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二章 下“樱冢”
远天,一方新月,夜已初生……
不知为何,山中的夜来得也比山下更快些。
夫人走出“白樱观”,望着入夜便不见一丝人间烟火气的“樱冢”,打了个寒颤,呼出一口白气,紧了紧身上衣衫,道:“古人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夜晚的山中,果然多了许多料峭寒意…”
众人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打着“嘶”声,以示赞同。
唯独后土,身穿一件轻薄绸衣,反倒张开双臂,大口畅快地呼吸,团团白气在他口鼻间进进出出,凝成一线,如朵朵流云,氤氲成雾。
“多年了,习惯了,习惯就好了…”
夫人极目远眺,依稀可见山下几点星火,零零散散,斑斑点点,约莫是乡野人家,仍未眠。
“贤弟,今夜我们便下山…”
后土并不吃惊,只是平淡问道:“为何如此急切?”
夫人轻笑,道:“已在此叨扰一日,夜深更不便再多打扰…”
后土随手折下一段白樱枝,撷于指间把玩,漫不经心道:“无妨,这座山上,也就只有我一个人…”
夫人忽地神情严肃,道:“‘樱冢’,是白樱的芳魂安眠之所,此番我们这许多人,在山中逗留一日已属不敬,焉敢造次?”
后土低头不语,仿佛是在想心事,良久,点点头,道:“好。”
后土说了一个“好”字,也只说了这一个“好”字,一个“好”字,便是事已至此,便是道别,便是送别。
直到夫人众人走下樱山,都未见后土再说一字,也未送行。
自始至终,他都只是站在“白樱观”前,一袭绸缎织就的白衣,随风狂舞,衣袂翻飞,猎猎作响,在皎白如银水的月光下,在青白似玉露的白樱下,如一抹幽灵,伫立不动,望着山下零星灯火依次灭去,望着那一伙“不速之客”在狭窄逼仄的羊肠小道上渐行渐远,他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是的,他在微笑……
夫人偶然驻足,回首望去,不由得激灵灵地打个冷颤,那一方风姿文雅的风中少年,身边,不知何时,竟站着一名不知名的俏丽少女,同样的白衣白裙,气质若仙,轻挽后土手臂,身子微微斜靠,正同后土一起,注视他们离开。
夫人忙轻揉双眼,再仔细一看,方轻舒口气,白衣少年身旁,空落落的,离得远了,已看不清少年表情,在这山中,能陪着他的,唯有一座道观,一方坟墓,漫山樱花,仅此而已,也许于少年而言,如此,便也够了……
夫人轻挥手,温柔一笑,这次转身,便是真地转身了,头也不回了……
繁星始现,欲为一行人送行,却是后知后觉,待高高挂起,人,已走远了……
后土望穿秋水,终于,再望不见灯火点点,人影憧憧……
那一双熟悉的小手便再次挽上他的手臂,那一具熟悉的**便再次靠上他的胸膛。
“他们回去后,会如何说你?”
后土似乎很享受现在的时光,一条手臂绕过女子肩膀,轻轻环住,笑道:“说我为情所困,一心只想陪心中人共度此生,为心中人守墓至死…”
“可事实呢?”
后土目光上移,忽地爆出两团光采,笑道:“事实也确实是如此…”
后土怀中的女子一声娇嗔,语气似怒还羞,道:“骗人…”
后土微微一笑,在这凉夜冷风里,手臂加重了几分力道,搂得更用力了。
“这个世道,若为盛世,你我便做一对神仙眷侣;这个世道,若为乱世,你我便做一双枭雄夫妻,可好?”
后土下巴动了动,揉了揉怀中女子额头,轻轻说了声:“好…”
忽地,女子仰起头,道:“倘若有一天,你遇见我的父亲,你一定要手下留情,他,毕竟是我的父亲…”
后土宠溺一笑,道:“你为何不担心你的父亲会杀了我,反倒担心我会伤了他?毕竟,你的父亲,可是南荒第一的男子,号‘皇天’…”
女子傻笑,将臻首轻埋于后土胸前,细声道:“我的男人,自然会是全天下第一勇武的男人,顶天立地,战无不胜,我信得过…”
后土湿了眼眶,满脸幸福地笑……
……
……
“白樱,我说过,要为你摘天上的云朵,你信吗?”
“信,当然信,我的男人,说什么我都信…”
……
……
“白樱,假如,假如有一天我离开你了,你会怎么办?”
“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我们死都不会分开的…”
“傻丫头,我是说,假如…”
“那我就先自杀,到黄泉路上等你…”
……
……
“白樱,你说,上辈子我是不是欠你的,要让我今生遇见你,慢慢偿还…”
“不,是我欠你的,上辈子就欠了,上辈子没还清,这辈子还要还,估计,这辈子也还不清了…”
“那,你既欠我的,为何还总是要欺负我?”
“傻瓜,我想这辈子多欺负你一些,就能再多欠你一些,这样,下辈子,老天就还会安排我们相见,来偿还我这辈子未还清的,和新欠下的…”
……
……
“白樱,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最好的女人,没有之一…”
“那你的母亲呢?”
“嗯…”
“问你一个问题哈,假如有一天,我与你母亲同时掉…”
“白樱,我尿急,先出去方便一下…”
……
……
“白樱,我…”
“我知道…”
……
……
一行人,沿着林间小道,蹒跚下步……
小道曲折蜿蜒,乱石横生,直通山下。
入夜,露珠浓重,附于湿滑苔藓之上,更添滑腻。
众人轻移慢挪,唯恐一个不注意崴了脚,所幸,月色甚明,山下林木稀疏,小道之上,月影斑驳,透过枝桠,直射而下,为下山人投去一丝光明。
待众人踉踉跄跄行至山下,已是深夜,月野四合,皓月当空,平原一望无际,泛光处是湖泊,四周山脉起伏跌宕,不见月光处,黑越越漆黑连成一片,但见月光处,白茫茫银白混为纱笼。
“樱冢”十里无人,惟余莽莽,众人不禁蹙眉凝思,该何去何从?
夫人环顾四周,上山,已是断不可能,所余一途,唯有前行……
直到一条大河滔滔拦住去路,众人下马步行。
但见河水湍湍,水声如雷,水汽扑面,月映下,白雾氤氲。
夫人仰面张臂,任凭水雾弥漫,浸湿轻薄衣衫。
夫人当机立断,此大河处,便是今晚宿营之所在……
当是时,众人分工明确,拾柴打水,起锅造饭,更有“三王”杜白苏,于那大河中游履一番,回来时,手中便多出四五尾河中鲜鱼,惹来众人声声喝彩,连声称赞。
鱼美汤鲜,众人酒足饭饱,红光满面,男子乘着兴致,相约到河下游冲凉洗澡,临行前,诚挚邀请女眷同往,惹来夫人冷眼与颖儿抽剑,方才作罢。
夫人与颖儿坐于一处,携手寒暄,两个女人,总是有许多聊不完的新奇话题,谈不尽的家长里短,当下,愈聊愈显亲热。
直至月偏西陲,男子们仍未归来,许是玩得疯魔了,忘却了时辰。
夫人与颖儿毕竟是女人家,体力自然不比男儿,尽情聊过几个时辰后,顿感乏累,当下,各寻干净处所,和衣卧下。
颖儿虽闭着眼,却是不敢睡实,毕竟荒郊野岭,最怕豺狼虎豹,更要提防打家劫舍的江洋强盗。
果然,人越是担心什么,便越会发生什么。
就在颖儿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际,忽听“咔”的一声响,像是干枯树枝断裂的脆响,声音不大,尤其有滔滔东流水掩盖,几乎微不可闻,可在这寂静荒凉的夜晚,任何细微细小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更何况这一声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异响。
颖儿立时清醒,额头瞬间遍布一层细汗。
——会是谁?
——难不成是苗白凤归来,以为自己睡熟,要与自己耍一个幼稚的恶作剧?
不管如何,先不要动,姑且看看后事如何……
颖儿打定主意,镇定下来,调整呼吸,趋于平稳,简直真如熟睡中的人儿一般……
异动过后,半晌再无任何响声,颖儿暗暗皱眉,就在她以为是自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时,异响再次传来……
这一次,已离颖儿很近,貌似就在颖儿背后……
颖儿强忍住想要回身去一探究竟的冲动,安之若素,准备杀来人个措手不及。
久时,颖儿忽然觉得面颊一凉,原来是两根冰冷手指正搭在自己的脸庞之上,正在缓缓摩挲。
那两根手指如两段昆山美玉,冰凉入肌,洁白若素,晶莹剔透,可见拥有那两根手指的主人定是个平时极为注重保养的十足的美男子。
颖儿被两根手指无端冒犯,不曾防备,惊吓之余,娇躯一颤,心知已暴露,当机立断,回身抽剑横撩,一气呵成。
可那人在见到颖儿颤抖之时便已知有诈,这后继补救招式,又如何能够伤得到他,人一起身,早已飘至数丈之外,正在饶有兴致地端详着颖儿,眸子中,满是欣喜与好奇,似乎是有幸遇见一件平生从未见过的稀世珍宝,此刻,只想一探究竟……
第三百零三章 程小石
月影婆娑,如点点银霜,倾洒而下……
那是一张很不寻常的脸,谈不上英俊潇洒,貌比潘安,却有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特别,便如“龙颜四目,生有睿德”的造字仓颉一般,只一眼,便教人牢牢地记住。
更何况那月下少年还穿着一件白衣,似是为了迎衬今夜这皎白月色,手持一把同样洁白的折扇,扇面也如那月光一般,晃得人眼晕。
颖儿不禁在心中纳闷,难不成如今的当龄男子都喜穿白衣?是为了衬托自己的飘逸出尘,与众不同,还是为了使自己看来更有那些许仙人飘飘然之姿,不过这些凡尘俗套在她看来,无异于画龙类蛇,画虎反犬,哗众取宠,贻笑大方……
于是,这位穿白衣的少年,在颖儿心中的第一印象便已落了个极差,不关乎他的人品,性情,只因为他今夜穿了件白衣……
少年满眼疑惑地望着月下颖儿那明显不加掩饰极尽厌恶的双眸,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虽知自己容貌欠佳,可也未到让人见之便生厌的地步,可,那明显厌恶的眼神,却是打死都装不来的,这究竟是为何?
少年迈开步子,欲向前走一步,可白衣明显有些紧衬,并不合身,一动之下,勒得少年呼吸有些困难,只得迈开小小的一步。
少年皱眉,心中暗骂,都怪小蝶,这全帮唯一的一件白衣,哪里有自己平素穿的粗布麻衣来得舒畅,连气都喘不匀,可她却非说自己穿上这件白衣后气质便陡然上升数个台阶,冷不防一眼看去,如王侯贵胄家的公子哥,出门在外,也不至被人小瞧了,还说什么“马丑靠鞍辔,人丑靠衣装”“穷家富路”等等等等之类的话,她明明同自己一样,小时便没了爹娘,乞讨为生,也没进过私塾,有幸瞻仰一下圣贤书,斗大字不识半个,可讲起道理来却是一套一套的,全帮的人,就没有一个能辩得赢她的,也不知她从哪儿学来的那许多成语,冷不防说出来,让人听着,还怪有文化的……
“嘿…”
想到小蝶,少年的嘴角便扬起了,呆呆地发着愣,他是有些想小蝶了,有些想程叔了,勺长老,碗长老,筷长老……想大家了……想家了……
少年暗暗掐指一算,自己这趟出来,时间是有些长了,也不知帮里如何?大家有没有想他?小蝶有没有想他?自己不在帮里,小蝶做的难吃饭菜,就没有人善后料理了,虽说小蝶做的饭菜倒掉,连路过的野狗都不屑吃一口,可自己偏偏就是喜欢吃,还总是吃不够,这是为何呢?
少年想到这里,仰头望了一眼空中高悬的明月,忽然想起以前小蝶坐在旷野里,一边喝酒,一边望着明月时,眼中泛起的泪花,嘴里还总喜欢叨叨的几句诗,那东西,好像是叫“诗”吧?
“床前…嗯…地上霜…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最后一句,他倒是记得格外清楚,只因每次小蝶叨叨到这里,都会猛灌一大口酒,有时甚至一口干掉一坛子酒,然后搂着他大声哭泣……
每当这时,少年都会紧紧地搂住小蝶,打死都不放开,因为每次他这样做,要不了多久,小蝶就会依偎在他的怀里,沉沉地睡去……
他总是为小蝶轻轻揩去脸上泪痕,小蝶生得很美,不像他,生得很丑,月光下的小蝶,总是哭得梨花带雨,美得我见犹怜……
每当少年为小蝶揩去眼泪,呆呆地望着怀中不时颤抖的小蝶时,都会泛起疑问,小蝶口中的“故乡”是什么?故乡不就是家吗?可他与小蝶的家,不就是乞帮吗?他与小蝶的家人,不就是乞帮里的每一个人吗?程叔,勺长老,碗长老,筷长老……
少年不懂,真地不懂,也想不懂,对于他来说,有小蝶的地方,有程叔的地方,有乞帮里每一个人的地方,就是他的家,也就是他的故乡……
难道小蝶心中的故乡不是这里吗?不是乞帮吗?小蝶心中的家人,不是乞帮里的每一个人吗?
少年数次都想当面问小蝶,可小蝶却总是能未卜先知一般,不给他机会发问,若是他逼得急了,小蝶就会在他的脸颊上快速地亲一下,小蝶亲他了,那他就什么话也问不出了……
少年满脸神往,宠溺地笑,手摸了摸被小蝶亲过的地方,“过几日,就回帮去…”少年嘴里喃喃道。
可少年的种种美妙心事,看在颖儿眼中,就无异于一个变态在意淫着一件同样变态且污秽不堪的事情,她现在,已想要亲手宰了这个变态了……
“你是谁?”
可颖儿毕竟是斯文人,杀人之前,也不可自乱了礼数。
“我叫程小石,你呢?”
颖儿没有必要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一个将死之人,所以,她没有回答,只是接着问道:“你来自哪里?为何在这里?来这里做甚?”
少年刚想要自报家门,忽然想起临行前,程叔对其千叮咛万嘱咐,出门在外,万不可泄露了自家出身,以免为乞帮带来灭帮之祸。
“我来自天涯,要去往海角,你要问我在这里做什么?我只能说我路过这里,看见地上躺着一个好看的小姐姐,就想要去摸摸她的脸…”
颖儿脸一红,对这少年无礼之词更为恼怒,当下强压怒火,冷冷道:“就这么简单?”
少年点点头,理直气壮,道:“就这么简单…”
颖儿上下打量着少年,忽然道:“可我看你穿着这一身华贵白衣,绝不像是浪迹江湖的旅人…”
少年低头摩挲着自己的衣角,忽然抬起头,冲着颖儿呲牙一笑,道:“这件白衣,是我今晨路过一家勾栏别院,从一名公子哥的身旁,顺手牵羊拿来的,见很好看,就穿上了,你觉得怎么样?”
少年说罢,还颇为臭美的转了一个圈,给颖儿看。
颖儿左手按在剑柄上,问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少年顿时满脸鄙夷,道:“方才我若是想要杀你,你早都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颖儿怒气勃发,喝道:“你敢?!”
少年邪魅一笑,道:“不敢?我有什么不敢的?我本来还想摸些其他的地方,可才只摸摸脸,你便醒了,唉,可惜啊,可惜了…”
对于男人的无礼调戏,颖儿向来是杀一儆百,绝不姑息。
剑未出鞘,人已欺至少年身前,右手前甩,看来是想给那无耻少年来一记重重的耳光,好教他长长记性。
少年似乎早有准备,故意后撤,让出一个身位,诱颖儿占进。
颖儿已气昏了头,哪里会料想到这其中有诈,待反应过来,抽身后退已是有所不及,只得硬着头皮前冲,带着鱼死网破的不畏死气势。
这一招,倒的确吓住了少年,少年身子微顿,向左跳开,闪出一条通路,颖儿毫发无伤。
其实,并非少年畏死退身,只是他与颖儿实在是无冤无仇,自是没有必要以死相向,更没有必要伤了颖儿。
颖儿也只是被他言语相讥,热血上头,待到明知中计,也只剩下一条不死不休的路来,没有办法,只得勇往直前,以一命换一命。
少年闪在一边,大口喘着粗气,看着颖儿,仍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上气不接下气,道:“你这人…长得虽好看…可心肠也忒歹毒…我不过是摸摸你的脸…你便要杀了我…难怪小蝶总是对我说…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由是可…最毒妇人心…”
“我…”
颖儿本想反驳,可转念一想,又何必与他浪费那许多口舌,多说无益。
第三百零四章 缘分
天空中不知何时涌起了黑云,忽而遮住明月,忽而又远遁散开,月下的一切,便也开始变得忽明忽暗,难以捉摸……
程小石与颖儿的打斗自是早已惊动了夫人,此刻,夫人正坐在一块青石之上,当月理云鬓,不住地打着呵欠,揉着惺忪睡眼,眼神不时向他们那边瞥去,也是难掩满眼的幽怨,似乎是怪他们搅扰了自己的清梦……
颖儿神情凝重,不去看夫人,大敌当前,她自是没有心情与别人解释,一切待到打斗结束,自会水落石出。
程小石望着夫人月下清冷的面庞,微微一愣,看得出来,夫人韶华未逝前定是一位世间不可多得的美人,弯弯的柳叶眉,大而有神的杏眼,那一张樱桃小口,微启丹唇,紧蹙眉头,轻轻地吹着飘落下来的头丝,每吹落一根,眉头便皱得紧一分,吹到最后,她似乎是妥协了,轻轻叹气一声,索性不去看那三千烦恼丝,眼神迷茫,望着远方,她兴许是在想,“也不知再过几年,这三千青丝还能仅存几根不染白霜,人总是会老的啊…”接着又像是自嘲般地笑笑,心里想道:“听说家里那位,前阵子又纳了个小妾,唉,男人啊,都是一样的,追你的时候,你便是天,你便是地,你便是花里的牡丹,月中的嫦娥,你便是喊他一声‘八戒呆子’,他都笑呵呵地欣然答应,可一旦把你追到手后,你便从天坠到地,从地坠到十八层地狱,成了相貌狰狞的小鬼,成了臭虫,成了白骨精,连多看你一眼都不愿,就像你会把他生吞活剥吃掉一样,你成了吃人不眨眼的女妖精,他倒成了吃一块肉就可长生不老的唐三藏,变成了香饽饽,岂不知外面处处都是容颜姣好的女妖精,孙子兵法,三十六计,百般勾引这个傻乎乎的唐僧,就等着生啖其肉,渴饮其血呢,可这个傻子,却还当美事,唉…”想到此处,夫人眉头蹙得更紧,不免又为自己的境遇伤春悲秋起来,叹气次数越来越多,叹气声音也越来越大……
人,永远也不会理解除自己以外任何人的忧愁苦闷,在人这一生中,孤独总是常态,如附骨之蛆,如影随形。
所以,纵然夫人叹出的气已可填满一座大海,颖儿与程小石也不会懂得,更不会感同身受。
此刻,程小石还在惊异于夫人那泯于沧桑岁月中的容颜气质,不知为何,眼前这位中年女子竟让他有一种亲切感,仿佛他们早已相识,甚至在何处见过,可纵然回忆千回百转,却又总是记不大清……
程小石把这种感觉叫做“缘分”,他在很多人身上都有过这样的感觉,小蝶,程叔,勺长老,筷长老,碗长老……等等等等,他在初见他们之时,便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许,他们上辈子便真地是亲人,是朋友,今生,来续未了的缘……
夫人敛裳整容,忽然瞧见那少年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不免有些怒气,夫人出身豪门,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虽说已身为人妻,韶华不再,可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陌生男子盯着看,这事若是传出去,成何体统……
夫人望向少年,目光与少年相交,见少年竟然丝毫不加躲闪,不免有些惊讶,更有些好奇,以往那些江湖上的登徒浪子,偷看她时,若是被她发觉,往往回过去这样一个眼神,便没有不神情慌乱,六神无主的,更有甚者,还会连头都不敢回一下地落荒而逃……
可今日这少年,却是大不相同,眼神中没有丝毫污秽不堪的东西,反而尽是亲切,真诚,难道,我与这少年以前见过?夫人不免感到疑惑。
“你为何这般盯着我看?”夫人问那少年。
不曾想少年脱口而出四个字,“我喜欢你…”
颖儿瞪大双眸,夫人当即一愣,神情间满是讶异,有些尴尬,她当然不会多想,不会认为这少年口中说的“喜欢”,是那种男女之间的你情我爱,耳鬓厮磨,相反,少年说的喜欢,便是那种世间最纯粹,最真诚,最不掺一丝假的“喜欢”,由心而生,发自肺腑……
夫人只在自己的儿子苗白凤身上,感受过这种血浓于水般的“喜欢”,可他不知为何,这才与自己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少年,对自己竟会有那种世间最难以言说,最真诚美好的无上亲情……
“你…为何会喜欢我?我们…认识?”夫人望着少年,用的是对待自己亲生儿子般的语气。
少年挠挠自己的脑袋,一脸憨笑,道:“我也不知为何,反正我见你就欢喜,就高兴,就感觉咱俩上辈子认识…”
夫人不免一笑,心道:“这孩子,竟连上辈子都扯出来了…”
少年接着又说道:“我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记得以前小蝶跟我说过,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的,相爱的人在一起,是缘分深,擦肩而过的人,是缘分浅,缘分深浅,积累多寡,不好言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终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这一辈子的缘分深浅,是由上一辈子决定的,我见人总是会有这样一种感觉,见到恶人也是,所以,我就把这种感觉,统统称为‘缘分’,我感觉,咱俩上一辈子一定是缘分很深…”
夫人轻笑,道:“你就不怕我是坏人?”
少年一摆手,道:“不会的,我这种感觉会告诉我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很准的,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您是好人,那边站着的那个小姐姐,就是坏人…”
颖儿一听,登时火冒三丈,牙咬得“咯嘣嘣”响,一字一顿,冷声道:“小崽子,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少年在夫人面前忙装出一副受惊模样,也不顾身着雪白绸衣,当下坐在地上,打起滚来,嘴里嚷嚷着:“啊…救命呀…杀人了…母老虎要吃人了…太可怕了…谁来救救我啊…”
“你…”颖儿冷眉倒竖,真恨不得立时将这泼皮无赖的小崽子剥皮抽筋了。
可颖儿还没有来得及行动,少年的哭嚎声却是惊动了大河下游洗澡归来的苗白凤与杜白苏,两人一前一后,疾驰掠回,当是时,便见地上躺着一个白衣已滚成黑衣的泼皮少年,一旁气得瑟瑟发抖却又无可奈何的颖儿,然而,最惹人注目的,还是不远处坐在一块青石之上,发鬓已散乱,手捂着肚子,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的夫人……
第三百零五章 决斗既成 各安天命
少年见有人来了,便止住哭声,坐了起来,双手拄地,似笑非笑地看着来人,那模样,没有丝毫的畏惧,只是好奇与玩味儿……
夫人仍是笑得肆无忌惮,一手指着少年,一手抹着眼泪,笑得停不下来……
这么多年,夫人确实再没有哪一天比今天更开心,更快活……
身为苗疆之主皇天的女人,地位相当于母仪天下的皇后,既为皇后,自然该有皇后的样子,不论人前,还是人后,都应摆出一副沉稳雍容的姿态,绝不可让人有半点的亵渎与轻蔑,因此,冷若冰霜,生人勿近,便是苗疆“皇后”留给苗疆人的第一印象,殊不知,在许许多多个无人瞧见的夜晚,夫人也会在无人发觉的角落,悄悄地搬出当年随她陪嫁来的一个大箱子,箱子里装得满满的,都是她昔年尚在闺阁中最喜爱的小物件,有两面澄黄的小铜锣,牛皮制成的小拨浪鼓,还有当年她自己亲手缝制的布娃娃,虽然现在,小铜锣已上了锈,拨浪鼓也已敲不响,布娃娃更是开了线,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还是会把它们拿出来,抱在怀里,闭上眼睛,默默地回想着青春年少的时光,还有那个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自己……
有时想到感伤处,也会独自落下泪来,泪是苦的,泪是咸的,这是她久已尝过的味道,已很熟悉……
每次,当她伤怀流泪时,她都会在那个大箱子的底部默默地翻出一本书页已泛黄的笔记,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数不清的小字,当她嘴唇翕动,喃喃地读着那些小字之时,便仿佛他又亲眼见到了那个人,亲手触摸到了那个人的脸庞,他们双目对视,青春年少一去不复返,他们都已不再年轻,都已在对方的眼中读到了疲惫,而读到的更多的,是无奈,对于造化弄人的无奈,对于无力反抗命运捉弄的无奈……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早已学会了妥协,所谓生活,不过就是一座巨大的熔炉,不论你出生时是何形状,是何材质,是方的,是圆的,是真金,是白银,到头来,方的变成圆的,圆的变成方的,真金白银变成烂泥一滩,所谓的生而为人,无愧此生,不过是变成方的正巧遇到一个缺方的地方,变成圆的正巧遇到一个缺圆的地方,变成烂泥的,又正巧扶上了墙,于是,他们便成为于国于家于社会,有用的人。而那些变成方的遇到圆的,变成圆的偏遇到方的,烂泥一滩又无奈碰到大雨滂沱,浇得稀烂,此生,再不能上墙,只能与污泥粪便为伍,成为于国于家于社会,多余的人。这是有用人的幸运,亦是多余人的不幸,此乃天命也,非人力所能挽尔……
在无数个难眠的夜晚,夫人都会思索,一遍一遍地问苍天,他,究竟去了哪里?过得可还好?有否吃饱穿暖?有否潇洒快活?
她一遍一遍地读着当年他亲手写给她的信,纵然信纸早已泛黄,清脆易折,可她仍是小心翼翼,不停翻阅……
想当年,当她还是一个思春少女之时,也是在这样寂静无人的夜晚,支起一盏烛台,借着微弱的泛红的火光,脸比烛火更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他写来的信,她会为他信中的每一个字惹来莫名其妙地喜悦,又莫名其妙地感伤,仿佛他便是她身体里的主宰,可以随意地支配她的每一分喜怒、每一分哀乐……
如今,再读那些青春懵懂的文字,她会不由得会心一笑,为那字里行间的幼稚,更为那一字一句的真诚、洒脱……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读到这首诗,夫人又笑了,还记得他当年当着自己的面,眼神热切而真挚地为自己朗诵这首诗,据说,这是一首古人为表忠贞不渝的心意而写就的诗,后世成为绝唱。相传,只要相爱的两个人同在一起朗诵这首诗,便可以获得相濡以沫的爱情,一辈子在一起,永远也不会分开……
夫人的眼眶忽然湿润了,泪水盈满,她忽然记起,那个月色苍白的夜,她与他当月跪下,举起双手,起誓一般朗诵起这首誓诗,那一夜,他们热烈相拥,在月中仙子的见证下,他们成了真正的夫妻……
可他却忘记了,苗疆的“天”,可以翻江倒海,翻天覆地……
也许古人是骗人的,那首誓诗,也不过是一个热情澎湃,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热血小伙子,为向自己心爱的姑娘表明自己的心意,不惜以天地为誓,最终迎取心爱姑娘芳心的投机取巧的“小玩意儿”……
也许,小伙子与心爱的姑娘最后还是分开了……
天地山川,沧海桑田,谁又敢保证万古不变?
故事的最后,山,还是那座山,巍峨耸峻,江水,还是那条江水,川流不息,天地,还是那片天地,广袤无垠,四时不变,夏天打雷,冬天下雪,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变,一如往昔,却唯独身边的人变了,那个当年随自己起誓的人,以为会爱一辈子的人,消失了,也仿佛从未出现过,转头望去,那个生得五大三粗,自己当年无论如何也瞧不上的那个人,竟是自己一生的伴侣,跌跌撞撞,陪伴自己走过这说来漫长实则短促的一生……
也许,这就是命运,也许,这就是缘分……
解不开,逃不掉,想不通,猜不到……
……
……
夫人收回思绪,信手揩去眼角泪,那泪,已是冷的,夫人猜,那泪,不但冷,一定还是咸的,不但是冷的,咸的,一定还是苦的……
夫人拢拢鬓边长发,青丝中已可见点点霜白,她的确是老了……
苗白凤赤**膛,手臂上搭着尚未来得及穿好的衣衫,满面怒容,瞪着少年。
紧随其后的“三王”杜白苏,样子看起来倒是比苗白凤文雅许多,衣戴整齐,只是神情仍旧难掩紧张……
这些人里,苗白凤与杜白苏怒目相向,颖儿如临大敌,夫人感怀落寞,最坦然的,反倒是那一副无所谓样子的少年……
少年站起身,扑打身上灰尘,黑袍子又变回了白袍子,少年神情也随之一变,由嬉皮笑脸变成了冷漠凉薄,仿似忽然间便成了另外一个人……
“有事?”
少年的语气森冷,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便透露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与自认此间高人一等的傲气……
苗白凤觉得好笑,看这少年的架势,反倒像是他们打扰了人家,有理的倒要变成无理的了……
苗白凤将上衣甩在一边,单单裸着上身,月光下,露出一身洁白精壮的腱子肉,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开打的架势……
相较之下,杜白苏则要稳重许多,在细细地打量少年一番过后,便从腰间解下他的酒葫芦,拔开葫芦塞儿,一边喝酒,一边悠闲地向着一块木墩走去,看样子,是打算坐下来好好地欣赏这一出世间可遇不可求的好戏……
颖儿看了看苗白凤,虽不情愿,可也只得退下来,静静地看着场中相对而立的二人……
只因苗疆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两人决斗,便决不允许第三人插手,哪怕对敌的两人,一人领兵百万,一人茕茕独立,那百万之众也只得在一旁列阵观战,最多摇旗呐喊,加油鼓气,不许干预……
苗疆人崇武,更不畏死,彪悍善战,苗疆也素有“战王之乡”的美誉,若不是苗疆人私斗成风,动辄生死,兼之不服管教,或许,这十分天下,苗疆已能囊括七八,苗疆虽属朝廷王土,也有朝廷官府在此治理,可实际观之,所谓衙门,名存实亡,苗疆人只认一人,那就是这苗疆的“天”,名为皇天……
皇天便是这苗疆最高的“天”,这苗疆最大的王……
因此,当苗白凤赤膊站在程小石对面,便已然意味着对决既成,两人生死有命,死伤勿怪……
颖儿虽是初来乍到,却也在与夫人以往闲聊之时有所了解,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传统,一个地域有一个地域的风俗,或许正是这样,颖儿才能甘心退出,将那方决斗天地让与苗白凤,不是贪生怕死,只是源于内心的敬畏与尊重……
决斗既成,各安天命……
此刻,程小石与苗白凤心中都闪过这个念头,这不单单是一场比武决斗,更是一场比命的决斗,比谁的命硬,比谁是上天眷顾,天命所归之人……
风起云涌,一片肃杀……
决斗尚未开始,便已如战至正酣……
第三百零六章 凄美往事
今夜,注定是一个无眠的夜,夜如一根琴弦,缓慢轻柔地撩拨着每一个人的心弦,挑逗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仿似这无边且无声的夜色,便是笼罩在未眠人心头最好的伪装色,人生不如意事常**,与人言说只二三,大家各怀心事,不便与人说……
决斗二人亮出武器,苗白凤白衣长剑,颇有高人之姿……
其实苗白凤平素不用剑,只是今日于他来说非同往日,两人既定生死,况且这也是苗白凤生平第一次与人生死约战,当然要赢得漂亮些,剑乃百兵之王,侠客行走江湖,手中提剑之人,比之手中拎着一把两指厚鬼头大刀的莽夫,自然是要更潇洒从容,风姿绰约,而此一战,关乎自己的脸面尊严,当然要摆出风度翩翩的样子,况且,这还是在颖儿的面前,绝对不可以出丑……
苗白凤打定主意,便一定要极力表现出一副出尘绝世,方外仙人的样子,左手负于身后,右手持剑,白衣飘飘,傲然而立……
看得夫人双目泛光,心中直呼:“不愧我儿!”
杜白苏微蹙眉尖,拎起酒葫芦,抿了一口酒,微微摇了摇头。
颖儿对此则是完全视而不见,此刻,她心中关心的,只有胜败,一切花架子,她都毫不在意,只要能赢,哪怕手中提着一根搅屎棍,都是好样的……
可当对面少年把自己的武器一一亮出来后,颖儿的表情,便无异于真地亲眼看见有人提着搅屎棍上阵杀敌一样了……
只见少年从怀中掏出一个破布袋,布袋肮脏丑陋,五颜六色,颖儿细细数来,发现这破布袋大概竟是用七八种不同颜色,不同质地的布料缝制在一起,一块块不知是油渍还是什么的东西,沾在布袋上,成了黑乎乎的一片,与布袋原本的颜色难解难分,融为一体……
这还不算,少年竟又将手伸进破布袋中,先取出一只油乎乎的大勺子,掖在腰间,而后又取出一只脏兮兮,已缺了数个角的破碗,端在左手,最后从破布袋中拿出的,竟是一双筷子,要说这双筷子,可是少年身上最奇特的物品,只见这双筷子,通体莹白,质地似玉,又似琥珀,月光下,泛着幽光,其上,隐隐有流彩溢动,端的是奇妙非凡……
少年将这双筷子拿在右手,筷子与少年的右手相得益彰,竟衬托得少年的右手如玉藕白霜,晶莹剔透……
此时此刻,少年左手端一只碗,右手持一双筷,腰间还掖着个大勺子,那样子看起来倒像是个饭馆的首席大厨,不过细看之下,更像是个去挨家挨户要饭的荒旅乞人……
苗白凤见到少年这副样子,自然不免嘲讽取笑一番,阴阳怪气,道:“呦,您这是来决斗了?还是来要饭了?要是决斗的话,我奉陪到底,可如果是要饭的话,我劝您找个人多地阔的好地儿,这穷山恶水的,多耽误您发挥不是…”
一番话下来,夫人微笑,颖儿面无表情,杜白苏依旧是眉头紧蹙,呷酒,做思索状,似乎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
“逞口舌之利,哼…”
少年冷哼一声,右手一抖,筷子隐于袖内,左手微探,破碗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腰间一把勺子,巍然不动……
少年信手取下那把油乎乎的大勺子,拿在右手,刹那间,林风四动,仿佛少年握在手中的不是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勺子,而是一柄惊艳脱俗的绝世利剑,剑意攀升,欲攀天际,苗白凤甚感惊讶,想不到,这乞丐一般的人,竟能释放出这滔天的剑意。
苗白凤惊讶之余,再不敢怠慢,忙攀升剑意以抗……
两人寸步不让,两袭白衫,随风鼓荡,一人持剑傲立,只是脸色明显有些苍白,一人持勺站立,姿态随意,面容轻松,透着笑意。
忽然,少年于那罡风裂空声中开口说话,话音不大,却能字字入耳,清晰如在耳畔耳语呢喃。
“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故事的开头是这个样子的……”
“我名叫程小石,无父无母,不知来处,不问归程,幼年时被程叔捡回帮内,程叔没想着我能活,捡我回来一为心软,二是权当做个伴儿,可我却活了下来,疙瘩汤烂白菜叶养活喂大的,自那以后,我便跟了程叔的姓,也姓程,程叔说我的命硬,就像是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于是便给我取了个程小臭的名字,我倒是觉得没什么,相反地,我还很高兴,毕竟,我也有名字了,名字这东西嘛,本来就是一个称呼,只要方便,在世上能找出这个人来,哪怕这个人是叫‘屎’啊‘尿’啊什么的,也都无所谓,可小蝶偏偏不让,说太难听,更是在程叔面前哭着喊着地让他给我改名字,我劝小蝶,说没关系,我不介意,没想到小蝶反倒给了我一个爆栗,说我是傻子,我捂着头,就‘嘿嘿’地傻笑,最后,我的名字还是改了,程叔亲口承认的,不知道为什么,程叔好像特别怕小蝶,其实,也不光程叔怕,帮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极怕小蝶的,自那以后,我的名字便改为程小石了,这一次,是小蝶给我取的名字,她说,她叫程小蝶,我叫程小石,叫起来很搭,听起来,像兄妹……”
少年忽地仰起头,深吸一口气,仿佛全然未将这场决斗当回事,更忘记了自己现在是身处何种危险的境遇之中,气若行差一寸,轻则筋脉尽断,全身瘫痪,重则爆体而亡,当场化为飞天血沫……
可少年仍是自言自语,满眼神往,那样子,着实迷人……
“小蝶,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是何时来的,好像是与我一同来的,又好像是我来的时候,她便已经来了,反正从我有印象的那一天起,她便一直在我身边了,她的年纪比我小,可事事却像是个大姐一样帮着我,护着我,在她面前,我反倒像是个弟弟,像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只知惹祸,其实,她也不过就是个毛头丫头,每次护在我面前的时候,明明自己都怕得要命,身子打颤,还是嘴硬着说:我保护你!气势上从来不输别人一筹,可打架貌似却从来也没有打赢过,我加上她,每次都是被别人揍得鼻青脸肿,回帮里却嘴硬着不肯多说一句话,谁问都不说,有一次,貌似是我俩有些过于托大了,两个人,就敢跟人家十几个人叫板,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是一个下雨天,阴雨连绵,我们被人家揍得趴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我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护在我的身上,被人打断了一条手臂,当时我红了眼,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跃而起,冲上去跟人家拼命,最后,我断了两条腿,脸肿得像个猪头,趴在地上,有出气没进气,可那帮怂货小子,也被我吓得再不敢出手,喊着‘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一溜烟儿地跑了,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已是三天后,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她用另外一条手臂拼着命地把我拖回帮,拖我回来的那条手臂经脉已断,无法医治,形同废手,她昏迷了七天,期间醒过一次,得知我安然无恙后,便又昏过去了……”
少年忽地长叹一声,两行清泪簌簌落下,气息略有不稳,溢出剑气便将他的半只袖子削了去……
少年无言,望向天边月,语气哀婉,道:“自那以后,我便发下毒誓,此生,再不让任何人,伤小蝶一分一毫,别人若伤她一根寒毛,我便要那人的命,别人若伤她两根寒毛,我便要那人全家的命,别人若伤她三根寒毛,我便要那满城人的性命相抵……”
少年说到此处,目中凶光乍现,剑意陡升,苗白凤苦苦相撑,隐约不能相抗……
所幸少年剑意渐趋平稳,再无波澜……
“我要习武,练功,保护小蝶,程叔说习武非常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武道一途,贵以专,胜以恒,古往今来,没有丝毫捷径可走,习武之人,要有远超于常人的大决心,大毅力,方算入门,至于天赋,资质,更是老天垂眼亲赐,强求不来,程叔说我资质上上,若是好好雕琢打磨一番,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可我习武,却是不在乎什么前途不前途的,我习武,只为了杀人,为小蝶杀人,程叔说小蝶废了一条手臂,不宜习武,也好,只要我保护小蝶就好了,习武真地很苦,可我从来没有过抱怨,因为,小蝶,就站在那里看着我呢……”
少年略一停顿,林中鸦雀无声,风声已住,苗白凤收回剑,少年也已转身,大家似乎已醉心于这个有些凄美的故事,谁也不愿去打断……
“帮中的‘勺长老’‘碗长老’‘筷长老’,他们三人入帮最早,也是我的三位师父,‘勺长老’善用勺,‘碗长老’喜用碗,‘筷长老’最拿手的便是一双筷子,三人各有所长,脾气性格却是古怪得很,跟着他们三人习武,没少吃苦头,可短短两年时间,我便已将他们的拿手绝技学会,只因我实在是已等不及了,等不及去报仇,去手刃仇敌,我实在是等不及了,我再也不愿看到小蝶那双满是期盼的双眼了,那一晚,我杀了很多人,很多人……”
第三百零七章 勺与筷的报复
“啊…那真是一个美妙的夜晚,空气中氤氲着桂花与晚露的香气,未眠的松鼠,晚睡的鸟儿,吱吱喳喳,叫个不停,我坐在一株树冠参天的古树下,拿出碗长老送我的碗,又取出一根筷长老送我的筷子,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那是一曲‘二泉映月’,筷子敲在碗上的声音,就如小溪在青石上流淌过的声音,清脆,干净,我闭着眼,默默地享受着无边夜色带给我的安宁、静谧,那一切都使我痴迷眷恋,我甚至不愿再次睁开我的眼,可我终究是要睁眼,睁眼面对这丑恶的人间,是啊,哪怕这世道再不平,也总要有人踏着崎岖赶路,将沟壑踏成坦途,这样的人,是为先驱,是为英雄……”
少年自嘲一笑,又道:“我算不得英雄,真正的英雄都是有仇当场便报,而我却是蜷缩于一隅,默默地舔舐伤口,伺机报复,我更像是一匹离群索居的孤狼,一个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小人,不敢如英雄般站出来,当面有仇报仇,有怨抱怨,只敢如小人一般藏于敌人身后,给予致命一击……”
少年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其实,英雄又如何?小人又怎样?跟人的名字一样,不过就是个称呼,为想要扬名立万之人准备的无上光荣称谓,给败寇之人钉下的一个再也翻不了身的枷锁,我不想青史留名,更不在乎死后骂名无数,我只想报仇,只想杀死每一个胆敢冒犯小蝶的人,哪怕那之后,人们在我的身后对我指指点点,忌惮厌恶,或是给我戴上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小人’的帽子,我也毫不在乎,就算被叫做‘小人’,那又能如何?小人快活,君子受罪,比起人前任人欺负人后博得好名声的君子,我更愿当那人前欺负人,人后被人骂的小人,因为,被骂两句,不会少半两肉,可快意杀人,却是一桩稳赚不赔的好买卖,我虽不经商,却也精明……”
少年癫狂大笑,笑岔了气,咳嗽了起来……
“咳…咳…我到那家的时候,正是深夜,寻常百姓人家早已熄灯噤声,进入梦乡,也是,寻常百姓人家又哪里点得起油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庄稼人勤奋,可说来不过就是家穷业短,掏不出那半盏灯油钱罢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村庄入夜漆黑一片,不闻人语,但闻犬吠,大户人家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宛若白昼,府上丫鬟婢女往来穿梭,奴仆差役分侍两旁,警戒四周,那日,府上摆宴酬宾,宴请四邻乡绅,有大热闹,我素来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可却喜欢热闹,若是大开杀戒之时,有观众于一旁旁观,末了喊声加油喝彩的话,也是极好的,不过我走了一天,委实有些饥渴,便翻下墙头,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进去,守门的人问我要请柬,我便给了他们一份请柬,只不过,这份请柬却不是给我的,而是给他们的,是阎王给他们的请柬,阎王请他们下油锅,拔舌头,喝孟婆汤,阎王要我亲自来请,他们不想去,不想去可不行,就算不给我面子,总归还是要给阎王老爷面子的,我进了大厅,府中来宾惊慌失措,夺路欲逃,我怎么可能让他们走?让我的观众走?他们若是走了,末了,谁给我加油喝彩呢?我把正门拴上,谁要走,我便先送谁‘走’,毕竟观众很多,阎王老爷给我的请柬也很多,忙着去赴阎王老爷的宴,不愿当我的观众的,我也不好阻拦不是?人对死都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尤其是当亲眼见到别人死在自己的面前,而自己下一秒钟也许就会是和死去那人同样的下场命运,便没有人敢再动了……”
少年静静地讲述着,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好像是在静静地讲述着别人的故事一样……
“观众安静了,我倒省了不少的事情,我坐在一桌未动筷的筵席之前,美酒好肉,大快朵颐,富人的生活,的确要比穷人强了无数倍,穷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富人脑满肠肥,穿金戴玉,穷人穷得没了脾气,软柿子一个,谁逮着谁捏,富人却富出了一身娇气,说不得碰不得,除了一身的娇气,还有一身的贱气,别人不去说他碰他,他却偏要说穷人,碰穷人,捏着穷人这个软柿子不放,任意蹂躏,你们说,这不是贱气是什么?还是找气?没气找气,便找到了我,我专治贱气找气,找到我了,算他们晦气……”
少年脸上忽然笼罩一层黑暗,如雾气一般,久久不散……
“就在我喝了三坛子酒,吃了四五只烧鸡之后,主角终于登场了,身后跟着一队家丁,有拿刀的,拿剑的,拿棍棒的,拿刀的多,拿棍棒的更多,拿剑的却极少,只有零星几个,可我一眼便看出,拿剑的,都是高手,他们抱着剑,远远地站在人群后,一双眼,如两只鹰眼,狠厉地盯着我,一言不发,我笑了笑,我是一个很有礼貌的人,除非别人先对我无礼,否则,我是决不会先下手,坏了礼数规矩的,远远地,我还看见了那人,人群中,我一眼便认出了他,哦,他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看起来真糟糕,依旧如初见他那时一模一样,他见到了我,愣了很久,毕竟多年未见,便是老朋友相见,也该多认一会儿,我不怪他,便看着他,由着他打量,最后,他貌似终于认出了我,显得很是吃惊,可随即便笑了,竟然笑得比平素的我更大声,我有些生气,直到我对他比划出一个抹脖子的手势后,他才终于止住笑声,转而一脸的轻蔑与嘲讽,我还是不怪他,自古以来,对老天不敬的人数不胜数,可老天有说过什么吗?没有!老天只会用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日升月落,星辰流转,来使沧海化为桑田,血肉烂成枯骨,无言,便是最无解的辩白,无言,胜过雄辩……”
“当我拿起那只碗,那把勺子,那双筷子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嘴角在抽搐,他在疯狂大笑,似乎是在笑我的乞丐模样,又似乎是在笑我的不自量力,任他去吧,任他去笑吧,欲要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我不在乎……”
“当那些持刀持剑的家丁一一倒在我的勺下,筷下,碗下,我又看了他一眼,他仍在笑,只是表情很是僵硬地笑,宛如一尊泥塑木偶,我知道,他是在强笑,我一鼓作气,杀了四十七人,来的家丁,只剩下一个,其余的,我一个也没有放过,剩下的那个人,我到现在还记得,他也是如我年纪一般的少年,持一把玉剑,身后似乎总是跟着一个背着金剑的少女,一头通体雪白唯独眸子赤红的古怪驴子,他本不是家丁,更非这府中豢养的剑客,只是偶然路过此地,便想着蹭一顿饭吃,可我栓住大门,任何人不许离去,他看腻了我砍瓜切菜一般的杀人,便想和身后少女牵着驴子离去,我自是不肯,于是,我们便打在一处,我们打了一百多个回合,难分上下,后来,他问我,为何杀人?我说为报仇,他又问我为何人报仇?我说为一个女孩子,他最后问我是否喜欢那个女孩子,我回答他说那个女孩子,就是我的命。然后,他便不再问我,只与那女孩紧紧坐在一处,耐心地看我杀人……”
“当我亲手砍下那恶霸的头颅,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少了点什么,可一想到小蝶,便又像是填上了什么,心里满满的,那种感觉很奇妙,介于满足与失落之间,介于梦幻与现实之际,后来,我杀光了院中的每一个人,杀光了我所有的观众,我再也没有机会听到他们为我呐喊欢呼了,我再也享受不到那种战栗恐惧的目光了,我发现,当我杀人的时候,那种奇妙的感觉便又出现了,兴奋,畏惧,血与泪的狂欢,哀嚎,痛哭,魂与灵的泯灭,我已铁了心肠,一个也没有留下,上至耄耋老人,下至襁褓婴儿,满目疮痍,人间地狱,我望着,手臂微微颤抖,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待到清风拂过,我趴在地上,呕吐不止,那位玉剑少年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和那金剑少女是这院中唯一活下来的两人,当然,还有那一头极通人性的雪白驴子,玉剑少年与我喝了一碗酒,坐在无数人头垒成的小坡之上,我们只喝酒,不说话,一句话都不曾再说,而后少女骑驴,少年牵驴,已渐行渐远,我呆呆地望着月上中天,默默地喝着酒,嘴里喃喃地念着小蝶的名字,脸上洋溢着的,却是满足而残忍的笑,也许那笑容,连我自己都不愿再见到……”
第三百零八章 保全法
夜,很沉,很静,如诗人笔端的故乡落叶,戏子词中的游园惊梦,透露着悲凉梦幻相交织的颜色……
人生来艰难,能活下来本身就是一件颇为不易的事,天时地利人和,须得样样占尽,这还只是单单地活下来,更不提天妒英才,红颜薄命,壮志未酬身先死等等一系列的早夭意外,而倘使一个人幸运地生存下来,那么等待他的也并非一片坦途,且先不提生老病死乃天道轮回,人力不能违抗,便是闹个小灾小病,遇上个小祸临头,都是家常便饭,若是时运不济,身陷囹圄,便是不受砍头之刑,可挨上几鞭,皮开肉绽也是在所难免的了。处江湖之远的平头百姓,便是最老实厚道的庄稼人,也须忧心四时节令,庄稼涝旱,上有高龄父母,下有贫弱妻儿,活得不舒心痛快,居庙堂之高的豪门望族、皇亲国戚,忧心的便是社稷江山,能否守住老祖宗打下的百年基业,且将之发扬光大,更要使民吃饱穿暖,不受冻馁之苦,为君者要牢记“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要懂得恩威并施,得百姓拥戴,切记不可做那暴虐无道的昏君,御下术,帝王术,天下术,百姓术,样样都要学,样样都要精,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要做一代明君,便要有为天下死的觉悟,锦衣玉食的帝王尚且生活不易,街边行乞的乞人又该是怎样的一种生活?他们虽不用为天下大计、黎民百姓劳心费力,可一餐饱饭,一件棉衣便已无异于帝王眼中的天下、黎民,甚至所需比之更迫切,更要命……
每一个见过地狱又复见光明的人,对光明都有着一种无言的渴望和无尽的憎恶,正是这样的一种矛盾心理,使得他们愿意相信生活美好,可却又对生活抱有怀疑与敌意。
程小石便是这样的典型……
程小石的阅历与他所经历过的事,注定了他的一生是交织在爱与恨中的一生。
程小石的性格是极端的,极端爱人,又极端恨人,对于小蝶,程叔,勺长老,筷长老,碗长老,以及乞帮中的每一位帮众,他都是喜爱的,敬爱的,热爱的,为了他们,他愿意付出生命,在所不惜。
可对胆敢冒犯小蝶的人,不知死活的人,他解决的方法也向来只有一个,能杀则杀,绝不姑息,他深知人的**有如深渊大海,一味地向里扔石子,永远也填不满,他更主张断水截流,从根上解决问题,宽恕有时并不能带来善缘,反而会结下恶果,饶恕坏人的过错,多数时候是给好人增添烦恼,纵使混了个心安理得,慈悲为怀,也不过是自欺欺人,为己求福报,为坏人添业障,给好人食恶果,这样的人,是自私的人。
这便是程小石心中的“善恶论”,因果观,他不愿做那伪善的人,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也许他的坦荡更多了分杀伐果断的疆场肃杀气,快意恩仇的武林江湖气,但这却是他不同于旁人的独特,不流于世俗,趋于大众,也非独树一帜,标新立异,只因他的想法合乎情理,预料之外,意料之中,纵然有些许欠妥,也是无伤大雅。
“你若是能将我手中的这一只破碗打碎,我便认输…”程小石收起左手大勺,右手一翻,一只破碗便稳稳地立于掌中。
苗白凤一愣,哑然失笑,心道:“这人若不是个疯子就是个傻子,看他手中那只破碗,不过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瓷破碗,况且,破碗上已有一道裂缝,别说是打碎,便是轻轻一碰,倘若力道大了,都有可能分为两半…”
程小石仿佛没有注意到苗白凤的讥讽表情,自顾自地说道:“当年勺长老传我无上剑道,筷长老传我天涯咫尺,而碗长老传给我的,就只有这一只破碗,他也只对我说过一句话,‘传你随身破碗,便是传我衣钵,我不像你的勺爷爷、筷爷爷那样,可以传你神功御敌,我能给你的,就只有这一只破碗,至于今后你如何使用,是用它来讨饭,还是用它来做狗盆,全凭几愿’…不同于勺长老来乞帮前的厨子身份,筷长老之前更是一地富家翁,我只知道碗长老来乞帮前是位德高望重的得道高僧,据说若不是他不顾山门弟子反对,执意下山,身入乞帮,那寺庙住持的位置,便已是他的了,他在乞帮之时,也常说些旁人听不大懂的话,每当这时,他便拈花不语,一笑置之,可说来也怪,整个乞帮之中,他只跟一人能够促膝长谈到天明,而那人,偏偏却是乞帮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扫地帮众,年纪也不大,只有二十出头,相貌又极丑陋,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碗长老说他是乞帮中最具慧根的人,因为那个人一个大字不识,却能说出‘枯草入明镜,飞雪化菩提。尘埃渡厄莫,雾里物相移’这样离经叛道的话,可碗长老并不恼,还为他取了个名字,号‘忘生’,他时常与忘生坐而论道,有时竟不能辩过,每当这时,他便抚光头放声大笑,整个乞帮,便都是他的爽朗笑声了…”
苗白凤笑道:“那如今你拿着这只破碗,是去讨饭了还是去喂狗了?”
程小石低头自嘲道:“说来惭愧,我手持破碗几年,到如今也只悟出了个‘保全法’,这还是得益于每晚间诵读佛经,偶有心得所感,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佛说‘众生皆苦’,佛说‘我不欺人,是以人不能欺我;我不怨人,是以人不能怨我’,直至今日,我五指张开,手擎这一只破碗,自觉天地便在我的碗中,我的敌人亦在我的碗中,是故敌人拿剑刺我,也终究还是逃不出我手中的破碗,与人对战,我总能保全自身,又不伤敌人分毫,故称此法为‘保全法’…”
第三百零九章 心之樊笼
噪蛙嬉水莎间跳,流萤逐火娑里行。
撑蒿童子芦中笑,披蓑老翁庐外听。
有人说:“无边夜色惹人恼,**一刻值万金…”
其实,惹人恼的并非无边夜色,而是无边夜色带来的恼人春风……
未眠人桥头独立,倚栏独望,看百舸争流,千帆竞过,泪眼婆娑,不知在等待何人,是出门远游的夫君?还是绝情负心的情人?亦或是年迈体衰的父亲?没有人知晓她的心事,便如没有人知晓春风中究竟夹杂着谁的哀叹,淹没了谁的哭泣……
夜色便如一位从不多言的老者,只用他干枯纤瘦的双手轻轻地抚摸着世间的万物,半昏半醒的双眸偶或睁开,对所见人间一切缄默不语,有时也会成为罪恶的帮凶,包庇夜下的肮脏,这源于千百年来人们对夜色的憎恶与怨恨,夜是罪恶的保护神,豺狼虎豹的狂欢时,刀头舔血之人借夜行凶,胆小怕事之人借夜报复,夜色下的欲盖弥彰,总是比瘟疫蔓延得更快,人心中的魑魅魍魉,在夜色的氤氲浸染下,也比毒蛇猛兽更甚,夜是恶的催化剂,是罪的愆生品,夜,便是行罪恶之事最绝妙的时机……
——
——
夜色下,春风里……
程小石依旧举着那只破碗,一旁是气喘吁吁的苗白凤,持剑的手微微颤抖,方才他已连刺九九八十一剑,出最后一剑时,他几乎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可那只破碗却如磁石一般,不但坚硬,而且吸引着苗白凤的剑,任他剑刺何处,最终都会准确无误地落入程小石的破碗中,而最教苗白凤恼火地,却是程小石那一张有如虔诚佛子般静默不变的脸,看不出喜怒哀乐,看不到绝望悲伤,仿佛他所做的事情便是天经地义的一般,他的破碗挡住苗白凤的剑是天经地义的,苗白凤的剑刺入他的破碗中也是天经地义的,这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是天地间本应该有的样子,如日月轮转,花开花落,皆是众生相,而他便是众生的主宰,众生,皆逃不出他的破碗,众生,也都在他的一只破碗中……
程小石依旧手擎破碗,如怒目金刚,苗白凤却已早早地放下了手中的剑,望着程小石,忽而呆呆地笑了一下……
程小石问道:“胜负未见分晓,为何发笑?”
苗白凤却只是摇头,不曾言语。
程小石愈发不解,紧皱着眉头,可手中破碗,却仍是不愿放下。
苗白凤扔掉长剑,忽而轻叹一声,笑道:“你还不愿放下你的破碗吗?”
程小石怒道:“比试未分输赢,你的剑还未刺穿我的破碗,我又为何要放下?”
苗白凤忽地轻声道:“你手中擎着的破碗,是什么?”
程小石一愣,喃喃道:“是什么?是什么?”
苗白凤道:“是一只破碗?是你的武器?是你的法宝?是你悟出的道?是这苍生?还是,你的固执?自负?”
程小石瞳孔骤缩,呆呆地抬起头,望着苗白凤,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大声道:“它就是一只破碗!是碗长老送给我的一只破碗!”
苗白凤微笑着摇摇头,道:“不对,它不是一只破碗,它只是你的战利品,是你向世人炫耀的资本,你的确是个奇才,也有着非凡的悟性,只短短几年时间,便能从一只破碗中悟出个‘保全法’,只可惜有句老话叫作‘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就是太过聪明,也太过自信,自信得过了头,自负成瘾,这只破碗,虽是你的武器,是你克敌制胜的法宝,是你‘保全法’施展的媒介,是你得以向世人炫耀的资本,可同时它也是你的藩篱,是你的牢笼,是你为自己自负固执结出的恶果,你画地为牢,固步自封,一心只在这只破碗中,其实,你的破碗中又哪里有全世界,哪里有山川大河、亿万生灵,自始至终,你的破碗中,都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你的心,你的破碗封住了你的心,迷住了你的眼,它让你变得盲目,让你变得自大,让你变得自以为天下无敌,认为世界之大,不过就是在这一只破碗中,而破碗又在你的掌中,所以你便认为,世界便在你的掌中,而你便是掌管着世界的存在,你便是天,便是万物主宰,便是开天辟地的夸父,捏土造人的女娲,武林当你称王,任何胆敢冒犯你的人,你都要毫不留情地杀死,因为天是无上的,天,是万万不可冒犯的……”
程小石静静地看着他,眼神轻蔑而张狂,那种眼神,便像是在看着一只垂死挣扎的野狗,在他的面前摇尾乞怜,而他对此,只有不屑与冷血……
苗白凤接着道:“我知道,你在你们乞帮中是绝对天才的存在,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任何高深莫测的武林秘籍,你只需看一眼,便能会心,你曾是勺长老的高徒,筷长老的骄傲,可在碗长老那里,你却似乎永远也得不到重视,因为碗长老只有一只破碗,他让你悟的,也只有一只破碗,你是天才,自认为天底下没有能够难得住你的东西,所以你整天端着那只破碗,冥思苦想,却始终不得其法,几近走火入魔,而最可气的是,乞帮中竟然有人比你先悟出了,而那个人,却只是乞帮中一个最不起眼的扫地帮众,这对于你来说,是奇耻大辱,你怎会输给一个扫地乞丐?毕竟,你才是乞帮中唯一的天才…”
程小石的身子已在颤抖,额头布满冷汗,脸色苍白,嘴唇哆嗦,像是得了重病……
“住…住嘴…住…住嘴…”
程小石无力地呢喃着,声音几若蚊蝇。
苗白凤似乎并不想放过这个绝妙的时机,那恶魔般的嗓音再度响起。
“你的心如刀绞,尊严扫地,颜面无存,于是,你便欺骗他人,亦是在欺骗你自己,‘保全法’不过是你臆想出的一套绝世法门…”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住嘴…住嘴!”
程小石忽地丢掉手中破碗,抽出腰间大勺,便欲前冲……
可他的脚才只迈出半步,便直挺挺地向前倒去。
苗白凤走到他的面前,轻声地对他说道:“起来看一看吧,睁开眼睛看一看吧…”
程小石费力地抬动双眸,可他的两片眼皮却如两扇千斤闸门般,纹丝不动,他的眼角已裂开,渗出鲜血,他仍在兀自地费力挣扎……
“小石头…”
突然,一道清脆悠扬的女声传入程小石的耳中,他终于停止挣扎。
“小…小蝶…是你吗…”
程小石缓慢地伸出右手,在虚空之中艰难地比划着,似乎是想抓住某样期盼已久的东西,可他却无论如何也摸不到那样东西,抓不住那样东西……
就在这时,一只白皙纤细的玉手轻轻地握住了程小石慌张无措的右手,一个白衣翩翩,如月下嫦娥般的妙龄女子飘然而至,程小石的那只手,贴在了一张吹弹可破的红润脸蛋上,紧紧地贴住……
“小石头,不要急,慢慢来,慢慢地睁开眼,看看我,好吗?”
少女轻抚着程小石的脸颊,柔声说道。
“好…好…”
程小石轻轻地捏了捏少女的脸颊,微笑着,缓缓地,如初生婴儿般地,睁开他的眼……
入眼所见,便是一张满面泪痕,却满是幸福的熟悉的脸……
“小蝶…”
程小石沙哑着嗓音,浑身血渍,满目泪水,兼伴柔情地望着程小蝶……
“小蝶…我回来了…”
第三百一十章 三人行
山随大荒流,月影照松岗……
月下的年轻男女,两道孤削丽影,两袭白衣,坐于明月松间,高岗土坡之上,相互依偎,任晚风狂乱地掀起彼此的鬓发、短衫,依旧不言不语,不温不火,不喜不殇,仿佛天地间已没有什么东西值得留恋,仿佛天地间已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回忆,他们不回想过去,不期望未来,只想安静地,安谧地,如两块磐石般,脚底生根,心亦扎根,任凭日月流转,时过境迁,在这亘古荒原,沧海桑田间,将彼此的心交托对方,视为己命,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将他们分开,命运不行,老天也不行,你活我便活,你死我亦去,生时阳间相照,死后地府长瞑,这便是最完满的爱情,永生便在这里,人说死后不愿投胎的人,都要在奈何桥底的黄泉水中经受万年煎熬,形**灭,倘若执念太深,尚得一缕残魂,便可与前生所爱之人今世共白头,多少人为了挚爱甘愿殉身泉底,成为曼珠沙华的养料,终究到头来,又有几人能得偿所愿,用万载伤痛换来几十载的相逢恩爱,有人说值得,毕竟,相爱无需多言,有人说不值,毕竟,倘若有缘,山水亦相逢,顺其自然便好……
可对于程小石与程小蝶这对苦命的人儿,他们不会艳羡牛郎织女的奇幻爱情,也不会奢求普通人的相濡以沫,举案齐眉,他们只想像现在这样,相互倚靠,相对无言,静静地看着月落,星隐,日出,在细雨中陪伴,在阳光下独行,彼此互不牵累,他们更不愿死后彼此为爱纵身一跃,跳入黄泉,若是有缘,来世便相见,若是缘尽,来世形同陌路,便为陌生人祝福……
享受当下,享受今生,今生你我相遇,便是天大的缘分,便该珍惜,我不问前世,不问来生,只求今朝相依相偎,相敬如宾,这便是完满的爱情,幸福便在这里……
幸福是陪伴,陪伴是不弃,对于程小蝶来说,她做到了……
程小石紧了紧身上盖着的一件白衫,用脸颊轻轻地蹭了蹭程小蝶的头,这个从小与他一同长大,性情颇有些顽劣的少女,此刻依偎在他的怀里,竟出奇地安静,长长的睫毛微颤,一双细长的秋水眸子里,是说不出的安宁恬静,仿佛哪怕要她这样陪着他一直坐下去,坐到天荒地老,天涯遇见海角,参宿复见商宿,她也毫无怨言,且百般情愿。
“我像那样…多久了?”程小石喉咙沙哑艰涩地问道。
程小蝶轻轻地抚摸着程小石的脸颊,抚摸着他的嘴唇,道:“两年…”
程小石轻叹一声,仰起头,望着皎白明月高悬,道:“两年…日子过得真快呀…”
程小蝶轻声道:“不快…一眨眼就过去了…”
程小石低下头,用手掌轻轻地托起程小蝶的下巴,道:“这两年…你一直在我的身边…”
程小蝶下巴微动,点点头。
程小石情不自禁地吻了吻程小蝶的额头,道:“小蝶…辛苦你了…”
程小蝶迅速低下头,眼泪瞬间盈满眼眶,轻声道:“不辛苦…不辛苦…”
程小石早已泪流满面,伸手为小蝶抹去眼角泪痕,道:“帮中的人…可还好?”
程小蝶忙点头道:“都好…都好…大家…都在等着你回去…”
程小石微笑着,却是幸福的笑,那是只有历经过大祸临头而又劫后余生的人才能发出的笑,幸运,幸福的笑……
“走!我们回家!”
程小石猛地站起身,右手环住小蝶的腰肢。
程小蝶亦微笑着,用力地揩净泪水,重重地点了点头……
可他们刚刚转过身,便呆立当场。
一名年轻小僧站在他们面前,身穿破烂袈裟,双手合十,正在定定地注视着程小石。
程小石辨认许久,方认出面前这年轻僧人。
程小蝶早已认出,她惊恐地瞪大双眼,一会儿看看程小石,一会儿看看年轻僧人,神情紧张,似乎是在担心着什么……
年轻僧人却是一脸平静地望着程小石,只是眼神中也分明透出几分忐忑。
“你是…忘生?”程小石率先开口。
年轻僧人顿时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神情复杂地点点头,道:“是小僧…”
程小石不去看年轻僧人的清瞿面孔,眼望着地,沉声道:“碗长老…可还安好?”
年轻僧人闻言悲恸,双掌合十,口诵“阿弥陀佛”,又接着道:“师父已坐化了…”
程小石闻言,先是一愣,继而猛地抬起头,吼道:“什么?!”
年轻僧人不再言语,只是默念着“往生咒”,似乎是在为碗长老超度灵魂,早登西方极乐世界。
程小石神情呆滞,喃喃道:“什么时候的事?”
年轻僧人停止默念,道:“昨夜…”
程小石闻言,只是点头,如提线木偶一般,点了又点。
程小蝶紧紧地攥住程小石的手,眼望着他,眼神关切而悲哀。
程小石忽地盯住年轻僧人,眼眶泛红,道:“你继承了碗长老的衣钵?”
年轻僧人道:“是…师父坐化前…将衣钵传与我…他还让我为你带一句话…”
程小石讶异道:“为我?什么话?”
年轻僧人一揖到地,道:“阿弥陀佛,师父让我告诉你,‘一碗一道,一参一佛’…”
程小石又是一愣,良久,方拱手作揖,满脸虔诚,亦是一揖到地,道:“弟子受教了…”
程小蝶轻轻地拽了拽程小石的衣角,柔声道:“回家?”
程小石大笑道:“回家!”
年轻僧人忙闪在一旁,道:“你二人先行,小僧在后面跟着…”
程小石闻言,却是一把攥住年轻僧人手腕,青年僧人满面惊惶,欲挣脱而不得。
程小石高声道:“忘生,随我们一同走!”
年轻僧人停止挣扎,呆呆地看着程小石,忽地鼻子一酸,忙用破烂袈裟抹去眼中泪水,重重地点点头,道:“好!”
月色下,春风中,三人并排前行,欢声不断,笑语连绵,青山为其让路,绿水为其奏鸣,荡于天地浩渺间……
第三百一十一章 不说
远处山坡上,苗白凤负手而立,面无表情,默默地看着月色下的三人并肩离去。
杜白苏躺在山坡上兀自饮酒,从他这个角度看苗白凤,犹如在看一尊月影下的雕像,看不清楚表情。
“他们走了?”杜白苏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问道。
苗白凤点点头,不知为何,今夜他的心情犹如月下的乌云,阴霾重重,挥之不散。
“你为何要帮他们?”杜白苏又喝一口酒,眯起眼睛,将左臂枕在头下,换成一个舒服的姿势。
“受人所托…”苗白凤只回答了这简单的四个字,目送着那三人的身影消失于荒原尽头,再看不到,便坐下来,坐在杜白苏身旁,从杜白苏的手中将酒壶夺了过来,猛灌一大口,同样地,也打了一个极为响亮的酒嗝。
“又是辣人的烧刀子,你为何不喝竹叶青?”苗白凤紧皱眉头,用袖子抹抹嘴唇,一脸不悦。
杜白苏被他夺走酒壶,顿时睁开双眼,满面怒容,又一把将酒壶夺了回来,紧紧地护在怀里。
“今夜夜凉,适合喝烧刀子,暖胃…”杜白苏答道。
苗白凤敞开衣衫,揶揄道:“哪来的凉风?我倒是热得不行…”
杜白苏自顾自地说道:“夜不凉,心凉,烧刀子暖胃,更暖心…”
苗白凤顿时垂下目光,再次将脸隐藏在黑暗中,良久,方不情愿地说道:“你与我说这些做甚?我的心又不凉…”
说罢,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又将敞开的衣衫重新穿好,喃喃道:“今夜是有些凉…”
杜白苏笑而不语,默默地将酒壶递给苗白凤。
苗白凤也不推辞,接过便饮了一大口。
“说说吧…”杜白苏微笑道。
“说什么?”苗白凤假装不知。
“说说这件事,说说那个女孩,说说你们…”杜白苏不依不饶。
“我们?我们不认识…”苗白凤犹豫了一下,说道。
“你们是商量好的吧,我与你娘又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杜白苏叹道。
苗白凤低下头,低声道:“我娘呢?她为何不自己来问?”
杜白苏笑道:“人越长大,就越会有各种各样的秘密,有些秘密,说给人听了,那叫牢骚,有些秘密,不愿说出来,那叫成熟…”
“这么说,我是成熟了?”苗白凤粲然一笑,只是那笑容,看在杜白苏的眼中,却尽是被迫成长负重前行的强颜欢笑。
长大,便意味着责任,意味着沉默,意味着再不能像儿时那般,想笑便笑,想哭便哭,想闹便闹,多数时候,成长,成熟,便是想笑的时候不敢去笑,想哭的时候假装去笑,想闹的时候却找不到人闹……
人越长大,便越孤单,心灵晦暗,蒙上毗蓝,毗蓝劫尽,蕊苑蓉城……
杜白苏仰头望月,幽幽道:“长大了,是好事,长大了,便能保护许许多多的人,你爱的人,爱你的人,都能保护…”
“若我爱的人,爱的是别人…”苗白凤抱起头,身子佝偻成一团,语气哀怨感伤。
“嘘…”杜白苏将食指放在唇边,噤声道:“你听,风在说话…”
苗白凤破涕为笑,道:“风怎么可能会说话?”
杜白苏将手掌放在耳边,闭上眼,轻声道:“你听…”
苗白凤一脸惊异,也学着他的样子,将手掌放在耳边,微眯着眼,轻声道:“风说了什么?”
“风说,‘不要忘记他,因为,他曾在我们耳畔刮过’,风说,‘还是忘记他吧,因为,他会永远在我们耳畔刮过’…”
苗白凤便这样坐了许久、许久,手,一直不曾放下,眼,一直不曾睁开,倾听着,期盼着,回忆着,感伤着,似乎是想撷起风的羽翼,带着自己的魂灵,飘向某人的耳畔,细语呢喃,可他又怕,怕离得太近,风会带来他的气味,他本无意冒犯,他本是无意穿堂风,却不想拂动庭前芭蕉舞,她也只是天边鸿毛落,却不想回眸荡起万漪生……
也许,那种感觉叫做一见钟情吧,可若只是一个人的钟情,又如何能被称为天作?
他本无意冒犯,可她却像细雨一样,缓慢地润入他的心田,侵占他的肺腑,最终,他满心满眼都是她,见到她,他便欢喜,见不到她,他便食之无味,甘之无饴……
“她是一个…很有些特别的女孩子…”天边乌云尽散,明月露出身来,将光辉毫不吝啬地尽情洒于大地,苗白凤的脸终于也暴露在一片惨白月光下,满面凄楚,满面哀思,满面幸福,满面回忆,莹白如玉。
故事,就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下讲述的,讲故事的人昏昏欲睡,犹如灵魂出窍,听故事的人飘飘欲仙,犹如魂飞天外,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打扰,有的,只是回忆的烟,在袅袅升起,又恹恹落下……
“那天,她来找我,要我救一个人,救他的情人,说实话,我本想拒绝,也本该拒绝,可她就那样看着我,静静地看着我,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她真是没有一点有求于人的架势,甚至连女人最大的武器都没有用上,本来,我还以为他会痛哭流涕,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然后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想教我心软,我早已做好准备,准备锻炼一下我的铁石心肠,可她却没有哭,只是看着我,眼神中,没有一丝软弱,我很奇怪,南荒苗疆能人无数,她为何偏偏要找我?难道…我当时的确是多想了的,可她的理由却很简单,只因我与那人年纪相仿,武功相当,只有我才能激发那人的斗志,她说,毕竟,她喜欢的人很强,一般人不是他的对手,我,尚可勉强一战,我清晰地看到,她在说出这句话时,脸颊绯红,连垂下的眼眸中,都是爱慕与崇拜,我当时只是想要见识一下她口中的那人,好胜心征服了我,所以,我便答应了她,我并不后悔……”
苗白凤长叹一声,满脸尽是苦涩的笑。
“只是我不曾想到,一年多的策划寻找,一年多的朝夕相处,我对她的感情,早已超出了我的预判,也超出了我的控制,所幸,自始至终,我并未表露心迹…”
良久未曾开口的杜白苏忽然轻声叹道:“有些爱,只能止于唇齿,掩于岁月,不说,不代表不够思念…”
苗白凤又向三人离去的方向投去最后的目光。
“其实,像现在这样,就已很好…”
第三百一十二章 唯有一剑
往事如烟,风过易散,不提也罢,可总有人望月抒怀,感慨人生,回忆往事,如饮一壶醇香老酒,乐此不疲,欲罢不能……
楚门三长老,楚门“黄仙”,那个只存在于楚门传说中的人物,他究竟有着怎样的手段?
白衣老者默默地注视着三长老,注视着他手中的“楚祖印”。
三长老看了看白衣老者,看了看楚祖印,道:“想要?”
白衣老者摇摇头,道:“不想…”
三长老笑道:“骗人…”
说罢,便将楚祖印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的怀中,放入之前,还不忘让白衣老者多看一眼。
三长老道:“想要,便自己来取…”
白衣老者道:“比起抢那个铁疙瘩,现在,我更想与你坐在一起,痛快喝酒…”
三长老笑了笑,看不清表情,说道:“喝酒是小事,今后你何去何从,是大事…”
白衣老者狂笑,道:“我自乘风任逍遥,谁还能管得着我?”
三长老道:“出了这个门,天下间谁也管不着你,可现在,你还没有出这个门…”
白衣老者冷声道:“我若想走,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去?难不成,你想拦我?”
三长老微笑道:“我想留你,陪我喝酒…”
白衣老者嘿然一笑,道:“喝酒是小事,何去何从是大事…”
三长老忽然神色冷峻,道:“的确是大事,若放你走,对楚门来说,便是一件大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白衣老者满不在乎地摇摇头,道:“这么说,你们是想杀人灭口,永绝后患?”
三长老道:“为了楚门,我别无选择…”
白衣老者横剑当胸,冷声道:“好一条楚门忠犬!”
三长老面容悲戚,道:“你若不来楚门,我们当初若不曾相识,那该多好…”
白衣老者冷笑道:“那也仅仅只会让你的剑刺下的更快些,仅此而已…”
三长老长叹三声,一声叹白衣,二声叹往昔,三声叹自己,接着,便毫不犹豫地抽出自己手中的剑,将剑鞘扔在一边,所有人只见剑光一闪,一条黄龙绕剑而舞,当空飞去,数道龙吟并起。
“好剑!”
在场之人无不赞叹,便是白衣老者本人也不得不叹服,宝剑配英雄,不亏……
三长老沉声道:“此剑名为‘黄龙’,剑长三尺三,乃楚门门主当年亲手所赠,赠言:若遇外敌,当用‘黄龙’斩之,至今不敢忘…”
白衣老者点点头,“受人之托,成人之事”,这本就是英雄好汉的所为,纵使立场不同,道义却应互通。
“好,好,好…”
白衣老者连说三个“好”字,又说一句,“我来了”,便提剑起舞,剑舞阵阵,有如万剑归宗……
“好,好,好…”
三长老亦连说三个“好”字,眼中神光熠熠,又道:“此时当浮三大白!”
白衣老者舞毕,三长老亦提剑来舞,剑影叠叠,虎虎生风,宛若白昼,有如万剑来朝……
白衣老者席坐于地,弹剑以歌,喝道:“此剑当浮十大白!”
战斗不知是何时开始的,更不知因何而起,众人只知三长老正在欢笑,白衣老者正在高歌,两人饮罢一坛酒,正摩剑相谈……
而战斗,便这样开始了,开始得毫无征兆,开始得猝不及防……
一旦开始,便难停下……
快!也许,已经不能用“快”来形容了,那是剑技极致的深入交流,剑道感悟的究极对抗,两个当今武林最负盛名的剑客,武林高手,剑道的泰斗,在用自己的剑心,自己的灵魂进行着一场殊死的碰撞,剑心,道心,谁的剑心犀利,谁就更胜一筹,谁的道心稳固,谁就更有希望给予对方致命一击,或是上演一场绝境反击,练剑,亦是炼心,炼道,剑技的提升固然重要,可剑心若不够坚定,剑道停滞不前,那无论多好的剑技,也不过是一堆花架子而已,吓唬吓唬人尚可,倘若真拼起命来,便要捉襟见肘……
故而,剑术大家间的对决,比拼的便是剑心,剑道,那已不是**的相击搏斗,而是灵魂的你来我往,寸步不让,比剑之时,若是剑心受损,剑道崩塌,那便相当于一个人灵魂的毁灭,而一个人若是没有了灵魂,便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只有一身的剑技,和用手中剑毁灭一切的冲动,那时,持剑之人便已然入魔,他的一生的荣誉,一世的英明,都将毁于一旦,可自诩武林正道的大侠人士却最喜欢这类人的出现,因为,那将意味着扬名立万的机会来了,斩了魔头,便能成为保护一方,万人敬仰的大侠,名侠,运气好的,甚至还能被朝廷相中,成为朝廷众多鹰犬中的一员,吃皇粮,拿官饷,走上仕途,没有人会傻到放着这么大好的时机而不去利用,甚至有时,武林中太过安静,这类人便也会想尽办法,绞尽脑汁地制造一些麻烦出来,比如,乔装改扮成某个江洋大盗,杀了某人的全家,逼那人与整个武林为敌,然后,英明神武的他们便出现,一举歼灭魔头,功劳独占,其实,做这些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可他们却乐于这样做,也善于这样做,这类人便像是一片安静池塘中的一条泥鳅,上窜下跳,非要搅得整片池塘不得安宁,他们才心满意足,深感满意,当然,有时他们也会遇到扎手的点子,踢到铁板,偷鸡不成蚀把米,而对此,他们也自有对策,那便是发动武林的舆论力量,对让他们吃瘪的那人进行口诛笔伐,恶意栽赃,而不明真相的武林大众往往会跟风谩骂,只因这些人都是无所事事的人,都是可有可无的人,既然无所事事,既然可有可无,那何不趁机刷一下存在感呢?反正整日里坐在家中,关注这个大侠惩恶扬善了,那个大侠有情人终成眷属了,都不如自己拿起笔刀,来指责别人来得畅快,也更有成就感,感觉自己就是可以任意主宰别人生死的老天,而往往他们挥毫泼墨,尽情批判的那个人,前日兴许还为他们扫除某个江洋大盗,还武林一片清净安宁,事实就是如此,几个心怀叵测的小人,一群不明真相,盲目跟风的武林大众,便足可以将一名乐善好施,劫富济贫的好侠客说成是一个卑贱猥琐的下流无耻小人,更可悲的是,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所做之事有何过错,他们心中总是认为自己是正确的,自己是仁慈的老天,自己为了还武林一方净土,是功德无量的,怂恿大众的小人,其目的便是逼着自己看不顺眼的人气急败坏,与武林为敌,以达到逼良为娼的目的,而后,他们便化身为武林的正义使者,不需官府出手,他们自己便可轻松制服“魔头”,维护武林秩序和平,他们是阴谋的操纵家,混乱的制造者,更可悲的是,他们拥有一群不明是非,不明真相的拥戴者,一群免费驱使的劳动力,一群对屎尿趋之若鹜的苍蝇,他们放出臭味,那群人便奋不顾身地前冲,夺屎而食,武林中多少大侠名侠,便是像这样身上被扔了块屎,便被一群闻臭而来的苍蝇活活淹没,窒息而亡,这是武林的悲哀,亦是大侠的悲哀,说白了,也是苍蝇们的悲哀,毕竟,闻臭吃屎便是他们的本能,屎在哪里,他们便向哪里飞,从不在意,更不会思考,屎为什么会在这里?天底下为什么会有免费的屎吃?可惜,苍蝇们只管吃屎,吃饱,其他的,他们并不在意……
……
……
忽然,剑光之中,一道红光闪过,那是三长老的“血剑术”,当是时,众人只见,三长老左手“血剑”,右手“黄龙”,黄衫猎猎,鼓荡不休,长发翻飞,发带掉落,一头银白长发便当空散开,其状,犹如魔神再世……
白衣老者大喝一声,将手中剑抛入空中,剑尖朝下,刺入地中,长剑笔直而立。
“我有一剑,仅此一剑,弑神玉柱,斩魔琼台,唯有一剑!”
白衣老者话音落下,面前长剑颤鸣不止,似欲破土而出。
三长老居高临下,犹如俯瞰苍生的神,又似睥睨天下的魔。
“来吧!一剑定输赢!”
“来吧!只此一剑!”
风云涌动,天地失色,鸟兽噤鸣,人声,不可闻……
第三百一十三章 断阴阳路
人说,人在死前,生平过往会如走马灯一般在人脑海中回放……
人说,人在死前,会望见地狱景象,彼岸花,奈何桥,黄泉……
“也许,这一次,我是真地要死了吧…”
白衣老者看见了许多人,他的父母,他的师父,他的小师弟……
小师弟满脸怨恨地盯着他,狞笑着,向他招手,他忽然觉得害怕,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害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以往看到一个个“该死”的人死在他的剑下,看着他们临终前眼中懦弱的光,他便觉得鄙夷,他觉得生为大丈夫,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可当有一天死亡真真切切地降临在他自己的头上之时,他方才明白,曾经嘲笑死亡、嘲笑对手的行为该有多么可笑、幼稚,直到此刻,他方才明白,任何胆敢蔑视死亡的人,到最后,都会匍匐在死亡脚下,俯首称臣,这个道理,他本该明白,也许,现在明白,也不算太晚,他微微仰起头,甚至看到了黑白无常手中的锁链,还听到了黑无常对他说:“正在捉你!”白无常应和一声:“你可来了!”是啊,“阎王叫人三更死,谁也留不到五更!”此时,若是换作寻常的任何一个人,恐怕都会如释重负般躺在地上,安安静静地等待着无常手中的锁链套在自己的魂上,随无常一路往西,到鬼门关,过奈何桥,喝孟婆汤,重入轮回,到此为止,此一生便算是做了个了结,有些豁达的人,甚至还会竖起耳朵,闭上眼睛,静静地聆听鸟之清鸣,花朵落在地上的声音,树枝摇晃树叶的声音,这些美妙的乐曲,他生前无暇去听,现在,他再无顾忌,终于可以静下心来,默默地仔细地听,感悟世间美好,有时听着听着,他甚至还会痛哭流涕,不禁想到,人间如此美好,可为何他生前就是不曾注意过呢?再想一想他贮藏家中的黄金万两,绫罗千匹,到头来,不过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家眷携款私逃,败儿挥霍无度,辛辛苦苦一辈子攒来的万贯家资,到头来还不是坐吃山空,混了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有人想到此处,便挣扎着起身,欲挣脱枷锁,想再活一次,并且发誓,这一次,一定要活得有意义,有价值,可上天只给了每个人一次活的机会,又哪里会给第二次?人活一生,无论成败荣辱,发达落魄,都是活过,活过,便不枉生而为人,便不枉来这人世间走一遭,过一阵。有人放不下心中所爱之人,有人舍不得家中孤寡幼儿,可人活一世,便是来与走的过程,终究难免,有缘之人,今生遇见,来续未了缘,无缘之人,强牵红线也枉然,人活一世,随缘,便最好。
放下该放下的,你便成了人,放下放不下的,你便成了佛,忘掉该忘掉的,你便成了仙,忘掉忘不掉的,你便成了鬼。
可白衣老者却不是个信命的人,更不信缘,只因他此生心愿未成,人若生前心愿未达,便有怨气,死后便会化为厉鬼,生前怨气越深,所化厉鬼便越凶,据说,有的凶猛厉鬼,连阴差见了都要吓得退开。
白衣老者不想死,更不甘死,他手中尚有一剑,唯有一剑,可只此一剑,便够了,弑神,诛仙,斩魔,遑论区区几只小鬼,更是不在话下,白衣老者猛然惊醒,这才发现,他浑浑噩噩之际,竟已跟着黑白无常来到一处城关,白衣老者抬头望去,半山高的城门之上,一块锈漆铁匾,上书三个大字:鬼门关。鬼门关前关门大开,门内阴风怒号,黑气缭绕,鬼哭声不绝,白衣老者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所幸惊醒尚早,如若踏进关中,便是神佛转世,都将无力回天,白衣老者紧紧手中长剑,趁黑白无常不备,砍开身上所缚锁链,转身便逃,黑白无常先是诧异,继而愤怒,手提哭丧棒,便在身后追赶,白衣老者展纵身形,朝来时路,一路狂奔,阴间路坑洼坎坷,不比阳间,逃不多时,便见一条大川拦路,水流湍急,白沫翻飞,白衣老者刹住身形,无计可施,回首望去,眼见黑白无常行将就至,情急之下,一跃而起,便向江心掠去,待到江心,力有不逮,身形下坠,眼见落入川中,忽地,川中伸出一条青色手臂,一只青幽手掌紧紧攥住白衣老者脚踝,便向川中拖,白衣老者大喝一声,一剑将那条青色手臂斩断,脚踏川中未来得及细看的怪物头颅,借力再度展纵身形,一跃,便入川边,白衣老者脚踝处还挂着那半截青幽手臂,回首望去,黑白无常已到江心,白衣老者不敢耽搁,施展轻功,一路之上,跋山涉水,又过了两座高山,三条险川,其间遇险无数,可总归没被黑白无常追上,但也并未甩开,又行半个时辰,白衣老者忽地望见前方有人影晃动,白衣老者喜出望外,黑白无常怒吼一声,追赶速度更快,白衣老者已来到那人身前,可那人兀自走路,并未看到白衣老者,白衣老者直到此时,方才明白人鬼殊途这一道理,人走阳关道,鬼行阴间路,两条路看似交叠,实则永不相交。
黑白无常已来到白衣老者身后,冷笑着,面容古怪地看着白衣老者,便如两只猛虎,在看着一只兀自垂死挣扎的老鼠,黑无常说:“我在捉你!”白无常回了一句:“你可来了!”
白衣老者伸手触摸那道无形之中的屏障,眼神,逐渐变得坚毅,神情,也越发凶狠起来。
他先是回过身,轻蔑地看着黑白无常,而后解开发带,扔在路旁,长发瞬间披散,白衣老者手提长剑,周身罡风涌动,衣衫几欲爆裂,黑白无常目瞪口呆,欲出手阻止,奈何罡风劲猛,根本近不得身。
风中,隐约传来白衣老者雄浑霸气的话语,“我有一剑,仅此一剑,弑神玉柱,斩魔琼台,断阴阳路,唯有一剑!”
“开!”
一声大喝,罡风尽散,风沙归于无寂,通往阳间的屏障,已裂开一道一人高的口子,屏障前,孤身傲然站立一人,衣衫褴褛,披头散发,七窍流血,可他的眼神却如大罗金仙一般,那其中,不含半点人间烟火,只一眼,便教黑白无常两股战战,神情骇然,不敢妄动。
白衣老者默默地转回身,望着阳关道,向着阳关道,轻轻地踏出一步……
……
……
“轰!”
一声天雷巨响,众人惊怕倒退,三长老亦是惊骇异常,面容失色。
只见原已仰躺于地,没了气息的白衣老者忽地一抖袍袖,整个人,如凌空欲仙一般,笔直而立。
瞬间,在场众人便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几乎有种跪拜的冲动。
眼前的这人,已不是人,是神,是仙,是……
无剑与三长老俱感惊骇,这难道是——剑仙!
剑仙,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只因现在,武林中已根本没有了剑仙,几百年前,几千年前,或许有过,可现在,却是真的没有了……
剑仙,练剑之人无不梦寐以求而又遥不可及的境界,远超无剑境,甚至远超御剑境,这是一种剑意的更迭,以剑意杀人,千里杀人,心念所至,剑意便至,甚至可以以眼神杀人,剑仙是仙人,仙人,自然无所不能。
三长老艰难地迈动双腿,跋涉到白衣老者面前,神情癫狂,道:“你做到了!剑仙!我要跟你比剑!让我体会一下剑仙的境界!”
白衣老者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没有丝毫波动,现在,站在他面前的,都是一群蝼蚁,他随意挥袖,三长老便如一只破布口袋般,倒飞出去。
可让他感到诧异不解的是,三长老竟然又爬到他脚下,手持“黄龙”,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剑指白衣老者,吼道:“拿起你的剑,我要跟你比剑!”
白衣老者默默地看着他,也许,这样的行为,在他的眼中,毫无意义,可不知为何,他还是拿起了剑,只拿起了剑,三长老便已被威压震慑得不能站立,趴在地上,可他依旧倔强地抬起头颅,喝道:“出剑!”
白衣老者眉头紧皱,眼中,竟有了些许认真的神色,他已是剑仙,自是不会再有人类的无用情感,可此刻趴在他面前,喊着要他“出剑”的这个人,不知为何,却能在他的剑心平湖中掀起一丝波澜,波澜虽不大,可一个凡人,若是能够牵动剑仙的心,至少,他便已不再是一个芸芸众生之下的普通的凡人。
所以,白衣老者出剑了,剑仙一剑,石破天惊,凡人挡之,魂飞魄散……
三长老在被无边剑意笼罩,神形俱销前,微笑着说道:“这便是剑仙一剑,我满足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剑仙陨落
场中鸦雀无声,唯有风声与白衣老者猎猎作响的衣襟飘动声……
众人屏息凝神,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白衣老者,便如在注视着一位天神。
白衣老者亦在注视着他们,便如在注视着一群蝼蚁。
白衣老者轻轻地抬起右手,便觉那其中似乎蕴藏着足以开天辟地的力量,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臂,不免觉得有些悲怆,只见手臂上的血管清晰可见,皮肤有如透明一般,血液在血管中飞速流动,粗暴地撞击着血管,使他的手臂不时感到阵阵的剧痛与麻木,这便是剑仙的力量吗?这便是强行驾驭剑仙之力的后果吗?看来,爆体而亡便是我最后的下场,白衣老者用力握了握自己的右手,血液便从手臂的各处渗透出来,可还尚未流下,便已蒸发成雾气,消散于空中。
白衣老者脸如白纸,嘴唇泛白,全身散发出一层莹白的光辉,静静地悬立于半空之中,他向下望去,已觉得有阵阵眩晕。
——难道,我人生中最后的时光,便要像现在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享受着无上剑仙的光荣,而后,默默地静待死亡的来临吗?那可是魂飞魄散啊,再没有机会投胎转世,只有今生,再没有来世了……
——难道,这便是我的一生了吗?可我的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的呢?
——我不知道,我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更从未考虑过死亡,以致有朝一日,当死亡真地降临在自己头上之时,方要重新思考,我真地是太蠢了,稀里糊涂地活了一生,到头来,竟不知自己为何而活?不,我是知道的,我是为了无上武道而活!追求无上武道,便是我最高的人生顶点,可……现在,我已经站在了武道的顶点,已经成为了万人仰视的剑仙,可我,不知为何,并不快乐……
——也许,当年我下山,是为了寻找什么东西?可究竟是为了寻找什么呢?我已经忘了……
白衣老者垂下目光,忽然在余光中,看到一个老妪,正在默默地盯着自己,眼神呆滞麻木,说不出是喜是悲。
——小师妹,是啊,是我一往情深的小师妹啊,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啊,可她……似乎并不领我的情啊……哼,可恶的女人,无论我为你做什么?你都不会拿正眼看我一眼,你心心念念的,永远都只是你的那个二师兄……
想到这里,白衣老者忽地将目光移向不远处的无剑,无剑一身白袍加身,亦在看着自己,神情竟与小师妹一模一样,看不出悲喜……
——可恶!都在盯着我看,都等着看我最后经脉逆行,爆体而亡,是吗?可恶!我要杀了他们,统统都杀了,在我死之前,决不能让你们笑话我……
白衣老者再次握紧右手剑,登时,身体里的血液便如长江大河一般,一泻千里,白衣老者不禁痛得打了个哆嗦,那种感觉,便像是有一千把刀子,同时在身上剐肉一样,冷汗瞬间遍布全身,白衣老者打着摆子,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形,不致从云间坠落。
“嘿嘿…嘿嘿…”白衣老者望着无剑,冷笑着,面目狰狞,似一头久未嗜血的猛兽。
无剑见状,缓缓地拔出了剑,无剑之剑,与白衣老者遥遥相望。
白衣老者右手持剑,左手背负,宛若神仙。
一剑断山河!
无剑脏腑破裂,口吐鲜血。
二剑断阴阳!
无剑胸膛染血,已难站立。
三剑断……
“三剑断…”
白衣老者本想说出“三剑断天地”的,可“天地”二字他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的五脏六腑,已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了,他大吼一声,猛地扯开衣襟,众人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透过他透明的胸膛,众人只见他的五脏六腑早已搅在一起,早已分不清,只在那如大杂烩一般的胸膛里,偶尔看到一个鲜红的东西,间或一跳,可却也是越来越乏力,越来越缓慢。
白衣老者死死地盯着无剑,眼中,无悲无喜,什么也看不出,右手长剑脱手,刚刚触地,便化为一道白雾,升起,又落下,倏尔化为一道白光,远遁而去……
据说剑仙手中的剑,便是再普通的凡品,只要经剑仙手,剑内也会孕育剑灵,剑灵择主而侍,主死灵消,所以,一个剑灵一生只能有一个主人……
白衣老者斜落下来,有如一道流星,不知何时,空中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不曾想,江湖数千年难得一遇的剑仙,刚刚出现,便要陨落,一代剑仙的陨落,总是伴随着天生异象,有人说,剑仙一陨,便意味着武林进入一个新的时代,能人辈出,名士叠涌,上古三国时期,便是因为一位剑仙不幸陨落,致使乱世演绎,英豪辈出,所以说,对于枭雄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可以施展雄才抱负的大好时机,而对于喜好安稳日子的平头百姓来说,则无异于一场劫难……
白衣老者静静地躺在地上,静静地等待魂飞魄散,此刻,他又在思考那个问题,他来到这个世界,究竟是为了什么?很可惜,他想了许久,还是没有想到答案……
他微微侧头,便看见无剑挣扎着向他爬来,小师妹也哭喊着扑到他的身上,对此,他只感觉到诧异。
——他们……不是该恨我的吗?为何现在,却是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白衣老者费尽最后一丝气力,放出神识……
“小师弟…小师弟…”
——小师弟?
白衣老者诧异,难道,小师弟也来了?他在哪里?几十年未见,不知,他过得可还好?
“小师弟,你终究还是没能走出,终究还是没能饶过自己…”
——没能走出?走出什么?难不成小师弟也是像我一样,被困在翠坪山几十年,才得以脱险?可他说的,没能饶过自己,又是什么意思?
“灵犀山…”
——好熟悉的名字啊…那里…不正是我与大师兄二师兄小师弟小师妹一起长大的地方吗?
“灭门…师父死了…三师兄死了…”
——他们在说些什么?莫名其妙,什么灭门?什么师父死了?什么三师兄死了?三师兄不就是我吗?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虽说,我的确快要死了……
“为了救小师弟…三师兄死了…”
——救小师弟?我什么时候救过小师弟啊?而且,他们为何一直都在说我死了?我现在活得不是很好吗?
——难道…我真地已经死了……
……
……
“三师兄!救我!救我!”
好大的一片火海呀,除了浓烟与烈火,什么也看不清……
“我这是在哪儿?师父呢?师兄们呢?他们都去哪儿了?”
“为何我不能动了?啊!怎么起火了?快来人救火呀!”
“我不行了,我要被烟熏死了,就算不被烟熏死,我早晚也会被火活活地烧死的…”
“难道,我的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吗?”
我缓缓地睁开眼眸,透过灼热的火光,我看到一个人,披着湿透的麻衣,冲到我面前……
“快走,三师兄,我已经不行了!”
三师兄二话不说,抓起我就抗在肩上。
“轰!”
“三师兄!”
“不要费力了,我的腿应该已经被砸断了,就算能活下来,也不过就是一个废人了,老子宁肯去死,也不要让人照顾一辈子…”
“听着,小师弟,咱们师兄弟四人,你是最像我的,二师弟早早下山,大师兄云游无踪,师父也不在了,以后,你一个人在江湖中闯荡,若是遇到棘手的问题,便静下心来,好好地想一想,把你当成我,好好地想一想,一定能找出答案的…”
“唉,真不舍啊,真地好想再亲眼看一看小师妹的脸啊,真地好想再听她多说几句话啊,可惜啊,再没有机会了,小师弟,以后你若是遇到小师妹,一定要保护好她,就当是,为了我吧,虽然,小师妹的心上人一直以来都是二师兄啊…”
“小师弟,带上我的那一份,好好地活下去…”
“三师兄!三师兄!三师兄…”
……
……
——原来,我是小师弟啊,活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小师弟啊……
——原来,三师兄早已死了,这么多年,我不过是在赎罪,把自己当成三师兄,赎他当年为了救我火海葬身的罪……
——时间过得真快呀,没想到,这一假装,不知不觉间,便假装了一辈子啊……
——三师兄,感谢您的救命之恩,可如果有来世的话,我还是希望,能为自己好好地活一场啊……
“嘭!”
……
……
第三百一十五章 “废公子”
黑云尽散,雾霭重重,星月乍现……
众人望着那一团升腾而去的血云,如一朵巨大的由三川途畔飘来的曼珠沙华,缓缓升起,至空中,倏地爆开,却是雾一般的形态,如轻纱流水一般,在空中恣意,梦中的人望见它,便会做一个幽长凄迷的梦,梦见早已故去却久久难以忘怀的人;热恋中的人望见它,便会猛地推开依偎在自己身旁的伴侣,在相爱者的眼中,昔日的一切美好都已化为梦幻泡影,昔日情投意合的人儿,也已化为一具红粉骷髅,在对着自己怪笑,对自己轻声诉说:“我要吃了你…”热衷于功名利禄之人,望见那朵妖艳的花儿,也会顿生礼佛之心,从此只想江湖路远,远离凡世纷扰,从此不问世事,结庐为家,一心隐居,做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潇洒隐士;帝王将相见此花儿,想处江湖之远,地痞流氓见此花儿,要居庙堂之高,这是一朵神奇的花儿,一朵消人**的花儿,也是一朵燃人野心的花儿,天地万物,宇宙六道,莫不受它影响,心性不同,所见迥异,所悟天差地别,因人而异……
它是盛世的菩萨,乱世的妖姬……
“好美啊…”
人群中,不知是谁赞叹了一声,便有无数人随声附和,眼光灼灼,望着那一朵久久不愿散去的花儿。
此一战,楚门损失惨重,三长老仙逝,大长老与归海潮生武力相当,一时难分高下,二长老不敌无剑,楚天行不敌“三锤元帅”董必平,楚天沙重伤,生死未卜,楚天至的傀儡被无剑斩杀大半,本人又与青牙黑獒缠斗一处,以一敌二,落败也是迟早的事,偏偏此时,楚门最具战力的楚天将与楚门门主楚平天携楚门大半门众攻打圣月神教,中了黑衣教主的调虎离山之计,便是及时醒悟,疾兵回援,少说也要两三日光景,可楚门,还能再撑两三日吗?
此刻,楚门众人的心上都已罩了一层阴霾,犹如深夜独行之人,手中却没有半盏可以照亮的灯,前路漫漫,不知是荆棘满布,亦或是乱石横生,不知脚下是滔滔江水,还是无尽沟壑,亦或者是万丈深渊,一步踏错,粉身碎骨……
偏偏此时,又没有人可以振臂一呼,高举火把,为他们照亮前方的路,倘若现在真有那样的一个人,哪怕前方真是悬崖峭壁,他们也敢奋不顾身,孤身一跃,权当是成全了自己,成全了自己的妻儿老小,成全了自己为之献身的楚门,可悲的是,没有那样的一个人,大部分的人都是需要领导的,是需要主心骨的,是需要有主见的人告诉他们该做什么的,否则,他们便会如一群无头苍蝇般,一旦失去目标,便只会四处乱撞,撞对了路,侥幸逃生,而大多数会撞得筋疲力尽,失去了生的渴望与追求,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不怕死,他们怕不知为何去死,更怕不知如何去死……
……
……
“乱世将现了!乱世将现了!”
大街上,一位跣足老人疯疯癫癫,蹦蹦跳跳,朝着长街尽头疯狂奔去,一边跑,一边叫,跑丢了一只鞋子,尚不自知……
……
……
一处高城,城头之上,矗立一人,白发玉面,手持玉箫,面向西方,默然不语……
……
……
深山某处,飞瀑崖前,端坐一人,绿袍白面,面净无须,眉头微皱,闭目冥思……
……
……
西域,楚门……
剑仙陨落,众人骇然,可随之升起的,却是圣月神教众人燃起的激情,灭杀楚门,已非难事,只是时间问题。
与圣月神教跃跃欲试不同,楚门一片死寂,似乎已是一块砧板上的肥美生肉,任凭刀劈斧剁,也绝无怨言,更不敢有怨言。
楚天至回过身,眼望着府邸阔大的楚门,不知为何,竟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悲怆,他本是楚门最不受待见的公子,论武力不及二哥楚天将,论智谋不及五妹楚天莹,论辈分不及大哥楚天行,待到父亲百年过后,不论如何排,都绝排不到他这个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末位公子,可他却又是最不甘心,最想要证明自己,所以,他背着父亲偷偷炼制傀儡,只为有朝一日能够拥有一支属于自己的傀儡军,让父亲对自己刮目相看,也让自己手中多一分争夺楚门门主的砝码,可现在看来,一切都已变得没有意义,他辛辛苦苦炼制的傀儡军,已损失大半,在楚门生死存亡之际,他早已将个人利益抛诸脑后,一切,只为楚门!
楚天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熟悉的空气,熟悉的古木味道,一如他儿时上山爬树所闻到的一样,许多年来,竟未有丝毫改变,余下的数十具傀儡整整齐齐地拥簇在他的周围,此刻,他便如沙场上坐拥千军的无畏将军,挥斥方遒,眼神犀利,透露着誓死的决心和一往无前的勇气,本应没有感情的傀儡似乎也受到他的影响,神情肃穆,犹如一个个令出必行的敢死士兵,眼望黄泉,身赴彼岸。
“为了楚门!杀!”
不知是从何处生发出的豪迈,楚天至振臂一呼,声震云霄。
楚门为之一振。
初时,众人不知声从何来,每个人都在茫然四顾,寻找着,幻想着,希冀着,到后来,所有的人都在望着楚天至,眼神中,有疑惑,有惊讶,有不解,有绝望,唯独没有的,便是信任,是啊,一个楚门人尽皆知的“废物”、“弃子”,他如何能够喊出那等震撼人心的话语,他如何能够成为楚门的领导者,他如何能够教楚门之人相信他,楚门不信任弱者,这是楚门立派百年以来,人人心照不宣的规矩,只有强者,才配领导楚门,也只有强者,才配教众人信服。
众人看着楚天至,可看到的,却只有坚毅,与视死如归的气魄,此刻,楚门之人动摇了……
“难道…这个人…真地是楚天至?楚门的‘废公子’?”
而楚天至却用行动来告诉楚门众人,他,就是楚门四公子,楚门的楚天至!
楚天至站在院中一块磐石之上,他先是久久地凝望着楚门门众,不多说一句话,不多做一个表情,便如他身后的那株百年银杏一样,默默地承受着大雨,风暴,冰霜,雷霆,却没有一句怨言,依旧挺立,那株银杏树,便是楚门的象征,是楚门的标志,是楚门的精神支柱,银杏不倒,楚门不灭,现在,楚天至也想做那株不倒的百年银杏,也想成为楚门人的精神支柱,虽然,他知道,这并不简单,初时,他也曾怀疑,也曾苦恼,毕竟,他自认为不配,可现在,他已别无选择,眼见楚门大厦将倾,仅凭他一人,独木难支,他需要楚门众人的力量,只要楚门尚有一人在,楚门便不会覆灭,楚门人便不会死绝,楚门魂便永远永存……
“兄弟们…”
楚天至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将心中所有的忧愁、顾虑、胆怯、退缩,统统吐出去,余下的,只有责任与担当,只有对楚门无尽的期待……
“兄弟们,楚门,要败了,楚门,要没了,我知道,你们许多人的家,都在楚门,你们的妻儿老小,也都在楚门,你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在楚门中长大,你们中的大多数人,幼时便已随你们的父辈征战,为楚门基业的奠定,立下汗马功劳,我也知道,我不过是楚门中最最微不足道的一员,我还知道,我不过是楚门中最没有用的公子,我是一个‘废物’,是一个‘庸才’,我还知道,大家瞧不起我,崇尚强者,这本就是楚门的祖训,这不是大家的错,可今天,我虽然是一个庸才,却绝不是一个懦夫,因为,我敢于拿起屠刀,敢于手刃仇敌,敢于拿起手中的刀,杀了每一个胆敢冒犯楚门,胆敢冒犯我的兄弟姊妹的人,今夜,我是一个勇士,今夜,我不是楚门公子,今夜,我只是楚门中最最不起眼的一员,今夜,我只为楚门而战!兄弟们,你们愿意跟随我,愿意拿起手中刀,为了自己的妻子,儿女,为了楚门,痛痛快快地,酣畅淋漓地,杀了他们,为了楚门,哪怕献出自己的性命,你们,敢吗?!”
场面一度陷入寂静,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依旧在用奇怪而怀疑的眼神,打量着楚天至。
楚天至低下头,苦笑一声,喃喃道:“我果然,还是做不到…”
说罢,缓缓抬头,望着空中圆月,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自嘲般地一笑,又望了望眼前的圣月神教教众,不由得心生凄凉,到头来,只有这几十具的傀儡陪着我吗?也好,也好……
楚天至目光逐渐变得冷峻,自磐石上缓缓走下,脚步坚定而有力,向着圣月神教,走去……
数十具傀儡此刻竟像是忽然有了意识般,纷纷为其让路,而后,一个跟着一个,走在楚天至的身后……
据后来一个楚门门众回忆称,那是楚天至最有楚门公子气魄的一晚,也是他最具楚门门主气概的一晚,一个人,一行浅浅的脚印,面前是无边炼狱,只身赴死,一往无前……
第三百一十六章 神教子弟
脱离了阎王的掌控,小鬼儿便成了阎王……
风声渐息,风林展动,寒鸦悲啼,一片肃杀的景象……
便如此刻楚门人的眼,眼中满是杀机,嗜血方是其内的深意……
圣月神教众人已心生畏惧,畏惧如见风野草,疯长不已,盘踞心灵,占领头脑,只觉眼前那一个个扛刀走来的哪里是人?分明是一个个不屠人便觉心手瘙痒难耐的刽子手,是一头头不见血便浑身血液沸腾的夜枭,是一具具徒手爬出地狱为祸人间的恶鬼。
双股战战,几欲先走,可现在偏偏又不能走,明明胜利已近在眼前,可现在偏偏又距离自己有万里之遥,远得便如一个在天涯,一个在海角,且在这天涯海角间,更横亘着一座高逾万仞的大山,一条激流湍急的巨河,那一株粗壮、枝繁叶茂的银杏,宛如一棵彼岸的曼珠沙华,美得令人目眩,心迷,惹人遐想,禁不住采撷,可隔在中间那一望无际的黄泉,又令人望而却步,心生迷惘,甚至联想到死亡。
现在,黄泉中又已涌现出无数的小鬼儿,为这一条本就难行的路,增添了无数的业障,他们是圣月神教众人心中的业障,是他们心中那一道永远也难以逾越的坎儿,每触碰一下,便多一道伤痕,留一条伤疤,可若是能够忍痛闯过,那么,他们迎来的,也将是破茧成蝶后的新生……
现在,楚门众人走来了,小鬼儿们走来了……
圣月神教教众手握钢刀,手中刀紧了又紧,手心满是冷汗,望着步步紧逼的楚门人,手足无措,唯有茫然,茫然四顾,回头便只望见重伤生死未卜的无剑,归海潮生与“三锤元帅”董必平那两张严肃凝重的脸,他们在那两张脸上看不出任何的信心,以及哪怕能够带给他们一丝希望的安慰,他们已经输了,气势上输了,接下来便是满盘皆输,大输特输,输的彻底。
也许是被恐惧击断了最后一根颤抖的神经,他们竟陡地生出万丈豪情。
“死就死吧…”
“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咱又是一条汉子…”
“……”
“可俺还没娶媳妇呢…”
“俺家中还有八十老母呢…俺要死了…她可怎么活啊…”
“都别说了!俺去年才娶的媳妇,现在俺媳妇大着肚子在家等俺回去呢,俺还没见俺儿子一面呢,今天估计…唉…”
“他娘的,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终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咱生得不惊天动地,死总该死得轰轰烈烈吧…”
“那可不一定,兴许连那臭虫蚂蚁都不如呢…”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兄弟,求你个事儿…”
“嘛事?”
“我叫王有把,帮我记一下…”
“为什么记你的名字?”
“嘿嘿…我怕一会儿我死了,有人给我收尸,都没人认得我,死了都没个牌位…”
“……”
“有劳了,兄弟…”
“好吧…我叫李希临…”
“哇,兄弟,好名字啊…”
“名字,一个称呼而已,叫什么都无所谓的…这名字是我爹给我取的…”
“哦哦…那尊父现在…”
“早死了…上一次神教圣战,我爹被一百来号人围在西土坡,剁成了肉泥…”
“那其他人呢…”
“哪里还有其他人,那一役,我爹是神教统领…”
“死战不退,勇士也,果然,有什么样的统领就有什么样的兵子…”
“哼哼…我爹就是被他手下那一百来号兵子剁成肉泥的…”
“为何?”
“对待兵子亲如儿女,寝同眠,餐同食…”
“那是爱兵如子的好统领,兵子该为之赴汤蹈火,舍身取义的呀?”
“的确,本该是那样的…本该是那样的…”
“……”
“兵如钝刀,若是只知一味地呵护保养,不打磨,不杀人,终有一天,它会反克其主,教主人因它累祸而死…”
“这是领兵者的悲哀…”
“不过是咎由自取…”
“那…当时你在哪里?”
“我就站在那里…”
“站在那里,站在哪里?”
“在我爹身边,看着我爹被杀,被剁成肉泥…”
“只是看着?”
“只是看着…”
“不曾做点儿什么?”
“我当时若是做点儿什么,下一个变成肉泥的就是我…”
“为了活命,情有可原,然后呢?”
“然后吃了一块儿肉…”
“什么肉?”
“我爹的肉…”
“生啖父肉,这…”
“我当时若是不吃那块儿肉,下一刻他们就要吃我的肉…”
“如此,便不顾人伦?”
“人伦?人活着,就是为了自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
“你…为何…”
“兄弟,最后一次叫你一声兄弟,李希临,我已记住你的名字,如若我此战不死,我必将为你立上墓碑,只是,不能为你冠上‘神教子弟’的英明,因为,你尚不配…”
“为了…自己…我…有何错!”
“唉…你本没错,错的是这世道,是这吃人的世道,将我们变得都不再像人…”
“是…这世道…错了?”
“也许吧,也许是我们错了,也许是我们都错了…”
“好…”
李希临缓缓合上双眼,步伐坚定,不曾后退的神教教众,是他眼中所见这世界最后的一幅画面……
他做了一个悠长又迷蒙的梦,梦中,他望见自己的父亲站在他的身边,他与父亲并肩而立,浴血杀敌,最终,战死沙场,他亲眼看到了自己的墓碑上用鲜血刻着“神教子弟李希临之墓”,这几个殷红大字,便是对他的一生的歌功颂德,无言赞誉。
而他的父亲的墓,就紧挨着他,墓碑稍稍向前,墓土微微高耸,似乎随时准备着挺身而出,为他挡下暗箭明枪,毒漳蜚语,那一刻,他泪如泉涌,口中呢喃:“若是有下辈子…”
“若是有下辈子,咱还当神教子弟…”
……
……
那是一场令人难忘的战斗,据后来活下来的人说,那场战斗,是他们这一辈子打得最痛快的一场仗,没有一个人后退,没有一个人在乎生死,所有人似乎都已感受不到痛觉,哪怕被砍下一条臂膀,也要大叫着提刀上前,便是战场食人无数的楚门子弟都未曾想到,对面那一群目露惊惧,身着黑衣之人,为何会这般的勇猛,这般的不要命,他们杀着,砍着,棋逢对手,难得遇到不要命的,自然要好好地切磋一番,看一看,究竟是谁更不要命,谁更勇猛……
杀至最后,每个人皆弃刀肉搏,只因刀已砍得卷刃,拳拳到肉的击打,才更能发泄出内心的愤怒,一时间,黑衣白衣混作一团,犹如一颗颗黑白棋子,在棋盘上你来我往,成对厮杀,拳,脚,甚至连牙齿都派上了用场,每个人的心中皆坚守着一个信念:“不是一定要赢,只是不想输…”
这一场搏斗直到一个人的出现方渐为平息,只因这个人甫一出现,别人便不得不注意到她。
一袭白衣丈尺,裙尾曳地,面容清瞿,眼窝泛红,似是刚刚哭过,却是更添娇媚,我见犹怜。
天空霎时黯淡,浓云墨卷,片片银雪飘落。
“嗬,竟又下雪了,今年的天气真是怪事…”一老翁蹲坐田埂间,嘴中“吧嗒吧嗒”地抽着一锅旱烟,紫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与空中白雪融为一体,雪片落至烟锅上,霎时化为一滩冰水,老翁摇摇头,在鞋底磕磕已然熄灭的烟锅,像是叹息,又像是满足,将烟袋在烟杆上缠了三缠,站起身跺了跺脚,抖落抖落肩上的雪,弯着腰,背着手,只两三步,便消失在茫茫的雪色之中……
冷幽玉此刻的心情,便如这漫天银雪,飘飘扬扬,不知落处,她抬头望了望天,只觉雪扫面皮,有些疼,有些冷,她又低头看了看地,只见大地煞白,银装素裹,有些目眩,有些神迷,最后,她望了望那些人,人中有熟识的,只是比记忆中更添了五六分老态,但更多的却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容,那些面容年轻而富有朝气,眼里尽是些对未来的期许与憧憬,年龄也大致与她相仿,他们的父辈已为圣月神教奉献一生,可他们的子辈也难免踏上同父辈一样相似的命运,这是悲哀,这是因果……
冷幽玉忽地想起自己的母亲,一个为情所伤之人,一个爱情荆棘下遍体鳞伤的傻瓜,只身一人,撑起一个教,只身一人,挺起一片天,于这寸草不生、满目荒芜的西域苦寒之地,盛开起一株遍体血痕、妖艳绯色的蔷薇,而今,她的母亲已然逝去,只余这教,这人,这片天,这西域……
她的雪蚕经早已练至九层,距离那大圆满之境,就只差一步之遥,她现在本该绝情绝性,心如铁石,世间万物,再无任何事物可以牵动她的心旌,动摇她的心性,可不知为何,此刻,她心中的菩提竟飘落下几朵黄叶,正落在她心底的那台明镜之上,竟使明镜惹上尘埃,覆上微糜,她的心,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