
百里鸿渊虽然有些疲惫,但是内心不肯认输,咬着牙紧跟在他们身后,不让他们停下脚步等他。
直走了两三个时辰,三人在一处干净的树底下吃了干粮,百里鸿渊也感激二人的相助,这才有时间询问二人的姓名。
那男子道:“这些你知道了也无用。”
百里鸿渊道:“或许如此,但也请让我每次感念的时候,也有个寄托的对象吧!”
那男子才道:“罢了,我叫陆三石,她是我妹妹,叫陆四凤。我与你舅舅曾经还算有些交情,才肯接受族长的邀请,替你布阵。”
百里鸿渊认真记下了。
三人吃完干粮,又走了一阵,直到天黑实在不能再走了,便在树上捆了吊床休息。次日仍是这般赶路,直到三日之后,身边的树木才稀疏了些。
陆三石止了脚步,指着一处羊肠小道对百里鸿渊道:“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再有半天功夫便能看见人烟了。我们不能再往前走,便在此分别吧!”
百里鸿渊对二人连连感谢,二人答应着,只是催促他快走。百里鸿渊这才独自一人,踏上归程,陆三石与陆四凤自是回村不提。
出了千嶂岭,百里鸿渊仍是找到了进山前住过的猎户家,想先歇息片刻,正思量着如何再寻匹马来回都城,却听那猎户对他说,不远的村子里来了一群人,只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十来岁的少年。
百里鸿渊一惊,忙问那些人是什么样貌。
猎户说自己也没有亲眼见过,只是听说是都城里来的。
百里鸿渊听了,哪还有心思休息,求着猎户告诉他村子的方位,忙忙赶了过去。还没进村,便看见一个熟悉的人正要牵马出来,不是他舅舅叶之秋是谁?
叶之秋从妹妹那里听说了百里鸿渊出走之事,见她哭得死去活来,而她又不是个自由身,只得自己马不停蹄追到这千嶂岭来。
他倒是知道如何进山,但是想到叶陆两家过去的龃龉,一时也不敢直接冲进去找人。在这山边等了几日,仍旧是放不下心,便打定主意进山,没想到一出门便看见了百里鸿渊,又惊又喜,立刻丢下马缰,迎了上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归程(下)
百里鸿渊见到舅舅,心内也是百感交集,急忙几步跑到了他面前。
叶之秋只拉着百里鸿渊骂道:“你小子也太不知轻重了!不晓得私自出宫的后果吗?也不想想你母亲,一个人在宫里有多焦心!”
听见声音,又有几个人从屋舍里出来,都是叶之秋带来帮忙的叶家人。大家见到皇子殿下平安,也都松了口气。
百里鸿渊把这几日的事情挑着紧要的告诉了舅舅,叶之秋听罢叹息不已。他们叶家与陆家,同枝同族,也是共同生活了数百年的时光,到了他这一代,却因为对处世想法产生了分歧,才一朝离村而去。如今百里鸿渊既然已经自己出了山,他也没有了回去的道理。
叶之秋原本是打算立时带百里鸿渊回宫,因为他平日里不怎么出来见人,一时半刻倒还隐瞒地过去,只是时日久了,难保不出现什么差池。但见到百里鸿渊神情有些倦怠,想来他一个十岁的少年多日颠簸,又经历了这许多事情,已经是不易了,便按耐住焦急的心,让他好生歇息了一晚。
次日清晨,一行十来个人前后护着百里鸿渊,都骑着马火速朝着都城方向飞奔而去。
这一日,众人已到了都城近郊,算算日子,又是一个朔月之期。叶之秋忖度着,要悄无声息地把百里鸿渊送回宫,也得寻个方便的时间,不能一头硬闯了进去。再者,虽然听百里鸿渊说,族长已经帮他治好了那邪魔症状,但具体情况怎样,谁也不清楚。谨慎起见,索性就在城郊一处破败的小庙里歇了脚,先过了这一夜再说。
百里鸿渊盘腿坐在一个破旧的蒲团上,心里也是十分紧张。他从破了洞的屋顶看向外面天空,先是湛蓝,很快就一片漆黑了,紧跟着就亮起几颗星子。他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怕那熟悉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旁边几人也都围着他,彻夜不敢阖眼。也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连咳嗽都要忍者,整个破庙里,静谧地好似无人一般。
朔月之夜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外面起了晨雾,空气渐渐湿润起来,清晨的光线从屋顶的破洞洒了进来,百里鸿渊这才放松了紧紧攥着的双手,压抑着内心的喜悦之情,完全放下心来。他真的摆脱了那燮阴之症,他现在真的是一个康健之人了!
叶之秋也是满面喜色,连连拍着他的肩膀笑道:“现在可好了,你母亲也该放心了!”
想到独自在皇宫为他周旋的母亲,百里鸿渊又焦躁起来。叶之秋早让他换上了不起眼的衣服,几个人换了马车,自往都城里去了。
等至次日凌晨,他们把百里鸿渊仍是送至甫阳门外,提前已经有人安排了一辆运山芋的牛车,把百里鸿渊藏了进去。又故意在宫城门口惹了点纷争,引去了大部分的守卫,百里鸿渊便再次悄无声息地进了宫。
他无声从牛车上跳下,沿着熟悉的宫墙,朝着梓玉宫的方向快步走去。不时一队守卫踏步走过,他便躲在树后或者墙角的阴影里,等他们过去了再出来。
他的内心焦躁,心道今天晚上怎么接连遇到这么多的守卫。眼看着就要梓玉宫了,心中一喜,但是又蓦地想起那日在山洞里所见的幻象,一时倒踌躇起来。
他安慰自己,那些都不过是虚幻,这宫里一片祥和景象,母亲一定在等着他呢!于是,他便再次加快脚步,走至紧闭的宫门前,伸手一推,发现那宫门并没有上钥,只是虚掩着,他便闪身进入了梓玉宫。
他因为太过于急切想看见母亲,竟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的宫墙拐角处,正好有一人走来,远远瞧见了他半夜从外面回到梓玉宫。那人,正是太子殿下百里云修。
这几日,太子殿下的母后身体不好,连日咳嗽,百里云修便天天在母后床前侍奉汤药。母后睡了,他才回宫休息,母后还未醒来,他也早早过去准备清热润肺的汤药。这一日也如此,虽然天未亮,百里云修便命一个宫人手执一盏宫灯,随他前去母后宫中。他不想惊动太多的人,才只带了这么一个宫人,因此竟没有被百里鸿渊瞧见。
百里云修也没想到,竟在这三更半夜看见了四皇弟,不禁心里觉得奇怪,心想,这几日他不是说身体不好不出门吗?连前几日二皇兄的生辰也没有前去庆贺,今天怎么大半夜的跑出来?而且,看他身上所穿的衣服,似乎也不是宫中皇子能穿的服饰。但是百里云修心中惦记着母后,怕去晚了她已经醒来,便把这事丢了开去,也没有多想便走远了。
百里鸿渊进了梓玉宫,只觉得静悄悄一片,漆黑中仅有母亲卧房那边亮着一盏明灯。他忍不住鼻子一酸,脚下又加快了几步。
走至门前,手刚伸出,便听见屋内传来一声叹息。他急忙推开门,叶之澜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转身一看,不是她的皇儿是谁?
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叶之澜又是欢喜又是生气,几步走到他的面前,高高举起了手要打他,又瞧见他瘦削的脸庞,想来也是受了不少苦,这一巴掌怎么也打不下去了,只是一把拉他入怀,呜咽起来。
百里鸿渊帮母亲擦拭着眼泪,低声道:“我回来了,让母后担心了这么久……”
叶之澜哽咽着道:“你这么大人了,也不知道好歹,若是你不在了,我也就活不下去了……”
百里鸿渊轻轻搂着母亲,低声安慰着:“这是我最后一次淘气了,以后一定不再让母亲为我担心哭泣。”
叶之澜听了,越发哭得伤心。母子二人久别重逢,自是有许多话要说,这梓玉宫的一盏小小油灯,便是彻夜不灭,陪着二人诉说相思之苦一直到天明。
经历过这番风波,百里鸿渊心想,我的劫难也终于到了尽头了,此后也该过着安稳的日子了。对他来说,确实是如此,然而,对于别人,却并非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