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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犴翥     武道龙吟txt下载     武道龙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七十二章 贱人当如是

    南荒,苗疆,通南寨。

    一座不大的酒楼,一层还算宽敞的二楼,此刻,酒楼之上,正站着两个人,坐着一个人。

    坐着的那个人神情明显不悦,只顾低头喝酒,连眼皮都不向上轻抬一下。

    站着的两个人,一个是肥头大耳的光头和尚,一个是华衣锦裳、丰神俊朗的谦谦公子,这两个人站在一起,不论怎么看起来,都很不搭。

    光头和尚圆灭一会儿看看红衣男子,一会儿看看苗白凤,一颗发亮的大脑袋转来转去,反射出不同的光晕。

    苗白凤眉头越皱越紧,忽然猛地将杯子放在桌子上,喝道:“别转了,晃得我眼晕…”

    圆灭听到这话,果然不再转了,却道:“师兄,他说他是你的朋友…”

    苗白凤没好气儿地说道:“我又不是聋子,我当然听得见…”

    圆灭又道:“可师兄方才也说过,这人是天下第一下贱的胚子,师兄还说过,是绝对不会与天下第一下贱的胚子成为朋友的,因为那样的话,师兄也就成了贱人,师兄还说过…”

    “闭嘴!”

    苗白凤怒喝道:“我是不是还说过,贱人总是喜欢与贱人相遇,今天我之所以能够遇见他,完全是因为有你这个贱人在,才给我招来了另一个贱人…”

    圆灭忙回道:“师兄说的是,我是贱人,才给师兄招来了贱人…”

    “可…”圆灭话头一转,便又接着说道:“这人的确是师兄的朋友,不,是师兄您的确是这人的朋友,是天下第一下贱胚子的朋友?”

    苗白凤瞪着圆灭,在红衣男子的面前,却愣是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最后只得低下头,像是认输了一般,说道:“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他的朋友,是天下第一下贱胚子的朋友,我就是个贱人,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贱人…”

    圆灭大张着嘴巴,不可思议地看着苗白凤,似乎不敢相信刚才那番话是苗白凤亲口说出来的。

    红衣男子对此却是微微一笑,迈步来至苗白凤对面,坐下,捧起一坛子酒,说道:“难道让你承认是我的朋友,对你来说,就是那么困难的一件事吗?”

    苗白凤冷笑着,也从地上捡起一坛子酒,与红衣男子手中的酒坛对撞了一下,接着一饮而尽,扔下酒坛,用衣袖揩揩嘴,大喝道:“师兄,别来无恙…”

    被称作“师兄”的红衣男子面容不改,只是嘴角轻挑,似笑非笑,一扬手中酒坛,轻声道:“师弟,别来无恙…”

    说罢,将坛中酒,一饮而尽。

    圆灭自恃酒量甚大,可却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喝酒的,这简直不是在喝酒,倒是跟饮驴饮马差不多。

    苗白凤与红衣男子,两人就这样,互相对饮了几坛酒,到最后,两人都已醉得趴在桌子上,连腰都直不起来。

    圆灭呆呆地看着他们二人,呆呆地看着滚落在地上的七八个空空的酒坛,不由得惊叹道:“大丈夫当如是,大丈夫当如是…”

    苗白凤一翻身,滚落在地上,想要站起身来,可他的身子实在是已经用不上一点力气,简直如一滩烂泥一样,挣扎了半晌,无功而返,最后索性躺在地上,支支吾吾,口齿不清,笑道:“什么大丈夫当如是…是贱人当如是!贱人当如是!”

    圆灭闻言,只得在一旁讪笑道:“是是是,师兄说得是,是贱人当如是,贱人当如是…”

    红衣男子的身子已在摇晃,可他却仍在硬撑着,以手支头,甚至还伸出另一只手,去抓不远处的一个尚未开封的酒坛,可惜总是抓空。

    圆灭大和尚见他每每徒劳无功,不由得心生不忍,遂伸手将酒坛拿过来,递给红衣男子,不成想红衣男子不谢反怒,一把打开圆灭的手,这一次,他出手倒迅疾准确得很,圆灭猝不及防,酒坛脱手,眼看就要落地,摔得粉碎,红衣男子却一把接住了酒坛,放在自己面前,仰头又是猛灌了一大口。

    圆灭大和尚心道:“此人的性情倒真是古怪得很,估计是独来独往惯了,不喜别人帮助,看来我以后还是少招惹他为妙…”

    想到这里,圆灭便不再看他,而是转头去看仍趴在地上的苗白凤,却见苗白凤不知何时也已抓到一个酒坛,正在兀自狂饮,脸上洋溢着的,是抑制不住的喜悦与满足,喝到酣处,甚至还举坛向红衣男子遥遥一探,示意干杯。

    红衣男子兀自饮酒,也不理苗白凤,可两人却喝得极有默契,你一口,我一口,你一坛,我一坛,不大一会儿,就把面前的几坛子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此时,圆灭已经不再是坐着看他们喝酒,而是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他甚至还涌起了一股热血,也想像他们一样,与他们举坛对饮,可他却又实在是没有那份勇气,只得孤单地坐在一旁,看着他们,一边渴望,一边嗟叹。

    酒已经喝光了,可两人的热情却依旧高涨,红衣男子终于抓到了一个酒坛,虽然已是空的,苗白凤也终于挣扎着站起了身子,虽然身子几乎是完全靠在椅子上的,可他们总归是做到了,做到了他们先前一直想做,却又没能做成的事。

    红衣男子晃了晃空酒坛,突然一指圆灭,道:“喂,光头和尚,你去再给我拿几坛子酒,要上好的烧刀子,我只喝烧刀子…”

    圆灭闻言,先是一愣,然后在红衣男子如刀锋般的目光中,回过神来,满口应承道:“是,是,您稍等…”

    “喂,和尚,给我也多拿几坛子酒,要上好的竹叶青,我只喝竹叶青…”

    圆灭刚要转身去取酒,便听见苗白凤的呼喊声,便又回过身来,恭恭敬敬地点头答道:“是,是,师兄,您放心,我这就去拿,这就去拿…”

    红衣男子和苗白凤喝酒的速度快,圆灭取酒的速度也不慢,不出半柱香的功夫,圆灭便拎着七坛子酒跑了上来,三坛烧刀子,三坛竹叶青,还有一坛他自己也叫不出名字的酒,是要留给他自己喝的。

第二百七十三章 生转息法

    夜凉如水,长街夜色阑珊,鲜有行人,只有打更人打着千年如一的旋律,说着千年如一的话语,似在提醒着千年如一的百姓,重复着千年如一的日子,千年如一的枯燥,千年如一的繁衍,千年如一的生生不息,千年如一的轮回生转。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街起凉风,卷起万千枯叶,随风去,入寻常百姓人家,带入梦,忆往昔,酒醉故人归,风雪明月夜,二十四桥风候,倚桥栏独立,笑看湖心灯火,岸边杨柳,卿卿我我,落落依依,待记起,沙场功业,谢却高擎厚禄,黄金万两,封侯拜相,倒不如,解甲归田,竹林养马,笑傲此生后世,江湖难相见。

    苗白凤微唇轻启,趁着酒性,浅斟低唱,唱罢,再掀一坛酒,对月独饮,好生畅快。

    红衣男子手打节拍,随声附和,唱的竟是他最爱的曲子,唱罢,也掀一坛酒,对街畅饮,街柳落叶,皆是他的酒友。

    圆灭不会唱曲,可他所幸还会喝酒,也还有些酒量,便只靠窗倚坐,手捧酒坛,也不知该与谁饮,更不知该为谁饮,索性大笑三声,敬自己。

    夜已深,寒鸦孤啼,啼血方休。

    三人喝酒,不计酒量,喝醉方罢。

    圆灭是最先醉的,因为他不但喝光了自己带来的那一坛酒,还喝光了红衣男子的一坛烧刀子,苗白凤的一坛竹叶青。

    一种是最烈最霸道的酒,一种是最柔最绵缠的酒,两种不同的风味,两种不同的体验,便如初见大海,又见小溪,虽感叹于大海的波澜壮阔,却也向往于小溪的流水不惊,人生当有如此体验,也当有如此阅历。

    可苗白凤却偏爱竹叶青,红衣男子亦偏爱烧刀子,事有不同,人亦如此。

    奈何红衣男子与苗白凤觥筹交错,灯影阑珊下,孤影伴灯眠,两人真如李白附体,酒仙临凡,千杯不醉,且酒至浓时,唱曲赋诗,好不快哉。

    圆灭醉伏于地,竟哭诉起来,讲起自己当年如何笃信佛法,敬爱师长,奈何世间凶恶,佛不能了却人间恶事,亦不能平息圆灭心中的恶,圆灭要天下无魔,可佛却说魔行亦有道,魔存亦有理,有魔方有佛,无魔便无佛,佛魔本同体,如一人之两面,如人之善恶,如天地之阴阳,非人力所能改变。

    圆灭不信此理,誓要除魔存佛,辞师下山,行走世间十余载,终至自己灭了佛心,全了魔性。

    圆灭哭着,笑着,说着,却唯独没有人听着,他也不在乎,他本就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他哭了,笑了,说了,至于有没有人听了,不是他该关心的事,他也从不关心。

    礼佛多年,他早已学会了一项本事,就是心中有佛,便可全不在乎,世俗的眼光,评判,终究只是世俗,他连佛祖都敢反驳,遑论世俗。

    所以,他现在已经不再哭了,笑了,说了,他已很平静,平静地注视着明月,注视着长街,注视着寒鸦,注视着落叶,注视着一切可以注视,值得注视的东西,他注视着苗白凤,注视着红衣男子,可他愈是仔细认真地注视红衣男子,便愈是看不透红衣男子,他甚至眯起了眼睛,可他眯起了眼睛,红衣男子便睁开了眼睛,然后,他便看到了红衣男子的眼睛。

    圆灭心想,那定是一双澄澈幽暗的眼眸,如古井潭水一般,深不见底,的确,那本该是一双深邃的透露着成熟睿智的眼睛,可却偏偏如婴儿一般,天真无邪,眼底尽是孩童般的稚嫩与单纯。

    圆灭恍然,不由得记起,他曾在寺院藏经楼中遍览天下奇功,其中有一门奇功,名为“生转息法”,令他记忆犹新。

    书中所载,“生转息法”,又名“不老功”,修此功者,身体修复速度极快,每隔一段时间,身体复归婴儿之态,但初练之时,极为困难,且复归周期极长,长则一年,短则半载,且处于复归期的修行者,身体羸弱,体力亦如婴儿一般,便是一个几岁大的孩子,也能轻易将其打倒。

    但此奇功若是及至大成,威力无匹,身体每隔半个时辰复归一次,在此期间内,所受到的一切伤害,都可快速恢复,所以,若想要杀死一个“生转息法”及至大成的修行者,难如登天,迄今为止,唯一的法子就是,一击致命。

    想到这里,圆灭不由得笑道:“难怪苗白凤说红衣男子是天下第一下贱的胚子,此话用来形容‘生转息法’,倒也确是不假,估计苗白凤在红衣男子的手下,没少吃过苦头,所以,才会对红衣男子有此评价…”

    圆灭看着红衣男子,想着想着,便不由得入了神。

    红衣男子放下酒坛,看着圆灭,圆灭便是一惊,回过神来,毕竟,任谁被一双神似婴儿般的诡异双眸注视着,都不会很舒服,更何况,那双眼中,本就没有善意。

    红衣男子道:“你在看什么?”

    圆灭“嘿嘿”一笑,摸摸光亮的大脑袋,道:“我在看你…”

    红衣男子闻言,微微一笑,单手拿起酒坛,将坛中酒准确无误地倒入一个杯子里,轻轻地端起杯子,杯口轻触唇边,姿态优雅,与先前举坛豪饮之姿,判若两人。

    红衣男子缓缓地放下酒杯,道:“我有什么好看的?”

    圆灭毫不避讳,大手一挥,扯着嗓门高声喊道:“唉,和尚也不知道,总之你很特别…”

    红衣男子又是一笑,道:“许多人都说过我很特别,可我想问你的是,我哪里特别?”

    圆灭举起酒坛,又放下,道:“我们佛门有一句话,‘佛魔本同体,无魔亦无佛’,我看你,就是佛魔同体…”

    红衣男子笑道:“佛魔同体,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圆灭道:“那要看你如何理解,而且,佛,也不一定就是好,魔,也不一定就是坏,毕竟,有人喜佛,有人却偏喜魔,你说他菩萨心肠,他与你急,可你若是说他毒如蛇蝎,魔鬼本色,他倒乐得与你做朋友,说知心话…”

    红衣男子道:“天下间,竟然还有这样的贱人?”

    圆灭听到这话,不知为何,竟莫名地想笑,这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是断然不会觉得有半点好笑的,可这话却偏偏是从天底下第一下贱胚子的嘴里说出来,这便不得不教人觉得可笑,甚至是可爱了。

    红衣男子果然问道:“你在笑什么?”

    圆灭一愣,道:“我没有笑啊…”

    红衣男子道:“你的嘴都快要咧到秃头顶上去了…”

    圆灭尴尬一笑,道:“是吗…”

    红衣男子又倒一杯酒,道:“你一定是在想,天下第一的下贱胚子竟然还说别人是贱人,真是可笑,是吧…”

    圆灭一笑,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苗白凤却在一旁抱着酒坛,哈哈笑道:“对,他说的对,他就是天下第一的大贱人…”

    红衣男子一甩袍袖,桌上的一支筷子便陡然飞了出去,正中苗白凤的脖项,苗白凤一声没吭,便晕了过去。

    红衣男子道:“现在总算是清净了…”

    说罢便转头看向圆灭,道:“现在,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夜已深,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苗疆毒岭御天风

    南荒,苗疆。

    月寒星隐白露浓,长街夜冷无行人。

    叶听花落浅生痕,幽呓清梦扰良辰。

    仍然是那间不大的酒楼,不大却略显宽敞的二楼,二楼正中,已架着一个火盆,一个通红的火盆,哔剥燃响的木炭,随着每一声炸裂而四散飞溅的火星,落于木板之上,经深夜冷风的吹拂,燃出更加耀眼的光芒,光芒转瞬即逝,渐渐熄灭,只留下一块焦黑的木屑。

    红衣男子呆呆地望着那一块由耀眼明亮变得焦黑死寂的木炭,不由得想起很多人,他的父母双亲,他的知己朋友,他的一生所爱……

    他们的面容渐渐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初时清晰真实,慢慢地,变得模糊陌生,便如这一块火盆中蹦出的木炭一般。

    红衣男子轻叹一口气,便又不由得想到自己,想到人生,想到生,想到死,当他毫无征兆地想到生与死的时候,他忽然笑了,因为他忽然也想到了那一块木炭,生时耀眼,死后沉寂,虽然在这其中,它也曾有过一刹那的辉煌与璀璨,可更多的时候,它只是在散发着不明不暗的光芒,释放着不温不火的热量,当它光芒释放,热量散尽,便只归于黑暗,没有人会在意它,甚至,也没人会记起,它会渐渐被人遗忘,被与他毫不相干的人遗忘,被享受着它的热量而倍感温暖的人遗忘,被它的同类遗忘。

    人不也是一样的吗?任何一个人,在他发光发热的一生中,总归会有那么几次耀眼的时刻,总归会有那么几次成为人群焦点的时刻,成为某人敬佩的人,成为值得别人骄傲的人,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然后,迎来死亡。

    每个人都会死亡,死亡,乃是不可抗拒的外力,死亡,便意味着遗忘,如焦黑木炭,这是大多数人的结局。

    只有极少数的人,会流传千古,成为人们交口传颂的对象,那便如一块不甘寂寞,飞溅出来,并点燃了这整座二楼的木炭,那是注定会被人铭记的,

    红衣男子与圆灭大和尚坐于火盆两侧,伸出已冻得有些僵硬的双手,将手指缓缓地收缩舒展。

    两人默然而坐,感受着火盆中木炭释放出的热量,而后一言不发。

    火盆的光影倒映在红衣男子那双清澈澄明的眼中,使得那双眼看来,便如承载烈火的地狱,妖冶而妩媚。

    圆灭大和尚也呆呆地望着火盆,似乎在想着不知名的心事,表情看上去有些苦恼,有些烦闷,有些想喝酒。

    可惜的是,已经没有酒可以给他喝了,因为所有的酒,都已经被他们喝光了。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圆灭既入佛门,虽为魔僧,可佛门戒律依旧牢记于心,不敢有片刻遗忘,当下双手合十,冲着红衣男子微微颔首,说道。

    样子倒颇有几分出家人的风范。

    “苗疆毒岭御天风…”

    红衣男子回答得十分干脆,一点儿也没有想要卖关子的打算。

    可这几个字便有如霹雳一般,横空炸响,将圆灭劈得愣在原地。

    “苗疆毒岭…御天风?!”

    御天风抬起头来,冷冷地望了他一眼,道:“你为何这般惊讶?”

    圆灭稳住心神,语气间却仍不免惊讶,道:“听闻御天风早已身死毒岭十余载,且自那之后,江湖中也确再无御天风的消息,只是未曾想到…”

    御天风一笑,向火盆中又添了几块木头,拍拍手,笑道:“当年,我的确是死了,只是可惜,没有死透,又活了…”

    圆灭道:“当年可是佛门四位高僧联手围剿,将你逼至那毒岭崖畔间,你自知不敌,纵身一跃,跳入崖底,自此,杳无音讯…”

    御天风冷笑道:“他们是这样说我的吗?真是一群道貌岸然的家伙…”

    圆灭道:“难道您…”

    御天风道:“当年一战,我与佛门四位高僧大战三日,以一敌四,仗着我‘生转息法’初成,虽不能克敌,却也不落下风,佛门那四头秃驴倒也拿我没办法,只是没有想到,他们见杀我不成,便动了歹念,将我妻儿擒至毒岭崖畔,逼我跳崖,我御天风一生无所惧,无所求,唯有妻儿,乃我命根,无奈之下,我纵身跃下崖畔,可随后便见,那四秃驴将我妻儿推下,我一时气昏,醒后全无知觉,动弹不得,唯见吾妻儿尸身,伏于吾前,吾悲痛万分,却不能有所作为,只得调动‘生转息法’,修补吾之骨骼经脉,七七四十九日后,骨骼长成,经络疏通,吾亲手埋葬吾之妻儿,立誓复仇,待吾寻到那四秃驴住处,却听闻他们已云游四海,不知何日方归,自那之后,吾每日必上那庙,只为一寻四秃驴下落,至今,已一十二载…”

第二百七十五章 “诗意”杀人之法

    南荒,苗疆。

    火光擅动,灯影摇曳,摇曳的灯火下,是不甘寂寞的两人,是往事不堪回首的轻诉,是沉醉岁月也难掩的哀愁。

    御天风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红薯,红薯的样子像极了人心,此刻,他正将红薯串起来,放在火上炙烤,可这一幕在圆灭的眼中,却像是御天风亲手掏出自己的心,放在火上慢慢烤焦,忍受着烈火的煎熬,发黑,变干,最终,烧成灰烬。

    红薯在烈火的烧灼下,竟现出娇艳欲滴的颜色,滴下鲜红的汁液,发出“噼啪”的轻响。

    御天风的表情也渐露疯狂,一双清澈的眼,也已不再纯净,那里,满蕴着杀戮。

    突然,御天风一把抄起红薯,接着,便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红薯还未烤熟,未烤熟的红薯,里面当然还是生的,咬上去,发出“嘎嘣嘎嘣”的清脆响声,红色的汁液染红了御天风的牙齿,顺着御天风的嘴角流下,滴到二楼的木地板上,迅速聚成一滩。

    这场面,教圆灭看得触目惊心,牙关紧咬,背生冷汗。

    一块红薯并不大,御天风虽大口啃着,可吃得却极慢,一口一口,不慌不忙,慢条斯理,有如品味一道珍馐美食,个中滋味,却也只有他一个人独享。

    毕竟和着泪的美食,纵然再美味,也只有泪的咸与苦了。

    御天风吃得极慢,哭得更是无声无息,在灯影昏暗下,圆灭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一个八尺男儿,任凭泪水肆虐,却愣是没有发出半点悲声。

    圆灭无法感受那份悲痛,却也猜得出,那定是常人难以理解的,更是无法与人言说的苦痛。

    圆灭在这世上,早已没有了亲人,他幼时唯一的亲人,便是亲手将他抚养长大的恩师,他至今仍然记得,恩师逝世时,自己心头的那份悲恸,缓了数月,方才忘却,却也只是深藏于心底,每每夜深人静之时,独自忆起,倚栏望月,哀婉叹息。

    更别提御天风七七四十九日,动弹不得,静望妻儿尸身,腐烂发臭,受鹜鹫啄食,蛆蝇叮咬,却偏偏无能为力,只得含泪嘶吼静观,那是何等的煎熬。

    圆灭暂闭双眼,不敢想象。

    他虽杀人无数,可却从未想过,一个人由生到死,由死化为白骨,该是怎样一个漫长残忍的过程,杀人,只为一时的爽快,江湖快意恩仇,自古便是,可孤高独行的大侠,却从来也没有想过,死在自己手下的人,会以一个什么样的形式,来告别这个世间,也从来没有人在意过已死之人的身后事,毕竟,对于江湖中人而言,人,只有两种形态,活人和死人,他们关注的,只是如何将一个活人变成一个死人,且这个死人,一定是要他们亲手杀死的,要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死在他们的剑下的,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感受到,自己还活着,自己还是一个人,还是那个千里独行,不问人间事,管杀不管埋的骨气奇高的大侠,也只有这样,才配得上他们大侠的风范,而至于死在他们剑下的那个人,不过是悠悠天地间的一捧黄土罢了,甚至都没有姓名,即便是有,也断不会有人在意,更不会有人记得,唯有他的亲人,许会为他悲嚎几声,时间一长,便连回忆他的人也不会再有,他便真地如一张薄纸,一片枯叶,火过不余烬,风过不留痕了。

    圆灭虽不是什么大侠,却也习得了大侠的脾气,至少在杀人这方面来说,他是向来不会心慈手软的,更不会内存愧疚,杀了便是杀了,人死了便是死了,再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可今日过后,他便像是忽然有了“感情”,杀人不再随便,不再洒脱,快意,即便在遇到非杀不可之人的时候,也会先双手合十,口诵佛号,微鞠一躬,道:“阿弥陀佛,施主,你有罪,你该死…”

    也不会再如以前一般,一击毙命,而是追求“诗意”地杀人之法,即杀人之前,要先摆上木桌,香案,竹椅,茶具,先泡上一壶香茗,为要杀之人斟满,要面带微笑,两人如唠家常一般,你一言,我一语,你一颦,我一笑,你的欲言又止,便是我的心照不宣。

    你所有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我所有的不说,你都信手拈来,你我便如多年的搭档,多年的老友,最后,在你信任且充满感激的目光中,我轻轻地挥剑,刺入你的胸膛,在你的憨笑,我的傻笑中,将你杀死,最后,一定还要看着你断气,微笑着,带着憧憬与祝福的,目送你魂断故里,身赴黄泉。

    最后,一定还要我亲手将你埋葬,为你周身洒土,脚摆莲花,坟头立木,倾酒酹地。

    这样,才算是真正地杀死一个人,不但杀了他的人,还要灭了他的魂,不让他地府喊冤,阴司告状,为他送最后一程的摆渡灵魂。

第二百七十六章 心中有佛

    南荒,苗疆。

    月朦星隐,不知何时,空中竟泛起了云,浓重的乌云,借着大道风势,翻滚着,翻腾着,似要一口吞噬这渺小的人间。

    雨丝如幕,似银针一般,准确地,犀利地,向着石板铺就的天街,狠狠地扎下来。

    每一次撞击,都会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如环佩相扣,铜铃相击,清越可人。

    每一次撞击,又都如敲在听雨人的心上,敲在圆灭的心上,敲在御天风的心上,敲在每一个雨夜难眠之人的心上。

    御天风缓缓地睁开眼,就在刚刚,他又已睡了过去,这已不知是他第几次睡过去,更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他猜测时间应该很短,因为他醒来时,天色仍旧昏暗,如针的小雨仍旧密密麻麻地下着,丝毫没有变大或者变小的迹象,他也在这如针如幕,搅乱人心的小雨中,一次又一次地昏睡过去。

    可是这一次,他醒来后,便再也没有睡过去,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

    而那个人,也正在看着他。

    这个人便是圆灭。

    圆灭一直都坐在这里,烤着火,吃着红薯,也一直都在看着御天风,看着他一次次地醒来,又一次次地陷入沉睡。

    圆灭看着御天风,便想到了自己,虽然御天风与他截然不同,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也许信仰佛祖的人,都会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都会有一种普度苍生的宏愿,也都会有一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无上操守,即使那对于圆灭来说,只是曾经。

    可圆灭还是忍不住地想到自己,虽然他之前就已想了很多。

    可是御天风却一直都没有注意到圆灭,也许是他的思绪已完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也许是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圆灭。

    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注意圆灭,也不得不看向圆灭了。

    因为圆灭盯着他的目光,就像是一匹老狼盯着一头羔羊,一个淫棍盯着一名年轻美貌的女孩子,这使得他不得不惊呼诧异,道:“你想干什么?”

    圆灭亦是一声惊呼,因为就在刚刚,他随着御天风的惊呼而抬起目光,当他的目光与御天风的目光相触时,他在那道目光中看到了真真切切的死亡,他毫不怀疑,刚刚他若是有一丝一毫的妄动歹意,他的头颅顷刻之间便会脱离他的脖颈,飞出去,飞到无人注意的角落,腐烂生蛆。

    可他终是庆幸,他没有歹意,更没有勇气,即使方才在他面前的那个人,已是一只受伤昏睡的猛虎,可他仍旧没有勇气,去触他的霉头。

    “我只是…在看…那个…”

    圆灭弱弱地说了一句,一指御天风手臂。

    御天风低下头,便看到了那个图案,映在他的手臂上,便如长在他手臂上的一颗毒瘤,令人生厌,却偏偏无法除去。

    又是那个神秘的紫色图案。

    圆灭分明已在御天风的眼中,看到了厌恶,令人作呕的神情,可那些只是片刻,片刻之后,御天风的眼中,便只剩下悲伤,无奈,以及——深深的绝望……

    御天风一笑,举起那只手臂,将袖子向下拉去,道:“你是在看这个?”

    神秘的紫色图案完全暴露出来,占据了御天风的整只手臂,样子像极了一条三头蛇,三头蛇又偏偏长着两条虎尾,背部突兀地伸出两只翅膀,像是两只蝙蝠的翅膀,翅膀极宽大,几乎覆盖了御天风的整条手臂,使得他的那条手臂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妖紫色,加之图案刻画栩栩如生,简直要从御天风的手臂中飞出来一样,尤其是三头蛇的眼睛,赤红如焰,偏偏中央一抹幽蓝,为那本就诡异的图案更添几分惊刹。

    圆灭看得呆住了,足足有半柱香的功夫,才缓过神来。

    “啊,是,看来你也是那个组织的人,苗白凤也是,我也是,只不过,我入组织的时间尚短,还没有资格刻这个图案…”

    “你想说什么?”御天风冷哼一声,放下手臂,一把拉起衣袖。

    圆灭先是大笑,以手扶着后脑勺,然后用眼角余光偷觑御天风,语气谦卑,试探着问道:“师弟我只是…想要问一问…这紫色图案的来历…”

    御天风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冷笑三声,道:“你可知此乃组织机密,怎可轻易泄露?况且到时你若做得够好,自会有人与你明说,我就不在此多加废话了,说了,也只是多此一举罢了…”

    圆灭低声说道:“师兄,夜已深,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不说,我不说,还有谁知?我圆灭可以以佛起誓,绝不泄露半句,如何?”

    御天风盯着圆灭,目光冰冷,道:“你知,我知,可别忘了,还有天知地知,更何况,就凭你一个佛门叛徒,竟还敢觍颜说以佛起誓,你是当真不怕佛祖立威,先将你灭杀了…”

    圆灭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笑道:“信佛之人,心中有佛,有真有假,和尚我心中有佛,却是真的,至于信不信佛,倒无所谓了…”

    “心中有佛,却不信佛,可见在佛前立的誓,也是假的,不作数了…”

    圆灭摆摆手,道:“信佛心中无佛之人,起的誓才不能作数,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以何为誓,更不会害怕违誓后究竟有谁来惩罚他,不信佛心中有佛之人,虽百无禁忌,诸邪不避,但至少心中尚有一‘信’,凭着这一‘信’,他便不敢口无遮拦,肆意妄为,因为他怕自己心中的佛,对他秋后算账,严施惩罚…”

    御天风不由笑道:“他不信他,却怕他,这是何道理?”

    圆灭亦是一笑,道:“很可笑,对吗?初时我也觉得可笑,可后来,当我明白后,我便再也笑不出了…”

    御天风听到这里,忽然来了兴趣,他挺直身子,便像是一名学生,在认真地听私塾先生的教诲。

    “为何?”

    圆灭不再嬉皮笑脸,而是一拍自己的胸膛,眼神中也再没了红尘和尚的低俗不羁和游戏人间的自认洒脱,道:“因为这儿,因为我的心,我的良心,我虽是一个酒肉和尚,佛门叛徒,可我自认,我的心,仍旧要比那些市井势利之徒高傲,不屑人间腌臜事,他们为了名利金钱,可以以佛起誓,可他们到最后仍旧赚得盆满钵满,不是佛祖整日里讲经诵法,普渡众生,没空惩罚,而是他们的心压根就没有佛祖,心中无佛,亦无老天,他们的心中,只有他们自己,只有他们的利益,心中无佛之人,又怎能入得了佛祖的法眼?因为他们的灵魂,早已交托地狱,他们死后,自会有厉鬼纠缠,阎王发判,佛祖自是不必再管,可和尚我现在虽已不信佛祖,可我心中却有佛,知道何为轻重缓急,何为天道正义,和尚我虽杀人,那只是因为我深知,我死后是一定会入地狱的,我虽会入地狱,可这也并不耽误我心中有佛,我愿在那地狱之中,身穿残破僧衣,手持木鱼,稳坐莲台,讲经诵法,我愿被那厉鬼抓咬,挖眼割舌,黥面失聪,难语难闻,我愿在那无边炼狱之中,身受万世煎熬,永难超度,我只愿我心中有佛,心向佛祖,哪怕最后葬身三途忘川,灵魂永栖奈何桥畔,我亦无悔无怨,只因我心中有佛…”

    圆灭说罢,屋子里顿时陷入一阵寂静,两人久久不语,只有窗外雨声,寒鸦夜袭,俄顷悲怆失声。

    “你这一番话,倒颇像地藏王菩萨当年发下大宏愿,地狱一日不空,他便一日不成佛…”御天风舔舔嘴唇,他忽然又想要喝酒了,只不过这一次,不是与苗白凤喝,而是与圆灭喝。

    圆灭说了这么多,也早已口干舌燥,他望了望窗外,雨势不停。

    圆灭回过头,笑道:“和尚听闻,古人喝酒,若遇朋友,当先浮三大白,若遇知己,当先干一坛,若遇自己敬佩之人,便是喝水也能当酒醉,不知,你我现在,算是何人?”

    御天风一笑,道:“酒,已经喝光了,你若是还想喝酒,便只能现在去三里外的酒肆买,还要连夜敲开人家的店门,若是店家脾气够好,许会为你沽上几坛,若是店家脾气火爆,许会提着大刀,来披星砍你,你意下如何?”

    圆灭道:“我有意为之,不知你意下如何?”

    御天风道:“我现在反倒无意喝酒了…”

    圆灭目光一黯,道:“那我们便干坐着吧,坐到天明…”

    御天风忽然站起身,走到窗前,看了看窗外已成瓢泼的大雨,道:“酒虽喝不上,不过喝雨倒也是种不坏的打算…”

    圆灭闻言,目光陡然一亮,笑道:“喝雨?如何喝?”

    御天风道:“当然是坐在大街上,仰起头喝了…”说罢,便顺着楼梯,向下走去。

    圆灭望着御天风的背影,迟疑不前。

    楼下便传来御天风的声音:“还不来?难不成是在等雨停?若是雨停了,便连雨都喝不上了…”

    圆灭闻言,鼻子一酸,眼眶一红,险些落泪,忙大笑三声,道:“好!和尚这就来!这就来!”

    说罢,沿着楼梯,几步便跳下去。

    一条长街,雨势愈大,积水已没人双脚。

    两人,两张桌子,中间隔着一条小渠,两人相对而坐。

    大雨很快便漫过二人腰部,二人却毫不在意,仰天长啸。

    御天风一抹脸上雨水,大笑道:“这雨如何?”

    圆灭索性脱去上衣,袒胸露乳,喝道:“甘冽清甜,比之美酒,不遑多让…”

    御天风一摆手,道:“此言差矣,依我看,这雨清淡如水…”

    圆灭一愣,随即正色道:“是,清淡如水,这本就是水…”

    说罢,两人便哈哈大笑,笑声与雷声混在一起,甚至盖过了雷声……

第二百七十七章 魔僧之死

    大雨连绵,丝毫未歇,鼓打三更,深夜已过。

    通南寨中许多勤劳的人不待鸡鸣便已起床,买卖铺户也已开张,在这烟雨如雾的清晨,甚至还有小贩担着货物,趟着及膝的雨水,沿街叫卖。

    通南寨中,又是一片嘈杂忙碌的景象。

    可在那天街正中,却摆着两张桌子,有两个人,相对而坐,一边大声交谈,一边仰起头,张嘴向天。

    许多店铺的老板,和好掺和、凑热闹的店小二,都在一边用木盆向外淘着涌进屋子里的水,一边伸长了脖子向着他们二人望去,眼里满是好奇,还带着有幸瞧到傻子白痴般的幸灾乐祸的神情。

    可这二人却像是没有注意到那些目光,他们已完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好奇,仿佛是老祖宗赐予人们的天生的产物,许多人因为好奇生,许多人又因为好奇死,几千年的经验教训走下来,可大家似乎并不以为然,仍旧我行我素,且乐此不疲。

    不一会儿,便有几个“好事”的人凑了过来,围成一圈。

    当人们对一件事表示出浓厚的兴趣时,似乎总是喜欢聚在一起,围成一圈,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或是自己感兴趣的人,妄加评论,品头论足。

    现在,圆灭与御天风便成为了他们眼中感兴趣的人,而他们正在做的事,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他们眼中感兴趣的事。

    御天风环视一周,最后目光落在圆灭的身上,道:“他们正在看和尚,就像在看白痴和尚一样…”

    圆灭一抹脸上的雨水,笑道:“他们不光在看和尚,和尚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好看的,我猜他们是在看你…”

    御天风道:“你说我是白痴?”

    圆灭道:“许多时候,人们以为的,也许是错的,但更多时候,人们以为的,多半就是对的…”

    御天风道:“和尚不怕死?可很多时候,人说错话就会死的…”

    圆灭道:“和尚没有说错话,和尚为何要怕死?”

    御天风幽幽道:“更多时候,人们虽然没有说错话,但依然会死…”

    圆灭冷笑道:“那就一定不是因为说错话而死…”

    御天风道:“想教一个人死的方式有很多种,我知道的,就不下百种,想教一个人死的理由更有千万种,千奇百怪,五花八门,随便一种,都足够置人于死地…”

    圆灭不由得笑道:“现在,你想用哪种理由教和尚死?”

    御天风冷冷道:“喝酒…”

    圆灭大笑道:“喝酒?和尚可从来都不怕喝酒,想用喝酒教和尚死,那和尚多半是死不了了…”

    御天风道:“可惜这里已没有酒,所以大和尚是幸运的,大和尚暂时还死不了…”

    圆灭道:“虽没有酒,却有雨…”

    御天风道:“大和尚不怕喝酒,怕喝雨?”

    圆灭道:“大和尚不怕喝雨,大和尚爱喝雨…”

    围观的人听见他们的对话,皆不由得笑道:“我看出来了,这两个人是傻子…”

    一旁的一个人撇着嘴,摇着头,道:“不,我看这两个人,更像是疯子…”

    众人便大笑道:“不管是傻子,还是疯子,总之,都不是正常人…”

    圆灭笑道:“他们说我们不是正常人…”

    御天风用手舀起一捧水,又倒掉,说道:“难道我们还是正常人?”

    圆灭哈哈大笑,道:“从我离开佛门,只身入红尘的那一刻起,我便已不是一个正常人,而是世人眼中的‘魔僧’…”

    御天风亦洒然大笑,道:“从我的手臂印上这个图案的那一刻起,我便也已不再是一个正常人,而是一具没有了灵魂的躯壳…”

    圆灭闻言,目光便不由得移到御天风的手臂处。

    经过雨水的浸润,那个紫色图案显得愈发清晰妖异,三头蛇的翅膀甚至还“扑闪扑闪”地扇了几下。

    圆灭不禁拍手称奇。

    “遇火而生,遇水而活,果真不假…”

    御天风摇摇头,苦笑道,眼中却满是悲哀的神色。

    圆灭轻声道:“可否向和尚讲一讲,你的故事…”

    御天风一愣,道:“我的故事?”

    圆灭点点头。

    御天风忽然低下头,低声道:“我的故事?有什么好听的?”

    圆灭笑道:“和尚无意探寻你的过去,只是佛讲因缘际会,前世种下的因,今生结出的果,你将你的过去说与和尚听,便等于你又重新活了一次,和尚愿做你的接引摆渡,为你掌舵扬帆,指引方向,如何?”

    御天风闻言,冷笑道:“就凭你个酒肉和尚?还要做我的接引摆渡人?是要载我同去地狱吗?”

    圆灭大笑道:“非也,非也,和尚虽已决计只身往地狱,却不曾想着带一人同往,更何况,便是真地要带一人同往,和尚也要带一个年轻貌美的美娇娘,带你个粗糙大汉去做甚?”

    御天风听到这话,便不由得笑道:“想不到,大和尚不但是一个酒肉和尚,还是一个好色和尚,大和尚真该堕入十八层地狱,让地狱烈火好好炼化炼化你…”

    和尚口诵佛号,道:“阿弥陀佛,和尚愿受地狱烈火煎熬,可是,和尚惟愿一人身受此苦…”

    御天风道:“大和尚,我劝你还是不要费力,便是我真地将我的过去说与你听,你也只是图一时之乐,此事笑罢,便与你再无瓜葛,我又何必掀开伤疤与人谈笑论说?你又何必撷取他人**与我苦中作乐?”

    圆灭忙道:“施主切莫误会,和尚虽蠢,却也知善恶,和尚虽憨,却也知轻重,施主若是信任于和尚,便是视和尚为朋友,朋友之言不可欺,今日,你与和尚在此喝雨,便是视和尚为比知己更甚的朋友,可既是朋友,你却并不信任和尚,和尚却也不值得你信任,这非你之过,乃是和尚半生罪孽恶业所结今日之恶果,是和尚之过,和尚不值得你信任,不值得朋友信任,可和尚却是视朋友为心中最最重之物,仅次于和尚心中的佛,和尚不负心中的佛,亦不能负朋友,如今,和尚唯有一死,以证和尚心之清白,朋友,谢谢你今日请我喝雨,和尚要只身往地狱了,地狱恶鬼众多,和尚要一一普渡教化,只是可惜,却没能做你的接引摆渡人…”

    御天风猛睁二目,周围人一声惊呼,天街的雨水,已染成红色,向着远方,奔流而去。

    圆灭大笑三声,笑毕而绝。

    霎时,浓重的乌云分开两边,在那天正中一道缝隙处,一缕阳光直射而下,正照在圆灭的身躯之上。

    圆灭嘴角含笑,盘膝而坐,众人恍然之下,便觉圆灭脑后隐隐泛起一轮光晕,色彩斑斓。

    众人疑心看错,待揉揉眼再看,哪里还见圆灭半点身影,便是连对面的御天风,也已如一阵风一般,倏然而逝,不知去向何方?

    也许,他们本就是一阵风,居无定所,无家可依,漂泊至哪里,哪里便是家,栖息在何处,何处便是园。

    众人不禁抬眼,向那道光望去,只觉辛辣,刺眼,晃人二目,泪流不止……

第二百七十八章 喝雨和尚 不曾后悔

    在那一处高山之上,斜刺里耸立一座土坡,在那高耸的土坡之上,生长着丛丛如茵的绿草,在那绿草中间,又怪生着参天的松柏,虬枝曲干,任意东西。

    在那怪力丛生的松柏下方,又荫蔽着一座孤坟,那是座新坟,泥土尚新,草渍尚新,经过大雨的冲刷,更显嶙峋。

    而在那座新坟的旁边,正坐着一个人,一个披头散发的人,穿着一身崭新刺眼的红袍子,只是经过雨水的浸润,已变得干抽发皱,拧成一团。

    而在那袍子的“拥抱”下,也埋藏着一张同样干抽发皱的脸,五官挪移,不知悲喜。

    而那双透过红袍子伸出来的双手却晶莹剔透,竟散发着如初生婴儿一般的润泽,虽然此刻,那双美丽的手正在为新坟捧上黄土,已沾染了污泥的痕迹,可人们仍毫不怀疑,那就是一双美玉雕琢而成的玉手,一双玉手,即使深埋在泥土里,也是一双玉手,不会腐朽,更不会化为烂泥,即使深埋在泥土里,也是发着光,透着亮,显着高贵,等着被人发掘。

    御天风默默无语,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为新坟捧土,默默地注视着那块墓碑,默默地注视着墓碑上新刻的字——面朝佛祖,心向地狱。

    落款——喝雨和尚。

    在御天风与那座墓碑之间,也已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十八个酒坛,酒坛都是空的,大雨汇集至此,顷刻之间,便已将那十八个空坛子灌满,且源源不断地溢落到酒坛外的黄土之中。

    御天风一把抄起一只酒坛,自己先喝一口,而后将坛中“酒”缓缓地倾倒于地上,笑道:“知道你爱喝雨,我特地为你备下了十八个空坛子,十八个空坛子,便是十八坛好雨,你都带着,捧到地府里去喝,当着阎王小鬼的面喝,还要一边叫着我的名字一边喝,让他们都知道,是谁为你准备的这一十八坛好‘酒’,是你的朋友,好朋友,御天风…”

    “你可千万莫要忘记了我的姓名,毕竟,你还说过要来渡我,若是你来时,忘记了我的名字,那我们这对朋友,岂不是做得很难堪?我可不想教你手下的小鬼笑话,毕竟,我这个人,最好面子了…”

    “你还说过,想听听我的过去?不是朋友我说你,我的过去有什么好听的?该知道的,你也都知道,不该你知道的,你又何必打听?多听也无益…”

    御天风说罢,轻叹一声,举起一只酒坛,一饮而尽。

    一坛子雨水总归是要比一坛子酒水好喝些,毕竟,雨水无味,酒水呛喉,相形之下,雨水略胜一筹。

    可世间大多数人,却偏爱**呛喉的酒水,而不爱寡淡无味的雨水,这是为何?

    大抵是酒水喝多了人会醉,而雨水喝多了却只会饱,酒水越喝越醉,雨水越喝越饱,在醉与饱之间,这世间大多数人又都会很自然地选择醉,毕竟,现实难熬,梦境美好,糊涂着,总比清醒着,更好受些。

    “兄弟啊,我知道,世人爱喝酒,是因不愿直面现实,而你我爱喝雨,是因不惧现实,却也如此,现实又有何可惧?豺狼虎豹在深山,鬼魅精灵在阴间,神仙佛祖在仙庵,你我皆凡人,凡人又有何可惧?可这世人偏就是惧凡人,惧神仙,惧鬼怪,到最后,连他们自己,都畏惧自己,生怕哪一天,自己心中的魔,会跳出来,抓住他们自己的脑袋,一口咬掉,临了,让他们白来这世间一遭,什么也留不下,可我知兄弟你是向来不惧这些的,更不会惧你心中的魔,因为,你心中的魔,早已被你自己放了出来,且还去掉枷锁,锁链,让你心中的魔无拘无束,脱去束缚,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你还要让他与你并驾齐驱,让他逐渐占据你的本体,使你的面目变得凶恶,性格变得残暴,终至人性泯灭,冷血无情,可做到这些,你却还觉不满足,你还要让你心中的魔更恶,更狠,更残忍,你要让所有的人都害怕你,畏惧你,你还要让你心中的魔得意,让他以为控制住了你,甚至占据了你,征服了你,其实只有我知道,你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要让你心中的恶完全地释放出来,让你心中的魔完全地成长起来,让你来到这凡尘人间的一身臭皮囊,成为这世间最卑劣,最低下,最下贱的胚子,你要让这一副臭皮囊承载你与生俱来的所有的恶,所有的罪,所有的业障,成为这世间最臭的皮囊,你还要让你心中的魔占据这副臭皮囊的心灵,成为这副臭皮囊的灵魂,让这副臭皮囊与你的魔心为害一世,当你垂垂老矣,百年过后,身死心灭,恶解魔消,你的本我,便会成就最高贵,最纯净的本我,没有一丝瑕疵,没有一丁点恶念,下到地狱,普渡苍生,因为,你所有的恶念,魔性,都已进入你的身体,侵占你的皮囊,在那匆匆百载光阴中消耗殆尽,且不会再有,而你最神圣,最不容侵犯的部分,才是你的本心,你的佛性,你用来普渡苍生的佛…”

    “朋友,只有我理解你,也只有我看透了你,哈哈哈,没想到吧,你自认天衣无缝的计划,最终还是被我发现了纰漏,其实,你本可以完美地度过这一生,不被世人发觉,以魔僧的名号,继续做着你杀人不眨眼的残忍勾当,可你却错了,你错在不该遇到我,更错在不该与我喝酒,最后,最最重要的一点,你错在不该与我对坐喝雨…”

    “我知道,你太孤独,即使你早已做好黑夜独行的准备,可久处黑暗,若是当有一盏灯火亮起之时,你还是忍不住,向着灯火亮起的方向,缓缓走去,你做不到背光而行,即使你知道,有时向着光走,也许会走向悬崖峭壁,可你终究还是没有忍住…”

    “也许,你已坏了修行,若想成佛,还需再修一世,再等一世,可我猜,你一定不曾后悔,因为,你的嘴角还在笑呢,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你一定不曾后悔…”

第二百七十九章 真正的他

    西域,楚门。

    血丧动,天下亡。

    “这血丧尸不愧为南荒苗疆赶尸一脉的瑰宝,只可惜,炼尸与驭尸之人并非苗疆赶尸一脉传人,否则,我对付起来怕是也会有些棘手,若是当年苗疆赶尸四大尸王之一的将玉在此,我这条老命,今日怕是就会交代于此了…”无剑轻轻地拍了拍血丧将军的头顶,轻笑着说道。

    “哼,邪门外道终究是邪门外道,入不了大雅之堂…”大长老撇撇嘴,不屑一顾道。

    无剑有些无奈地笑笑,说道:“师兄,当年仅后名一人在此,便可是将你我师兄弟三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大长老双目微眯,道:“哼,当年咱们初出茅庐,年轻气盛,经验不足,免不了着了他的道儿,若是放在现在,谁输谁赢,还尚未可知…”

    无剑仰头向天,叹道:“是啊,说来还真是有些怀念那时的日子,无忧无虑,好不快活啊…”

    大长老冷笑道:“有何可惜?该过去的总归会过去,强留也留不得,若是能留住的,当初便也不会走…”

    无剑哂然一笑,道:“师兄所言甚是,所幸,今日还剩下你我,不会走…”

    “也不会留…”大长老淡淡道。

    无剑微微点头,寻到一块顽石,便坐下身来,舒展腰身,说道:“是啊,该走的总会走,该留的也难留,想那苗疆赶尸四大尸王,当年盛极一时,雄霸武林,却因尸王争位,四家大打出手,四败俱伤,反倒被中原武林觑准机会,联合各道,将其一举击溃,自此,当初不可一世的苗疆赶尸一脉大伤元气,近乎绝迹,至今,也难在武林中觅其踪迹了…”

    大长老不屑道:“苗疆四大尸王,依我看,就是个屁,除了将玉还有些脑子外,那三个都是僵尸的脑子,狗屁不通,想当年,将玉无论是天赋还是功力,都无疑是四大尸王中的翘楚,可那三家却偏不服,要与其争个高下,最终,闹得脉毁人亡,一蹶不振,狗屁!就是一通狗屁!”

    无剑摆摆手,道:“师兄,话也不能这么说…”

    大长老一瞪眼,怒道:“为何?”

    无剑道:“将玉天资卓绝,可为人太过冷傲,做事不留余地,其他三大尸王不服,也是情有可原…”

    大长老道:“那也不该用些卑鄙伎俩…”

    无剑大笑道:“苗疆的伎俩还少吗?用蛊用毒,这些不过都是些小伎俩,可却能教人欲仙欲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大长老默然无声。

    无剑便接着道:“所幸,后名最后还是死在咱们师兄弟三人的手里,也算是一报当年被辱之仇…”

    大长老闻言,原本一张严肃的面孔立刻漾起笑容,道:“这件事,倒是我生平一大快事,每每想起,都觉畅快…”

    无剑却一扫笑脸,面色变得凝重起来,道:“只是当年所谓的武林正道,用的伎俩也不甚光彩,为了扰乱敌心,甚至将苗疆赶尸一脉未满月的婴儿都抓了来,当做人质,逼其就范,更令人感到不耻的是,在苗人投降后,还是残忍地将婴儿活活摔死,以断其后…”

    大长老闻言,竟笑得愈发大声,笑得愈发残忍,道:“自古成王败寇,上位者用些手段,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到了你我这个年纪,还有何可惊讶的呢?”

    无剑低声叹道:“可那些毕竟是人命,而且还是些尚未经人事的孩子,他们又有何罪?却无端地成为上位者的牺牲品…”

    大长老“嘿嘿”地冷笑道:“自古以来,人心险恶的鬼域伎俩就层出不穷,你也活了一大把年纪了,难道还不明白吗?”

    无剑道:“并非不懂,只是不忍…”

    大长老独眼一斜,道:“不忍?可笑之至,人心淡薄如冰,你我自小便知,你又是哪里生出的慈悲,可怜起别人来了?”

    无剑叹道:“正是自小便知,才更不希望别人如此…”

    大长老厉声道:“人,就是一种下贱的东西,你对他好,他非但不会领情,反倒还会掉过来反咬你一口,你对他越好,他咬得便越狠,反之,你冷落他,不拿他当人看,他反倒会觉得你高贵,有个性,忍不住地要来亲近你,这时,即便你用脚踢他,踹他,他也毫不在意,你踢得越狠,他靠得越近,你踢得越远,他爬回来的便越快,就是一群杂种,贱货,深入骨髓的贱…”

    无剑道:“却也不是人人都如此…”

    大长老一敲拐杖,骂道:“利字当头,哪个敢保正洁?一群乌合之众,一滩烂泥,一堆臭狗屎…”

    无剑闻言,忽然拍掌笑道:“骂得好,哈哈哈,想来我也已有几十年未曾听过师兄骂人了,今日一听,自觉畅快无比,能教平素温文儒雅的大师兄说出此等粗鄙之语,如此痛骂一番,想来也定是可恶至极了…”

    大长老微微发愣,忽然轻叹一口气,喃喃道:“唉,老了,老了,人老了,脾气也坏了,仔细想想,这与我又有何关系?我不过是在此乱发牢骚罢了…”

    无剑轻笑道:“能教素来高傲的大师兄主动认错,看来这个问题一定很严重,也很严肃,可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大长老道:“不敢相信什么?”

    无剑道:“不敢相信你是我的师兄…”

    大长老面色一变,道:“哦?此话怎讲?”

    无剑道:“我与大师兄朝夕相处几十载,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大长老问道:“那你可说说,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无剑道:“毕竟多年未见,别的我已不敢保证,可至少,他是一个从来也不会认错的人,更不要说主动认错…”

    大长老不由得冷笑道:“人心都是会变的,更何况,这早已又过了几十载,昔日儿时的玩伴,已变成了一个脏兮落魄的糟老头子,你不知道这几十年间,他都经历了些什么,便也正如他不知道,这几十年来,你遇到过哪些人?遇见过哪些事?”

    无剑语气坚定,道:“我虽不知这几十年来他都遇见过什么,经历过什么,可有一点,我从未怀疑,那就是,一个人的秉性,哪怕阅罢千帆过尽,枯木逢春,也是断断不会改变的,更何况,他本就有着不可改变的理由…”

    说到这里,无剑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黯淡,似乎蒙上了一层雾,罩上了一层霜。

    大长老道:“那是什么样的理由?我为何会不知道?”

    无剑冷哼道:“你当然不会知道,因为,你本就不是他,纵然学得再像,也不是…”

    大长老疑惑道:“我不是他?”

    无剑正色道:“你不是他…”

    他确实不是他……

    因为,真正的他,已来了……

第二百八十章 真的大师兄

    每个人在这世上都有两个自己,一为正,一为邪,便如镜子里外,湖面两端,两个人虽能互知互觉,却无法触摸,亦不知彼心所想,彼心所感。

    一阵风起,自一株老树之上吹落两片树叶,两片树叶飘飘洒洒,便如两个喝醉酒的醉汉,又似乘酒月下舞剑独饮的李太白,浑然若仙,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向西,飘飘乎不知其所以,任性妄为,洒脱成性,伴着晚风,沐着斜阳,和着晚笛,又如两只野鹤,踏着闲云,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势必要将那份不羁,那点放纵,活脱脱地展现于天公面前,在天公的眼皮子底下起舞,奔跑,欢笑,势必要为那冷冰冰、凉飕飕的天宫添上一抹欢腾、热闹的气息。

    终至天公抖擞,雷公震怒,一个电闪,挎着雷鸣,便将那两片不知天高地厚的树叶,打落凡尘。

    两片落叶相依为命,相伴而行,最终,一片落于大长老的肩上,一片落于来人身上。

    无剑仰头向天,天色愈显阴沉不定,飘飘扬扬的雪花,不时泛起的电闪雷鸣。

    无剑好奇的是,为何冬日里还会有雷声?还会有闪电?难道是天庭换了新法?亦或是雷公擅自坏了规矩?

    想到这里,无剑便不由得一笑,他忽然想起一段古文: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原是古人为爱至死不渝的句子,可放在这里,却也毫不违和,倒显得合适万分。

    如果这时再有一坛酒,一块肉,一张琴……

    喝着酒,吃着肉,弹着琴,赏着雪景,听着雷声,这种人生,岂不快哉?!

    无剑想到这里,忽然又是一笑,没有人知道他因何发笑,更没有人知道他所笑何物,他们只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满足,那是一种只有膝下儿女成群,安享晚年,坐享天伦之乐的耄耋老叟、白头老翁才会发出的会心微笑。

    他们忽然有些羡慕无剑,毕竟,在他们这个年岁,还能真心欢笑的人,已不多,大多数人的笑,皆是假笑,是强颜欢笑,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迎合谄笑,笑罢,便是辛酸,便是泪……

    所以,他们轻易不笑,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一次的会心微笑,便会勾出万种的回肠百转,百媚千娇,勾出许多只有他们在夜深人静,万家灯火俱灭之时,才会回想起的陈年旧事,才会打开他们心底那扇久已上锁的木门,取出那篇久已泛黄,无人问津,积满灰尘,却教他们无时无刻不惦念怀念的旧文章……

    他们会耐心朗读,细细品味,或欢笑,或流泪,或与月悲歌,或徜于荒野,取一汪净泉,回溯月之倒影,以泪洗面,却不感伤,他们常夜半叹气,却不后悔,只会惋惜……

    他们常望着熟睡中的妻儿,为他们轻轻地掖上被子,嘴角挂着一丝温情的浅笑,眼中带着慈爱,笨拙,却不显浪漫……

    他们也时常会想起一个人,她,她便是她,想起便又忘记……

    来人轻轻地咳嗽一声,似乎不屑这风中的感伤。

    众人便皱起眉头,毕竟,任谁正在回想着一件温暖而又绵缠的事情之时,都不喜欢旁边有一个人打扰,更看不惯他那一副不屑的样子。

    来人似乎觉得颇为有趣,可他却只是微笑着,没有搭理任何一个人,自始至终,他的眼中,都只有一个人,而那个人的眼中,也只有他……

    “一叶渔船俩小偷…”来人轻轻说道。

    他的声音极轻极软,便如月光洒在湖面上,白练轻搭在树梢上,羽毛漂浮在半空中,可却掷地有声,字字珠玑。

    无剑闻言,先是一愣,有些失神,有些迷离,而后喃喃低语:“平分赃物在船中…”

    “一人摇桨一人跑…”

    “一人跑来落水中…”

    “哈哈哈…”

    “哈哈哈…”

    两人相视大笑,一边笑,一边向前走去,走得却极缓慢……

    众人不明所以,只以为遇见了两个疯子,说着疯言疯语,做的事情,也是疯的。

    终于,两人面对面,便如经过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两人互相对视,一个苍颜白发,一个鹤发童颜。

    “大师兄,你老了…”

    “二师弟,你的头发,也已白了…”

    “大师兄,你的皱纹深了…”

    “二师弟,你的眼,已有些混浊了…”

    “大师兄,你的眼睛有雾…”

    “二师弟,你的脸颊有水…”

    “大师兄,我高兴…”

    “二师弟,我欢喜…”

    “大师兄,我高兴的是,有生之年,我竟还能再见到你…”

    “二师弟,我欢喜的是,风烛残年,你我竟还能于此相遇…”

    “大师兄,你变得多愁善感了…”

    “二师弟,你变得小孩子气了…”

    “大师兄,我没有哭…”

    “二师弟,我亦没有流泪…”

    “大师兄,那你的眼前为何有雾?”

    “二师弟,大师兄这些年走过的地方太多,见过的人太多,遇见的事情太多,有好的,有坏的,我初时尚能分辨,后来,我便索性以雾蒙住双眼,不见,不想,不恼,不烦,不盼…”

    “二师弟,你的脸颊为何有水?”

    “大师兄,二师弟这些年亦行过许多路,见过许多人,初时,尚能以泪洗面,后来,便再未流过一滴泪…”

    “二师弟,这是为何?”

    “大师兄,泪已尽,无人怜,泪,还能流否?”

    “二师弟,这,自是不能…”

    “大师兄,我早已知不能…”

    “二师弟,你受苦了…”

    “大师兄,你辛苦了…”

    “二师弟,小师弟可好?”

    “大师兄,我已有很多年未见过小师弟…”

    “二师弟,你可知小师弟的下落?”

    “大师兄,我不知…”

    “大师兄,我虽不知小师弟的下落,可我却想知你的下落…”

    “二师弟,大师兄就站在这里,你又有何不知?”

    “大师兄,我确也不知,可我确也想知…”

    大师兄伸出手掌,接起一片雪花,雪花在他的掌中融化,他呆呆地凝望着那朵已成水的雪花,目光变得柔和,眼前便又罩上了那一层云雾,扑朔迷离……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至少已有五十年前…”

    大师兄绵软幽静的声音响起,天地间,霎时一片安宁……

第二百八十一章 那一夜,可真冷啊

    风起云涌,雪骤风疾,鹅毛样的大雪如流星赶月一般,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脸上,身上,心上……

    无剑默默地注视着漫天洒落的雪,默默地注视着远方一川银白的河,默默地注视着大师兄缓缓翕动的唇,耳中听着的,是大师兄多年未诉的过往,眼中闪现的,是大师兄多年走来的幕幕,林林总总,竟绘成一幅忘川的画卷,走马观花一般,于无剑面前,一一飘散……

    无剑伸出手,想要撷住那一丝流逝的光,却发现根本徒劳无益,眼中所见,心中所想,聚而合,合又散,便如一团两不相容的水,各行其道,又似白日与黑月,势不两立。

    及至大师兄的声音愈来愈低,到最后,便似高僧诵法,佛子讲经,又似小儿咿呀,轻歌曼舞,如高山流水,琴瑟和鸣,悦动于指间的音律,流淌于山涧的小溪,叮咛作响,又如大隐隐于市,空谷听足音,此处无声胜有声的大道无形,大音无声。

    无剑已听得有些醉了,他饮酒饮醉过无数次,可听人说话听醉了,却是平生头一回,不但是他,便是在场众人,也有数人面色酡红,站立不稳,形如醉汉,口出醉言。

    无剑忽然想到自己的一生,幼年遭难,少年凄凉,中年失意,晚年落魄,忽地大笑三声,大哭三声,喉头一甜,一股鲜血便逆势而上。

    无剑猛然惊醒,紧咬牙关,竟是生生地又将那口血,咽了回去。

    无剑惶然四顾,却见地上已倒下许多人,无一不是抱头痛哭,嘴角满是未干的血渍,有的人,甚至还在疯狂地撕咬着同伴的头颅,先是两只耳朵,然后是鼻子,最后是两片嘴唇,撕咬的人痛苦嘶吼,被撕咬的人痛哭哀嚎,却是全然未觉,直到那一人的舌头被生生咬下,那一人方才一声长叹,顷刻间,气绝身亡。

    大师兄的故事还在继续,不知在何处,他甚至还取出一把古琴,弹的,尽是些哀婉悲凉的曲子,配合上他那独特的嗓音,顿挫的语调,教人触情生情,仿若身临其境,仿若故事中的主人公,便是自己,仿若故事中一切悲惨得不能再悲惨的经历,便是他们的经历,仿若他们天生便是那个注定要被天地抛弃,被亲人嫌弃,一无是处,苟活于尘世的渣滓,一个腌臜污秽之物,他们不配活,他们不能活!于是,他们便只有死,无论怎样死,无论是自刎而死,亦或是被别人活活咬死,只要能死,他们便觉满足,便觉这一生,终是还能为这渺渺乾坤,茫茫天地,做些什么,哪怕微不足道,他们也觉,甚是满足。

    想到这里,无剑忽然长叹一声,呼出一口浊气,便顿觉胸中舒畅,四肢百骸,透着酣畅。

    他望了望那些发疯的人,忽然来了兴趣,他忽然想很要亲眼看一看,一个人,当他泯灭了人性,沦为牲畜野兽之时,究竟会做出何种疯狂,何种丧尽天良之事?

    无剑甚至退到一旁,搬来一块大石头,就坐在那群人中间,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们。

    可结局总是出人意料,因为,那一直萦绕在无剑耳畔的温柔话语,袅袅琴音,竟然霎时毕绝,便似从未有过一般。

    无剑有些吃惊地望着大师兄,那模样仿佛在说:“你为何不继续说,继续弹了?”

    而大师兄似乎也看透了他的想法,直接说道:“我希望听我说书的人,都可以默默地,认真地,听我说书,而不是看我表演…”

    无剑忙站起身,神情略有些紧张,道:“可我听得一向很认真…”

    大师兄将古琴轻轻抬起,放在一旁,又拿出一块白布,仔细地擦拭着古琴上的每一根琴弦,神情专注得可怕。

    “你知道吗?这张古琴,是小师妹的,上面还有她刻的字…”

    无剑一愣,神情霎时落寞,道:“想不到,你竟还留着…”

    大师兄回过头,冲着他一笑,道:“这是她亲手做的,琴面取南荒桐木,琴徽取北疆玉石,岳山取西域铁树一截,至于琴弦,则是取她自己十年的长发,绕结而成,耗时十年,方得这一把古琴…”

    大师兄说着,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琴弦,眼中满是怀念温情。

    无剑道:“即使,这把琴并非为你所做…”

    大师兄一愣,一笑,一叹,道:“是啊,小师弟的运气总是那般好,师父宠爱,师妹中意,比之你我,都要强上太多…”

    无剑道:“可你也总该知道,小师妹最初中意的人,并非小师弟,而是…”

    大师兄笑道:“是我,我知道…”

    无剑道:“知道为何不说?”

    大师兄道:“怕…”

    无剑道:“怕甚?”

    大师兄苦笑道:“我也不知怕甚,只知那时,若是与小师妹站在一处,便怕…”

    无剑怒道:“小师妹是妖怪?”

    大师兄道:“她若是妖怪,我也甘心被她吃掉…”

    无剑道:“可你却连与她说话都不敢…”

    大师兄仰天长叹:“是啊,我连与她说话都不敢,每一次,都只敢远远地望着她,看见她笑,我便也跟着笑,看见她哭,我的心便痛,她若是与我说一句话,我的脑中便会一片空白,手足无措…”

    无剑道:“难怪当时小师妹总说你是呆瓜,闷葫芦…”

    大师兄道:“原来当初她是那样说我的?我竟从来不知…”

    无剑道:“小师妹那般中意你,后来你不该不告而别…”

    大师兄道:“我不该不告而别,她也不该移情别恋…”

    无剑惊道:“移情别恋?”

    大师兄叹道:“我说过,小师弟的运气总是那般好,比之你我,不知强上多少…”

    无剑道:“我只知小师妹那时颇在意小师弟,没想到,他们竟是…可我为何一点儿也不知?”

    大师兄道:“我也不知…”

    无剑道:“不知?不知你为何会说他们…”

    大师兄道:“我只是看见了…”

    无剑张开了嘴,却又闭上。

    大师兄便呼出一口热气,吹散一刹雪花。

    “那一夜,可真冷啊…”

第二百八十二章 不愿醒来

    “小师弟,我美吗?”

    “美,师姐最美了,就连那月宫里的嫦娥都比不上你万分之一…”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几时说过假话?几时在你面前说过?”

    “我不信…”

    “这有何不信?我发誓!”

    “你要…如何发誓?”

    “我发誓,我若是说了半句假话,我就…我就天打雷劈,不得…”

    “哼!你个呆瓜,谁教你真地发誓了?”

    “嘿嘿,师姐教我发誓,我就发誓,师姐教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真的?”

    “当然是真的!要不然,我再发一遍誓…”

    “不必了,可我若教你去死呢?”

    “去死…”

    “哼!刚刚还说听我的话呢?满嘴谎话…”

    “哪有?师姐,你误会我了,我只是好奇,人活得好好的,为何要去死?”

    “没有为何?只是我要你去死…”

    “那我就死,嘿嘿…”

    “不问…为什么?”

    “当然不问,嘿嘿,没有必要,既然师姐要我去死,那就一定有要我去死的理由,不必问…”

    “可我的理由,也并非对的…”

    “我不管对不对,我只在乎是不是师姐的理由…”

    “可我,若是不想教你死,想教别人死呢?”

    “师姐想教谁死?”

    “他…”

    “他是谁?”

    “大师兄…”

    “大…大师兄?!为何?师姐,为何要教大师兄死?”

    “因为,我想教他死!”

    “师姐,你是在开玩笑,对吗?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对吗?”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我从来不开玩笑!”

    “可…为…为何?究竟为何?”

    “你不需要知道,我只问你,能不能做到?能不能为我做到?”

    “我…师姐…我…”

    “做不到是吗?哼!”

    “不,不,师姐,我能做到!我能做到!”

    “教你亲手杀了自己的大师兄,你也能做到?”

    “我…我…我能…我能做到…”

    “哈哈哈,你是在骗我对吗?”

    “不!我没有!”

    “你爱我吗?”

    “师…师姐…为何…要这样问…”

    “我只问你,爱不爱我?”

    “我…爱…”

    “好!你若是爱我,便替我杀了他…”

    “我…好…”

    “你想知道我为何要他死吗?”

    “为…为何?”

    “因为我讨厌他…”

    “讨厌一个人,便要教那个人死吗?”

    “不,我讨厌的人很多,可我只想教他一个人死…”

    “……”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会那么恨他?”

    “是…”

    “因为他就是个废物!他以为自己是谁?大师兄?他以为自己是谁?!他以为我爹说过,要将我许配于他,我便一定要嫁给他吗?做梦!”

    “师…师姐…”

    “小师弟,帮我杀了他,杀了他,我便嫁给你,你娶了我,到时我爹定会将掌门之位传与你…”

    “可…师姐…师父他…”

    “你怕什么?!实话告诉你,我爹其实也早就看他不顺眼,另外,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大师兄并非我爹偶然下山捡来的,他是师父仇人的儿子,当年师父一怒之下灭了仇人满门,他娘将他藏于枯井内,可他那时还小,啼哭不止,我爹听见,本想一剑结果了他的性命,可忽然,剑下一偏,计上心头,遂将他抱回山门,亲自抚养,爹爹他不但要杀了仇人满门,还要仇人的儿子认自己做师父,一辈子效忠自己,所以,爹他怎么可能将掌门之位传与他,又怎会将我嫁于他?”

    “不…这…这不可能…”

    “不可思议是吧?其实我刚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可我后来便只觉恶心,没想到,我竟会喜欢上一个下贱胚子,我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所以,我要杀了他…”

    “可…为何是我?”

    “你不喜欢我吗?!杀了他!你就可以娶我!”

    “我…”

    “你要相信我,我是爱你的,我以前竟从未发现,可我现在深知,我是爱你的,除了你以外,我已不可能再爱上任何人,去吧,去杀了他吧,杀了他,回来娶我,好吗?”

    “好…”

    ……

    ……

    “大师兄…”

    “小师弟…”

    “大师兄,你在…做什么?”

    “哦,小师弟,你来,你坐下,你来看…”

    “看什么?”

    “看那里…”

    “那里…那里只有山啊?”

    “看山的那面…”

    “山的那面?是海啊…”

    “你怎知是海?”

    “我…我猜的…”

    “哈哈哈,小师弟,以后切记,没有亲眼见到的东西,不要乱猜…”

    “是,我记住了,大师兄…”

    “嗯…”

    “大师兄,那…山的那面…是什么啊?”

    “是海啊…”

    “嗯?大师兄你刚刚不是还说过,没有亲眼见到的东西,不要乱猜…”

    “是啊,我的确是那样说过,可…山的那面是海,是我亲眼见到过的啊…”

    “啊?真的?大师兄!你去过山的那面?!”

    “当然,那还是在我小的时候,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像我这么大的时候?”

    “是啊,那时,我在山上待不住,便总爱往山下跑,有一次,跑着跑着,便迷了路…”

    “迷了路?后来呢?”

    “后来,我便看到了一片海,蔚蓝的大海…”

    “哇…海…是什么样子的?”

    “很宽,很大…”

    “很宽,很大,然后呢?”

    “然后…我不能跟你说…”

    “为何?”

    “因为,你没有亲眼见到过的东西,便一定要自己努力去看一看…”

    “是…大师兄…可…我见不到…”

    “为何见不到?”

    “我…我不敢…”

    “有何不敢?”

    “师父管得严…我不敢下山…”

    “小师弟,你要记住,当你想要亲眼见到一样东西的时候,谁都阻止不了你,即使是师父,也不行…”

    “即使…是师父…也不行?”

    “对!”

    “可我不敢…”

    “小师弟,你还要记住,当你想要亲眼去见到一样东西的时候,哪怕天涯海角,关山重叠,你也要跋山涉水,不顾一切地,去见到…”

    “是…大师兄…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大师兄要走了…”

    “走?去哪里?”

    “去一个可以忘记痛苦,超脱轮回的地方…”

    “什么地方可以忘记痛苦,超脱轮回?”

    “地狱…”

    “大师兄!你…”

    “小师弟…把你背后的短刀拿出来吧…大师兄不怪你…”

    “大师兄!我…”

    “小师弟,快些动手吧,我只希望,你以后可以对小师妹好些,大师兄,便知足了…”

    “不,不,我做不到…”

    “把刀子捡起来!小师弟,你若是连杀一个人的勇气都没有!我还如何放心让你保护小师妹?!”

    “不…不…”

    “废物!”

    “啊!师…师姐…”

    “滚!你不配叫我师姐!”

    “啊!大师兄!”

    “咳…咳…咳…哈…哈…小师妹…你…你来了…”

    “是啊,我来了,我亲爱的大师兄…”

    “你…近来…过得好…吗?”

    “好啊,好极了,你不在我身边,我简直过得比神仙还要滋润…”

    “啊…哈…咳…那就…那就好…”

    “大师兄,你还记得这把短刀吗?”

    “自…自…自是…记…记得…”

    “哎呀,这把短刀可还是你亲手做好,送给我的呢…”

    “是…是啊…用…用得…可…舒服…”

    “舒服!舒服极了!大师兄亲手做的刀,就是不一般,一刀捅进去,便像是割破一张白纸一样简单…”

    “啊…咳…那就…那就…好…”

    “师…师姐…快…快…快救救大师兄吧…他就要死了!”

    “滚开!你个废物!我早就料到你下不了手,到最后,还得本姑娘出手!”

    “可…可大师兄…”

    “闭嘴!哼,他死了,岂不是更好?他死了,你就可以娶我了…”

    “不…不…我不…”

    “你说什么?!”

    “我说…不!”

    “你…你竟…竟敢对我…下手…”

    “对…对不起…师姐…你…你先…睡一会儿…我一会儿…回来…再与你…请罪…”

    “小师弟…你…要…做…做什么?”

    “大师兄,我们走,我带你去疗伤…”

    “可你…”

    “大师兄,你不用担心我,师姐她不会杀了我的…”

    “是…是啊…”

    ……

    ……

    “呼…那一夜…好冷啊…”

    “后来呢?”

    “后来,我便浪迹天涯,再也没有回去过,也再也没有见到过她,见到过他们…”

    “大师兄…你…受苦了…”

    “无人问我粥可温,无人与我立黄昏,可我并不孤单…”

    “你还有什么?”

    “我还有这把琴…”

    “师兄!你这又是何苦?!”

    “人啊,活一辈子,总要有个奔头,总要留个念想,这就是我的奔头,我的念想…”

    “你告诉我,这个奔头,有奔头吗?!这个念想,是你的念想吗?!”

    “是…”

    “师兄!你又何必自欺欺人?!五十年,五十年了!你为何还是看不开?!”

    “师弟,我早已看开,只是不愿看破…”

    “为何?非要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总比大彻大悟好,至少,不会那般痛苦…”

    “活在自以为是的美梦之中,就不会痛苦?若是有朝一日,待到梦醒时分,你又该如何自处?如何面对人走茶凉后的尴尬处境?如何面对美梦破碎后的仓皇失落?”

    “可我现在总归还在梦中,所幸,梦还尚未醒…”

    “你逃避了一生,却还口口声声说要去勇敢地翻过高山,观赏高山背后的苍茫大海?!”

    “梦中的高山,更显巍峨,梦中的大海,更显波澜壮阔…”

    “你就是个懦夫,不必为自己的懦弱找牵强的理由…”

    “懦夫吗?也许吧…也许我真的是一个懦夫,可若是,我只想装睡,假装永远都不愿醒来呢?”

第二百八十三章 翠坪山

    一片略显幽暗的竹林,一间幽静偏僻的竹屋,一圈简陋逼仄的竹篱笆,两支竹制的鱼竿,一件蓑衣,一件竹斗笠,竹制的茶具,两把竹椅,竹椅上躺着一只猫,正悠闲地咬着一条干鱼,不时舒展四肢,发出“喵喵”的叫声。

    淅淅沥沥的小雨,冲刷着竹屋外小路上的青石板,这几块石板,是这里唯一不是竹制的东西,清翠的嫩竹,绿得发亮的竹叶,随着雨落风摇,飘飘打打,倏然落地,时间不长,便泛出黄,成了尖而窄的黄叶,铺在地上,铺成一条厚厚的黄毯。

    人从黄毯上轻轻走过,便会发出一种“吱吱”的响声,如春日柳枝轻搔你耳朵时,产生的那种快感。

    在这片不大的竹林小院中,正有两个老人相对而坐,坐在那两把虽显破旧却很结实的竹椅上。

    他们的面前,放着两杯清茶,热气正氤氲着向上,不时有竹叶盘旋着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落在那两杯清茶之中。

    而两位老人却像是毫不在意一般,依旧执子对弈,仿若这竹林间的清风、小雨,丝毫也不能撼动他们兀自交战的决心。

    “梦龙兄,你可知这是何处?”盘龙与李梦龙正走在这一处竹林幽径之中,两人同撑一把竹伞。

    “昔闻楚门后有翠坪山,山中青竹四季常绿,无一刻凋谢,想必便是此地吧…”李梦龙不时四顾,满眼的新奇与诧异。

    “翠坪山,可是当年楚门老祖破关而出,创立楚门的所在?”盘龙亦是一脸惊奇四顾。

    “正是…”不知为何,李梦龙在说出这句话之时,竟不由得生出几分自豪与敬佩之情。

    “啊…此地确也人杰地灵,难怪能孕育出楚门老祖那样不世出的绝顶天才…”许是想到传说中的人物,盘龙亦是一脸的憧憬向往。

    “是啊,只可惜后世子孙不济,竟生生地将一个名门正派带入了歧途,成了武林之中的第一邪教,当真是教人悲叹…”李梦龙亦做扼腕叹息状。

    “可若不是这样,恐怕也难成就一个当世大派,西域第一的门派…”盘龙不由得笑道。

    “是啊,不论何时,实力才是王道,当你势凌众山之时,谁又会在意你是正是邪,只因,众口铄金,正的,也会被说成是邪的,邪的,自然也会被说成是正的…”李梦龙亦轻笑道。

    “梦龙兄总是能一语中的,一针见血…”盘龙轻拍李梦龙肩膀,调笑道。

    李梦龙“嗤嗤”笑着,却不言语。

    忽然,盘龙一指那座小院,语气间颇为惊奇,道:“梦龙兄,你看,那是什么?”

    李梦龙抬头,只是匆匆地瞥了一眼,便道:“不就是一个小院,有甚可大惊小怪的?”

    盘龙急道:“你看院中…”

    李梦龙颇有些不耐烦,只得又抬起头,望了一眼,道:“不就是两个老人…”

    说到这里,李梦龙的目光忽然一凝。

    盘龙却是一副早已了然的神情。

    ——这里怎么会有老人?

    这不但是李梦龙心头的疑问,也是盘龙心头的疑问。

    传闻楚门后山翠坪山贵为楚门圣地,自楚门老祖仙去后,便再不开放,平日里只有老祖诞辰,才准弟子们上山朝拜一番,其余时间莫说是人,便是连一只鸟都难从翠坪山上飞过,也就是今日趁着圣月神教进攻楚门,楚门守卫薄弱之际,李梦龙方携着盘龙,从这翠坪山脚偷偷地溜上山来,只为一寻魏何与霓欢两位长老的下落。

    李梦龙见状,忙拉着盘龙躲在一根粗竹之后,蹲下身来,将枯叶洒在自己身上,借以隐藏踪迹。

    盘龙低声道:“前几日听楚天至无意中说起,在这翠坪山中,有一座‘葬欲阁’,名字取得虽文雅,实际上却是一座幽阁,据传闻,‘葬欲阁’名列江湖十大酷阁之首,其地之险,其迹之难寻,足可教擅闯之人九死一生,而这座‘葬欲阁’也专门用来关押一些穷凶极恶之徒,难不成说的就是这座小院?”

    “这…”李梦龙看着那座小院,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哪里是一座幽阁?简直就是人间圣地,桃源仙境般的所在…”盘龙轻扶额头,不由得赞叹道。

    盘龙轻点头,道:“只是那两个老者看来好生奇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是两尊石像一般…”

    “你看他们奇怪,他们看我们也自觉好生奇怪…”李梦龙站起身,轻笑道。

    盘龙不由得一愣,忙问道:“他们坐在那里,又没有动,甚至连头都没有转过一下,你怎知他们会认为我们奇怪…”

    李梦龙道:“若是你看见两个人,蹲在树后,将叶子洒在自己身上,小声说话,便像是做贼一样,你会不会觉得这两个人很奇怪?”

    盘龙点点头,道:“我不但会觉得他们很奇怪,还会把他们抓起来,好好地盘问一番…”

    李梦龙苦笑道:“既然你都会这么做,他们又怎么不会?”

    盘龙奇道:“他们?他们是谁?”

    李梦龙一指那两名老者,道:“就是他们…”

    盘龙目瞪口呆,道:“你是说,他们,已经发现了我们?”

    李梦龙一边向前走去,一边说道:“不然呢?又能怎样?”

    盘龙还是不敢相信,道:“怎么会?我们…”

    “从我们踏入这里的那一刻,他们便已经看到我们了,所以,我们还是知趣些,自己走过去吧,总好过被别人抓过去…”

    李梦龙说着,便已经走入了那座小院。

    盘龙欲大喊阻止,可话到嘴边,最后,却只得又咽了回去。

    李梦龙走到老者面前,恭恭敬敬地作揖打礼,道:“晚辈不懂规矩,初入宝地,打扰前辈清修,晚辈在此赔罪了…”

    说罢,一揖到地。

    李梦龙默默地等待着,两名老者静静地对弈着,时光静好得便像是新雨初晴的午后,阳光洒在街道上,天边漾起一抹新霞般美好。

    李梦龙不急,两位老者更是不急,他们便像是有大把的时光无处挥霍,无奈得在与光阴虚度,这一揖,便揖到日落西山,新月当空…

第二百八十四章 两位老人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月上柳梢,人已约,却未约在黄昏。

    夜更深,露华浓。

    李梦龙闭着眼睛,嘴角微翘,保持着那一种奇怪的姿势,一动不动,宛若一尊亘古蛮荒之际便已矗立于此的雕像,透露着虔诚。

    盘龙就站在一旁,冷眼旁观,那两个老人兀自下棋,全不在意。

    终于,两名老者齐齐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而后双双站起身,欲回屋去。

    盘龙终是再也不能忍耐,冷声道:“前辈可看到这里有人?”

    两名老者一愣,似是从未料到这里会有人一样,不由得呆立片刻,双双将头转回。

    而就在两名老者站住脚的那一刹那,李梦龙的目光陡然一凝,因为他已发现,这两名令他无比忌惮的老者,竟是两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人,全身上下,毫无一丝功力。

    可即便如此,那道横亘于李梦龙心头的威压却仍旧没有散去。

    李梦龙缓缓地直起身子,默默地注视着两名老者,便像是在看着两头虽垂垂老矣,但利齿仍旧藏于口中的猛虎。

    李梦龙不由得冲其再施一礼,道:“晚辈李梦龙,无意中途经贵地,叨扰了…”

    不想,两名老者却忽然一笑,一声不吭,转身走回竹屋之中。

    李梦龙与盘龙愣愣地站在原地,愣愣地注视着他们,一时之间,竟拿不定主意,是走是留……

    可也仅仅是一碗茶的功夫儿,两名老者便又自竹屋中走了出来,一前一后,前者手中端着一张茶桌,上有一把大茶壶,四只小茶碗,后者怀里捧着四个垫子。

    两名老者走到李梦龙与盘龙面前,仍旧一言不发,默默地将茶桌摆好,垫子放正,便伸手示意李梦龙与盘龙坐下。

    李梦龙与盘龙互相对视,两名老者再次示意,李梦龙方坐下,盘龙紧随其后,坐在李梦龙的右手边。

    两名老者见状,方微笑着落座。

    其中一名老者为李梦龙与盘龙斟满茶,抬手示意快饮。

    李梦龙又望了盘龙一眼。

    两名老者却没有再看他们,自斟自饮起来。

    李梦龙迟疑片刻,终是将那碗茶拿到唇边,轻啜一口。

    淡茶无味,初入口有些苦涩,回味却无穷,一时间,竟满口醇香,疲惫一扫而空,整个人也自觉畅快无比。

    盘龙忍不住喝道:“好茶!”

    两名老者只是微笑,呡茶,却不说话。

    四个人,就这样,极有默契一般,默默地饮茶,默默地回味,茶碗空了,只消放在桌上,便自会有人为其斟满。

    呡一口淡茶,闭上眼,听着林间微风,“沙沙”作响,额间微见细汗,一阵凉风掠过,热意尽消,唯唇边茶香,于脑中回响……

    一壶茶毕,李梦龙与盘龙欲起身告辞。

    “阁下饮茶已毕,何不再多坐片刻,与我这糟老头子说说话…”

    忽然,一道雄浑的声音响起,李梦龙与盘龙俱是一颤,待回转身来,便见一名老者已站起身,微微佝偻着身子,向着他们二人笑道。

    李梦龙吃了一惊,诧异道:“您…您…您会说话?”

    老者“哈哈”大笑,道:“老夫又不是哑巴,为何不会说话?”

    李梦龙忙讪笑赔礼道:“晚辈无意冒犯,只是方才饮茶之时,见前辈一言不发,便胡乱猜测,前辈莫要见怪…”

    老者笑道:“是啊,这座山平日里只有我们二人,我们已住在这里几十年了,该说的话早便说尽了,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也早已想到了,到后来,我们已不用交谈,往往是一个眼神,便已懂了…”

    李梦龙道:“便是世间朝夕相处几十年的夫妻,也难有你们这样的默契…”

    老者只是微笑,却不答话。

    盘龙轻声问道:“这位婆婆,是您的妻子吗?”

    提到那位婆婆,老者的脸上便漾起幸福的笑,老脸一红,忙摆手道:“嘿嘿,算不上,算不上…”

    没想到,老者的话音刚落,一旁的老婆婆便一脚踢在了老者的屁股上。

    “他娘的,老娘跟了你这么多年,你一句算不上,你什么意思?啊?!”

    老者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向后退开几步,不料身后便是一个池塘。

    老者一脚踩空,眼看便要掉入池底。

    老者似乎很是惊讶,老婆婆仍旧骂骂咧咧。

    直到老者一声惊呼,老婆婆方惊问道:“怎么了?”

    幸亏李梦龙眼疾手快,一个闪身,便将老者拉住。

    这一拉,使得李梦龙更加确信,老者毫无内力,只是一个普通人。

    老婆婆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段不长的距离,却摔倒了三四次,一时间,场面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盘龙用手肘轻轻地碰了碰李梦龙,李梦龙便向他所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在微明的月光下,两位老者的行动略显慌张与笨拙,便像是两个被人操纵的提线木偶,跌来倒去,竟莫名地有一种滑稽感。

    李梦龙不解,便看向盘龙。

    盘龙伸出两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李梦龙便转过头,看向老者的眼睛。

    借着微弱的月光,李梦龙却清楚地看到,老者的一双眼眸,竟是闭合的,那本该倒映着明月,满载着星辰,清澈明朗之所在,此刻,竟被两团黑暗包裹,成了谢绝光明,“藏污纳垢”之所。

    原来,这两名老者竟是瞎子。

    可自打李梦龙与盘龙来到这里,两名老者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与常人无二,以至于李梦龙竟从未想到,更从未怀疑,这两名老者竟然眼不能视物。

    想到这里,李梦龙便忍不住问道:“前辈,您的眼睛?”

    老者闻言一愣,忙以手遮眼,尴尬地笑笑,道:“唉,老毛病了,老毛病了…”

    盘龙大张着嘴巴,道:“可我方才见你二人下棋,有章有法,绝不似两个盲人所能为…”

    老者“嘿嘿”笑道:“我俩年轻时便酷爱下棋,也经常对弈,不分输赢,他惯执黑,我喜执白,后来下得时间长了,她黑子落在哪儿,我便是闭着眼睛,也能猜到,哈哈哈…”

    李梦龙与盘龙啧啧称奇,点头称是。

    一旁的老婆婆却一声冷哼,道:“老了老了,还学会不要脸了,你自己拍着良心说说,你几时胜过我了?今日正巧两个小伙子在这儿,便让他们也做个见证,小伙子,你且帮我看看,这盘棋,是黑子占着上风呢?还是白子占着上风呢?”

    李梦龙与盘龙忙凑过来,仔细观看。

    盘龙摸着下巴,皱着眉头,认真地点评道:“依我看,倒确是黑子略占上风…”

    老者闻言,老脸又是一红。

    老婆婆却一扬头,一副早已预料到的表情。

    李梦龙见状,忙打起圆场,道:“哎,盘龙兄此言差矣,战局未定,我见白子并未陷入绝境,尚有一战之力,况且,棋尚未下完,后事如何?还尚未可知…”

    盘龙不由得点点头。

    老者的脸色这才好看一些,忙道:“哎,今日咱们不谈棋,不谈棋…”

    盘龙便问道:“您是患有眼疾吗?”

    老者刚要回答,一旁的老婆婆却忍不住答道:“什么眼疾,不过是教人把两只眼珠子剜了出去而已…”

    “什么?!”

    李梦龙与盘龙闻言俱是一愣,随即便感心惊肉跳,把两只眼珠子活生生地剜掉,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们没有亲身体验过,自是不会知晓,可那种场面,光想想,便教人自觉毛骨悚然。

    “为…为什么?”盘龙后退一步,问道。

    “小伙子,难道你的师父没有教过你,在江湖中,乱打听别人的秘密,可是要死人的…”老婆婆阴恻恻地笑道。

    李梦龙忙道:“前辈,您误会了,晚辈无意探寻您的过去…”

    老者却摆摆手,笑道:“哎,年轻人嘛,好奇心盛,也是可以理解的,说来这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现在讲讲,倒也无妨…”

    老婆婆麻利地坐到竹椅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你要讲便讲,反正我这糟老婆子也是一大把的年纪了,我也不怕丢人…”

    老者微笑着,也摸索着坐到竹椅上,身子向后靠去,摆出一个舒服的姿势来,幽幽说道:“记得,那是在许多年许多年以前了……”

第二百八十五章 吾心似汝心 汝心吾不知

    悠悠的晚风,和着林间微湿的泥土气息,带着一丝甜味儿,如烟般轻柔,似雾般迷离,轻轻地荡入听风人的鼻孔,如饮甘醇美酒,右拥沉醉舞姬,飘飘然,隐隐然,风过,残云散,霁月难逢,一曲羌笛魂断。

    “呜…呜…呜…”

    风声呜咽,似在配合着老婆婆手中的笛子,一曲罢,老者微微闭合的眼角流淌出几滴清泪,一声轻叹,二声轻笑,叹这凡尘多恼,笑这人生百态。

    故事的开端总是那般美好,便如初生的太阳,总是光芒万丈……

    “从前,有四个人…”

    从前,有四个人,他们情同兄妹,事实上,他们也确是兄妹,师兄妹,大师兄性情敦厚,二师兄天资聪颖,小师弟古灵精怪,小师妹活泼爱笑。

    他们白日里苦练武艺,闲暇时上山捉鸟,下河摸鱼,天下之大,没有他们不敢做之事,可他们却唯独怕一人,这一人,便是他们的师父。

    当然,有一人却偏不怕,因为,他们眼中严厉的师父,是这天底下最最宠爱她的人,这个人,便是小师妹。

    她那时真是可爱啊,浑身上下无不透露着青春的朝气,便如一只永不知疲倦的百灵鸟,整日里叽叽喳喳,可你却偏不觉得她很烦,反而还希望她在你的耳边叽叽喳喳,看着她笑着,闹着,便觉幸福……

    是啊,那时的小师妹,人见人爱,谁又能不爱呢?毕竟,对于我们这些从没下过山,从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来说,小师妹,便是这天底下最最漂亮,最最善良的女人了……

    即便后来我阅人无数,见过的美女数不胜数,可在我心中,小师妹仍是这天底下最最漂亮,最最迷人的小师妹……

    你说咋就那么怪呢?她便像是一副可口诱人的毒药一般,偏知碰不得,可就是忍不住,饮鸩止渴一般,也要一股脑儿地全都喝下去……

    可她是师父最最疼爱的小女儿啊,我们这群从小便不知生父生母是谁的孩子,哪里敢有什么贪念,去触碰我们心中的仙女啊……

    大师兄真地是与众不同啊,他敦厚,诚实,自信,有着本不该属于他那副年纪的成熟,是啊,现在想来,喜欢便是喜欢,讨厌便是讨厌,哪里又有那许多的顾虑啊……

    可小师妹却偏偏不喜欢他啊,这也怨不得别人啊,感情之事,本就是你情我愿的,可小师妹又太过善良了,不喜欢便要拒绝啊……

    直到某一天,那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在后山一处山坡上,两个年轻人紧紧地抱在一起,赏月谈心,小师妹趁着小师弟不注意,偷偷地亲了他一下,然后,他们便顺理成章地在一起……

    其实,他们都知道,一双眼睛就在不远处盯着呢,他们还知道,那双眼睛的主人,就是大师兄啊……

    他们本以为通过这种不经意的方式,大师兄便会死心了,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一向纯良敦厚的大师兄,竟会对他们起了杀念……

    那年,二师兄陡然生出出去走走的打算,便趁着一个黑夜,偷偷地跑下山去,从此,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大师兄仍旧每日勤修武艺,侍奉师父……

    小师弟与小师妹相敬如宾,相濡以沫,而且,竟也得到了师父的默许……

    日子看起来,便如画中那般美好……

    庚午年三月初七,那是一个略感寒冷的夜晚,山门被破,师父鏖战一夜,力竭而亡,小师弟与小师妹身受重伤,大师兄却安然无恙,直到那一刻,小师弟与小师妹方才明白,大师兄背叛了师门,投降了楚门,楚门觊觎宝地已久,便相约今日,开门献地……

    楚门许大师兄长老之位,何等的尊崇……

    大师兄下令,三日之内,找到小师弟与小师妹,带到他的面前……

    三日期未过,在一个同样月朗星稀的夜晚,大师兄与小师弟小师妹,团聚了……

    师兄妹团聚,这本该是一个温馨动人的夜晚,大家互诉衷肠,感念离别之苦……

    事实上,那一夜,也确实如此,大师兄轻轻地抚摸着小师妹的头,便像是在欣赏着一件渴望已久的稀世珍宝,眼中,尽是得到后的贪婪与满足……

    小师妹一身傲骨,于月夜之下,冷笑三声,自毁双目,只为不愿再次亲眼目睹那张熟悉的脸,她直言,那张脸,令她作呕……

    大师兄气极,便折磨小师弟,可小师弟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大师兄冷笑,便亲手将小师弟的眼珠子剜了出来,掰开小师妹的嘴,逼她吞下去……

    小师妹冷哼一声,笑了笑,她不但吞下了那两只活生生的眼珠子,甚至在吞下之前,还在嘴里嚼了嚼,嚼碎了,再吞下去……

    大师兄大吃一惊,本想一剑结果了小师弟小师妹的性命,可他转念一想,许是觉得死人终是不如活人有趣,便大笑三声,还剑入鞘,反将小师弟小师妹幽禁于一处竹屋之中,教他们整日里与青竹林风为伴……

    这一关,便是五十年……

    其间,大师兄常来“看望”,每次来,师兄妹之间,都少不得一番“亲近”,可后来,便来得少了……

    故事讲完了,说故事的人,已有些乏了……

    听故事的人,也已有些懂了……

    “你们说的,小师弟,小师妹,可是你们自己?”

    老者微微一笑,似乎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老婆婆却很洒然,可终是也没有说话。

    有些事,不言而喻,说白了,便是无聊了……

    倒不如多些留白,日后回味起来,也更多些神秘……

    那一夜,晚风不断,两位老者早早地便回到竹屋之中……

    更深露重,李梦龙却毫无所觉,坐在竹椅之上,眼望着那一轮明月,那漫天光辉星斗,发着呆……

    盘龙就坐在他的对面,亦在注视着黑夜,享受着黑夜带来的寂寥与宁静,聆听着天地间幽袅婉人的静谧之音……

    不多时,那一道笛声再起,竟是那般的凄婉哀鸣,在这寂静的竹林间,悠悠回荡……

    “吾心似汝心,汝心吾不知,但愿萧林起,长歌不愿行,打马过塞西,铁关枪难敌,汝为吾执鞭,吾为汝杀敌,斜阳映焦溪,晚霞逸秀亭,吾为汝倾酒,汝为吾立碑,吾心似汝心,汝心吾不知……”

    “吾心似汝心,汝心吾不知……”

第二百八十六章 偶相初见

    一盏烛火,一丛余烬,一杯新茶,一捧旧尘,一个人……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岁月可以静止,那么这个人一定会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静谙万物之美……

    只因他实在太过宁静,太过平和,便像极了传说中的神龟,又似不问年华的长者,只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便已自成一道风景。

    可不论再美的风景,也总是初见惊艳,再见感叹,多见后,便习以为常了。

    至少,对于苗白凤来说,便是如此。

    能活得让时光都惊艳的人并不多,而御天风显然便是那为数不多中的一个。

    不知为何,今日,他并没有穿那件红得似血的长袍子,而是改换了一件素衣,额头之上,还系着一条纯白的抹额,乍见之下,还以为他是在为何人戴孝一般。

    当苗白凤睁开朦胧双眼,第一眼见到御天风的时候,御天风正倚着窗栏,手里拿着一只白瓷小杯,左腿屈膝,拿着酒杯的左手就那样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头微转,目光不动,似在盯着远方高悬于苍穹之顶的那一轮明月,也许是在盯着楼下万家灯火中的某一家。

    一阵风过,御天风额上的抹额随风扬起,他终于有所动作,缓缓地挪动左手,将那酒杯送到自己的唇边,却没有一口饮下,只是微微地轻呡一口。

    “你看那月亮,亮吗?”

    苗白凤大抵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御天风竟然会问出这样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也许,他本就是在做梦。

    既然是在做梦,那也不妨多说几句梦话,反正也无人听见,梦中呓语,便是听见了,也当不得真。

    “亮,今日是十五吗?”

    御天风笑笑,道:“十五的月亮也没有这样亮的,你看那颗星…”

    御天风说着,便伸手去指天上的某颗星。

    苗白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入眼所见,唯有繁星浩瀚,一条银河横贯天际,却不知,他所指的究竟是哪一颗。

    “星星太多,你说的,是哪一颗?”

    御天风幽幽道:“我说的,便是那颗最不起眼,最黯淡的星…”

    苗白凤有些不耐烦,道:“这天上不起眼的星星多了去了,谁知道你说的是哪一颗?”

    御天风忽地站起身,将酒杯狠狠地掷于地上,登时摔得粉碎,“我说的,就是那一颗拱卫着月亮,却从来也没有人会注意的星!”

    苗白凤一惊,不知他今日是因何缘故,脾气这般暴躁,倒像是吃错了药,当下倒也没与他一般见识。

    待到他环视一周,见到地上零零落落散落的十几个空酒坛,忽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便问道:“那个大和尚呢?”

    御天风目光一凝,淡淡道:“死了…”

    苗白凤惊道:“死了?!方才不是还好好的?如何死的?”

    御天风闻言,只是喝酒,却不说话。

    苗白凤道:“莫不是你……”

    御天风缓缓地将头转过来,当苗白凤接触到他的眼神时,便已生生地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唉,罢了,罢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和尚的命,自有佛祖来管,咱们世俗凡人,无权过问,也管不着…”

    苗白凤话还未说完,便觉眼前一花,一道白光奔着他的面门疾射而来,他反应奇快,情急之下,本能地伸手去接,入手所见,却是一只酒杯,杯中有酒,一滴未倾。

    “喝…”

    御天风已兀自端起一只酒杯,一饮而尽。

    苗白凤望了望那杯酒,又望了望御天风,迟疑片刻,却是将那杯酒倒在地上。

    御天风没有回头,问道:“为何不喝?”

    苗白凤笑道:“我与那大和尚虽相识片刻,可既然相逢便是缘分,他死了,我理当敬他一杯…”

    御天风终于展露笑颜,道:“想不到,你倒还是个有心之人…”

    “有心的人,可不止他一个…”

    忽然,自窗外传来一道人声,清脆响亮,便像是附在人耳边说的一样。

    苗白凤识得这声,自是一喜。

    御天风也识得这声,却是眉头一皱。

    眨眼之间,屋中便已多了两个人,正是夫人与颖儿。

    夫人明眸善睐,一双美目,在黑夜中仍旧熠熠放光,如两颗夜明珠般明亮。

    “娘…”

    苗白凤见到夫人,自是亲昵不已,抱着夫人不肯撒手。

    夫人轻笑着,望向窗口,晚风轻抚,窗帘微动,却是不见了那一道靓丽的人影。

    “凤儿,方才与你说话之人,是谁?”夫人问道。

    夫人问起,苗白凤方注意到,倚窗而坐的御天风不知何时已消失在那里。

    “那人唤作苗疆毒岭御天风,母亲应该认得的…”

    夫人“哦”了一声,道:“认得,认得,想必他也已猜到是我来了,不然,不会走得那般匆忙,连这样心爱之物都忘在这里…”

    夫人说着,轻移莲步,便自窗边拾起一枚玉佩。

    玉佩是靛蓝色的,其上花纹繁复,正中刻着一只蝎子,活灵活现。

    苗白凤好奇,跑上前来,一边伸手欲拿,一边问道:“这是什…”

    “么”字还没有出口,苗白凤便觉一道劲风拂来,比之先前那只酒杯,更要快上十倍。

    苗白凤已反应不及,只得闭上眼睛等死,等了良久,却全无动静,便又缓缓地睁开双眼,入眼所见,便惊得一身冷汗。

    只见在他额间不足三寸远的地方,有一只奇形飞镖,正被夫人稳稳地捏在手中。

    苗白凤惊极反怒,大喝道:“是谁?!谁敢暗算我?!”

    话音刚落,众人便觉一阵凉风拂过,窗影帘动,方才已空空如也的窗边,此刻,竟已是又多了一人。

    正是刚刚去而复返的御天风。

    只见御天风铁青着脸,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夫人手中的玉佩,冷冷道:“还给我…”

    语气间不容有一丝允人反驳的余地。

    夫人眼望着他,神色复杂,握着玉佩的手,不由得又紧了紧。

    御天风一双眼睛已急红,语气更加冰冷,眼神也更加凌厉,道:“还给我…”

    夫人呆呆地望着他,眼中,竟有泪水凝结,她将玉佩捂于胸前,似在极力忍受着巨大莫名的痛楚,良久,方重重地叹息一声,道:“他,还好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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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献给热爱武侠的江湖同胞,武侠不灭~~一个本是豪门富家子弟,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神秘莫测的浮生门,三卿,四御,五佬……非寻常烟花柳巷的翠仙楼,一魁皇,四花魁,十二花冢,二十四花茎……诡异莫测的《血易法典》,最霸的刀,最快的剑,最疾的鞭,最简单的锤,最多情的枪……东方之盘龙,西天之梵虎,南荒之蛮凤,北疆之避水战鳌……仇?情?背叛?信任?品人生冷暖,看世态炎凉,看一代“武痴”如何历尽艰辛,打磨棱角。在主角的世界里,让我们体会不一样的人生,感悟属于我们的“武道”。武道龙吟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武道龙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武道龙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