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四章 往事难相忆(下)
听见百里云修发问,淑仪公主收敛了面容上的哀伤,冷冷一笑:“男人果然都是无情之人。”
百里云修并不与她分辩,只是耐心地等待对方回答。
淑仪公主的思绪飘向了多年前的一个午后,那是一个温暖的冬日,是她在这个世上的第十四个生辰。
然而,跟她周岁那一年的生辰比起来,实在是清冷了太多。
没有大摆筵席宴请宾客,没有欢声笑语吉祥祝福,反倒是一整日门可罗雀,孤寂地一如往常。
唯有负责内务的公公过来送了两件新制的冬衣,说是太子妃赏赐的。
淑仪公主知道她不过是按照规矩例行赏赐罢了,但是仍不得不随着公公一同回去,向太子妃谢恩。
那时的她,最讨厌出现在旁人面前,但是宫规大于一切,她只得换上了新衣,简单梳理了一下,用一块丝巾罩着脸颊,跟着公公到了太子妃宫中。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正如她所料,那些大大小小的宫嫔们全部都伴在太子妃身侧,专门等着看她的笑话。
进门的时候,淑仪公主被谁伸出的脚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扑倒在太子妃身前,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太子妃也掩着唇嗔道:“也不至于行这般的大礼,快起来吧!”
淑仪公主羞愧地起身,一位年轻的宫娥上前一步,假装好意地搀扶了一把,同时小指一带,把她面上的纱巾勾了下来,将她半边焦黑的面孔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整个房间霎时寂静一片,紧接着便是交头接耳之声,断断续续传入淑仪公主的耳中。
“这个样子,竟然敢出来见人?”
“就是,简直是皇室的耻辱。”
“要是我的话,早一根白绫吊死算了。”
……
淑仪公主低垂着脑袋,雕像一般一动不动,然而紧握的双手指甲已经掐入了肉里,悄悄地渗出血来。
太子妃轻咳一声,让众人安静,语带歉意:“都怪本宫疏忽,应该多让太医给你瞧瞧的。你母妃也是,怎么不多替你操心,伤疤留久了,就不好消褪了。来人,将本宫的芙蓉膏拿来。”
淑仪公主捧着太子妃赏赐的芙蓉膏,木然地说着谢恩的话,心中却恨不得将这施舍来的东西直接砸到她脸上。
太子妃无心留她,便摆摆手让她跪安。
淑仪公主叩头行了礼,依旧是木然地表情。
然而,当天跨出门槛之后,蓦地回头,看着房间里欢声笑语的众人,眼神中迸射出仇恨的火花,咬着牙暗暗起誓,我一定要让你们后悔对我所做的一切!
毫无防备地,有鼓掌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淑仪公主吓了一跳,一转头便看见一个陌生的男子正笑吟吟地看着她:“你的眼神很不错。”
这个男人一身杏黄长袍,宽袍大袖,气态闲适,风度翩翩,特别是一双凤眼十分惹眼。
淑仪公主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未将面纱戴回,自惭形秽地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下去,慌忙系上面纱。
那个男人却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直视着她的脸颊:“我觉得这样就挺好。”
淑仪公主只觉得心脏砰砰直跳,呆呆地看着他,好久之后才想起来询问:“你是谁?”
这里是太子宫室,一般来说,是不会有年轻男子进出。
男子淡淡一笑:“我是太子殿下的朋友,进宫来看望他的。”
淑仪公主也不清楚他说的是否是真的,毕竟她已经许久都没有见过他的父亲了。
她低头看着地面,觉得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便转身就要离开。
男子却出声叫住了她,笑问道:“你想复仇吗?”
淑仪公主吓得瞪大了眼睛,赶忙四处张望,这里可是宫室门口,人来人往的,指不定就被谁听见了,还好此时并无人接近。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淑仪公主仓促地回答,同时加快了脚步。
“难道你不想报复那些捉弄你,嘲笑你,侮辱你的人吗?”男子清雅的声音从她身后继续传来。
淑仪公主愤怒地转过身:“我并没有那样的想法!”
“哦?”男子眯起凤眼,笑容深邃,“你的眼神可不是这么说的。”
淑仪公主退后一步:“这也不关你的事吧?”
男子上前一步:“是不关我的事,但是如果,我告诉你我有一个法子,可以让你脱胎换骨,实现你的愿望,你可想要得到?”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透明的瓷瓶托于掌中,里面有一只通体赤红的虫子在扭动着。
“这个叫做美人蛊,只要将它吞入腹中,便可以将你变成任何想要的模样。”男子用充满魅惑的声音说道。
“美人蛊……”淑仪公主喃喃地念着,同时死死盯着那只血淋淋的虫子,只觉得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她难以置信地问:“可以去掉我脸上的伤疤?”
“不仅如此,它可以将你变成天下第一的美人。”男子道,“不过,你也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淑仪公主身子一僵:“什么代价?”
“你的身体,你的性命,就看你有没有本事压制住它。”男子幽幽地说。
他轻轻晃动着手中的瓷瓶:“怎么样?你想要吗?是打算被人耻笑,屈辱地度过一生,还是放手一搏,和命运抗争?”
淑仪公主看了看瓷瓶,又看向男子的脸庞,心中从未有过的果决和淡定,这个问题的答案还需要纠结吗?
“把它给我吧!”她向他伸出手掌。
男子也不吝啬,大大方方地将瓷瓶置于对方的掌心,满是赞许地看着她。
淑仪公主紧紧握着那个小小的瓷瓶,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轻易地接受了这个陌生男人的蛊惑。
她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你为什么要帮我?”
男子露出深沉的笑容:“或许是因为你我都是满心仇恨之人。”
淑仪公主愕然,还欲再问,对方的目光突然转向旁边。
淑仪公主跟着扭头看去,是太子身边的公公朝他们走了过来。
公公诧异地看着与男子站在一起的淑仪公主,而后者赶忙将瓷瓶藏了起来。
“殿下,您怎会在此处?”
“我是来请安的,这就要回去了。”淑仪公主回答。
公公不再纠结,转身看向男子,行了一礼:“先生,太子殿下在书房里等着您呢!”
男子点点头,对淑仪公主抱拳一礼:“那么,就祝你好运了。”
说罢,跟着公公转身离去。
淑仪公主握着瓷瓶,一直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
淑仪公主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看着百里云修道:“那人似乎是父皇的一位幕僚,我是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我记得他姓秋,叫秋君清。”
百里云修双目一凛,心道果然是这样,而身边的珊瑚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她完全没有料到,会在此时听到那个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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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五章 交易(下)
淑仪公主见两人神色变化,便已经心中了然:“怎么,你们也认识他?”
百里云修微微点头:“算是老熟人了。”
他直视着对方的眼眸,冷不丁地问道:“公主此次前来东景国,可是与此人有关?”
淑仪公主先是惊愕,随即反应过来,冷笑出声:“原来陛下是在怀疑我受他的指使,开始揣测我是否另有图谋。”
“难道不是吗?”百里云修坦然地反问道,“我有理由这么想。”
淑仪公主哼了一声:“我之后虽然又见了他几次,但都是在父皇在场的情况下碰巧遇到的,我根本就没有同他讲话的机会。而且,”
她用充满挑衅的目光瞪着百里云修,“我怎么可能受父皇的人指使?我厌恶他们还来不及。”
百里云修看她的表情不像是说谎,又转头看向珊瑚。
珊瑚盯着淑仪公主的眸子,板着脸摇了摇头,百里云修这才彻底放心下来。
“那至少说明,那位秋先生与你的父皇关系亲密咯?”百里云修问她。
“好像是这样,我见过好几次父皇与他深夜密谈,甚至在先帝驾崩的前夜,两人还见过面。”
百里云修思忖,如此看来,元柳国煦帝陛下的突然驾崩是秋君清,或着说玄君的安排,而元柳国现今国主,淑仪公主的父皇已经为他所用,成为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因此,元柳国与北燕国结盟,又突然与东景国联姻等事就理所当然了。
淑仪公主露出些许好奇神色:“我也一直好奇那个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你知道吗?”
百里云修道:“此事说来颇为复杂,今夜不是聊这个的时候,眼下更重要的是公主殿下你的打算。”
淑仪公主双手一摊:“我的现状你们也明白了,似乎没什么好打算的。”
“你当真不需要我帮你除去体内的蛊毒吗?”百里云修加重了语气,让对方明白自己不是在开玩笑,
“你自己应该也能感觉出来,如今服用汤药已经无法压制蛊虫活动,而你的属下,请恕我直言,他的内功也无法保全你太久的时间。不出三年,你定会遭到蛊虫的反噬,在极大的苦楚中殒命。”
突然听到自己的死期,淑仪公主心脏慢了一拍,她避开对方郑重的目光,狠下心肠道:“我宁愿漂亮地轰轰烈烈,在所有人羡慕嫉妒之下死去,也不想变回那丑陋的模样,躲在角落里苟延残喘。反正,反正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留恋的,这个世界也没有人会留恋我。”
珊瑚见她顽固不化,还想再劝,百里云修长叹一声,将她拦住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他们无权干涉。
“我,我会留恋殿下!”门外出其不意地传来一人大声说道。
淑仪公主愕然地抬头看去,是她的侍卫文朴。
文朴脸色苍白,额上满是虚汗,显然一从昏迷中醒来,便迫不及待地赶了过来。
他微微喘着气,大声对淑仪公主恳求道:“殿下,您受那虫子的折磨还不够吗?既然有法子摆脱它,为什么不用呢?”
淑仪公主看着这个从小兵开始便保护着自己的侍卫,露出一个艰辛的笑容:“可是,我再也不想变回那副丑陋的样子。”
“我见过殿下曾经的样子,”文朴认真地说,“我并不觉得那样很丑。”
淑仪公主惊愕地看着他,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文朴踏步走向淑仪公主,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在这一瞬,他不再是她的属下,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殿下,要不咱们逃走吧!逃到一个没有旁人的世外桃源,再不会有人对您指指点点。我会种地,砍柴,一定不会让您饿着肚子。”
淑仪公主的眼眸落在眼前男子诚挚的脸庞上,从惊讶慢慢变得柔和,接着她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却又哭了出来,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脸颊。
她从未哭得如此撕心裂肺,也从未哭得如此畅快淋漓,在哽咽之中,她努力地发出了声音:“我……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
文朴慌了神,想上前扶住她却又不敢:“我……是我说了失礼的话,殿下您要注意身体啊!”
珊瑚掏出了手帕,走到淑仪公主身边,默默地递给了她。
淑仪公主擦拭了泪水,面容恢复了平静,微笑中带着绝望,她对文朴道:“谢谢你,只是咱们是逃不掉的。”
“逃的掉。”百里云修突然道,“如果你真心想逃的话。”
淑仪公主睁大了眼眸看着他,文朴也没有了先前的敌意,迫切地看着对方。
百里云修道:“我一开始提出的交易还没有说完,公主可还想继续听下去?”
“你说吧!”淑仪公主道。
“首先,等仁宣陛下醒来之后,公主想法子将他拒绝,让他断了与公主联姻的念头。”
淑仪公主微微一笑:“拒绝男人这种事情,我最擅长了!”
百里云修微微莞尔,继续道:“若殿下在东景国消失,必然会引起两国纷争。为了不引发矛盾,请公主先做出返回元柳国的样子。”
“然后呢?”
“接着我便想办法协助公主逃脱,并帮助你隐匿行迹,等风头过去,你便是一个自由之人。”
淑仪公主露出怀疑神色:“这些你能办到吗?”
百里云修笑道:“公主殿下能寻来一些江湖人士假装行刺,我为何不会有江湖上的关系呢?”
淑仪公主轻笑两声:“原来被你发现了。”
百里云修继续道:“在此之上,附赠清除蛊毒的药方,这等好事,天底下可再没有第二遭了。”
文朴满怀期待地看着淑仪公主,而后者则陷入了沉默。
珊瑚问:“你还在舍不得这副好看的样貌吗?”
淑仪公主缓缓摇头:“只是跟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断,一时有些忐忑罢了!”
她转眼看向百里云修:“我觉得你很有做商人的潜质,开出的条件真的让人无法舍弃呢!”
百里云修笑答:“我还是更喜欢大夫的角色。”
淑仪公主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好吧,就听你的,走一条未曾走过的路,说不定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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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六章 惩罚
珊瑚本来还想着等仁宣陛下醒来,好亲眼目睹一番淑仪公主是如何拒绝对方,给自己长长世面。
然而被百里云修牵着胳膊带走了,说她不需要这方面的经验。
两人回到住处的时候,远处的天边已经泛起靛蓝色的光辉,夜晚即将过去。
珊瑚打着哈欠:“没想到一晚上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真是累死人了啦!”
过了好久,也没听见百里云修搭腔,珊瑚奇怪地一回头,就看见自己的夫君板着一张俊美的面孔,用深沉的目光看着她。
珊瑚下意识先一个哆嗦,知道他摆出这个表情意味着大事不妙,而且还跟自己有关,赶忙哂笑着问:“李修哥哥,你怎么啦?是不是累了,要不我给你捏捏肩?”
百里云修摇头说不用,把珊瑚按在了椅子上,用严肃的口气问她:“你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吗?”
珊瑚眼珠子一阵乱转,认真回想了一番,终于还是摆摆头,一脸天真和无辜:“我想不起来。”
百里云修无奈地叹息一声,扶着额头告诉她:“昨天晚上,我再三叮嘱你不要莽撞,注意安全,你数数看,你违反了几次?”
珊瑚一吐舌头,不以为然道:“原来是这个,我心中有数啦,不会有事的。”
“小山!”见她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百里云修不禁加重了语气,“等出事的时候就晚了!”
珊瑚被他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脸色微微发白,怔怔地看着他嗫嚅这说:“李修哥哥是不相信我吗?”
百里云修一怔,意识到自己太过强硬了,赶忙将她的双手握在手心,换了柔和的语气:“我怎么会不相信小山?只是……只是你对我来说太过重要,我不能容忍你受到任何伤害。更何况,你现在有了咱们的第一个孩子,你们俩是这个世界上我最在乎的人,就算别人笑话我小题大做,我也不想让你们处于危险之中。”
“李修哥哥……”珊瑚微红了双眼,双臂环住他的腰际,将脸颊埋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是我不好,让你担心我,我只是想一直陪在李修哥哥身边。”
百里云修抚着她的头发,在她的发上留下一吻,耐心劝道:“现在特殊时期,为了咱们的孩子,你要好好克制一下上窜下跳的本性。”
珊瑚忍俊不禁,冲着他做了个鬼脸:“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要是我改不了怎么办?”
百里云修板着脸捏着她的脸颊:“你是想生出个猴儿一般的孩子吗?”
珊瑚噗嗤一笑:“活活泼泼有什么不好?”
百里云修对她彻底束手无策了,只得退而求其次:“那也得有个限度,再遇到今晚这样的事情,你一定得乖乖听话,不能再身处险境了!”
“遵命!”珊瑚立刻大声答应。
百里云修见她答应地这么干脆,也不清楚是否记在了心里,心想着一定要让这丫头好好长个记性,便道:“那今夜之事,得好好惩罚一下小山才行。”
珊瑚不相信他会来真的,嘻嘻笑问:“李修哥哥,你舍得惩罚我这个可爱又贴心的夫人吗?”
百里云修硬着心肠点头:“舍得。”
珊瑚知道这次逃不脱了,换成流浪小猫般可怜兮兮的目光:“那,那李修哥哥要怎么罚我?”
百里云修略一思考,便计上心来:“今夜休息,你乖乖睡觉,不准来我怀里!”
珊瑚震惊地无以复加:“牵着手也不行吗?”
“不行!”百里云修回答得干脆。
珊瑚哀嚎一声:“李修哥哥好狠心哇!”
百里云修将她拉起来,催促她快去洗漱更衣:“好啦,忙碌了这么久,也该好好睡一觉了!”
两人简单洗漱过后,并排躺在枕上。
珊瑚侧着脑袋看百里云修,只见他闭着双眼,呼吸平稳,双手交叠放在胸前,看来打定主意要给她留下深刻的教训。
“李修哥哥……”珊瑚轻轻地唤了他一声,然而对方连眼睫毛都没有动一下。
珊瑚气鼓鼓地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满腹委屈地闭上了眼睛,心中埋怨李修哥哥铁石心肠,不近人情。
她把身体便蜷缩成一团,掰着指头数数,身体虽然已经很沉很累了,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睡不着吗?”冷不丁传来百里云修的声音。
珊瑚嘴硬道:“才没有!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
“在想什么?”
“才不要告诉你!”珊瑚拿被子蒙住脑袋。
百里云修叹了口气,将被子拉了下来,伸出手臂让珊瑚转过身来,将她揽在了怀里:“天底下唯一让我束手无策的,只有小山你一个!”
珊瑚立刻笑逐颜开,迅速在他怀里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势,安心地合上了双眼,呢喃道:“李修哥哥,以后我再惹你不开心,罚我写字背书都行,就是不许再这样了!”
百里云修轻拍着她的后背,声音越发轻柔:“快睡吧!我一直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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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七章 九华帐里梦魂惊
珊瑚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
在梦里,她还是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被娘亲牵着小手,行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河边。
脑袋上的小辫子随着她雀跃的步子而晃动着,赤脚踩在油油的草地上,只觉得脚底心又软又痒。
娘亲的掌心是那么大,又那么地温暖,就算眼前的路笼罩在一片雾霭之中,珊瑚也没有觉得害怕,因为有娘亲在身边。
忽然,娘亲停下了脚步,珊瑚也跟着停了下来,抬头疑惑地看着她。
娘亲在她面前缓缓蹲下,伸手抚过女儿的辫子,又抚过她的脸颊,目光中满是爱怜与不舍。
“珊瑚,接下来的路,你得自己走了。”娘亲温柔地对她说。
珊瑚心中的困惑多于惶恐,她紧紧牵着娘亲的双手:“娘,你要去哪里?我也要去!”
娘亲轻轻地摆了摆头:“你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而娘亲会一直在旁边陪着你,所以,就算是一个人,也不要觉得寂寞。”
珊瑚吓得大哭,死死抱住她的胳膊:“我不要娘走!娘不要丢下我!”
娘亲轻柔地将她抱紧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小脑袋:“不需要太伤心,迟早在你的身边,会有另一个人陪着你一起走下去。”
“我不要别人!我只要娘!”珊瑚大声哭嚷着。
娘亲最后在她额上留下一吻,在女儿澄澈的眸子上留下一个哀婉的笑容:“孩子,你要努力地活下去!”
珊瑚的眼眶溢满了泪水,她用袖子擦掉泪水,再次看清的时候,娘亲已经没有了踪影,只留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陌生的河边。
她不断地哭嚎着“娘!”,哭得声嘶力竭,双脚因为四处奔跑而被草叶划得伤痕累累,浑身疲惫不堪,却始终无人应答。
天地间似乎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不知道跑了多久,珊瑚逐渐长大,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她稍稍停下酸痛的双脚,眺望向远方,那里依旧被大雾笼罩,看不清楚河的尽头是什么样子。
或许到了那里,就能够找到娘亲了!珊瑚心中是这么认为的。
她正要抬脚继续向前,只觉得手臂一沉,低头一看,是一个小姑娘正拽着她的衣袖,仰头看着她。
小姑娘没有开口,珊瑚便知道了她是谁,她是小时候的自己,而自己则变成了小时候心中的娘亲。
小姑娘自然地牵住了珊瑚的右手,紧紧依偎在珊瑚的身边。
她的话不多,但是珊瑚知道,她一定是一个善良体贴的孩子。
一大一小就这么沿着河边继续前行着,像极了曾经的珊瑚和她的娘亲。
只是前行了没有多久,珊瑚蓦地停下脚步。
似乎是一道闪电划过脑海,原本混沌的内心一瞬间清明起来,她浑身战栗,明白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珊瑚僵硬地朝小姑娘转过身去,不敢直视小姑娘满是好奇和生机的双眼。
她的双唇颤抖,娘亲曾经说过的话就在嘴边,曾经这番话是对她而言,如今又到了她告诉这个小姑娘的时候。
可是她嘴唇张合数次,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还这么小,这么柔弱,自己怎么能够将她无依无靠地丢在这里,让她再次背负起自己经历过的命运?
她满怀泪水,想大声朝那虚无的混沌叫嚷,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怎么也传不出去。
手中紧紧牵着的小姑娘忽然拉了拉她的手,张口对她说了一句什么,只是声音模糊,被潺潺的流水声掩盖,珊瑚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小姑娘又张口说了一遍,珊瑚蹲下身去,努力凑近了想听清楚,可是越着急脑海中越是嗡鸣一片。
她焦急地冲着小姑娘大喊,让她再说一遍。
小姑娘睁大了眼珠子看着她,第三次张口,声音马上就要传入对方的耳中,珊瑚猛地睁开双眼,看着床顶垂下的帐幔,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珊瑚大喘着气,只觉得浑身汗水淋漓,好久之后僵硬的身体才慢慢有了知觉。
她习惯性地扭过头去,然而身侧空空荡荡,并没有看见百里云修熟睡的侧颜。
珊瑚心中一空,又想起刚刚做的那个梦,不明白它到底意味着这么,又为没有听到小女孩说的话而有些失落。
屋外明媚的阳光透过敞开一半的窗户照了进来,窗外鸟鸣甚是喧嚣,看样子已经是大白天了。
珊瑚用手臂支撑着身体做了起来,还未下地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胃中更是翻江倒海一般。
她赶忙扶住了床边,等待着这股眩晕感逐渐褪去。
这时候,听见声响的小桃跑了进来,忙不迭地扶着珊瑚坐回了床上。
“娘娘,您身子不舒服吗?脸色怎么这么差?”小桃惊慌地问。
珊瑚摆了摆手,勉强一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头晕恶心。”
夜蓉端着水盆走了进来,笑着解释说:“娘娘,您这是在害喜。”
珊瑚摸着肚子,哭丧着脸:“这种事情以前只听说过,没想到终于轮到我了!”
小桃端来了漱口的茶水,笑着安慰说:“我听说,害喜比较厉害的话,生的便是男孩子,看来陛下马上就要有小皇子了呢!”
珊瑚摇摇头嘟囔着:“可是我梦见的是女孩子。”
“看来娘娘做了一个胎梦,”夜蓉笑道,“我想,就算是公主,陛下也一定会视如珍宝。”
珊瑚一边洗脸一边问:“李修哥哥呢?”
“陛下一大早就出去了,见娘娘睡得正熟,便嘱咐我们不要打扰娘娘。”夜蓉告诉她。
小桃插嘴说:“娘娘您不知道,外面现在可热闹了!”
“发生了什么事?”珊瑚问。
小桃立刻街头八卦大婶附体,凑到珊瑚耳边说:“我听说,东景国的皇帝昨天晚上意图对淑仪公主不轨,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对了,酒后乱性,差点就毁了人家的清白,现在正闹着呢!娘娘要去瞧瞧热闹不?”
夜蓉揪着小桃的耳朵把她拉了回来,嗔道:“娘娘现在身子不好,应该静养才是,你看不出来吗?”
小桃吐了吐舌头:“我就是随便说说。”
若按照珊瑚以往的性子,这样的热闹一定得凑。
只是一来她此刻确实浑身难受,刚才的梦境也让她有些闷闷的,再加上昨夜答应了李修哥哥要做一个安静的淑女,便打消了出门的念头。
夜蓉见她少有地安静,有些意料之外,一边使唤小桃整理房间,又对珊瑚道:“虽然身子不爽,娘娘多少还是用些早膳,陛下临走前专门嘱咐说给娘娘准备清淡的白粥和爽口的小菜,还说他回来之后再亲自给娘娘准备饭食。”
珊瑚心中一暖,笑着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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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八章 挽留
还未从宿醉中清醒的程柔怎么也没想到,仅仅一个晚上,不过三四个时辰,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
侍女贴着耳朵低声告诉她,清晨时分,淑仪公主的侍女一打开房门,就看见她的主子衣衫凌乱,跌坐在房间一角,目光呆滞,眼睛都哭肿了。
而仁宣陛下则鼾声不断,躺在贵妃榻上还未醒来,他垂落的右手上还死死抓着淑仪公主的一条腰带。
程柔气得大骂一声“蠢才”,皇兄未免也太心急了些,若是一般的宫人侍女,临时起意临幸她们也就罢了,可是对方是元柳国的公主,金枝玉叶的身份不在她自己之下。
如此轻薄对方,要是传到元柳国皇帝的耳朵里,不知会如何看待他们?
而且,程柔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眉宇间越发阴沉。
淑仪公主本就是冲着后位而来,本还指望借刀杀人,让南芳国的皇帝把她撵走,谁知道那家伙一听说爱妻有了身孕,乐得跟只蛤蟆似的合不拢嘴,早就把他们的约定抛在了脑后。
现在可好,淑仪公主一定会以此为筹码,强迫皇兄迎娶她为皇后,而朝里的大臣们也没了反驳的理由。
当真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程柔心中一叹。
侍女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接着道:“殿下,后面还有奇怪的事情呢!”
程柔眉毛一挑:“快说!”
“小太监慌忙叫醒了陛下,他还没反应过来,淑仪公主就冲过来扇了他一巴掌,还骂他卑鄙无耻,说他跟外面的浪荡子没什么两样,自己看错了他,把陛下骂得一愣一愣的。”
对于淑仪公主的反应,程柔有些意外,这样一来,两人,或者说,两国之间的关系不就彻底闹僵了吗?
她竟是这般洁身自好的女子?难道我以前都错看了他?
“皇兄现在在哪里?”程柔问。
“陛下心情十分糟糕,今早都没有上朝,一个人待在牡丹苑里不肯出来。”
“那淑仪公主呢?”
“似乎一直留在撷芳阁,没见她出来过。”
程柔点点头,沉思一番,决定还是先去看看淑仪公主,毕竟对方是客,而且顾及到两人表面上的交情,她也得前去关照一番。
片刻之后,程柔便踏入了撷芳阁的大门,原以为这里会死一般地寂静,却惊讶地发现宫人们脚步仓促,来来回回,似乎在为什么事情忙碌。
“这是在做什么?”程柔问迎接她的侍女染翠。
染翠板着脸规规矩矩地答道:“我们殿下说要准备回去了。”
程柔这一惊非比寻常,就这么让对方带着满腹怨怼回去,再在元柳国皇帝身边搬弄几句是非,两国之间指不定会发生什么样的摩擦。
皇兄啊皇兄,你太把国事当儿戏,现在闹大了,看你怎么收场?
程柔甩开跟在身后的侍女们,大步走向淑仪公主日常起居的房间,侍女还来不及通传一声,她便已经踏进了屋子。
淑仪公主正与侍女清点着随身带来的物品,见到程柔进来,嫣然一笑:“妹妹,你来了!”
程柔微微喘着气:“听说你,你要回去?”
淑仪公主点点头,平淡地说:“是的,如果可以,想尽快启程。”
程柔赶忙拉住她的手,表情恳切:“何必如此着急,不多玩些时日?要是皇兄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我代他向姐姐道歉!”
淑仪公主抿唇微笑,直视着她的目光:“说实话,妹妹巴不得我早些离开,不是吗?”
程柔惊愕地看着对方,一时之间还不习惯她的直言不讳,她结结巴巴地张口:“姐,姐姐,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淑仪公主笑得意味深长:“换作是我,也不会乐意突然冒出一个不知根底的女子,独掌宫内大权,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白费了昨夜那一场鸿门宴,没让妹妹看到想要的结果。”
程柔脸色红白交加:“你,你都知道了?”
“我是后来才琢磨出味儿来的,”淑仪公主用指尖点着自己洁白无瑕的脸庞,“竟有人怀疑我品行不检点,质疑我的清白。你知道吗,就连昨夜,我也是拼命挣扎,才挣脱了陛下的非分要求,要不然,当真就要在此处不清不白了。”
听说皇兄没有得逞,程柔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但脸颊却更红了。
“既,既然事情没有那么糟糕,何不再休养两日,我一定让皇兄亲自来谢罪!”程柔努力做着最后的挣扎。
“不必了,”淑仪公主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我知道你的顾虑是什么,你且放心,我回去之后,不会向任何人提及昨夜之事,毕竟这种事情说出来,谁的脸面都挂不住。”
“那……你要如何跟宫里的人解释?”程柔不放心地追问。
淑仪公主耸了耸肩:“不过就是不习惯这里的水土,而且思念家人之类的。”
程柔这才一颗心落地,见对方执意要走,便也不再强留,只是说需要什么,尽管找她要就是。
淑仪公主笑着谢过,亲自将她送出门外,见她踏着有些虚浮的脚步离开,忍不住苦笑摇头,自言自语道:“你我都被那个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啊!”
同一时刻,淑仪公主口中的“那个人”百里云修正朝着牡丹苑缓缓而来。
他让门口的侍卫替他通传一声,侍卫抱歉地躬身道:“我们陛下说,今日什么人都不见。”
百里云修也不为难这个尽职的侍卫,离开了几步之后,再次无声返回,轻而易举地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潜入牡丹苑之中。
他暗自苦笑,这种事情最近真的做的有些频繁,感觉跟珊瑚可以组成一对儿江洋大盗了!
他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脚步声,循着细微声音传来的方向,径直向花树深处而去。
百余步后,他看见东景国的国主正坐在凉亭边的扶手上,一手执着酒壶往嘴里灌酒,另一手挥舞着长剑,将身旁盛开的牡丹劈砍得支离破碎,花屑一阵乱舞之后,纷纷扬扬地洒落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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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九章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仁宣帝用劈花斩叶发泄着心中的郁闷,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人走近。
直到百里云修距他不过十步之外,他才愕然停止手中的动作,右手一个不稳,宝剑“铛”地一声跌落地面,把亭外的青砖砸出一个裂缝。
百里云修俯身拾起长剑,仔细端详了一番,接着剑尖向着自己,将剑柄递了过去。
两人一个坐在亭内,一个站在亭外,一阵短暂的对视之后,仁宣帝伸出手,将宝剑接了过去,不咸不淡地问:“百里陛下为何在此处?”
百里云修平静地说:“我是来看望仁宣陛下的。”
仁宣帝脸一沉:“你是听到传言,专门来笑话我的吧!”
“这么说,传言是真的咯?”百里云修不答反问。
仁宣帝脸色一白,咬着牙恨恨地说:“昨夜我喝了酒,做事确实不够谨慎,但一个巴掌拍不响,分明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没想到她倒打一耙,反成了我的错处!”
百里云修微微叹了口气,要不是他从中作梗,今日便是另一番局面了。
他心中对仁宣帝抱有些许歉意,毕竟是他亲手施针,让对方失去了前夜的记忆。此举颇有难度,但是他仍是勉力做到了。
本来珊瑚利用魇族人的本领也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是一来她已有身孕,百里云修不希望让她伤神,而更为重要的是,自打珊瑚知晓魇族人的来历之后,便不乐意使用这股玄君赋予他们的力量,百里云修明白她的心意,自是不会勉强她。
带着对仁宣帝的愧疚,百里云修带着示好的语气道:“我相信仁宣陛下说的是真的。”
仁宣帝眼睛一亮,表情也友好了许多:“我就知道还是有人理解我的!”
“可是”百里云修话锋一转,“让我来说,陛下还是太不谨慎了些。”
仁宣帝的脸色由晴转阴:“你是在教训我吗?”
“我只是说出自己的想法罢了。”
“想法?”仁宣帝仰天大笑,一反往日斯文的态度,突然就怒不可遏起来,
“都是一样的皇帝,你凭什么用高高在上的态度指责我?平日里大臣们唠唠叨叨,大将军跑到我的书房里批评我,我忍受的指摘还不够吗?”
面对对方狂风暴雨般的怒火,百里云修只是安静地听着,直到对方把怒火烧到了他的头上。
仁宣帝指着他道:“你以为你就是完人吗?我可听说过,你弑杀自己的兄弟才有机会登上今天的皇位,如此行径,比我能高尚到哪里去?”
百里云修看着他的目光突然一暗,虽然一字未说,那肃杀的眼眸便让对方打了个哆嗦,立刻闭了嘴。
百里云修双手拢在袖中,幽幽地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无心向仁宣陛下解释我登基继位之事,而且,我此番前来,并不是为了互相揭老底,让你我都难堪。”
“那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仁宣帝问。
百里云修微微一笑:“我以为陛下知道,我此次快马加鞭赶到东景国来,只是为了一件事,便是和你们结盟,成为互相仪仗的伙伴。”
仁宣帝脸色有些难看,心想着我心里正烦乱呢,躲过了大臣,还是没夺过你在我的耳边唠叨这些国家大事。
他不耐烦地说:“这些事情,你跟我说了也没用,得看朝内官员们的态度。”
百里云修眉毛一挑:“哦?身为一国之君,陛下竟然没有决断的权力吗?”
仁宣帝耳朵一红:“我不是那种独断专行的皇帝,自然得听大臣们的意见。”
“但是,身为国主,仁宣陛下至少要有自己的判断,不是吗?我可以冒昧问一句,陛下的立场是什么?对南芳国态度又如何?”
“我对这些事情完全没有兴趣,你看不出来吗?”面对对方喋喋不休的追问,仁宣帝大声打断了他,“我没有立场,也没有态度,你要是想拉拢东景国,去找大将军比找我有用。”
“你不在乎结果吗?”百里云修深深地看着他。
“不在乎,行了吧?可以别烦我了吗?”仁宣帝没好气地说。
百里云修的目光变得犀利:“既如此,你为何要做在国主的位子上?”
仁宣帝愕然地看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百里云修看着他放在一旁的宝剑继续道:“这柄剑我认识,在东景国先帝,仁宣陛下的父皇到访南芳国的时候,我曾在他的手中见过它。”
仁宣帝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这柄剑,默默地听着他讲下去。
“他向我提起这柄剑是如何削铁如泥,如何陪他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甚至还让亲自下场,用此剑与我过招,自然是我输的一塌糊涂。”
百里云修嘴角浮出一抹笑意,”我还记得他骄傲地说,要把这柄宝剑留给他的太子,东景国未来的国主,还说让我有机会一定要和太子比拼一番,看谁的剑术更厉害一些。”
仁宣帝干笑几声:“父皇竟然留下这样的允诺,我怕是要让他老人家失望了。”
百里云修缓步走到他的身边,也在扶手上坐下:“在其位而谋其事,是我最喜欢的一句话。既然选择坐在了这个位置上,就不得不承担随之而来的责任。”
“可是……”仁宣帝纠结了许久,才终于说出口,“我不像你,没有那个力量,也没那个本事。”
百里云修侧过头看着他:“那平乐公主便有这个本事了吗?”
“柔儿?”仁宣帝愕然。
“她并非皇帝,却为了你的皇位,以及这个国家操了不少的心,她一个柔弱女子,却孤身一人出宫侦查淑仪公主。她想尽一切办法与我谈判,想要替你除去眼前的障碍。甚至,她为了保证你的龙椅坐得安稳,答应政治联姻,嫁给从未谋面之人,将一生的辛福托于他人之手,种种的一切,你心中就没有任何想法吗?”
仁宣帝只觉得当头一棒,脑海中昏昏沉沉,心中却从未有过的澄澈。
从未有人同他说过这些,柔儿也从未提过心中的苦楚,这些他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他第一次明白了是多么地来之不易。
柔儿那么努力替他守护的东西,他却这么地不上心,任由朝臣们把握着权柄,自己只知道唯唯诺诺。
他将脸埋在双手之中,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百里云修缓缓起身,郑重地对他说道:“一场无可避免的战争近在眼前,不管东景国的立场如何,都必然会卷入其中。届时,陛下难道依旧想躲在深宫,将一切判断都交给别人吗?”
仁宣帝惊恐地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男子:“战,战争?”
百里云修点点头:“这个世界,并不总是平和的。陛下若是有了兴趣,随时欢迎你的到访,我必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一相告。”
他说着抬步向亭外走去,仁宣帝默默地看着他离去,心中五味杂陈。
消失在花海之前,百里云修忽然转过身来,对对方朗声道:“希望仍有机会与仁宣陛下切磋一番剑术。”
说罢,在没有回头,大步而去,留下仁宣帝一人依旧坐在亭中,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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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章 一枕小窗浓睡
百里云修回来之后,先见过臣子施玮等人,回到他与珊瑚的竹屋时,已经过了正午。
日头高高地悬挂在天空中,炽热的阳光透过繁茂的树叶,在墙壁上留下斑驳的影子。
竹屋的门半掩着,里面静谧异常,和明亮的室外不同,房间里十分地幽暗,也凉爽了不少。
百里云修放轻了脚步来到床边,看见珊瑚正闭着眼睛沉沉地睡着。
她一只手放在枕上,另一只攥着被角,脸色因为熟睡的关系而有些泛红,微微皱着眉头,额上的碎发有些凌乱地纠缠在一起。
进来之前,百里云修听夜蓉说过,娘娘用过早膳之后,沿着湖边散步了片刻便说有些乏了,此刻正在小憩。
百里云修不愿将珊瑚从睡梦中叫醒,他轻轻坐在床边,用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替她梳理了纷乱的额发,又摸了摸她额头的温度,感受到手心传来温热的触感,这才放了心。
他低头注视着珊瑚的睡颜,温柔的目光如水,心境也跟着变得沉静和安宁。
从幼时的伙伴,到亲如兄妹,再到相知相许,如今眼前的姑娘即将成为他孩儿的娘亲,百里云修只觉得如何陪伴她,爱怜她都不够。
在这个世上,在他的身边,有多少人爱而不得,得而不守,他是何其幸运,在茫茫的人海中遇见了她,与她成为结发夫妻,誓言相守一生。
或许是百里云修煦暖目光的关系,睡梦中的珊瑚眼睫抖了抖,缓缓的睁开眼来,立刻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张她深深眷恋的面庞。
百里云修柔声问:“吵醒你了吗?”
珊瑚摇摇头,甜甜一笑:“我说脸上怎么热乎乎的,原来是李修哥哥在看我。”
“有哪里不舒服吗?”百里云修习惯性地替她把脉,又让她伸出舌头,查看她的舌苔。
珊瑚乖乖照做之后说:“我没事儿,就是一整天晕晕乎乎老犯困,还没什么胃口。”
百里云修满是心疼:“为了咱们的孩子,真是辛苦小山了。”
珊瑚往前蹭了蹭,将脑袋枕在他的膝上,仰头看着他,撒娇着说:“所以,等以后孩子出生了,李修哥哥可不许只疼孩子不疼我了!”
百里云修哑然失笑:“这么快就开始吃孩子的醋了?我还怕小山做了娘亲之后,光顾着孩子,忽视了我这个夫君。”
珊瑚嘻嘻一笑:“那得看李修哥哥到时候的表现咯!”
百里云修抚着她的头发,笑而不语。
“李修哥哥,你的事情都忙完了吗?”珊瑚问。
百里云修点点头:“我能做的事情都做了,接下来就看仁宣陛下自己了!虽说用计使他合作并不难,但是此法难以长久,还是得让他自己做出决定才好。”
珊瑚替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当皇帝真是心累。”
百里云修听她所言,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但是我有一味灵丹妙药,可以解乏,止痛,让人神清气爽,精神焕发。”
珊瑚瞪大了好奇的眼睛:“这么好的药吗,在哪里?快让我瞧瞧!”
百里云修捏了捏她的鼻尖:“就在我的眼前啊!”
珊瑚噗嗤一笑,捶了他胸口一下:“就知道拿我取笑!”
百里云修一脸认真:“我说的可是实话。”
他见珊瑚说笑之后,精神好了些,便道:“午睡太久了也不好,眼下无事,我陪你出去走走可好?”
珊瑚立刻坐了起来,拍着手表示赞同。
“小山有想去的地方吗?”百里云修笑着问她。
珊瑚歪着脑袋想了想:“最近都待在宫里,束手束脚的,要不咱们去城里逛逛吧!”
“遵命,我的夫人!”百里云修刮了刮她的鼻尖,对她言听计从。
于是两人换了寻常衣衫,不着痕迹地溜出了皇宫。
来到热闹的街市上,珊瑚长长地展开自己的双臂,伸了个懒腰:“这么好的天气,就应该出来逛街嘛!”
她说着话,眼睛立刻就被小贩手中的冰糖葫芦吸引了过去,赶忙拽着百里云修的衣袖:“李修哥哥,我要吃那个!”
百里云修便掏钱买了两串,与珊瑚一边走着一边将酸甜可口的山楂送入口中。
珊瑚歪着脑袋瞧着他,咧着嘴角笑出声来。
百里云修纳闷地问:“有哪里不对吗?”
“我记得刚遇见李修哥哥的时候,你还不肯边走路边吃东西呢!现在终于放下了有钱人的包袱,跟我这个穷丫头同流合污了!”
百里云修牵起她的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护住她:“我不是有钱人,小山也不是穷丫头,只要是与小山一同做的事情,永远不分高低贵贱。”
两人行至街市口,人群越发拥挤起来,原来在此处有杂耍班子在表演,有街头艺人在弹奏,各式各样的摊贩也在此聚集,似是节庆一般的热闹。
珊瑚拽着百里云修,跟鲶鱼一样在人群中挤过,看了一阵子胸口碎大石,又给一个弹琵琶的街头艺人打了赏,她对百里云修说,毕竟是李修哥哥的同行,不赏不行。
百里云修苦笑着回想起曾经街头卖艺的历史,感叹世事无常。
很快,珊瑚又被围成一团的人群吸引了过去,好不容易挤到前面,才看清原来是一个射箭比赛的摊位。
摊主是一个身侧壮硕的汉子,光着上身卖力地吆喝着,说十文钱一只箭,只要射中靶心上的红点,便可以拿到他摆在众人面前的奖品。
很快便有客人跃跃欲试,掏了几十枚铜钱,换了三只白羽长箭,按照摊主的规矩,站在一处红线之外。
箭靶在三十余步开外的地方,箭靶倒是挺大,但那靶心的红点不过指甲盖大小。
那个客人轻蔑一笑,对围观的众人道:“大家都叫我神箭手,今日就给你们开开眼界!”
众人一齐给他鼓掌,目不转睛地等着看他的表演。
然而一箭飞出,距离靶心有一距离。
客人深吸了一口气,第二箭反倒离得更远。
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准备了许久终于射出最后一箭,结果直接脱靶飞出,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百里云修笑而不语,他一眼看出,这个男子不算说大话,是有些射箭的本事。
问题出在摊主提供的箭羽上,箭头的重量并不均衡,这才使得平稳射出的箭矢逐渐偏离目标。
珊瑚见那人三箭连败,惋惜地说:“真可惜!差一点就可以拿大奖了!”
百里云修看出她的小心思,笑着问她:“那些奖品里,有小山想要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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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一章 崩裂
珊瑚嘿嘿一笑:“还是李修哥哥懂我!我想要那个!”
她指着放着奖励的桌子,在大大小小的器物间摆着一对儿瓷娃娃,一男一女,手掌大小,胖乎乎的十分惹人喜爱。
百里云修故意逗她:“我觉得还是旁边那只花瓶好看,那个盛果子的银盘也不错,比那两个人偶贵多了!”
珊瑚摆摆头,态度坚定:“我就要那个!”
百里云修手指捏过她的下巴:“那我给小山拿回来。”
珊瑚欢喜雀跃:“李修哥哥一定没问题的!”
旁边一位看客听见两人交谈,笑着插嘴道:“可别抱太大的希望,这人在这儿摆了三天的摊儿,就没见过一个客人是回本儿的。”
珊瑚信心满满地说:“我的李修哥哥跟别人不一样!”
百里云修在一阵新的欢呼声中走到摊主面前,摸出十枚铜钱递了出去:“请给我一支箭。”
“一支?”摊主诧异地看着他,“一支你能射中吗?”
百里云修无奈地耸耸肩,看着人群中的珊瑚笑道:“谁让我家夫人小气舍不得银子,而我又是一个妻管严呢!”
看客之间爆发出欢乐的笑声,珊瑚羞得脑袋都冒烟了,跺着脚拼命向路人解释:“我没有,我不是,别听他瞎说!”
摊主也跟着乐不可支,从箭筒里抽出一支长箭递给了客人。
百里云修接过,看得出来这位摊主的箭是重复使用的,而且也不怎么保养,箭身布满了划痕,而尾部的羽毛也剥落地差不多了。
他微微一笑,似是无意地将这支竹箭在手心中掂量了一下份量,心中已经明确这支箭箭头一边儿重些,而另一边则稍轻,似乎是参杂了别的金属锻造的。
他不动声色地拿起地上的牛角弓,将竹箭搭上弓弦,闭上一只眼睛,缓缓地将弓弦拉满。
“呦,动作还挺熟练嘛!”人群中一位稍懂箭术的看客说道,“就是准头不怎么样!”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百里云修箭尖所指的方向,似乎离靶心有点远。
珊瑚自然是相信百里云修的,但还是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地盯着那支竹箭。
“嗡”地一声,竹箭应声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不偏不倚,稳稳地射中了仅有指甲盖大小的靶心红点。
摊主呆立当场,而看客们则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掌声和欢呼,珊瑚开心地脸颊都红了,对刚才执意百里云修的看客骄傲地说:“看见没?这就是我李修哥哥的实力!”
摊主苦着脸让他们挑选奖励,心中默默祈祷,可千万别把这桌上的真家伙挑走了!
看见珊瑚只拿了那一对儿瓷娃娃,摊主明显地松了口气。
在离开之前,百里云修轻声对摊主说:“这桌上除了那个镇纸值点银子,其他的不是赝品就是假货,再加上动了手脚的弓箭,这不赔本儿的生意太好做了吧!”
摊主脸色大变,惊恐地看着他,生怕他当中揭穿他的秘密,却见百里云修牵着珊瑚的手,在众人羡煞的目光中走远。
百里云修笑着珊瑚把玩着手中的人偶,笑着问:“真这么喜欢吗?”
珊瑚用力点头,晃动着手里的瓷娃娃:“这个是李修哥哥,这个是我!”
百里云修看着男瓷娃娃脸上两坨红晕,和那憨傻的表情,心道,我才不是这幅模样。
但是既然珊瑚喜欢,他也就不说什么了。
很快珊瑚又被一个套圈儿的小摊儿吸引了过去,如法炮制,央求着百里云修给她套小金鱼。
百里云修笑着说:“玩这个你比我在行,怎么自己不玩?”
珊瑚撒娇着说:“我想要李修哥哥套给我的!”
百里云修今日对她百依百顺,自然一口应了下来,不费吹灰之力便将竹圈套中了最远处的金鱼。
白发苍苍的摊主笑着将盛着金鱼的瓷罐递给珊瑚:“姑娘真是好福气,嫁了个这么厉害的相公,将来一定会飞黄腾达的!”
两人相视一笑,珊瑚心中美滋滋的,伸手去接瓷罐,哪知乐极生悲,手中的一个瓷娃娃没有拿稳,不留神便掉在了地上,摔成了碎片,是那个女瓷娃娃。
珊瑚怔怔地看着那四分五裂的人偶,不知为何又想起昨夜做的那个梦,脸色瞬间煞白,手指也跟着微微颤抖。
百里云修俯身捡起几块碎片,有些惋惜地对珊瑚说:“应该是修补不了了,要是实在喜欢,我找人再做一个就是。”
珊瑚怕百里云修担心自己,勉强地笑了笑,紧紧地握着另一个瓷娃娃:“不用了,都是我自己不小心,我今天拿到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百里云修担忧地看着她泛白的嘴唇:“真的没关系吗?”
珊瑚摇着头:“确实有些可惜,不过也没有办法了。”
百里云修轻柔地抚过她的脸颊,替她接过小金鱼,另一只手紧紧牵着她缓步离开。
珊瑚回头看向地上瓷娃娃的碎片,目光有些黯然,但转过身去的时候,脸上便挂上了笑容。
因为刚才的一番小事故,珊瑚没了逛街凑热闹的兴致,百里云修也担心累着她,两人便在傍晚时分回到了宫中。
还未走近他们居住的那处湖心岛,两人便看见夜蓉与小桃正翘首企盼着。
见到两人回来,她们明显松了口气,赶忙迎了上去。
“发生了什么事?”百里云修问。
夜蓉俯身行礼道:“陛下,平乐公主正在房间里等候您。”
“她怎么来了?”珊瑚好奇地问。
夜蓉还未回答,小桃便迫不及待地说:“公主殿下她似乎很生气,说有事情要询问陛下。”
珊瑚歪着脑袋看向百里云修,而他一脸淡然,并未显露出任何慌张神色。
“奴婢还听说,”拥有一颗八卦之魂的小桃继续说着,“今日早些时候,平乐公主与仁宣陛下大吵了一场,之后便直接朝这里而来!”
“小桃,陛下没有问你,多嘴什么?”夜蓉嗔责道。
小桃这才闭紧了嘴巴,但是目光中期待的神色暴露出她等着看好戏的心思。
百里云修笑着对珊瑚道:“快进去吧,让客人等待太久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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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二章 袖手旁观
走进前厅,果然看见程柔大公主正抱着双臂,一脸阴郁地来回踱步。
看她那不爽的架势,要不是这里是她自己的地盘儿,估计早就被她砸个稀巴烂。
珊瑚担忧地看向百里云修,而后者给她一个宽慰的笑容,率先走上前跟程柔打招呼:“公主殿下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程柔听见声音,脚步一顿,猛地转头,一双杏眼怒气冲冲地瞪着百里云修,不敢相信对方还敢笑眯眯地面对自己。
“你跟我皇兄说了什么?”她上前几步大声质问对方。
百里云修不答反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你好意思问我?”程柔没好气地说,但是心中的怒火已经压抑了许久,实在是不吐不快,“皇兄不知道为什么,一回到寝宫,发疯一般便把他这些年珍藏的画作烧了个干净,谁拦都拦不住!”
百里云修露出些许惊诧:“然后呢?”
“我听见侍女的禀报,赶忙赶了过去,就看见满屋子的狼藉,那可是皇兄多年的收集,多少名家画作,有些甚至保存了百年以上,他时常对我说,这是他做皇帝的唯一乐趣,现在都被你破坏了!”
程柔双目赤红,几乎要喷出火来:“我劝他他也不听,甚至,甚至还对我说,要撕毁我与将军世子的婚约,不准我嫁到将军府去!”
她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脸色铁青,握紧的拳头不断颤抖着。
珊瑚与百里云修面面相觑,没想到不过一个下午,事情便有这么大的转变。
珊瑚奇怪地问:“你不是不喜欢这门亲事吗?应该高兴才对啊!”
程柔通红的眼眶看着珊瑚:“高兴?言而无信,皇室的颜面何在?一个姑娘家提出悔婚,我的颜面何在?”
她越说心中越发酸楚,一滴泪水还是忍不住溢了出来:“我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决定认命,现在何必又搅乱我的心情?”
珊瑚默默掏出手帕,上前替她擦掉了脸颊上的泪痕,将她拉到一旁小桌边坐下。
百里云修等到对方稍稍平复了心情,才不慌不忙地说:“我只是告诉他身为一个兄长应该担负起的责任,以及一位帝王应该担负起的责任罢了。”
程柔瞪着他:“那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不知道不应该插手别国内政吗?”
百里云修双手一摊:“那殿下为何与我私底下密谋,拜托我赶走淑仪公主呢?”
程柔一时语塞,想了好久才反驳道:“你不是没有做到吗?”
百里云修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那殿下认为,淑仪公主为何要突然告辞?”
程柔瞬间睁大了眼睛,从椅子上跳起来,指着百里云修道:“原来是你!我说呢,她怎么走的那么干脆。你做了什么?”
百里云修微微摆了摆头:“我做到了殿下期待的结果,至于其中的细节,请留给我自己品味吧!”
程柔气鼓鼓地翻了个白眼,心中暗骂一句“狡猾的狐狸”,冲着他嚷嚷:“先不管淑仪公主,我皇兄的事情到底该怎么办?”
百里云修本想故意气她,说“你不是不让我插手内政吗?”看见珊瑚拼命朝他挤眼睛,便把话收了回去。
他在程柔对面坐下,直视着对方的眼眸,换了郑重的语气:“天下的局势远比殿下,以及仁宣陛下见到的还要复杂,仁宣陛下若不做出改变,在接下来的局势动荡中将会十分被动。”
“有,有那么严重吗?”程柔被他严肃的表情吓了一跳。
百里云修认真地点点头:“从元柳国迫不及待地想要联姻就可以看出,这个变化已经迫在眉睫了。”
程柔吞了吞口水:“所以呢?”
“所以仁宣陛下,包括殿下你自己,都得为自己的将来提前做好打算。”
“可是……可是皇兄与我都没有太大的力量,朝廷里的权力都掌握在大将军手中……”程柔为难地说。
百里云修冷不丁地问:“殿下觉得大将军会篡权吗?”
程柔这一惊非同寻常,下意识想去捂住对方的嘴巴,伸出手才意识到自己的失利,尴尬地收回胳膊,仍又不放心地四处张望,怕有别人把这话听进了耳朵里。
百里云修将她的不安全部看在眼里,知道这是他们兄妹二人最大的恐惧。
毕竟,眼下虽然过得不痛快,但至少有将军大人的扶持,日子还能安稳。
万一仁宣陛下撕毁婚约,惹怒了权倾朝野的大将军,要解决掉孤苦相依的二人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到那时,能否保命都成了问题。
珊瑚感受到程柔肩膀的颤抖,便递了一杯热茶给她,轻声问:“李修哥哥,你想想办法帮帮程柔姐姐吧!”
百里云修目光严峻地摇了摇头:“帮得了一时,却帮不了一世,仁宣陛下正是因为一直依赖旁人,才造就了今日的困局。所以,将来的发展,该由他自己决断。”
程柔听他所言,肩头一僵,将茶杯放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说的不错,把一切希望寄托在陛下身上,是我太天真了!既如此,本宫这就告辞了!”
她说完便朝门外走去。
百里云修冲着她的背影说道:“不过,有一点可以向殿下保证……”
程柔停下脚步,等他把话说完。
“你们的大将军是不会做出夺位篡权的事情。”百里云修悠悠地说。
程柔猛地转过身:“你怎么知道?”
“我曾经向殿下询问过大将军的事情,自己也去查阅了资料,”百里云修说到这儿,微微欠了欠身,“请殿下原谅我半夜私自潜入东景国吏部府库,翻看了大将军的档案记录。”
程柔嘴角微颤,咬牙切齿地说:“没关系,请继续。”
“东景国先帝与大将军在战场上曾经共同浴血奋战,甚至还替先帝挡过致命的一箭,救了先帝一命。”
程柔点点头:“这件事我曾听父皇提过。”
“自那以后,先帝便十分器重和信任大将军,甚至在临终之前,将未来的国主托付于他。”
“所以呢?”程柔道,“你就因此断定大将军不会有觊觎之心吗?”
百里云修道:“他若想篡权,早就动手了,以他目前的力量,皇位简直是唾手可得。”
“那他为什么还……”
“因为性格使然,”百里云修道,“他确实是一个渴望权力的人,要不就不会尽力拉拢朝臣,形成党羽了。但是他同时又是一个极好面子和名望的人,他怕背上背信弃义的骂名。还有一点,便是他对自己身份地位不自信。”
程柔只觉得不可思议:“你才来东景国多久,还没见过大将军,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百里云修微微一笑:“家师曾言,要了解一个人,并不需要亲眼见到他,只需了解他做的每一件事的前后因果便可以了。”
他顿了顿,才又继续说道:“大将军出身贫寒,是一个朝臣的家奴,被带上战场后,凭着对主人的忠诚,和一身出生入死的功勋才挣得了今日的地位。”
“他有钱有势之后,迎娶的妻妾无一不是出身名门世家,想来是希望以此提升他的地位。而他又极力相与殿下结亲,亦是这般缘故。”
程柔喃喃地说:“这些我竟然都不知道……”
百里云修缓步走到她的面前:“所以殿下至少可以放一半的心,至于仁宣陛下那边,请让他自己做一次选择吧!”
程柔抿着嘴唇,默默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夜蓉的声音:“陛下,仁宣陛下派人过来了。”
百里云修看了一眼程柔:“请他进来吧!”
片刻后,一个年轻太监俯身走了进来,叩拜行礼。
程柔认出他是皇兄身边贴身的一个小太监。
“我们陛下邀请南芳国陛下明日清晨共同参与朝会。”小太监恭敬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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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三章 蜕变
东景国的朝堂上甚少见到今日的这般光景。
仁宣陛下竟比大臣们还早一步来到了大殿上,正襟危坐,紧绷着一张面孔,而不是之前那副悠哉悠哉的态度,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更让大臣们料想不到的是,前两日从天而降,在宫廷中传得沸沸扬扬的南芳国皇帝竟也一身龙袍,端坐大殿正前方,目光闲适地看着众人。
为了表示对邻国国主的尊重,仁宣陛下特地命人安排了坐席与他并列。
百里云修谦逊了几句,便大方落座,坦然面对众臣揣测的目光。
而仁宣陛下的胞妹,平乐公主也没有落下,她坐在皇兄身后不远的地方,身前悬挂着一道珠帘,将她凝重的神色和不安的双手隐藏了起来。
镇国大将军是最后一个踏进大殿之人,他名叫泰盛,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但身材魁梧,步履稳健,正如他的名字一般,气势稳如泰山。
他看见前方并坐的两位君王,眼睛闪过一道银光,不动声色地走到群臣首位站定。
“上朝!”小太监一挥拂尘。
百官们俯身叩拜,山呼万岁。
等众人起身,仁宣陛下开口向众人介绍:“这位便是远道而来的南芳国陛下,今日将一同参与朝政。”
百官便已君臣之礼再次叩拜,百里云修微微点头,请众臣起身。
这一次,率先开口的是大将军,他挺直了腰背,声若洪钟:“南芳国陛下突然驾到,令我等颇为慌乱,照理来说,应当专门准备大典迎接陛下,而并非如此仓促不成体统……”
他平日里习惯了以这般语气同仁宣陛下讲话,见百里云修年纪轻轻,不自觉地便用同样的态度对待他。
百里云修微笑不语,仁宣陛下板起的面孔一红,语气也有些冲:“百里陛下是应朕的邀请参与朝会,难道朕没有这么做的权力吗?”
面对陛下的驳斥,大将军露出些许惊讶:“陛下,微臣并无……”
他话未说完,便被对方生硬地打断了:“朕有事情要宣布,请大将军,还有诸位让朕把话说完。”
大臣们面面相觑,因为他们甚少见到陛下有如此硬气的时候。
大将军脸色有些尴尬,躬身道:“陛下请讲。”
仁宣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第一件事,朕决定拒绝与元柳国公主的联姻。”
“什么?陛下,此事尚未……”一位老臣脱口而出,他之前是站在支持联姻的一方。
但是仁宣帝一抬手,用目光阻止了对方继续说下去:“朕说了,让朕把话说完。此事已成定局,淑仪公主定于三日之后返程。”
此话一出,大殿上满是倒吸冷气的声音,如此强硬地拒绝元柳国,不知道对方回作何反应。
大将军脸色铁青,但没有让自己的情绪显露在语气之上,他沉声问:“这是第一件,那第二件事是什么?”
仁宣帝又缓了好几口气,才终于攒够了勇气,看着大将军道:“之前朕身体抱恙,很多军务之事都交由大将军全权决策,如今朕的身体好了许多,今后相关的军情奏本要全部送到朕的御书房来。”
一瞬间,朝堂上众人连呼吸都停止了,目瞪口呆地把目光集中在大将军身上,陛下这是摆明了要收回军权啊!
百里云修用深邃的目光注视着大将军脸色变化,发现他脸上的肌肉因为强压着怒火而微微痉挛,随即便松弛下来,冷笑一声:“哦?是陛下觉得微臣哪里做的不好吗?还是不信任把军权交到微臣手上?”
仁宣帝的额上沁出几滴汗水,却不敢抬手去擦,生怕输了好不容易积攒的气势:“朕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大将军的语气变得咄咄逼人,“还是因为微臣老了,不配为陛下效力了?微臣没读过什么书,但是卸磨杀驴这样的故事还是听过的,没想到今日就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仁宣陛下被对方锐利的目光盯着,只觉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往后挪了挪身体。
突然有几声轻笑打破了殿上凝重的气氛,众人循声望去,发现是那位一直未曾开口的南芳国皇帝。
“南芳国陛下觉得此事好笑吗?”大将军黑着一张脸问。
百里云修悠悠开口:“并没有。只是……”
他墨玉般的眼眸沉稳地落在大将军的身上,“只是同为国主,朕在想皇帝查阅奏章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大将军脸色一白:“微臣并未想阻止陛下翻阅奏章,只是陛下龙体欠安,不宜过度操劳。”
“朕已经决定,今后减少宴席或者绘画的时间,应该有更多的时间看奏折。”仁宣陛下态度郑重,不像是在开玩笑。
他随即又换了恳切的语气,对大将军说,“朕不是想剥夺大将军的军权,只是朕希望知道身为一个君主必须知道的事情,不想再作壁上观,做一个平庸的皇帝!”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走到大将军身前,主动握住了对方的双手:“你一直是父皇的左膀右臂,如今能否也辅佐朕,成为朕的臂膀呢?”
大将军少有地露出了惊愕的神色,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君主。
这么些年来,他在自己的眼中,与其说是一位国君,不如说更像一个不成器的后辈,他看不下去这个年轻人的作为,这才大包大揽,将一切笼在自己的身上。
眼下这个年轻人似乎打算拔掉那一身稚嫩的羽毛,打算浴火重生,靠自己的力量飞向天空。
但是,他能做到吗?
大将军露出迟疑的表情,一旁的百里云修适时地插嘴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将军,像仁宣陛下这般上进的君主真是百年难得一遇,朕心中十分佩服!”
当着外人的面,大将军不好再多说什么,他半跪下来,对仁宣帝低下头颅:“微臣自当为陛下尽忠效力。”
仁宣帝亲自将他扶起,又对着满殿的朝臣:“诸位都是国家的肱骨之臣,也请不吝赐教,齐心辅佐朕吧!”
大臣们见大将军都低头了,赶忙抱拳躬身:“任凭陛下差遣,臣等自当尽力。”
仁宣帝压制着狂跳的心脏,缓步回到龙椅上坐下,脸上难掩自豪之色。
而程柔在珠帘之后,激动的心情不亚于他。她用手帕擦拭着眼角,轻轻地唤了一声:“皇兄!”
仁宣帝这次花了更久的时间来平复心情,才又继续开口:“朕今日要讲的第三件事,便是与南芳国结盟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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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四章 语不惊人死不休
与南芳国结盟?
仁宣帝此话一出,在场的大臣们终于无法再沉默下去,前面的两件事还好说,但是这一件,完全超出了众人的思想准备。
这倒不是说与邻国结盟之事难以置信,而是此事毫无征兆,也未经朝臣们商讨便擅自做决定,陛下对待朝政未免太过儿戏。
数位大臣先后上前,接连说着“陛下三思”,“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如果因此得罪了元柳国,可该如何是好”之类的言语。
而更多的人,则是向百里云修投去充满敌意的目光,一定是这个男人古惑了陛下,要不陛下今日为何如此反常?
众人同时也感到纳罕,元柳国那位美若天仙的公主都没能抓住陛下的心,将陛下拉倒元柳国的阵营中去,他一个大男人到底做了什么来笼络陛下?
百里云修面容平静,淡然迎接着几十道满是锋芒的目光,甚至还随手拂了拂衣袖,换了个稍微舒服一点的坐姿。
而此时的大殿之上,唯一一位与他一样淡定的人便是大将军泰盛了。
他一双虎目冷冷地注视着百里云修,嘴角浮出一抹比寒冰还冷的微笑。
面对朝臣们七嘴八舌的劝谏,仁宣帝只觉得脑仁儿一阵抽痛,心中也越发烦躁起来。
这些人只知道车轱辘一般重复着这些言语,劝他不要做这个,不要做那个,但是一旦让他们拿出方案,便一个个沉默不语,指望着大将军拍板,便可以闭着眼睛照做就是。
以前的朝堂上也是这般,但那时他不在乎,所以还能忍受。
但是今日他想认真做一次皇帝,这才察觉到这样的朝廷让他无法忍受。
仁宣帝突然重重地一拍桌案,巨大的力道让他觉得手掌都麻木了,面前的一副鸡翅木笔架被震倒,十来支毛笔滚落一地。
嘈杂声戛然而止,一位说话的尚书大人把话卡在了喉咙里,因为事发突然而不住地咳嗽着。
除此之外,大殿上鸦雀无声,纷纷低下头去,不敢面对龙颜震怒。
仁宣帝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悄悄在桌案地下不停地甩着,刚才那一下实在有些用力过猛了。
他见众人不再多言,这才开口道:“你们为何不能等朕把话说完?朕说与南芳国结盟,并非已成定论,而是抱着与大家一样的态度,想听一听百里陛下的理由,这才是朕今日邀请他一同上朝的原因。”
众臣们这才松了一口气,暗暗自责刚才的莽撞。
仁宣帝侧身看着百里云修:“百里陛下,您昨日向朕提出这次出访的目的,是想要与东景国结盟,朕并未立刻应允,因为朕想听听看,您会说出什么样的理由,不仅可以说服朕,也能说服殿上的每一位大臣,最终选择南芳国,而不是元柳国作为我们的同伴?”
众人齐刷刷地把目光转向百里云修。
百里云修朝仁宣帝微微欠身,用严肃的目光扫视过众人:“朕的理由十分简单,东景国与元柳国结盟完全无利可图。”
大臣们对他的语出惊人感到愕然。
“南芳国陛下在开玩笑吗?”户部尚书的语气显得咄咄逼人,“请原谅微臣的无礼,论起国力,元柳国远比南芳国要强上许多,若两国结盟,互通有无,便会造福两国百姓,怎么会无利可图?”
百里云修用比他更为锐利的目光看着他,让对方有些不寒而栗:“这位大人说的不错,如果元柳国想平等对待东边盟友的话。”
户部尚书冷笑一声:“陛下又怎知元柳国的态度如何?陛下如今与元柳国处于敌对的位置,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那微臣可否做出推断,陛下为了拉拢东景国,而诽谤自己的竞争对手呢?”
百里云修微微点头:“大人的担心十分有必要。但是朕做出如此断言,并非空穴来风。”
“那您的依据是?”
“朕的依据,是眼下的元柳国国主已经成为了前朝永青国旧主玄君的傀儡,成为他复国的一支力量。”
百里云修幽幽地说着,逐渐把目光转向仁宣帝,严峻地看着他,“仁宣陛下以为,玄君若是复国成功,会感谢您的贡献,继续让您坐在龙椅之上吗?不,他只会愤恨你我的先祖抢夺了他的权力,分割了他的土地,让他的灵魂百年不得安息。”
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百里云修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楚地传到了众人的耳朵里,但是大家似乎突然失去了对言语的理解能力,一个个呆若木鸡,不知该如何消化这些词句。
仁宣帝更是面如金纸,一直佯装的镇定终于被打破,双手不住地颤抖着。
他艰难地张开口,只觉得喉咙干涩地难受:“你说的是真的?我……朕曾经听过一些流言蜚语,说前朝皇帝的魂魄还游荡在这个世界上,但朕以为那不过是用来吓唬人的。”
百里云修正要回答,大将军突然走上前来,拦在了他的身前,对仁宣帝道:“陛下,请不要被这些莫须有的鬼话扰乱了心神,微臣征战沙场,相信人死了就是死了,从未见过灵魂复生之类的事情。”
百里云修不咸不淡地说:“没有见过就一定没有吗?大将军未免太自负了些。”
“你”大将军一张老脸气得通红,“我算是看出来了,南芳国的皇帝就是凭着一张嘴皮子来治理国家的吗?”
百里云修没有同他争辩,继续不慌不忙地说着:“朕是出于对邻国的好心,才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说了出来。玄君确实还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曾经以秋君清的身份在各国间活动,笼络财富,积聚军队,还亲自组织一个隐秘教派,名曰长清教,替他收集情报,做见不得人的勾当。眼下有证据证明,他已经将元柳国皇帝掌控于手心之中,而北燕国也成了他的附庸。”
大将军脸皮痉挛,满脸的胡子跟着颤动:“这是什么天方夜谭?”
百里云修无奈地闭上了眼睛,告诉他信不信全凭自己。
“我相信他说的话!”毫无征兆地,两个人同时出声,说出一模一样的话来,再次让心情复杂的众人措手不及。
其中一人,是一直静坐珠帘之后的程柔,她猛地掀开帘子,走进众人的视野当中。
而另一人的声音,则来自于大殿之外,伴随着他的话音,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启,露出一个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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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五章 迷案
听见有人说出与她一模一样的话来,程柔心中十分纳罕,同所有人一样,凝目向殿门口望去。
逆着光走进大殿的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身姿高大威猛,穿着一身黑色甲胄,乌黑的头发,浓眉大眼,如同一头黑熊一般气势汹汹,他腰悬宝剑,随着步伐发出铿锵之声,显然是一员武将。
他的肌肤被晒成了古铜色,皮肤粗砺,满是饱经风霜的痕迹,这倒并没有让他显得丑陋,反而充满了男儿气概,威风堂堂的气度。
此人也听见了程柔的声音,因而感到讶异,凌厉的目光循声望去,两人的目光短暂地相接,程柔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立,赶忙避开眼去,心道,这个人的眼神真可怕!
年轻将领走到大殿前方,单膝跪地,恭恭敬敬地行礼:“末将拜见陛下,拜见南芳国陛下!”
对于此人的出现最为震惊的却是大将军,他脱口而出道:“志儿,你怎么回来了?”
原来这位年轻将领,便是大将军之子泰衡志,驻守边关已有十年光景,从一个新兵坐到了今日大司马的位置。
按照计划,他原应下月抵达都城,向陛下述职。
程柔心中一惊,再次抬头打量身前的这个男人,他,便是与自己定下婚约的那个人?
程柔凭着直觉感受到,这个年轻将领浑身散发出一股令人战栗的气息,似乎只要被他看上一眼,便注定了必死无疑的命运。
不过,这倒不能怪司马大人,多年来的征战杀伐,若没这股肃杀的气息,怎么能统领数十万大军,在战场上让敌人胆寒?
泰衡志并没有去看公主殿下,而是对仁宣帝道:“末将日夜兼程提前返回都城,是有军情向陛下禀报。”
“边境出了什么问题吗?”仁宣帝一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暂时并未发生战乱,”泰衡志用低沉的声音说,“只是已经无法避免。”
“对方是谁?”仁宣帝慌忙询问。
泰衡志刚要回答,百里云修忽然起身道:“这似乎是东景国的军政机要,朕身为外人,不便参与,暂且告退。”
大将军暗暗点头,心道确实如此。
却不想泰衡志开口说:“此事与南芳国陛下刚刚提及之事有关,请原谅末将的僭越,还望陛下留下来一同商议。”
百里云修眉毛微扬,看向仁宣帝,而后者心乱如麻,根本不介意这些琐事,便顺着说道:“请百里陛下留下吧!”
百里云修点点头,坐回椅子上。
仁宣帝让泰衡志起身回话:“司马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泰衡志躬身回禀:“末将奉君命驻守东境沿海一带,此地一向军政严明,防卫紧密,并无任何不妥之处。但是,近一年来,时常出现一些反常状况,虽不甚严重,但末将一直觉得蹊跷,便派人在私底下侦查。”
“有什么反常之处?”仁宣帝问。
泰衡志斟酌着言语放慢了语速:“最开始只是一些流言在沿海的村子里传播,说海外发现了一座宝山,里面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吸引了不少年轻人出海探险,而这些人一旦扬帆,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仁宣帝道:“此时确实奇怪。”
“还不止于此,”泰衡志继续道,“末将调查过沿海几座港口,这里商船往来频繁,但奇怪的是,有些商船满载着货物或是银钱出海,经过数月的航行,在下一个港口停泊的时候,却又变成了一只空船。”
“那船上的东西呢?”仁宣帝问。
“末将心中也有此疑问,但那些商船并未做出违法乱纪之事,无法直接盘查,末将便化装成一个贫苦的力夫,在港口寻找活计。因为这一身粗鄙的样貌,不曾被人怀疑过身份,被其中一艘货船雇用,跟着一起出了海。”泰衡志说着,露出自嘲的一笑。
“你亲自去的?”仁宣帝深感意外,百里云修也流露出对这位将领的好奇之心。
泰衡志点头道:“末将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一定要亲眼看到发生了什么。”
“那你看见了什么?”仁宣帝迫不及待地问。
“出海之后,这艘货船并没有像一般货船那样沿海岸航行,而是一直深入大海深处,这里有十分危险的暗礁,一般船只是不敢靠近的,但是船长都轻松避开了,显然对路线十分熟悉,直到十余日后,货船靠近了一座海外岛屿。”
“然后呢?”这次开口催促的是程柔,她完全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一直紧紧攥着拳头。
泰衡志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然后船长便让力夫们把船上的货物搬到一处满是石头的岸边,接着就吩咐我们回船,不许再踏上岛上一步。我躲在船舷边看见从岛屿深处有二三十号年轻人走了出来,用推车和骡子把货物拉走了。”
“岛上有人居住吗?”仁宣帝问。
“力夫们不被允许下船,我无法跟上去查看,幸运的是,那天傍晚起了大风,乌云满天,船长便说等到第二日再走,他搬了一坛子酒过来,说是犒赏我们这些干活的,饭菜里也放了蒙汗药,我知道他是想把我们灌醉,以免生出事端。”
“我假意吃了饭喝了酒,装作昏睡过去,等到半夜时分,外面狂风大作,雷雨交加,我便爬了起来,趁人不备潜到了岛上。我不知道方向,但是脚下有一条被人踩出的土路,我便沿路而行,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在漆黑的夜幕中看见了火光。”
“那里有什么?”此时,别说是仁宣帝和程柔听得入迷,整个大殿上的大臣们都屏住了呼吸,聚精会神地听着。
“末将看见了一处军营。”泰衡志一字一顿地说出了答案。
第五百一十六章 一槌定音
一处军营?
这一次,不仅仅是年轻的仁宣陛下大惊失色,整个朝堂上都沸腾了起来,大臣们脸色各异,顾不得大殿上肃穆的礼仪,七嘴八舌探讨起来。
“肃静!”洪钟一般的声音响彻大殿,所有人立刻闭上了嘴巴,喧嚣之声戛然而止。
大将军双手交叠置于身前,用满是压迫感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儿子:“司马大人,你可看清楚了?”
泰衡志语气坚定:“末将可以用性命担保。那是一处规划严明的军营,营帐,练武场,仓库,马厩一应俱全,末将未能深入军营深处,但根据大小估算,至少有万人规模。而在海岛的另一处峡湾,另有一处港口,停泊大小船只在五十只以上。”
这一次,大臣们只剩下大喘气的力气,再无人开口说话。
大将军面容凝重起来,这倒不是被那区区万人的势力吓到,而是有人在眼皮子底下拉帮结派,还形成了规模,但朝廷上竟毫无察觉,如今想来,后背忍不住冷汗涔涔。
而且,这还只是一座海岛,谁知道是否另有其他据点,存在了多长时间,又会何时作乱?
“你可查明对方的身份?”大将军问。
泰衡志并未说是,也没有直接否定,而是从袖中抽出一张叠起的纸笺,双手奉上:“这上面的图样,是末将根据那处军营里的旗帜描摹所得,请陛下过目。”
仁宣帝脸色发青,从小太监手里接过纸笺摊开,程柔也探过脑袋去看。
纸笺上画着一幅龙腾图案,龙身盘旋扭曲,仔细看来,却是一个“青”字。
百里云修远远地瞥了一眼,开口道:“想来是永青国的‘青’字吧!”
大将军脸色难看:“仅凭一幅图案便作定论,未免太过草率。”
百里云修耸了耸肩:“想来东景国也有一座机密书库,里面珍藏着前朝遗留下来的档案书籍,仁宣陛下自可前去查阅验证。”
听他的语气,显然早已经在古籍中见过这个符号。
百里云修逐一伸出修长的手指:“南芳国南疆的密林里,西庆国深远的沙漠之中,北燕国荒芜的草原上,现在轮到东景国茫茫的大海之外,”
他发出一声既是感叹又充满苦涩的叹息,“这位前朝的国君真是千番布局,用心良苦啊!若我们继续做那睁眼的瞎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被一网打尽了。”
大将军的脸色犹如生吞一颗苦胆一般难看,这一次却没有开口反驳。
“柔儿刚才似乎也有话说。”仁宣帝想起程柔冲出来时的样子。
程柔点点头:“皇兄可还记得我曾在副都金凤城养病,协助刺史大人侦破枫茄草之事?”
她简要讲述了与琥珀相遇之时,无意中抓住了通过在黑市上贩卖使人成瘾的枫茄草,以此暴敛钱财的商人吕梁之事。
不过,关于她与琥珀那一段纠葛,自然是略过不提。
仁宣帝认真回忆一番:“确实有这么一件事。”
“商人吕梁至今下落不明,但是据说他便是长清教的一员,他那堆满整个山洞的金银珠宝,皇兄,你觉得是为谁准备的?”
仁宣帝只觉得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但是心中已经明了,再也不能装作若无其事,否认玄君存在的理由了。
在听程柔讲述的时候,泰衡志好几次抬起头来打量这位公主殿下,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但随即又低下头去,不愿意被对方瞧见自己的在意。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百里云修道:“事到如今,仁宣陛下有何打算?”
仁宣帝目光犹豫不决,他怎么也没料到,自己好不容易打算认真一回,却迎头给了他这么大一个难题。
大殿上的大臣们习惯性地争吵起来,各执一词向陛下进言。
有的说此时还未调查清除,切不可妄下结论,先派人慢慢查看。
有的说挽留下淑仪公主,和元柳国通婚,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对方肯定不会丢下同伴不管。
还有极少数人赞同与南芳国结盟,以此换取百里云修知道的所有情况。
仁宣帝默默地听着,然后注意到大将军正深深地看着他,露出一抹无奈又失望的神色,似乎将他的胆怯看得一清二楚。
终于,大将军一抬手臂,众人瞬间安静,他正要开口,却听见一声:“慢着!”
仁宣帝再次站起身来,脸色铁青地扫视着殿上形形色色的面孔,和态度各异的目光,他下定了决心。
他的声音不再无力,音调也不再颤抖,而是以往不曾有过的果敢和坚毅,他说:“朕算不得什么明君贤主,这朕知道。但是一旦坐上了这个位子,再要让我俯首屈膝,拜别人为主子,还不如杀了朕算了!”
“那陛下打算直接与敌人交战?”一个大臣颤抖着问。
“难道我们没有这个实力吗?”仁宣帝反问。
大将军冷笑一声,瞥了那位大臣一眼。
泰衡志朗声道:“臣等必将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可是,可是仅凭着一国实力……”大臣仍旧挣扎着说。
仁宣帝看着他:“与其靠联姻维持着表面上的合作,朕打算让东景国堂堂正正站在这一次的战场上,输赢都要光明磊落。”
大殿上有人艰难地呼吸着,虽是盛夏的天气,却有人浑身发抖。
仁宣帝转过身看向百里云修:“百里陛下,若您能将东景国视为平等的伙伴,将所知道的一切告知,同时全力配合接下来将会出现的战事,东景国可以考虑与你们合作。”
百里云修心中暗笑,没想到对方不是完全任人摆布嘛,想提出结盟,却又不肯失了面子。
他站起身来,向对方伸出手去:“南芳国亦是同样的想法,同生死,共进退,朕一定毫无保留,将所知道的一切告知仁宣陛下。”
两位国主紧紧握拳在一起,殿下大臣们都看呆了。
仁宣帝看向大将军:“大将军以为如何?”
大将军缓缓跪下:“陛下圣明。”
大将军这么一跪,整个朝堂上的大臣们跟着纷纷跪地,山呼“陛下圣明!”
如此一来,东景国与南芳国结盟之事便成定局。
仁宣帝让众臣起身,下令即刻起草结盟之事。
小太监正要宣布退朝,泰衡志突然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末将还有一事相禀。”
仁宣帝吓了一跳,忙问是何事。
泰衡志回答道:“此时并非国事,请原谅末将无礼,在朝堂上提了出来。”
“无妨,你且说来听听。”仁宣帝道。
泰衡志态度谦卑:“请陛下收回成命,撤回末将与公主殿下的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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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七章 拒绝
泰衡志说话的时候,一直低头看着地面,声音平静而坚决。
而处于婚约另一端的程柔只觉得心口被人猛击了一下似的,脸色瞬间煞白,随即又血气上涌,变得面红耳赤。
仁宣帝原本也有这番打算,让胞妹从这桩被迫的婚约中解脱出来,只是没料到今日朝堂上听到的消息太过震撼,让他一时忽略了这件事。
大将军对儿子的话语大感意外,顾不得礼节,当堂呵斥道:“志儿,你在胡说什么?能与公主殿下联姻,乃是我们泰家至高无上的荣耀,岂能这般儿戏?”
泰衡志没有因为父亲的斥责而退却,仍是对着仁宣帝说:“末将常年累月驻守在外,无法给予公主殿下足够的照顾。更何况殿下身份高贵,而末将不过一介武夫,理应有更合适的人成为她的驸马。”
大将军气得满脸胡须直颤,他费了多大的功夫才促成了这门亲事,为儿子将来重返都城,踏入朝堂铺好了路,哪知道他这么不知道珍惜?
仁宣帝颇感意外,但是由对方提出退婚,无形中减少了他的压力,正合他的心意。
“司马大人当真如此决定?”他向对方确认。
泰衡志深深地低下头去:“末将没有这份福气,请陛下收回成命。”
仁宣帝看了一眼胞妹,叹了口气道:“既然你如此坚持,此事便作罢吧!”
“末将感激陛下成全。”
小太监一宣布退朝,大将军一挥衣袖,第一个踏步向外离去,再没有看自己儿子一眼。
大臣们纷纷避让,生怕拦住了他的去路,从而将怒火引到自己身上。
程柔呆呆地站在大殿上,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看着泰衡志混在人群中转身离开,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酸是涩。
仁宣帝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不正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谁知道他话还没说完,程柔便提着裙子,大步跑向殿外,对着那个已经走远的背影怒喝道:“你给我站住!”
泰衡志在殿前广场上停下脚步,转身回头,等待着公主殿下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前才出声问:“殿下是在叫末将吗?”
先前在高高的台阶上,程柔还不觉得,此时站在对方面前,才发现这个男人高大地有些可怕,自己哪怕是踮起脚,也才到对方肩膀的位置。
泰衡志不带任何表情地向公主行了一礼,再次直起身体的时候,程柔只觉得眼前一暗,连天上的太阳都被他遮了去。
对方的压迫感让她下意识地一哆嗦,但是很快怒火占据了上风,她不得不仰起头才能向他射去愤怒的目光:“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话?”泰衡志声音不咸不淡。
程柔气得脸颊涨红:“就是退婚的话!”
泰衡志一脸坦然:“末将刚才已经解释过了,殿下不应该将自己的终身托付给我这种粗人。”
他俯视着面前娇小的女子,瞧见对方委屈的样子突然笑出声来:“难道说,殿下舍不得这门婚事,非末将不嫁?”
程柔又羞又恼,急得直跺脚:“想的美!谁愿意嫁给你了?只是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我,让我的颜面何在?”
泰衡志微微摇头,心想着真是娇生惯养的小丫头,什么事情都先想着面子问题。
他瞥了一眼周围还未走远的大臣们,耐着性子说:“正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这样大家才知道解除婚约不是殿下的过错,一切责任都在末将身上。”
说罢,他朝公主抱了抱拳,转身准备离开。
程柔思索着他话中的意思,再次叫出了他:“等一下!”
司马大人不得不再次驻足,有些无奈地看着公主殿下。
程柔一字一句地问:“你为什么要拒绝这门婚事?”
她重重地强调了“你”这个字,想弄明白自己被拒绝的真正原因。
泰衡志明白她的意思,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位身着华衣,满头朱翠的女子,淡淡地说:“末将不愿意娶一个豢养在华丽笼中的金丝雀鸟。”
说完这句话,他背着双手大步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程柔呆立在空旷的广场上,直到一阵微风将她眼角的一滴泪珠垂落,她用手背狠狠擦去泪痕,一转身就看见百里云修表情复杂地看着她。
她瞪了对方一眼,对皇兄的呼唤充耳不闻,朝着泰衡志相反的方向,几乎是小跑一般离开了。
百里云修无奈地双手一摊,心想着我又没做错什么,瞪我干嘛?
程柔一连数日都躲在自己的寝宫不见外人,就连淑仪公主启程离开的时候,都没有去送行。
仁宣陛下礼节性地露了个面,板着脸对一身行装的淑仪公主点了点头,算是尽到了地主之仪。
淑仪公主倒是大大方方地向他道别,说着“陛下一定要多保重”之类的话。
百里云修带着珊瑚前来送行,淑仪公主抿唇一笑,用复杂的目光看着两人,幽怨地说:“没想到到头来,你们才是赢家。”
百里云修微笑着拿出一张折好的纸笺:“这上面所写的,便是我附赠的药方,至于是否用它,全凭殿下自己的意愿。”
淑仪公主盯着药方看了好久才伸手接过,缓缓放入自己的怀中。
这时候,侍女添香和染翠过来搀扶主子上马车。
淑仪公主点了点头,露出少有的郑重神色,对面前的两人道了一句“保重!”
随即又轻声补充了一句:“多谢!”
百里云修笑着点头,看着她踏着脚凳钻入车厢之中。
就在马车即将启程之时,淑仪公主突然掀开帘子,露出那张绝美的脸庞,对百里云修道:“作为回馈,本宫也附赠陛下一个情报。”
百里云修眉毛一挑,等着对方讲下去。
“那位给我美人蛊的秋先生,曾经好几次与我父皇提起一个叫做空墟谷的地方,我是无意中听见的,想着陛下或许会感兴趣,不过更多的就不知道了。”
百里云修默默记下:“多谢。”
淑仪公主留下一个妩媚至极的笑容,面容消失在车帘之后。
珊瑚目送着她的车撵渐渐走远,低声问:“她会用那张药方吗?”
百里云修环住她的腰间,声音温柔:“等她找到了比美貌容颜更重要的东西时就会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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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八章 接二连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