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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犴翥     武道龙吟txt下载     武道龙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八十七章 万面童君

    御天风倚着窗栏,笔直而立,冷“哼”了一声,眼眶微微有些发红,眼中,却没有半点情感,道:“他是谁?”

    夫人不由得伸出手,却顿在半空中,道:“他,便是…”

    “他是谁?!”

    御天风追问道。

    夫人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却终究是没有说出,“他”究竟是谁……

    御天风冷笑两声,笑罢,语气更显阴冷,其中似乎还夹带着嘲讽之意,道:“现在,可以将玉佩还给我了吗?”

    夫人道:“我……”

    御天风道:“你又如何?我认识你吗?我与你很熟悉吗?你凭什么要攥着我的玉佩不放?是打算强取豪夺吗?”

    苗白凤闻言立刻怒道:“闭上你的臭嘴!我们苗家贵为苗疆皇族,岂会贪没你那一块小小的玉佩,娘,还给他,免得让他再污蔑咱…”

    夫人闻言,眼泪竟“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轻摇着头,那一只攥着玉佩的手,却怎么也不肯放松。

    御天风冷嘲热讽道:“呦呦,这便是某人口中的苗疆皇族吗?苗疆皇族岂非都穷成这样?光天化日之下,明抢了人家的一块玉佩,竟死不奉还,苗疆皇族?真是可笑…”

    苗白凤登时脸色铁青,望着夫人,冷冷道:“娘,你究竟是为什么?不肯扔下这枚玉佩?难道真是因为这玉佩价值连城?可我看这玉质粗糙,分明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哪里比得上咱们王府里的万分之一?”

    夫人轻轻摇头,道:“你不懂…”

    御天风便在一旁冷笑道:“是啊,是啊,老娘做事随心所欲,儿子又怎会懂?”

    这句话看似揶揄夫人,戏弄苗白凤,可不知为何,听在众人的耳中,却颇有自侮之意。

    而夫人的心中,更是如刀绞一般,良久,方默默地说道:“是我对不起你…”

    御天风闻言,一声冷哼,一阵冷笑。

    “若是世间所有的事,都可以用一句‘对不起’来解决,那还何来后悔二字?”

    苗白凤有些听不懂了,疑惑问道:“娘,你为何对不起他?”

    夫人只是默默垂泪,却不说话,苗白凤便越发焦急。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一声轻叹,一道白影,如仙谪尘,自窗外翩然而入。

    众人皆吃了一惊,待看清来人,夫人更显吃惊。

    “杜…杜白苏…”

    杜白苏扬起手中酒壶,豪饮一口,大笑道:“夫人见到我,为何会如此吃惊?”

    夫人道:“你…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杜白苏笑道:“我的确已走了,可我现在又回来了?”

    夫人道:“为何?你的天下呢?”

    杜白苏道:“我的天下容不下我…”

    夫人冷冷道:“哪里容得下你?”

    杜白苏道:“你的天下…”

    夫人道:“你所来为何?”

    杜白苏道:“讲一个故事…”

    夫人道:“什么故事?”

    杜白苏道:“一个女人的故事…”

    夫人道:“那个女人是谁?”

    杜白苏道:“你…”

    夫人脸色一变,道:“我有什么故事?”

    杜白苏笑道:“夫人的故事很多,多得简直可以写一本书,多得杜某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讲起…”

    夫人的脸色又是一变。

    杜白苏便冲着苗白凤与颖儿说道:“你们想听吗?这样的机会可并不太多啊…”

    夫人沉声道:“你敢?!”

    杜白苏又是一笑,道:“杜某有什么不敢的?作诗,喝酒,杀人,可都是杜某的最爱…”

    夫人微微向后一步,手中已捻出三根银针,挟于指缝间。

    杜白苏倚窗而坐,喝一口酒,道:“昔年有一美妇,配有良婿,夫妻二人,初时恩爱,育有一儿,好景无长,美妇于一年初春游山之际,偶识一男,男体孔武,额阔面白,威风八面,美妇晃神,春心荡漾,自此茶饭不思,六神无主,无心侍夫育儿,终在那年深秋,勾搭奸夫,逃出门去,自此浪迹江湖,杳无音讯,舍一男婴,与其父相依为命,次年,父携斧上山,砍柴为薪,一去不返,唯留一玉佩,上刻蝎子,以作念想…”

    御天风眼圈已红,背转身去,望月无言。

    “一派胡言!”

    忽地,一声断喝传来。

    月影下,天街中,便缓缓走来一人。

    白衣纤尘不染,二目熠熠放光。

    又一个杜白苏!

    夫人嘴角扬起,微带着笑意。

    “万面童君,你还不现出真面目,更待何时?”

    说话的功夫,楼下的杜白苏一跃之间便已来到二楼,与那假冒的杜白苏站在一处。

    假冒的杜白苏忽然“嘿嘿”地阴笑起来,接着,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待再仔细看时,便见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亭亭玉立,双目如桃花,顾盼流离,竟有着一股说不出的风流神韵。

    众人不免吃了一惊,原来擅长易容,迷惑众人的“万面童君”,本相竟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这当真是教人不敢相信。

    苗白凤搓着双手,凑上前去,笑道:“小妹妹,今年芳龄几许啊?”

    少女扭扭捏捏,故作娇羞态,一扬手,众人眼前便又是一花,只不过这一次站在众人面前的,却是一个坦露胸膛,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可这大汉却偏偏摆出一副少女的姿态,用柔而媚骨的声音说道:“小女子年方二八,未出嫁…”

    “呕…”

    苗白凤已忍受不住,当下吐了起来。

    颖儿眉头一皱,面色有些苍白。

    至于其他人,却是面容不改,依旧微笑着,注视着万面童君。

    苗白凤吐罢,问道:“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你?”

    万面童君笑道:“哪一个都是真的我…”

    这一次用的,却是一个老太婆的声音。

    杜白苏不由得笑道:“万面童君,有一万张脸,可不论哪一张脸,都还是万面童君…”

    万面童君微笑着,冲着杜白苏微微躬身。

    杜白苏道:“你既已在此现身,想必你的主人也在这附近,何不引我等一见?”

    万面童君一摆手,做出“请”的手势,道:“主人就在前面,恭候各位,各位,请吧…”

    说话间,已又变了一张脸,一个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第二百八十八章 二王后土

    一个人,一株树,满树樱花。

    时值深夜,月野四合,晕染得周围的景物如卷中水墨,黑白分明,留白甚广。

    那一人便如玉人般,静静地站立在那里,右手扶着樱树,左手捻着樱花,放在鼻端轻嗅。

    嗅不多时,眉头便微蹙,又淡淡一笑,那一颦一笑间,便多了万种风情。

    万面童君缓步走到那人身前,脚步轻得像是只猫。

    那人头也没回,只问了句:“来了?”

    万面童君点头,也只说了句:“来了…”

    那人便又道:“你可知你犯了何错?”

    万面童君一晃神,显是不明白自己犯了何错。

    那人轻叹一声,道:“低头看看你的脚下…”

    那人说低头,万面童君便低头,可他一低头便只看到自己的鞋子,一双崭新的白鞋子,白鞋子上沾了泥。

    万面童君更疑惑了,却偏偏不敢说自己没有犯错。

    因为他向来知道,那人若是说别人犯错了,那别人就一定是犯错了,哪怕别人也许真地不知道自己犯了何错,也一定是犯错了。

    所以,当那人说万面童君犯了错之后,万面童君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反驳,而是反思,甚至是有些惶恐。

    那人兴许是早已料到一般,面无表情,道:“抬起你的脚…”

    万面童君听到“抬起你的脚”,一时间,竟不知那人要自己抬起的是左脚,还是右脚,慌张之下,两只脚便索性一起抬起,可这样一来,他整个人便失去了支撑,身子向后,屁股向下,“扑通”一声,坐在地上。

    坐在地上后,他便看到了,他终于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何错,霎时间,脸色煞白,犹如涂了一层厚厚脂粉的艺妓,又如一具死了许久的僵尸。

    就在这时,那人的声音偏偏又传来,不大不小,不急不缓,不骄不躁,可却如一盆冷水般,浇在万面童君的头上,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寒噤。

    “你踩到了我的樱花…”

    是啊,万面童君踩到了那人的樱花,其实,任谁踩到了那人的樱花,结局都是一样的……

    死……

    如此简洁明了,如此生动诱人。

    “我…我赔…”

    果然,当人们弄坏别人东西的时候,第一反应往往都是赔。

    “赔?拿什么赔?”那人忽地展颜一笑,竟似六月飞花,娇艳动人。

    “银子…我有银子…”

    果然,当人们要赔别人一样东西的时候,也总是认为什么都不如银子来得爽快。

    “银子?银子有什么用?比得过我这满树樱花吗?”那人说话间,又轻轻撷下一朵,戴于发鬓间。

    万面童君闻言,忙讪笑道:“主人,您忘了?银子!可是好东西啊,可是大有用处啊!我能用银子,买下满林樱树,孝敬于您,您看如何?”

    那人终于回头,盯着万面童君,道:“银子?!银子在哪里?!”

    万面童君忙站起身,自腰间取下一个布袋,还特意抖了抖,“哗啦”,“哗啦”,竟真地是银子,货真价实的银子,少说也有一千两。

    “打开!快打开!”那人大张着眼睛,眼睛里冒着火光,他竟是一副财迷的模样。

    万面童君暗自一笑,果然,没有人是不贪财的,哪怕是圣人,在面对万两黄金时,也会有刹那的失神动心。

    布袋打开,果然是银子,白花花的银子,简直比月光还要白。

    那人见到银子,也简直比见到自己的亲爹还要亲,竟一下子跪在银子跟前,捧起银子,一个银子接着一个银子地亲。

    万面童君脸上的笑容愈来愈盛,到最后,简直是咧开嘴笑,嘴快咧到耳朵根子上去。

    可是片刻后,他便笑不出了,再也笑不出了,非但笑不出,那模样,简直比哭还难看。

    因为他亲眼看见,那被吻过的一块块白花花的银子,竟已化成一滩滩晶亮的银水,倾泻而下,顷刻间,便浸入樱树下的泥土里,消失不见,再也没了踪迹,便似从未在这世上出现过一样。

    而那人,已又站起身,恢复成那清高自恃的姿态。

    左手撷着樱花,右手扶着樱树,道:“现在,你还拿什么?来换我的一朵樱花?”

    万面童君的确不知该拿什么换,他已拿出了他这一年来所有的银子,现在,再要他拿别的任何东西,他都已拿不出了,因为,他只有银子。

    除非是……

    “用你的命如何?”

    那人微一抿嘴,笑道。

    万面童君一愣神,眼神迷茫,似是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喃喃道:“我跟了您十年,现在,您竟为了一朵樱花,要我的命?”

    那人笑道:“难道你的一条命,抵得过我的一朵樱花?”

    万面童君垂下头,如失了魂儿一般,道:“抵不过,抵不过…”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可他暗中的拳头却越握越紧,眼神越来越凌厉。

    “抵不过…便杀了你…”

    话音未落,万面童君的人,便如一支离弦而去的利箭,掌中也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直刺那人心口。

    那人并未动,只是喃喃道:“你跟了我十年,现在,竟为了一朵樱花,要取我的性命?”

    语气听来竟有些伤感。

    他轻轻地取下鬓间那朵樱花,捏在手中,屈指弹出。

    万面童君身形一顿,眉间一点红,眼中早没了生机。

    那人轻轻吟道:“十年情谊,不及一朵樱花,活人的想法,总比死人复杂…”

    说着,那原本倒在地上,已无生机的万面童君,竟又站了起来,只是那姿态、模样,皆已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四肢僵硬,行为怪异,状如飞僵。

    可是那容颜,在月影轻拂下,苍白如雪,白得令人心寒,美得令人心颤。

    想不到,万人万面的万面童君,本相竟是一个豆蔻芳龄的少女,可她小小年纪便已有此修为,小小年纪却又逢此厄难,当真是教人可悲可叹……

    苗白凤眼望少女,皱眉疑惑道:“这万面童君方才说她已跟了那人十年,可我看她也才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难不成,是自二三岁起便已跟着那人了?”

    他这一说,众人便也觉奇怪。

    唯独夫人,浅笑不语,道:“我听闻苗疆中有一种秘术,可易颜缩骨,但练此术者,自身骨骼便也在那一刻停止生长,想必,这万面童君,练的便是此种秘术…”

    众人点头。

    “可那人又是谁?母亲可认得?”苗白凤低声道。

    “他呀,苗疆赶尸一脉中最有天赋的翘楚,年纪轻轻,便已成为统御苗疆赶尸一派的尸王,算不上多么有名,你未见过,也属正常…”

    “可我听闻,数十年间,苗疆赶尸一脉自相残杀,后裔所剩无几…”

    “可他却仅凭一己之力,仅用了十年时间,便使人人闻风丧胆的苗疆赶尸,再一次站在了世人的面前,且荣耀加身,光芒万丈…”

    “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夫人仰头向天,目光呆滞,字字珠玑,道:“后土…”

    苗白凤一愣,杜白苏却是惨然一笑,道:“皇天后土,看来,他是已将自己比作可以与皇天平起平坐之人了…”

    夫人嚅声道:“他号后土,不为过…”

    苗白凤仿似失了精神,竟不觉问道:“他既号后土,那…皇天…又是谁?”

    可他问完这句话,自己便笑了,不但他笑了,夫人,杜白苏,都笑了……

    是啊,这个问题问得实在好笑,在这苗疆,只有一个皇天,那个人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夫人莲步款款,行至那人身前,躬身行礼,道:“二王弟弟,别来无恙…”

    那人随手折下一枝樱花,在鼻间轻嗅,满意地笑笑,道:“好香的樱花,送给你…”

    夫人微笑,接过那枝樱花,道:“你的一朵樱花,便要一条人命,现在,你送我的这枝樱花,起码有五六朵樱花,岂不是要我的五六条命方抵?”

    那人再折一枝樱花,撷于指间把玩,轻声道:“嫂夫人说笑了…”

    夫人道:“方才你命万面童君请我们来此,可是有事?”

    二王轻声道:“无事…”

    夫人一怔,俄尔笑道:“是啊,既请人来,为何一定要有事呢?是我狭隘了…”

    二王道:“譬如喝酒,赏月,嗅花香…”

    夫人道:“二王弟弟一向有此雅兴,当年二王弟弟梅山一役,抚琴饮茶,笑看三千丧尸,生吞二万苗兵,那一战,至今仍传为一段佳话啊…”

第二百八十九章 “美人”与“美”

    众人思绪翻飞,眼前幕幕乍现,仿佛当年那血肉横飞,尸横遍野的景象,一一重现……

    “哈哈哈…哈哈哈…”

    “何人发笑?”

    “后土…”

    “后土是谁?无名小辈,也胆敢擅闯我苗土崖?”

    “无事,无事,只是听闻你这苗土崖里死人多,所以,便想着来借几具…”

    “大胆!你可知我这苗土崖里葬的都是什么人?”

    “知道,正是知道,所以才要来借…”

    “哼!大胆歹人,无理取闹,且先吃我三十锤!”

    “哎,等等,等等,你若不肯借,不借便是了,我身子骨弱,可吃不下你那三十锤,别说三十锤,便是一锤,我也吃不下,哈哈哈…”

    “既知如此,还不速去?”

    “去?我虽怕锤子,可却不怕死人,更不会去…”

    “如此说来,你还是想找死?”

    “慢!话已至此,既然你不肯借我,那我请,如何?”

    “请?”

    “没错,请…”

    “苗疆的各位前辈,我后土今日在此恭请各位,还望出来一见…”

    “苗疆的各位前辈,我后土今日在此恭请各位,还望出来一见…”

    “苗疆的各位前辈,我后土今日在此恭请各位,还望出来一见…”

    “哼!装神弄鬼!”

    “各位前辈,既然嫌我后土情小面薄,那便屈尊,听我为众位前辈演奏一曲吧…”

    “这…这是…幽篁琴…你…你是…住手…”

    “嘿嘿…琴声已起,此时才教我住手,怕是有些晚了…”

    “你!啊!”

    ……

    ……

    “呦,你们好啊,我苗疆的各位将军,大祭司,还有…我控尸一脉的鼻祖…”

    ……

    ……

    正月初三,小雨,梅山……

    淅淅沥沥的小雨,飘了一整天,时至黄昏,小雨更盛,隐成烟雾,于丛林翠山间飘荡。

    山脚下,一人踽踽独行,身后扛着一口硕大的棺材,棺尾曳地,比他的人还要高。

    后土实在未曾想到,这梅山高逾万仞,险绝奇陡的名声,可真不是徒有虚名。

    上山只有一条小路,立陡如剑,单人独行已属不易,更何况,他还扛着一口比他的人还要高的棺材,最最重要的是,这口棺材重逾千斤,以致他每行一步,都要耗费极大量的真气。

    现在,不过半山腰,可他从黎明时分起爬山,到现在,日已西斜,也才只爬了一半,可他的整个人,却似已要虚脱一般,简直连半步都不愿再行。

    后土朝山顶的方向望了一眼,眼中所见,唯有终年不散的云雾。

    他轻叹一声,坐在登山石阶上,夕阳离他只有一臂之遥,他缓缓地伸出手,可转瞬之间,夕阳距他,却又变成万里,遥不可期,他缩了缩手指,笑了笑,低下头,云雾便在他身下,铺陈开来,他甚至看不到自己的脚。

    忽然,他长啸一声,霎时间,梅山震动,鸟兽惊散,他大笑三声,自背后取下石棺。

    石棺落地,砸碎三个石阶,棺盖打开,一把古琴,满棺美酒。

    随手取出一坛,横琴放于膝上,琴声起,鸟兽瞑,一边喝酒,一边抚琴,一边唱歌。

    喝一口酒,弹一支曲子,唱一首歌,美酒辛辣甘醇,曲子苍凉优美,歌声嘹亮悲怆。

    若伯牙子期在世,定会携他,三人结拜,于山林清泉间,高山流水旁,弹琴吹箫,忘却人间。

    酒喝罢,一曲毕,歌喉收,棺扛起,人远去……

    这一走,便走到夕阳迟暮,月上柳梢。

    月夜下的梅山,更显寂寥,山坡山脊,处处孤坟林立,鬼火点点,于山野间飘荡,蒿草遍地,分不出那是鬼火,亦或是萤火虫的光……

    夜间山顶的风,清爽怡人,风中夹带着微凉露水的湿气,野花野草的芳香,让人忍不住想要大吸一口。

    这时若是有一坛酒,把酒迎风,人生岂不快意快哉!

    所幸后土有酒,且还随身携带,烈酒下肚,**呛人,灼人肺腑,后土站在坟头,望着满地泥泞,和自己那一双沾满脏泥与草屑的白鞋子,皱了皱眉头,环顾四周,竟无处落脚,更别提想稍坐片刻。

    无奈之下,只得取下石棺,放在坟头。

    石棺甚重,坟头立刻被夷为平地,后土一边坐在棺盖上,一边轻声念叨着:“鄙人后土,初登宝地,恰逢小雨,无处栖身,借汝坟头一坐,抱歉,抱歉!”

    说罢,便又仰头看着那霁月,沐着清风去了。

    说来也奇怪,在今日这阴雨连绵的日子,本该乌云浓密,可竟能看到明月当空,实属稀奇罕见。

    可这些,后土都没有注意到,即便注意到,他也不会在意,他当然不会在意,因为,他一直在等一个人。

    ……

    ……

    冷月兴,寒风住,那个人还是没有来……

    后土又喝一口冷酒,弹一支曲子,唱一首歌……

    林梢影动,后土嘴角微挑,向后抛出一坛酒,道:“来了?”

    “来了…”

    身后的黑暗中,传出一声沉闷的应答,如磁铁相击,摄人心魄。

    身后的黑暗中,缓步走出一人,面如冠玉,细眉飞扬,眼若寒星,一头乌黑的长发,既不束扎,也不拢起,就那样随意地披散着,遮住他大半脸庞,他便如画中走出的君子,仙气翩翩,气质如幽如兰,尤其是在月光下,脸色苍白,举动行止间,中规中矩,倒像是个尚未出阁的少女,仍显羞涩娇嗔。

    只是现在,他的右手偏偏抓着一坛酒,修长纤白的手指,轻搭坛沿儿,举起酒坛,任凭酒水倾泻而下,入口,入喉,打湿衣裳。

    美人与酒,自古以来便是令无数男人心驰神往的两样东西,现在,这两样绝美的东西,就这样**裸地摆在世人面前,没有人可以不动心,哪怕是圣人也不能。

    可后土却偏偏不去看他,在他的眼中,只有美酒,没有美人,如果真要他说,什么是这世间最美的东西,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他的“美人”,他亲手造出的“美人”。

    美人都是有生命的,可真正能够让他驻足停留的,只有那些没有生命的“美人”,也并非只有美人,从小到大,他对于一切没有生命的东西,都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他总是慧眼独到,能够发现那些已逝生命中的美,所以,他为了看清一只老鼠的“美”,便只有亲手杀掉那只老鼠,对于人,他也向来如此……

    他自小便对尸体有着近乎狂热的迷恋,以至于病态。

    他越是迷恋一个人,便越想得到那个人,得到那个人的尸体。

    所以,他越是喜爱一个人,便越会千方百计地杀死他,得到他的尸体,因为,只有尸体,才永远不会背叛他,远离他,对于这一点,尚处幼年时的后土,便已深知……

    后土的童年,是极其悲惨与不幸的,苗疆赶尸一派的没落,族人的追杀,他从小便过惯了提心吊胆,颠沛流离的生活,亲眼目睹父亲的死亡,喷薄滚烫的血液,溅到他的脸上,娘亲的抛弃,在无数个东躲西藏,彻夜难眠的夜里,陪伴着他的,只有一只麻雀,一只麻雀的尸体。

    麻雀是他捉来的,初时,麻雀总是想要逃跑,他便用绳子将麻雀拴在手上,可麻雀即便挣脱断了腿,也要飞翔。

    那一夜,他亲手折断了麻雀的脖子,这一次,麻雀再也不会飞走了,他永远地留在了后土的身边,自那之后,后土便一直带着麻雀,直到麻雀腐烂,生蛆,终成一堆枯骨,他便将麻雀的枯骨干嚼了,生吞了,这样,这只麻雀一辈子就都会跟着他了,永远都不会背叛他……

    从那时起,他便深信,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谎,只有尸体才不会背叛……

    那一年,他只有九岁……

第二百九十章 苗白樱

    后来,后土喜欢上了越来越多的人,便也有了越来越多的尸体。

    这些尸体,都是他的挚爱,都会伴随着他,走一辈子。

    他将这些尸体,将他的挚爱,统统都装进一只大棺材里,随身携带,走到哪里,便将他们带到哪里,他们是他最忠实的奴仆,他是他们最贴心的朋友……

    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停留在了那一个深夜……

    那一夜,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母亲身旁的那个陌生的男人,在噩梦中惊醒,醒后便坠入了另一个无尽的噩梦……

    杀戮,不屑一顾的眼神……

    后土亲手割下了那人的头颅,在母亲的身旁,母亲睁着那一双美丽惊恐,难以置信的眼……

    “你不必感到惊讶的,你早该想到的…”后土喃喃自语,低声吟道。

    从此以后,他背上的棺材中,便只有一具尸体,那是他此生挚爱之人,再没有其他任何人,能与那人想比……

    后土缓缓抬起眼眸,前尘往事,尽付一笑中。

    “你笑什么?”

    不知何时,那人已站在他面前,呆呆地注视着他。

    后土目光垂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我笑我自己…”

    那人亦轻笑,道:“笑自己?自己有什么好笑的?”

    后土喝一口酒,抹抹嘴唇,道:“我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那人似乎来了兴趣,道:“我想听听,你是怎样的一个笑话?”

    后土冷笑道:“你想听,可我不想说…”

    那人便又笑道:“不想说的笑话,可见并不是一个好笑的笑话…”

    后土道:“你又怎知,那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那人道:“这个天大的笑话,一定很不好笑…”

    后土道:“好笑的笑话,往往都不是真正的笑话…”

    那人道:“真正的笑话,都是讲笑话的人讲出了眼泪,听笑话的人,也听出了眼泪…”

    后土道:“你觉得听我的笑话,会让你听出眼泪?”

    那人道:“我还没有听,怎知我会不会听出眼泪?”

    后土道:“不会的,你一定会大笑的,就算是真地听出眼泪,也一定是笑得太过,笑得肚子痛,笑得眼睛酸,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泪……”

    那人大笑道:“你我一定会成为挚友,相信我…”

    后土冷声道:“早晚有一天,我一定会把你装进我背上的棺材里,我发誓…”

    “嘎嘎嘎…”

    怪笑声响起……

    “这世间竟有如此大言不惭之人…”

    一人自树丛中“飞”来,稳稳地落在后土面前。

    “你又是谁?”

    后土向来不喜别人质疑他,可一见对方是个长相清秀的小姑娘,倒也并未多说什么。

    “我?我是你小姑奶奶呀?乖孙儿,你不认得我了?”

    小姑娘故意弯着腰,叉着脚,摆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

    后土闻言倒也不恼,只觉眼前这小姑娘甚是可爱,竟没来由地生出一股亲切之感。

    “哦?你说你是我的小姑奶奶,那乖孙儿倒想请问一下,小姑奶奶今年高寿几许啊?”

    后土也故意装出一副顽童的样子,一边咬着手指头,问道。

    “哎呀…”

    小姑娘歪头一想,说道:“小姑奶奶我今年已经八十八岁了,你看,我昨天还老得掉了一颗牙呢…”

    小姑娘一边说着,一边扒开嘴唇给后土看。

    小姑娘的嘴里果然少了一颗门牙,可那明明就是**新脱,新牙尚未长出的样子。

    后土也不拆穿,强忍笑意,道:“哦呦,小姑奶奶受苦了,孙儿这心里可真是过意不去啊,不知小姑奶奶从哪儿来啊?”

    小姑娘道:“我是从那很远很远的地方过来的,我们过来的时候,一共经过了三座山,两条河,还有五个毒沼泽,差一点就不能到这里了…”

    后土一脸坏笑,道:“呦,那小姑奶奶可真是辛苦了,快让乖孙儿孝敬孝敬您,给您捏捏肩,捶捶腿吧…”

    后土说着,就伸出大手,抓向小姑娘的肩膀。

    小姑娘显是没料到他竟会真地动手,一声惊呼,忙躲到那人身后去了。

    “她叫什么名字?”后土望着小姑娘,笑问道。

    “我叫白樱,苗白樱,白雪的白,樱花的樱…”小姑娘突然探出头,大声地喊了一句,喊完这句,便又把头缩了回去,再也不肯露出来。

    “这是我的小女儿,见笑了…”那人一脸宠溺地笑道。

    “你可知我爹爹叫什么名字?说出来吓死你,我爹叫皇天,苗皇天,皇天后土的皇天,我爹爹就是这苗疆的天,你…你不能动我…不然我爹爹一定会杀了你的,很残忍的…”

    “哦?有多残忍?”后土忽然发现自己很喜欢与这个小姑娘聊天,他已经很久没有与别人这样开心地聊过天了。

    “就…就是…”小姑娘紧抿着嘴唇,紧皱着眉头,紧绞着手指,似乎是在努力地从她那不大的小脑袋里,找出几个穷凶极恶的词语,一定要能够吓得住他,最好是把他吓得哭鼻子才好。

    “就是…把你吊起来打…打…打…打三天…不行…三天太长了…会把人打死的…那就…打半个时辰…还要不给你水喝…不给你饭吃…哼…是不是很残忍…”小姑娘叉着腰,摆出一副凶狠狠的样子。

    后土忽然一愣,望着小姑娘。

    月光下的小女孩,娇嗔而可爱,后土就那样呆呆地望着,一句话也不说。

    小姑娘便又害怕了,又躲到苗皇天身后,一双单纯的大眼睛中,满是不解与惶恐。

    良久,后土才缓过神来,默默地垂下头,有些尴尬地摸摸嘴唇,低声道:“还真是残忍啊,看来,我还真地是不敢动你啊…”

    小姑娘听他说“怕”,立刻便又恢复了神气,跳出来,大笑道:“知道怕了吧,你快走吧,我可以劝我爹爹饶你一命,我爹爹最听我的了…”

    后土闻言,便又是一愣。

    “小丫头,你可知,我叫什么名字?”后土浅笑道。

    “你叫什么名字?”苗白樱也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后土,皇天后土的后土…”

    小姑娘瞪大了眼睛,惊道:“你疯了?你竟想与我爹爹平起平坐?!”

    后土望着满天星斗,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月亮独挂一隅……

    “小丫头,天上有几个月亮?”后土手指明月,问道。

    小姑娘白了他一眼,像是在回答白痴一样,语气不耐烦地说道:“一个…”

    “那我问你,天上有多少个星星?”后土又问道。

    “自然是无数个…”

    小姑娘搞不懂他究竟想说什么,便只有如实回答。

    “你说,是月亮厉害,还是星星更厉害?”后土自言自语道。

    “当然是月亮厉害…”小姑娘大声喊道。

    “为何?”

    “因为群星都是围绕着月亮的,所以,当然是月亮更厉害些…”

    小姑娘说罢,还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似乎很是认同自己的观点。

    “可若是有一天,所有的星星都不围绕月亮了呢?”

    “星星怎么可能不围绕月亮?再说,星星怎么可能会消失?”

    “你怎知星星不会消失?况且,你又怎知?就一定是星星在拱卫着月亮?”

    “可自古以来,人们都是这样说的,也都是这样传承下来的…”小姑娘皱着眉头,疑惑不解。

    “也许千百年以来,就一直是月亮在为星星供奉,月亮是奴仆,星星是主子,月亮甘当祭品,星星坐享其成…”

    “这…”

    小姑娘更迷糊了,一时间,竟又不知该从何反驳,想了想,后土说得也并不无道理,人们只看到月亮表面的光鲜,便习惯性地认为,它就是黑夜的主宰,却根本就没有注意到,那一直潜藏于月亮身边,不声不响,默默发着光的星星。

    大抵所有的人都不能免俗,文人骚客们借月抒情,因感惆怅,思乡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思人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思友有“海内生明月,天涯若比邻”……

    可星星蛰伏于月亮身边,却是最籍籍无名的那个,少有诗人借星感怀,星星也并未被赋予何种意象,竟使得千百年来,日月轮转,星星便也被遗忘了千百年……

第二百九十一章 梅山血战

    一双大手轻轻地放在苗白樱的小脑袋上,苗白樱正想得出神,猛然一惊,抬头,便望见苗皇天那双满蕴笑意的眼。

    “白樱,你且先回去吧,你娘亲一定等得焦急了…”

    苗白樱轻点臻首,一双大眼最后在后土脸上停留了两秒,留下一个满含深意的眼神,便一蹦一跳,如来时一般,“飞”走了……

    “她还只是个孩子…”苗皇天望着女儿消失的地方,轻声说道。

    “可有些道理,越是在孩童时明白,便越能记忆得深刻,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忘记…”后土眼望苍穹,不知是在望明月,还是被哪颗星星吸引了目光。

    “白樱不比你,我不想让她变得也如你一般…”苗皇天目光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后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笑,道:“如我一般,有何不好?”

    苗皇天目光转柔,轻叹一声,道:“你是个天纵之才,只是,你的经历注定了你的不平凡…”

    后土笑道:“哦?你还调查过我的过去?”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可你既已知晓我的过去,便该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很庆幸,我是个男人,你也并不喜欢我…”

    “可我忽然发觉我喜欢上了你的小女儿…”

    苗皇天目光一凝,拳头登时握得“咯嘣嘣”响,可也只是瞬息间,便又恢复了常态。

    “白樱那丫头虽爱开玩笑,可她有一句话说的倒是真的…”

    后土一笑,问道:“哦?是哪一句?”

    苗皇天冷冷道:“别人确实不能动她,因为,我真地会杀人,也真地很残忍…”

    后土道:“有多残忍?”

    苗皇天道:“你想试试?”

    后土没有说话,只是自棺材中又摸出一坛酒,自己喝了一口,便扔给了苗皇天,道:“酒已不多,省着点儿喝…”

    苗皇天兀自将那一坛酒喝干,抹抹嘴唇,道:“不必,你的时间,也已不多了…”

    ……

    ……

    黑夜总是能带给人无尽的遐想,单单那份神秘,便足以令人丧心病狂。

    在不见光的角落里,永远寄生着见不得光的蛆虫,它们暗中蛰伏,伺机而动,一旦暴雨来袭,便是他们“破茧而出”的绝佳良机。

    后土环顾四周,在那阴暗的丛林中,一双双闪动着寒光的眼,如狼眸,噬血般紧盯着后土。

    后土微微一笑,轻声道:“来了多少人?”

    苗皇天冷冷道:“两万…”

    后土轻轻拍了拍棺盖,道:“两万人,不少吗?”

    苗皇天还没有说话,那一双双寒眸,便已奔着后土,疾射而来,眨眼间,便已将其围了个水泄不通。

    后土神色不变,一声冷笑,喝一口冷酒。

    冷酒下肚,可他的心却是热的,热得发烫,不但心热,四肢也热,头脑也热,血液也热,热得简直要把他燃烧,将他融化。

    他真想脱下衣裳,甩开膀子,大杀一场,杀冷了心,杀红了眼,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杀得六月飞雪,春日生霜,杀得老天不忍再见,为他降下天雷滚滚,渡他成仙……

    可最后的最后,所有的所有,都只化为他口中的一声叹息,再喝一口冷酒,血液便不再沸腾,心也冷得停止跳动,他终究不再是那个快意恩仇的热血少年,一切看不顺眼的,都可以用拳头解决,用鲜血浇灌……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那是他年少时最爱的一句话,可他越长大,便也越懂得,顺自己的未必会昌,只是自己的身边会多一个心甘情愿陪自己吃苦的人罢了,逆自己的,也未必会亡,自己只是又多了一个让自己头疼不已,却又无法解决的敌人而已,人越长大,便越会妥协,这便是人生。

    后土轻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若是换作从前…”

    “若是换作从前…”后土想到这里,便不再去想。

    他望了望自己干瘦的身躯,苍白的臂膀,简直就如纸人一般,好似一阵风吹来,自己便会随风“舞蹈”。

    “我还真是弱啊…”这是他发出的第二声叹息,与第一声叹息略显不同的是,这次,他是站起来说的,是望着星星说的。

    他说完那句话,便取出那把古琴。

    苗皇天目光一凝,喃喃道:“幽篁琴,号称‘阎王的口谕’,我早就想见识见识…”

    阴风怒号,乌云霎时铺满天空,原本月朗星稀的寒夜,此刻,已为一片黑暗笼罩,黑暗中,只剩下一双双精亮的“狼眸”。

    空气一时静到极点,所有人,都只能看到同伴的眼。

    “啊!”

    忽然,一声凄厉的长嚎,打破夜的寂静,也彻底点燃恐慌,惨叫声接二连三,琴声越响,惨叫声便越响,琴声越舒缓,惨叫声便越沉闷。

    一阵风过,吹散乌云,露出明月、繁星……

    还有……

    遍地的残尸……

    之所以说是残尸,是因为根本已找不到一块齐全的尸体,所有的尸体混在一起,张三的头,李四的手,王五的脚,中间又夹杂堆列着不知名人的半副身躯,那般场景,便是久经沙场,自诩杀人不眨眼的铁血战士,也会侧目颔首,不忍相见。

    可后土的目光在那些尸块上扫过一圈之后,眼神却变得狂热,甚至悦动着难以掩藏的兴奋难抑的光。

    当然,这些都是他的艺术品,都是他的杰作,一个人在面对着自己的佳作时,那种兴奋,是最难掩饰的。

    “若是将这些不知名的尸体,缝制在一起,比如,将张三的头,缝在李四的脖子上,再将王五的身子,与赵六的腿接在一起,最最重要的是,要将这拼凑而来的部位,接续在一起,这样,就又造出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全新的人,一个在这个世间,绝无仅有的人,那该是一份何等的杰作?最后,再让这个人,去与自己的父母,老婆,孩子相认,看一看,他生前最最亲近的人,究竟能不能认出,哪一块是自己的儿子,是自己的丈夫,是自己的父亲……”

    想到这里,后土的眼中,便又涌现出狂热难耐的光,他的四肢,甚至都因兴奋而忍不住震颤起来,他已有些握不住他的琴,手指痉挛,曲子自然也弹得跑了调,可这些都无所谓,现在,他是那样的兴奋,简直比他人生的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兴奋。

    他的血液,已又热起来,几近沸腾。

    他简直要烧死在自己的疯狂之中。

    幸而,他尚存一分理智,正是凭着这分理智,他才可以静静欣赏,万尸争艳,千鬼孤鸣。

    苗皇天恼羞成怒,大喝一声:“哪里来的邪魔歪祟,还不速速受死!”

    一掌下去,便生劈了一具“死尸”。

    鲜血飞溅,那死尸一颗尚好的头颅,便飞出丈远,在地上滚几滚,一双眼,狠厉地盯着苗皇天,眼皮不时眨动着。

    至于那具无头死尸,便如无头苍蝇般,挥舞手臂,向人群冲去。

    但凡被他手臂打中之人,轻则骨断筋折,重则吐血毙命。

    苗皇天一掌穿过死尸身躯,将其一劈为二,也顾不得白袍沾染血污,恨声道:“苗疆控尸,名不虚传,当真是诡异得很…”

    后土站在棺上,居高临下,睥睨纵横,微风拂过,扬起他青丝白衫,他负手而立,耳边是惨叫,眼中,却只有苍穹晚星……

    一百年前,苗疆控尸一脉四大家族,万尸齐出,横扫武林,天下撼动,那番景象,是何等壮观。

    “今生,我定要再现,地狱人间…”

    后土眼望平川,双目熠熠,轻声说道。

    月沉星隐,当东方渐现第一缕曙光,后土已喝了八坛酒,弹了三十六支曲子,唱了三十六首歌,喝一坛酒,弹一支曲子,唱一首歌,痛哭一场。

    哭罢,便接着喝酒,接着抚琴,接着唱歌,接着痛哭,周而复始。

    当他再度睁开双眼,已有些费力,眼皮肿胀酸涩,眼角泪痕尚新。

    这一夜,他过得并不好。

    这一夜,每一个人过得都不好……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岁月可以倒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回到前夜,他们宁愿此生不入轮回,不生为人,只为待人宰割的牲畜,也不愿再次亲眼目睹这地狱一般的景象。

    两万苗兵,所剩无几,梅山血流成河,自山顶奔泻,汇入山脚清溪,那一日,梅山脚下的百姓,便用那红如朱砂的溪水,淘米,洗菜,浆衣……

第二百九十二章 柴门闻犬吠 风雪夜归人

    山风刮过……

    苗皇天望着后土,他纵横苗疆数十载,从未像今日这般,对一个人产生些许畏惧之心,虽说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后土,且毫发无伤,可他却又实在是太想要见识一下,沉寂百年的苗疆控尸一脉,到了这一辈,还究竟有着怎样的手段?

    他本想通过此番试探,兴许能够窥见百年前苗疆控尸风光无限时的泰山一隅,可未曾想到,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

    当他意识到事态不妙,欲阻止,奈何时机已晚,便如瘟疫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他便只能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手下的两万苗兵,变成两万具死尸,微风拂过,只余满山荒草,随风招摇。

    可他并不觉心痛,他向来是个注重结果的人,至少,现在,他已知,苗疆控尸一脉,时隔百年,卷土重来,其势,仍不可小觑。

    这是用两万苗兵的性命换来的,可他并不觉得可惜,得到一个苗疆控尸传人的翘楚,比得到两万苗兵,来得更加划算,也更加令他兴奋不已。

    “住手!”

    一声娇俏悲伤的声音,打破清晨的沉寂,唤醒了后土久已停顿的思维。

    一头乌黑的长发,一双悲哀愤怒的大眼,成为了后土此后一生也无法忘却的画面。

    苗白樱手指着后土,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

    “白樱,你怎么来了?”苗皇天惊诧道。

    ——是啊,她怎么又来了?

    这是后土也想问的问题。

    ——不,她不该看到的,她不该看到这些的,仙女是不能眼望地狱的,因为,地狱亦会回以凝视,将她吞噬玷污。

    “走。”

    后土看着苗白樱,只说出这一个字。

    “走?为何要走?”这是苗白樱想问的问题,她本想当面问出,可她实在太悲伤,太激动,她真地连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白樱!快走!危险!”

    苗皇天简简单单的六个字,便已然说明了苗白樱的处境,濒临绝境。

    当苗白樱意识到自己的现状之时,已经是十多秒后的事,那时,已有七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还有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脚。

    苗白樱尖声惊叫,她本可以一剑将那七只手齐根斩断,连同她脚上的那一只,可她的手已软了,腿也软了,她只想一屁股坐在地上,什么也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

    她本是想想,可那七只手却真地已齐根断掉,连同她脚上的那一只。

    她虽是仍向后倒去,可却没有倒在地上,而是倒在一个人的怀里。

    干净的侧脸,如午后夕阳般甜美的浅笑,精雕细琢般的五官,一股若有若无的纸灰香气,这便是苗白樱与后土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时,所记得的全部,这个记忆,萦绕了她的一生。

    苗白樱收回目光,俏脸微红,远处疾驰而来的苗皇天,见状,略一停顿,目光微凝,嘴角竟扬起一丝无人察觉的浅笑。

    那之后,不到两月,后土坐上苗疆二王的交椅,成为苗疆皇天之下,独一无二的后土。

    至于苗白樱,有人说苗皇天将她许配给了后土,方才拉拢他,为己所用,也有人说,苗白樱远嫁北疆,后土痴心不改,便立志要在苗疆苦守,等候苗白樱归来。

    至于哪一个传言是真的,哪一个是假的,没有人知道,便是当事人苗皇天与后土,对于苗白樱的事,也都是缄口不言。

    可自那战之后,苗白樱确实是失踪了,再未出现过,便如人间蒸发一般。

    苗疆的众多传言,到最后,也只能是传言罢了,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仅此而已。

    可对于一点,苗疆之人,却是深信不疑,那便是,苗疆二王后土,爱上了苗皇天的小女儿——苗白樱,真真切切地爱上了。

    因为,自那之后,他只爱樱花,他背上的那口大棺材,也再未出现过。

    传闻,后土将那口大棺材埋在了一个地方,至于埋在哪里,没有人知道,人们只是猜测,兴许是埋在了梅山山顶的那片白樱树下,毕竟,那里,是后土与苗白樱第一次相遇的地方,白樱,也是诉说情思,最好不过的隐喻,一切,都在不言中。

    其后,后土的府邸,便建在这梅山山顶,与数万冤魂残尸为伴,府邸取名“樱冢”,倒颇有诗书意气。

    可后来人说,此名,不可谓不暗藏深意,“樱冢”,其意便是埋葬樱花的坟墓,于是,自那之后,苗疆便又多了一个传闻:

    ——苗白樱身死梅山,后土便将她的尸身,封于他背上的石棺之中,葬于此处,在苗白樱魂断尸安之所,建府立邸,古琴清酒,晨雾夕阳,相厮一生,伴君长眠。

    唯留后世无尽猜臆笑谈,百年过后,传为佳话……

    ……

    ……

    西域,楚门……

    雪停了,空气出奇地寂静,寂静得便如静好的岁月,时光淌过,波澜不惊。

    大长老坐在一块不大的石头上,眼神空洞呆滞,单薄瘦弱的身躯,佝偻蜷曲,在月光的照拂下,便如一段僵直枯死的老木,微风静悄悄地吹过,像是怕打扰众人,打扰到那一颗在寒夜里瑟瑟发抖的灵魂,于是,他便只带起一片落叶,向世人证明,它曾经来过,来过,又走了……

    所有的人都已停下,微眯双眼,感受着风掠过发梢,带来远方一曲悲凉的笛音。

    众人仰起头,雪,便打在脸上,不知何时,雪,又下起来了,比之前更冷,更疾,转眼之间,已成云雾一般。

    “咯吱…咯吱…咯吱…”

    是脚踩在雪上发出的声音,远处偶闻几声犬吠。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可这里并不是柴门,来的,自然也不是归人。

    白色的斗篷,从头罩下,遮住双脚。

    来人身材纤瘦,举止行动间,摇曳生姿,看样子,是一名女子。

    女子微微仰起头,众人便看清她的脸。

    那是一张干净的脸,不施粉黛,不带首饰,却自带一种美,那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一般的美,绝非寻常烟花柳巷之中那些庸脂俗粉可比。

    可现在,那张干净的脸上,却清晰可见两道泪痕,那两道泪痕,便如两道刀疤,粗暴地横亘于那张精巧的脸上,教人忍不住地伸出手,为她轻轻揩去,可她的气质又实在太冷,简直比这西域暴雪寒风还要冷,任何想要靠近她的人,都会被冻成齑粉。

    “少主…”

    伴随某人的一声惊呼,圣月神教教众轰然跪倒,神情悲愤谦恭。

    圣月神教只有一个黑衣教主,自然,也只有一个冷到骨子里的少主。

    冷幽玉呆呆地望着圣月神教的每一个人,那熟悉的教服,整齐划一的称呼,她本该如往日那般,还他们一个冰冷的回答,“起来吧!”

    圣月神教教众自然也早已做好这种准备,自打他们这位少主回到圣月神教,他们便觉干劲十足,也更卖力,虽然,他们所做的一切,也许只能换来冷幽玉的淡淡一瞥,但他们亦尚觉满足,乐此不疲。

    可当冷幽玉在他们面前落泪的那一刹,他们只觉自己的心似乎是被谁狠狠地揪起,又狠狠地抛下,他们已惊得目瞪口呆,他们已变成一群不能言,不能听的木偶,眼中所剩,唯有迷茫与深深的恐惧。

    可有谁见过嫦娥流泪?若真地有人见过,想必,那人一定会发疯,吴刚见过嫦娥日日流泪,于是,他手持巨斧,誓要砍倒桂树,救嫦娥脱离苦海,天蓬元帅只在蟠桃宴上偶见嫦娥仙子翩翩起舞时眸子中一闪而逝的一抹无奈悲伤,便决心抛却天庭荣华,欲带嫦娥私奔。

    虽然,他们的下场都可谓之凄凉,但至少曾可见他们的疯狂,自古红颜多薄命,自古红颜也多祸水,褒姒之于周幽王是祸水,妲己之于商纣王是祸水,陈圆圆之于吴三桂是祸水,但祸水有时也是力量,女人之于男人,便是誓死要守护的东西,便如权力,便如金钱,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而每个男人,心底又恰好都有一个“英雄梦”,这个梦,便是要他们找到一个“美人”,然后用自己的胸膛,甚至是生命,誓死将其守护。

    圣月神教的男人,都是真正的汉子,心中也自然都有一个英雄梦,梦中也都有一个触碰不得的“嫦娥仙子”,他们从来不说,但大家却都心知肚明,他们心**同的“嫦娥仙子”,便是那个冷若腊月寒霜的女人。

    “教主,走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足以教众人窒息,圣月神教的每一个人,都忽觉心已提到嗓子眼,只得紧紧地抿住双唇,才能不让心无端地蹦跳出来,可那种感觉又实在太过难受,他们无法呼吸,又不敢张开嘴,只能任由喉咙干痒难耐,生生地呛出眼泪。

    “呜呜…”

    “呜呜…”

    那是众人紧抿嘴唇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那并非哭声,更像是一种野兽的咆哮,野兽吃人前的咆哮。

    他们要吃的人,只有一种,便是仇人,谁杀了他们的教主,他们便要吃谁,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他们目光炯炯,他们都在看着一个人,他们要等那个人,他们要她亲口说出仇人的名字,他们好一拥而上,将仇人生吞活剥。

    可他们的少主,他们心中的仙女,在说完那一句话后,到现在为止,仍是一句话都没有再说,她平静得便像是这冬日冷夜里的一块冰,放在风中,平淡无奇,握在手中,只觉刺骨。

    可她一言不发的样子,偏偏也那般迷人,有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超凡脱俗的美。

    没有人能读懂她的心,便如没有人能看清她的冷漠背后的那一抹脆弱孤单。

    冷幽玉缓步走出,眼神没有看向任何人,却在所有人的眼神注视下,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一个人的面前。

    大长老略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他实在是记不起,自己认识这女娃娃,更不解这女娃娃为何对自己满腔怨恨,那凌厉的眼神,简直要将他千刀万剐了一般。

    因此,大长老的语气也不由得多了些缓和,甚至那语调,在他自己听来,都已颇有些温柔之意了。

    “女娃娃,你认得我?”

    “不认得…”冷幽玉的语气便如她的人一般,干脆利落,冷漠无情。

    “那…我认得你?”

    “不认得…”

    回答大长老的,依旧是这简单生硬的三个字,可语气,却已是拒大长老于千里之外。

    “那…是我认得你的故人?或是,你的故人认得我?”

    “都不是…”

    一番交谈下来,大长老更加迷惑,可冷幽玉的眼神却愈发冰冷。

    “既然都不是,娃娃,我问你,你为何对老夫如此敌视?”大长老语气微愠,听来已是有些动怒了。

    “我问你,你是否是这楚门的人?”冷幽玉不答反问。

    “是。”大长老回答得倒也干脆。

    “我问你,你是否是这楚门在场之人中,辈分武艺皆是最高的?”冷幽玉继续问道。

    “是。”大长老也不自谦。

    “那好,我再问你,是不是只要我将你亲手杀了,这在场的楚门之人,便会群龙无首,顷刻间,溃不成军…”冷幽玉连连逼问。

    “是…”大长老不得不承认。

    “到那时,是不是我圣月神教就可攻破你楚门?你楚门,到那时,是不是就败了?!”冷幽玉语气忽然转厉。

    “你说得没错…”大长老脸色已有些苍白。

    “那你说,我现在为何要找你呢?”冷幽玉竟轻笑道。

    “为了杀我…”大长老神色间竟已有些放松。

    “那你说,你认不认得我?或者是我认不认得你,有何关系吗?”冷幽玉又冷着脸问道。

    “自然是…没有关系…”大长老展颜笑道。

    冷幽玉不再说话,剑却已出鞘,她已不用再说话,她的剑,已替她说明了一切。

    “反正都是要杀死我的…”大长老便又接着轻声笑道。

第二百九十三章 孤寂对决

    如水沉静的夜晚,风却并不安宁,人也不得安宁。

    几枝绿竹轻摇,月影下,白瓷一般。

    数只老鸹,栖于枝头,随枝微晃,墨玉一般。

    大长老随手折下一段竹枝,撷于指间,以做手杖,却惊起了枝头老鸹几声愤懑的干鸣,另寻栖枝去了。

    “出剑…”

    冷幽玉的剑已要抵在大长老的胸膛上。

    大长老一动未动,仍在仔细地观察着手上的竹枝。

    “出剑!”

    这一次,冷幽玉的语气已有些不耐烦。

    大长老微微一笑,仍旧摆弄着手中的那段竹枝。

    直到冷幽玉的剑已真地抵在了他的脖子上,且留下了一道鲜红的印记,大长老方低声干笑道:“我没有剑…”

    冷幽玉这才注意到,面前这位形容枯槁,举止怪异的老人,手中除了那一截竹枝,便真地再无一物,身上的衣服,也已要遮不住他的干瘦身躯。

    冷幽玉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毕竟,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即便她是一个弱女子,也断然难以如此行事。

    大长老似乎也看出了冷幽玉的为难,一张老脸,一皱一缩,挤出一个颇为“和善”的笑容,说道:“罢了,罢了,像我这样的糟老头子,哪里还配用剑?便是只有这一截竹枝,老头子我也满足了…”

    冷幽玉的脸色又是一变,眼中微光闪烁,一句话未说,只退开三四丈,持剑而立,直视大长老。

    大长老手握竹枝,在掌中随意一舞,道:“还不错,虽说轻了些,也还算是称手…”

    冷幽玉看了看大长老手中的竹枝,道:“你可要想好,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可我也不愿趁人之危…”

    大长老一声大笑,道:“女娃娃,哪儿来的这许多废话,你倘若真有能耐,杀了我便是,你倘若真能杀了我,老夫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哈哈哈…”

    冷幽玉目光一凝,当下不再废话,身形一闪,一道白光如银河划破天际,在黑夜中一闪即逝。

    “当…”

    大长老望了望手中只剩半截的竹枝,又望了望掉在地上的那半截,老脸一皱,霎时如一朵菊花绽放。

    “好剑法…好剑法…”大长老将手中剩下的半截竹枝丢在地上,抚掌笑道。

    “方才我若是能再快上半分,定能一剑削下你的头颅…”冷幽玉紧蹙秀眉,轻轻地甩了甩臂膀,似乎是对自己方才那一剑很不满意。

    大长老露出一副受到惊吓的表情,忙摆手道:“哎呦呦,可使不得啊,虽说我这糟老头子很希望你能一剑削下我的糟脑袋,可我的这颗项上糟头,再怎么说也跟了我这个糟老头子几十年,你若当真一剑削去,说实话,我还真有些舍不得…”

    大长老说罢,忙用两只手捧住脑袋,好像生怕一不留神,自己的脑袋便会被人削去。

    圣月神教的人看着大长老这般出丑,不禁哄然大笑,他们已从失去教主的痛苦中有所挣脱,现在,他们只想亲眼看着少主手刃仇敌,带领他们,为教主报仇,为兄弟报仇,为亲人报仇。

    这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一次激励,士气的提升,在两军对峙之际,本就尤为重要。

    “现在,你还用什么做武器?”冷幽玉剑指大长老,盛气凌人。

    大长老摊开双手,茫然四顾的神情着实可笑,圣月神教众人见状,又是一阵哄笑。

    此刻,楚门子弟唯有红着脸,低着头,咬着牙,一言不发。

    众人笑,大长老自己也笑了,笑的声音还不比众人加在一起的声音小,反而笑得更大声,笑得更畅快。

    笑罢,便在众人取笑的目光下,张开双臂,露出胸膛,冲着冷幽玉,说道:“来吧,杀了我吧,给我一个痛快…”

    此时,当他说出那句话后,便已没有人在笑,所有人的目光都只盯着一个人,盯着冷幽玉,那目光中,有愤怒,有希冀,有期盼,更有一种催促的深意。

    那些目光仿佛都在诉说着同样的一句话,“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冷幽玉紧握宝剑,手心冒汗,不敢回头。

    她怕面对那些目光,怕那些“别有意味”的目光,将她窒息,将她压碎。

    可她又不得不举剑,向前。

    有时,一个人在做某件事时,背后往往会伸出千百只莫名的手,将那人推向前方。

    那个人要做的事,其实是她背后的人也要做的事,只是,总要有个领头羊,有个替死鬼,成,便是领头羊,背后的人拥戴,败,便是替死鬼,与背后的人无干。

    这个人,也叫领袖。

    现在,冷幽玉便是圣月神教的领袖,成败,在此一举。

    冷幽玉已走到大长老面前,剑,又一次地抵在大长老的脖子上,还是同样的位置,加深了同样的印记。

    “见血封喉,一剑毙命…”

    冷幽玉只说出这八个字,手腕一抖,剑光一闪,转头便走。

    身后大长老的笑声戛然而止……

    ……

    ……

    夜,依旧是那般柔美,柔美得便像是老楚人杯中的香茗,甘醇甜美。

    在那暗涌的夜下,温柔的月光里,是一群沐着晚歌,奏着笛声的孤寂的人,孤寂的人夜里没人等,只有神秘的夜,洒白的月光,伴着他,月光下,便又是一盏孤寂的青灯,青灯影下,映照着一张孤寂的脸,孤寂的脸上,闪动着一双孤寂的眸子,孤寂的眸子里,是远方,迷茫而孤寂的远方,那里有一幅孤寂的画面,一个孤寂的人伫立荒原,天空风云变幻,孤寂的人背对世俗,直面未知的前方,身后是一串孤寂的脚印,孤寂时,身边便连一只狗都没有,这便是孤寂的人生。

    冷幽玉现在忽然也很有这番孤寂的感觉,她仰头向天,望着星星,茫茫天地间,便只剩她一人,她不知何为曲高和寡,更不懂“高处不胜寒”的悲哀,她只是感觉心里很难受,很想要大哭一场,可又不知该依靠着谁的肩膀,可以哭湿谁的衣衫,她很想要这样的一个人,可却已没有这样的一个人,她转回身,便看见一双双热切而期盼的脸。

    她的肩膀,已依靠了足够多的人,能够承载她的依靠的人已没有,她早已是孤家寡人,上位者的悲哀,她也已领受了。

    她现在忽然觉得好累,只想要躺在床上,盖好被子,蜷缩成一团,然后美美地睡一觉。

    她忽然想起好多年前,那对于她来说,已经是久远得不能再漫长的回忆,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她只要一躺进被窝里,便一定会有一个鬼灵精怪的小脑袋,凑到她的面前,轻轻地将她摇醒,叫她陪自己去捉萤火虫,她依旧清晰地记得,那年夏天,池塘边,漫野的芦苇荡,可真多呀,只要用木棍轻轻一扫,便会飞出成百上千只萤火虫,那些萤火虫,便像是一颗颗美丽闪耀的小星星,闪呀闪呀,眨呀眨呀,晃得人眼花。

    坐在木舟上,轻轻摇着桨,听着蛙鸣蝉噪,望着萤火满天,可昔年那个同坐舟中之人,现在,又身处何方呢?是否还会记得她?还会记得那一段往事?也许早已忘记了吧,毕竟,欢乐随风易逝,痛苦如影随形,你若是想要一个人永远地记住你,便给他一段刻苦铭心的痛苦吧,那个人,一定会永远永远地记得你……

    “那个孩子,现在还好吗?”

    冷幽玉呆立片刻,忽然很用力地摇摇头,看来,今夜风声正好,月色迷人,如此良辰美景,便很容易勾出一些久已尘封的感伤的回忆……

    “方才…我想了很多…”

    冷幽玉没有回头,只是嘴角轻挑。

    她当然知道说话的人是谁,她也当然知道,在这里,能与她说话的人,本就不是,现在来看,只有一个。

    她在等着说话的人接着说下去。

    “看来今夜,并不适合决斗,拼个你死我活,倒适合摆上几碟小菜,取出几坛美酒,把酒临风,横槊赋诗,必是快哉!”

    大长老长叹一声,单手负于身后,望着空中明月,感怀而抒,颇有一番古贤豪迈之姿。

    “可惜,我不会喝酒,我只会杀人…”冷幽玉冷清的声音如鬼魅般传来,教人汗毛竖起,心胆俱寒。

    “年纪轻轻,杀心不小,小心杀孽造多,自毁前程…”大长老轻声微笑道。

    “年纪不小,废话不少…”冷幽玉清越的声音传来,杀意十足。

    大长老沉声笑道:“女娃娃,也莫说我这老不死的仗着年长你几岁,便凭修为欺负你,你看这样可好,我站着不动,你只管拿剑招呼我,想砍哪儿,你随便,老夫我保证一动不动…”

    “废话不少,口气不小…”

    冷幽玉可没有那么多的废话,一把剑舞起,顷刻之间,人已来到近前,又是一剑,出剑极快,仍旧是大长老的咽喉。

    大长老似早已料到一般,在冷幽玉出剑的同时,甚至还将头微微仰起。

    没有任何声音响起,冷幽玉的剑,便像是撩到一湖春水,波澜不惊,静得怕人。

第二百九十四章 为了楚门

    预想之中的血肉横飞,并没有出现。

    大长老依旧稳稳站立,喉咙间是那一道不变的血痕,他静静地凝视着冷幽玉,目光慈祥,满含笑意。

    “不成吗?”

    “那就再来!”

    冷幽玉目中陡现疯狂,一击不成,那就再来一击。

    又是石破天惊的一剑,剑光如匹,光华无极。

    可结果,依旧如注定的一般。

    上天注定的事,是谁也改变不了的,这就是命,人,得学会认命……

    风声,只有风声,树叶落地的响声,人紧张的呼吸声。

    “咯咯…咯咯…”

    还有那听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声。

    “无妨,无妨,想必是老夫活得太久,难免皮糙肉厚些,你多砍几剑便是了…”

    冷幽玉默默地注视大长老,约有几秒钟的时间。

    “看来,刀剑于你来说,已是无用,难怪你不用…”

    “人总是喜欢依靠令自己变得强大的事物,比如,庸人总是喜欢追随强者,又比如,一个胆小的人,当他握起菜刀的那一刹那,便会比之前拥有多十倍的勇气…”

    “你是说,我是一个胆小的人?需要拎着把剑,才有勇气杀人?”冷幽玉双目微眯,中间透出一道令人恐惧的光。

    大长老摆摆手,笑道:“也不尽然,剑,本就是优雅夺目之物,砍不如刀,刺不如枪,可人却还是更喜欢用剑,这是为何?只因剑属君子,用剑杀死一个人,而后默然驻立,手持剑,剑尖滴血,迎面夕阳,想想那该是一幅多么豪迈的场面,总比手提大刀,胡乱砍杀一通,将对手碎尸八段,溅得满身鲜血,处处皆是血迹,要更优雅得多,也更体面得多。剑,要求一击即中,一剑毙命,剑客之间的对决更是如此,若有人刺出第二剑,那这个人在别人的眼中,便已是一个丢脸的剑客,一个失败的剑客…”

    冷幽玉闻言,沉默半晌,喃喃道:“真正的剑客,从不出第二剑,因为真正的剑客,在出第一剑时,便已能要了对方的性命,出第二剑,已是失败,已不是一个真正的剑客…”

    大长老道:“所以我从不用剑,因为,我若是决心要杀一个人,总是不会教那人死得太快,我会换一百种方法慢慢地折磨他,教他慢慢地死,我做不了一剑封喉的剑客,我便不配用剑…”

    冷幽玉已愣住,道:“可我今天向你出了三剑…”

    大长老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道:“可我的头貌似还好好地长在我的脖子上,并没有飞出去…”

    冷幽玉道:“所以说,我已不配再做一个剑客,已不配再用剑…”

    大长老冷笑道:“我若是你,我现在一定会羞愧地丢下剑,并发誓,以后再也不做一个剑客…”

    “铛…”

    是宝剑落地的声音。

    冷幽玉呆呆地望着掉在地上的自己的剑,呆呆地望着自己空落落的双手。

    “我不配用剑,不配做一个剑客…”

    冷幽玉喃喃道,继而冷笑,大笑,狂笑。

    “娘啊,还记得您曾经对我说过,要善用手中的剑,因为,剑乃权柄,可号令群雄,握好手中的剑,便是握好了权力,宝剑不丢,权力便永存,可孩儿今日却亲手丢下了自己手中的剑,舍弃了权力,只因孩儿已明白,孩儿不求执剑号令群雄,孩儿只愿赤手力战来敌,孩儿不愿做那把悬于群雄头上的利剑,孩儿只想做群雄身前的铁盾,为他们挡掉一切灾难,从今往后,只要有我冷幽玉一天在,我便决不准,决不许来敌伤我教众一根寒毛,孩儿愿以命,护我教周全…”

    风,仍在吹,只是不知,风中,传来了谁的叹息,又掩住了何人的啜泣……

    圣月神教万众一心,誓死攻破楚门,他们拥戴的“新王”,已为他们做出了最后的承诺。

    谁的眼眶微红?谁的胸膛起伏?谁的声音哽咽?

    风中,又激起了谁的怒吼?唤醒了何人的虔诚?

    “杀!杀!杀!”

    滔天的杀声,满腔的恨意,不休的夙愿……

    而这些,仅仅是一把剑所引起……

    大长老亦在感怀,老眼昏花迷离,在大长老的眼中,那是一把剑吗?不,那已然不是一把剑,丢弃的权杖,换来的,必然是枷锁尽除后的徜徉恣意,是推翻苍穹云巅的豪气不羁,永远不要与一支眼有前程的队伍战斗,因为,他们迈向憧憬的步伐,足以踏碎任何一个前进路途中,胆敢与他们一较高下的人,便是老天,也不行……

    大长老自认尚没有老天的霸道,可他的背后,也有一群不甘屠戮的灵魂。

    说到底,老天,不过是看客,人间的悲欢离合,不过是老天闲数岁月时无意间掉下的饭粘子,想起了,便拾起吃掉,没于指缝间,想不起,便混入泥土,随水流散,事在人为,生活,终究还是自己的生活,终究是要为自己而活,活得好,便活,活不好,也有千百种方法,选一种自己舒心的,解决便好。

    “你们,想怎么活?”

    大长老面容严肃,沉声问道。

    “我们…”

    楚门沉默了,这个问题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第一次思考。

    人,要怎么活?为了权利,为了金银,为了女人,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楚门,是你们的什么?”

    楚门再次沉默了。

    楚门,是什么?是自己为之卖命的地方,可自己为何要为它卖命呢?因为这里有兄弟,有师长,有回忆……

    “你们,想怎么活?”

    又是那个问题,同样的问题,为什么活?怎么活?

    “为…为了…楚门…楚门…是我的家…”

    “家…”

    “对…楚门是我的家…是我们的家…这里…有我最亲爱的兄弟…有我最敬爱的师长…”

    越来越多的人抬起头,越来越多的人开口,越来越多的人不再沉默。

    “我们…为了楚门而活…楚门…是我们的家…”

    “为了楚门而活…”

    “为了楚门而活!”

    “为了楚门!”

    “为了楚门!”

    “为了楚门……”

第二百九十五章 兄弟相逢

    冷月高悬,一抹寒风如一缕青丝,钻入听风人的衣领,落入听风人的心田……

    月冷如霜,冷如判官眼,看尽事态炎凉,品尽人生冷暖。

    “当…当…当…”

    钟声清悦,回荡于山林之间。

    晨钟暮鼓,可这夜半钟声,却不知是为何人而鸣。

    “岁月若是有音,当如此钟,震撼无匹,也当如此钟,不明所以…”

    夜色下,一道清朗人声,撷着凉露,翩然而入。

    两道人影,白衣白鞋,如两道鬼影,飘然而进。

    “谁?”

    大长老回眸,眸中,余怒未消。

    “青竹,暗流…”

    两人报上姓名,便不再过多言语。

    大长老凝眉,喃喃自语,“青竹,暗流,甚是耳熟…”

    忽然,他身子一颤,瞳孔骤缩。

    “你…你们…”

    “我…是我们…”

    “大师兄,多日未见,可安好?”

    无剑猛然抬头,细细打量二人。

    “你们,如何出来的?”

    大长老自是不敢相信,他亲手所设的机关,自是知道深浅,虽不至无人能破,可仅凭此二人,他实在难以相信。

    “怎么?你是看不起我们这两个瞎子?”

    大长老凝眉,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大长老问的人,当然不会是那两个白衣人,他对于他们,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便如朝阳晚星,便是闭着眼,也能瞧见他们站在自己面前的样子。

    大长老问的,是那两个站在白衣人身后的人,这两个人自从白衣人出现的那一刻起,便一直站在那里,一动未动,如两根石柱,他们身着夜行衣,单单站着不动,便已与漆黑夜色融为一体,若不是大长老看见,寻常人根本难以注意到,在那两个白得如月的人身后,竟然还站着两个黑得似夜云的人,更何况,他们一句话未说。

    黑夜本就神秘,不说话的人也很神秘,在黑夜中不说话的人,简直如一潭夜下泛着波光的幽静湖水,神秘得引人好奇,也神秘得令人惊惧。

    借着月光,众人看清了那二人的脸,原来是两名青涩少年,众人便不由得松了口气。

    人们对于神秘未知的事物,一面好奇,一面恐惧。可当神秘的事物揭去面纱,露出“庐山真面目”后,众人便会徒增许多勇敢,毕竟,看得见的东西,不论多么难缠,也总会有办法解决,真正让人心存敬畏的,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如神、鬼、妖、魔……

    大长老自是不认识他们,这也很正常,毕竟,他年岁已大,头脑也不灵光,便是以前的故人,也常常会忘记,在他这个年纪,也就更不会去记得一些年轻的面孔,他念旧却不怀旧。

    大长老的脑子虽不灵光,可总有脑子灵光的。

    楚天至目光一凝,喝道:“是你们?!”

    楚天至口中的“你们”,当然就是李梦龙与盘龙。

    楚门翠坪山,当真是名不虚传,机关重重,处处陷阱,当真是一步踏错,死无葬身之所啊…”盘龙一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再好的机关陷阱,若是留不住人,便也与玩具没有区别了…”大长老眸中精光爆闪,两道目光,不住地在李梦龙和盘龙脸上逡巡。

    看罢多时,他忽地又将目光转向楚天至,道:“至儿,你认得他们?”

    楚天至闻言,忙躬身行礼,恭敬答道:“认得,他们便是不久前我带回府来的朋友…”

    大长老冷哼一声,道:“朋友?你的朋友就是这样讲义气的?”

    楚天至将头垂得更低,道:“是至儿疏忽,交友不慎,至儿自会亲自处置…”

    大长老又“哼”一声,便转回头,不去看他,而是微笑着,冲着那两名白衣人说道:“是这两个小鬼帮了你们?”

    “悠悠数十载,我们本已习惯与那清风翠竹为伴,未曾想有生之年,竟还能一‘睹’这谷外风光,此生幸甚,幸甚哪…”白衣人说罢,便抚掌大笑,笑得胡子都打了颤。

    无剑在一旁听得认真,听那两名白衣人先是唤大长老作“师兄”,又见他们早已是一副熟稔的神情,更重要的是,那两名白衣人,是两名老者,年纪看来与自己相仿,若是自己没有看错的话,这两名老者,还是一男一女……

    无剑神色焦急激动,牙齿上下打颤,站在一旁,苦于没有机会插话,多次欲言又止。

    现在,他终于得到机会,便忙问道:“你们,是谁?”语气因激动期待已带些颤音。

    两位白衣老者闻言,静默不动,眉头紧蹙,反问道:“你又是谁?”

    “无剑…”无剑的眼中,已点燃了两团火。

    “无剑…”两名白衣老者,面面相觑,喃喃道:“无剑是谁?”

    “赶星…”无剑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人已激动得有些站不稳,他现在心中当真是五味杂陈,既希望他们听到这两个字后,会有所反应,又希望他们还是无动于衷的好。

    果然,两名白衣老者在听到这两个字后,如被闪电击中一般,一动不动。

    晚风拂过,竹林静寂无音,只有虫鸣依旧,风声呜咽,琴瑟缥缈,似乎是在为这百无聊籁的长夜,增添一抹绚丽,不致孤单无依。

    良久,其中的一名老者忽然仰天大笑,笑声中,是无尽的讥讽。

    无剑见状,眼中光芒立刻黯淡,“不是吗?也难怪,毕竟五十多年已过去了,世事沧海桑田,如白云苍狗,早已物是人非,自己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白衣老者一笑,便已停不下来,足足笑了半柱香的时间。

    “披霜,你不必找人装作二师兄来糊弄我,我眼睛虽瞎,可心却不瞎,当年二师兄只身下山,自此杳无信讯,几十年了,我与师妹找了二师兄十年,都未曾找到,你当真以为我是傻子吗?哈哈哈…”

    无剑闻言,猛然抬头,眼望那正仰天狂笑的白衣老者,浑身颤抖,嘴唇哆嗦,一双老眼已被泪水模糊。

    大长老淡淡一笑,那笑容中,包含的不知是无奈,亦或是些许的感伤,轻声说道:“可我若是告诉你,此刻站在你面前的人,当真是二师兄呢…”

    刺耳的笑声戛然而止,白衣老者的神情急遽一变,微微失神,可他随即便爆发出一阵更响更大的笑声。

    “我会信你?别做梦了!四十年前,我便是因为信你,才落得如今这副景象,我会信你?!哈哈哈,别做梦了!”

    白衣老者面孔狰狞,教人毫不怀疑,若是此刻大长老胆敢站在他的面前,他一定会将大长老生吃了。

    大长老无奈地摊手,接着,便转过身去,似乎已是懒得再看那白衣老者。

    “披霜,赶星,青竹,暗流…”

    无剑语气低沉,静静地说出这四个名字。

    无剑每说出一个字,白衣老者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震颤一下。

    “哼!咱们师兄弟四人,行走江湖数十载,若是连这些名头都没闯出来,那就真是愧对师父了,况且,就凭几个名号就想让我轻信,大师兄,你可真是太小瞧你的小师弟了…”白衣老者冷笑道,脸上尽是轻蔑神情。

    “强盗,贼人,妓女,刺客…”

    白衣老者忽然呆住,半张着嘴,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无剑已走到他面前,轻轻地抱住了他,轻声道:“小师弟,好久不见…”

    “啊!!!”

    一阵静默的抽泣,楚门上空,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天的怒号、哭泣……

第二百九十六章 月圆杀人夜

    晚风起,风中,夹杂着呜咽,那是悲伤绝望之人的呐喊,那是自觉命途多舛之人最后的挽歌。

    “二师兄,我与你讲个故事,这个故事很长,你要耐心听……”

    竹笛声起,惊醒昏鸦和鸣,林风飒飒,相伴萤火轻舞,哀婉动人……

    ……

    ……

    “那一年,我十八岁,正值当年,血勇孤高,不谙世事,自诩天下英雄出我辈,同代之中,无人能敌,又谓你我师兄弟三人,当为武林翘楚,若是你我师兄弟三人联手,定能踏平武林,成就一番事业,奈何大师兄为人保守软弱,二师兄你又最不喜拘束,一心想过那闲云野鹤般的生活,我纵有野心,又自是不能教师父知晓,于是,我便将目光瞄向了小师妹…”

    那白衣老者说到此处,仰头向天,轻轻叹息一声……

    “那一年,小师妹年方二八,正值青春年少,娇媚动人,加之又是师父的掌上明珠,你我师兄弟三人,自然皆对其爱慕不已,可小师妹爱的,却只有一人,那个人,便是二师兄…”

    白衣老者身后的白衣老婆婆闻言,身躯微微一震,眼泪,便扑簌簌流下……

    无剑一愣,呆呆地看着白衣老婆婆,眼中满是惊诧。

    “可惜啊,二师兄你性情豪放不羁,早晚要下山去,去见一见那大千世界,朗朗乾坤,可即便你知道小师妹的心意又能如何呢?你又怎会为了一个女人,便放弃了你的自由,放弃了你的天下?小师妹深知这一点,所以,她对你便只有背地里的爱慕,从不敢明说…”

    白衣老婆婆已掩面哭出了声音……

    “也许你会奇怪,我又怎会知道这些?小师妹又怎会将这些隐秘之事告诉于我?其实,那是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

    白衣老者说着,脸上便浮现出一副莫名向往的神情,仿佛,此刻,在他的眼前,那一幕,已又悄然重现……

    “我记得那天好像是十五,那晚的月亮真是又大又圆啊,简直要晃瞎我的眼,我趁着月色,踏着星辉,偷偷地溜进小师妹的房间,小师妹熟睡的样子真是太美了,樱桃小嘴,轻颤的睫毛,白藕般的玉臂,我情不自禁就…就…我当时真地已控制不住我自己…我…我对睡梦中的小师妹用了‘招魂引’,那一夜,我知道了所有我想知道的,也得到了我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那真是一个甜蜜难忘的夜晚……”

    无剑已愣住,一动不动,他已不会动,他的耳边,只有魔鬼般的笑声,和撕心裂肺的哭泣。

    这时,便是一个五岁大的小孩子,都可拿起刀,轻而易举地结束他的生命,他也绝不会反抗,更不知道该如何反抗……

    “五十年来…我们第一次相见…为何…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无剑嘴唇蠕动,已有些说不出话来。

    “因为痛快啊!二师兄,你难道不觉得,阔别五十年的师兄弟,这样的相逢,是人生中的一大快事吗?!”白衣老者状若疯癫,猖狂大笑。

    “刷…”

    一道白光闪过,无剑剑指白衣老者,可剑,却像是被定在空中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无剑之剑,二师兄,五十年未见,你已入剑道二重境,真是可喜可贺啊,可惜,你却依旧难破我这先天罡气…”

    无剑脸色煞白,大长老脸色更白,白得像死人……

    白衣老者疯癫大笑,看着大长老,忽又冷笑道:“大师兄,你莫不是真地以为就凭当年的你,可以抓得住我?还能那么轻易地就被你废掉一身修为?”

    大长老颤声道:“你…你究竟为何?”

    白衣老者一扬袖,无剑的剑便脱手飞出,飞到了很远的地方,碎成了两半。

    “我蛰伏楚门五十年,究竟想要什么?你会不知道?哼!不过,不得不说楚门老祖在翠坪山设的禁制倒也的确厉害,我还真是小瞧了他,今日若不是有这两位小兄弟帮忙,我要出来,恐怕还要再多费些时日,不过,看来一切自有天意,老天要我脱离樊笼,便是要你我师兄弟三人在此一聚,重叙当年同门之谊啊…”

    大长老的脸色已更白,简直就是死人……

    “‘楚祖印’?!你为的是‘楚祖印’?!”大长老惊惶道。

    “不然呢?”白衣老者“嘎嘎”怪笑道。

    “不可能!你不可能找到的!”大长老一边后退,一边说道。

    “凭我,当然不可能找得到,就算找到了,我怕是也连门都进不去,不过,最后,我还是拿到了,你猜猜这是为何?”

    大长老当然没有心思去猜,他急得满头大汗,只想要快一点儿知道答案。

    “这还要多谢你那两个兄弟…”白衣老者眯着眼笑道。

    “他们…出卖了我?!”大长老怒吼道,语气犹疑不定。

    “我许他们金银珠宝,楚门高位,他们为何不出卖你?难不成,还要再跟着你,枯坐井中数十载,身埋白骨?别傻了,大师兄,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及时行乐啊!方为正道…”白衣老者轻笑道。

    大长老又愣在原地,又不会动了,这时候,便是没有五岁的小孩子拿着刀来杀他,他自己也想死了……

    “二师兄,你知道她为何还跟着我吗?”白衣老者一把抓过白衣老婆婆,冲着无剑讥笑道。

    “你猜猜?她竟然说还想在有生之年再见你一面…还说怕你会嫌弃她…哈哈哈…你说可笑不可笑?嗯?二师兄…这个贱人!明明都已经跟我上了床!竟还在惦念着你!”

    “啪!”

    白衣老者重重地打了白衣老婆婆一巴掌,将她打倒在地。

    白衣老婆婆却仿似已崩溃一般,眼望无剑,呆滞无神,脸上,却挂着满足的微笑。

    “你看看这个贱人!啊?!她竟然还在笑!还在笑?!”白衣老者犹如疯了一般,对倒在地上的白衣老婆婆拳脚相加。

    透过白衣老者拳影腿隙间,无剑看到白衣老婆婆眼望着他,一瞬不瞬,满眼,竟是满足的光采。

    无剑的心已要碎了……

    “住手!”

    一声怒喝,却是大师兄满眼怒火,手持竹杖,缓步上前。

    “哦?”

    白衣老者住手,冷笑,眼神中,是掩饰不住的轻蔑。

    “我早已看出,我们师兄弟三人中,最在意你的只有大师兄,任何时候,敢为你挺身而出的,也只有大师兄,可惜呀,可惜了,你却只爱二师兄,在你的眼中,二师兄光芒万丈,大师兄便如那残火里的一堆余烬,烂泥中的尘埃,于你来说,根本就微不足道,哈哈哈,当然,我也是,也许我还不如大师兄,在你的眼中,我只是蛆虫,渣滓,你一定早已恨透了我……”

    白衣老者的一番话,自然是对白衣老婆婆说的,可听在众人的耳中,却有无边无尽的凄凉……

    “不过,我并不在意,在你的眼中,我本就已永难翻身,既然如此,我哪怕再坏点儿,更坏点儿,坏透了瓤,坏透了心,又能如何呢?你恨我吧,疯狂地恨我吧,恨不得将我寝皮啖肉,恨不得每天杀我一百次,可那又能如何呢?我会成为你萦绕心头,永难祛除的梦魇,我要你白天恨我,晚上恨我,醒时恨我,梦中恨我,也许只有这样,你就永远也不会忘记了我……”

    ……

    ……

    略带甜味儿的风中,传来一声不知何人的呢喃,那是有情人的痛哭,绝情人的轻笑……

    可是现在,只有一个人在笑,肆无忌惮地笑,无法无天地笑,他笑得越猖狂,众人牙咬得便越响……

    大长老已将牙龈咬出了血,血顺着嘴角缓缓淌下,看起来,便像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可白衣老者却仍在笑,笑得根本停不下来,那样子,就像是同时有一百个人在拿刷子搔他的脚板。

    风停了,大长老终于还是受了内伤,极重的内伤,气急攻心,血脉逆行,一口滚烫的心头血,便再也忍不住,喷了出去。

    风停了,大长老吐了血,白衣老者便也终于不再笑了。

    他正视着大长老,样子严肃而谦恭,那眼神,便像是一个正派的剑客,将要与他的对手进行一场堂堂正正的对决,两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白衣老者缓缓地拔出自己的“剑”,说是剑,不过是一根随手拾起的木棍。

    大长老也缓缓地抬起自己的右手,凝血成刃,一柄血剑,已被他握在掌中。

    “大师兄,你看,今晚月亮真圆…”白衣老者微微仰头,望着明月,轻声说道。

    “是啊…真圆…”

    大长老凝视着白衣老者,亦轻声说道。

第二百九十七章 还有一个人

    战斗一触即发……

    高手之间的对决,没有想象中的惊天动地,飞沙走石,一招一式间,都极力渲染着大巧不工,大道至简,也没有眼花缭乱,捕风捉影,只有拳拳到肉的快感,剑剑相击的和鸣,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的简单、无趣,可又是那样地教人不敢忽视……

    殊不知,那两剑相撞时产生的层层涟漪,便是一个浸淫剑道数十载的剑术高手,稍有不慎间,也会立刻被那溢出的剑气绞为齑粉。

    在他们二人的周身,空气似乎都已有些扭曲,可他们二人却掌握得极好,剑气此消彼长,两两抵消,既没有一丝剑气多出来,也没有一丝剑气少下去,他们二人,似乎已维持在一个极微妙的平衡点,便如宇宙初始,阴阳相生般和谐……

    可这个平衡点,却在第二百五十六回合时被打破,大长老气喘吁吁,每挥动一剑,额上的细汉便多铺一层。

    平衡一旦被打破,所带来的后果是灾难性的,两方的剑气再也不是共生共灭,而是一方逐渐侵蚀另一方,碾压另一方,最后,完全统御另一方。

    当白衣老者的剑气肆虐开来,狂暴无形,前厅瞬间被夷为平地,满院的翠竹,悉数化为尘土。

    “暴风”过后,已有一半的人倒在地上,永远也站不起来……

    便是大长老本人,亦是大口咳血,奄奄一息……

    白衣老者将手中那根已断成两截的木枝扔掉,轻咳一声,似乎是嫌这满院的尘土呛到了他,神情颇为不悦。

    “大师兄,你输了…”

    白衣老者举袖,轻掩口鼻,低声说道。

    大长老冷笑一声,又咳出一口鲜血,语气虚弱,道:“你也并不好过,想必现在也是心神激荡,气脉难平吧…”

    白衣老者笑道:“我纵使再不好过,也强过你,毕竟,我还能站在这里,而你,已躺在地上,一副要死的样子…”

    大长老费力扭动着,似乎是想将那块硌着他腰的石头拿出,可他挣扎了半晌,最后,只得无奈放弃。

    “现在,还能站在这里的,还不止你一人…”

    白衣老者闻言,狂笑不止,一一指点着院中为数不多仍站着的几个人。

    “是他…”目光从李梦龙与盘龙身上扫过,带着不屑。

    “是他…”目光从归海潮生、董必平身上扫过,带着轻蔑。

    “还是…她…”当他的目光终于移动到那个月光下白如微光,冷若寒星的人身上时,眼神不由得一顿,脚,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是…是她?!不…不是她…不可能是她…”

    白衣老者眯起双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不远处的那个冷艳若仙的绝世美姬。从上到下,从头到脚,生怕漏过任何一个地方。

    当他看得越多,看的时间越长,眼中疑惑惊惧的目光便越淡,到最后,已只剩下如释重负的喜悦一般的光。

    “哈哈哈…当真是吓了老子一跳…我就说不可能是她…怎么可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她不可能还这般年轻的…不过…像…真像…简直就与她年轻时一模一样…除了气质迥异…”

    白衣老者笑一阵,笑罢,再望着那个如仙谪尘一般的人儿,眼中疑惑之色复盛,不由得问道:“女娃娃,你是何人?黑衣教主,是你的什么人?”

    冷幽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事实上,她看向任何人时,都只有这样的一副表情,也只有在看向李梦龙时,脸上才会浮现出旁人绝难觉察的微妙神情。

    “你又是什么人?为何认得黑衣教主?”冷幽玉面无表情,反问道。

    “女娃娃,现在是我在问你…”白衣老者横眉倒竖。

    他今天的火气本就很大,更容不得别人的火上浇油。

    “现在,也是我在问你…”冷幽玉清冷的声音传来,众人不禁都打了个寒噤。

    白衣老者亦是一愣,原本将欲发泄的怒火竟愣生生地消了一半。

    白衣老者定定地望着冷幽玉,不知为何,竟笑了,笑出了声。

    “你为何笑?”冷幽玉皱着眉头。

    她最讨厌别人冲她笑,谁若是看着她笑,她简直恨不得将那人的眼珠子剜出来,喂狗。

    而到现在为止,她已剜出了九十九个人的眼珠子,却没有一条狗愿意吃。

    白衣老者仍是笑,笑得停不下来,他这个人有个毛病,一旦遇到想笑的事,便会一直笑,而且根本停不下来。

    “我…想起了…她…哈哈哈…你们的…脾气…还真地…像…泼辣…有趣…哈哈哈…”

    白衣老者一边笑着,一边说着,笑得腰已直不起,说得嘴已打了瓢儿。

    冷幽玉却已默默地拔出了剑,她敢保证,若是他再敢多笑一秒,她一定会把他的眼珠子剜出来,喂狗,狗若是不吃,便喂猪,猪若是也不肯吃,她就掰开他的嘴,教他自己吃下去。

    “她是你的母亲吧?你,是她与李石的女儿…”

    笑声戛然而止,结束得如此突兀,便如他说出的那句话一样突兀。

    冷幽玉愣了一秒,忽然低下头,将剑缓缓地插入剑鞘,冷声道:“我没有父亲…”

    白衣老者也愣了一下,可仅仅只是愣了一秒,便又笑着说道:“怎么可能?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没有父亲?除非,她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

    冷幽玉慢慢地抬起双眸,注视着白衣老者,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我,就是从石头缝儿里爬出来的,捡到我的人,是我的母亲,黑衣教主,我,没有父亲…”

    白衣老者的神情立刻黯淡下来,垂着头,轻声说道:“你不该这样说你父亲的,你的父亲,是一个英雄…”

    冷幽玉凄然一笑,道:“英雄?抛家弃子的人,也能算英雄?你管这样无情无义的人,叫做英雄?”

    白衣老者幽然一叹,道:“每个人,都有此生必须做完的事,都有不得已的苦衷,每个人,活得也都不容易,也许,只是因为,你的父亲此生要做完的事,比他的家庭,比他的妻子,比他的女儿,比他此生的挚爱,还要更加重要些吧…”

    冷幽玉冷哼一声,道:“难道,保护家人,不是一个男人此生必须要做的事?”

    白衣老者突然“嘎嘎”怪笑起来,说道:“金钱,权力,地位,才是一个男人此生梦寐以求的东西,而一个男人,若是能够对这三样东西毫不动心,那他便是一个英雄,你的父亲是一个英雄,顶天立地的英雄,至于其他的,也许某一天,你可以当面问问他,为何要抛弃你们母女,不过,这些,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是死是活?我在乎的,只是我想得到的,别的任何的一切,我都毫不关心…”

    冷幽玉道:“你此刻关心的,是什么?”

    白衣老者眯缝双眼,道:“此刻,我所关心的只是,你是我的朋友?还是我的敌人?”

    冷幽玉道:“你觉得呢?”

    白衣老者笑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你我目的相同,利益相等,所以,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冷幽玉道:“你可还听过一句话?”

    白衣老者道:“请讲…”

    冷幽玉不急不缓,一字一句道:“这世上,没有永恒的利益,自然也就没有永恒的朋友…”

    白衣老者摊手大笑,道:“这道理我自然知道,可如今,你我共同的敌人,只有眼前的楚门,楚门一灭,你圣月神教坐拥西域第一大派,而我,也能得到我想要的,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那然后呢?”冷幽玉问道。

    “那然后…”白衣老者诡谲一笑,道:“那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冷幽玉轻蔑一笑,道:“你想要的,是‘楚祖印’吧?”

    白衣老者一愣,眸子中,便透出非常危险的光。

    “你怎么知道?”

    冷幽玉忽然一笑,笑容如冬月飞花,惊艳动人。

    “真巧,此行,‘楚祖印’,我也有意收入囊中…”

    白衣老者瞳孔骤缩,恨声道:“女娃娃!你找死!”

    冷幽玉又笑道:“你说过,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可你我现在目的相同,利益也相等,不知,还能否再做朋友?”

    白衣老者“哈哈”大笑,道:“我可以教你做个死人,没关系,我也很喜欢与死人做朋友…”

    冷幽玉道:“看来,你我即使目的相同,利益相等,也还是做不了朋友,反倒只能做敌人,这也说明,一个人要找朋友,最好还是找与他毫无瓜葛的人,至少,不会从朋友变成敌人…”

    白衣老者道:“废话少说,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楚祖印’就在我的怀里,女娃娃,你若是有本事,便来我这里取,取走,算你的本事,取不走,便留下命…”

    冷幽玉粲然一笑,道:“我为何要取?这‘楚祖印’,又不是我的东西,我若是取走,便是偷了…”

    白衣老者诧异道:“你不想要‘楚祖印’?”

    冷幽玉道:“我不想要,可有人却想要,瞧吧,那个人,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白衣老者快速环顾四周,道:“那人在哪儿?”

    冷幽玉道:“你很想见他吗?我告诉你,你越是想要见一个人,便一定越不要着急,你不急,他便会急的…”

    白衣老者凝眉道:“女娃娃,你耍我?”

    冷幽玉摇着头,冲着白衣老者大声喊道:“老家伙!你快些走吧,带着你新得来的‘楚祖印’,快些走吧,快些称霸武林吧,我已不是你的对手,我已阻止不了你了,楚门中,也再没有人能够阻止你了,‘楚祖印’,我们双手奉上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楚门二长老

    嘹亮尖锐的声音在楚门上空回荡,白衣老者更加犹疑不定,心道:“此地不宜久留,夜长梦多,还是快走为妙…”便欲施展轻功,急掠而去。

    可他的脚只迈出一步,便再也不想迈出第二步,不是不想,是不敢。

    因为,他已发觉,黑暗中,一双精而有力的眸子,已遥遥地盯住了他,他若是胆敢再向前多走出一步,他的一条腿,便会被人齐根截断,这是他无数次久处生死边缘之时,磨练出的野兽一般的本能。

    对此,他毫不怀疑,从不曾怀疑……

    冷夜无垠,今夜,似乎格外漫长,漫天星辉,不减反增,太阳,已被黑夜藏于幕后,成为不世出的智者,今天,注定是只属于黑夜的天下。

    黑夜见不得阳光,便如黑夜下的人,厌倦光明,内心阴暗生蛆,他们是夜的奴仆,昼的傀儡。

    “你走吧…”黑夜中,一声轻叹。

    “你是谁?”白衣老者手捂胸口,神情紧张,他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这不重要,我只是一个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你可以当我存在,也可以当我不存在,我的存在,只是想向你证明,我的存在…”

    “这是什么狗屁话?”

    这本就是一句狗屁不通的话,不明所以,甚至还有些可笑,可白衣老者却笑不出,一点儿也笑不出。

    “我走了,你不会拦我?”白衣老者试探问道。

    “不会。”回答得很痛快。

    “既然你说不会,那我便走…”

    白衣老者说“走”,便真地就一刻也不停留。

    白衣老者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庭院尽头,如鬼魅一般,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无形无迹。

    院中,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少主…我…我们…也走?”一个个子不高,皮肤偏黑的楚门教众,冲着冷幽玉低声询问道。

    冷幽玉微蹙眉头,没说走,也没说不走,她向来如此,想说话的时候便说话,不想说话的时候,便一句话也不多说。

    “不,不,不,那人可以走,你们却不能走…”

    又是方才那个熟悉的声音,他竟然一直在这里,竟然真地放白衣老者走。

    冷幽玉冷哼一声,道:“装神弄鬼…”

    “你错了,我并非神,也决不是鬼,我只是一个人,楚门人…”

    冷幽玉不关心他是什么人,她关心的,只有方才那个白衣老者,还有白衣老者怀中的“楚祖印”。

    “你可知方才走的那人是谁?”冷幽玉问道。

    “楚门大长老的小师弟,被幽禁在楚门翠坪山上十年…”黑暗中传来答话。

    “你可知那人走时,怀中揣着的是什么?”冷幽玉的语气竟然显得很轻松。

    “楚祖印,楚门至宝,持印之人,可号令楚门,开启楚门秘藏…”

    “既知如此,你还不快去追!”冷幽玉故作一副很是焦急的样子。

    “为何要追?”那人反问道。

    “你,难道不是楚门人?”冷幽玉睨着眼,问道。

    “我是楚门人,可我却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假的‘楚祖印’,兴师动众…”

    “假的!”此言一出,群情沸腾。

    冷幽玉眯起双眼,让人看不出她眼中的光。

    “原来如此,难怪你毫不紧张…”

    那人答道:“正是…”

    冷幽玉一笑,道:“可他潜伏楚门数十年,又这般算计于你楚门,你就这般轻易地放过他?”

    “杀他,机会很多,不急于一时,况且,他还会回来的…”

    “他既已逃了,还会回来?”

    “当然,因为,他不甘心…”

    冷幽玉也不由得一笑,道:“是啊,潜藏于楚门数十年,到头来,却只算计到一个假的‘楚祖印’,这口气,换作任何人,恐怕都难咽下…”

    “一个人,若是咽不下一口气,他会怎么做?”

    “当然会回来,找到一个出气的人,把这口咽不下的气,打出去…”

    “所以…”

    “所以,他会回来的,也许会很生气…”

    “也许会气得将这楚门翻个底儿朝上…”

    “他会那样做的,换作是我,也会那样做…”

    “你听…”

    冷幽玉便侧耳细听,脸上逐渐升起笑容。

    “他已回来了,越来越近了,脚步声很重,看样子,一定被气得不轻…”

    隐匿于黑暗中的人轻叹一声,道:“他一定会回来找我撒气的,看样子,我要小心了…”

    冷幽玉轻笑一下,道:“你现在跑,也许还来得及…”

    那人顿时一副颓唐的语气,道:“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他一定气得发疯,一定已气得昏了头,就算我逃跑,也一定会把我揪出来的…”

    “所以,你要在这里等死?”

    “是啊,只能等死了,我会被卸成八块的,好惨啊,好可怜啊…”

    话音刚落,一个人,已又站在院中。

    白衣如雪,怒发冲冠……

    白衣老者的确被气得不轻,感觉自己的肚子,已要被气得爆开,就像一个胀破的皮球一般。

    白衣老者其实并未走远,他虽忌惮那人的气息,可却还不到未战先怯的地步,他只是躲了起来,躲到一个大家都看不见、听不到的地方,而在那个地方,他却可以看得见,听得到大家。

    他本还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甚至窃笑出声,毕竟,没什么是比将别人耍得团团转更开心的事了,而他身为这一切的操纵者,自然更感自豪。

    可当他上一秒还在窃喜时,下一秒却听到自己千辛万苦弄到手的“楚祖印”原来是个冒牌货,五十年,一万八千多个日日夜夜,他苦心谋划,昼夜不分,废寝忘食,殚精竭虑,在无数个辗转难眠,数着星星的夜晚,他幻想着这一天,想了五十多个春秋,最终,希望却破灭了。

    他当时的心情,可想而知……

    这时,便是他疯狂到用刀亲手砍下自己的脑袋,也有人会信,并且,毫不意外。

    可他当然不会那么做,他是疯子,却绝不是傻子,他就算要用刀砍下脑袋,也一定不是砍下自己的脑袋,而是砍下别人的脑袋,至于,砍下谁的脑袋,他早已想好了,从他听到黑暗中那人说的第一句话起,他便已想好了。

    他要砍下的,就是隐匿于黑暗中的那个人的脑袋。

    他当然也已听出那人是谁。

    那人,便是他费尽心力策反的同伙,楚门二长老。

    楚门二长老自然也很识趣,他不用人请,也不用人抓,一个人,便安安静静地走出黑暗,走向有光的地方。

    二长老自然是满心愧疚的,他亏欠的人很多,多年以来,为之尽忠的楚门,如兄如父的大长老,亲如儿女的楚门教众,他甚至还对白衣老者有一丝怜悯的歉意。

    别人看他时,也是五味杂陈的,有愤怒,有惋惜,有失望,有不甘,有难以置信,唯独没有的,就是原谅。

    人世间的感情太复杂,人心太脆弱,被伤过一次,便再难相信。

    “你竟然还敢出来?”白衣老者目光狠厉,盯着二长老。

    二长老笑笑,笑容中,满含无奈。

    “我不出来,又能去哪儿?”

    “跑,你可以撒欢儿地跑,天涯海角,任你跑…”白衣老者语气阴森,表情瘆人。

    二长老苦涩一笑,道:“你会放我跑吗?”

    白衣老者道:“你可以试试…”

    二长老道:“结果是什么?”

    白衣老者道:“也许生,也许死…”

    二长老道:“何谓生?何谓死?”

    白衣老者道:“躲得过今日,是谓生;躲不过今日,是谓死…”

    二长老道:“既知如此,我为何还要逃?”

    白衣老者道:“为今日,可多活一日…”

    二长老道:“只为多活一日,便舍弃了明日和后日,不划算…”

    白衣老者道:“明日已死,又何来后日?只有今日…”

    二长老道:“不逃,便有明日,有后日…”

    白衣老者眯起双眼,道:“不逃,你连今日都没有…”

    二长老道:“我本就不在乎今日…”

    白衣老者道:“你在乎哪日?”

    二长老道:“明日,后日,后后日…”

    白衣老者道:“今日,你想活?”

    二长老道:“明日,后日,后后日,我都想活…”

    白衣老者笑道:“你可以想,我也只会让你想想…”

    二长老道:“或许,过了今日,你也难见明日,后日…”

    白衣老者忽然以手指天,大笑道:“说得好,今日属于你我,至于明日,后日,后后日,属于谁,只有天知道…”

    二长老惨然一笑,道:“老天,也许只会眷顾相信它的人,我相信老天…”

    白衣老者冷笑一声,幽幽吟道:“我只相信自己…”

    二长老道:“人力不胜天…”

    白衣老者道:“天道有时穷…”

    二长老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白衣老者道:“万物璨璨,感天地复清明…”

    二长老道:“天在上,人在下,天为尊,人为卑…”

    白衣老者道:“人为主,天为辅,人定胜天…”

第二百九十九章 三长老

    西域,楚门。

    如果说世间还有阴阳,还有明暗,还有日月,还有昼夜,那大抵便如此间面前这矗立于霁月清风、昂立于枯叶烟尘之中的二人。

    一黑一白,一明一暗,一人隐于月影,一人现于月下,一人一身黑袍,一人一袭白衣,一人如鬼,一人若仙,一人教人看不真切,一人偏教人不愿看清。

    他们便如事物之两方极端,针尖对麦芒,所有人也都希望他们对立,可所有人又都害怕见到他们对立。

    二长老低下头颅,似是怀着对天下的愧疚,讷讷道:“你可要杀我?”

    白衣老者默然半晌,忽地轻叹一声,道:“杀你又如何?不杀你,又如何?”

    二长老轻声道:“刺我一剑,你或可好受些…”

    白衣老者鄙夷一笑,道:“你莫不是觉得骗我取了假的‘楚祖印’,你便很有面子,便已证明,你已胜过我?”

    二长老惶惶道:“不敢有此想法…”

    白衣老者点点头,忽地沉声道:“我若是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如何对我?”

    二长老做引颈就戮状,道:“你可以杀了我…”

    白衣老者道:“杀了你,又能如何?‘楚祖印’呢?”

    二长老道:“你拿不到…”

    “唉…”

    白衣老者长叹一声,又像是有些自嘲地笑笑,说道:“我就说嘛,杀了你,又能如何呢?”

    白衣老者说罢,转身便欲走。

    二长老一愣,忙道:“你到哪里去?”

    白衣老者没有回头,只说了句:“找‘楚祖印’去…”

    白衣老者要走,二长老不会挽留,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挽留,也更没有资格挽留,说实话,一个已年逾古稀的老人,将一生都奉献于一件事上,到头来,只换了个一无所有,他是一个可怜人,可怜人,便不应当再受奚落欺负。

    可可怜人也必定会有可恨之处,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本就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因此,有人便已不希望他走。

    “站住!”

    别人教他站住,他本可不站住,可他的心中却终是有不甘,他便站住。

    可他仍是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了句:“何事?”

    冷森的月下,不知何时便已出现一人,不同于二长老和白衣老者的黑白衣裳,这人却是一身黄袍,极精制秀雅,若不是看他满面皱纹横生,倒真会误以为是哪门富家公子,此刻,他缓步而行,姿态有理,神情谦恭,不像是富家子弟,倒像是富家老爷了。

    这人一出现,楚门子弟便齐跪倒,口尊:“见过三长老…”

    楚门三长老,楚门谜一样的人物,素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相传三长老年轻时身为楚门暗处翘楚,专门为楚门干些见不得光的事,待楚门平息西域事物,暗处撤裁,三长老因功劳甚大,便被许为楚门三长老,地位一跃千丈,真正成为几人之下,一人之上的人物。

    当然,也有明眼人说,三长老是因知晓太多楚门机密肮脏事,楚门对其又不好卸磨杀驴,无奈之下,才给了他这么个有名无权的虚职,而楚门暗处也一直没有被撤,不过是换了个掌权人而已。

    说到底,楚门三长老,包括楚门中的每一个人,不过都是楚门之中的一粒棋子,而执子者向来只有一个,便是那位高于云巅之上的人,楚家家主——楚南天。

    可三长老自打坐上长老之位,数十年间老实本分得很,从不惹事生非,在楚门门众间口碑也是极好,因其平素喜穿黄衣,楚门子弟遂送了他一个“黄仙”的称号,以示尊重。

    相较之下,楚门三长老的人望较之大长老与二长老,还要更胜一筹。

    这数十年间,楚门三长老除了读书,便是与大长老二长老待在一处,据说是在练一门不知名的神功,至于结果如何,尚未可知。

    除此以外,楚门三长老的全部时间便是出外游历,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去何处,他也从不教人跟随,早年,楚家家主担忧其出外与敌派秘通,遂遣人暗中跟随,可暗侍的结果往往是要么断腿,要么断手,只是性命无虞,加之多次过后,楚门也并未有任何损失,楚门仍旧是那个西域最强大的楚门,久而久之,楚中天对三长老的行踪,也就不再过问,甚至还美其名曰:“率性而为,着实令人艳羡感佩…”

    为此,楚门甚至还曾掀起过一股“离家出走”之风,“出走者”大多是仿效三长老的“率性而为”,可在楚中天明里暗里,使上各种手段,不留痕迹地弄死一大批“跟风”的“出走者”后,这股“离家出走”风才算是彻底刹住,那几个月,楚门人心惶惶,再也无人敢“出走”,也再也无人敢谈“出走”,可唯有一人例外,那人便是三长老。

    那段时间,三长老依旧每天一袭蓑衣笠帽,手提一壶清酒,昂首行于楚门道间。

    那几个月,应该是三长老过得最为舒坦开心的时光,因为楚门上下人人畏“出走”如畏虎,甚至便是平日里难得碰见他,也再没了昔日的惊喜兴奋,而是匆匆走过,好似他已成了真正的猛虎一般。

    而楚中天对三长老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楚门人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了。

    可以说,三长老是楚门最有特权之人,也是最特立独行之人,不同于大长老的古怪阴鸷,二长老的平易近人,三长老是活在画中,游于云里雾里的神仙一般的人物。

    所以,当三长老甫一出现,楚门子弟的眼睛便也为之一亮,甚至于那白袍白髯的白衣老者,此刻,在他们的眼中,也已变得不再那么可怕,甚至,还有些可爱。

    “我言古刹多罗雀,钟鼎烛头满灰尘。仙人与我一道走,踏空直上玉宵庭。庭前大雁如大雀,檐间小蚁似小蛇。操戈同舞共一室,暗笑明言古意生。我道仙人不比我,凌霄暗渡醉逍遥。仙人讥我不识春,一夜良宵空萦负…”

    三长老的气场总是如春风拂面般清爽,尤其是那举手投足间的文雅意趣,便绝非大长老与二长老可比。

    白衣老者眯缝着眼,细细地打量着三长老,道:“是你?”

    三长老一抖袍袖,点点头,说道:“是我。”

    白衣老者似有些怨气,一皱眉,说道:“你可知那‘楚祖印’是假的?”

    三长老也不啰嗦,干脆道:“知道。”

    白衣老者又道:“是你?”

    这次,三长老却道:“不是我。”

    三长老说罢,抬头望了远处的二长老一眼。

    白衣老者随着他的目光,亦望了二长老一眼。

    楚门子弟也全都调转头,齐齐地望了二长老一眼。

    唯独大长老没有转头,亦没有动。

    二长老笑笑,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三长老。

    众人便又都望向三长老。

    三长老有些无奈,也只是无奈地笑笑,而后,便伸出右手,自怀中摸出一个青布包裹,然后,在万众瞩目下,缓缓地打开。

    一枚古朴的铜印便展现在大家面前,伴之而来的,还有一股经过岁月洗涤沉淀下来的沧桑。

    “楚祖印!”

    众人惊呼出声。

    白衣老者冷眉倒竖,音冷似冰,道:“果然是你…”

    三长老轻叹一声,道:“楚门门内多钟音,多似我心不矢渝…”

    白衣老者冷笑道:“你倒真不愧是楚门的一条忠犬…”

    三长老轻轻地低下头,道:“人生若只如初见…”

    白衣老者忽地转过身,再不去看三长老。

    晚风悲凉如雪,多情似秋风画扇。

    过了许久,不知是多久,白衣老者轻叹一声,道:“可还记得你我初见?”

    三长老猛然抬头,眼中爆出一团神采,连连点头道:“不敢忘…”

    白衣老者索性盘膝坐于地上,支手拄头,道:“那是何年?”

    三长老“哈哈”大笑,也不顾形象,一屁股坐在地上,道:“貌似是庚午年…还是戊己年…”

    白衣老者眼神呆滞,道:“快十年了…”

    三长老神情恍惚,道:“十年啊,转瞬即逝…”

    时光倒转,如信鸽般带着对遥远的回忆,珊珊飞去……

    那一年,他们还是坐于树下饮酒论道的两方“无用人”,胸中无沟壑,腹内无千言,他们的相遇也颇具意趣,三长老在楚门下开了间小酒馆,木质招牌,生意惨淡,已多日未开张,那日,白衣老者打马路过,欲讨碗酒喝,彼时的白衣老者尚未一袭白衣飘然若仙,而是一身麻布缟素,骑着一匹比他还要瘦弱的小马,马头挂着一个空空如也的酒葫芦,手中攥着半个烂苹果,苹果只是放在嘴边,不知为何,却迟迟未曾下口,一双被脏乱长发遮住的眼眸正定定地望着酒馆那块木质招牌,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彼时的三长老正搬来一条长凳,倚墙而坐,身上依旧是那件万年不变的黄袍,神情优哉游哉,观看着穿街而过的行人和车马,脸上不时地变换着表情,似喜悦,似哀伤,似惆怅,直到白衣老者打马停在他的客栈前。

    两人互看彼此,有些发愣,良久,才听三长老轻声说了句:“请进…”

    白衣老者点点头,栓马进店。

    小店不大,却很干净,放眼望去,只有寥寥几张桌子,四五条长凳,除了白衣老者,再无多余一人。

    白衣老者坐定,也并未见有小二招呼,只有那个身穿黄袍的老者笑呵呵地向他走来,低声道:“客官来些什么?”

    白衣老者呆呆地望着三长老,似是有些不解。

    三长老尴尬一笑,道:“小店小本经营,平素便没有多少客人,用不了那许多伙计,只我一个人,足矣…”

    白衣老者点点头,暗中轻舒一口气,道:“半斤熟牛肉,一壶酒…”

    三长老答应一声,道:“您稍等…”

    说罢,便向后房走去。

    霎时一阵静寂。

    白衣老者无所事事,便起身去屋外,也学三长老一样,坐在长凳上,打量起来往行人来。间或与他的瘦马谈笑一二,也不管瘦马是否听懂,每每讲到兴起,便重重地拍拍马头,惹得瘦马打一阵不快的响鼻。

    半个时辰过后,酒菜上齐。

    白衣老者狼吞虎咽,三长老依旧坐在店外长凳上,笑看云卷云舒。

    菜上得很慢,白衣老者吃得却极快,几盏茶的功夫,桌上便已是杯盘狼藉,菜汁酒水洒了满地。

    白衣老者刚欲起身,三长老便已如鬼魅幽灵般站在他的身侧,笑眯眯地问道:“客官,吃得可好?”

    白衣老者忙点点头,表示满意。

    然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两人便这般相对无言地站着,如两尊已塑好风干的蜡像,一动不动,一个不说,一个也不问,一个在等待着什么,一个也在等待着什么。

    三长老是不敢问,只因他开饭馆至今,已有许久未曾开张,却不知在客人吃完饭后,是该主动询问客人结账,还是该等着客人结账,做买卖的,都希望有回头客,“顾客是上帝”这句话,对于他们来说,便是永恒不变的真理。所以,他在等待……

    而白衣老者在等待,是因他实在是身无长物,浑身上下,除了他那件缝缝补补的麻衣缟素,便只有那匹瘦马还算是值钱些,他紧皱眉头,思虑再三,而他的那副纠结的神情,看在三长老的眼中,却像是在纠结该给多少小费,或者该不该给小费。

    “算了,看他穿得破破烂烂,估计手头也不宽裕,他若是给足我银两,大不了我再免他几文钱,大家都是江湖人,出来混也都不容易,同在异乡为异客,相遇便是缘分…”三长老心中想着,故而愈发地不急,态度比之方才,反倒更和蔼几分。

    可三长老愈不说话,白衣老者的心中便愈加慌张。

    “不知这掌柜的在打什么算盘,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白衣老者心道,眼珠子转了几转,面皮也泛红了。

    最终,在三长老和气的目光下,终是再也撑不住,弱弱地问了句:“您觉得…我那匹瘦马如何?”

    三长老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他此问何意,却也并未多想,只当做客人与掌柜间的闲聊闲话。

    三长老匆匆地瞥了一眼那匹在骄阳下垂头丧气、病恹恹的瘦马,心中不屑之至,面上言语间却是不敢有丝毫不敬,忙轻捻胡须,微笑点头道:“嗯…瘦而有神…骨骼惊奇…实乃宝马良驹…”

    白衣老者一听此言,原本已黯淡的眸子瞬间爆出光彩,忙问道:“那依你看,我的这匹宝马,若是卖了,可卖几两银子?”

    三长老心中鄙夷道:“还卖几两银子?便是白给,都不见得有人要,骑之无力,杀之无肉,堪比鸡肋…”

    心中虽这般想,面上却是绝对不敢这般实话实说的,只得硬着头皮扯个大谎,道:“可卖二两纹银…”

    白衣老者一听,像是瞬间来了底气,“哦”了一声,点点头,捻捻胡须,身子也立马坐直了,高声喝道:“掌柜的,结账!”

    三长老大喜,心道:“古语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果然,是个人便喜欢被别人恭维,嗯…看来,以后要多多利用这招,若是精通此道,难保来日不会财源滚滚啊…”

    想到此,三长老笑容更盛,红光满面,脸上的褶子都舒展不少,忙更加客气地说道:“共计一两银子…”

    白衣老者点点头,脸上没有丝毫难色,只说了声:“好…”

    三长老便又陷入无尽的喜悦之中,想不到,在小店亏本经营两月,将要倒闭之危难关际,竟然赚了一两银子,这可真谓之“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

    “哈哈哈,该着我今日走运,果然财运滚滚来,是谁也挡不住啊…”

    可待三长老再回过神来,白衣老者不知何时早已走到店门外,脚步匆匆,貌似已是不打算再停下来。

    三长老再也忍不住,喝道:“客官,哪里去?”

    白衣老者头没回,脚没停,说道:“吃饱喝足,多谢款待…”

    三长老忙追出去,高声道:“客官,酒菜钱忘记付了,小店小本生意,经营不易啊…”

    不承想白衣老者挥挥手,道:“店前一匹瘦马,你说它值二两银子,我就把他留给你,抵酒菜钱,至于剩下的一两银子,你也不必再找,就当是我白送给你的小费了…”

    听到这话,三长老一张红脸已气得泛白,浑身颤抖不止,愣愣地看着店前拴着的那一匹瘦马,只觉五内俱焚,七窍生烟,偏偏这时,那匹瘦马正赶巧不巧地拉了一坨屎,正好拉在店前墙边的那一条长凳上,还打了一个生平最响的响鼻……

第三百章 瘦马

    冷月如弦,高挂天边。

    一条忘川河水东流去,滚滚如雷,泄洪如奔。

    河边踞坐一老者,黄杉蓑衣,手中提着一壶清酒,一支钓竿,不闻涛声滚滚,怒岗鸡鸣,优哉游哉,神似神仙……

    一棵千年杏树横生川前,树冠华盖,欲比天宽,跨越忘川江水。一麻衣老者端坐树下,手中握着一块石头,奇形突兀,怪生棱角,老者神情专注,正用一把匕首细细雕琢。

    一干瘦老马呆立川中,四蹄没水,静时发呆,动时吃草,偶尔马头入水,再出水,便衔一尾鱼来干嚼……

    一丛火堆燃起,在二人中间,火光摇曳,堪堪维持,将将熄灭,两人无甚默契,总在火堆将息之时,添柴一根,得以照明。

    两人也无甚交集,一个安心钓鱼,一个耐心雕石,略有不同的是,钓鱼的悠闲,一双手耷拉下来,双眼微眯,雕石的紧张,两条腿交缠,眼神放光。

    两人也并不打算打扰对方,两个人,便像是宇宙初始,洪荒新生之时便已坐化于此的得道高僧,又像是两块无感情、无呼吸、无生命的顽石,无法,无道,故而无天……

    钓鱼的三长老,雕石的白衣老者……

    白衣老者终是没能甩掉三长老,终是没能用一匹瘦马抵了酒菜钱……

    三长老终是追上了白衣老者,终是没能让他计谋得逞,没能让他将那匹瘦马抵出去……

    那匹瘦马见势头不对,挣脱缰绳,欲“风紧扯呼”,可它终究还是没能逃脱白衣老者的魔爪,白衣老者只有它这一匹瘦马,纵是抵债不成,也断不能教它离几而去,浪迹天涯……

    “休想!浪迹天涯,逍遥快活,是老子梦寐的日子,一匹瘦马,焉敢捷足先登……”白衣老者说完这话,赏了瘦马一个大大的爆栗……

    瘦马一声长嘶,打个响鼻,趁白衣老者转身之际,飞起一脚,可惜没能踢到……

    白衣老者微笑一下,飞起一脚,瘦马便飞到了忘川中央,河水湍湍,进退两难……

    白衣老者躺在树下,耍赖,等死……

    三长老收剑傲立,反手折下一根竹竿,做成鱼竿,坐在川边垂钓,临走前,扔给白衣老者一块顽石,一把匕首,让他雕个“苏子游赤壁”的图来,雕成,可抵酒菜钱……

    白衣老者默然不语,拿起顽石,匕首,认真雕琢起来……

    时至深夜,月已当空,白衣老者雕出“苏子游赤壁”,三长老钓上两尾鱼……

    三长老观摩顽石,白衣老者烤鱼……

    鱼已烤熟,“苏子游赤壁”已赏完……

    三长老接过烤鱼,先喝一口酒,问道:“这石上羽扇纶巾,华服儒冠之人是谁?”

    “自是苏子…”白衣老者答道。

    三长老点点头,又问道:“这坦胸露乳,道袍道冠之人是谁?”

    “自是佛印…”白衣老者面不改色,答道。

    三长老一皱眉,疑惑道:“佛印乃佛门子弟,坦胸露乳已属不羁,为何着道袍道冠?”

    白衣老者闻言一愣,道:“佛印是出家人?”

    三长老点头,道:“是…”

    白衣老者道:“是道士?”

    三长老摇摇头,道:“非也,是和尚…”

    白衣老者低头啃鱼,默不作声。

    三长老道:“你雕错了,抵不了酒菜钱…”

    白衣老者仰头,道:“那该如何?”

    三长老冲着河中的瘦马努努嘴,道:“瘦马,归我了…”

    白衣老者一愣,道:“你要瘦马?”

    三长老一愣,道:“不然…要你?”

    白衣老者一哆嗦,忙道:“瘦马好,瘦马好,瘦马识途…”

    “老马识途…”三长老纠正道。

    白衣老者忙笑道:“一样的…一样的…”

    ……

    ……

    烤鱼吃完,酒喝罢,天边微露曙光……

    白衣老者躺在草地上,望着东方鱼肚白……

    三长老在钓鱼……

    “此去,何地?”三长老钓上一尾鱼,问道。

    白衣老者眼中映现未消星斗,神光熠熠,道:“楚门…”

    三长老手一抖,一尾上钩的鱼惊吓逃脱……

    三长老面容古怪,不动声色,取出鱼钩,重新挂上鱼饵。

    “是西域的楚门?”三长老复垂钩问道。

    “是…西域最大的楚门…”白衣老者侧过头,闭上眼,感受清晨微风轻撩发梢,有些酥痒。

    “是…加入楚门?”一条鱼又脱钩逃走,三长老一边挂饵,一边随意问道。

    “不…是灭了楚门…”白衣老者在说这句话时,面容平静得便像是一潭静波幽水,仿似他说出,便定会做到。

    三长老手中鱼竿无声落地,鱼饵倾洒……

    “有…灭族之仇?杀妻夺子之恨?”三长老一边面无表情地拾起鱼饵,一边问道。

    “非也,非也…”

    白衣老者只说出这四个字,便不再说话。

    “那是…为何?”

    三长老拾起鱼竿,复垂钓川中。

    回应他的,只有漫天的朝霞与清风,天边隐隐舒舒的晚星,还有白衣老者轻微的鼾声……

    三长老望着白衣老者晨曦露水打湿的侧颜,随风起伏的胸膛,神情踌躇,表情复杂。

    匕首在他手中紧了紧,又松了松,如此数十次……

    ……

    旭日东升,紫气东来,天地间复归清明……

    林间山雀啾啾,鸡鸣犬吠,昭示着新的一天开始……

    白衣老者睫毛轻颤,嘴角带笑,似是做了美梦,不知梦中他是否灭了楚门……

    三长老轻叹口气,微微一笑,盘膝坐于白衣老者身侧,眺望远方,群山巅后,那里是楚门的方向……

    三长老微笑道:“你真是个怪人……”

    ……

    ……

    日上三竿,骄阳似火,白衣老者悠悠醒转,醒来便觉天地浩渺,无相生根,因而轻伸懒腰,吸清气,呼浊气,自觉修为更上一层楼……

    扭头不见三长老,只见川边沙土,银钩铁画,镌写一行小字:

    本人乃楚门三长老,初闻卿言,覆灭楚门,惊讶之余,哑然失笑,楚门势大,非一朝成,更非卿一擎之力,轻言覆灭,他日卿来,某家定于翠屏山顶摆宴,为卿接风,另,川中瘦马,某家牵走,抵某饭钱,愿卿安,勿念……

    白衣老者读罢,不惊反笑,遥遥眺望川后楚门,神情,颇为耐人寻味……

    白衣老者于傍晚时分,再到路边饭馆,但见门庭冷落,关门打烊,询问之下,掌柜不知所踪,知其弃店回山,只为在那楚门翠坪山顶恭候自己。

    白衣老者洒然转身,身向北行,在登上楚门之前,他还要再去一个地方,去接一个人,一个他此生挚爱之人……

    “我欲乘风醉酒欢歌,向西行,邀灵鹤同游,携飞仙暗渡,观庭中舞雁,听浪底龙行,我欲作法吞天噬地,向地狱,驱万鬼入佛堂,元灵度化,饮忘川,食彼岸,夺孟婆匙鼎,闭六道轮回,生不复死,死不能生,日月逆行,生灵涂炭,我欲只身上天庭,问玉帝龙椅,几曾易手,老君炉丹,何时可熄,我欲法天象地,脚踏九州,手揽五岳,身披星辰,宇宙洪荒,唯我一人……”

    ……

    ……

    西域,楚门。

    “那之后,你再上楚门,身边,便多了一名女子…”

    “你的身边,却少了一匹瘦马…”

    “女子呢?”

    “还在…”

    “瘦马呢?”

    “死了…”

    “如何死的?”

    “不吃不喝,绝食而死…”

    “不是老死的?”

    “不是…”

    “它本已很老…”

    “更经不住饿…”

    “为何会不吃不喝?”

    “老马识途…”

    “它是走路太多,累死的?”

    “不是…”

    “那是?”

    “老马识途,更识人…”

    “我懂了…”

    ……

    ……

    “瘦马和女子,你选一个?”

    “我早已经选好了…”

    “是啊…”

    “是啊…”

    ……

    ……

    “我和女子,你选一个?”

    “我选瘦马…”

    “哈哈哈…”

第三百零一章 樱冢

    残星晚照,花香更幽。

    樱花本就有别于万花,香气恬淡清雅,不甚浓烈,便如她的性情一般,不争不抢,从不哗众取众,故作媚态,可樱花花开之时,满树烂漫,如云似霞,微风拂过,瓣落如雨,纷纷扬扬,说她是孤芳自赏,可她偏偏那般惹人注目,夺人眼球,说她妍极秀美,工于心计,可她花期极短,便如昙花一现,极尽绚烂,过后便凋零。其实,樱花更像是一个红颜薄命的少女,天真烂漫,本该大好芳华,也正值绽放之际,可偏偏命途多舛,风絮雨萍,唯留给世人一个旖旎美妙的背影,一段永驻心海的回忆……

    “好美…”

    后土目光迷离,伸出朝上的手心里,落着三四瓣随风飘下的樱花,那些樱花,便像是他的情人一般,依偎在他的怀里,他亦把这些樱花当作他的情人,温柔和煦,呵护有加。

    “前面三四里便是‘樱冢’,夫人,我们一道前往,稍坐片刻,我请大家喝杯清茶,可好?”后土彬彬有礼,语气温吞,不疾不徐。

    夫人满面笑容,道:“好…”

    后土微笑,轻轻摆手,满林樱树自动散开,分列两侧,中间闪出一条泥土小径,直通山上,“樱冢”二字,已可望见。

    后土伸手做“请”,夫人还礼,后土前方带路,众人随后跟上。

    一路上,后土不时回头与夫人亲切攀谈,言谈甚欢。

    苗白凤无所事事,便去与颖儿说话。

    “颖儿,你看这樱树为何会动啊?”

    颖儿显然兴致缺缺,只略略扫了一眼,此刻,她更为关心的是山上的“樱冢”,那个在苗疆人心中,神仙居所一般的所在。

    “多半是奇门遁甲八卦五行一类的奇淫巧技,我不大懂…”

    苗白凤一听颖儿也不知,一张满是希冀的脸,顿时垮了下去,喃喃道:“唉,早知道当初就多跟‘胖大鹅’学学了,今日也好在人前卖弄卖弄…”

    颖儿无心问道:“胖大鹅是谁?”

    提起“胖大鹅”,苗白凤一脸的兴奋,道:“‘胖大鹅’是我的老师,我有一个‘文师’和一个‘武师’,他便是我的‘文师’…”

    “哦…”颖儿随口答应一声,显然没有深究的意思。

    可话头既出,苗白凤自然如泄洪江水般滔滔不绝起来。

    “哎,颖儿,我跟你说,这个‘胖大鹅’可不简单,他不单是我的‘文师’,还是我爹的‘文师’,据说当年我爷爷在世的时候他就在辅佐了,上晓阴阳,下通地理,奇门遁甲,八卦演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总之,就没有他不会的东西,只是他这个人平日里非常的古怪,每餐必食冷酒冷饭,天凉也不更换,且他长得肥头圆额,大腹便便,偏偏脖子又细又长,每次吞咽食物,都会像鹅子一样,一伸脖子,一缩脖子,故而给他取了个‘胖大鹅’的外号,你说好不好笑,哈哈哈…”

    苗白凤说罢,已在一旁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可见颖儿面不改色,神情冷漠,一张俏脸,冷峻无比,一双美目,也只紧张地望着山上“樱冢”所在,笑声便戛然而止。

    苗白凤自讨没趣,便尴尬一笑,喃喃道:“待你日后亲眼见到‘胖大鹅’,你就会明白的,你一定会笑的…”

    颖儿果然笑了,是发自内心的笑,可却不是在见到“胖大鹅”后,而是在看到“樱冢”这两个血红的大字后,如春晓破冰后的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樱花开放一般的笑……

    ……

    ……

    “樱冢”,如其名,这里是樱花的天堂,亦是樱花的坟墓……

    漫山遍野,入目所见,皆是粉色的汪洋,山风轻掠,如潮水涌动,花香清淡,如丝如缕,轻柔似帛,置身其中,如坠梦境……

    “樱海”当中一条小径,土坡石子铺路,曲径通幽,盘曲而上,直达山顶。

    山顶一座木阁,样式古朴,古色古香,正门之上,一块木匾横悬,上书“樱冢”二字,竟是用樱花点缀而成。

    后土推开木门,一股馨香扑鼻而来,不是樱花的香气,却比樱花之香更清淡,更沁人心脾。

    后土微笑着,站在门口,伸手请众人进去。

    夫人掩嘴轻笑,道:“后土弟弟,你的住处可比大家闺秀的闺阁更惹人神往啊…”

    后土低头,报以羞赧一笑,道:“嫂夫人说笑了…”

    众人入内,各自落座。

    后土取壶泡茶,道:“寒舍久未打扫,不免脏了诸位的衣衫,还望见谅…”

    众人点头,连称“无妨”。

    话落茶毕,后土请众人移步院外,欲带众人观赏“樱冢”之绮丽风光。

    后土盛情,众人难却。

    “樱冢”共有大小景色十余处,后土一一讲解,虽说都是以樱花做景,却大有不同,各有千秋。

    “樱池”,“樱岛”,“樱礁”,“樱谷”……

    处处皆是以“樱”做名,可见主人对“樱”的痴迷与喜爱。

    山中另有两方奇景,一为“樱冢”,二为“白樱观”。

    “樱冢”外覆三色樱林,红白粉,围绕当中“樱冢”而生的白樱,洁白如雪,白樱外覆红樱,娇艳欲滴,最外围为粉樱,霞光溢彩,本应艳领群芳的粉樱,此刻看来,反倒成了最俗气的陪衬,衬托出红白二樱更添妩媚,一枝独秀。

    众人站在冢前,眼望无字石碑,默然不语。

    后土呆滞无言,仿似成了提线木偶,不知该向何处,不知该做何事。

    夫人神情庄重,尽显雍容,道:“这是…白樱?”

    后土像是未曾听到一般,良久,方轻点头。

    夫人不由得一声嗟叹,苗白樱虽非她之亲生,可毕竟是苗白凤同父异母的妹妹,身为母亲的她,母性泛滥,最是看不得孩子受苦,便是别人家的孩子,也是一样的。

    “你…一直守在这里?”夫人轻声问道。

    后土望着“樱冢”,满眼柔情,道:“初时不习惯,后来,便习惯了…”

    夫人叹道:“看来,传闻是真的了…”

    后土却摇头,笑道:“不,传闻不是真的,我在等她…”

    夫人讶异道:“等谁?白樱?”

    后土点头。

    这下,并非只有夫人一人惊讶,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得瞪大了眼。

    “白樱没有死?”

    听到这句话,后土的脸上似有怒意上涌,语气也冰冷了几分。

    “向来只有我教人死,人才能死,我若是教人活,她就一定死不了…”

    夫人心头一凛,道:“如此说来,你已有法子?”

    后土却摇摇头,神情凝重,道:“此法不比其他,我还需要时间…”

    夫人轻舒口气,微笑道:“祝你好运…”

    后土没有答话,只是两目放光,向前走去。

    夫人自然紧随其后,众人跟上。

    又行三里路程,地势陡然变得高峻起来,原来在这山顶,竟还有一处高台,离地百余米,其上云雾缭绕,教人看不真切,难怪方才站在山脚未能见到。

    众人齐声赞叹,惊险怪绝,非人力所能及也。

    来到高台之上,但见一座道观,缀于云里雾间,雕梁画栋,廊角飞檐,巧夺天工。

    整座高台,皆植白樱,无一杂色,如仙境梦境,似嫦娥裙角衣袂所染,清冷比广寒月宫一般,置身其中,盛夏炎暑气,深秋萧索气,皆涤荡一空。

    道观正门,一左一右,两株白樱,如两尊门神,分侍两旁,每株白樱树,十人张臂合围,首尾不能相顾。

    观中樱林间,挂满白绸,白绸墨字,字字有情,句句皆是思念。

    想来是后土每每思及爱人,伤心动情,于那绝望悲恸之中书就,故而情难自制,无知无觉,白绸,竟挂满满林樱树,随风飘摇,似在寄托风声,传递多情人心中无法磨灭的爱与愁……

    众人不禁动容,都说“自古痴情女子负心汉”,可这世间,痴情的儿郎却也不少,反倒是绝情的女子,不知为何,比比皆是……

    道观里配有香烛炉鼎,跪垫蒲团,以供祭祀之用。

    供桌之上,新鲜果蔬,名珍花卉,一应俱全。

    祭台之上,一座金身塑像,巍然而立,既非道教三尊,也非老子,而是一尊女子雕塑。

    女子明眸皓齿,浅笑不语,满脸的活泼,满眼的灵动,庄严肃穆中,透着一丝俏皮与机灵。

    夫人凝视金身塑像,驻足良久,神情庄重恭敬,捻起三炷香,拜了三拜,将三炷香插入面前祭台上的香炉之中。

    众人有样学样,很快,香炉之中,便插入了十数支香。

    这名金身塑像女子,便是后土眷恋一生的爱人——苗白樱。

    想不到,后土竟为她在此亲建道观祭台,金身塑像,以受人间香火供奉,享受着神仙一般的待遇。

    有情人至此,夫复何求?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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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龙吟介绍:
谨以此文,献给热爱武侠的江湖同胞,武侠不灭~~一个本是豪门富家子弟,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神秘莫测的浮生门,三卿,四御,五佬……非寻常烟花柳巷的翠仙楼,一魁皇,四花魁,十二花冢,二十四花茎……诡异莫测的《血易法典》,最霸的刀,最快的剑,最疾的鞭,最简单的锤,最多情的枪……东方之盘龙,西天之梵虎,南荒之蛮凤,北疆之避水战鳌……仇?情?背叛?信任?品人生冷暖,看世态炎凉,看一代“武痴”如何历尽艰辛,打磨棱角。在主角的世界里,让我们体会不一样的人生,感悟属于我们的“武道”。武道龙吟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武道龙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武道龙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