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七章 老妪
第二日,众人早早地便起来,今日阴云密布,黑云压城城欲摧,一场暴雨即将到来。
夫人望着秦王岭上的巍峨宫殿,感觉它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可却遥遥如云端明月,伸手摸时一片虚无。
现在,他们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昨日在秦王岭中行走一天,感觉离那座宫殿已更进一步,可今日一看,却好似原地踏步一般,众人的热情不禁减灭一半。
夫人紧抿嘴唇,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前面默默地走着,众人便更不敢说什么,加之昨晚夫人一番真情流露,现在,夫人的贴身女婢对夫人的忠心简直可以用鞠躬尽瘁、肝脑涂地来形容,她们时刻围绕在夫人左右,眼睛四处打量,严防死守一切可能会危害到夫人的地方。
杜白苏和苗白凤还是在队伍前方打探情况。
至中午时分,酝酿了许久的暴雨如期而至,众人便找到一处空旷山洞躲藏。
苗疆多雨,与北疆常年冰天雪地不同,苗疆一年的大半时间都是春暖花开,更有长达几个月的雨期,雨期来临之时,小雨可以缠绵一整天,如江南戏子的歌喉,吴侬软语,在行人耳畔轻语呢喃;也可以连下几日暴雨,暴雨如注,大珠小珠落玉盘,噼里啪啦,如打雷那般骇人,雨势浩大之时,甚至可以平地起波澜,形成一条蜿蜒小河滔滔流去,所以南荒多水患,北疆多冰雹。
“看来,今天是走不成了……”夫人坐在一块石头上,皱眉抚弄着方才被雨水打湿的鬓发,心里郁闷地想道。
夫人已经离开苗疆有一段时日了,她不能在秦王岭耽搁太长时间,作为苗疆的女主人,为“天”分忧,苗疆不可一日无主,否则会产生大乱子。
夫人望着山洞外的连天雨幕,怔怔出神。
正巧这时,杜白苏和苗白凤回来了,两个人手上拎着一只野鸡和两只兔子,包裹里面还有一些新鲜的果子。
女婢接过这些东西,接过两人湿透的衣物,放在火堆旁烘干。
傍晚时分,将野鸡和兔子清洗干净,生火做饭,很快,肉香弥漫在山洞之中。众人不禁口舌生津,食指大动,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口水。
火的温度和食物的温暖驱散了雨天带来的寒冷,众人只觉腹内温暖,一番大快朵颐过后,困意顿生。
听着外面如器乐敲击声的雨滴,众人互相倚靠着,沉沉睡去。
或许是昨晚风餐露宿,大家睡得并不踏实,现在,有了这个还算舒适的地方,而且不必担心会遇到危险,便是人群中最警觉的夫人也不禁放松了神经,渐渐熟睡过去。
很快,山洞中鼾声四起。
就在这时,在山洞最深处,一双如猫一般精亮的眸子透着幽绿色的光,熠熠闪动,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深夜,一声惊叫如划破长夜的一道惊雷电闪,惊醒了众人。
夫人最先醒来,她几乎是像一只豹子一般从地上弹了起来,瞪着两只机敏的眼睛环视着四周。
当夫人醒来后,众人相继醒来。
醒来的众人便看到夫人的贴身婢女中一个名叫“三春”的正站在原地,眼神惊恐莫名,脸上是一副不可名状的神情。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便看到一幅令她们都感觉惊恐莫名的画面,只见一个老妪正蹲坐在火堆旁,将那只煮饭的大锅抱在怀里,伸出手不断去捞锅底的肉渣,往自己的嘴里塞。
老妪头发花白,披散两肩,衣衫褴褛,没有鞋子,一双赤脚上面满是泥垢,骨节粗大,垂下的头发遮挡住了她的脸,让人看不清楚她的五官。
老妪自顾自地吃着,旁若无人一般,众人便看着她默默地吃,也没人去打扰她,直到她吃饱喝足,甚至将锅中最后一滴汤也倒入自己的嘴里,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然后满意地摸摸自己被撑起的肚皮,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山洞外面走去。
就在这时,几名贴身女婢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吃饱喝足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想走人,这天下间哪里有这样免费的午餐。
一名女婢拔剑挡在老妪面前,剑尖直指老妪,老妪停下脚步,歪着头,盯着她看,老妪的眼神似乎有一种魔力,被看着的女婢顿时觉得浑身如担上千斤巨石,直往下坠,仿佛要跪在地上。
老妪只是迟疑了片刻,便接着向前走,女婢自是不能让开,剑尖再向前递一分,只剩一寸便要刺上老妪的咽喉。
就在这时,令众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老妪脚步不停,像是随手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一棵小树杈一般,将女婢的剑握在自己的手中,不见她如何用力,那柄精钢打造的宝剑便应声而断,老妪一撒手,便碎成两截,掉落在地。
这一下,便是杜白苏也坐不住了,随手折断精钢,这得要多么深厚的内力才能够做得到,便是专修内力的武者,也要刻苦修炼几十年才能勉强做到,可像这名老妪这般轻松的,世间少有。
杜白苏一把握住老妪的手臂,暗中输送内力试探。
老妪许是被杜白苏的行为吓到了,满眼疑惑惊恐,将自己的手臂抽出。
杜白苏再次惊讶了,倒不是因为老妪能在自己的手中将手臂抽出,虽说这也并非常人能够做到,更非一个老态龙钟的妇人能够做到,而是方才自己向老妪体内输送内力之时,却遇到了一股庞大内力的抵抗,杜白苏只觉得自己输入的那丝内力在这股庞大力量面前,简直连一条小虫子都算不上。杜白苏不禁想到一句诗,“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就在杜白苏准备输入更多内力之时,老妪却一把将自己的手臂抽走,让杜白苏的计划落空。
可仅仅是方才接触的一刹那,杜白苏也几乎可以断定,眼前这位老妪是一个内力顶尖的强者,世间仅有,更是不输自己。
只是他想不明白的是,为何这样的一位强者会沦落到这般地步,这个老妪身上有太多的谜团,现在绝对不能放她走!
这便是此刻杜白苏心中的想法,他拔出长剑,步步紧逼,老妪虽然满脸惊恐,可是却躲闪自如,像是出自本能一般,动作如猫,矫健似狐,杜白苏一时之间竟不能将她拿下,反而眼睁睁地看着她马上要逃出山洞。
“快去帮忙!”
夫人大喝一声,几名女婢齐上阵,苗白凤也加入战局,只有颖儿陪着夫人,站在一旁观战。
霎时之间,山洞中刀光剑影,乱作一团。
老妪见这么多人来抓自己,竟爆发出野兽一般的本能,横冲直撞,那一双手比之钢铁还要坚硬,所有被她双手抓到的剑,都被折成两段,很快,几名女婢手中的剑便成了废剑。只有杜白苏一人还在挥剑坚持,与老妪战得难解难分。
老妪出招毫无规律可循,常常是东抓一下,西抓一下,可也正是因为她的招数看不出何门何派,不按常理出牌,才更让人头疼。加之老妪手劲儿奇大,便是抓到钢铁石块都能轻易捏碎,若是一个不小心被老妪抓到,估计身上的骨头顷刻之间便会被捏成粉末儿。
所以大家打得束手束脚,反观老妪这头儿,打起架来如一个疯婆子,无所顾忌,根本不怕受伤,更是不把性命当做一回事,若不是老妪一心只想着逃跑,真真切切地与他们拼上百十个回合,估计到现在还能站着的也就只有杜白苏一人了。
俗话说的好,“双拳难敌四手,猛虎架不住群狼。”便是老妪这样的绝世高手,在这群人的围攻下也是后力不继,渐渐地,老妪出手速度越来越慢,身上也添了几道伤痕,虽不致命,可是看在众人的眼中,却犹如看到了希望,老妪并不是无敌的,是可以战胜的。
“再加把劲儿!她快不行了!”
恰巧此时,杜白苏的话语响彻在山洞之中,落在每一个人的耳中,一听到杜白苏说老妪不行了,众人更是来了干劲儿,攻势愈急愈猛。
终于,老妪体力不支,倒在地上,如一只受伤的老虎,奄奄一息,惊恐地望着靠近自己的人。
杜白苏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其余几人情况也差不多,大多筋疲力尽,汗流浃背。
杜白苏也许打死也没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会与一个疯婆子打得这般激烈,这个疯婆子几乎将自己逼到了绝地,若是再等一炷香的时间,杜白苏也许就会拿出自己的压箱底的看家本领来对付她了。
夫人望着老妪,老妪也在看着她,夫人忽然有些想笑,也许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更不知道这番大费周章究竟值不值得,可她还是做了,她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老太婆会很重要,甚至对于此次秦王岭之行,也许会是至关重要的一点。
夫人走到老妪面前,蹲下身,微笑着,轻声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何人吗?”
第三百七十八章 梦婆
老妪呆呆地看着夫人,眼中没有丝毫神采,仿佛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
就在夫人盯着她看的时候,老妪忽然狞笑着,一把抓住夫人的手臂,道:“阿鱼,你是杀不死我的,我永远都不会死的……”
杜白苏紧张地从地上跳起,抽出长剑便向着老妪的手臂砍去,老妪反应奇快,长剑在地上溅起一道火花,老妪的手臂早已收回。
夫人一愣,在脑中快速搜索着“阿鱼”这个人名,可她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曾经在哪里听到过“阿鱼”这个人。
夫人缓缓站起,眼中疑惑不解,众女婢将夫人护在身后。
老妪还躺在地上狂笑不止。
众人大声叫嚷着,“快杀了这个疯婆子!”
杜白苏提剑有些犹豫,可他还是向着老妪走了过去,就在这时,颖儿忽然走过去,走到老妪身边,从背后掏出一个兔子腿儿,递到老妪面前,柔声说道:“吃吧……”
老妪突然愣住了,笑声戛然而止,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颖儿看,颖儿眼神真切,看不出半点儿虚情假意。
老妪歪着头,似乎有些不敢相信,颖儿便再次将手中兔子腿儿向前递了递,这次,老妪不再怀疑,一把抢过颖儿手中的兔子腿儿,躺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颖儿看着老妪吃东西的模样,不由得会心一笑,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他吃东西的样子也如这名老妪一般,甚至还因此烫到自己的舌头。
想到这里,颖儿心头一暖,眼中光芒更加柔和,不由得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老妪苍白的头发,老妪一动不动,甚至还抬起头对着颖儿和善地笑了笑。
颖儿缓缓地站起身,在众人错愕的目光注视下,向夫人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个老婆婆不能杀,我不想让她死……”
众女婢有些愤怒,不杀这个疯婆子,若是有朝一日她做出伤害夫人的事情该当如何。
几名女婢刚要反驳,夫人忽然伸出一只手,制止住她们。
夫人盯着颖儿,眼中闪烁着经久不息的光,道:“给我一个理由……”
颖儿看着老妪,说道:“这个老婆婆虽有些疯,可对人没有恶意,是我们先威胁她的,所以她才会反击,而且这个老婆婆身上藏着许多秘密,留在身边日后或许会有大用处……”
夫人眯起眼睛,看着颖儿,道:“可这名老妪武艺超绝,若是有朝一日对我们反戈相击,又该当如何?”
颖儿再度蹲下身,伸手摸了摸老妪的头,轻声笑道:“不会的,她不会再伤人了,以后,她就跟着我了,还有,从今往后,她的名字叫作梦婆,做梦的梦……”其实,颖儿想说的是“李梦龙”的“梦”,可这句话她却是在心中默默说给自己听的。
“好……”夫人朗声说道,语气中透露着坚定和不容置疑。
颖儿没有想到夫人会答应得这么爽快,众人更是没有想到。
当下便有几名女婢极力反对,说的无非是些“后患无穷”等等之类的话。
可夫人却力排众议,最后,她看着颖儿,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话。
“我相信她……”
这话是说给众人听的,当然也是说给颖儿听的。
颖儿将梦婆从地上扶起,牵着她的手。
梦婆紧紧地靠着颖儿,躲在颖儿身后,不敢露头,只是偶尔将两道目光投射出来,在众人的身上扫视一周,被她目光扫视过的人,身上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颖儿嘱咐梦婆道:“他们都是好人,都是我的朋友,从今往后,他们都不会再伤害你,答应我,你也不要伤害他们,好吗?”
梦婆似乎能够听懂颖儿的话,冲着颖儿重重地点点头,嘴中支支吾吾地说着什么,颖儿没有听清,可颖儿猜想,那一定是教颖儿放心的话语。
就这样,在这群人中融入了一个新的人,一个老太婆,她的名字叫作梦婆。
那之后,梦婆便一直跟着颖儿,甚至到了寸步不离的程度,就像是一个小孩子,永远要找她的母亲。
颖儿为梦婆梳洗一番,为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衫,衣裳虽不大合身,可却整洁得体。颖儿惊讶地发现,洗净污垢之后的梦婆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虽然时光依旧不可避免地在梦婆的脸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可仅从梦婆那张白皙的脸上,颖儿也能够猜测得出,梦婆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位“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绝世美女,尤其是梦婆的那双手,不知为何,岁月赐给了梦婆脸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以及略显臃肿的身材,却对她的一双手格外开恩,简直可以说是恩赐。那双手若是伸出来,别人定会以为那是一双十七八岁妙龄少女才会拥有的手,颖儿这一辈子只见过一次这么漂亮的手,那便是前不久遇见的那名坐于“尸山”上的神秘男子,而从某个方面来说,梦婆的这一双手更胜过神秘男子的那一双手,按理说能够徒手折断精钢的手,上面必定是布满老茧,或者也如钢铁那般坚硬,可梦婆的这一双手摸之却柔软无骨,便好像是在触摸一滩活水,一块美玉,冰凉晶莹。
女人都是爱美的,颖儿有时伸出自己的手,与梦婆的手一比,便感觉自己的两只手简直如两只瘦弱的鸡爪,没有丝毫美感。
人群继续向岭上走去,不知为何,梦婆好像对秦王岭上的道路非常熟悉,甚至有几次众人走入绝地,都是在梦婆的带领下才终于找到正确出路,可是每当众人问及梦婆之时,梦婆都是一脸惊恐疑惑的神情,后来在颖儿的询问下,梦婆才摇着头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很熟悉,自己也是凭着感觉向前走,没想到误打误撞之下,竟然每次都能找到正确的道路。
众人对梦婆的这一番说辞不禁抱以怀疑的态度,可是看梦婆的神情却又的确不像是说谎的样子,众人便觉得梦婆身上隐藏的秘密越来越多了,也觉得梦婆越来越神秘,甚至不愿再靠近她。
一路之上,只有颖儿对待梦婆始终如一,梦婆人长得虽然瘦弱,可是饭量却奇大,便是一个成年男子的饭量都不及梦婆三分之一,可是梦婆在众人面前总是表现出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如一只受惊的兔子,从来不敢多吃,仿佛是害怕众人会嫌弃她,当然,最重要的是,她害怕因自己食量太大,颖儿会就此嫌弃她,虽然颖儿从来不会在意这些,颖儿甚至经常拿出一些多余的食物偷偷地给梦婆吃,梦婆从来也不说一些感谢的话,每次都是接过便狼吞虎咽地将食物吃掉。
其实,对于颖儿偷偷地给梦婆送食物的行为,众人心知肚明,也有几个婢女向夫人反映过此事,她们认为每个人带的粮食本就不多,岭上野兽又极凶猛,不好捕捉,现在每个人都要匀出自己的食物给梦婆吃,自己已是勉强才能吃饱,可是颖儿却将队伍中本就不多的粮食偷拿给梦婆吃,若是再过一段时间,众人还没有登上秦王岭,便要饿肚子了。
对于婢女的反映,夫人每次都是微笑应对,只说“粮食若是没了便再去寻,人还是要先吃饱肚子才能有力气走路啊……”
婢女们看到夫人不理会此事,久而久之,也便不再向夫人说了。
而对于颖儿偷拿食物的行为,只要不是太过分,众人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做没看见。
若是有人撞见梦婆偷吃食物时狼吞虎咽的模样,最多在嘴里嘟囔着骂一句:“上辈子简直是饿死鬼托生的……”然后在颖儿几欲杀人的目光下,灰溜溜地走开。
众人虽不解梦婆在平时都是行动有矩,与大家一起吃饭时向来细嚼慢咽,举止神态更是不输夫人,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一股莫名的高贵气质,可为何偏偏偷吃东西时却是一副难看的吃相,那副吃相,见过的婢女在私下议论时更是直言,“简直连猪狗都不如……”
每当看到梦婆偷吃自己拿给她的东西时冲着自己傻笑的憨态,甚至有几次差点因此噎到,颖儿都会背过身去,任由眼泪倾泻而下,转身却要带给梦婆一个灿烂的微笑,也许只有颖儿才能读懂梦婆心底的温柔,她是怕颖儿犯了众怒,并因此被众人嫌弃,所以才会每次都狼吞虎咽,不让别人知道颖儿偷东西给她吃。
而对于这一切,众人自是不会知晓,没有人能够看得懂颖儿与梦婆之间的情意,那份时间虽短暂,却深厚无比的情意,那是只属于她们两个人的秘密……
第六日,天空终于放晴,这一天,众人一早便出发,趁着天气晴朗,要将这几日少走的路程补回来。
众人沿着一条蜿蜒小路走了半晌,来到一座高山前,说来也怪,在岭上竟会有一座高山。
第三百七十九章 成见
高山突兀,拔地而起,高山正中,一个山洞漆黑如墨,站在洞外向里瞧,什么也看不见。
梦婆看到这个山洞,忽然停下脚步,浑身竟在微微地颤抖,下意识地攥住颖儿的衣袖,不肯再向前走。
颖儿轻抚着梦婆的手,轻声问道:“怎么了?”
梦婆伸出颤抖的手,手指着那个山洞,道:“要过去……”
苗白凤当先一步,道:“既然要过去,那我们便进去吧……”
梦婆忽然摇头,一边摇头一边向颖儿身后躲藏,神色惊恐道:“有怪物……”
“有怪物!”
众人听到这三个字俱是一惊,上次在“尸山”遇到的那个怪物至今还记忆犹新,是什么样的怪物?难不成比上次那个怪物还要更加可怕?
众人便都看着梦婆,那种目光,简直要把梦婆吃掉一般。
梦婆许是感受到众人炙热的目光,便将身子彻底藏在颖儿身后,连头都不敢露出来了。
颖儿心中有些怒气,虽说他们同意梦婆和他们一道同行,可是颖儿知道,他们打心底里便没有把梦婆当成自己人,即便一路行来,梦婆已数次救众人于水火危难之际,可是仍然得不到他们的信任。
颖儿不禁想到自己的童年,小的时候,她是一个乞丐,没有人愿意与她做朋友,她至今还记得,在她六岁那年,她交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在她与爷爷经常要饭的一条巷子里,对方与她年纪相仿,也是一个小女孩儿,孩子们在一起,只谈玩乐,心中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虽然颖儿看得出来,对方是一个出身富贵人家的小姐,可是对方却从来没有嫌弃过她,甚至还经常偷出家中的米肉“救济”颖儿,可好景不长,有一天女孩儿在与颖儿玩耍的时候掉落了一只金手镯,女孩儿哭着将这件事说给颖儿听,颖儿记在心里,那天晚上,颖儿一个人跑遍城中所有街道,找了一夜,终于在一条臭水沟旁找到那只手镯,所幸手镯没有被人拾起,可手镯正掉落在臭水沟中,颖儿毕竟是一个女孩子,虽说她是一个乞丐,可是女孩儿爱美的天性却是不分年纪的,看着自己唯一一条还算干净的麻衫,颖儿心中犯了难,可她随即转念想到女孩儿哭红的双眼和委屈巴巴的神情,想来她一定已被家里人训斥过一顿,颖儿又想到若是自己将手镯交给她,给她一个惊喜,她破涕为笑的模样一定非常可爱。
想到这些,颖儿便再顾不得其他,纵身一跃,便跳入那条散发着恶臭的臭水沟中,脏水瞬间没过颖儿半身,颖儿在臭水沟中艰难地向前移动着,终于,只差一点点便能够碰到那只手镯,正巧这时,颖儿脚下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随着一声惊呼,颖儿整个人栽倒在臭水沟中,当她再次爬起来的时候,浑身已被臭水浸透,颖儿懊恼至极,可她一想到明天女孩儿开心的笑容,便忘记了水沟的恶臭,一把捞起手镯,便向岸上游去。
那一晚,颖儿只在一条小河边清理了一下身体,至于那件被臭水浸过的麻衫,颖儿只得捏着鼻子将之套在身上。
一夜无话,至次日清晨,颖儿早早地便来到那条巷子,怀中紧紧地抱着那只金镯子,昨晚,颖儿特意在小河中将那只金镯子清洗得干干净净,并找了一块干净的粗布将镯子仔仔细细地包好,塞在怀中,抱着入睡。
直到正午时分,小女孩儿才来,颖儿已在这条巷子等了小女孩儿整整一个上午,蹲得双腿有些发麻,这一上午,颖儿也不向任何人乞讨,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颖儿都充满敌意,她生怕被人知道自己怀中正抱着一个金镯子,怕被别人抢了去。不过倒也没有什么人来主动招惹颖儿,因为颖儿身上的味道的确不太好闻。
经过一夜的发酵,颖儿身上的那件麻衫已散发出比之那条臭水沟还要更加恶臭的味道,随风飘去,十里不散,颖儿尽力蹲在那里,靠着墙根,尽量让自己被风吹的面积小一些,这样,臭味儿或许会飘散的少一些,可颖儿毕竟是一个女孩子,所以,颖儿面色羞红,将头深深地埋在两膝之间,直到听到小女孩儿的呼唤,颖儿才敢将头抬起。
可当她抬起头看着小女孩儿的一刹那便愣住了,因为今天小女孩儿不是一个人来的,小女孩的身后跟着一群人,其中一个衣着华贵的瘦高个儿一边吩咐着手下人一边冲着颖儿指指点点,最后,在得到小女孩儿肯定的答复后,瘦高个儿二话不说,带领着一群家奴打扮的人,走到颖儿身边,将颖儿拖到小女孩儿身边,小女孩儿立刻用手捂着鼻子,颖儿不解地看着小女孩儿,她在小女孩儿的眼中看到了悲伤和不情愿。
一个家奴在颖儿的身上摸来摸去,似乎是在搜查什么,颖儿对那个人又踢又咬,可是其他人将颖儿按得死死地,任凭颖儿如何挣扎,都不能移动分毫,而发生这一切的时候,小女孩儿就站在一旁。
终于,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颖儿怀中的金镯子掉落在地,正滚到颖儿与小女孩儿中间,在地上不舍地绕了几个圈,安静地躺在那里。
证据确凿,在任何人来看,都会认为是颖儿偷了小女孩儿的金镯子,因为,颖儿是乞丐,乞丐,便注定会偷东西。
衣着华贵之人将金手镯拾起,弯腰交到小女孩儿的手中,语气中带着讥讽之意,说道:“小姐,小的早就说过,乞丐就是乞丐,不是偷就是抢,怎么样?”
颖儿被死死地按在地上,她倔强地抬起头,她想跟她最好的朋友解释,那只金手镯不是她偷的,是她找了一夜找到要还给她的,而且,她在这条巷子里等了她一上午,若真的是自己偷了手镯,为什么还要等在这里?难道是等着被人抓吗?
在那一瞬间,颖儿百感交集,腹内委屈千言,不知该从何说起,可当她抬起头与小女孩儿目光对视的一刹那,颖儿便知道,自己已经不需要解释了,小女孩儿的目光已经告诉了她一切。
那是一种汇聚着冷漠、鄙夷、轻蔑、不信任的目光,如一道利剑,划破长空,刺破黑暗,直插入颖儿的心中。
在那一瞬间,颖儿忽然觉得自己已经闻不到任何味道了,包括她自己身上散发出的臭味儿,因为与小女孩儿的目光相比,那一切都已经显得不重要了,她的心已经死了……
颖儿不知道小女孩儿是什么时候离开这条巷子的,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她只知道那一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雨,颖儿双目失神,漫无目的地在雨中行走,在空旷无一人的长街上,雨水冲刷着她的身体,她想:就这样吧,就这样将一切都洗得干干净净吧,将她身上的恶臭和那颗纯真善良的心,一道冲刷得干干净净吧……
第二天,阳光普照大地,颖儿站在阳光中,阳光和煦温暖,颖儿身上再无恶臭……
从那以后,她再没有去过那条巷子,也再没有见过那个小女孩儿,再没有交过朋友……
所以,当她第一眼看到梦婆的时候,便联想到了自己。
曾几何时,自己不也是一样的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为了一口吃食被人极尽嘲讽,人心中的成见犹如泰山北海,若想改变,唯行愚公移山、精卫填海之举,收效甚微。
过去的颖儿是这样,现在的梦婆也是这样,不同的是,换了一批看客。
颖儿将梦婆护在身后,怒目相向,道:“你们想干什么?”
众人看到颖儿发怒,便都不敢再多说什么,也不再盯着梦婆,转过头继续看着山洞。
颖儿转过身,看着梦婆,温柔地说道:“不要怕,你若是不想进去,那便留在外面等我,我一会儿回来接你,好不好?”
梦婆依旧紧紧地攥住颖儿的衣袖,小声说道:“你也不要去,里面真的有怪物……”
颖儿冲着梦婆笑笑,道:“没关系,我很厉害的,怪物也打不过我……”
梦婆还是不肯松开颖儿的衣袖,其他人已经陆续走入山洞中,颖儿轻轻地拨开梦婆的手,再次冲着她温柔一笑,转身跟着众人走去。
梦婆站在原地,看着颖儿的身影渐行渐远,她想迈开步子追上去,可是对于山洞的畏惧又让她硬生生地停下脚步,只能看着众人走入那个充满未知、黑暗、神秘的山洞……
山洞之中没有半点阳光,漆黑一片,所幸女婢中有人带着火折子,微弱的火光照射在四壁石洞上,反射出幽暗的光辉,夫人走在中间,颖儿走在最后,杜白苏和苗白凤仍是走在最前面,一马当先。
山洞幽深,不知有多长,中间只有一条极狭窄的通道,脚下碎石遍布,头上是垂挂下来的钟乳石,一行人便弯着腰,在这条石道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去……
第三百八十章 山洞潭水
在这里,光明似乎成为了一种奢望,山洞深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嚼着骨头的声音,听不大真切,只是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众人继续向前走去,通道越来越狭窄,到最后,众人只得弯着腰才能勉强通过。
复行数十米,眼前豁然开朗,通道瞬间变得能够容纳两辆马车并排驶过,一行人舒展筋骨,原地休整一番,继续向前走。
山洞越深处便越寒冷,积水从山洞顶滴落,落在众人的脸上、身上,众人只觉极寒刺骨,两侧石壁上是厚厚的冰霜,如顽石一般坚硬。下面渐渐传来潺潺水声。
再向下走,是一个近乎直立的陡峭的斜坡,转过这个斜坡,映入众人眼帘的便是一个五色交辉的世界,一条小河横穿其中,河水平缓流动,映射出的粼粼波光反射在两侧石壁之上,各色的钟乳石在洞顶悬挂,随着河水的流动,映射出不同的光彩。氤氲的雾气在河水上方萦绕盘旋,为这五色光辉更添一分神秘。
这里简直是人间仙境,众人不由自主地发出赞叹,便是一向不苟言笑的杜白苏,此刻也由衷地发出一声赞叹。
离河不远处,有一方碧波潭水,潭水上方冷气森然,幽深凝重,几欲结冰。
潭水正中有一块白色天然台子,不知是玉石还是普通顽石所制,台子旁边,生长着一棵通体青色的枣树,枣树有十人合围般粗壮,树冠直触洞顶,其上青叶青枣,裹上一层冰霜,散发出莹白光彩。
众人啧啧称奇,待走近细看,枣树之上,缠绕着条条铁链,铁链有婴儿的手臂般粗壮,紧紧地缚在树上,深深地嵌在树干里,将树干勒出条条凹痕。
苗白凤蹲在潭边,将一根手指伸入潭水之中,瞬间,那根手指便被冻上,吓得苗白凤闪电般缩回手,用内力将手指上的冰驱散,看着红肿的手指,苗白凤不禁心有余悸。
杜白苏一跃而上水中高台,蹲下查看。
台子因常年在幽冷潭水中浸泡,触之亦是冰寒刺骨,杜白苏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那块台子,竟惊奇地发现,这块台子是用一大块冰块儿雕刻而成。
杜白苏绕着那棵枣树走了一圈,不禁伸手去触碰枣树,枣树竟像是有生命一般,微微颤抖一下,仿佛害羞的少女,杜白苏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向后退一步,险些掉下高台,落入潭水之中。
杜白苏再度打量起这棵枣树,眼中疑惑之色更甚。
就在此时,突然自潭水之中激射出两条铁链,一道伸向夫人,一道伸向夫人身旁的一名贴身女婢。夫人反应奇快,加之武艺高强,微微挪动身形,便用手中剑荡开了那条铁链,可是夫人身边的那名贴身女婢却没有那般好运,当铁链射向她的时候,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待到铁链已来到她的面前,她才惊呼一声,可是为时已晚,铁链瞬间缠上她的身子,而后便将她拖向潭水,众人甚至没有反应过来,那名女婢便已经被铁链拖入幽深潭水之中,随着潭水上冒出了几串泡泡,而后便再没有了任何的声响,那一潭幽深潭水依旧如来时一般,波澜不惊。
众人却是惊出了一声冷汗,有几个胆子小一点儿的人,甚至已跪在地上,双目失神地望着那潭幽静的潭水,嘴唇颤抖着,嘴里喃喃自语:“怪物……是怪物……是老乞婆说的怪物……”
颖儿看着那些人,她不用问也知道,这些人口中的“老乞婆”便是说的梦婆,不知为何,看着她们此刻惊悚的模样,颖儿竟隐隐有一丝开心,也许这就叫罪有应得吧……
可是颖儿随即也变得担忧起来,梦婆的武艺如何,颖儿心中肚明,毫不夸张地说,在这天底下,能够教梦婆忌惮的人,怕是十只手指都能查的过来,而且以梦婆孩子般的个性,就算是遇到强于她的对手,她也敢与之一战,可是刚才梦婆的反应仍历历在目,颖儿觉得,那已经不是单纯地忌惮,甚至可以说是畏惧,忌惮是尚有一战之力,而畏惧则是束手就擒,很显然,梦婆对这山洞中的怪物是属于后者。
颖儿却突然来了兴趣,她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从小到大,她便是一个敢于冒险,并乐于冒险的人,现在,有这样的一个机会就摆在自己的面前,颖儿又怎会错过?所以,她二话没说,将身一纵,便也来到那座高台之上。
杜白苏惊讶地看着她,显然是对于颖儿的到来表示诧异,他本想问些什么,可是还没有等到他开口,突然,枣树一阵摇晃,连带着整个山洞好像都在晃动,杜白苏和颖儿赶紧抓住枣树的一根树干,勉强稳住身形。
成百上千的青色枣子从枣树上掉落,掉在幽深的碧波潭水之中,激起层层浪花,随即化作一颗颗冰块,沉入潭底。
潭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退去,枣树的根便逐渐露出来,待到潭中幽水消失殆尽,人们便发现令众人瞠目结舌乃至可以说是惊悚的一幕。
只见在潭水的底部,老枣树的根部,一个人正背靠着老枣树坐着,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女子,看身形,正是方才被铁链拖入湖中的那个夫人的贴身女婢,那人身上绑缚着百十条铁链,与老枣树上的铁链相连。瘦如一堆枯骨,离得远,众人分辨不出他究竟是死是活。
随着众人的一声惊呼,杜白苏当下跳下高台,跳入潭水底部,走到那人面前。站着观察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杜白苏转过身,冲着众人挥手。
夫人当即跳下,众人紧随其后,来到杜白苏身边站定。
所有人都在用一种好奇的眼光打量着那个人,只见那人衣不蔽体,头发稀疏,呈一种枯草般的暗黄色,双目紧闭,两颊凹陷,嘴唇已不能包住牙齿,致使牙齿向外暴突着,手臂干枯如一段枯木,也许是常年不能移动的缘故,这个人的双腿甚至还没有她的手臂粗壮,就如婴儿的双腿一般,也许是因为长年浸泡在水中,最可怕的是,这个人的皮肤上竟已长了一层水绿般的水锈,整个人宛如一具干尸。
夫人甚至不顾众人的阻拦,凑近去看那人,良久之后,夫人断定那人应该是一个女子。
众人默默地注视着她,既不敢像夫人那样凑近去看,也不想就这样离去,人的好奇心真的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它可以助人成功,也可能让人死亡。
众人还将目光移向夫人的女婢身上,只见她神态安详,宛如熟睡一般,同行之人轻轻地呼唤着那名女婢的名字,那名女婢的睫毛微微颤动,眉头紧蹙,除此之外,便再无动静。
人群之中,有一个胆子大的女婢深吸一口气,伸出手去拽那名女婢的手臂,想将她拉回来。
可是她的手才刚刚伸出去,甚至还没有碰到那名女婢的衣袖,突然,一道声音便在众人的耳边响起。
“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就让她多睡一会儿吧,何必要叫醒她呢?”
所有人都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打了个寒颤,伸手的女婢更是吓得跌坐在地,双目失神地望着眼前的那具“干尸”。
在那一刻,所有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将目光移到那具“干尸”身上,脸上更是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众人盯着那具“干尸”足足看了一炷香的时间,可是那具“干尸”仍是如之前一样,一动不动,就好像是一具真的干尸一样。
“什么人?”红绿挡在夫人身前,壮着胆子,厉声问道。
“除了你们,这里还有人吗?”在稍微停顿了一下后,那道声音便再次响起。
这一次,众人已有心理准备,因此听得也更真切,那确实是女子的声音,而且还是一道非常优美悦耳的声音,若是单听这道声音,众人猜测,那应该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
“那你是什么?难不成,你不是人?”红绿一边向周围打量,一边说道。
“我吗?哈哈哈……我现在这个样子还可以称之为‘人’吗?”这一次,那道声音中竟包含着些许感伤,还有无以言表的愤怒。
“你在哪里?”红绿一直在试图找到声音的来源,可是这道声音飘忽不定,忽远忽近,忽强忽弱,根本难以捉摸。
不但是红绿,众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想要找到声音的来源,可是到最后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便是如杜白苏和夫人的强者,都是一脸疑惑,根本无法判断声音是来自何方。
“我?我就在这里……”这一次,这道声音中似乎带着一丝戏谑。
“就在这里?这里是哪里?”红绿向着虚空大声地质问着。
“这里是哪里?这里是哪里?我也不知道……”
接着便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夫人在心中暗道:“此地不宜久留……”当即便转身想要离去。
可是那道声音却再一次响起,“就这样走了吗?不再看看我了吗?”
“装神弄鬼,你在哪里?”夫人冷声道。
“我……我就在你的面前啊……”那道声音带着笑意道。
第三百三十六章 我们的武林
血祭!
相传数百年前,武林中一魔头横空出生,血洗武林,致使人间生灵涂炭。据说那魔头适逢月夜杀人,必穿一白衣,披头散发,杀人不计其数,直至白衣血染全红,连一个白点儿都找不出方止,那模样,简直如地狱中爬出的浴血修罗一般,可怖至极,教人望而生畏。
此刻,楚中天的神态便如魔头一般,只是理智尚存,尚能人语。
“血祭现,我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后,我便会血液沸腾而死,你若要杀死我,只需耗过一炷香的时间即可,可我也想提醒你,想耗过这一炷香的时间很难,因为在这一炷香的时间里,我近乎于神……
楚中天的声音时而沙哑浑浊,时而尖利刺耳,如破瓦罐漏风呜咽,又如刀刮石板一般,仿佛同一具身体里居住着两个迥乎不同的灵魂,一为正,一为邪,一为神,一为魔,神与魔争斗不休,神性与魔**替占据上风,若神性主导,则意识清醒,若魔性主导,则意识混乱,行尸走肉一般,为祸人间。
而楚门老祖在创出这门逆天功法时,便已想到这重隐患,为了防止此法被心术不正之人学去,残害生灵,楚门老祖特设禁制命令,那便是楚门功法只传楚门子弟,外人不得学,且施展楚门功法,皆要以自身生命元气为代价,防止楚门子弟中心怀不轨之徒仗着楚门神功欺凌他人,尤其“血祭”一法,更是被施加多重禁制,传闻此法创成之初,是有另一功法与之相辅相成的,“血祭”所耗生命元气可通过另一功法补回,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血祭”神功才算完整,但是完整的“血祭”神功威力巨大,几可媲美神技,楚门老祖为天下苍生计,临死相传功法之时,便只传“血祭”之法,不传另一套与之相辅相成的神功,这才导致“血祭”之法虽威力巨大,一生却也只能使用一次。
当然,这数百年间,楚门涌现无数惊才绝艳之辈,他们早早便已发现“血祭”神功的不足,此后一生致力于对“血祭”功法的研究改进,可惜的是,终其一生,也未能找出与“血祭”神功相辅相成之法,最后,只得抱憾而终。
可以说,像楚门老祖那样可堪为天人的武道巅峰,数百年才可一遇,寻常天才也难与其比肩,只是不知,楚门这一代年轻人之中,是否会有人完成这项旷世壮举?
铁三春豪迈大笑,长枪拄地,道:“你为神?我亦为北疆枪神,这世上,还能有两个神吗?”
楚中天冷笑道:“北疆枪神,今日,我便让你枪折于此!”说罢,手中血剑红芒大盛,只缓缓举起,便已夹杂风雷之声,两道旋风当空而起,劲风强劲,飞沙走石,天地间,黄蒙蒙一片,那情景,竟与西域十年一遇的沙暴天如出一辙,在场之人只觉黄土遮面,呼吸艰难,甫一张口,便有无数的黄沙涌进嘴中。反观铁三春,大枪插入土中,手握大枪,身形屹立不动,任由土石侵袭。
楚中天所言不假,“血祭”一现,这一炷香的时间里,他的确是近乎于神的存在,那种感觉,他前所未有,那一刻,他仿佛已能窥得天地玄机,已能将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他所追寻一生而不得的武道巅峰的肩膀之上,可那一刻,他又是同样落寞的,若是他也能有楚门老祖一样可堪天人的武道天赋,解去这“血祭”中的诸般禁制,想来他这一生,也许真的会轻挑开武道绝顶的面纱,一窥真容,可他终究并非小气之人,便是此生未及那一步又如何?至少现在他已领悟那一层的真谛,虽然只是只言片语,可他已知足,至于他一生向往所求之境,便交与后人吧。
既然不能直抵黄泉,那便做一个黄泉路上的引渡人,手提宣花灯笼,为后来人照亮暗夜路途。楚门已等了几百年,楚门历代先祖早已于那黄泉途畔列成长队,手提五彩明灯,期与后来人,他也不过是其中之一,人生能有此意义,也便该知足了,含笑九泉不敢妄言,至少临死之时,可以闭上双眼,留传说,说与后人听。
当剑意攀升至顶点,当在场众人感觉已不能呼吸,突然,天地复归清明,沙尘消散于无形,暴风终止,星月复现,众人惊奇地望着那天,望着那月,望着那个人。
只见楚中天双眼微眯,双手合十,临风飒立,宛若神明,掌心处一把尺长血剑,已呈暗红,剑尖微微倾斜,似是直指铁三春。
须臾,血剑离手,直奔铁三春而来,没有电光火石,没有雷霆万钧,一切只如暴风雨来临前夕,安静异常,可这份寂静中,却夹杂着一份令人心悸的力量,如深渊黑暗,神秘却也危险。
“山雨欲来风满楼”,楚中天的招式虽平平无奇,可铁三春却神色凝重,如临大敌。
一杆精铁长枪不见晃动,却已深入泥土半尺,待那柄血剑来到铁三春面前,铁三春脚踢枪杆,大枪破土斜飞,土块激射而出,正撞在那柄血剑之上,登时被击得粉碎,血剑剑势未减,铁三春眉头微皱,冷哼一声,左脚向前跨出一步,双手持枪,随着一声巨响,血剑与长枪相交,铁三春双臂用力,青筋暴起,以己之力,硬抗血剑威势,血剑自空而降,夹杂无匹气势,如千斤重锤一般直击铁三春,铁三春只觉心神一荡,无匹压力透过长枪传来,双臂一麻,长枪险些脱手而出。
铁三春大喝一声,右脚向后退出一步,紧蹬地面,右脚下土地瞬间凹陷下去,形成一个凹洞,方堪堪抵挡得住。
楚中天负手立于一侧,面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冷眼旁观。
铁三春喉头微甜,牙关紧咬,仍在兀自坚持。
突然,铁三春双臂用力,引导血剑向上飞去,血剑擦过长枪,却像是有意识一般,再次向着铁三春刺来,铁三春收枪蓄势,在血剑刺来的一瞬间出枪,枪尖直指血剑,一道银光划过,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看之时,场中一片安静,血剑早已消失不见,只有一人一枪傲然独立,只是那人有些狼狈,双臂袖子已裂为布帛,片片凋落,长发散乱不堪,面部红彤彤一片,不知是为自己的血液所染还是血剑之上附着的血液迸溅所致。
楚中天的状态也不容乐观,血剑乃是由他的血液凝固而成,血剑被毁,便等于他损失掉自身的部分血液,所以,他现在脸色有些苍白,有些摇晃不稳。
铁三春朗声大笑,直到他嗽出一口血痰方才停下,大口喘息几声,道:“果然是威猛霸道的招式,早就听闻楚门老祖惊才绝艳,乃是仙人之资,所创招式更是超越世人几百年,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不知这些招式若是由楚门老祖亲手用出,又该是怎样一番动人景象!可惜啊,可惜,我与楚门老祖没有生在同一时代,无缘得见他的惊世身姿,真乃人生一大憾事!”
楚中天咳嗽两声,语气有些虚弱,道:“我虽不及楚门老祖万分之一,但楚门老祖所创招式在我手中,也并未埋没,只是可惜我天赋有限,虽将老祖招式尽数学会,藏于胸中,却未在有生之年精研更深,为后世楚门子弟留下些福祉……”
铁三春沉声道:“你亦不差,至少楚门在你手中,已隐隐有再现当年辉煌之态……”
楚中天闻言笑道:“被你夸奖,虽喜悦,却也总感觉有些别扭……”
铁三春道:“我从不轻易夸人……”
楚中天道:“我的时间已不多,接下来我所用招式,乃是老祖生前所创最后一招,据老祖留下的书信说,这一招乃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法子,乃是自杀的法子,所以老祖在创出这一招后,并未打算将其传给楚门后人,我也是在整理老祖遗物时偶然之下看到的,这一招虽是自杀的法子,却也是这世间独一无二杀人无敌的法子,为了不使老祖所创招式埋没,我将其学会,本想着有生之年将这一招改进一番,造福后代,现在看来,我已没有机会了……”
铁三春面容冷峻,道:“我是否该说一声抱歉?毕竟,你今日若是没有碰到我,有生之年,你也许会完成这项壮举……”
楚中天洒然笑道:“我了解自己,我爹生前也曾说过,我勤奋有余,天赋有限,就算再给我十年,我也未必会研究出那个法子,况且,我今生已有幸触碰到武道巅峰的衣袂,我此生已知足了,这偌大的天地,终究还是要留给年轻人的,留我们这群老不死的占着茅坑不拉屎,还不如早些让位给别人,后生可畏啊,未来,还是要在年轻人的手里,我只希望若干年后,我楚门中能有一人,比肩楚门老祖,甚至将其超越,那样,我在九泉之下,亦会含笑往生了……”
铁三春冰冷的脸庞略微有些动容,道:“没想到,你年纪不大,看事情却是这般透彻,仔细想来,我才是那个老不死的,我才是那个最该让位给年轻人的人啊,而像我这样的老不死,在我们北疆避水门中,还有许多许多,他们都是一群盗取天地玄机的渣滓,蛆虫,不敢直面死亡,只会苟活于人世,我此行回北疆,本就是打算将这群老不死的灭杀殆尽,现在看来,我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只是希望后来人可以为我完成这份心愿,这样我也会含笑九泉了……”
楚中天道:“这一剑我可以不出……”
铁三春愤然道:“不!这最后一剑,乃是你精研一生的结果,若是连临死之前都不得用出,该是怎样的可惜!你我现在虽是对敌,可我亦想见识见识,哪怕是死在这一剑下,我亦无悔……”
忽然,铁三春神情落寞,接着道:“更何况,避水门树大根深,凭我一个小小蚍蜉,又怎能撼动这棵大树,我自知此去一行,不过飞蛾扑火,可我亦不想如苍蝇一般苟活,我要让那群老不死看一看,何为人之一生!”
楚中天喝道:“我要与你饮酒!”
铁三春亦喝道:“饮来!”
两壶酒,两个人,一世梦,任此生,无悔为,武林人……
“出剑!教那些后辈们睁大眼睛看一看,何为我们的武林!”
第三百三十七章 解脱
楚中天仰面向天,叹息一声,道:“我们的武林……也罢,武技,本就是要传与后人的,我们这群老家伙若是还藏着掖着,就无趣了,也恐被后辈耻笑,这最后一剑本就是楚门老祖最惊世骇俗的一剑,当让这些小娃娃们瞧瞧吾辈先人的风采,免得这些小娃娃们不知在何处学了几招蹩脚的三脚猫招式,便自认为天下无敌了……”
铁三春道:“你我当全力施为,莫要教小辈们低看了……”
楚中天忽然咳出一大口鲜血,面色更加苍白,身形更加摇晃。
铁三春道:“你的时间已不多了……”
楚中天道:“还够挥出这一剑……”
二人便不再说话。
天地骤变,流云忽东忽西,飘忽不定,忽而遮天蔽日,忽而乍现星辰,林中走兽低鸣,林风呜咽,似在唱着一支未亡人的哀曲,谱着一曲恨别离的晚章。
不知何处飘来人语……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识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楚中天凝神细听,他忽然记起,这是黄月独守空闺时最爱吟诵的诗歌,他听过,不止听过一次,每次听到,都会被其中哀婉悲怨的情感所染,以致每次听到都会驻足发呆,愣上片刻,黄月淑婉解人,每次他来到,都会精心打扮一番,为他做上几道拿手小菜,若是天气冷了,便会为他温一壶清酒驱寒,她尽到了一个妻子该尽的一切,毫无怨言,不求回报,可他心中知道,这是黄月独倚斜阑,将心向月之时,对他负心相待的一种无言的控诉。
如今,昔日吟诵哀诗的人已去,昔日温暖芳香的楼阁小院早已是芳草萋萋,一片荒芜颓败之景,细细想来,他又有多少时日未曾回到那个可称之为“家”的地方,为他的亡妻剪花修竹,温一壶清酒,植一树桃花,弹一曲筝弦,诵一首哀诗。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是他的亡妻死后,他最喜欢吟诵的一首诗,诗中所言思妻之情,竟与他一般无二。
黄月病逝当晚,他心中虽悲痛欲绝,面上却波澜不惊,待到黄月出殡下葬,楚中天如魂归天外,浑浑噩噩,那一晚,他信手翻阅文章,于书案之间,掉落下一张素绢,素绢之上,所书正是此诗,两行隽秀雕花小楷,让他一眼便认出,此诗乃是黄月手抄,不知何时藏放在他书案之上。
看来黄月早知自己身患重疾,时日无多,故而留下这首诀别诗,许是在与楚中天做了约定,此后,梦中相见……
素绢之上,泪痕已旧,笔墨断续,不知黄月在手抄这首诀别诗时,心中该是怎样的悲痛,该是怎样的不舍,该是怎样的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不知她是否想到,与他初识的那个夜晚,夜凉如水,四目相对,那一刻,她该是微笑的……
又不知她是否想到,恩爱过后的冷漠悲凉,那一刻,她该是心如刀绞的……
初读此诗,楚中天眼眶泛红,再读此诗,楚中天双目泪流,三读此诗,楚中天悲不能已,嚎啕大哭,那一夜,楚门白灯高悬,楚门上下噤若寒蝉,肃杀寂静,那一夜,楚门格外安宁,便是一些常趁楚门混乱之时来此捣乱的宵小之徒,在那一夜,竟也出奇地安分……
“花谢菊黄枫血悼。柳败风消,山阻行人瞭。酒醒灯摇空落落,斜睛若看佳人笑。
取剑弹歌人空俏。喜梦姻缘,良鹊双双抱。醉眼撷花簪雪袄,颦眉对镜涂新苕……”
这首《蝶恋花》,乃是楚中天在黄月死后七天所作,其词情真意切,感人肺腑,为时人所称道……
那一夜,楚中天果然梦见黄月,梦见她仍旧坐在梳妆台前,一如往昔,端庄贤淑,一身织金红袄,头戴金簪,正如他们新婚那日,她冲他点头微笑,眉眼含羞,万种风情,他拥她入怀,体贴入微,百般疼爱,他们在梦中过完了一生,虽平凡,却恩爱……
那个梦,在他们二人垂垂老矣,白发苍苍,斜倚枯槐,倦看夕阳之时戛然而止,他对她说:“我困了,想睡会儿……”
她轻轻点头,而后他便沉沉睡去,很快,便没了呼吸……
她仍旧微笑着,轻轻地抚摸着他的白发,轻声为他唱着一首他最爱的童谣,一曲未了,便靠在他的怀里,睡去,便再没醒来……
这一次,是他先离去……
风儿划过,扬起二人苍发,二人相依成树,其上一双喜鹊筑巢栖息,久之不去……
楚中天嘴角含笑,眼前仿佛再现黄月的面颊,他轻轻抚摸,伸手轻牵柔荑,嘴中喃喃道:“我来了……”
这一剑如杨柳拂堤,楚中天化身为剑,如一道闪电,披身流彩,自天际划过,闪电穿过铁三春身体,铁三春一愣,回过神时,楚中天已站在铁三春面前,二人相视一笑,双双倒下。
全场寂然……
一道伤口横贯铁三春身躯,铁三春大口咳出鲜血,喃喃道:“我虽死,亦是北疆枪神……”
说罢,便再没了声音……
楚中天全身经脉尽断,唯有一只手可勉强抬起,他便艰难地抬起手,指着前方,满眼温柔,道:“月儿……”
“老家伙,想不到你我当日磕头结拜之时所言之语,竟在今日应验了……”
楚中天呵呵一笑,道:“老家伙,你终于回来了……”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原本已了无生气的铁三春,此刻竟然又“复活”了……
现在,这具躯体终于迎回了他真正的主人……
“避水鳌经果然是盗取天地玄机的邪功,方才若不是铁三春有意寻死,也许,你根本杀不了他……”
楚中天叹道:“是邪功,亦是一门折磨人的功法,人人都想长生不老,殊不知,与天地同寿,本就是神仙的修炼之法,要耐得住寂寞,忍得住别离,眼见自己的知己好友,红颜结发,子孙后代一个接着一个地先自己而去,眼见着万事万物在自己眼中瞬息万变,而自己却全无改变之力,只能默默承受,这本就是一门痛苦至极的修炼法门,都说神仙绝情绝性,可细细想来,他们若是不绝情绝性,又如何能够耐得住岁月变迁,星河斗转,他们若是不绝情绝性,又如何看淡生离死别,如何熬得过百万年修炼之途的漫漫长夜,如何功德圆满,成就圣人之道啊……”
李石幽幽道:“如此说来,铁三春是解脱了……”
楚中天道:“他是一个真性情的人,他有太多的俗世牵挂,他不适合修仙之路,他注定成不了神仙,也注定熬不过百万年的修仙之途,所以,长生不老对于他来说,无异于身处炼狱,倒不如早些脱离了好……”
第三百三十八章 少年老矣
眼见楚中天倒下,生死未卜,楚门上下一片人心惶惶,楚门是一个信奉强者的门派,楚中天便是他们的依靠,便是他们的支撑,现在,支撑已倒,大厦将倾,这个绵延数百年的门派,经历了风雨飘摇,经历了辉煌鼎盛,终于要迎来它的末日,走向它的终点了吗?
虽然大家心中清楚,没有任何一个门派可以永远存在,强如武林中最盛极一时的几个大门派,到如今,也不过百年的历史,楚门相较于他们,也可称得上是强派,但这一切,都是源于楚门历代门主运筹帷幄,励精图治,方促使楚门创下这等辉煌。
可如今,楚中天油尽灯枯,楚门下代门主却还未曾确立,一旦楚中天重伤身亡,楚门百年基业,将付于何人之手,何人又有能力担负得起这偌大家业,带领楚门子弟走向另一个荣耀。
更何况,现在还有远比楚中天逝世更加危及的情况,事关楚门存亡的大事,那便是避水门三公子死于楚门,即便避水门三公子早已是一个弃子,早已是避水门“杀”死过一次的人,可现在他无端现世,本就值得避水门好好彻查一番,况且,避水门在武林中向来霸道,避水门子弟,若是由本门亲自处死也便罢了,若是在武林中闯荡,且无缘无故死于一派之手,避水门定会不问缘由,找到凶手,为门下子弟报仇,即便是逃出避水门,可避水门下令追杀的人,若是死于别人之手,避水门也定会找到那人,诛杀之,若是死于一派之手,避水门便定会找到那个门派,诛灭之。
避水门行事就是如此霸道,蛮横不讲道理,可避水门纵横武林数百年,门下高手无数,自然是有值得霸道的资本。
楚门子弟心中清楚,当务之急,便是封锁消息,决不能让铁三春死在楚门的消息散播出去,否则,对于楚门来说,便是灭顶之灾。
于是,众人很有默契一般,将魏何和霓欢二人团团围住,楚门子弟只是将他二人围住,静静站立,并不见动作,因为他们在等,在等楚门真正的主人,楚门门主楚中天的命令,若是楚中天说杀了他们,所有楚门子弟绝对会一拥而上,为了楚门,为了他们的妻儿老小,哪怕明知必死,也一定会拼尽全力,将他们砍成肉酱,可若是楚中天说放了他们,他们也绝不会有丝毫犹豫,哪怕他们心中明知不该那么做,他们也不会有丝毫迟疑,这便是楚门子弟,言出必行,令行禁止。
魏何和霓欢二人嘿嘿冷笑,笑声赛过乌鸦。
“我不杀你们,已是不合乎我本性的仁慈,你们竟然还妄想杀我?真是可笑至极……”
霓欢只身而立,面对着楚门子弟的层层围攻,丝毫不惧,目光直指楚中天。
“今日,我若是杀他,你们谁能拦得住?”
霓欢话音刚落,身上一道虹光乍现,施展“虹衣流彩”,顷刻间,便跃出包围,来到楚中天面前。
“一动不动,宛如死狗,杀你,比杀一条死狗还要容易……”
说罢,霓欢已抽出剑,向着楚中天刺去。
楚门子弟惊呼,就在这时,两道身影极速掠过,眨眼之间,便已来到楚中天面前。
霓欢停下剑,倒不是他想停下,而是他刀头饮血多年的直觉告诉他,若是他的剑再向前进一寸,他的人头便会先楚中天的人头落下,当然,他也可以选择鱼死网破,只是他不愿,毕竟,他自认自己的人头,要比一个垂死之人更加珍贵的多。
“是你们……”
霓欢认得眼前这二人,他们是楚中天的二儿子楚天将和大女儿楚天莹。
楚天将挡在楚中天与楚天莹前面,面无表情,道:“休要猖狂,我来与你打……”
“西域第一神将?就凭现在的你?”霓欢出言嘲讽。
他的嘲讽并不无道理,楚天将自幼便天赋绝伦,乃是武道绝顶天才,其天赋更被世人认为早已超越其父楚中天,楚门乃至整个西域都对楚天将抱以极大期望,楚天将是一个骄傲的人,他的骄傲表现在方方面面,冲锋陷阵第一,杀敌破城第一,年轻一辈中天赋第一,武功第一,他十几岁时便获封“西域神将”的称号,他自认天下无敌,他满以为会带着他的骄傲在武道一途上徜徉一生,获得世人的尊敬,崇拜,以及畏惧。
他年纪越长,经历的越多,便越不快乐,他早已没有了初时习武的那番乐趣,他到现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摸到铁剑之时,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仿佛心灵与铁剑相交,融汇,最终,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流入他的血液中,成为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那时,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恨不得日日夜夜手握着铁剑,吃饭时抱着,走路时抱着,晚上睡觉时抱着,甚至连如厕时也要抱着,他的那把铁剑被他的手磨得锃明瓦亮,他几已魔障,万事万物在他的眼中都是精妙绝伦的剑招,一声一息在他的耳中都是天然绝佳的剑意。
那几年,他的武艺突飞猛进,尤以剑术最长,那几年,他只身闯荡西域,挑战西域各大派中最顶尖的剑术高手,初时,甫一交手,他便溃不成型,他虽是天才,虽痴迷剑术,但是经验与阅历的差距却不是靠痴迷与勤奋便能弥补的,他伤痕累累,几次甚至命悬一线,但他依旧乐此不疲,每次去前,都要与楚门子弟痛快地喝一顿酒,他年纪尚小,楚门子弟自是不准他饮酒,可他那时常说的一句话便是“这一去,便不知还能回来否,若不趁现在多喝些,等到死了就得成馋酒的馋死鬼,下辈子投胎就得成个酒鬼……”
“哈哈哈……”
每每听到他这样说,楚门子弟都会笑着打趣他,而后骂他一声“乌鸦嘴,呸呸呸……”
后来,他对敌的次数多了,学到的经验便也多了,已能渐渐落于不败之地,甚至还能趁势反击,与他比过剑的人,无论敌友,都会赞叹一句“小小年纪,便已展现出一派大家风范,此子前途不可限量……”
那时的楚天将,便是楚门的希望,是楚门有望再现楚门老祖在世时无限风光的希望,楚门子弟背地里都会叫他一声“小家主”,对他的期望可见一斑。
楚天将小小年纪,肩膀上却已承载起了家人的殷切希望,承担起楚门的重托,甚至已要担负起楚门数百人的身家性命,那时的他并不知道,那将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如孩童一般,每天抱着剑,在楚门闲逛,或是骑上一匹快马,带上三五日干粮,离家去外,与人切磋,满身伤痕,眼神却是熠熠神采,不见疲惫……
直到多年过后,那时他已极负名气,加之刚刚获封“西域神将”的称号,可谓一时风头无两。
楚门老门主病逝,楚中天接任楚门门主之位,楚门少主,便也要当即确立,毕竟,一派之命运、前途,又岂可儿戏。
楚中天之下,楚天将当称第一,无人敢有异议,大家自是心悦诚服。
那时,楚天将刚刚自外面归来,当他得知父亲意欲立自己为楚门少主之时,他先是一愣,继而展颜笑道:“好啊……”
那时的他,尚不知“楚门少主”这四个字的份量,他以为那只是一个称呼,就如“西域神将”一样,所以,他欣然前往,可当他站在高台之上,头戴少主高冠,眼望台下匍匐一片,黑压压尽是人头攒动,他们在高歌,在膜拜,在欢颂,在欢笑,甚至在流泪,那一刹那,他仿佛忽然失了魂魄,他如一棵枯松一般,久久伫立,纹丝不动,仿佛亘古以来便生长在那里,站在那里,经受了亿万年风雨时光的洗礼,现在,已老朽不堪,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口不能言,在那一刻,他忽然醒悟,“楚门少主”这四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所有楚门子弟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于你,而你,则要延续楚门的辉煌,带领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那一年,他尚是一位少年,那一年,他忽然明白,自己练剑的目的,竟是为了将这些人的未来皆系于自己一人之上,他忽然觉得很累,觉得大家看向他的眼神中都带着异样,那种眼神他见过,那是西域最凶狠贪婪的豺狼看向猎物时才会有的眼神,那一刻,他怕了……
他疯狂地奔下高台,逃出楚门,在大家错愕的眼神中,他“逃跑”了……
他并非是一个懦夫,与人对战,便是自己伤痕累累,明知必败,他亦不曾后退半分,可这一次,他却逃走了……
他在沙漠中独自穿行了三天三夜,当大家找到他时,他正躺在一群猛兽尸体旁,蜷缩成一团,手中攥着一块碎肉,嘴中呢喃,不知在说些什么……
那之后,楚天将便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将自己隐藏在一件宽大的半红半白的长袍里,戴上一顶高高的帽子,犹如地府中行来的黑白无常,他的剑虽然仍旧不离他左右,可却不是终日抱在怀中,而是挂在腰间,也不再特意去抚摸它,时间长了,铁剑上已有淡淡锈迹,他也全不在意,任由铁锈蔓延,任由铁剑变钝,变得锋芒不再,他也不再去找人比试,他只是终日游荡,如白日幽灵,他似乎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变得逃避一切,楚中天为了让他重拾往日自信,便让他去杀人,楚中天让他杀人,他便去杀人,不问为什么,不问怎么办,他已成了一台毫无感情的杀人机器,每次他杀人归来,长袍破碎染血,身上满布伤痕,他都一声不吭,再不会像往日那般吹嘘,说他今天刺了那人多少多少剑,又说那人砍了他多少多少刀,他如楚门中的一个透明人一般,除非有事,否则你绝不会在任何场合见到他,他也喜好神出鬼没,神龙见首不见尾,教人摸不清他的行踪。
他仍是楚门少主,至少,在楚门子弟的心中仍是如此……
李石与他的一番交谈,让他开始思索,自己这一生,到底在追逐什么,到底要追逐什么,现在,他已很能确定,他所求,唯武道巅峰耳……
可现在,他的确已不配“西域神将”的称号,只因他已失去了原来的目标,曾经他认为,杀人便是自己存活于世的证明,杀人,便是自己在履行楚门少主重任的过程,只有将那些对楚门有威胁的人悉数杀死,楚门子弟便可少受到一分威胁,这便是他的价值所在。
然而,如今他知道,踏上武道巅峰,只靠杀人是不够的,虽说武功是杀人技,可强者更该信奉的是,绝不轻易出剑,出剑便只杀该杀之人,这与他以往的信条简直截然相反,所以他在出剑的时候会变得犹豫,出剑犹豫便会慢,而高手间的对决,瞬息之间便可要人性命,不能有丝毫的迟疑,出剑,需心性坚定,心性坚定,剑才会稳,剑稳,才能一剑毙命。
现在,楚天将的剑已变得犹豫,所以,他当然不会是霓欢的对手,不需要出手,便已知道。
可是楚天将不能退缩,他是楚门少主,楚门门主倒下,楚门少主便理所应当要挡在前面,因为他的后面,是楚门,是数百楚门子弟,是家人,是朋友,是兄弟,他们需要保护,而现在能够保护他们的,只有自己。
明知必死,却还是要拼死一战,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仿佛又变成了当年那个不怕猛虎的初生牛犊,抱着一柄铁剑,只身一人,走在偌大西域间……
只是,与当年略有不同的是,他已不是少年,他的容颜已改,稍带着稚气的脸上已染上些成年人才有的风霜,他的鬓间已隐隐有些白发,让他看来略显老态。
少年老矣,尚能一战否?
第三百三十九章 绣庐
少年虽老矣,但心却不老,所以,当然可以一战!
拔剑,出剑,一如当年……
霓欢有些惊讶,他认为此刻的楚天将已是“废人”,他自然想不到他竟还有勇气拔剑,可霓欢自然也不会害怕,一个敢拔剑的废人,说到底也还是一个废人,既然是废人,便没什么好怕的。
霓欢也拔出剑,只不过,他的剑更加雪亮,更加锋利,简直是光彩照人,相较于楚天将的锈剑,他的剑简直如一名妙龄少女,身姿袅娜,而楚天将的剑则更像是一位耄耋老妪,身形佝偻,干枯瘦弱。
两剑相交,高下立判。
朵朵火花迸现,每闪出一朵火花,楚天将的剑上便多一道伤痕,多一个缺口,火花闪了数百下,楚天将的剑上便多了数百道伤痕,数百个缺口。
“当!”
终于,楚天将的剑不堪重负,折成两段,厚重的铁剑掉落在西域沙尘中,扬起一片尘土,在那尘土中,隐现出楚天将错愕的神情,这柄陪伴了他十多年的铁剑,这位老妪,终于在今天,在今天这个楚门危急的日子里,卸下了她的使命,告别了她的主人,回归到本该属于她的黄泉彼岸,去等待下一次的轮回。
也许下次,她会遇到一个好的主人,那个主人,会把她当做自己的挚宝,时时勤拂拭,让她光彩夺目,美丽照人,让她永葆青春,让她永远年轻,永远如初出剑炉时那样,带着一身的犀利锋芒,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只是这一世,她活得太憋屈了些……
楚天将跪在地上,用手轻轻地捧起那两段断剑,缓缓地摩挲着,眼神哀伤,语气悲恸,低声道:“这一世,是我对不住你,你本是名剑,却甘愿为我所用,在我手下埋没了你的剑名,我楚天将发誓,以后我所用的每一把剑,都将以你冠名,剑名‘绣庐’……”
“若是有来世……”楚天将没有接着说下去,他只是将那两截断剑放入剑鞘之中,双手持剑,毕恭毕敬,来到楚门院前那棵百年银杏树下,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刚好可以放下断剑“绣庐”,他为“绣庐”培土立坟,在“绣庐”坟前跪下,双手合十,虔诚祈祷,似在为“绣庐”超度。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便是霓欢,也在默默地看着他,并没有出言讥讽,更没有趁机偷袭。
霓欢也是用剑之人,他知道,对于爱剑之人,剑对于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更知道,当有人将一个剑客手中的爱剑折断,那人将会面对什么。
霓欢虽是一个阴险狡诈之人,但他并非是一个小人,毕竟,一个人若能将剑练到极致,这人的心性,总归不会太差,也有可能,霓欢当时对楚天将产生了一种英雄相惜的感觉,毕竟,大家同为剑道一途之人,心里自是更加清楚,在剑道一途,若是想要取得些成就,那将付出多少努力与艰辛,更何况,像他们这般浸淫剑道多年的人,都可谓是一个“痴人”。
两个“痴人”,本不该互相倾轧与嘲笑,更不该拔剑相向,武道一途,本是一条宽敞大道,足以容得下大家并肩前行,便是有人在武道大路之上走得快些,其余人也该为他喝彩鼓掌,而不该背地里使阴招,下绊子,阻扰他前进,可在当今的武林,像那样耍阴招的却大有人在,一人走得快了,其余人想的并不是如何努力赶上他,或是在他无法前行之时助他一臂之力,更多人想的是,如何将他拉下武道这条路,让他这一辈子都不能再踏足武道,所以,武林中那些天赋超绝,惊才绝艳之辈,往往是初露锋芒,还未来得及大展拳脚,便被人害死,或是投毒,或是背地里捅刀子,而那些武道一途走得极为顺畅的天才,又大多是心思单纯,品性纯良之辈,或许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走好自己的路,也才有可能在武道一途上走得更长远,他们不屑用阴招,更对别人的阴险手段防不胜防,每每死于非命,更有人临死之前还一心记挂着杀他之人,心里认为那人是当今天下对他最好,最把他当知己的人。这其中,金钱利诱,权势相逼,美人计,简直层出不迭,除了那些被人害死的武学天才,那些被大家大派豢养起来的人,要么是鱼目混珠、沽名钓誉之辈,要么也被大家族中的五光十色迷了双眼,乱了心性,就是这样的现状,致使当今武林,几百年才可出一个武道巅峰,更有甚者,几百年都不能出一个,当然,对此现象,也有一些清明寡欲之人,或是一些隐居世外的绝顶高手发声痛批,可光凭几人之力,终究还是抵不过武林中这股浩浩洪流,他们的声音,初时一石激起千层浪,可时间一长,便也被淹没在漩涡之中,再没了踪迹。
霓欢虽称不上是一个武学大家,更非世外高人,可他亦看不惯那些善使手段的“小人”,他虽好出言讥讽一人,但过后,也必定是以自己实力击败那人,绝不会给他人留下话柄,所以,他在武林中的名声虽不好,但也绝没有人会在背地里骂他一声阴险小人,这便是他的坚持……
他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楚天将做好一切,再回来时,楚天将的神情又变。他没有预料之中的伤心暴怒,反而异常平静,平静得就像是一泓万年不曾流动的死水,他那张稍显稚气的脸上,还是隐隐约约地透着一股成年人才有的沧桑,却更多了一份成年人才有的稳重洒脱,那份神情,与楚中天昔日的神情一般无二,威严随意,不怒自威,现在,才可说,他,楚天将,配为“楚门少主”,也当得起“楚门少主”四个字了。
“凝血为剑的手段我也会用,只是我不愿用,我总觉得剑还是要握在手里更踏实,更有安全感,那种虚假的东西我向来不喜欢,可今天,我却也不得不用这个手段了,只是我以血凝出的剑,与别人的略有不同,你仔细看好了……”
楚天将说罢,便缓缓地伸出左手,割开手腕,血液顿时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楚天将默默地看着奔流而下的血液,念随心动,本是向下流去的血液顿时如有了生命一般,向着楚天将手心里急速聚去,须臾之间,便凝聚出一个如婴儿头颅般大小的血球,血球极不安分,左冲右撞,似要冲出楚天将手心,脱离掌控。楚天将眉头微皱,嘴唇微抿,左手成爪状,将那团血球牢牢地抓在掌中,那团血球跳动一阵,许是见无法脱逃,便也安分下来。
楚天将眉头微舒,左手五指缓缓移动,那团血球便也被拉扯出各种形状,渐渐地,一柄长剑的雏形已现。
楚天将额头上的涔涔细汗清晰可见,又过一炷香的时间,随着一声轻响,一柄通体血红的长剑铸成,样子竟与那把断剑“绣庐”一模一样。
楚天将将那柄血剑握在手中,向下插入沙土里,那柄血剑竟如真剑一般,沙土触之即化,蒸腾出一阵血红烟雾。
楚天将轻呼一口气,神情看不出悲喜,只是眼神中隐隐有些落寞,低声道:“此剑名为‘绣庐’,与我那把断剑一样……”
这句话,不知是他向着自己说的,还是向着别人说的……
第三百四十章 借剑
霓欢凝视着楚天将手中那柄长剑,道:“凝血为兵,竟还是如实体一般的血兵,楚门功法有如此高的修为与造诣,却甘愿用一柄已生了锈的铁剑,你的确是一个古怪的人……”
楚天将嘴角扯起一个弧度,略显苦涩地笑道:“兵器,如人一般,人相处得久了,会有感情,与兵器若是相处得久了,也会有感情,有人视手中的兵器为亲人,为朋友,为知己,更有人视其为自己的伴侣,有人行走江湖,浪荡天涯,可以没有一名如花美眷朝夕陪伴,却必须要有一件趁手的兵器常伴身边,只因容颜易逝,美眷也难保有一天不会变心,可一件兵器却绝对不会背叛它自己的主人,直到它折断身亡的那一刻,它才算是尽了自己一生的使命,而且,兵器一生,远比某些人要更加忠贞,自它炼成出炉的那一天,它便在等待,等待着它此生唯一的主人,来将它带走,只要那个人的手掌紧紧地握住自己的剑柄,它便会坚定地站在主人身侧,为他抗御八面来风,保其不受伤害,只是可惜,兵器虽坚贞如斯,可有些人却远非忠诚,有的人一生可以更换无数件兵器,甚至有的人,专以抢夺他人兵器为己所用为乐趣,这样的人,终其一生,也难得到一件趁手的兵器,更难得到一件心甘情愿为他折断的兵器,这样的人,便是在现实中,也会处处受到欺骗,永远也得不到他人的信任……”
霓欢又道:“既然已得到,又为何让她身染锈迹,成为那般丑陋的模样……”
楚天将道:“因为不懂得,因为不珍惜……”
霓欢道:“现在呢?”
楚天将道:“斯人远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白云悠悠,现今唯有画影图形,聊解相思无望之情……”
霓欢叹道:“终究不是那人了……”
楚天将笑道:“可惜以后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有她的影子……”
霓欢道:“你手中的那柄剑,可能护你周全?可能为你折断?”
楚天将轻轻地摩挲着手中那柄剑,道:“有些人,虽离你远去,可她的目光,却始终不离你左右……”
霓欢感慨道:“那定是一把良剑……”
楚天将笑道:“却是良剑,亦是良人……”
霓欢道:“良剑愿折即妙,良人当归即好……”
霓欢将手中剑轻轻抬起,直指楚天将,道:“明明是左手持剑,之前却为何一直用右手?”
楚天将亦举剑平视,道:“因为这一次,我不会让我手中的剑折断……”
霓欢道:“她的名字叫做‘绣庐’?希望你能保护好她,不要让她再心寒,再受到伤害……”
二人说罢,便静静伫立,久之不动,似乎在等待,直到天边隐现白光,二人方借着那抹微光,激酣对战……
剑招叠着剑招,剑势压着剑势,一层一层,一浪盖过一浪,如夜晚潮汐涌动,黎明海风呼涌,如惊雷,如闪电,相交即失,转瞬即逝,众人只能看到两道白影纵横交错,却看不清他们何时出剑,更不知出了多少剑,直到天边曙光乍现,众人方能勉强看清他们的身影。
二人大汗淋漓,却仍欢心激荡,剑剑俱是向着要害刺去,招招皆是搏命的手段。
现在,早已没有人在乎输赢,人们早已被震撼,心神激荡,一如那剑与剑碰撞所发出的声响。
霓欢一边出剑,一边喃喃自语,楚中天紧抿双唇,默不作声,可那双眸子里,却尽是对胜利的渴望,以及棋逢对手的欢畅……
一旁藏于树后的李梦龙,早已不顾隐藏自己的形迹,霍然起身,眼中精光爆闪,右手不自觉地握住手中“涯丹”剑柄。
霓欢一身七色虹霓,流光溢彩,楚天将红芒加身,惊骇众人,除了赞叹,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言语加以形容。
霓欢剑势凶猛,楚天将竭力招架,两人打得难解难分,不分伯仲。
外人虽然看不出门道,可霓欢却是越打越心惊,他感觉此刻的楚天将仿佛与刚才判若两人。
剑未断前,楚天将脚步虚浮,眼神躲闪,手中剑软绵绵,剑招一塌糊涂,相信时,若是有一个不要命的人手持菜刀与他拼命,他可能都会被人活活砍死;可现在的楚天将,一招一式,随心而动,变化莫测,手中剑落下犹如千斤重锤,游走犹如矫健游龙,便是霓欢这个浸淫剑道数十年的剑道高手,对于楚天将的这一变化也是甚为心惊,随着楚天将一剑劈下,这一剑中仿佛藏有断金裂石的力量,霓欢不敢试其锋芒,急忙闪到一旁,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的剑术为何顷刻之间进步如此之大?几可赶上平常人苦修数十年的成果……”
楚天将剑招不断,剑势不停,一剑接着一剑,却笑吟吟地答道:“心乱,剑招自然就乱,如今,我的心已定,出剑自然稳健……”
霓欢诧异道:“莫不成你已窥探到剑道巅峰的法门?你已领悟那一层的奥妙?”
楚天将道:“非也……”
霓欢越加惊奇,道:“非也?那你现在心中所信为何?是什么让你再也不心乱如麻,是什么让你可以心无旁骛?”
楚天将停下剑,霓欢自然也就没有再出剑。
楚天将缓缓地摩挲着手中的剑,深情款款道:“是她……”
霓欢疑惑道:“这柄剑?”
楚天将忽然展演笑道,那笑容竟如孩提般童真无邪,“我要以我手中剑证道,以我手中剑踏上武道巅峰……”
霓欢道:“希望大否?”
楚天将笑道:“渺茫……”
霓欢沉声道:“那为何还能坚持,为何不会怀疑,为何信念不会崩塌?”
楚天将低声道:“我只有一剑,我只有一命,剑断,命还在……”
霓欢忽然变得有些伤感,道:“若是有朝一日,命没了呢?”
楚天将苦涩笑道:“那我的这条命,也一定是撷着那剑在追寻武道巅峰的路上陨灭的,若是那样,我亦无悔……”
霓欢道:“我可以事先告诉你,这条路,曲折漫长,其上荆棘丛生,乱石错布,几乎每走一步,都会踩到一具骷髅,那是当初踏上此路的前辈们留下的,你需要踏过层层白骨累成的狭窄道路,不知要走多久,也许是十几年,也许是数十年,那里没有白天黑夜,分不清东南西北,行错一步,便会坠入万丈深渊,在那条路上你不会遇到同行之人,更没有人给你指引,你只能靠自己,饶是如此,你可能行走一生,都不会望到武道巅峰的背影,数千年间,也不过寥寥几十人有幸揭开武道巅峰的面纱,有幸瞻仰其绝美的容颜,而那些人,莫不是天才惊艳之辈,或是沉迷武道不知疲倦的疯子,他们付出比常人多百倍千倍的努力,更需恰到好处的机遇,方能做到,不知你能否坚持?”
楚天将微微笑道:“自从我厌倦等待,我已学会一觅即中,自从一股逆风袭来,我已能抗御八面来风,驾舟而行……”
霓欢笑道:“好!不等待,便是最好的行动,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生活在天地之间,何其渺小,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可人虽渺小,却也应有对抗天地的勇气,若能以我手中剑,刺破苍穹,劈开大地,便是要我神形俱灭,我变成一缕清风,亦可含笑天地间……”
楚天将朗声笑道:“好!做人该有这般豪气干云的气魄!”
霓欢大笑道:“出剑吧,我已有些迫不及待了……”
楚天将沉声道:“好……”
一剑刺出,霓欢并未有任何行动,楚天将心中疑惑,剑势却不减,楚天将心想,许是霓欢欲待最后反击,因此心中留意,手中剑也慢了几分。
直到那一剑已刺入霓欢胸膛,霓欢也未有丝毫行动,他只是微笑着,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楚天将心惊,收剑已是来不及,所幸方才心中怕霓欢留有后手,出剑只有七八分力度,尚余二三分,勉强改变剑势,血剑刺入霓欢身体中时,只余二三分力道,可楚天将全力刺出的一剑,便是二三分力道,也绝非轻易可以承受。
当那一抹嫣红染透霓欢胸前衣衫,楚天将满脸惊骇,看着霓欢嘴角噙着笑意,缓缓倒下。
楚天将并没有去扶霓欢,只是冷冷地说道:“为何不躲?为何不还剑?”
霓欢道:“我愿借你一剑……”
楚天将道:“为何借剑与我?”
霓欢神情落寞,道:“年轻时,我也曾梦想踏足武道巅峰,可后来,我放弃了,如今我已是老朽,对武道巅峰自是不再报以幻想,今日见你,让我记起当年我的模样,那一双眼,许是也这般坚定吧?眸子中闪烁的光,许是也这般炙热吧?我希望你能走到那一步,让我这个老朽也能在有生之年,亲眼目睹一下武道剑仙的风采,那样的话,我这个土埋半截的糟老头子,也能向世人吹嘘一番,我当年,也是曾与剑仙有过一战的人,也许,多年过后,这场比试还能有幸被载入武林青史,哈哈哈哈,那样的话,我也就无憾了……”
霓欢本是笑着说这番话的,可是不知为何,他原本喜悦的脸,却渐渐黯淡下来,他哭了,顷刻之间,泪流满面……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笑,更没有人知道他为何笑而复哭,就如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西域的朔风为何永远那般猛烈,西域的酒为何永远那么火辣呛人……
这都是秘密……
第三百四十一章 弑父
“师父!”
霓欢倒在血泊之中,魏何不明所以,以为霓欢被楚天将所伤,便突破人群,不顾一切地冲过来,他一把推开楚天将,跪在霓欢身旁,轻轻抬起霓欢的身躯,让他靠在自己的怀中,而后拔剑对楚天将怒目相视,眼中怒火,几可杀人。
霓欢伸出枯瘦右手,轻轻地拉了一下魏何的衣襟,语气虚弱,道:“你不是他的对手……你走吧……回北疆……苦练剑术……答应为师……终生不再踏足中原……”
魏何面容悲伤,道:“师父,您认为,他们还会放我们走吗?”
霓欢闻言,轻叹一声,目光紧紧地注视着楚天将,道:“凭老朽借剑的情意,我相信楚门少主断不会为难老朽的徒弟,放他一条生路吧,我会让他发誓,回到北疆,绝不会将今日发生之事,说与任何一人听,他也会在北疆终老此生,此生再不会踏足中原一步……”
这番话是说给楚天将听的,楚天将当然知道,他有些动摇了……
他当然知道,现在要保全楚门的最万无一失的法子,便是杀了霓欢与魏何二人,如此一来,今日发生在楚门的事,便不会再有外人知道,便是他日避水门找上来,他们也可做推辞,只说避水门三公子那日来过楚门,楚门盛情相邀款待,可三公子执意要走,楚门便也再留不住,至于三公子下落,三公子不说,楚门自是不敢多问。或者更恶毒一些,便将三公子的死嫁祸给圣月神教,说黑衣教主率众偷袭楚门,三公子抱打不平,前来说和,被误认为是楚门请来的帮手,他们对三公子大打出手,后来更是在背后偷袭暗算三公子,致使三公子重伤身亡,楚门门主楚中天为救三公子,亦被黑衣教主所伤,经过一场死战,最终与黑衣教主同归于尽。哪怕到时避水门来人能够听出端倪,可人已死,便再没了反驳的,死无对证,便是避水门来人再怀疑,也终究无可奈何了。
可不论是何说辞,都必须要杀了霓欢与魏何二人,他们是避水门人,若是今日放走他们,万一他日二人食言,说出真相,楚门必定会遭受灭顶之灾。至于冷幽玉,她虽知晓真相,可她毕竟是外人,避水门不见得会相信一个外人,到时更不怕与冷幽玉当场对质,金银,美女,奇珍异宝,楚门应有尽有,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存在完人,只要能找到避水门来人的软肋,攻其要害,就不怕他不就范。
主意已定,楚天将眼中陡然爆出两团精芒,他向来不是一个拖泥带水之人,可当他猛然看到霓欢那双满是哀求的眼,他的心便再次动摇了,举起的剑无论如何也落不下。
楚天将将目光移向楚中天,人都有这样一个通性,那便是当一件事情自己不能做出决定之时,便会本能地求助自己最亲近、最信任、认为能够解决问题的人,对于楚天将来说,楚中天便是这样的人,现在,他已拿不定主意……
楚中天默默地看他一眼,轻叹一声,而后便闭上眼,不再看他。
楚天将转回头,他心里清楚,这是楚中天在考验自己,父亲不可能永远陪伴自己,待父亲死去,他这个楚门少主自然要挑起重担,要敢于决断,如此,方可称之为一门之主。
楚天将低头沉吟半晌,眼中神色不定,犹豫不决。
楚天莹走过来,轻声道:“二哥,不要犹豫了,斩草除根,方可免除后患啊……”
楚天将只是默默点头,并未答话,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做出决定,艰难道:“你们走吧……”
楚中天轻叹一声,眼睛闭得更紧,楚门子弟登时一片哗然。
楚天莹惊声道:“二哥!”
霓欢面露喜色。
楚天将沉声道:“我相信他们,他既然肯借剑与我,他断然不会是言而无信的小人……”
楚天莹诧异道:“二哥,江湖险恶,人心难测,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今日在此好言求饶,日后背地里报复,这样的例子简直数不胜数,二哥,你不能拿楚门前途做赌啊……”
楚天将默不作声,可他仍是倔强地摇摇头,楚天莹轻叹一声,只得向后退一步,一言不发。
“你们走吧……”楚天将轻轻抖手,那柄血剑便消散于无形,深秋的月光照拂在他刚毅的脸庞上,他的眸中似有光华闪动,那是坚毅的光,坚毅中又透着些许犹豫,他转过身,不再去面对霓欢与魏何,不敢去面对楚门子弟炙热不解的目光……
他微微昂首,眼中倒映着那轮明月,倒映着早霞满天。
“天亮了……”他喃喃低语,似在对自己说话,又似在对万物沉吟,仿佛一切都结束了,又仿佛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他是被一阵剧痛惊醒的,当他缓缓地低下头,他看见一柄制式精巧的剑插在他的左肋间,鲜血顺着剑刃汩汩流下,浸湿他身下的一片焦土。
他笑了,因为,那柄剑他认识……
这把剑名为“天莹”,是他的父亲特地登门请西域最好的铁匠打造九九八十一天而成,索取材质为鲸鲨身上最坚硬的小段尾骨,融入万年火山中天然淬炼而成的乌金,制成此剑,剑身剑柄浑然一体,剑柄处取北海五色宝石镶嵌其中,正中一颗火红色夜明珠熠熠放光,白日仍旧光彩夺目,夜晚更见光芒,剑身温度极高,轻触干草便可令之引燃,寻常人哪怕不小心碰到,也会立刻被灼伤,天下名剑排行谱上,此剑排名第三,剑魂为“烈焰朱雀”,镇守南方,这样的一柄名剑,便是楚天将这样的高手也难挡其威,更可见楚中天对楚天莹的喜爱……
“莹妹……”楚天将只来得及说出这两个字,便觉一阵噬骨剧痛袭来,竭力低头,便见自己的胸口已经被烧灼出一个拳头般的大洞,其内器官瞬间被焚为灰烬,他费力地抬起左手,缓缓地向楚天莹伸去……
楚天莹没有躲闪,只是面容冷淡地看着这一切,那只手在距离楚天莹脸庞一寸的地方停下,然后,轻轻地捧起楚天莹的脸,轻轻地为她揩去脸上的一点污渍,然后微笑一下,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笑,那一瞬间,楚天莹微微晃神,她依稀记得那个笑容,那是许多年前的一个月夜,他为她捉来一只萤火虫,放在她的手心里,当她张开手掌的那一刻,她欢呼出声,他微笑注视……
楚天将眼眸黯淡,那只手便永远地停留在楚天莹的脸上,一代西域神将就此陨落,其生前雄姿,虽短暂,却可令人终生铭记,死后身躯屹立不倒,更是无愧于神将美名。
楚门之上,老鸦悲啼,楚门子弟震惊、悲恸,但总归,还是震惊更胜过悲恸。
楚天莹为何要这么做?她为何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哥哥?这是在场所有人都心存的疑问。
楚天莹面容冷峻,波澜不惊,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就只有楚天莹自己知道了……
楚中天出奇地平静,痛失爱子,对于普天之下任何一个父亲来说,都无异于晴天霹雳,天降灾殃,更何况,导致自己失去爱子的罪魁祸首竟还是自己的亲生女儿,骨肉相残,这更是普天之下任何一个父亲都不忍见到的局面。而今天,这两个对普天之下任何一个父亲来说都异常残忍的场面竟同时发生在一个父亲的身上,那着实太过惊骇,太过残忍,不忍教人直视,他本该崩溃大哭,亦或歇斯底里,可他却面无表情,仿佛早已预料到所要发生的一切,此刻,他就像一个智者,安静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又像是一个超脱的高僧,早已不在乎身外之物,没有什么可以动摇他的心性,扭曲他的意志,他的脸如磐石一般坚毅,眸子中透露着隐秘的光,如午后阳光穿过稀疏的枝叶,落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倒影,谁也不知道他的想法,谁也猜不透他的内心,神秘未知总是透露着恐惧,无疑,此刻的楚中天是令人恐惧的……
魏何缓缓站起,脸上夹杂着微不可察的笑,低望楚天莹,后者面无表情,他再次轻笑,快步走向楚中天,楚天莹没有阻拦,于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抽出剑,冲着楚中天,一剑刺下。
楚中天闷哼一声,腿上传来的剧痛让他清楚地意识到,他中剑了……
而对方显然没有一剑杀死他的打算,对方是想折磨他,就像猫捉到老鼠,并不会立刻吃掉,而要等到玩够了,玩腻了,再一点点地吃掉……
楚门子弟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们尚未从楚天将身死中恢复过来,现在却陷入了另一场更大的震惊中,可他们随即便明白过来,只在一瞬间,他们便明白了一件他们虽不愿承认却不得不承认的事,那便是,楚天莹变了……
众人齐刷刷望向楚天莹,只见楚天莹仍是默默站立,似乎并不打算做过多解释,而众人,却还在等她的一个答复,还在心存期待,认为那只是一个意外,虽然他们心中早已明了……
楚天莹微笑地转身,那种笑,竟与魏何脸上的笑如出一辙,只不过,他的笑更冰冷,更阴森,更可怖,也更神秘,没有人知道此刻他的心中在想些什么,也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
楚天莹走到魏何身边,看着楚中天,看了良久,眸子中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那是一种复杂的神色,介于怜悯与悲哀之间,其中又夹杂着愤怒与冷漠,她轻轻夺过魏何手中的剑,剑指楚中天,看来,她是想亲手了断楚中天的性命……
楚中天望着楚天莹,神色异常平静,眸子中存着温和的光,那是慈父般的神态,他对此并不吃惊,仿佛他早已预料到遮天一般……
楚天莹神情冷漠,语气更是寒如三九水冰,道:“你可知为何?”
楚中天平静道:“知道……”
楚天莹紧握手中长剑,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发白,声音嘶哑道:“不!你不知道!”
楚中天眼眶微红,叹道:“是我对不起你们……”
楚天莹闻言,紧抿双唇,身躯微颤,哑声道:“可她并不恨你!”
两行浊泪顺着楚中天面颊缓缓流下,他嚎啕大哭。
楚天莹重归平静,冷声道:“我不懂……“
楚中天恸哭不止,不能自制。
楚天莹喃喃道:“身为男人,身为丈夫,抛弃结发妻子,留她每日独守空闺,以泪洗面,望月空叹,却也难换得你一朝陪伴,数十年如一日,庭前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发,梁前燕换了几茬,老燕离去,新燕又在这里安了家,院中那株柳树,已长得两层楼高,房上枯草换了十几次,可每年还是禁不住大风刮,母亲每年都会酿梅子桂花酒,只因你曾说过,你最爱桂花的香气,梅子的酸甘,若是能将这两种味道混在一起,酿成美酒,当是人间第一等香醇,母亲试了千百次,终于酿成,她开心了一整夜,此后每年都会亲自采摘初晨沾露的桂花,熟得恰到好处的梅子,年年都要酿出一二十缸,放在窖中,可惜却再也没能等来那个爱饮梅子桂花酒的人,待到母亲离世,窖中尚存百余坛梅子桂花酒,我曾细细数过,母亲初酿酒至今,竟是一坛也未舍得饮……
楚中天止住哭声,默然无语,只余眼角泪簌然流下,大悲无声,想来便是如此……
良久,楚中天默然道:“人在年轻时犯下的过错,就如镌刻在宝剑上的花纹,初时只觉美丽,时间一长,便藏污纳垢,须时时勤拂拭,可却也只能洗掉污垢,那看似美好的花纹,却是再也洗不去了,只能跟着这柄剑走一辈子,便是这柄剑折断,便是这柄剑的主人死去,那剑上的花纹依然不会消逝,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锈蚀,慢慢地湮于尘土……
楚天莹平淡道:”剑上的花纹不可除,若是等着它自己锈蚀又太慢,最好的办法便是将这柄剑扔到炼剑炉中,重新炼制一柄……
楚中天道:“如此,也算超脱……”说罢,便闭上双眼,不再去看任何人,任何事……
楚天莹手中剑微微颤抖,可也仅仅是迟疑了一刻,剑便如火石般落下,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第三百四十二章
“噗……”
利剑入体声清晰可闻,所有人都扭过头去,不忍见这人间悲哀的一幕,月亮似乎也不忍见这伤天害理的一幕,在乌云后藏起娇颜,唯有无数的晚星,如一个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充满好奇地注视着人间荒诞的戏剧。
直到乌云散去,明月高悬,所有人才有勇气重新睁开双眼。
楚天莹满脸惊骇,似乎遇到了极其不可思议之事,惊骇到她的剑都忘记拔出来……
楚中天缓缓地睁开双眼,他身经百战,深知利剑刺入血肉之时那种初时刺痛,而后麻木,最后烧灼疼痛之感,预料之中的·感觉并没有如期而至,他尚存一分欣喜,心里认为,看来楚天莹终究是顾及血脉亲情,终究还是难以对他下手。
他张大双眼,却见一个身影挡在自己面前,身影并不高大,略显单薄,一身黑衣,一头长发,腰间佩一柄长剑,年纪看来与楚天将相仿,那一刻,楚中天竟有些恍惚,以为是楚天将归来,可当他仔细看时,那人仍是那人,并不是他的将儿,直到那一刻,他才彻底地死心,他的将儿,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如之前无数次一般,勇敢地挡在他的身前,为他挡下万千刀剑,为他业障缠身。
他轻叹一声,仿佛是为了他的将儿,又仿佛是为了自己……
楚天莹对眼前这名少年有些印象,他是四哥楚天至带回楚门的朋友,名字叫作李梦龙,她与他并无太多交集,因此也只是知道名字而已。
楚中天对眼前这位少年也有些印象,可之前却并未留意过,更不知今日他此举为何。
躲在一旁的盘龙刚刚从震惊中解放出来,他方才只见一道黑影从自己身边掠出去,再仔细看时,李梦龙已经站在楚中天身前,为其挡剑。
李梦龙手捂胸口,脸色苍白,楚天莹手中的剑虽不是那柄寄宿着“烈焰朱雀”的天莹剑,可便是一柄普通的剑,刺入胸口,也绝不会好受。
李梦龙吐出一口鲜血,鲜血染上长剑,顺着剑刃缓缓流下,流到楚天莹莹白如玉的手上。
盘龙大惊失色,飞身向前,转眼之间,便来到李梦龙身边,一把扶住李梦龙。
李梦龙缓缓地坐在地上,口中喃喃道:“剑道前辈,这世间所余者不过十余人,怎可随意杀害,更何况,这位前辈乃是你的亲生父亲,乃是你的骨肉至亲啊……”
楚天莹眼中惊疑神色渐渐淡去,他似乎已能接受这个前来挡剑的不速之客,不知为何,她内心最深处,竞隐隐对这个鲁莽少年多了一丝感激……
楚天莹面容冷峻,神情平淡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死了一个剑道高手又如何?过不了几年,这世间便会涌现出无数所谓的剑道高手,毕竟这个武林就如毒药美酒,趋之若鹜者甚众,-我们身处武林,许是早已见惯了腥风血雨,明斗暗杀,死个人在我们面前,也便跟死一只老鼠差不多,可即便如此,这个武林仍是人满为患,人们享受着杀戮,并认为那就是人生,醒时沉醉酒乡美色,纵情享乐,只因他们害怕,明日一早,便会尸首异处,什么武道巅峰,行侠仗义,在他们眼中,都抵不过一壶美酒,一个美人,这便是当今武林,这样的武林养出的也只能是一群草寇,这个时代早已没有真正的大侠了,现在江湖中那些所谓的大侠,不过是一群沽名钓誉之徒,背着柄长剑,穿一身白衣,摇一把纸扇,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不论走到哪里,都只会喊一句“刀下留人”,赶跑几个小蟊贼,就要大肆宣扬几天,恨不得路人皆知,而人们偏偏又吃这一套,一个“大侠”出来,后面必定会跟着数百人追捧,招摇过市,便是一些立志想要成为大侠的人,都会被他们影响,认为这便是大侠该有的架势,殊不知,真正的大侠,向来是独来独往,神龙见首不见尾,或于国家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或默默护一方平安,所以,大侠大多名不见经传,走在路上,也与常人无异,也向来低调,不喜参与武林中事,更重要的是,他们大多心性坚定,酒、色、权力,根本不足以动摇他们的心性,如此,他们方可专心致志,探求武道巅峰,达到世人望尘莫及、令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楚天莹顿了顿,轻舒口气,似乎是在整理心中思绪,良久,方开口说道:“至于他,当他决心抛弃我们母子之时,便已不再是我的父亲,我只是他肮脏龌龊行为的结果,他对我并无感情,便是曾与他朝夕相伴的枕边人,都难得到他的真心,我又怎敢妄取?生我,却不养我,独留我于这苍茫人世间,受尽世人白眼,那当初又为何教我生于人世,难道只是让我来此污浊世间历尽磨难,而后死去?我也曾悲哀,也曾绝望,也曾于深夜痛哭,于月下奔跑,也曾厌弃人间,初时,我以为这一切只因我是女儿身,想到这一点,我竟有一丝欣喜,毕竟,我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于是,从那一天起,我束发扎腰,改换男袍,言行举止,皆与男儿无异,可除了换来门中男儿的嘲笑与女儿的疏远,仍换不来那人一眼注视,后来我便想,许是因为我是女儿身,便认为我不如男儿,于是,我鸡鸣即起,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寒来暑往,从未有一天懈怠,后来,我超越门中所有子弟,可没想到,如此反招嫉妒,甚至有人在我饭菜中下毒,可当我将此事告诉他时,我永远也忘不了他那冷漠的眼神,那眼神仿佛是在说‘你即便死了又如何’,于是,我就此沉寂三年,只为躲过别人的陷害,也就是在那三年之中,二哥崛起了,成为楚门百年难遇的天才,被誉为‘西域神将’,甚至被冠以‘少主’的名号,也许,那一切,只是因为他是男儿吧,可又有谁看到,我才是楚门百年一遇的奇才!”
楚天莹说罢,忽地大喝一声,“天莹剑”出鞘,浑身光华如匹练,竟是与之前楚中天最后所用招式一模一样,楚门彻底沸腾了,一些年老的楚门子弟竟惊得合不拢嘴,一生之中,竟见三次此绝命招式,这是何等的幸运,又是何等的不幸……
楚中天神色复杂,眼神中似有期许之色……
楚天莹以身为剑,剑身金黄,隐隐有火凤高鸣,一只火凤盘旋天际,而后俯身冲向楚天莹,楚天莹张开双臂,仿佛化身火凤,流光溢彩,剑身温度极高,蒸腾出热气,所有靠近楚天莹周身一丈之内的事物,悉数被高温蒸发,眨眼之间,化成一缕青烟,随风飘散。
火凤扇动双翅,迎风啾鸣,竟冲向魏何。
魏何也正为这火凤神姿痴迷不已,显然也未曾料到,楚天莹竟会将矛头直指向他,慌乱之中,他连剑都未拔出,只用剑鞘去抵挡,火凤一闪而逝,魏何一声惨叫,待光华散去,魏何高兴地大喊大叫,他早已听闻楚门老祖所创此绝命剑招的威力,没想到,自己竟能活下来,而且毫发无伤,欣喜过后,随即便是愤怒,他要质问楚天莹,为何要暗算自己,他自然地举起右臂,可他却惊恐地发现,那条用剑多年,灵活健硕的右臂,此刻却荡然无存,仿佛于这天地间突然消失一般,他低头看看,那本该是右臂的地方,此刻却空空荡荡,伤口早已被高温烧灼成一片火红伤疤,血液凝固。
“啊!!!”
惨叫声再度响起,回荡在楚门上空。
魏何跪倒在地,左手捂住右臂伤口,伤口已麻木,可他的心却如刀绞油煎一般,失去右臂,对于一个用剑的人来说,无异于夺去他的生命。
“你……”
魏何手指着楚天莹,一双眼中透着阴冷的光,那是困兽嗜血反扑的光。
“你为何要害我?!”
对于魏何的质问,楚天莹只是淡淡一笑,神情仿佛万古不变的老树磐石。
“你帮我夺取楚门门主之位,我帮你杀了霓欢,这本就是一桩交易,现在,交易已成,我为何不能杀你?”
魏何手捂着伤口,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话,良久,他才用近乎委屈的声调说道:“可...可你也不该趁我不备,偷袭于我,这实在不是大丈夫所为!”
魏何说完这话,便脸色涨红,直直地盯着楚天莹。
楚天莹嫣然一笑,如春花明媚,又如广寒月冷,道:“可我本来也并非大丈夫啊,又何须行那大丈夫行径...”
魏何一愣,显是未曾料到,楚天莹竟会说出这种话,直气得脸色煞白,上翻白眼,怒道:“你这行径,也算不得女中豪杰!”
楚天莹又一笑,道:“我本就不是女中豪杰,我只是一小女子也...”
魏何闻言暴怒,道:“你难道还不知我对你的心意?!”
听到这句话,楚天莹脸色顿沉,冷声道:“你若再敢多说一字,我定将你那条碍眼的舌头连根拔去...”
可能是这句话在魏何的眼中并无多大威力,他见楚天莹面色微愠,心中便不胜欢喜,以为终于尝到了一点报复的快感,因而越说越起劲。
“从我见你的第一眼起,我便对你心生欢喜,你的容颜比那月中嫦娥还美,你的身姿远胜燕瘦环肥,你以为我为何要接近你?答应帮你,你难道真以为我是在行侠仗义吗?或是你那几句可怜的话就能打动我,说实话,我几乎每天都在幻想,幻想着和你耳鬓厮磨,花前月下,共度良宵,我已经要等不及了,每次见你,我都要克制自己,因为我怕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哪怕我把你杀了再...也...也是...可以...的...”
后面的话,魏何已再没有机会说完,火凤朝天,凤凰一怒,伏尸百万,更别提这个小小的凡人。
魏何的身体被极速蒸发,如一段迅速枯萎的树根,慢慢地,只剩下树皮,最后,树皮枯死,变为寸寸灰烬。
饶是如此,楚天莹貌似仍不解气,又对着那团灰烬踏上几脚,直到那团灰烬彻底被风沙吹了去,方才作罢。
想来挫骨扬灰也不过如此。
现在,她终于可以亲手杀了那个她最恨的人,没有人再来阻止。
可当她将目光移到那个人身上时,四目相对,她却再一次迷茫了......
第三百四十三章 楚门小祖
楚中天一双狭长的眸子微眯着,闪烁着欣慰、喜悦的光采,他仰首向天,甚至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楚门几个不世出的老家伙,此刻也正躲在暗处,满脸惊骇地紧张地注视着这里。
楚门老祖所创最后一剑,威力虽惊世骇俗,可代价也同样惊人,饶是楚中天数十年修为,只出一剑,也只有等死的机会,楚天莹一个修习不过十几年的小辈,如何能够幸免?
答案只有一个,楚中天早已猜到,现在,楚门剩下的人也已经猜到……
的确,按照楚天莹的说法,楚天将与她相比,根本算不得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纵之才,这话若是放在之前,别人肯定会对此嗤之以鼻,可现在,楚天莹却完全有资格说这句话,她才是楚门数百年难得一遇的绝世奇才,楚天将与她相比,当是小巫见大巫。
也难怪楚中天会这般激动,甚至对一个马上要手刃自己的人也生不出丝毫恨意,只因,楚天莹已达到了他一生所求之境界,而这一切,只用了短短十数年……
楚中天按捺不住自己兴奋的心情,迫切道:“莹儿,老祖所留功法,你已悟得几分?”
楚天莹明明很想将其一剑毙命,可不知为何,当楚中天问她话的时候,她又像往常一般,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已悟得八分……”
楚中天喜不自禁,追问道:“所余二分是什么?”
楚天莹道:“只有两句话至今尚未参悟,因此尚差二分……”
楚中天忙道:“好!好!不必焦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武学一事,本就是慢工出细活,好事多磨,你还年轻,现在就已悟得八分,悟出十分,指日可待……”
楚中天说罢停顿一会儿,而后突然大笑起来,笑声癫狂,如中魔障,“好!好!好!哈哈哈哈哈哈!我楚门崛起,指日可待了!哈哈哈哈哈!我楚门崛起,指日可待了!”
笑罢,忽然挣扎着起身,跪在地上,重重地叩了九个响头,声泪俱下,情状感人,道:“列祖列宗在上,楚门第十世孙楚中天叩拜列位祖先,诚启祖宗,自楚门老祖仙逝,楚门已经数代,子嗣繁茂,然晚辈鲁钝,数百年间,竟再无一人可堪大任,继承老祖遗志,再现楚门雄风,中天每思及此,深感惭愧,至夜深无人时,未免长吁短叹,告慰祖灵,初继承掌门,中天曾发誓,励精图治,振兴楚门,至今已有三十余载,楚门在中天手中,虽不复盛年,然亦无衰微之相,时至今日,承蒙祖上阴德护佑,楚门第十世重孙楚天莹袭承天志,有望超越楚门老祖,中天今生得见,此生无憾矣,中天时日无多,不过苟延残喘尔,今日在此,中天将楚门门主之位传于楚天莹,望列祖列宗作以见证,中天再拜,启叩列祖列宗阴德常护楚门,保楚门万代永昌……”
言罢,楚中天再叩首九下,便倒于树下,笑容满面,不复言语。
楚天莹无言,列祖列宗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堆摆在高案上的木牌,与普通木牌的区别,不过是祖宗牌位制作更精美些,材料更珍贵些,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分别,至于那牌位上所寄托的情感,她却并不在意,大门大户注重子嗣传承,因而更重视男子,男子自出生那一刻起,便被写于家谱之上,改日还会单独成册,自成一脉,至于女子,只会在一本副册之中简单记录上生辰名字,大家族中女子的命运无外乎家族联姻,只为巩固家族统治地位,繁衍子孙后代,因而,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种观念,在大家族中仍旧根深蒂固,只有极少数族长深明大义,允许族中女子入私塾学习四书五经,更有少之又少的家族允许族中女子学习武艺,而很幸运的是,楚中天就是那个为数不多的开明之人,因此,凡是楚门子女,不论男女,一律准许读书、修习武艺,只看天分努力,不看其他,这也是楚门为何能够常年雄踞于西域众门派之上,屹立不倒的缘故。
楚天莹还是想要亲手杀死楚中天,这份执念来源于她幼时亲眼见母亲思念成疾,独自一人在镜前将红妆化了又卸,卸了又化,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将那套大红嫁衣穿了又脱,脱了又穿,愣愣出神。
到了母亲生命的后期,她面色蜡黄,显是已患了很严重的疾病,她一天吃三遍药,可病却不见好,幼时的楚天莹冰雪聪明,她心中清楚,母亲的病在心不在身,黄月自己也清楚,她只是不想让关心自己的人担心,她性情虽刚烈,可骨子里却是忠肝义胆,侠义心肠,她年轻时便最见不得人受苦,如今她已成为母亲,心中母性更盛,便更见不得人伤心,尤其是为她伤心,她觉得那是她的罪过,所以每当楚天莹将药端来,虽然黄月心中明知这副药无济于事,可每次还是微笑着接过,乖乖地喝下,只为博得楚天莹一笑。
在那段岁月,楚天莹是一个好女儿,同时也是一个好姐姐,她既要照顾母亲,又要照顾楚天男,白天便随着楚门子弟去习武,那时,她话很少,别人也从未注意过她,便是在族中教习武艺的长老,对于她的印象也只是知道她是楚门众子弟中每天第一个来的,同时也是走的最晚的那一个,可因为她是女娃娃,别人便也并不在意。
直到一年后,楚门子弟比武,楚天莹在比武中一举夺魁,同时也是楚门中继楚天将以后第二个全胜战绩的人,她以一介女流之辈在楚门中一战成名,声名鹊起。
可当楚天莹兴奋地跑回家将这一消息告诉她的母亲时,她的母亲却再也看不到了,她只看到她的母亲枯瘦的身躯,紧闭的双眼,以及手中紧攥着的楚中天当年亲手送给母亲的定情信物,她果然到死也忘不了那个男人。
楚天莹没有流泪,她只是觉得可怜,更觉得不值得,为一个负心的男人,浪费自己的青春,最后甚至失去自己的生命。
从那一天起,她便恨上了那个男人,她在母亲坟前发誓,一定要亲手杀死那个男人。
后来,她更加刻苦地学习武艺,她终于让那个男人注意到自己,到后来,让他慢慢地倚重自己,信任自己,让自己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成为他的心腹,为他出谋划策,同时,慢慢地赢得楚门子弟的信任和尊重,与此同时,她也在暗中默默地扩大自己的势力,偷偷研习楚门老祖留下的绝技。
她蛰伏至今,只为等这一天,可是她的确已等不及,楚天将神功一日千里,她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胜过他,更重要的一点是,楚天将是男儿,重男轻女,无论在哪一个朝代,在哪一个地方都是如此,大家族大门派中更是如此,即便她天赋过人,乃当世武学奇才,可楚门最后也定会将楚门门主之位传于楚天将。
此时,楚天莹的野心早已不是单纯地亲手杀死楚中天,她要的是这楚门,是这楚门门主的宝座,她要带领楚门子弟走向更大的辉煌,带领楚门成为天下第一的门派,她相信自己可以做到。
所以,他等不及,她甚至不惜勾结魏何,只为了她的计划能够早一步实现,正巧,魏何一心也要除掉霓欢,他们二人联手,可谓是各取所需,至于最后楚天莹除掉魏何,也是她为楚门后计着想,毕竟,现在的楚门,还远不足以抗衡北疆避水门,不过,这份屈辱,她会永远地记在心里,早晚有一天,她要亲手灭了避水门,以偿今日之耻。
现在,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止她,她要完成她多年来魂牵梦萦的一件事,亲手杀了楚中天,告慰母亲在天之灵,而后轻取楚门,从今往后,楚门听她号令,她便是楚门门主,便是西域最大的王!
她再次拔剑,现在她的眸中只有兴奋,燃烧着欲火,再也不见愧疚与迟疑,那是对权力的渴望,对声名地位的渴望,这一剑很快,直奔心脏,她打算一击毙命,也许这是她作为女儿能够送给父亲的最后的体面。
可她还是失算了,她没有算到会有这么多人不要命一般挡在楚中天身前,这个人,她更没有想到,这个人,竟是楚门废公子楚天至。
如果说整个楚门之中对楚中天的恨,楚天莹排第一,楚天至绝对会排第二,一个楚门女娃娃,一个楚门废公子,两人从出生之日起,便注定受人嘲讽白眼,二人自小便相识,对于那样的处境与岁月,二人感触颇深,而若论地位,二者不分上下,所以,楚天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楚天至要阻拦自己。
楚天莹呆呆地看着楚天至,眸子中满是疑惑,楚天至亦是一脸悲悯地望着楚天莹,许是二人遭遇相似,心性相似,二人是这楚门之中唯一能够将心说得上话的人,楚天至深知楚天莹心中的憎恶与她的野心,楚天莹亦深知楚天至的委屈与悲哀,那一年,楚天莹登上百米土台,居高临下,睥睨四合,她曾说过,有朝一日她若登上龙台,定要封他做大将军,为她攻城拔寨,让他居于万人之上!
昔日情景历历在目,虽说他们已非少年,可志向依旧不减当年,现在,她即登龙台,可她的大将军却抛弃了她。
楚天莹不喜言它,只问一句:“为何?”
楚天至亦无话可说,只说一句:“毕竟血浓于水,骨肉亲情,终实难断……”
他说这话,楚天莹便再不问它,只说一句:“那你便不再是我的将军,是我的敌人……”
楚天至满眼悲哀,喃喃道:“天地做盘,众生为棋,我们亦不过是这棋盘上的小小棋子,百年过后,化为一堆枯骨,逃不出去的……”
楚天莹冷冷道:“以我百年之身,成万世伟业,如此,方不负为人一场,即便为棋,我亦要做那斩断大龙的棋子!”
说罢,楚天莹再举剑,手起剑落,没有丝毫犹豫。
“铛!”
一声清脆响声。
剑折两段,楚天莹目光冰冷,注视着面前那个“怪物”。
那的确可称之为一个怪物,浑身黑漆,散发着恶臭,举止僵硬,眼神呆滞。
楚天至则站在不远处,看着楚天莹,道:“莹妹,小心了!”
楚天莹冷笑一声,眼角眉梢尽是不屑。
“区区血僵术,能奈我何?更何况,你这血僵术练得还不到家……”
楚天至惊诧道:“莹妹识得此术?”
楚天莹走到那具血僵面前,站定,细细打量着那具血僵,道:“此术亦是当年楚门老祖所创术法,炼死人为血僵,所选死者生前修为越高,炼成血僵的几率也就越大,炼成之后,实力也就越强,只因修习此法,未免有刨人祖坟,背尸炼僵的勾当,对死者不敬,更因要选炼血僵的死人需得是生前实力过人之人,楚门老祖怕门下子弟有修习此法之徒,动歪脑筋,炼前辈为血僵,污蔑了前辈的声名,更怕为楚门招来灭门惨祸,因此,此术甫一创成,便被楚门老祖列为楚门禁术,只是留下了修炼法门,却绝不许门下子弟修习……”
楚天至缓缓点头,接着像是忽然想到什么,随即便问道:“可莹妹为何说我的血僵术练得还不到家,何以见得?”
楚天莹绕着那具血僵走了三圈,而后开口说道:“血僵炼成,分为三色,分别是黑、红、金,这其中,以金色最佳,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芳香扑鼻,乃千年一遇之极品血僵,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想要炼成,需得莫大机缘,首先,所选之人,就得是生前天才绝艳,冠绝武林之人,更有传说,炼僵者要得死者亡灵认可,方才能炼成,此种血僵,可谓是可遇而不可求,其次是红色血僵,乃是百年一遇之血僵,刀枪不入,可身上有一处命门,破之即死,炼成虽不易,可一旦炼成,威力不容小觑,攻城拔寨,飞天遁地,无异于当世绝顶高手,至于黑色血僵,乃十年一遇之血僵,是血僵中的最差品,也可以说是炼制血僵时的废品,炼成以后,只比普通人力气大一些,不畏生死,没有痛感,且浑身散发恶臭,破之也极简单,只需砍掉头颅,便死了……”
楚天至听得入神,先前他也只是机缘巧合之下,在楚门一处山洞中捡到一本残卷,便着手炼制,至于血僵术背后的故事以及血僵分三色,他压根就没听过,今日也算大长见识,可赞叹之后,便是疑惑。
“莹妹,这些你又是如何得知?”
楚天莹冷笑道:“你别忘了,我说过,楚门老祖所创绝技,我已悟得八分……”
楚天至惊骇道:“难不成……你也……”
楚天莹浅笑一声,道:“血僵嘛,小女子不才,已炼了七具……”
第三百四十四章 炼尸为僵
众人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楚天莹轻笑一声,打一个响指,只见七道人影破土而出,站在楚天莹面前。
楚天至瞳孔骤缩,他心中自然清楚,这七个“人”皆为何物。
七具血僵站立,稳如磐石,皆着黑衫,当先四具血僵,一字排开,与楚天至那具血僵相差无几,神情呆滞,恶臭扑鼻。
四具黑僵身后,站着两具面色酡红如饮酒的血僵,这两具红僵明显较那两具黑僵更胜一筹,肢体不似黑僵那般僵硬,两只眼睛间或一轮,仿佛有自我意识的活人,两只红僵左顾右盼,仿佛两个天真的孩子,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打量着众人。
至于站在最后的那具血僵,则是黑衫从头罩到脚,一动不动,只露出一双闪亮的眼睛,目光如电,只扫视了在场之人一圈,众人便觉心口烦闷压抑,仿佛一把大锤狠狠地敲击在心口上,有一些年纪较轻修为尚浅的人,甚至直接趴在地上,战栗不已。
楚天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眸子中尽是掩饰不住的欣喜,炼制这七具血僵着实不易,可谓是耗尽了她的心血,从找合适的尸体,到炼制完成,中间经历了无数的挫折,即便是她这般资质悟性,仍历时十年,中间经历了数百次血僵发疯,有几次甚至伤到了她,现在,她的后背上还留着一道永远也无法祛除的疤痕,那便是有一次在炼制血僵时,血僵趁她半夜熟睡,偷袭所致,幸而有早先炼制成的几具血僵拼死护主,她才得以幸免于难,饶是如此,在那一场意外中,她还是被血僵一掌抓在后背,最后更是折损了数百具黑僵,才勉强制住那具发疯的红僵,也是在那一次,楚天莹真切地感受到了黑僵与红僵之间鸿沟般的差距,一具红僵,抵得上数百具黑僵,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楚天莹便不再炼制黑僵,只专心炼制红僵,甚至是最顶级的金僵。
可红僵虽凶猛,炼制起来自然也是极不容易,首先尸体就是一大难题,为此,楚天莹甚至不惜冒着掉头与大逆不道的风险,偷偷潜入楚门后山祖坟之中,趁着夜色,将楚门先祖尸体搬卸一空,现在的楚门祖坟,早已是一座空有其表的坟茔,可即便如此,到今天为止,楚天莹也只炼成了七具血僵,足可见过程之艰辛。
如果说楚天莹先前所行勾结外人,欲行杀父篡权之事,是为了楚门百年基业得以延续强盛,楚门子弟尚可谅解,毕竟,楚门人心崇武,楚门子弟骨子中便有强者为大的思想,楚天莹已继承楚门老祖衣钵,由楚天莹继任楚门门主,无疑会带领楚门走向更辉煌的所在,这是楚门每一个人都心向往之的事情,他们绝不会为此责怪楚天莹,便是楚中天自己也绝不会责怪楚天莹,可这七具血僵甫一露面,事情便已变了性质,楚门子弟可以谅解楚天莹为了楚门门主之位不择手段,毕竟他们可以说服自己楚天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楚门,都是为了楚门子弟,可是现在,楚天莹却为了炼制血僵,将楚门先祖的尸体搬出来,炼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供自己驱使,这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谅解的,因为,这些楚门先祖中有很多是他们的长辈,甚至是他们的祖宗,更有一些人是代表了他们家族的荣耀,代表了他们一家几代人为之奋斗的目标与理想,代表了他们的信仰。
楚天莹这么做,无疑是将他们的信仰击碎,让他们的先祖死后都不得安宁,这无异于将先人刨尸掘坟,挫骨扬灰,只有两个人有不共戴天的仇恨,才会做出这等灭绝人性的事情,可现在,他们将要追随一生的未来门主,将要带领楚门走向鼎盛的未来门主,却做出了只有最恶毒的仇人才会做出的事情,换句话说,现在,他们的未来门主已成为了他们最恶毒的仇人,这是不可原谅的……
楚中天看着那几具以前只在画像上见过的楚门先祖,现在,却“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只不过,是以这样一种讽刺的形势,死后没能享受到子孙万代的香火供奉,反倒被子孙从土里刨出来做成了任人驱使的僵尸,不知,这几位楚门先祖若是泉下有知,该作何感想……
楚中天脸色煞白,看着群情激奋的楚门子弟,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害怕,从前无论楚门经历过多少次灾难,哪怕是灭顶之灾,楚中天都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畏惧,因为他知道,在他的身后站着的是一群视死如归的勇士,因为在这群勇士的身后,站着的是一群需要豁出自己的性命守护的老弱妇孺、祖宗牌位,所以,楚中天从来不怕,因为他深知,自己有一群不能后退的勇士,哪怕是一个孩子,若是被逼得急了,都会变成一只猛虎,临死都要从对方身上撕下一块肉来才肯罢休,更何况,他们本就是一群猛虎。
正因此,楚门子弟,不论是哪一个人,哪怕是看门的半百老人,在强敌来袭时,都能做到死战不退,试想,打仗时,一群不要命的人站在你的面前,一命换一命,又有几个人不怕,毕竟,每个人只有一条命,人死了,命没了,这辈子便也完了,别人都怕,楚门的敌人也怕,可楚门子弟偏偏就是不怕,因为,他们不光有一条命,他们的身上,都至少背负着几条命,十几条命,几十条命,所以,他们不怕死……
可今天,他们愿意不惜豁出一切为之守护的东西没了,那现在,他们便只有一条命了,只有一个心了,一条不知该何去何从、不知为了什么而活着的命了,一个变了的心,一个变得不再勇敢、不再赤诚的心了……
楚中天怒喝一声:“楚天莹,跪下!”
楚天莹傲然独立,对楚中天的话充耳不闻,她默默地注视着楚门子弟,注视着他们的反应,眼中尽是鄙夷。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句:“该杀!”
楚门子弟便随声附和,一时间,喊杀声声振寰宇,惊得老鸦飞出树林,飞向高空,悲啼不已。
楚门子弟步步紧逼,将楚天莹围在当中。
楚中天试图爬起,奈何他实在伤得太重,挣扎了几次,还是倒在地上,反倒把最后剩下的一点力气耗尽,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楚天莹看着楚门子弟那一张张熟悉的脸,现在,却尽是陌生。
她知道自己已犯众怒,也许唯有一死方可平息,不知为何,想到这点,她竟有一丝悲哀,她仰头望着那轮还不曾落下的明月,长舒一口气,又低头,正巧遇到楚天至投来的目光,是与她一样的目光,她冲着楚天至轻笑,而后厉叱一声:“闭嘴!”
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楚天莹环视一圈,目光冰冷,如两柄刀锋,刮着在场众人的心。
“你们只知我盗取先祖遗体炼制血僵,却不问我为何要如此做……”楚天莹神色平静,仿佛在诉说着别人的事情。
“妖女!你杀兄弑父,对祖宗不敬,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不过就是为了你自己一时的开心畅快,哪有什么因由,你就是天上的煞星转世,今生来此,就是为了为祸人间,趁早除去,免使他人遭此祸患!“
楚天莹闻言,大笑三声,看着说话那人。
那人她认识,按照辈分,楚天莹应该管那人叫一声大伯,她还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曾经骑在那人的脖子上,央求他陪着自己去掏鸟窝,捉兔子,让他跟自己一起闯了不少祸,楚天莹还记得,那人很爱笑,尤其看着自己闯祸的时候,他笑得最开心,当然,楚天莹更记得,自己炼制的那七具血僵,其中的一具黑僵,便是他的爷爷。
楚天莹心中不禁泛起一丝酸涩与愧疚,她再看那人,不禁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呀,记忆中的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现在已有些许斑白,两鬓更是白如雪,曾经笔直的背,现在已弯曲得像是一张弓,曾经健步如飞,追兔子从不输的双腿,现在竟已需要一条拐杖支撑才能勉强踱步,看来,他的确是老了……
楚天莹将目光移向其他人,曾经熟悉的面孔,多年未曾注意,现在,竟都已是老态毕现,那一双双泛红的眼中,有愤怒,有疑惑,有惊讶,有不舍,有悲伤……
楚天莹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被刺痛了一下,这种感觉,她只在母亲去世那天体验过,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已忘记了那种感受,现在,这种感受更甚,简直是要把她的心疼碎了,揉成灰,方肯罢休……
楚天莹面色苍白,她默默地看着那群人,看着他们就像一群索命厉鬼,张牙舞爪,要抓她的魂,把她的魂丢到十八层地狱,受烈火烤炙,不魂飞魄散,誓不罢休。
楚天莹咬紧牙关,她很想找个床,躺下去,好好地睡一觉,或者是躲到一个大家都找不到的地方,可现在,她不能逃避,即便最后遍体鳞伤,她也该认了……
楚天莹面容平静,说道:“我炼制血僵,不为一时兴起,只为楚门……”
“胡说!”
“胡说!”
“休要听她胡言乱语!蛊惑人心!”
一时间,群情激奋,如在静水湖泊投下一枚石子。
楚天莹面不改色,继续说道:“楚门先祖竭尽一生之力,只为楚门后世繁荣,楚门能有今天,是一代又一代楚门先祖耗尽毕生心血换来,是楚门一代又一代人的传承,方能有今日我楚门之强大……”
“呸!你也知道!”
“呸!”
“这不需你多说,楚门的辉煌,自是楚门先祖的功劳!”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举?”人群之中,有人提出疑问。
楚天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沉声道:“天莹认为,已死之人便是一堆枯骨,于我楚门后世发展壮大,再无裨益,可若是能将死者利用起来,为我楚门鼎盛再尽最后一份绵薄之力,如此,方不负为我楚门人,我相信,便是这些楚门先祖在天有灵,也断不会责备天莹所为……”
话音刚落,楚门子弟鸦雀无声,场面寂静如水,一如万年长夜漫漫,白月高悬……
第三百四十五章 祖孙相逢
楚天莹一番话石破天惊,在楚门子弟中引起轩然大波,一石激起千层浪,楚门子弟义愤填膺,纷纷叫嚷着“拿住!打死!”等语,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楚天莹面不改色,眼神坚毅,满脸毫不在乎地看着那些人。
这更激怒了楚门子弟,有的人撸胳膊挽袖子,甚至还有人拿起了兵器,直指楚天莹。
楚中天躺在远处,挣扎忧虑,有心说上几句话,却没有丝毫气力。
场面愈演愈烈,眼看着一场厮杀在所难免……
不远处,银杏树下,李梦龙倒在树下,旁边是盘龙,正在为他疗伤。
与李梦龙一处躺着的,是已经奄奄一息的李石和楚中天。
李石注视着李梦龙,他并不认识李梦龙,自然,李梦龙也是第一次见李石,可二人初次见面,却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仿佛与生俱来的一般,这不禁让李石颇为好奇,加之李梦龙不顾个人生死为楚中天挡剑,更让他对眼前这位年轻人于好奇之中带着一丝敬佩,他想了解他,知道他的身世,如果可以,他也想在临死之前再结交一个后生,于这尘世中,再留下一个念想。
“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因何来此?“李石语气虚弱,却满是慈祥地问道。
李梦龙抬头看了李石一眼,也许是受母亲的影响,他对强者有一种崇拜,对于李石与楚中天这种当世仅存的绝顶强者,更是敬重非凡。
听到李石问话,李梦龙的第一反应是欲起身恭恭敬敬地回答问题,奈何伤重起身不便,挣扎几许,便又倒于地上,李石自然也看出李梦龙的举动,眸中闪过一丝赞许,轻轻按住李梦龙,示意李梦龙不必起身。
李梦龙点点头,道:“望前辈见谅,晚辈伤重,不能起身行礼……”
李石微笑道:“不必拘礼……”
李梦龙道:“我与朋友结伴出游,机缘巧合之下,结识楚门四公子,他邀请我二人来此做客,不成想遇到这种事情……”
李梦龙并未将他们来此的真实目的相告,只因江湖险恶,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凡事,需得多留几个心眼,这是他在江湖中摸爬滚打多年,吃了无数次亏之后,懂得的道理。
李石微微点头,并不在意,只是问道:“我听你口音,甚是熟悉,不知你家在何方?”
李梦龙眼中闪过一丝隐伤,往事件件如烟,划过心尖。那本是他不愿逢人便说起的过去,只因每说起一次,伤疤便被重新揭起,可面对这位慈祥的老人,他忽觉身心放松,倍感亲切,他是可以值得信赖的人,这是当时李梦龙脑海中闪烁不停的一个声音。
“我来自帝国西部的紫山城……”李梦龙小声说道。
李石闻言,原本笑意盈盈一团慈祥和气的脸瞬间凝固,他呆呆地看着李梦龙,仿佛受到极大的震惊。
李梦龙不知发生什么,更是神情紧张地注视着面前这位神色剧变的老人。
李石仍是呆滞,眼神空洞,仿佛在回忆着一件久远难觅的事,风儿轻起,扬起李石枯白鬓边长发,也吹乱了他的思绪,他轻轻摇头,轻笑一声,复轻叹一声,而后轻声道:“紫山城李府……你可有耳闻?”
李梦龙闻言,原本闪亮的眸子忽地黯淡了一下,稳稳心神,语气中满含悲哀道:“那是我的家……”
李石闻言,忽地起身,一把拉住李梦龙,急切问道:“李家家主李苔,与你是什么关系?”
听老人提起父亲,李梦龙先是惊讶半晌,而后不免悲哀,道:“那是我的父亲……”
“什么?!”李石猛然站起,满脸惊讶,大声道:“什么?!你说什么?你说李苔是你的父亲?他可是你的亲生父亲?”
李梦龙不知道老人与父亲之间是什么关系,但见每次提到父亲,老人便这般激动,想来这位老人定是父亲的旧识。
想到这里,李梦龙神态更加恭敬,道:“是……”
李石闻言,先是愣了片刻,仿佛难以置信,而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继而大笑:“贼老天,你戏弄老夫一生,我本以为你无情不仁,没想到啊没想到,到最后,你竟然做了一件善事,哈哈哈哈哈……”
李石哭一阵,笑一阵,状若疯癫,李梦龙跪坐一旁,不敢出声,只是心中嘀咕:想不到父亲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竟然结识这等武林高手,而且看此人听闻父亲消息的状态,想来定是父亲的至交好友。
直待到李石哭罢,笑罢,他才望着李梦龙,只是那眼神中却多了一份慈爱,仿佛自家长辈看着晚辈时的目光,带有一种亲情的意味。
“你叫李梦龙?”李石慈声道。
李梦龙恭敬点头。
“你的父亲现在可还好?”李石关切问道。
提到父亲,李梦龙眼中带有浓浓的悲愤与哀伤,想来老人是父亲的故交,便是把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他也无妨。
“我的父亲已经去世了……”李梦龙低头,悲声道。
“什么?!”李石猛地滞住,良久,方继续问道:“是因何……”
每当提起当年那一幕,李梦龙便觉浑身血液沸腾,眼中杀意凛然,他虽已失去大部分记忆,可对于这段往事,他却永难忘记,那便像刀刻斧凿一般,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哪怕他这个人不幸死了,可他的灵魂也会记得,上穷碧落下黄泉,他立誓要给爹娘报仇。
李梦龙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地说道:“当年有一伙人闯进我家,杀死我爹娘,灭我李府满门,那日我恰巧在后山玩耍,躲过一劫……”
李石呼吸急促,眼神如两柄刀锋般,冷声问道:“可知是何人所为?”
李梦龙神色黯然,道:“那日我回到家中,爹娘已死,满府上下,皆是死尸遍地,流血飘橹,母亲只给我留下一封血书,血书中只让我从此后安心生活,不要想报仇之事……”
李石闻言,眼圈泛红,忍不住老泪纵横,只唉声叹气道:“唉,凤儿啊……”接着又问道:“那之后呢?你又是如何生活?为何在江湖中闯荡?又是因何到的这里?”
李梦龙满脸痛苦,摇头道:“那之后的事情,我便不记得了……”
李石惊骇道:“你……”
李梦龙笑道:“对于过去的事情,我失去了大部分记忆,只记得些零星片段……”
李石仰首向天,两行浊泪便顺着他的眼角流下,他喃喃道:“那定是一段极其痛苦的经历,忘记也好,也好……”
李梦龙望着老人,一股亲切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是他的亲人,是如父亲和母亲一样可以信赖依偎的人。
李石亦回望李梦龙,当两人眼神交汇的那一刹,仿佛看到火花在闪烁,李石眼眶泛红,李梦龙亦心生哀意。
李石伸手,轻轻地摩挲着李梦龙的额头,慈声道:“儿啊,我是你的亲爷爷啊……”
此言一出,不但李梦龙愣住,便是听到这句话的每一个人都呆愣原地,楚中天也无心观察场中楚门一触即发的战斗,转而看向李石。
在楚中天的印象中,还从未见过李石如此激动,也许只有几十年前,李石与冷娇云牵手的那天夜晚,李石如今日这般失态。
楚中天反复推着李石,不断地重复问道:“老李,这可是真的?你没在开玩笑?”
而对于此事最震惊的则莫过于李梦龙,毕竟,平白无故多出一个亲爷爷,这事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不敢相信,更何况,李梦龙早已家破人亡,对于亲情,他早已不再奢求,更不敢奢求,可就在今日,老天又将这份缺失已久的亲情亲手送到他的面前,他怎能不震惊,不感激涕零……
“爷爷!爷爷……”
当李石说自己是他爷爷的那一刻,李梦龙便已相信,血浓于水,在李石的身上,他能感受到父亲的那种感觉,所以,他相信。
李梦龙跪在地上,抱着李石,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空气哭碎,要把胸膛哭炸,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是啊,他少小离家,这些年,一人在外,如一只无家的野鹤般,随遇而安,受尽了世人的白眼,遭尽了世间的阴谋算计,可这些,他偏偏不能与外人说,盘龙虽是他的挚友,可君子之交淡如水,朋友交心即可,任何俗世烦恼都不应牵累那份纯净如水般的友情,他舍不得。而除了盘龙,在这世间,他便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说话的人了……
现在,他的亲爷爷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在这一瞬间,他终于可以活得像一个任性的孩子,终于可以哭出声,终于可以不再害怕任何人的嘲笑,终于可以卸下那层看似成熟实则沉重的面具,哪怕只能喘息片刻,他也感到满足了……
李石不断抚摸着李梦龙的头发,泪珠儿被风吹干几次,脸上泪痕清晰可辨,嘴中不断呢喃自语道:“孙儿……孙儿……”
李石与李梦龙祖孙二人就这样互相依偎相拥,仿佛在守候一个无言的约定……
第三百四十六章 盘龙往事
夜色阴沉,亘古以来便是如此。
一只小鸦时而隐入云间,时而现于月色茫茫处,时而遁入苍茫林中,仿佛不知归处,一边寻找,一边悲啼。
片刻,远方传来老鸦啼声,高亢入云,透着焦急,小鸦闻之,振翅欢呼,一声高昂欢叫,猛然投入林中。
楚中天挣扎起身,轻拍李石肩膀,道:“恭喜,恭喜……”
李石转身,攥住楚中天伸出的手,相顾无言,在那一刻,两个皆已年过半百的老人,双双流下热泪,李石喜极而泣,喃喃道:“有幸,有幸……”
此刻,用任何言语来形容他们都已显得过于淡薄,他们的感情是有重量的,且无法衡量。
李石拉过李梦龙,道:“孙儿,快见过你楚爷爷……”
李梦龙乖巧地走到楚中天面前,忽然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响头,道:“楚爷爷……”
楚中天初时惊诧,继而眼窝泛红,泪流满面,那一刻,这个当世绝顶高手,竟如一个小孩子般手足无措,嘴里只不断答应着,身子却如木雕般僵直不动。
李石轻捋胡须,微笑不语,打趣道:“老楚,我孙儿这一声爷爷莫不是把你魂儿叫丢了?”
楚中天猛然惊觉,忙将李梦龙扶起,大笑两声掩饰尴尬,道:“我活了大半辈子,儿子女儿倒也不少,可是却连一个孙儿也没有,哈哈哈……”
楚中天虽是笑着说这句话,可语气中却满含落寞。
李石一把揽住楚中天肩膀,大笑道:“老楚,你我还需客气?我的孙儿自然便是你的孙儿!”
楚中天闻言,顿扫心头阴霾,大笑道:“对!哈哈哈,你的孙儿便是我的孙儿!可……当初你我同时钟情冷娇云,你为何不这么说?”
李石登时止住笑声,满脸鄙夷地瞪着楚中天,然后两人互捣几拳,互相笑骂几声,又互相搂住肩膀,开怀大笑……
其实,真正的默契并不是你懂我的欲言又止,懂我的无助悲伤,而是只要你一张嘴,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那边场中,楚天莹仍在与楚门子弟对峙,其中更是惊动了几位不世出的楚门长老。
这些在楚门中可称之为老怪物的供奉,平日里在楚门不为人知的隐秘角落静心修炼,便是连楚门门主都无权命令他们,他们才是楚门的核心战力,不到楚门危急关头,他们决不轻易出手,楚门成立至今,他们出手的次数屈指可数,以至江湖中人大多忘记了楚门中这一恐怖神秘的存在,只有一些家族传承历史悠久的大家族,还会在心里对这些老朽充满无比的忌惮。
今日楚天莹竟能引得这些长老出手,足可见她这次究竟捅了多大的娄子,闹出了多大的乱子,至少对于楚门来说,已是足以灭门的严重后果。
可楚天莹却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独自一人与整个楚门针锋相对,毫无怯意。
人群之中,有一身穿黑底绣金线蟒袍的老者,他比任何人来得都要早,却比任何人都要更加地不惹人注意,他就坐在树下一块磬石上,在此目睹了楚天莹所做的一切,初时昏昏欲睡,满脸倦意,待到楚天莹施展出楚门老祖所创绝技后,有几次竟情不自禁地霍然站起,眼中熠熠神光,久久不息。及到楚天莹说出那番石破天惊的言论后,他怒不可遏,可忽然又颓然坐下,双目失神,陷入深思……
李石得遇李梦龙,自是欢喜非常,又可叹离散日长,相逢却短,腹内千言,要悉数表达,未免太难,只得化作声声叹息。
盘龙在一旁亦看得感伤,他心中自是为李梦龙重遇亲人欢喜无比,可高兴之余,不免又心生羡慕,他想到了自己的身世……
自盘龙记事以来,他便生活在浮生门中,所见第一眼便是自己的师父,幼年的盘龙心思单纯,每日里只知与师父习武练剑,上山挖菜,日子虽枯燥乏味,可时间一长,他便也习惯了。
师父对盘龙管教极严,不许他犯一丁点儿错,更不许他心存孩童般的幼稚想法,一旦触犯,师父定会拿出那条常年挂于墙上的皮鞭,一番鞭打下来,没有十天半个月休想下床走动,所以,盘龙对师父是又敬又怕,轻易不敢触师父霉头。
可少年心性,乃是天性,寻常手段,又怎能管制,即便刀斧加身,心亦如天边流云,野马脱缰,收束不住。
及至盘龙年岁稍长些,欲加向往山外世界,终于待到师父离山,盘龙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激动喜悦,只说是师父交代下山采买物品,骗过守山老奴,一溜烟跑下山下。
俗尘世界确实不同于山中,盘龙只得迎面吹来的风中都带着甜味,林中的鸟儿叫得也比山中鸟儿更欢畅,集市中的小摊,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大家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好像这一天净是好事,这一天活得都有意义,人们说啊,笑啊,大声地叫嚷啊,甚至有人在高声地歌唱啊,好像打算与鸟儿一较高下。
盘龙醉了,并非酒醉,这种感觉比酒醉还要更美十倍,百倍,万倍,是陶醉,此刻,哪怕让盘龙醉死在这种感觉中,他也心甘情愿……
这一天下来,盘龙不断与人交谈,他想把这些年没有说出的话,在今天一股脑说完,以至于到最后,他自己都嫌自己聒噪。
他要吃饭,却身无分文,于是,他便见到什么拿什么,拿到便塞进嘴里,他并不知道,那些东西都是要付钱的,别人抓他,他便跑,边跑边拿,这种事情,他在山上干过,趁师兄们洗澡,他便将他们的衣服偷走,边跑边笑,他的师兄们也如这些人一样,边追边叫嚷,师兄们抓到他,免不了要将他交给师父,而后痛打一顿,可现在,他却并不担心被抓住,因为这些人跑得远没有师兄们快,他一个腾跃间,这些人便被甩得无影无踪,再也看不清他的脸……
天色暗了,暮色四合,夕阳西下,飞鸟归林。
算算时间,师父已快回山了,他虽有不舍,却不得不早些回去,毕竟,师父的皮鞭可不留情。
就在盘龙向浮生门飞奔之时,忽然听到有人高声叫喊,似在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语气中透露着焦急。
盘龙停下脚步,向那声音寻去,只见一男一女正四处张望,脸上满是焦急神色。
盘龙询问,原来这二人是夫妻,因家中六岁的小儿子外出玩耍,现在仍未归,二人心中焦急,便外出寻找。
盘龙四下看了看,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正照在远处山坡上,估计不出半个时辰,太阳落山,届时天地一片混沌,寻找不易,况且夜间山中猛兽横行,越是拖延,危险越大,当下盘龙提出帮他们寻找,夫妻二人看看盘龙,估摸着年岁比他们的小儿子也大不了多少,心中便将信将疑。
盘龙不敢担搁,纵展身形,一跃数丈,蹿入林中,只留下夫妻二人目瞪囗呆,呆立原地。
盘龙寻到小男孩时,他正坐在一棵树干上低声啜泣,树干距离地面十数米,估计是小男孩贪玩,爬到树上却不知该如何下来。
盘龙一跃上树干,抱起小男孩就跑,小男孩早已吓傻了,乖乖地趴在盘龙怀里,一动不动。
盘龙将小男孩交给那对夫妻,小男孩一落地便向父母奔去,嘴里哭喊着“爹……娘……”那对夫妻紧紧地搂住小男孩,不断关切询问,受没受伤,吓没吓到,盘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
夫妻感激涕零,无以为报,盘龙却已是向着远方飞掠而去,一路之上,盘龙脑海中不断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小男孩那一声声“爹娘”的呼唤,更是不断在盘龙耳边响起……
盘龙自是没能赶在师父之前回来,师父也早已手攥着皮鞭在门囗等候多时。
师父鞭打之时,盘龙罕见地一声没吭,师父以为盘龙不肯认错,因此手上力道更重了几分,可盘龙还是一声不吭……
鞭打结束后,盘龙默默地站起身,问了师父一个问题,“师父,我的爹娘呢?他们在哪里?”
师父呆立了半盏茶的时间,不知在想些什么。
盘龙却第一次在师父的眼中看到了慌乱和不知所措……
师父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出去。
那一夜,盘龙的屁股火辣辣地疼,疼得一夜没睡,他知道,师父也一夜没睡,因为他听见师父叹了一晚上气……
盘龙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师父不说,他便也不再问。从那之后,师父便也从未打过他,那条常年挂在墙上的皮鞭,也被师父一把火烧了……
直到有一天,师父对盘龙说,待到及冠之年,他的爹娘便会来接他,说完,师父便走了……
盘龙相信师父的话,就像他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也会老、会死,并在以后的岁月中,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