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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罢又烹茶     帝冠天下txt下载     帝冠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六十七章 旧宫歌谣

    大半辈子都在戎马天下的车骑将军马千衡身着宽大的布袍,脚踩草鞋,双手拢在袖中,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闲逛。

    虽然衣饰普通,但是他魁伟的体魄,和左眼的眼带无一不在告诉路人他的身份。

    这位赫赫有名的大将军不知道多少次骑着高头大马凯旋而归,在墨兰城大街上接受百姓的仰望,情窦初开的少女们曾给他扔过鲜花,还未长成的少年郎们无一不以他为榜样。

    然而现在,他如鹰般的眸子让人不敢直视,路人们自动绕着他周身三步距离行走。

    马千衡知道,在他眼角扫不到的地方,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对他指指点点。他一回头,大家立刻抬头望天,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不能打仗真是无聊啊!马千衡心想。

    对于百姓们的指摘他毫不在意,要不他也不会这么若无其事地行走于闹市之中,只是双手一旦习惯了那柄重达百斤的玄铁长刀,空手出门总让他觉得少了些什么。

    忽然一个纤瘦的身影从前方小跑而来,灵敏地在人群中钻过,手中一只小鼓击打着节拍,口中还吆喝着什么。

    她一边跑一边四处张望,一不留神跑到了自带气场出门的马千衡身前,瘦小的身板儿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身上。

    马千衡习惯性地一瞪眼,压倒性的身高和气场把撞到他的小个子吓得一个哆嗦,连连后退好几步。

    马千衡这才看清楚,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虽然扎着墨兰城流行的小辫子,但是那白皙的肤色一看就不是本地人。

    小姑娘揉了揉被撞疼的脑门儿,抬起头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对方。

    殷红的眼眸让马千衡心脏一抖,怎么跟陆国师这么像?

    他下意识地便开口问:“你是谁?”

    小姑娘珊瑚晃了晃手中的小鼓,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我是来墨兰城表演的流浪艺人,我的伙伴们正在玉泉宫客栈前面表演呢,这位大叔要不要去看看?”

    大叔?马千衡脸部肌肉不停地抽搐,他虽然面容凶狠了些,皮肤黝黑了些,长得着急了些,但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称作大叔,实在是难以心平气和地接受。

    他对街头表演没什么兴趣,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样一个娇弱的少女,他的嘴巴里挤不出一个“不”字。

    他沉默地点点头,珊瑚立刻在前面带路,指引他前行。

    玉泉宫客栈旁边,有一处临时搭起的台子,最近这些时日,李修他们都在此当街表演。

    因为精湛的琴艺,异域的歌调,还有俊美的流浪艺人,李修的表演立刻在都城里闻名起来,只要他一出场,便是团团围观的人群。

    客栈老板心里也乐开了花,这些看完表演的观众们,经常还顺路进店吃个饭,喝个茶,让他近来的生意兴隆得不得了。

    为了留住这几位招财猫,老板不仅给他们住店钱打了折,吃饭的时候还时不时加个硬菜,或者一坛子好酒。

    马千衡跟着珊瑚来到台前,他的身高让他一眼就看清楚了台上表演之人,那个眉眼俊朗,指尖抚着琴弦的小子怎么有点眼熟?

    马千衡略一蹙眉,立刻浑身热血沸腾,双手也跟着颤抖起来,他他他,他不就是在天莽山让自己吃了大亏的那个小子吗?

    巨大的震惊让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正当他想要拨开人群,上前擒住这个让他官的小子,旁边的少女突然拉了拉他的袖子:“是不是很好看?”

    马千衡无意识地一低头,跟少女对上了眼,只觉得身体僵硬,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缚了一般,连喉咙也跟着发麻,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这是什么点穴秘法?马千衡心想。他唯一能活动的是自己的脖颈,他像提线木偶一般扭动着脖子,仍是朝台上的李修看去。

    李修眉眼温和,一曲《西风破》渐入尾声,清冷的琴音伴着些许惆怅,让台下观众们跟着长长叹息,同时忆起了自己逝去的青涩时光。

    这小子来这里是为了什么?被定在人群中的马千衡脑海中转了千百个弯,肯定不是来观光旅游的,更不可能真的是为了当街表演。

    他用一只右眼狠狠地盯着李修,恨不得自己的视线能够化作一道利箭将他穿胸而过。

    李修一曲结束,微笑感谢众人的赏钱,目光在每个人的面孔上滑过,然后看向马千衡,嘴角微微一扬,紧跟着便转向旁边。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台下众人纷纷叫嚷着。

    “唱一首曲子吧!最近都没听小哥唱歌呢!”一个姑娘大声道,引来众人的附和。

    李修略一低头,似乎是思索一阵,笑道:“我们前来墨兰城,是为了攒银子为小妹治病,感谢各位的捧场和赏钱,小妹身体大有好转,今天她想为大家唱一曲,请诸位不要嫌弃。”

    说着,他往台边招了招手。

    一个十一二岁的瘦弱姑娘怯生生地走到李修身侧,有些紧张地看着台下众人。

    台下的观众多是妇人和姑娘,见到这个眼眸如水,却怯弱不胜的小女孩,都不禁心生怜意,纷纷替她鼓劲加油。

    李修对小雨温柔地说:“别怕,把之前练的曲子唱给大家吧!”

    小雨双手攥着衣角,盯着地面,她很少被这么多人盯着看,一颗心脏快要跳出来一般,双腿止不住地打颤,偷偷往站在台边的方歌看去。

    “别怕!”方歌对她做了个嘴型,然后用食指按在鼻尖,做了一个猪鼻子,小雨被逗得一笑,心中的恐惧稍稍褪去。

    李修开始拨弄起琴弦,轻快的曲调代替了刚才的清冷气氛。

    一个前调过去,小雨深吸一口气,许多年不曾唱歌的她开始唱起一首小调。

    词曲并不高深,反倒是充满了童趣的儿歌,唱的是小女孩儿和一匹小马的故事,李修配合着小雨有些不稳的音调,“叮叮咚咚”地伴奏着。

    台下已为人母的妇人们都忍不住捂着心口,恨不得将这个小姑娘抱进怀里,狠狠地亲上几口。

    鹤立鸡群的马千衡眼光渐渐发生了变化,由震惊到茫然,再突然锐利起来。

    他已经看出,自己是被对方引到这里的。

    他仍不清楚李修的身份到底是什么,但是能率领天莽山一众将士,显然不是寻常人物。

    见到自己这位敌国将军,对方既不惊讶,也不逃跑,偏偏要让他看一个小姑娘的表演,马千衡实在是想不出他是何居心?

    但是,当小雨一句一句唱出歌谣的时候,马千衡觉得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瞬间觉得这个小姑娘也面熟起来。

    他在脑海中不断搜寻着记忆,直到小雨唱完了一整首歌谣,台下爆发出热情的掌声,她羞涩中带着些许兴奋,朝着众人笑着吐了吐舌头,他这才恍然想起,小公主?!

    身为朝廷大员,他参加国宴的次数不少,陛下曾让这位年幼的公主在众臣面前唱过这首歌谣。

    公主殿下不是已经……他想起数年前的风波,疑惑地目光再次看向李修,公主殿下怎么会跟这小子在一起?

    李修将右手搭在小雨肩头,双眸直接看向潘然醒悟的马千衡,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

第二百六十八章 要挟

    小雨唱完歌谣,李修将右手搭在她的肩头,低声对她说了几句什么。

    在众人眼中,这是兄长怜爱幼妹的体现,而在马千衡看来,李修修长的手指随时掌控着公主殿下的咽喉,随时都能将她那细小的脖颈掐断。

    他浑身不自主地颤抖,右眼中怒火上涌,他一瞬间就想明白了,这小子不知道从哪里寻得了公主殿下,想以她为人质进行要挟。

    这一招,真是阴狠毒辣!

    他僵直着身子,看着李修站起身来,连连朝观众微笑感谢,告诉大家今日的表演已经结束。

    众人恋恋不舍地散去之后,李修收起阮琴,并未带领着小雨回到客栈,仍是右手伏在她的肩头,带着她朝着一处巷弄走去。

    马千衡心中惶急,他要带公主殿下到哪里去?

    他忘记了自己身体动弹不得,抬脚便追,突然发现自己身体已经恢复自由。

    他顾不得思索其中的缘由,推开挡路的人群,朝着两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李修带着小雨,专门往僻静的巷弄钻。

    马千衡追在他们身后,跟着绕开了热闹的集市,来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废弃街巷。

    转过一道土墙,还未看清楚他俩人影在什么地方,一根铁杖迎面朝他劈来。

    马千衡是什么人?身为踏马疆场的武将,他有的是被偷袭的经验。

    他并未闪身后退,这不是他的作风,而是伸出熊掌一般厚实的右手,直接将凌空而来的铁杖前端接于掌心,只觉得虎口一麻,划过一道银光的铁杖被他死死卡住,再也无法动弹。

    “呦!这位大叔,咱们又见面了!”铁杖后面,阿海也不着急,咧着嘴跟马千衡打招呼。

    刚才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叫我大叔就算了,你这么大个儿的胖子也好意思叫我大叔?

    马千衡认出眼前这小子,就是在天莽山城头上接下自己玄铁长刀之人,看来人来的还挺齐全,正好让我一并解决,以报此次受辱之仇!

    他今日并未带兵器出门,右手握紧了铁杖就要抢夺,阿海急忙大叫:“等一下!你看看我身后是谁?”

    经他提醒,马千衡抬头看去,只见李修右手成爪,指尖扣在小公主咽喉,目光阴冷地看着他。

    “不在乎这个丫头性命的话,你只管放马过来!”李修阴沉着脸说道。

    小雨眼中露出惊慌神色,脸颊上似有水痕,明显是哭过的样子。

    马千衡怕他伤害到公主殿下,立即松开阿海的铁杖,退后一步:“你们怎么会来墨兰城?”

    阿海将铁杖重重往地上一杵,斜眼歪笑道:“观光旅游不行吗?”

    “既是观光,为何要挟持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

    “喂喂喂!说话可要讲究证据!”阿海嚷嚷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胁迫小姑娘了?而且,”

    他坏笑出声:“我听说呀,大叔您被罢官儿了,这事儿也轮不到你管了吧?”

    马千衡气得双手骨节发出恐怖的声响,要不是小公主被挟持,他现在就把这两个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兔崽子扭成麻花。

    “你们到底有何企图?”马千衡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问。

    阿海回头看向李修,李修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自然是来寻西庆皇帝的麻烦。”

    马千衡对他的直言不讳惊诧万分,老成持重如他也忍不住张大了嘴巴,心想南芳国的皇帝是给了他多少好处,值得他这么卖命?

    没想到,李修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瞠目结舌:“还想请马将军从旁协助。”

    “我为什么要协助你们?”马千衡脱口而出。

    李修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小雨的脑袋,眼睛眯成一条缝。

    “一个小姑娘,就想拿来做人质要挟我?”马千衡故意说得云淡风轻,但是心中却忐忑不安,他不清楚对方对小公主的身份了解多少。

    李修冷言道:“一般人家女儿的性命,自然是入不得大将军的眼。如果是一国公主的性命呢?”

    马千衡身子微微一颤:“你果然已经知道了。”

    “这是自然,”李修歪着嘴角一笑,“她是我从人贩子手上花了十两银子买下来的,那人告诉我她的身份,我开始还不太相信,现在看见将军的表情,就不得不信了。”

    他顿了一顿,露出些许精明算计的意味:“怎么样?以皇室公主的性命换取大将军的协助,也不需要你做太多的事情,就是传递点消息内幕什么的,你把皇帝陛下失落的明珠寻了回去,说不定皇帝还会重重赏你,让你官复原职呢!”

    马千衡毫不掩饰对李修的蔑视和讥讽之意:“你的小算盘打错了!”

    “为何?”李修问。

    这回轮到马千衡冷笑:“你以为这位小公主奇货可居,哪知道这位公主殿下是陛下亲自逐出皇宫,早已经不是什么金枝玉叶,根本没有拿来要挟的价值。”

    李修并未因此退缩,眯起了墨玉般的眼眸:“既如此,她对我们也没什么用处,带着反倒是个累赘,不如就在此了解了倒也干净。”

    说罢,他右手仍是紧紧按住小雨的咽喉,左手高高举起,眼中凶光立显,作势就要往小姑娘的天灵盖拍去!

    马千衡原本是想让李修因此放过小公主,哪知他竟会狠辣至此,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痛下杀手,来不及细想,一脚将地面踏出个浅坑,身子往前一跃,连阿海也被他顺手推了个趔趄,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身形。

    李修早就做好了准备,抱着小雨跳到了旁边一处坍塌的屋檐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冷笑道:“谁说她没有要挟的价值了?我瞧着挺管用的嘛!”

    马千衡抬头仰望,逆着阳光看不清楚对方的面容,身体因为愤怒至极而颤抖不已,然后耳边传来一声纤弱的呼喊声:“马叔叔……”

    是小公主的声音。

    他身体随之一僵,浑身劲力松懈下来,高大的身形也随之矮了几分。

    对于别人,甚至是承阳帝,她不过就是个被抛弃的公主罢了,无权无势,无利可图。

    但是马千衡却忘不了,自己曾经快要饿死在街头,是这位小公主的祖父将自己捡了回去,让他吃饱了饭活了下来,还举荐他到军中,自此才能官运亨通,做到大将军的地位。

    几年前皇宫那场风波之时,他正带兵驻守边疆,等他回来,自己的恩人早已亡故,而他的亲眷,甚至连身为贵妃的女儿,和身为公主的孙女也都一同发配边城,自此没了消息。

    他时常恼恨自己无法报答恩人知遇之恩,如今见到他幸存人间的孙女,怎么能置之不理?

    马千衡面露苦笑,后退几步,对李修道:“你我的梁子结得可不小。”

    李修一愣,不知他这话是何用意。

    马千衡沉声道:“你让我背叛国君,为你打探消息,我马千衡宁愿被五马分尸也做不出来这种事情!”

    高高在上的李修面露些许钦佩之意,安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马千衡突然单膝跪地,低下头去,一副任打任杀的样子,言语平静:“我刚才并未撒谎,你用小公主去要挟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有用的。不过,我愿以自己的性命,换取小公主能够活下去。”

第二百六十九章 心机

    屋顶上李修语调有些干涩:“你可想明白了?”

    马千衡低头看着地上的尘土,和一只在努力翻山越岭的蚂蚁,声音没有丝毫犹豫:“能为公主殿下而死,是我马千衡的福气!还请你们遵守诺言!”

    耳边传来李修带着小公主跳下屋顶的声音。

    马千衡闭上双眼,身子岿然不动:“动手吧!”

    然而李修却并未朝他走近,只是用深邃的眼眸看着这位沙场上如熊罴一般让人胆寒的人物,此刻却甘心为一个没有任何价值的小姑娘任人宰割。

    空气犹如凝固了一般,许久都没有一个人出声打破沉默。

    直到小雨抬起迷惑的脸庞看向李修:“大夫哥哥,我要继续假装害怕吗?”

    李修还未作答,方歌从藏匿的土墙后面跃了出来,一把拉过小雨护在身后:“你这大夫哥哥心肠坏得很,最好离他远点,小心被他教坏了!”

    阿海揉了揉一直保持着坏笑而有些僵硬的脸蛋,替李修打抱不平:“你别四十步笑百步,小雨的那些恶作剧不都是你教的?”

    “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方歌诧异道。

    阿海用鼻子哼了一声:“就你,还不够五十步呢!”

    珊瑚也不知道从哪里就钻了出来,抱着李修的胳膊打了个冷颤:“李修哥哥,你刚才的表情好吓人哦!”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友好而融洽,让一脸英勇就义的马千衡一时没反应过来,呆若木鸡地看着他们。

    “怎么?没死成心里不爽吗?”阿海对他还是有些咬牙切齿,他可没忘记,此人可是把他从高高的城头上推了下去。

    “公主殿下她……”马千衡心里记挂的,还是小公主的安危。

    方歌按着小雨的肩膀,把她推到马千衡身前:“你仔细瞅瞅,面色红润有光泽,我们可没虐待她,反倒是刚见到她的时候,瘦得跟麻杆儿似的。”

    马千衡用探寻的目光看向小公主。

    小雨对马千衡有些许印象,怯生生地笑了笑:“方哥哥背我出了大漠,大夫哥哥给我治病,珊瑚姐姐还给我糖吃,他们都是好人。”

    阿海一听,不对劲儿啊,立刻埋怨道:“我呢?还有我呢?”

    小雨咬着手指,急忙补充一句:“阿海哥哥教我用弹弓打麻雀!”

    阿海泄了气:“这事儿还不如不提。”

    李修无奈摇头打断了他们,恢复了平日里和缓的语气:“马将军,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我们对小公主没有敌意。刚才的一出戏,也是为了证明你对小公主的诚意。”

    “你们到底是何居心?”马千衡目光瞬间恢复凛冽。

    远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似有路人走过,李修四顾一圈,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地,马将军,咱们换个没人的地方?”

    马千衡略一思量,点头道:“寒舍虽然简陋,还算清净,便请去寒舍一叙。”

    方歌面露犹豫神色,低声对李修道:“万一他设下埋伏,咱们可就是瓮中之鳖了!”

    他的声音虽轻,却仍落在马千衡耳朵里,他冷哼一声:“要捉住你们几个,用不着专门设套。”

    李修对方歌道:“咱们现身找他,自然是要冒些风险。”

    他又转头面对马千衡:“马将军,请带路吧!”

    马千衡却并未直接起身带路,而是面向小雨,恭恭敬敬地行了叩拜大礼,朗声道:“马千衡恭迎霖淑公主回城。”

    小雨早已忘记了这些皇族臣子之间的礼仪规矩,一时手足无措,回头去看方歌。

    在方歌的暗示下,才慌张地说了句:“请,请起来!”

    马千衡百感交集,这才站起身来,在前面引路。

    他还算机敏,并未走正门回府,而是带着几人抄小路到了将军府后门,直接推门而入。

    阿海四顾着这位大将军的宅邸,叹道:“我还以为你说‘寒舍’是客套话,没想到真的挺寒的!”

    实际上,马千衡的将军府乃是皇帝御赐,占地极广,而且碧瓦朱檐,雕梁画栋,从外面看颇为气派。

    只是他多年军旅生涯,不是驻扎在军营,就是征战在外,一年中待在府中的日子屈指可数,便干脆遣散了仆役,仅留几个老奴看家。

    时日久了,庭院里的鲜花枯了,到处荒草蔓延,更别提破烂了没人修的窗户,积了半寸灰尘没人打扫的房间这种小事。

    要不是大将军这些时日赋闲在家,情况还要更加糟糕。

    马千衡领着他们到了自己用来撑场面的书房,亲自掸了椅子上的灰尘,请封号为霖淑公主的小雨坐下,而自己垂手侍立在侧,态度恭敬地让小雨有些不习惯。

    他对李修几人仍旧心存芥蒂,本就是敌对的关系,也就不讲究什么待客之道,也不请他们入座,更别提茶水瓜果之类的了。

    小雨仍旧改不了咬指头的习惯,抬头看向面色凝重的几人。

    “这里没有外人,现在可否告知我你们的目的?”马千衡率先打破沉默。

    李修不答反问:“不知马将军是如何看待天莽山一战?”

    马千衡原本就阴郁的脸色更加难看:“你是专程跑来当面嗤笑我的吗?”

    旁边阿海配合地暗笑出声。

    李修给他使了个眼色,正色道:“我是想问,马将军为何要攻打天莽山?为何要攻打南芳国?”

    马千衡一怔,但语气毫不犹豫:“我身为将军,自然是听命于陛下!”

    李修蹙眉继续问:“那你可知道为什么西庆皇帝要攻打南芳国?”

    马千衡略一踌躇,但还是说了出来:“自然是为了土地,为了城池,为了金银。”

    “那经此一战,你们可得到了土地金银?”

    马千衡咬牙道:“还不是因为你们奸诈狡猾,使了许多绊子,西庆军队必将所向披靡!”

    李修摇头看着这位大将军,是该说他立场坚定,忠贞不渝好呢,还是说他脑袋一根筋好呢?

    “马将军可曾想过,若不是这些技俩,天莽山城破,我们将会失去多少土地金银?而且,纵然此次天莽山侥幸保住,也死了不少士卒和百姓,当地的庄家和牲口也在这次大战中毁于一旦,这一年又有多少人要饿着肚子度过?”

    马千衡张了张口,却没有反驳。

    李修继续道:“西庆国偏居广漠之中,物产确实不如南芳丰富,但是,与其用征战掠夺的方式,贸易通商难道不是更好吗?”

    “所以,”马千衡梳理着他的话语,“你来这里是为了做和平使者吗?”

    李修古怪地笑了笑:“不,我是来找你造反的。”

第二百七十章 黄金万两不如情报一张

    见惯了生死,向来处变不惊的马千衡今天第二次露出了错愕和震惊的表情。

    这小子话风变得也忒快了点吧?

    他差点就要惯性地冲上前去,捉拿这个图谋不轨的敌国奸细,哪知身侧传来了不合时宜的“嘎吱嘎吱”声。

    马千衡侧过头去,看见霖淑公主从口袋里掏出几块姜糖一样的糖果,放在嘴巴里吃得津津有味。

    这是李修专门给她配制的强身健体的补药,怕小姑娘嫌苦,专门做成了糖块,让她每天饭后当小点心吃。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就有些尴尬,怎么看怎么也不像是在密谋窃国造反的景象啊?

    李修趁着些微缓和的气氛,继续道:“马将军,请听我把话说完。”

    马千衡横目注视着他,按耐住性子,默然点头。

    李修道:“说是让你造反,实则让你救国。”

    “这是什么意思?”马千衡仍是捏紧着拳头。

    李修幽幽地道:“西庆国运命悬一线。”

    这一次,马千衡已经懒得再为对方的话大惊小怪了,这小子连连语出惊人,他开始怀疑是不是他们脑子有问题,要不然怎么能说出这么些疯言疯语来。

    李修将对方的怀疑看在眼中,也不着急,从袖口掏出一张折起的纸笺,递给了他。

    马千衡抬手接过,展开一看,先是蹙眉,紧接着便是大惊失色,惊声问道:“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个?”

    李修道:“解释这张纸条的来历颇为麻烦,请马将军先告诉我,这上面的内容是否真实?”

    马千衡木然点头,抬起眼时,再也不敢小觑面前的年轻人。

    原来,这张纸笺上所写,具是西庆军队部署的细节,从人数到布局,无一不全。更重要的是,连最为薄弱的环节也是一清二楚。

    西庆国连年征战,军队骁勇善战,训练有素确实不假,但是毕竟常年举兵,阵亡的士兵得不到补充,军费补给不足的问题也逐渐显露。

    因此并非每一座城池都是守备充足,固若金汤。

    一旦一城被破,则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整个西庆国便会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这也是为什么承阳帝反倒是更加迫切地征战掠夺土地的原因,一方面补充日渐空虚的国库,另一方面也是显耀国威,做出国富兵强的假象,让他国不敢随意进犯。

    这些问题一直是陛下和近身大臣,以及几位高层将军才能知晓的秘密,就连一般朝廷命官对此也是毫不知情。

    如此重大的消息,怎么会就轻易落在了对方手中?

    马千衡双手微颤,手中的纸条仿佛要比百斤大刀还要沉重。他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南芳国的军队已经兵临城下,西庆国城破近在眼前。

    李修冷眼观察着他的神情变化,故意给足了时间让这位将军去细细思量消息泄露之后的恐怖后果。

    书房里静谧地有些怪异,只有小公主混不在意,仍旧咬着糖块玩着手指。

    说起这张纸笺上的内容,确实是伯明先生派游隼金刚带来的,但是几经转折,才到了李修手上。

    话说琥珀与干娘香玉在东景国半路截胡,不知从富商吕梁的别馆中掠夺了多少金银回去。

    在打探消息的时候,琥珀从吕梁的寝室中发现了一封写着蝌蚪一般文字的书信,抱着贼不走空的心态,便把这封信也顺了回去,交给了香玉。

    回到洒金城安顿下来之后,香玉也没忘了这封书信,找来了认识这古怪文字的一位老人,把上面的内容详细翻译过来,发现如流水账一般,净是一些数字布局之事。

    见多识广的香玉瞬间就反应过来,这可是西庆国的军事机密,这封信上的内容,竟比她辛辛苦苦运回来的几十车金银还要值钱。

    要是她将这些机密卖于元柳国皇帝,协助国君一举打下西边的疆土,能够得到的赏赐,就连香玉也不敢想象,赏她一两座城池估计都是轻的。

    但是她却并未有此打算,而是封了那老先生的口,把信上的内容带给了正与绯烟游山玩水的琥珀。这个消息毕竟是干儿子得到的,就交给他自己去处理吧!

    琥珀拿着这页薄薄的纸片却也没了主意,他要这些消息又有何用?他又不打算上阵杀敌,或者巴结哪国皇帝。

    正当他要把这张承载着一国命运的纸笺忘在脑后的时候,碰上一只黑色的大鹰从头顶上飞过,呼啸声传遍蔚蓝的天空,十分地有气势。

    绯烟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之前欺负过她的那只大鸟,好像是李修他们的鸟,便拉着琥珀的胳膊指给他看。

    于是二人快马加鞭,追着游隼金刚一路狂奔,直到一处山边溪涧旁,不想碰见的不是李修,而是伯明先生与另一个没见过面的徒弟。

    伯明先生从琥珀口中听说了他们近来的遭遇,神情前所未有地凝重,沉吟了半响,才开口道:“现在看来,这位长清教的教主,也就是前朝的皇族遗孤,在几国皇帝身边都安插了自己的眼线。南芳国昭帝的驾崩并非意外,元柳国老皇帝的中毒也在他的计划之中,从你带来的纸笺来看,西庆国也未能豁免,皇帝身边一定有这位教主安插下的人。”

    绯烟瞪大了漂亮的眼眸:“真的有这么厉害的人吗?”

    伯明先生白了她一眼:“他想凭一己之力,倾覆整个古羲大陆,没有点真本事怎么行?”

    “那咱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到处兴风作浪吗?”琥珀恶狠狠地道,“我不管他是不是前朝的皇子,我只知道他杀害了我的族人!也害了很多其他人!”

    伯明先生修长的手指捏住眉心,叹道:“他比你我想象中的要心机深沉,为了达成目的,不急不躁地进行了数十年的精巧布局,如蛛网一般密布天下,他却一直隐身幕后,至今身份成谜。”

    “那现在该怎么办?”琥珀有些泄气地问。

    伯明先生摇了摇琥珀交给他的纸笺:“这不就是突破口吗?”

    他先前已经派金刚回了一趟御灵山庄,得知李修与阿海并未回去。

    又打探得知天莽山一战颇为蹊跷,略一联想,便知是自己徒弟所为。

    伯明先生太了解李修的脾性了,知道经此一战,必将前往西庆国游历。

    他便让徒弟玉竹磨墨,用蝇头小楷写了一封密信,亲手缚于金刚腿上,手指向西边天空,说了两个字:“李修。”

    金刚十分聪慧,无需再多指示,振翅便消失在西边的天空。

    琥珀不了解伯明先生的用意,歪着脑袋询问。

    伯明先生道:“这件事情就交给李修解决吧!要是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就不配做我的徒弟。”

第二百七十一章 形成统一战线

    李修眼瞅着马千衡脸色越来越黑,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在这么下去,恐怕这位力拔山兮的大将军要当场暴动,便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马将军请放心,这张纸笺上的内容,目前还没有泄露出去。”

    马千衡只觉得喉咙干涩,他哑着嗓子问:“南芳国的皇帝不知道?”

    “我并未将上面的内容泄露给任何一位君主,算是我想与马将军合作的诚意。”李修直视着对方。

    “为什么?”马千衡万分不解,“你不是南芳国皇帝派来的吗?”

    李修苦笑着摇摇头:“我与朝廷兵无瓜葛。”

    马千衡眯起那只锐利的眼眸,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不透一个人:“你到底是谁?”

    李修略一踟蹰,回答道:“我曾经姓百里。”

    百里,乃是南芳国国姓,唯有皇室嫡系血脉才能冠以国姓,旁支亲族都得改为“白”姓。这一点,就连邻国的马千衡也曾听说过。

    而“曾经”二字,马千衡知道里面更是大有文章,但他没有追问。

    “你想借西庆国的力量,助你夺回你的‘百里’旧姓?”这是马千衡能想出来最为合理的解释了。

    李修淡然一笑,又喟叹一声:“我现在只是一介布衣,并且十分享受现在的无拘无束,马将军不必多虑。我只希望,这次事件若能平息,请马将军多为规劝自己的君主,勿要轻易伤害两国百姓的平静生活。”

    不知为何,眼前这位年轻人竟让身经百战的大将军油然升起一股敬佩之情,又看见旁边的霖淑公主,想起来她似乎也是他们所救,他对几人的敌意迅速褪去,这才意识到自己鲁莽的待客之道,急忙邀请几人入座。

    阿海掸了掸座椅上的薄灰,毫不客气地坐下。

    李修见他又要去招呼下人倒茶,急忙拦住他,说道:“无需劳烦,我还有重要的事情相与马将军相商。”

    马千衡不敢怠慢:“在下洗耳恭听。”

    阿海对珊瑚咬耳朵:“这大叔脾气变得太快了吧?刚才还要打要杀的,现在这么和气。”

    “那是因为李修哥哥的魅力无边!”珊瑚替李修大言不惭地说,果然换来了阿海一个巨大的白眼。

    李修不理会他俩的窃窃私语,对马千衡道:“现在我告诉马将军这张纸笺的来历。”

    于是,他将尚不为世人所知的长清教与前朝皇族遗孤的事情告诉了对方,以及如何从这个教派的教众手中获得的这封密信,再辗转到了他的手中。

    一席话足足讲述了一盏茶的功夫,只把马将军听得是目瞪口呆,没想到一张纸笺竟牵扯出如此庞大的内幕。

    他只觉得自己置身于平静的湖泊之旁,看着湖面上波光粼粼,一派平静气象,却不知隐在湖面之下,一只蛟龙正欲破水而出。

    不知觉间,他的额头冷汗涔涔,双手也在微微颤抖。

    “纸笺上的内容,想必马将军比我还清楚,到底有多机密。”

    看见马千衡点头,李修继续道:“纵然如此,这些信息还是泄露出去,意味着承阳陛下的身侧有了奸细,马将军可有任何想法?”

    马千衡清了清有些麻木的喉咙,低声道:“要想了解到如此详尽的布局安排,在朝廷里不超过五个人。只是诸位都是多年的肱骨老臣,怎么会轻易出卖国君?”

    “人不可貌相,你懂不懂?”阿海在旁边插嘴,“我瞧着吧,大叔你带兵打仗倒还凑合,看人的眼光就不怎么地了。”

    马千衡无心与他这个后辈晚生斗嘴,仍是与李修交谈:“我倒也有些好奇,为什么你们偏偏就找到了我,不怕我就是陛下身边的奸细吗?”

    李修微微一笑:“马将军甘为公主献身赴死,如此大义不是蝇营狗苟之人做得出来的。而且,”

    他回头看了一眼眨巴着殷红眸子的珊瑚,嘴角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我们也调查过马将军的背景,相信你不是出卖君主之人。”

    马千衡有些诧异,但没有追问:“如此一来,就不得不去调查一番。”

    李修道:“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这番调查,必须瞒着你的国君,这个是欺君罔上的行为,马将军可能做得到?”

    马千衡斩钉截铁地道:“只要是为了陛下,马某人千刀万剐在所不辞!”

    李修对着几位同伴耸了耸肩膀:“你们看,这么快就跟着咱们造反了!”

    马千衡愕然,这才明白李修先前所说的“造反”之意,有些苦笑不得:“我堂堂车骑大将军,竟被你们几个年轻人带到阴沟里,不知道会不会翻船,留得一世骂名。”

    李修道:“你现在后悔也还来得及。”

    马千衡立刻横眉道:“我说出去的话,可从未收回过!只是,我现在已经被罢了官,一介武夫,没什么其他本事,如何下手是好?”

    李修也跟着凝眉:“我想亲自见一见承阳陛下,但又不能太过直接……要不”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止住,警惕地看着门外。

    接着,便想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布衣老奴探身进来,神色有些慌张:“大将军,国师大人亲自到访,这会儿正朝着书房过来呢!”

    李修等人立刻起身,面色有些震惊。

    马千衡也是十分诧异:“我与他并未有过深交,怎么会突然来我府上?”

    李修道:“我们现在不宜露面,必须回避一下。”

    他拉着小雨,催促着几人,正要走出书房大门,灵敏的耳朵里已经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舒缓而沉稳。

    “来不及了!”他立刻又将几人拦了回来,“一出门就要碰上!”

    李修在书房里环顾,只在角落里看见一盏四扇的屏风,赶忙推搡着几人往那屏风后面藏,同时给马千衡使眼色,意思是可别露了馅儿。

    哪知这屏风后面十分窄小,光阿海和方歌这两个大高个便占据了大半的空间,不得不来了回亲密接触,前胸贴后背,李修用后背抵住他们俩,将珊瑚搂在怀里,珊瑚又抱着小雨,几人只觉得闷热异常,手脚又局促得紧,但都大气也不敢出。

    就在这时,一个老迈的声音从屏风外面传来:“马将军,可在生老夫的气吗?”

第二百七十二章 女,女儿?

    陆国师的声音传到屏风后面,声色虽有些苍老,但是语调坚韧有力。

    李修他们屏息凝神,听着外面马千衡有些尴尬地和国师大人寒暄。

    “免除官职是陛下的旨意,马某为何要生国师大人的气?”马千衡尽量平和语气,询问道,“国师大人今日亲自到访,不知有何指教?”

    陆国师轻咳了几声,笑道:“大将军果然还是见外了,老夫不过一个糟老头子,承蒙陛下不弃,肯听我说几句闲话,怎能跟驰骋疆场,守卫江山的马将军相比?‘指教’二字,万万不可再提。”

    这时候,家奴端进来茶碗,放在案几之上。

    马千衡请陆国师上坐,对方谦虚了几句这才坐下。

    陆国师一眼瞥见座椅上洒落的零星糖果碎屑,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又环顾室内,笑道:“大将军的宅邸未免太过朴素了些。”

    “我是粗人一个,不讲究这些。”马千衡一边回答,心中一边忖度他今日到访的真正来意。

    要说他是顺路进来串门,打死马千衡都不会相信。但他也不死缠烂打地追问,知道对方要是想说,自然会说。

    果然,片刻沉默之后,陆国师叹了口气:“陛下的脾气如今越发难以捉摸,此次他接连罢免三位将军大人,以及数名都尉大人,说实话,太过于武断,丝毫不念及诸位连年奔波的辛劳。老夫时常劝慰陛下,怎奈何人微言轻,不中用啊!”

    马千衡心中冷笑,在这朝堂之上,这位陆国师要说是人微言轻,就没人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了。陛下这几年对这位国师大人的倚仗,明眼人谁不看在眼里?

    他打了个哈哈,顺嘴说了几句场面话。

    陆琰眯着眼看着这位大将军,徐徐道:“像马将军这般的人才,天下能有几个?老夫再无能,也不能让大将军埋没了去,必将想办法让大将军重回朝堂。”

    屏风后面的李修一字不差地听着两人交谈,知道这位未曾谋面的国师大人是在笼络马千衡。

    若说以前的马千衡是在为承阳帝效命,如果借了国师之力官复原职,那么以后可就算是国师的人了!这一招雪中送炭可比平日里施恩施惠厉害许多。

    马千衡再怎么直肠子,也看出陆国师的用意。

    吃人的最短,拿人的手软,他可不想从今往后被这位国师大人捏在手里。

    他习惯性地就要拒绝对方的好意,突然心念一动,用余光瞥了一眼屏风,刚才李修所言还在他脑海里盘旋,若仅是一介布衣,他如何能替陛下清君侧,揪出那吃里爬外的奸细?

    心思转动间,他抱拳深深行了一礼,双眼看着地面,沉声道:“那就有劳国师大人替马某打点。”

    陆琰原本准备了一车的话来拉拢这位传言中十分硬骨头的大将军,没想到对方这么上道,倒让他有些讶异。

    他呵呵一笑,伸手扶起对方:“应当的!”

    屏风后面阿海撇了撇嘴,估计心里说的是“哈巴狗”之类的话,他被挤在最里面,脸贴着墙,只觉得浑身酸痛,后脖子被方歌压低的呼吸吹得有些发痒,忍不住动了动脖子,然后肩头便磕到了屏风,发出一声轻微声响。

    声音不大,却在安静的书房里显得十分刺耳。

    李修他们吓得一身冷汗,而外面的两人也立刻止住了谈话。

    陆琰狐疑地看了一眼面色瞬间铁青的马千衡,接着朝屏风投去目光,书房里瞬间鬼一般地寂静。

    李修脑海里瞬间转了千百个圈儿,寻思着该怎么蒙混过去,就在这时,小雨突然挣脱珊瑚的胳膊,从屏风后面跑了出去。

    珊瑚刚想出声叫她,立刻被李修按住了嘴巴。

    马千衡瞠目结舌地看着小公主就这么跑到了自己的面前,咬着手指看看他,再看看白发白须的陆国师,一声“公主殿下”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

    陆琰短暂的惊愕之后,露出慈祥的笑容,拍拍小雨的脑袋:“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雨瞪大了眼睛,却不回答,而是抱住了马千衡粗壮的腰,喊了声“爹!”

    一个字,让屏风内外几个人同时一懵。

    马千衡用袖子擦了擦汗,尚未娶妻的他突然就多了这么个便宜女儿,让他一时手脚无措。

    他挤出一个慈父般的笑容:“怎么这么不听话,跑到这里来?”

    小雨细声细气地道:“我在跟爹玩捉迷藏,你却一直在说话,我都等不及啦!”

    陆琰呵呵一笑:“怎么从未听说马将军有这么个乖巧伶俐的千金啊?”

    马千衡尴尬地开始满嘴胡说:“她,她是我在边城和,和一个姑娘所生,她娘最近才带她来墨兰城找我。”

    陆国师似乎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像马千衡这种四处奔波的将士,在各地留下一两个私生子女再正常不过。

    他站起身来,又拍了拍小雨的脑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金麒麟塞到她手中:“爷爷今天出门没带什么好东西,这个就给小姑娘玩儿吧!”

    小雨也不客气,接过金麒麟,拿在手中把玩,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马千衡连声道:“这怎么可以?太贵重了!”

    陆国师摆摆手:“小玩意儿而已。今日冒昧到访,打扰了大将军与令千金的天伦之乐,实在是老夫鲁莽,这就告辞了!”

    马千衡挽留了几句,一直将他送至将军府门外,见他乘坐马车驶远了,这才再次回到书房,关上了门。

    几个人已经从屏风后面出来,阿海正在活动僵硬的肩膀,方歌与小雨逗趣:“还是你有面子,这么大个金麒麟,说给你就给你了,这能换好几个大宅子呢!”

    刚刚还爱不释手的小雨直接将金麒麟放在了方歌手中:“送给方哥哥!”

    方歌张大了嘴巴:“你不喜欢吗?”

    小雨摇了摇头。

    李修看着这个年幼的少女,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一副病怏怏的模样,仿佛一株任人蹂躏的小草。

    但是这些时日的相处,他逐渐发现这个小姑娘的坚韧和聪慧来。

    其实想来也是,小小年纪便突逢变故,还挣扎在那么艰苦的大漠中,若真是心思单纯,精神软弱的人,怎么能生存下来?

    马千衡尚还心有余悸,半跪在小雨面前:“公主殿下,以后可不要再这样了!”

    小雨嘻嘻一笑,点了点头。

    李修道:“马将军,提前恭喜你官复原职啊!”

    马千衡严肃地道:“我是为了替陛下分忧,并非贪恋权势。”

    李修微笑:“这是自然。接下来,还请马将军想个法子,将我引荐给承阳陛下。”

第二百七十三章 鸠占鹊巢

    也不知陆国师用了什么法子,不到半个月,马千衡果然收到了重新任职的诏书。

    虽然并非官复原职,只是一个从四品的明威将军,但是只要不出差池,重回三品大员的日子指日可待。

    朝廷里开始散布起各种猜忌和流言蜚语。

    “我听说呀,马将军是拍了国师大人的马屁,这才能重返朝堂。”

    “不是吧?他可是有名的油盐不进啊,怎么可能做出这等逢迎谄媚之事?”

    “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别看他平日里趾高气昂,一副清高模样,听说在外面私生闺女都有了,也不晓得是祸害了哪家姑娘之后,拍拍屁股走人,现在人家姑娘找上了门儿,这才认了!”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城里绸缎庄的老板不是我小舅子吗?他告诉我就前日,马将军亲自过去,买了几件上好的姑娘家衣服。不是他闺女,他能这么上心?”

    一声咳嗽从两个嚼舌头的散官背后想起,两人同时回头,立刻吓得如筛糠一般,急忙躬身行礼:“马将军,您怎么亲自来这兽丘视察?”

    马千衡单眼睥睨着两名散官:“三日之后,可是一年一度的斗兽大会,陛下与诸位皇子也会亲临,与民同乐,到时候人多事杂,出了差池你我可都担当不起。”

    “是是是!大人说得是!请您尽管验视!”

    不等两个散官直起腰来,马千衡带领着两名随从便踏步走过两人。

    西庆国都城有一个延续了数十年的习俗,便是在夏日最热的时节举行一场盛大的聚会。

    与别处的聚会吃喝玩乐不同,墨兰城的聚会便是全城人都要赶到这位于城郊的兽丘,观看一场惊心动魄的斗兽大会。

    西庆国向来尚武,为了培养彪悍勇猛的民风,斗兽大会当日,除了有野兽相搏厮杀的刺激场景之外,每次斗兽大会之前数月,还会层层选拔的十名勇士,赤手空拳与各种猛兽戏耍,名曰“百兽马戏”,场面不可谓不壮观。

    甚至在兽丘四周,还单设了一些场子,里面散放些鸡鸭兔豚之类的小动物,让尚未成年的稚童们也能拿着小弓小箭体验一把猎杀的乐趣。

    马千衡穿过黄土铺平的斗兽场,径直走向一处搭着几十顶帐篷的角落。

    拿着长矛的士兵见到大将军前来,立刻打起帐篷大门,让马千衡和随从进去。

    门帘一掀开,便是一股子野兽身上的腥骚气味。

    马千衡脚下不停,适应了帐篷里略显昏暗的光线,看见里面一排排一人高的铁笼子,每一个大铁笼子里,都关着一直千里迢迢运来的猛兽。

    西庆国深处大漠,并无太多大型猛兽,这些个豺狼虎豹都是从古羲大陆各地搜罗来的,各个膘肥体健,神态炯炯,它们每日伙食可比一般百姓吃得都要好,若非皇室,谁家也负担不起这么个奢侈的活动。

    马千衡随意走近一处铁笼,里面关着一只足有五百斤重的雄狮,它硕大的身躯在狭小的铁笼里略显憋屈,不耐烦地来回踱步。

    忽见有人走近,它一个猛扑,锋利的爪子从铁笼缝隙中探了出来,满口利齿的大嘴不住朝几人叫嚣。

    马千衡不动声色,看着那只爪子在自己胸前一寸的位置徒劳地抓挠,倒是他身后的一名随从有些不淡定,脱口而出:“我去!这么生猛?”

    另一个随从朝他瞪了一眼,他这才吐了吐舌头,不再言语。

    这两个穿着最普通的士卒衣衫的随从,便是阿海和李修了。

    守门的士兵急忙劝道:“大将军,按照规矩,这些野兽在大会前三日是要断食的,好让它们能够尽力厮杀。今儿个是它们断食的第一天,您还是稍稍后退些!”

    马千衡冷笑道:“我会怕这些畜牲不成?”

    他不顾士兵阻拦,从兽笼前一一走过,惹得这些本就饿着肚子的猛兽们更加躁动不安,隔着铁笼朝他狂啸,帐篷里满是铁笼遭到撞击的声响。

    阿海偷偷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生怕哪个笼子焊的不结实,里面的野兽跑出来可就不好玩了!他这些年辛苦练就的一身腱子肉,可不是给这些野兽们当开胃菜的。

    马千衡走了一圈,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帐篷,又在兽丘附近转悠,查看坐席布置和守卫安排。

    “马将军怀疑会有人在斗兽大会当天对承阳陛下不利吗?”身旁没有旁人,李修这才低声问。

    马千衡道:“身为帝王,每时每刻都有人想对他不利,只是斗兽大会是一个不错的时机罢了!”

    李修勾起嘴角,无声表示赞同。

    在马千衡重新恢复官职之后,他便将李修与阿海安插在自己的随从之中,一方面是方便他们暗中调查,另一方面,在大会当日,跟着他一起面见承阳帝,也就不是什么突兀之事了。

    马千衡仔仔细细地查看了每一处细节,确定了没有任何一处纰漏,这才安心带着两名随从骑马回到了将军府。

    一进内院,便听见里面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在他这死气沉沉的将军府可是少有的情况。

    三人走近去看,发现小公主坐在一处高高架起的秋千上,随着秋千的荡漾,裙角飞扬,露出一双绣花小鞋。

    方歌在她身后推着她,有几次故意力气大了些,让她高高飞在空中,听她一边尖叫一边大笑。

    马千衡脸颊抽搐,出门的时候,自己的院子里还没有秋千这种充满童趣的东西。

    似乎是听见了他们回来,珊瑚兜着衣服前襟,满脸笑容地跑了过来,把自己一下午的成果给他们看:“我今天摘了好多沙枣,大叔,你知道你家的枣子都没人摘吗?多可惜啊!”

    马千衡一脸诧异:“我家有枣树?”

    他一个日理万机的将军,哪曾理会过这些花草树木的琐事。

    珊瑚不理会他,把果子分给奔波一日的李修和阿海吃。

    看着院内一派居家过日子的祥和景象,主人马千衡突然觉得好陌生,自己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肃穆将军府,怎么就被这几个小子给鸠占鹊巢了呢?

    阿海完全没有客居别人府宅的觉悟,他嘴里嚼着沙枣,对马千衡道:“那啥大将军,是不是该开饭了?提前说一句啊,你家的厨子下手太重,昨天的饭得下不了嘴,今天让他少放点盐。实在不行啊,就去玉泉宫叫上一桌酒席,送到这里来也行嘛!堂堂一个大将军,可别说这点银子都不舍得花。”

    马千衡气得牙根发麻,手上关节作痒,恨不得将这个小子海扁一顿以泄心头怒火。

    我马千衡怎么这么倒霉,和你们扯上了关系?

第二百七十四章 斗兽大会(上)

    斗兽大会当日。

    天未明,马千衡便已经收拾妥帖,准备出门。

    身旁小雨咬着手指,什么话也不说,就这么仰着小脑袋,睁大着眸子看着他。

    马千衡叹知道她的小心思,叹了口气劝道:“今天全城的人都挤在一处,人多手杂,我在陛下身边又顾不上公主殿下,而且若是被陛下看见了,怕又是一场风波,你乖乖待在将军府,我让阿福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小雨希冀的眼眸霎那间便失去了光泽,她也不闹,安静地走到挨着墙边儿的椅子坐下。

    当真是被那一声“爹”唤的,马千衡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慈父般的怜爱,明知不可为,但是怎么也不能让小公主脸上流露出这种失落的表情啊!

    正好旁边方歌开口了:“大将军你就放心好了,你忙你的,我带着小雨和珊瑚姑娘去凑个热闹,保证把她俩完完整整地带回来!难得一见的斗兽大会,怎么能不让她们去见识见识?”

    马千衡仍有些犹豫:“万一被人认出公主殿下,如何是好?”

    珊瑚插嘴道:“让小雨穿着男孩子的衣服,带个帽子,肯定没人认得出来,这个我有经验!”

    看着小雨再次流露出的些许渴求目光,马千衡叹了口气,对方歌道:“你可得把公主殿下护全好了!”

    方歌满不在乎地答应下来:“就包在我身上!”

    于是,马千衡带领着作为随从的李修和阿海率先离开了将军府,往位于城郊的兽丘骑马而去。

    此时天刚蒙蒙亮,路上便已经挤满了拖家带口去看斗兽比赛的百姓们,这一次的盛会,全城几乎是倾巢而动,街道上洋溢着比过年还要热闹的气氛。

    兽丘是一处方圆数里的丘陵,树木被清理干净,四周缓和的斜坡围绕着中间平坦的斗兽场。

    马千衡带着两人到了专门为皇帝和臣子设立的观看台。

    这里地势稍高,视野宽敞,摆放着铺就着软垫的矮塌,木几上瓜果酒酿不断,头顶还打着遮阳的布幔,就算是烈日当头,也不会觉得酷热难忍。

    而老百姓们则围在另外三面,不分高低贵贱,谁来的早,便可以挤在最前面,将即将举行的比赛一览无余。

    据说,有的人两日前便开始在这里占好了位置,此刻正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看着来得稍晚,找不到合适位置的人。

    随着红日逐渐驱散了清晨的雾气,数万人已经聚集在兽丘周围,各位官员大臣们也陆续到齐,互相拱手寒暄,喧闹声鼎沸不绝。

    巳时刚过,一声劈裂空气的鞭响让所有人都是一震,接着便是雄浑的号角声,绵延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大家知道,是承阳陛下到了。

    只见承阳帝魁伟的身形从一架金銮马车上踏出,只见他一身金色龙袍,精神矍铄,面色红润,虎目环顾一周,让站得最远的老百姓都忍不住一个哆嗦。

    跟在承阳帝身后的出现的,是年近二十的太子殿下,跟承阳帝比起来,他身宽还不及自己父皇的一半,气质过于纤弱。面对清晨的阳光,他忍不住用手遮在了额头上。

    金履踏着铺就的红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承阳帝踏步走向位于正中的龙椅,身后几位皇子,以及国师大人陆琰跟着缓步而行。

    皇帝入座,身侧的文武大臣们俯身叩拜,四周围观的百姓们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承阳帝略微抬手,示意诸臣平身,礼部的官员开始朗声宣读颂扬陛下的文章。

    李修侍立在马千衡身后,距离承阳帝约有七八丈距离。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位异国帝王,只觉得他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风度,只是……李修凝目看向他的脸庞,虽然他体格颇为健壮,气色看起来也不错,但是他眉宇之间有一股难掩的紫黑色,面色也红润地有些不正常。

    刚才承阳帝从他身前走过,李修隐隐闻到了一股药材气息,很好地隐藏在熏香的气味之下。要不是李修跟着伯明先生学医多年,必然不会觉察出来。

    他想起神官三刻上师的话,说承阳帝周身围绕着不祥的气息,看来这个小孩子眼力不错。

    李修又把眼眸转向坐于承阳帝身侧的陆国师,上一次在将军府只闻其声,今日一见,只见他身着一身白衣,手持蒲扇,白眉白须,一副仙风道骨的样貌。

    陆国师脸颊微测,朝着李修所站的方向扫了一眼,对马千衡微微颔首,而马将军也抱拳回礼。

    李修一眼便看见了他的双眸,眉毛跟着一跳,果然与珊瑚的眼睛十分地相像。而且他也姓陆,与珊瑚同姓,对方的身份似乎不言自明了!

    李修先前问过珊瑚,是否听说过这位国师的名字,珊瑚只是摇头说不知道。

    考虑到她离村的时候尚还年幼,不认识一些年纪大的族人也是正常的。

    只是出于谨慎,和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李修并未直接让珊瑚去找这位族人见面。

    西庆国皇帝身边有长清教的眼线,而陆国师又在承阳帝身边混得风生水起,他不得不有些提防。

    礼部的官员絮絮叨叨赞颂了皇帝的丰功伟绩之后,终于宣布,斗兽大会正式开始!

    在震破天的欢呼呐喊声中,位于两侧的士兵各自打开了一个兽笼的铁门。

    左侧率先窜出一只身长三尺的豺狼,灰黑色的毛发,狼头高耸入天,发出一声嗷叫。

    这是一只母狼,它的幼崽被从她眼皮子底下夺走,正是心情极为不爽的时候。

    过了片刻,右侧才踱出一只金钱豹,它微眯着双眼,抬头嗅了嗅热情高涨地空气,拉长了前爪伸了个懒腰,显得不骄不躁。

    “上啊!”

    “咬它!”

    “快打起来!”

    围观的众人开始吆喝,催促着两头野兽快些厮杀起来。

    那头母狼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痛失爱子和饥肠辘辘的滋味让它无法淡定下来,它前爪猛地一扑,朝着对面的金钱豹就冲了过去。

    金钱豹身形不如这只豺狼健硕,但是颇为灵敏,它一身油光水亮的金钱豹皮一闪,轻巧地躲过了对方地攻击,还不停地摆着雪白的尾巴,似乎在逗弄对方一般。

第二百七十五章 斗兽大会(中)

    “劳驾,借个道!”方歌陪着笑脸,将小雨护在身前,在围观的人群里泥鳅一般寻找着缝隙,不时引来一两个不爽的白眼。

    珊瑚纤细的身体灵巧地在前面引路,发尾不住地摆动。

    被珊瑚挤到的观众刚要对她怒目而视,等看清楚了是个娇俏的少女,眼神立刻柔和了许多,甚至还主动让出些地方给她。

    方歌艰难地跟在她后面,对穿着男孩衣衫的小雨苦笑:“还是女孩子吃香啊!你今天都不会被特殊对待了!”

    珊瑚很快挤到了最前面,但仍是被几个人高马大的观众挡住了视线。

    她伸长了脖子,不停地蹦跳,耳中只听得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但是什么也看不见。

    方歌好不容易跟了过来,拍了拍前面一个壮汉的后背,在对方发怒之前,一锭银子便塞了过去,他谄笑道:“我们是外乡来的,两个弟妹哭喊着要来看这斗兽大会,这位大哥就谦让一下,让他们也见见世面。”

    壮汉低头看了看急得满头大汗的珊瑚,和一脸无辜模样的小雨,从方歌手中接过银子,掂量掂量份量,把最前面的位置让了出来。

    三人眼前立刻豁然开朗,偌大的斗兽场地出现在眼前。

    珊瑚扶着围在场地四周的木栏,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想要把壮观的场面看得更清楚一些。

    小雨够不着栏杆,便将小脑袋从围栏缝隙里塞了进去,正好便看见一只巨大的花豹子咬断了另一只灰狼的喉咙。

    那只母狼在被金钱豹挑拨地精疲力尽之后,血红着狼眼朝着它吠叫,但这一声比一声弱的叫声暴露出了自己的实力。

    以逸待劳的金钱豹瞅准了机会,梭子一般瞬间窜出,一击致命,咬住了对方的喉管便再也不松口,直到母狼不再抽搐抵抗,这才舔了舔獠牙上的鲜血,开始啃食对方的血肉。

    小雨被这一上来就如此血腥的景象吓呆了,她咽了口唾沫,身子微微有些颤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结果撞在了方歌身上。

    “这个场景有些少儿不宜啊!”方歌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要是害怕,不看了就是。”

    小雨摇了摇头,舍不得就这么离开,她偷偷握住了方哥哥的大手,抿着唇仍是往中间场地上看去。

    那边金钱豹熟练地掏空了豺狼的腹腔,把肝胆心肺率先吞了下去,吃得是满脸的血水,四周的地面上泼洒着豺狼破碎的肠子,腥臭的气息顺着风扑倒了观众的面前,围观的人更加兴奋了,挥着拳头嚷着说再来一场。

    场边走上来几个身穿盔甲,手持套绳的士兵,他们互相配合,用绳索套了金钱豹的脖子,将意犹未尽的野兽拉下了场,另外两个士兵各自拖起豺狼的一条后腿跟在后面,豺狼尸体所经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条斑斑的血迹。

    “那只花豹子要被带到哪里呢?”小雨问方歌。

    方歌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它的皮毛看起来挺不错的。”

    小雨似懂非懂,听见头顶上人群再次高呼,急忙转过脸去。

    这一次,竟是同时放出八只虎斑色獒犬,和一只体毛浓密,膘肥体胖的棕熊。

    棕熊出场的时候,四肢着地,每前进一步,身上的肥肉便跟着抖动,厚实的脚掌落在地面上,扬起一阵黄土。

    棕熊用黄色的眼珠子睥睨着眼前的几只嗷嗷叫唤的獒犬,獒犬算是体型硕大的犬只,但是在这重达千斤的棕熊面前,仿佛是贵妇手中的哈巴狗似的不堪一击,在棕熊耳中,狗吠也成了摇尾乞怜。

    似乎是嗅到了空气中还未散去的血腥味,棕熊突然前腿离地,人立起来,简直比最为魁梧的将士还要高出许多,仿佛一座小山一般,仰着头对着天空发出雄浑的嘶吼。

    声音震动着观众的耳膜,就算是隔着栏杆,所有人都忍不住浑身冰凉,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跟平日里少有机会见世面的百姓不同,承阳帝有些无聊地看着场上的厮杀,这样的斗兽大会,他已经看了不下十余次,若说前面几次还有些新奇的话,现在就是不得不应付的一件例行公事!

    他用手扯了扯龙袍领子,心想最近怎么这么热,一斜眼,正好瞧见身侧的太子被棕熊的叫声吓得一个后缩,脸上一片惨白,不禁更加怒火上涌。

    不想以雄霸之气闻名天下的他竟然会有如此软弱的儿子,要是外人知晓了这位太子的品格,会不会嗤笑他后继无人呢?

    承阳帝眼睛虽然瞧着野兽厮杀,心思却早已不在眼前。

    只听得场上两声重物落地的闷响,让承阳帝眼皮子稍微抬了抬。原来那只肥硕的棕熊一巴掌一个,将胆敢在林中霸主头上动土的獒犬拍飞了两只。

    剩下的几只獒犬四散奔逃,不敢再近身,只是围着它不断吠叫。

    小雨一会儿用双手捂住眼睛,一会儿又忍不住从指缝中偷看,小小年纪的她只觉得又是害怕,却也有些兴奋,不住扯着嗓子给几只獒犬加油。

    而珊瑚此时的目光却飘向了对面的看台,不过她在意的,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陛下,而是侍立在一大堆官员身后的李修,嘴角掩饰不住地浮出笑容。

    方歌在她身旁,把她的表情看得是一清二楚,他也伏在栏杆上,笑着问:“好看吗?”

    “好看!”珊瑚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然后立刻意识到方歌看透了它的小心思,瞬间红了脸。

    “那家伙有什么好,是长得帅还是怎么着,你就这么喜欢他?”

    珊瑚有些羞涩,但仍洋溢着笑脸:“我就是喜欢李修哥哥,他跟别人不一样!”

    方歌只觉得牙有些酸疼,开始有些嫉妒那个自带桃花的李修,这一路过来,他不知收到了多少姑娘的青睐,而自己却是无人问津,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一阵血雨腥风之后,棕熊与獒犬的厮杀终于结束。

    棕熊凭着自己一身肥膘带来的蛮力,手撕了三条獒犬,把狗血撒到了场上的每一个角落。

    而獒犬也不是说完全没有占到便宜,它们相互配合,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在棕熊硕大的身躯上留下了数百道血口子,甚至有一只獒犬的利爪划瞎了它的一只眼睛,让从未吃过亏的棕熊疼得嗷嗷叫。

    但是毕竟力量悬殊,剩下的獒犬大多被怒气爆发的棕熊拍死在了地上,一片血肉模糊,还有一只直接被它啃萝卜一般一口咬破了头盖骨,总之场面是一片狼藉。

    这一次,足足花了二十来个士兵才把杀红了眼的熊瞎子拖回了铁笼。

    方歌吹着口哨道:“今天晚上,皇宫大宴估计有蒸熊掌咯!”

    接下来又进行了三场野兽搏斗,每一场都比上一场还要刺激惊险。

    围观的百姓们只觉得心潮澎湃,兴奋之情一浪高过一浪,不少人喊哑了嗓子,跟着场上的野兽们一起红了双眼。

    在最后一只被巨鳄咬死的巨蟒被拖下场之后,十几个士兵迅速清理了场地,在血迹斑驳的地面上铺上一层黄沙,然后退了下去。

    四周鼓乐声起,鼓槌敲击着同样的节奏,激荡着众人的心神。

    “百兽马戏要开始了!”珊瑚身边的一位看客握着拳头,激动地说道。

第二百七十六章 斗兽大会(下)

    万众瞩目之下,十位经过层层选拔,体格彪悍,气壮如牛的壮士一同走到了场地中央。

    他们都**着上身,仅在腰上围了一圈亚麻质地的布料,裸露的皮肤涂抹着香油,毫不吝啬地朝围观的百姓们展示自己坚如磐石的肌肉,引来一浪高过一浪的喝彩声,果然没有辱没西庆国最强壮的男人的称号。

    就连方歌也忍不住对他们刚猛的身材连连咋舌,忽然听见身边有人倒抽一口凉气,侧头一看,竟是一个秀气的大姑娘兴奋地晕了过去。

    “不是吧?”看着这位大姑娘被人搀扶着离开,方歌又去看自己带来的两位姑娘,果不其然,连珊瑚都不再脉脉含情地看着心上人了,而是涨红了脸把眼睛钉在最为魁梧的汉子身上。

    方歌又低头去瞧小雨,她也是满脸兴奋,傻笑着朝根本注意不到她的壮汉们挥手。

    “你也喜欢这种风格的?”方歌拍拍小雨的脑袋,难以置信地问。

    小雨毫不犹豫地点头:“他们看起来很厉害啊!”

    为了培养小姑娘正确的审美观,方歌将她的脑袋掰了回来,认真地说道:“看人嘛不能光看肌肉,五大三粗的,有什么好看,帅哥呢是要身体挺拔,体型匀称,就像你方哥哥这种才是最完美的!”

    小雨歪着脑袋,天真如她,眼中也流露出些许疑惑神色,让方歌不禁有些泄气。

    旁边一个带着儿子的大叔听见方歌蒙骗少女,“嘁”了一声,轻蔑地将他打量了一番,对自己的宝贝儿子说:“仔,你可要好好练功,将来成为跟这些勇士们一样的人,也别学得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

    方歌翻了个白眼,寻思着我怎么这么不招人待见?

    下面的百兽马戏已经开始。

    和流浪的马戏团表演不一样,斗兽大会上的野兽们都是未加驯服的,也没有固定的表演套路,而是直接让这十位勇士们与野兽赤手相搏,以体现西庆国崇尚的刚猛精神。

    率先放出来的是一只通体黝黑,仅有四蹄雪白的公牛王,别看田地里的耕牛们一副任劳任怨的模样,这头高耸着牛肩的公牛可是捕捉于金刚山间的野牛王,性格十分的悍猛。

    公牛王用蹄子刨着地面,人群的喧嚣让它烦躁不已,而十个壮汉已经迫切地想要炫技,不断地吹着口哨,朝它挑衅。

    终于这只公牛王瞅准了最为得瑟的一位勇士,如弯刀一般锋利的牛角直直朝他顶了过去,敏捷的速度与它硕大的体型毫不相称。

    这位壮士毫不怯场,双腿分开,半蹲着马步,就等着迎接公牛王的这一正面冲击。

    迅雷不及掩耳之间,他的双掌扣上了牛角,在猛烈的撞击之下,他被公牛王推得后退了三四步的距离,但是他脚掌紧紧踩着地面,浑身肌肉绷紧,竟是抵住了这股力道,随着一声大喝,竟是将这头公牛王推了一个趔趄。

    他搓着手掌,一边朝观众们吹口哨,一边继续挑衅着公牛王。

    三番五次之后,公牛王的怒火被点燃到极致,不停地喷着鼻息,它焦躁地转了几个圈子,然后一个猛冲,仍是朝着这名壮士冲撞而去。

    壮士早已经做好了准备,他有心要炫耀自己的本事,仍是一把抓住牛角,但是这一次,他用上了抗鼎的力气,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是将一头巨牛当场掀翻。

    公牛王的身体撞击着地面,连远处观战的百姓们都能感受到脚底下大地的颤动。

    这一次的欢呼声是前所未有的高昂热烈,方歌旁边的大叔忍不住抹着泪,颤抖着道:“这才是真男人!仔,你看见了吗?”

    接下来的马戏更加精彩绝伦,一头野兽似乎无法满足这十位壮士的表现**,竟是一口气放上来了五头金毛雄狮,和五头吊睛白额大虎。

    一时间,猛士与野兽厮杀在了一起,不时能看见这些山中大王被壮士们甩过肩头,发出喵咪一般的惨呼。

    围观的观众只觉得自己少生了几双眼睛,看了这边的,就顾不上另外一边。

    巴掌什么的早已经拍得麻木了,喉咙也因为喝彩而嘶哑。

    这短短一日的斗兽大会,将成为他们接下来整整一年都会不断咀嚼回味的盛事。

    所有人的血液都沸腾了,只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比眼前所见还要令人震惊,令人窒息,但是事态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

    场上又接连放出了十几只雪豹,髭狗和猞猁,近百只野兽与十位勇士同斗,以一敌十,竟无一人显露出疲态和劣势,看来再经过些许时间,他们便可以将这些野兽们轻松料理掉。

    就在此时,炎热的空气中吹过一阵凉风,十位激斗正酣的勇士同时一个激灵,竟是同时停止了手上的动作,雕塑一般怔在了那里。

    他们的眼神同时看向高高坐于看台之上的承阳帝,口中似乎在呼喝着什么,只是他们的声音被猛兽的叫声和观众的欢呼声掩盖。

    围观的众人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眼睁睁地看着这最负盛名的十位勇士岿然不动,任由这群被戏耍地发狂的野兽撕咬着他们的肌肉,咬断他们的喉管,然后一个接一个轰然倒地。

    数万人聚集的兽丘上霎时一片死寂,除了野兽的嚎叫和喘息声,所有人都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场屠戮,他们从未想过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场地四周的士兵们意识到出了乱子,纷纷拿着绳套,举着长矛冲上场来,想要解决到这些已经癫狂的豺狼虎豹们。

    但是他们没有料到,没有了十位勇士的加持,这些畜牲竟然十分威猛。

    有几只比较弱的髭狗被乱抢赐死,但是更多的野兽开始红着眼,朝着围观的人群冲去。

    而最为敏捷的两只白额老虎竟是瞅准了方向,在众人的注视下,径直朝着承阳帝奔驰而去!

    “护,护驾!”从椅子上瞬间跌落在地,两腿抖如筛糠的太子殿下发出一声惨呼。

    他惨白着脸颊,不住蹬着地面往后退缩,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丑态暴露在全城的百姓眼中。

    而此时,两只老虎距离他们尚有十几丈的距离,而且,早已经有侍卫和官员们挡在了承阳帝和太子身前,跑在最前面的,便是马千衡马将军。

    “废物!”承阳帝毫不客气地朝着太子踢了一脚,他一把夺过身边侍卫的长刀,推开想要阻拦他的众人,径直朝着那两头胆敢在他面前撒野的畜牲冲去。

    我倒要看看,哪知畜牲敢咬在朕的身上!他的速度不逊身边的守卫,马千衡刚刚挥刀砍掉了一只老虎的头颅,刚要去解决第二只,一回头,竟是陛下出现在身边,一道刚猛的力道,直接将第二头老虎头颅劈成了两半!

    承阳帝朝着老虎的尸体啐了口唾沫,有些气喘吁吁,他瞪着眼睛看着眼前越来越乱的场景,大声下令:“把这些畜牲都给朕宰了!”

    于此同时,已经开始有野兽朝着人群狂奔而去,四周虽有围栏阻隔,但这些围栏仅有半人高度,根本无法抵挡这些弹跳力惊人的猛兽。

    人群终于缓过神来,尖叫着四散奔逃,但是围观的人数实在是太多了,大家互相推搡着,都想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方歌扯着喉咙大声喊:“快走!”一边喊一边去拉珊瑚和小雨。

    但是他们在看台的最前面,被挤成一团的人群阻挡,根本无法挪动半步。

    方歌将小雨护在身后,拼命抵抗着人群的冲撞,小雨被挤在他与栏杆之间,只觉得喘不过起来。

    突然,方歌觉得背后一空,他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

    小雨的身子瘦小,竟是从栏杆的缝隙中被挤了出去,珊瑚伸手想去抓她,却仅仅够着了她的帽子。

    小雨就这么在一片混乱之中,由斜坡滚到了满是野兽的场地之中。

第二百七十七章 对峙(上)

    最初的慌乱之后,除了一小部分惊慌失措的百姓头也不回地离开这是非之地,大部分的西庆国民血气上涌,竟是停下了转身离去的脚步,磨拳霍霍准备迎接这些逃脱桎梏的野兽。

    毕竟此国民风悍勇,要不也不会有斗兽大会这样全城参与的盛事。

    “有小娃娃掉下去了!”人群中不知道是哪个大嗓门儿喊了一声。

    被这一声惊呼提醒,众人目光瞬间集中在了一起,瞧见滚滚黄沙裹挟着一个瘦小的身影,一路滚落下斜坡,直到斗兽场地的边缘才停了下来。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那么小的孩子,周身环绕着近百头处于癫狂,同时又饥肠辘辘的猛兽,这不是羊入虎口是什么?

    方歌与珊瑚在小雨跌落的霎那,便同时飞身翻过围栏,毫不犹豫地冲了下去。

    哪知道还没追上小雨,就被三只黑斑尖耳的猞猁拦住了去路。

    几只猞猁像示威的母猫一样露出剑气森森的长牙,发出尖利的嗷嗷叫声。

    它们虽然身形像猫,却比寻常家猫大了不少,如果后腿直立起来,都快赶上一个成年男子的高度,再加上它们天生的一身腱子肉,威猛程度不逊于猎豹。

    珊瑚的娥眉刺早已经拔出腰间,她没有停下向前奔跑的脚步,顺势飞起,朝着最前面的那只猞猁刺去。

    以她现在的身手,寻常武林人士早已经不是她的对手,更何况珊瑚轻功卓绝,身法如疾风。

    但是猞猁并非人类,有着野生动物天生的反应速度,而且弹跳力惊人,据说在山林里面,就连更为强壮的野狼都要忌惮几分。

    不等珊瑚靠近,它后退蹬起,原地便做了一个起跳,径直窜上了一丈高度,比珊瑚跃地还要高出些许,前爪猛然探出,借着下坠的势头,朝着珊瑚无瑕的脸庞刨了过去。

    如今的珊瑚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她半空中一个转身,用右手娥眉刺挡住那金刚铁爪,飞身落地。

    但于此同时,另外两只猞猁也跟着一起扑了上来,同时朝着这个细皮嫩肉的人类发起攻击。

    珊瑚一边腾挪转移,躲过无数道猞猁的爪尖劈挠,一边对方歌大喊:“快去救小雨!”

    说实话方歌也放心不下这一边,万一珊瑚要是出了半点差错,不需要李修怪罪他,他自己就先要内疚死了。

    但是比起尚有武功傍身的珊瑚,年幼怯弱的小雨此时更加危险。

    方歌心中暗骂自己无用,大喊着:“你自己要当心!”同时借着珊瑚吸引了三只猞猁的间隙,朝着小雨滚落的地方狂奔而去。

    而前方不远处,小雨伏在地上的身体稍稍动了动,从瞬间跌落的惊慌中稍稍缓过神来,用酸痛的手臂支撑起身体,努力抬起头来,然后便看见一双碧蓝的眼睛正直愣愣地盯着自己。

    她与这双眼睛的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她都能看清楚这双堪比蓝水晶的眼珠子里面的波光潋滟,以及自己沾满黄土,满是惊惧的脸庞倒影。

    这时候,小雨才意识到自己面前的,是一只魁梧的白色大老虎,黑色条纹布满全身,黑白相间,体格修长,竟有着一股典雅的气质。

    只是这股高贵的气质在今日受尽了屈辱和戏弄,如今它的毛发散乱,身上到处都是斑斑血迹,不知是它自己的还是那十位勇士的。

    这只白虎抛弃了一向的孤傲矜持,蓝色眼眸中满是面对猎物时的杀戾,眼前这小小一只人类,应该也是刚才那十个家伙的同类吧?

    那几个人的血肉实在是硌牙,眼前这个看起来还只是一头幼兽,让我好好品尝一下这薄薄的皮肤下鲜血的味道,看看有什么不一样!

    小雨吓得浑身发软,瞪圆了双眼,只觉得一颗小小的心脏拼命撞击着胸膛,但她没有尖叫,没有哭泣,只是一动不动地与这只野兽对视。

    这样的恐惧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小雨想起来,就在她与娘亲,嬷嬷她们刚刚在大漠中发现那座死城的时候,她与其他人不小心失散,与一只体长不知是她的几倍,浑身硬甲的巨蜥不期而遇。

    那只巨蜥也有着一双令人胆寒的眸子,不过是绿色的,它吐着舌头,不断歪着脑袋打量着眼前陌生的生命。

    那个时候的她,第一次体验到孤立无援的绝望,她双腿一软,跌落在地,只是呆呆地看着这头从未见过的怪兽,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然而那只巨蜥似乎对她没有太大的兴趣,摆了摆尾巴转身离开,留下大脑一片空白的小雨仍是雕像一般缩在墙角,直到娘亲扑过来抱住了她,她才缓过神来。

    从此之后,她便明白了,战胜恐惧的唯一方法,便是去直面它。

    小雨用手撑着地,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双目仍是死死盯着眼前的白虎,摸索着从腰带上拿出一柄木制的小剑。

    这是方歌前些日子闲的无聊,替她削的,还随手教了她几个招式,只是害怕伤到她,因此削得并不锋利。

    小雨用纤细的双手握住了孩童玩具般的木剑,剑尖指向这头一张口便能吞下她整个脑袋的猛兽,努力克制着双手的颤抖,咬紧牙关与白虎对峙着。

    身经百战的白虎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一时弄不明白眼前这只幼兽的意图,她是想用这个木棒跟我打架吗?

    一直死死盯着这边的人群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叹。

    “这个小子竟然要与猛兽搏斗!”

    “什么小子,明明是个闺女!你瞧瞧她的头发!”

    “这么小的娃娃,看见老虎竟然没有吓晕过去,真是不得了!”

    “换作是我,早就尿裤子了!”

    “哼,你瞅瞅那边儿的太子殿下,已经尿裤子了!真是连个女娃娃都不如!”

    场上方歌一路躲避猛兽和与之厮杀的士兵,好不容易到了小雨身前,也被眼前所见吓得忘记了呼吸。

    他距离小雨还有一丈之远,却再也不敢随意前进一步,这只老虎站在她四五步开外的地方,只要一个猛扑,小雨便会成为它的口中亡魂,他的速度再快,也赶不及救人。

    他连大气都不敢呼一口,生怕自己的动作激怒了这只已经烦躁不安的猛兽。

    但是猛兽敏锐的耳力还是感受到了他的出现,白虎猛然转头看向方歌,张大了一只巨口,一声嘶吼仿佛再说:“前面的小东西是我的猎物,你敢阻拦一下试试?”

第二百七十八章 对峙(下)

    面对近在咫尺的虎视眈眈,方歌下意识地退了半步,握紧了手中的点穴尺。

    他的师父并非武林高手,仅仅教了他一些强身健体,防身逃命的本事,就连他自己,也没曾想过要去做什么武林高手,他一向的准则就是,打得过则打,打不过便遛。

    但是眼下这番场景,可不是转身就能走的,然而,他也没有信心制服眼前的巨兽。

    白虎似是看明白了他眼中的怯意,回过头仍是盯向小雨,眼神更加凶猛了几分,同时脸颊微微颤动,露出真正意义上的一双雪白虎牙。

    千百个声音在脑海中回响,劝她快些逃跑,小雨努力不去理会,淡得几乎看不清楚的眉尖蹙起,眼皮微微颤动,但是眼神并没有丝毫退缩。

    我不怕你!我不怕你!我要回到大漠找娘亲,不能被你吃掉!小雨在心中不断默念着,眼神也随之凌厉起来,有着与年纪不相称的深沉。

    山中大王一时间有些愕然,这样的眼眸,它还是第一次看见,似乎在这小小的身躯里,隐藏着它无法理解的力量。

    白虎再次歪了歪脑袋,开始朝小雨踏出一步,接着又是一步。

    小雨只觉得膝盖咯咯作响,但是强撑着没有跪下,也没有逃跑,仍是将眼光锁定在一双虎目之上。

    再次两步之后,白虎踏至瘦小的姑娘身前,长长的胡须已经触碰到她的身体,感受着她微微颤动的身体,轻轻嗅着她身上淡淡的气息,碧蓝的眼睛一眨不眨。

    在白虎踏出第一步的时候,方歌只觉得头皮一炸,什么也顾不上了,弯腰抓起一个石块,朝着白虎身上扔去,想把那头猛兽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

    自己半生蹉跎,一事无成,死了便死了,可不能因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害了小雨一条性命!

    但那白虎并不理会他,仍是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幼兽身上。

    小雨懵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大老虎,一向敏感的她似乎没有感受到任何杀意,也不知道脑子里是如何想的,她伸出右手摸了摸它脸颊上的白毛,只觉得又软又暖,好像是夜里盖的鹅绒被子。

    白虎也不避让,反倒在她小小的手心里蹭了蹭,痒得小姑娘没忍住笑出了声。

    十几步开外的方歌愕然了,远处围观的百姓们也愕然了。

    充满了杀戮和喋血的斗兽场上,竟然出现了如此温情脉脉的场景。

    “那,那个小姑娘征服了一头猛虎?”

    人群中不断发出惊叹之声。

    被允许抚摸脸颊的小雨大着胆子,又去摸了摸白虎身上的斑痕。

    白虎似乎很喜欢被小姑娘爱抚,干脆卧在了她的身前,好让她能够轻松够到它的后背,然后不停地拿大脑袋蹭着她的小肚子。

    虽然想不通眼前的形势变化,方歌稍稍松了口气,刚想朝小雨走近,哪知白虎猛然转头,对着他就是一阵龇牙咧嘴,然后翻脸比翻书还快,嗷呜叫着让小雨手上别停,继续虎摸它。

    看来它的好脾性只是针对小雨一个人的。

    这是今天第二次被人瞧不上眼了,更可恶的是,这一次竟然还是头畜牲!

    方歌正在独自苦笑,察觉到身后纷杂的脚步声,一转头,便瞧见十几个手持长矛绳套的士兵朝他们走来。

    士兵身后,那些叛乱的野兽们虽然威猛,但是敌不过人多,几乎已经被屠戮殆尽,不过士兵的死伤也毫不逊色,偌大的斗兽场地上,四处横陈着人与兽的尸体和断肢残臂,血水四溢,汇成一股股细流,再被大风卷起的黄沙掩盖。

    “让开!”领头的士兵不客气地对方歌说。

    不等方歌回应,一把将其推开,走至白虎身前。

    感受到杀意的白虎一个猛扑立了起来,仰天一声怒吼,冰蓝的眼眸钉在士兵身上,作势就要扑上前去。

    一日之间便宰杀了几十头野兽的士兵们早已经做好了准备,有人举起了绳套,剩下的做好了突刺的架势。

    看来不消多时,这头高贵典雅的白虎便要与其他的近百头野兽一样,成为一具冰冷且狼狈的尸体。

    方歌心中稍稍升起恻隐之心,毕竟这头白虎并未伤害到小雨,不过野兽毕竟是野兽,等它被解决了,他就可以带着小雨平安离开。

    “不要伤害它!”打破人兽对峙的是小雨纤细的声音。

    她拦在白虎身前,张开双臂,满是黄沙泥土的脸上再次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十来个士兵相顾愕然,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有人给野兽求情,还是个丁点儿大的孩子。

    这些士兵们今日被野兽折磨的够呛,他们这十几人还算好的,只是受了些许皮肉伤,不知道今天收队之后,平日里相熟的同伴们还能再见到几个?

    领头的恶神各期地说:“哪里来的野丫头,快滚!小心我连你一起劈了!”

    小雨瘦小的身子连白虎的脑袋都遮不住,但她没有退缩,只是摇头:“我不走!”

    “头儿,怎么办?”瞧见这丫头倔强,一个士兵问。

    领头的目光一狠:“陛下说,要把这些畜牲全部宰了!你敢违命试试?一起上!”

    当下众人不再犹豫,几个人举起长矛就冲向这个不知好歹的丫头。

    方歌见势不好,急忙伸出点穴尺格挡,同时伸脚前踢,一连打倒了两个士兵,但仍有一人矛头直指小雨胸口,眼见就要把她的身板儿刺个通透。

    “不要!”方歌一声惨呼,却哪里来得及阻挡?

    他瞪大了眼眸,不敢相信与自己相处多日的小姑娘就要死于长矛之下,

    忽听得“叮”的一声金属撞击,一只黑羽箭从天而降,堪堪击中了长矛矛头,力道之大,直接将矛头带飞,那个手持长矛的士兵一个趔趄,跪倒在小雨身前,吓得小雨后退一步,转身抱住了白虎的脖子。

    方歌回头,正好看见李修轻声落地,左手持弓,右手还保持着射箭的姿势,知道是他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再次救了小雨性命。

    原来场上暴乱初起,李修与阿海便随着马千衡一同冲上场制服这些野兽。

    只是他们身在场地的另一边,并未及时看见对面的情况。

    李修一路斩杀,遇见了刚刚解决掉三只猞猁的珊瑚,只见她衣衫破裂,眉角也留下了一道口子。

    珊瑚来不及让李修替她处理伤口,赶忙告诉他小雨掉了下来。

    李修便让珊瑚回到围栏外面等候,身上背负着从士兵手上夺来的弓箭便赶了过来,所幸没有来迟。

    方歌只觉得不过片刻,他的心脏便大起大落了不知多少次,想着这下该能松了口气吧,耳边传来了一声宣令:“陛下驾到!”

第二百七十九章 大白

    听见“陛下驾到”这四个字,方歌的惊骇不下于方才小雨落险。

    一番纷乱让方歌差点忘记了,小雨不能出现在承阳帝面前。就连他自己,逃跑的元柳国质子,别人就算不记得,承阳帝一定对他有印象。

    然而这边动静闹得太大,已经吸引了承阳帝的注意,此时要走已经来不及了。

    四周的人群一排排跪下,高大威严的西庆国国君手持着一柄仍在滴血的长刀,径直朝着小雨的方向走来。

    方歌急忙跟着跪下,将头埋地很低,李修也跟着半跪,却是斜眼看着跟着承阳帝而来的马千衡和国师大人陆琰。

    小雨仍是站在白虎身前,有些戒备地看着这个她曾经唤作“父皇”的男人。

    他给了她生命,以及父亲的慈爱和优渥的生活,但是也是同一个人,将她和娘亲一同赶出了皇宫,以至于流浪大漠之中。

    自己是不是应该恨他呢?小雨在心里纠结着。

    承阳帝走至小雨与白虎身前,只是扫了一眼,沉声问:“这就是敢于与白虎对峙的小姑娘?”

    旁边的一个随从唯唯诺诺地说是。

    承阳帝这才定睛去看小雨,只见她灰头土脸,头发也乱成一团,身子瘦弱的似是吃不饱饭的贫苦孩子,虽然近在眼前,承阳帝竟没有立刻认出自己的骨肉。

    直到他看见小姑娘的那一双眸子,清澈见底,却又十分倔强,充满了某种无法言说的怨怼之情,与他曾经挚爱的一个女子一模一样。

    难道是……一向沉稳的承阳帝嘴角微颤,那段无法言说的往事瞬间涌入脑海。

    那段时日他太过投鼠忌器,都说虎毒不食子,他却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赶了出去。

    他不是不后悔这样的决定,只是他孤傲的性子不允许他下令将她们母女召回,只能一错再错,彻底没了她们的音讯,没成想,今日竟在这斗兽大会的混乱中再次见到这双眸子。

    “你知道我是谁吗?”承阳帝按耐住内心的波涛汹涌,仍是低沉着声音问。

    小雨默默点头,却不答话,只是双手揪着衣服下摆,她已经太多年没有叫出“父皇”这两个字。

    一时间,这一对分隔数年的父女相对无言。

    陆国师突然“咦”了一声:“马将军,这不是您的千金吗?”

    马千衡心里暗骂一句,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做爹做到陛下闺女头上,不是摆明了欺君罔上吗?

    他下意识便去看承阳帝脸色,而后者也是满眼怀疑,却并未说什么。

    陆国师也不追问,只是双目迷离,若有所思。

    又沉默一阵,承阳帝才又继续问小雨:“你可愿意同朕一起回宫?”

    众人同时愕然,目光都盯在了小姑娘身上。

    回宫,短短的两个字,却意味着锦衣玉食,富贵享受,小雨是从那锦绣宫殿里出来的,自然是知道这两个字的份量。

    但她缓缓摇头,速度不快,却十分地坚定。

    承阳帝叹了一口气,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走:“那就随你吧!”

    小雨冲着他的背影,第一次朝他开了口:“那这头大老虎怎么办?”

    承阳帝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那是你的猎物,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小雨幽怨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欣喜,紧紧攥住了小拳头。

    “陛下,就这么回宫吗?”陆国师低声问。

    承阳帝抬头看向仍是烈日高照的天空,一股眩晕又起,他今日肆意斩杀了无数猛兽,只感觉酣畅淋漓,并未顾及自己的身体。

    鼻腔里一股暖意涌上,开始有殷红的鲜血滴滴答答滴在他簇新的龙袍之上。

    他用手帕捂住了鼻子,装作不喜这血腥之气一般,巧妙地掩饰了过去,口中语气仍是颐气指使:“陆国师,你留着处理这摊乱子吧!”

    陆国师俯身应了。

    “马将军,”承阳帝又道,“带着你的女儿快些回去吧!”

    马千衡急忙答应。

    承阳帝朝前踏了一步,只觉得脚下虚浮,他缓了缓心神,这才再次踏着豪迈的步子,坐上等候多时的御撵,起驾回宫。

    看着地上滴落的一滴血渍,李修若有所思。

    “这边儿都忙完了?”阿海从正在收拾残局的士兵中钻了出来,手上还倒提着一只山狼,注意到大家诧异的目光,他扬着脖子道:“怎么了?我出了好大的力气,捞点野味儿回去不犯法吧?”

    心思烦乱的马千衡没功夫理他,蹲下身询问小雨:“殿下,咱们该回去了,这只老虎您打算怎么处理?”

    小雨摸着白虎的脑袋,尝试着问:“我可以把大白带回去吗?”

    “大白?”马千衡无奈地看着安卧在小雨身旁的白虎,仿佛一只听话的大猫一般打着呼噜,连名字都取好了,他还能再说什么?反正家里已经有好几个吃白食的家伙,也不在乎多这一个,便默默地点头应允。

    “谢谢马叔叔!”小雨开心地抱在马千衡的脖子上,又转头对白虎说,“大白,以后你就跟着我啦!”

    大白舔了舔自己雪白的前爪,算是答应了。

    于是,墨兰城主街上出现了一副从未见过的一幕。

    数不尽的百姓们站在街道两旁围观,还有一些胆小的躲在屋子里从窗户缝里偷看,眼瞧着一个眼眸清凉的小姑娘骑坐在一只足有三四百斤重的黑纹白虎身上,纤细如牙签儿一般的手臂环着白虎的脖子,不住地嘻嘻哈哈。

    看见众人的注视,小雨不再像先前那般胆怯,而是咧着嘴露出两颗虎牙,挥着小手跟大家打招呼。

    白虎昂首阔步,一双碧蓝如海的虎眼睥睨着众人,要是谁敢挡住去路,必将张开血盆虎口,露出里面一排白牙。

    走至半道,七八个小男孩吵嚷着围在小雨四周,跟着白虎的步子一直往前走,眼中满是艳羡之色。

    骑牛的骑马的人他们见多了,但是骑老虎的可是第一次见到。

    白虎朝着他们龇牙咧嘴,但是这群小孩子就像是饭桌旁的苍蝇一般,刚刚吓走没多久,又围了上来。

    小雨在这群孩子的啧啧声中,高傲地扬起脑袋,小鼻尖指着天空,耳朵却无法掩饰地红了。

    马千衡等人骑马跟在白虎身后,不急不缓,他堂堂一位大将军,如今也只能当做小姑娘的跟班儿。

    阿海与珊瑚凑在一起,唾沫横飞地回顾着刚才的惊险刺激,李修微笑不语,听着他俩朝对方吹牛。

    “你知道吗?我一个人干掉了三只猞猁呢!”珊瑚自豪地说,却没有提及只是把它们打跑了的事实。

    “那有啥,我当时雪花刀飞起,给一只雄狮当场剃了个光头!”阿海对自己的事迹添油加醋,实际上只是顺手割掉了狮子脖子上的一撮毛。

    “那也比不上李修哥哥,我可是瞧见他一箭射穿了三只髭狗的脑袋!”珊瑚继续大言不惭。

    李修哑然失笑,也不戳破她的谎话,只是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珊瑚冲他眨了个眼,偷笑着继续漫无边际地瞎扯。

    几人之中,唯有方歌一反常态,他骑着马默默跟在后面,低垂着眉毛,一言不发地看着前面的路面。

第二百八十章 剑舞一曲酒一杯

    当天晚上,马千衡把玉泉宫最好的厨子都请到了将军府,做了一顿极为丰盛的晚宴给公主殿下压惊。

    大白被安置在了一处极为宽敞的后院儿,反正将军府别的不多,就是地方大。

    席间,马千衡不住地仰头喝干杯中的烈酒,眉头紧锁,显然兴致不高。

    李修知道他心中所想,便问:“今天的这出闹剧,马将军怎么看?”

    马千衡又是一杯酒入了喉,才道:“十分地蹊跷,我着实想不明白。我预感到斗兽大会会出岔子,还专门检查了每一个角落,谁知道问题竟是处在那十位勇士的身上。”

    “他们的背景你可查过吗?”

    马千衡点头:“这是我回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

    他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清白,十分地清白。他们的尸首,或者说是身体残渣我也让人检查过了,没有被人下毒的迹象,实在是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同时放弃搏斗,任由野兽撕咬。”

    马千衡回想起当时所见,那十位勇士立如磐石,就算肌肤被利齿划烂都没有露出半点痛苦表情,这可不是仅仅勇猛就能做到的。

    李修斟酌着言语,缓缓说道:“我想,他们是被操纵了。”

    “操纵?”马千衡咀嚼着这两个字的意思,探去询问的目光,让李修详细解释。

    李修看了一眼珊瑚,这才对马千衡道:“将军想不想看一个戏法?”

    “戏法?”耳尖的小雨瞬间把头凑了过来。

    李修摸着她的小脑袋,临时起意,便微微一笑:“马将军,今日公主殿下大难不死,您难道不应该剑舞一曲,以示庆祝吗?”

    马千衡一愣,只觉得这小子脸上狡猾的神情似曾相识:“本将军练剑练刀是为了上阵杀敌,不是为了取悦别人!”

    他的表情严肃,语气斩钉截铁,显然没有商量的余地。

    “小雨想不想看马叔叔表演剑舞?”李修转头问满脸期待的小姑娘。

    小雨眼巴巴地看着马千衡,心思表露无遗,但是不敢开口。

    马千衡硬下心肠:“就算是公主殿下的命令,甚至是陛下的命令都不成!”

    “是吗?”李修似笑非笑,“但若是个容色绝丽的少女的请求呢?”

    “怎么着?还想来一招美人计不成?”马千衡越来越搞不懂这小子到底是要做什么了。

    李修对珊瑚低声耳语了几句,珊瑚点点头,对马千衡眨巴着眼睛,露出俏皮一笑:“大将军就表演一个嘛!”

    马千衡嘴角抽搐,容色绝丽,就这个丫头?前后都没长全呐就想使美人计?是欺负我马千衡没见过女人吗?

    他刚想一个白眼翻过去,哪知身体竟然不听使唤,径直站起身来,大踏步取下了挂在墙壁上的一柄雷鸣宝剑。

    他惊愕万分,咬牙抵御这股莫名力道,却不受控制地离开了饭厅,走至门外的空地上,宝剑出鞘,便是一道雄浑的剑舞使将出来。

    几个人都涌至了门外,驻足观看。

    只见马千衡身着一身居家常服,衣袍宽松,随着他如闪电一般霹雳的剑气,剑花犹如暴雨初下,在夜幕下的庭院里肆意泼洒。

    李修暗暗赞叹他的剑法不弱于刀法,随手抄起自己的阮琴,弹起了一个金戈铁马的调子助兴。

    琴舞相合,除了剑舞之人满脸尴尬和惊诧,显得颇为滑稽之外,确实是一段上乘的表演,小雨开心地直拍巴掌,不住地给他叫好。

    一曲剑舞之后,马千衡又惊又怒,涨红了脸,喝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话刚出口,他便反应过来,锐利的眼神投向珊瑚,他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姑娘,身体也曾这么不受自己控制。

    珊瑚赶紧缩到李修身后,而后者并不急于解答,只是说:“请马将军自己先思量一番。”

    马千衡按耐住性子,坐回桌边,举杯慢饮,眉头紧锁。

    良久之后,他横眉问道:“你们可与此事相关?”

    李修摊了摊手:“我们几个近来都在马将军眼皮子底下,要是还能做什么小动作,马将军不觉得颜面无存吗?”

    马千衡点点头,算是相信了他,又再次看了一眼珊瑚:“你跟陆国师是什么关系?”

    珊瑚摇摇头:“他好像是我的族人,但是我不认识他。”

    “族人?什么族人?”

    “马将军可曾听过魇族?”李修替珊瑚答道。

    马千衡摇头。

    李修便简单解释了魇族的来历,和他们能够操纵人心的天赋。

    “这,这怎么可能?”一向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的马千衡一脸不信。

    “那刚才马将军是自己想去跳舞咯?”阿海在旁边嚼着花生米说道。

    李修补充道:“西庆国的神官也有些常人没有的本事,所以魇族的神力也不算匪夷所思。”

    马千衡勉强接受了现实,再三打量这个他先前并未留心的少女。

    珊瑚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急忙低头喝茶。

    “这么说,今天的骚乱与陆国师有关。”马千衡收回目光,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修道:“我只能猜测,不敢断言。”

    “但说无妨!”

    李修点点头:“我怀疑,承阳陛下命不久矣。”

    马千衡霍然起身,撞翻了身前酒壶,冷酒泼洒,酒香四溢:“你说什么?陛下今日大展龙威的气势难道你没有看见?”

    李修语气平淡:“刀意虽盛,但是后劲不足。承阳陛下看起来血气充沛,实则脸色过于紫红,似有气结不畅之意,今日不到半个时辰的砍杀,他便鼻血不止,想来五脏六腑都虚火旺盛。我还在他身上隐隐嗅到金石丹药的味道,估计陛下他服用丹药的时日已经不短了。马将军在承阳陛下身前为官已久,难道没有注意到些蛛丝马迹吗?”

    马千衡低头不语,虽然不愿相信李修所言,但是确实数次见过陛下双目赤红,以及突然退朝离席的情况。

    “既然陛下龙体欠安,陆国师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搞出这一场闹剧?只要安静等待不就好了吗?”

    李修沉吟着:“这一次野兽暴乱,若是运气好了,直接重伤甚至咬死承阳陛下,倒也干净利落,不落人口实。但是他想必也清楚,陛下身边侍卫众多,不一定能伤他分毫。”

    “那怎么还……”

    李修自顾自地思量着:“今日一见,看起来承阳陛下是一个脾气暴躁之人,遇见野兽暴乱,必然要亲自出手,这种剧烈厮杀,对于他的身体无异于火上浇油。有什么方法比陛下自己伤害自己更好呢?”

    马千衡随手又取了一壶酒,直接对着壶嘴,仰头喝干,然后站起身来:“我要进宫!”

    一句话把在场之人吓了一跳,都直愣愣地看着他。

    李修知道他心中所想,伸手拦在他身前:“马将军急匆匆地进宫能做些什么?面见圣上,告诉他身体快不行了?这只会导致两个结果,要么他急火攻心,立时病入膏肓,甚至殒命。要么求医问药,延续性命,但在我看来已经于事无补。不过哪一个结果,都会让敌人警觉,甚至做出狗急跳墙之事。”

    “难道我就该袖手旁观吗?眼睁睁地看着陛下被奸人暗害还不资质?”马千衡双目赤红,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

    “正因为如此,马将军更应该沉得住气,”李修幽幽地道,“身为保家护国的大将军,马将军是要保护一位君主呢,还是要保护整个西庆国的子民?”

    马千衡怒目盯着身前这个来自异国他乡的男子,自己怎么就被他一步一步带上了一条不归路?

    他一拳打在桌面上,把上面的茶盏杯碟都震得离了桌面,在叮叮当当跌落下来。

第二百八十一章 酒入愁肠

    李修与马千衡谈话之时,小雨突然从一碗蜜羹中抬起脑袋:“方哥哥去哪里了?”

    旁边的阿海随口回答:“刚才看剑舞的时候他还在,大概是去茅房了,不过也太久了吧!”

    小雨想起白天方歌的神情,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溜出了饭厅。

    她四处瞎转,终于在一处墙头上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方歌坐在后院墙头上,一只脚悬空,一只脚搁在墙头上,手中拿着一只酒壶,正对着后院那只将军府的新宠物大白自斟自饮。

    今日将军府大摆筵席,自然也没忘记这只白虎,老仆人直接将一只活蹦乱跳的山羊丢进了后院,吃法任由它去发挥。

    大白并不急于吃掉这顿丰盛的晚餐,而是扑腾着四爪,围追堵截这只可怜的山羊,直到把它追得筋疲力尽,这才一口咬断它的喉咙,用利爪刨开它的腹部,大快朵颐起来。

    果然抛弃了山中大王的尊严,才能吃得香睡得足啊,方歌举杯朝白虎敬了敬,仰头喝了个干净。

    “方哥哥,你在干嘛?”小雨的突然出声让方歌差点从墙头摔下去与那白虎做伴。

    他坐稳之后才回头看向身后:“你怎么跑来了?”

    “你在看大白吃饭吗?我也要看!”墙根儿底下小雨迫不及待地伸长了手臂。

    方歌便一跃而下,抱着小雨再次跃回墙头,让她稳稳地坐在自己身边,还是有些不放心,便一只手一直拉着她的衣领。

    “大白!”小雨朝着后院内的白虎挥手。

    大白听见她的声音,立刻丢下口中的羊腿肉,跑到墙根儿底下朝着她嗷呜叫唤,见新主人不肯跳下墙头,干脆侧身躺倒,露出毛茸茸的肚子不住扭动。

    “呦,还是只公虎。”方歌随口道。

    看见小雨诧异的目光,方歌急忙打着哈哈:“我瞎说的。”

    “方哥哥为什么不去吃饭?”小雨挥了挥手,让大白自己去玩,转头去看方歌。

    方歌避重就轻地说:“酒桌上太吵了,我就是想一个人静静。”

    “方哥哥不开心吗?”心思敏感的小雨一口道破。

    方歌歪了歪嘴角:“很明显吗?”

    小雨点头:“为什么呢?”

    方歌苦笑着揉了揉她细软的头发:“也就只有你关心我了。”

    “到底为什么嘛?”小雨摇着他的手问。

    方歌怕她掉下去,急忙按住了她:“还不是因为你方哥哥没用,今天差点把你的性命交代出去。”

    今日回府之后,并没有人对他出言苛责,但是马千衡毕竟是个直肠子,并未掩饰自己脸上的不满。

    小雨才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还这么听话乖巧,你都没能照看好她,不知道你还有什么用?不用他开口,方歌便知道他想说什么。

    方歌平日里嘻笑怒骂,乐天开怀,看起来是个豁达的人,但其实内心也有一道无法过去的坎儿。

    从小到大,方歌最为渴求,却又从未体验到的,便是“认可”二字。

    作为古羲大陆上最为强大的国家的皇子,从未有人对他做出过任何期待,甚至到了必要之时,他便被当做弃子,随手丢弃。

    在西庆做质子的那几年,他随时随地被人忌惮,连个可以说话的同伴都没有,认可什么的就更别提了。

    后来跟着师父行商,再到自己单身游历,跟着三教九流的家伙打交道,他逐渐安于现状,想着这辈子就得过且过吧!想那些虚头巴脑的事情做什么?

    直到他遇见了珊瑚,一个柔弱却又十分坚强的少女,时时让他这个大老爷们儿汗颜。

    接二连三地,他遇见了同为皇室弃子的李修和小雨,发现原来世间还有人与他一样同病相怜,心底里默默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

    然而,李修的果敢和心思缜密让他望尘莫及,而且,就算他被自己的父皇放弃,也没有妄自菲薄,仍在做着力所能及的事。

    就连还未成年的小雨,刚刚见到的时候是那么得怯弱,今日却能直面猛虎而不畏缩,这样的魄力从一个十来岁的少女身上迸发出来,更让方歌自惭形秽。

    别人不认可自己便罢了,如今,方歌连自己都快瞧不起自己了。

    小雨看不出方歌那么深沉的心思,但是能感受到他从未表现出来的忧郁,她轻声说:“但是我不是好端端的吗?而且还捡回了大白。”

    方歌扯出一个笑脸,摸摸她的脑袋没有接话。

    小雨担心地问:“方哥哥以后不会不跟我玩了吧?”

    方歌心中确实有过一走了之的念头,苦笑道:“除了我,还有他们几个陪你玩,还有你马叔叔保护你,肯定都比我好。”

    “可是我最喜欢方哥哥!”小雨立刻泪花溢满眼眶,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似乎他下一秒就要消失不见。

    方歌愕然:“为什么最喜欢我?”

    小雨的泪花开始滚落:“我说不好为什么,就是喜欢跟方哥哥在一起。”

    方歌拿出手帕替她擦了,还让她擤干净鼻子:“没事儿,随便说就是了。”

    小雨在脑瓜里努力组织着语言:“在大漠的时候,我经常夜里做噩梦,梦见很多可怕的事情,只有娘亲抱着我,我才能睡踏实。”

    方歌点点头,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在离开大漠的时候,我其实很害怕,很害怕晚上继续做噩梦,大哭大脑惹你们不开心。”小雨低头看着默默去墙角卧着的大白,声音开始有些扭捏起来,“但是,方哥哥一路背着我,我趴在方哥哥的背上,只觉得好温暖,好安心,睡得可沉了。”

    方歌笑出声:“所以是因为我是苦力吗?”

    “不是的!”小雨只怪自己不会说话,拼命解释,“我是想说,方哥哥对我很好,感觉跟娘亲一样!”

    “所以你是说我婆婆妈妈?”方歌故意扬起眉毛,佯装生气。

    小雨小脸蛋瞬间涨红,不知道怎么越说越麻烦,张大了嘴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方歌用指尖轻轻弹了她脑门儿一下:“逗你玩的的!小雨喜欢我,我很开心。”

    小雨带着乞求的语气:“方哥哥不要走,好不好?”

    方歌直骂自己太钻牛角尖儿,一个大男人还不如小姑娘豁达。

    他心情好转,便开始逗起她:“那你先说说看,你是喜欢我多一些,还是你大夫哥哥多一些?”

    小雨回答地毫不犹豫:“喜欢方哥哥多一些!”

    “那跟你马叔叔比呢?”

    “还是更喜欢方哥哥!”小姑娘捂着嘴偷笑,知道他的意图。

    “那跟大白比呢?”方歌指着白虎问。

    小雨犹豫了一下,看见方歌脸上再次阴晴不定,急忙说:“还是方哥哥!”

    “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喜欢我多一些,还是你娘亲多一些?”

    小雨没有上当,立场坚定:“娘亲!”

    方歌再次大笑,把小姑娘搂进怀里:“已经知足啦!”

    这时候,正卧在墙角啃骨头的大白突然抬起脑袋,大耳朵不停转动,眼睛朝着后院的外墙方向。

    方歌立刻警觉,这里已经是将军府最外侧,野兽向来机敏,想来是注意到了什么。

    他先把小雨抱下墙头,这才从一处大树攀爬上去,隐藏在繁密的枝叶中往墙外看。

    只见在将军府外墙拐角处,一人身着灰衣,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将军府。

    终于被注意到了吗?方歌心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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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个被流放的前太子,颠沛流离间沦落成了乞丐。从不谙世事到历经人间沧桑,踏着满是鲜血和伤痕的脚步,他一步一步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帝冠天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帝冠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帝冠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