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 以脚使出的枪
今夜,雪如纸片,不要银子一般,毫无节制地洒下。
今夜,注定不会是一个安眠的夜。
李石拄着大枪,眼中满是惊骇,毕竟,任谁亲眼见到自己辛辛苦苦自创的招式,被别人轻描淡写地施展出来,心中,都不会很好受。
李石,站在那里,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可众人,却已能感觉到他的悲伤。
方才,李石一口气使出“枪出如龙”、“断水流今”、“风沙俱灭”这三个招式,与“横贯八方”一样,毫无疑问,这些招式皆是李石自创的,从未传与外人,普天之下,只有李石一个人会用,也只属于李石一个人。
楚天将拄着大枪,站在那里,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众人却已能看出他的骄傲。
他的确是值得骄傲的,李石从未将这些招式教与外人,自然更不可能教与楚天将,但楚天将却能完美无缺地用出这些招式,且与李石所用,一般无二,这只能说明,这些招式,皆是楚天将在看过李石施展之后,便用出来的,天赋如此,当教世人悚然。
“你的确是个天才…”
良久,李石方长叹一声,轻声说道。
“能创出这些精妙绝伦且威力巨大的招式,你也的确是个天才…”
楚天将不由得赞叹道。
他很少夸人,能被他称赞的人,也必定是有远超常人的资本。
“你用枪,多久了?”李石问道。
楚天将闻言,缓缓地伸出一根手指,道:“一柱香的时间…”
一柱香的时间,便是李石与他打斗的时间。
李石不由得动容道:“在遇到我之前,你从未用过枪?”
楚天将点了点头,道:“从未用过…”
李石深吸了一口凉气,轻声说道:“你真地是一个魔鬼…”
楚天将微微一笑,道:“魔鬼吗?我的确是一个魔鬼,与我交战过的人,都说我是一个瘟神,一个只能带给他们死亡与恐惧的瘟神,但其实,瘟神与魔鬼,也并没有相差多少…”
李石道:“你这些年来,都在练什么?”
楚天将摊开双手,道:“我从未练过什么…”
李石皱眉,道:“那你这一身功力…”
楚天将道:“我在很小的时候,便喜欢去看门中长老练功,他们练什么,我便学什么,且不出三天,我便能将他们打败,而且是用他们最擅长的招式,在那时,我便已能够打败楚门无敌手,待到年纪稍长,有别的门派攻侵我楚门,我在一旁督战,不管是哪家功夫,我只消看上一眼,便能够用出来,且天衣无缝,有时,甚至比他们自己用的还要厉害…”
李石不由得问道:“这其中,可有何奥秘?”
楚天将摸着下巴,说道:“奥秘吗?初时,我不懂,可后来,随着年纪越来越大,阅历逐渐加深,再加上我这些年来,深谙百家武学,最后也算是想明白了…”
李石道:“那是什么?”
楚天将淡淡道:“其实,不管是哪一家武学,究其根源,都有一个基础,类似于磐石一样的东西,便如你这使枪的,不论你招式如何精巧,招与招之间,设计如何巧妙,都是万变不离其宗,便如你用枪,便一定会用手拿一样,说白了,我只是看透了那个磐石,只要你们的招式,不离基础,那我看一眼,便也一定能够用出来…”
李石摸着胡须,点点头,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接着,李石忽然抬起头,追问道:“可若是我以脚使枪,你就一定不会了吧…”
楚天将闻言,微微一愣神,说道:“这…我还从没见过以脚使枪的人…所以我…并不知道…”
李石微笑着,看着楚天将,看了很久,忽然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楚天将又是一愣,道:“哪些?”
李石道:“你的磐石论,那可是相当于你身家性命一样的事…”
楚天将笑道:“这倒无所谓,毕竟,就算我把这些告诉别人,他们也学不来,他们学不会我的法子,我却能学会他们的法子,而且…”
李石见楚天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得问道:“而且什么?”
楚天将便说道:“而且,你这个人,有些与众不同,我希望你能够成为我的对手…”
李石道:“我本就是你的对手…”
楚天将摇摇头,神色变得从未有过的认真,道:“不,我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打败我的对手,至少,要让我能够感受到你的威胁…”
李石不禁笑道:“我现在,还不能够让你感受到威胁?”
楚天将淡淡道:“远远不够…”
李石不由得一笑,神情竟变得说不出般的轻松,他伸了伸懒腰,身子立刻就发出一阵爆豆般“噼里啪啦”的响声,一股威压,瞬间便笼罩在楚门众人的心头,便是楚天将,也微微眯起了双眼。
“想不到,老夫活了一大把年纪,已到了入土的年岁,到头来,竟让一个十几岁大的孩子看不起,唉,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楚天将轻拍双手,微笑着向前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鼓起掌来,连声说道:“好,好,我就知道,你绝不会只有这些实力,快,认真起来吧,让我看一看,你真正的实力!”
李石猛提大枪,喝道:“好,小子,你看好了…”
楚天将亦提起大枪,喝道:“来!”
……
……
一阵烟尘过后,雪,下得更大了,飘飘扬扬的雪花,扶摇着,自空中盘旋着,迎着一阵风,落了下来,落在众人的头顶上。
众人不禁抬眼望去,雪,已如薄雾一般,遮挡住了众人的视线,他们,恍若置身荒原。
不知何时,圣月神教大厅的穹顶,已被掀翻了下去,穹顶破开一个洞,黑漆漆,暗黝黝,如野兽的巨口,似要吞噬黑夜。
在那雪幕覆盖之下,一个人,倒在那里,他的头顶,便是那个黑漆的洞口。
他望着那个洞口,那个洞口也在望着他,那个洞口,便像是一个黑洞一般,他所有的记忆,都被那个黑洞吸取,吞噬,所有的骄傲,自尊,都已不复存在。
他能够听见众人隐约的呼喊声,可他却已听不真切,他是故意听不清的,那些,是嘲弄的声音,嘲笑他的无能,嘲笑他的不自知,嘲笑他的过往,嘲笑他所有值得骄傲的一切。
他,败了。
是的,他败了,便犹如一条丧家之犬一般,他只想找到一个洞口,蹲在里面,轻声呜咽,可他现在却又偏偏动不了,他什么也做不了,便如像一条狗一样逃命,也做不到,他不如狗,他简直已不是个东西。
他在痛骂自己,他的脸很红,在发烧,那是一种名为羞愧的东西在作祟,可是,他以前竟从未体验过。
他忽然记起,当年有一个很有名的剑客,一柄长剑,纵横西域,可,还是败在了他的手下,他出言侮辱,那时,那名剑客的脸,也如他此刻这般,火红似霞,后来,那名剑客引颈就戮,不知今日,他是否也有那般勇气。
雪花,落在他的唇上,很凉,他呆呆地望着天,望着那一方洁白,眼前,便又浮现出那一幕。
“真的…是以脚使出的枪…我…学不来…”
他喃喃自语,声音很低,低得,仿佛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
他终于承认了,他并不是无敌的,他终于亲手将自己的尊严,掷于地上,反复蹂躏。
李石收起大枪,缓缓地走到他的面前,看着他,说道:“你很不错…”
楚天将闭上双眼,他已不想再面对这个人,这个,将他的尊严击碎的男人。
“你要知道,磐石虽坚,可也并非坚不可摧,更非,不可挪移,这世间,有万般招式,万法皆妙,万法归宗,可武道冗长繁复,妙不可言,这其中深意,又岂会是一块小小的磐石,便足能一以概之的?”
楚天将缓缓地睁开双眼,他的眼中,已慢慢燃起希望,恢复神采。
“总有一日,我会亲手打败你…”
李石笑了笑,道:“你很好,若是肯醉心于武道,你打败我的那一天,不会来得太晚…”
楚天将已被人扶起,走出大厅。
楚天莹看着李石,眼中,是说不出的异样的神采,良久,她方才冲着李石抱拳禀手,深施一礼,说道:“前辈,打扰了…”
李石望了他们一眼,眼中陡然闪过一道杀机,可随即便消失殆尽,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轻声说道:“我已老了,长江后浪推前浪,未来这天下,终归还是你们这群小鬼的,我这作古的老头子,又何必还要在你们的面前,摆上一座巍峨高山,让你们无法攀援呢?你们走吧…”
楚天莹闻言,忙再施一礼,高声说道:“多谢前辈!晚辈!就此告退!”
说罢,转身就走,似乎一刻也不想多做停留。
待众人散尽,幽暗的大厅之中,便又是一片鬼魅寂静,只有“呜呜”的风声,和雪花落地时的轻响,交相辉映。
李石望着那雪花,望着那天苍穹顶,又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他牵起小八苦的手,捡起那根大汤匙,亲手交到小八苦的手中,然后,缓慢地,步履艰难地,走上石阶,走到黑衣教主的面前,静静地凝视着黑衣教主那张苍老的脸,那头已白如初雪的发,一声轻叹,两行老泪,便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良久,李石仰起头,又低下,抽开双腿,坐到黑衣教主的身旁,伸出一只手,将黑衣教主轻轻地搂在怀里,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就这样,坐了很久……
雪花落下,在他与黑衣教主的头顶,已积了厚厚一层。
他双目呆滞,眼望前方,轻声说道:“阿囡,我来晚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生如朝露 死若寒苔
一声轻呼,半生蹉跎,两世为人,两世做枷,三盏清茶,三斩牵挂,四愿尔安,四怨无缘……
李石的嘴角微微扬起,他与黑衣教主是何时相识的呢?
那一年,她十四,他十八。
那是一个初雪寂寥的午后,李石初出师门,拜辞恩师,独自闯荡江湖。
江湖险恶,是他的师父亲口告诉他的,可他自入江湖,却颇不以为然。
他先是在一家小酒馆中杀了三个妄想抢他钱袋子的强盗,又在一条山路之上,亲手击毙了十数名自诩名门正派的大侠,他一路行来,漫无目的,随心所欲,只知饿了吃饭,渴了喝酒,闲时睡觉,忙时杀人。
别人怕他畏他,甚至一度将其当成邪魔歪道,可他从不过多解释,谁想杀他,他便杀谁。
这一路行来,天高路远,他也见到了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路旁野店,山野乡村,十室九空。
他也时常拿出些钱财,周济路旁乞丐,对此,他并不心疼吝惜,因为这些钱财,本就是他抢来的,是从想抢他钱财的人手中抢来的。
他不懂经营,花钱毫无节制,大手大脚,常常一掷千金,也会风餐露宿,为了一块已发馊的馒头,与一只野狗争食。
他活得既阔绰,又落魄,阔绰时像国王,落魄时,连乞丐都不如。
人们对他褒贬不一,有钱的人称他为强盗,因为,他专抢这些人的钱财,没钱的人视他为菩萨,因为,他抢来的钱,大多都给了这些人。
他无怨无悔,像是一名人间散客,又像是孤魂野鬼,诗兴大发时,便乘月高歌,失意落魄时,便抱土而眠。
这一兜兜转转,就是三年……
三年来,他在江湖之上,已算小有名气,在别人的印象之中,他时常背着一杆大枪,枪身锈迹斑斑,颜色怪异,像是多年未曾擦拭。
他多了许多仇家,也结交了一些朋友,只是,他的仇家,大多有钱有势,他的朋友,大多如他这般,贫困潦倒,落魄惨极,所以,他过的日子,并不轻松。
每天被仇家追杀,激情跑路,夜晚寻二三老友,秉烛把酒,谈笑而眠。
他活成了一个疯子,活成了一个傻子,他的仇家,见抓不到他的人,便向他的朋友下手,可他的朋友,武艺虽然远不及他,却皆是与他一般,骨气奇高之辈,对于他的行踪,他的朋友们,宁死不说,于是,他便再没有了朋友。
那一天,他屠尽三门,又一天,他再屠五门,从那之后,他便再没有了仇家,可他,也再没有了朋友。
自那之后,他也不再结交朋友,毕竟,他只是一个江湖闲士,行走江湖,快意恩仇,他无法及时地保护朋友,他也不想再失去朋友。
于是,他便一个人喝酒,一个人高歌,一个人说话,他的生活,过得更加落魄,他的内心,也更加荒芜,如一间陈旧的屋子,久无人至,生灰,发霉,破烂不堪。
可他早已全无在乎,他仍是喝酒,抢钱,救济穷人。
可那一战,他实在太过残忍,实在太过血腥,八家门派,上至耄耋老朽,下至半岁孩童,竟无一人生还,血流遍地,染红河水,腥气,数日不散。
他终是为武林正派所不容,这其中,不乏名门大派,他们向来是要教这天下乱一阵,教人们的内心恐惧,当人们开始跪着祈求时,便是他们出场的时机,由此,方能彰显出他们名门大派的光明作风,救死扶伤。
人们给他的外号是“恶鬼”,是的,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恶鬼,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他还是不以为然,毫不在意,便是天下人都不认同他,都鄙夷他,都称他为“恶鬼”,那又能怎样?他还是昔日那个乘酒高歌,放浪不羁的少年,他还是他,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可人们却已变了,大家已开始怕他,不但是富人怕他,穷人也开始怕他,人们已不敢接受他的馈赠,甚至将他给的食物,扔在大街之上,任凭野狗叼去。
那一晚,他一个人,抱着一坛酒,在一处土坡之上,坐了很久,对着月亮,他再一次诗兴大发,他大声地吼叫着,吼叫的,都是一些怀才不遇的古诗,他,流泪了……
他喝酒,大口大口地喝酒,不在乎高雅,不在乎礼仪,只在乎喝酒,喝多了,就趴在一旁狂吐,吐完了,便又抱着酒坛狂喝,一边咒骂着,一边哭泣着,高声咒骂时,像个无法无天的魔头,低声哭泣时,像个遍体鳞伤的孩子,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可那,也只是他以为的一个人,在离他不远处的土坡之上,隔着密密的一丛灌木,无数的人坐在一起,每个人的怀里,都抱着一坛子酒,陪着他,无声地,默默地,一边流着泪,一边喝着酒。
他们都是穷人,都是被他救济过的穷人,而对此,他却全然不知,他们听着他的咒骂,听着他的哭泣,感受着他的悲伤,为他的遭遇,无声哭泣,可那又能怎样呢?他们终究只是穷人,什么也改变不了的穷人,他们终究只是一只只在肮脏的泥土里,无奈苟活的蝼蚁,他们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们甚至都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又遑论改变他人,他们的胆小懦弱,他们的明哲保身,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自己,为了他们的年迈父母,为了他们的稚语孩童,他们要活下去,而活下去,有时,便不得不直面残忍,若是他们身无挂碍,他们定会振臂一呼,追随于他,便是前路茫茫,刀山火海,又能如何?舍了这一条命,还有什么可惧的呢?
他们仰头望月,义愤填膺,可种种的豪情,最后,也只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那是悲哀,那是无奈,那是痛恨……
第二日,李石在悠悠的暮风中醒来,陪伴他的,只有夕阳,和散落一地的空酒坛。
他忽然笑了,望着那远方的村庄,星星点点,如一块块黑色的不大不小的疙瘩,却是他心中的疙瘩,人总是有心的,纵使天下再无人认同他,有这些人,便也足够了,他的眼泪,便又流出来了……
那一年,她十七岁,他二十一岁。
他仍在被人追杀,她却在家种菜,她遇到他时,他衣衫褴褛,她光彩照人,他形如恶鬼,她惊为天人,他浑身是血,她纤尘不染。
他问她要口水喝,她却问他,“你是何人?”
他笑了笑,干裂的嘴唇,便又裂开,露出里面鲜红的肉。
“我叫‘恶鬼’…”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说罢,他转身便走。
她却猛地拽住他的衣袖,说道:“水,屋里有,要你自己走进去取…”
他看了看她,便真地抬脚走进屋去。
那时辰,已是黄昏,那一晚,**苦短,却值千金。
他问她,“为何要跟我?”
她依偎在他的怀中,样子,便如一个幸福的小女人,“我早就听说过你,你名为‘恶鬼’,其实,却是菩萨…”
他笑了笑,样子,说不出的难看,“若是有一天,你发现,你看错了呢?”
她轻轻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他胸口的位置,“若是真有那一日,我便化为厉鬼,陪你祸乱人间…”
这一句话,使他死心塌地爱上了她,愿意为她活一生。
那之后,他挑水浇园,她纺织做纱,他饮酒高歌,她琴瑟相和,他风姿伟岸,她淑婷婉约,他们,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天地羡慕的一双。
一年之后,她为他诞下一女,那一日,他兴奋已极,抱着女儿,不肯撒手。
她却郁郁寡欢,只因,未能为他生下男孩。
他左手抱着女儿,右手抱着她,神情,还是那样的激动,“男儿女儿都一样,女儿便像你,生得婉约秀美,而且,我们的时间,还很长…”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怀好意地笑着,她却低下了头,羞红了脸。
可是,他们的时间,已不长。
那一夜,武林正派来袭,他一人独挡,她抱着女儿,趁乱冲出,自此,音信皆无。
又过五年,他们于桃花林下相逢。
那一年,她二十二岁,他二十六岁,他们的女儿已有五岁。
她已是一派教主,他,仍是那个落魄江湖载酒行的穷困侠客。
他们秉烛夜谈,一夜无眠。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曾经,他们依旧恩爱如初。
直到……
“教主,属下夜探山洞,获得一本秘笈…”
《血易法典》……
那是一本邪教秘术,却可让人功力倍增。
他看过此书,建议立刻销毁,绝不可教此等邪书为害人间。
可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她已是一教之主,为了圣月神教,她别无选择。
自此,她日夜钻研,他看在眼里。
于是,那一晚,他为她摆上一桌酒宴,名为恩爱欢席,她欣然应允。
那一夜,她喝了很多酒,向他诉说着种种不易,艰辛,他听在耳中,胸口,已又隐隐作痛,他从未向她讲述过,自己那一晚,是如何脱险,他已身受重伤,性命不久,坚持五年,只为见她一面。
第二日,他消失了,随他消失的,还有那一本《血易法典》。
她发疯般寻找,却已再无痕迹,他,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在她的世界中……
他,带着《血易法典》,逃了很远,近年来,他的胸口,痛更加剧,他的寿命,已所剩无几。
那一年,他隐居在紫山城,娶妻生子,从此,再不问世事。
她因爱生恨,一夜之间,头发全白。
又过三年,她二十五岁,他二十九岁。
她寻到他的下落,可她要报复他,狠狠地报复,便如他当初一声不响,绝情离开。
她既要《血易法典》,也要他的命。
她便派女儿来到紫山城李家,三年时间已太久,李石,早已不认得自己的女儿,只觉得她亲切,熟悉,便收养了她。
后来,没过多长时间,李石便死了……
李石这一生,生如朝露,死若寒苔,背负着太多,失去的,也太多……
第二百五十九章 奇袭楚门
西域,圣月神教。
李石望着穹顶的那个大洞,发了很久的呆,直到小八苦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方才回过神来。
小八苦正用一双澄澈透明的眼,在看着他。
看着这双眼,李石的目光,也不由得变得温柔慈祥起来,像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阿囡,你真地太傻了,为什么要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我们这些人的性命,难道,在你的眼中,圣月神教的未来,就真地有那么重要吗?”
李石喃喃自语,语气之间,是掩饰不住的哀伤。
小八苦怀中紧紧地抱着那根大汤匙,语气低怯地问道:“接下来,我们应该做什么?”
李石仰头向天,道:“现在,我所能想到的,唯有等待…”
小八苦闻言,便一声不响地站在一旁,默默等待。
直等到月上柳梢,雪已停了,她方才抱着大汤匙,昏睡了过去……
……
……
西域,楚门。
李梦龙与盘龙躲在一株老树之后,只探出半个脑袋,紧张地注视着场中发生的一切。
这群人是在中午时分来的,当时,李梦龙正与楚天至等人吃着午餐,午餐很丰盛,是新打来的一只野鹿,吃的方式倒是很简单,直接在院中架起一丛篝火,将整只鹿剥皮洗净,放在火上炙烤,另有美酒舞姬,一旁相伴。
对于李梦龙与盘龙来说,这实在是一场盛会,可是,在楚门人眼中,这只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宴会,便如他们每日都要喝酒吃肉一样,再平常不过。
李梦龙坐在一旁,望着火中那只已烤得发黄的鹿,听着油脂滴落在火堆之上,发出那种“哔哔剥剥”的轻响,他的口水,简直都要流下来,流到那只鹿的身上。
恰巧此时,楚天至递过来一坛酒,是上好的烈酒,李梦龙一仰脖,便喝了半坛,酒味辛辣刺鼻,李梦龙连连咳嗽了好几声,又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方才平复下来。
众人不禁放声大笑。
烤肉的香气弥漫整个院落,楚天至亲自操刀,为李梦龙割下整整一条后腿,李梦龙捧着那只后腿,顿觉口舌生津,简直想把它一整只生吞下去。
也就是在这时,那群人从天而降,其中有几个人,李梦龙竟还认得,那个背着大刀的,名为归海潮生,那个一身白衣,手握剑柄的老者,名为无剑,他们皆是西域圣月神教的人。
李梦龙久闻圣月神教与楚门不和,两家门派,都要争这西域老大的位置,已明争暗斗多年,只是,李梦龙未曾想到,这圣月神教,今日,竟明目张胆地闯上门来,而且看这架势,似乎并不想要善终。
不但李梦龙未曾想到,便是楚门众人,也未曾想到。
楚天至神色惊惶,楚天莹外出剿灭圣月神教老巢,带走了楚门大部分长老,便是楚天将,也随她一同前往,大哥楚天行,自毗罗城一战重伤,至今不曾痊愈,父亲今日正巧外出,何时归来尚不可知,如今这楚门,只有他与三哥楚天沙,可仅凭他俩,想要对抗圣月神教大军,无异于痴人说梦,更何况,圣月神教此行前来,定是早有预谋,万事俱备,只为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这可如何是好?
盘龙看得出楚天至的难色,本欲上前,与他站在一处,暗中却被李梦龙拖至这老树之下。
李梦龙低声道:“盘龙,你不要忘了,我们来这西域,是为了什么?”
盘龙猛然惊醒,道:“霓欢长老与魏何长老…”
李梦龙俯下身,道:“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圣月神教倾巢来袭,楚门定会全员戒备,许多暗中不世出的老怪物,为了楚门安危,也定会来到这里,助楚门一臂之力,我们本就帮不上什么忙,莫不如趁此机会…”
盘龙点了点头,深思道:“没错,我们来到这楚门,已有几个月,每日里深居简出,根本没有什么机会探查楚门,今日,真乃天赐的机缘,我们快走吧…”
李梦龙道:“我前几日听楚天至无意间说起,近些年来,楚门抓回来的人,大多被关押在楚门中一处名为‘血炼阁’的地方,我们可以先到那里去看一看…”
盘龙点头,道:“好,可是,梦龙兄,你可知这‘血炼阁’在何处?”
李梦龙仰起头,向后山一努嘴,道:“后山禁地…”
……
……
楚天行拎着大铁椎,缓步自后阁走了出来。
他看了董必平一眼,道:“想不到,你们竟来得这么快…”
董必平冷冷道:“想不到,你逃命的速度,也很快…”
楚天行愣愣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眼带笑意,问道:“你们难道没有接到情报,这时候的圣月神教,怕是早已经被夷为平地了吧,你们不赶着回去救你们的黑衣教主,却还有心情跑到我楚门来?”
听闻此言,圣月神教的每一个人都瞪起了眼睛,握紧了拳头。
青牙恨声道:“教主深谋远虑,舍身取义,岂是你们这群宵小之辈能够妄加揣度的?”
楚天行笑道:“哦?舍身取义?这么说,你们的那位黑衣教主是不惜一死,也要换取你们攻下我楚门了?”
青牙道:“我们不但要攻破这楚门,还要屠了你这楚门,将你们楚门的男子,抓来做奴,将你们楚门的女子,卖去做娼,让你们永世不得安宁…”
第二百六十章 何为元帅
西域,楚门。
一处幽暗的地穴,一扇残破的柴门,三个形容枯槁的老者,全身**,盘膝而坐,闭目凝思,在他们的脚下,是森森白骨,已积了半尺有余,有的白骨,晶莹润泽,有的白骨,已有些发黄,还有的白骨,上面竟还沾染点点血迹。
整个地穴,都是由这数不清的白骨累积而成的,而这三个老者,竟还能稳坐其中,丝毫不受影响。
一股若隐若现的血气,在他们三人中间游走,凝成一团,又散成一片,随着他们三人的呼吸,此起彼伏,极有韵律。
良久,三人中,那个看起来年龄最大的老者,忽然缓缓地睁开了双眼,眼中两道精光,缓缓消逝,一双泛红的眼,也已渐渐复归清明。
“有人来了…”他向地穴外望了一眼,说道,虽然,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已知晓,杀气极重,想必来者不善…”另外两个老者中的一个,缓缓开口说道。
“无妨,还有楚门其他长老在,用不着我们出手…”剩下的那个老者也开口说道。
年龄最长的那名老者忽然轻轻地一摆手,道:“这些人,来头不小,我甚至在其中,闻到了几个熟悉的味道,相必是故人来了…”
坐于最下首的老者忽然怒道:“大哥,要不我去将他们杀了,免得他们扰你我兄弟清修…”
“也好,三弟,你要速战速决,我们的功法,已到了紧要关头…”
被称为“三弟”的那人,猛地站起了身,手中抓着一只骷髅头,只微微一用力,便将那只骷髅头抓成了粉末,随风散去。
“大哥,二哥,我去去便回…”
……
……
楚天行望着董必平,胸口不免又隐隐作痛,那一锤所致的伤,直到今日,还未痊愈。
他又向董必平的身后望了望,归海潮生,无剑,这两位,在之前的战斗中,他都已见识过,也是丝毫不亚于董必平的强悍存在。
可他这里,只有他与楚天沙,楚天至兄弟三人,另有两位长老,对付一人已是吃力,更不要说,旁边还有虎视眈眈的青牙黑獒二人。
现在最为明智的选择便是弃府逃跑,待到父亲归来,再将他们驱逐出去,可楚门子弟,又岂能临阵脱逃?无论如何,也只能硬着头皮战斗,哪怕最后战死,也不愧为楚门子弟。
想到这里,楚天行猛地提起大铁椎,直指董必平,喝道:“来吧!今日,你的对手,便是我!”
董必平眼带笑意,看了他一眼,轻轻地晃了晃手中的铁锤,道:“好吧,今日,你我之间,也该有个了断了…”
……
……
无剑微笑着,看着楚天沙与楚天至,对着一旁站立的归海潮生说道:“这两个小鬼,你先挑一个吧…”
归海潮生愣愣地看了他一眼,神情满不在乎,语气颇为不耐烦地说道:“随便…”
说罢,他便一个人扛着大刀,坐在一株老树之下,闭目养神。
无剑看着他走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接着,便转过头对楚天沙与楚天至笑道:“他那人,就那样,虽说平时冷漠了些,其实,心肠还是不错的,很有一番古道热肠,侠义之风,这样吧,你们俩挑挑,谁想跟我打,剩下的那个人,再去找他打,如何?”
楚天沙与楚天至互相对视一眼,那眼神,便像是在说:“这人莫不是个傻子?不是傻子,便是疯子…”
无剑见他们俩半晌未动,一句话也不说,便不由得叹息着,扶着额头,道:“唉,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们都想要跟我打,不想跟那边那个无趣的榆木疙瘩打,一时间难以抉择,既然这样,那我就给你们个机会,你们两个,打我一个,也免得你们为难,如何?”
楚天沙与楚天至又互相对视一眼,眼中,是掩饰不住的狂喜,两个打一个,胜算,总算是大些。
因此,这一次,他们的动作倒是出奇地一致,两个人一同点了点头。
无剑见状,喜不自胜,大笑着,看着不远处的归海潮生,喊道:“哎,这你可不能怨我啊,是他们两个非要跟我一个打,可不是我不让给你啊…”
归海潮生将大刀自背上取下,插在面前的青砖里,却是连看都没有看无剑一眼,便像是未曾听到他说话一般。
无剑自讨没趣,白了归海潮生一眼,接着,便又笑嘻嘻地看着楚天沙与楚天至,搓着双手,弓着腰,微笑道:“你们是想一个一个来呀?还是两个人一起来呀?这样吧,还是你们两个人一起来吧,两个人一起来,两个打一个,还能有趣些…”
楚天沙与楚天至再次对视一眼,也不多说废话,俩人提着剑,便向着无剑冲了过来。
无剑兴奋道:“哦?使剑的?我喜欢…”
说罢,他右手缓缓地握住剑柄,微眯双眼。
忽然,一道银光闪过。
楚天沙与楚天至两人便愣在原地,两人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剑,断成两截,掉落在地上。
快,实在是太快了,楚天沙与楚天至两人甚至都没有看清他的剑,更没有看清他是何时出的剑,只觉一道剑光闪过,当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手中的剑,便已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而对此,他们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
无剑“哈哈”大笑着,挥了挥手中的剑,道:“唉,老了,老了,拔剑出剑的速度,都已慢了不少…”
说罢,他又转过头,看着归海潮生,大声道:“我说,你不来玩玩吗?很好玩的…”
归海潮生仍是一动未动。
无剑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笑道:“你们不必介意,他那人就那样,你不跟他说话,他也不跟你说话,你跟他说话,他还是不见得跟你说话,我早就习惯了,你们若是多见他几次,也会习惯的…”
楚天沙与楚天至皆用惊恐的目光看着他。
——这人,很强,却不杀他们,而是在,戏弄他们……
无剑又道:“来啊,来啊,你们一起来,还有什么别的本领吗?我不躲…”
楚天沙与楚天至战栗着,脚下似生了根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无剑微笑着,看着他们,眼神却逐渐变得冰冷。
“既然你们不肯来,那我便来会会你们吧,你们放心,我会很温柔的…”
无剑扔掉自己的佩剑,自地上拾起一把断剑,森然笑道:“接下来,我要从你们的身上,割下来一块肉,那么,是谁这么幸运呢?”
当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的人,便已凭空消失,楚天沙的瞳孔骤缩,只觉似有一阵清风拂过,接着,左臂便传来剧痛,他低头一看,只见左臂已被割去一块巴掌大的肉,血肉模糊,血流不止。
楚天至瞪大双眼,神情呆滞,愣愣地看着楚天沙。
此时,无剑的手中已然多了一块生肉,肉尚新鲜,正是方才从楚天沙手臂上割下来的。
无剑将那块肉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忽然满脸厌恶之色,冷冷道:“渣滓的肉,果然散发着一股腌臜臭气,腥臊难闻,若是扔在大街上,怕是连野狗都不会吃,不过,这股味道,我倒是很喜欢…”
说罢,他将那块肉扔在地上,忽然狞笑道:“那么,接下来,我要割哪里的肉呢?猜一猜…”
一道白影闪过,院中,便又响起楚天沙凄厉的哀嚎声……
……
……
楚天行紧皱眉头,向着楚天沙所在的地方,望了一眼,忽然,只觉狂风拂面,董必平的锤子已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携着“呼呼”风声,砸了下来。
楚天行忙回过头来,仓促之下,奋力提起大铁椎格挡,一声沉重的撞击,楚天行紧咬牙关,大铁椎险些脱手而出,向后退了数步,方才站稳。
董必平挥动铁锤,道:“跟我战斗,就专心些,若是再分心,小心性命不保…”
楚天行忍不住问道:“为何要对我楚门赶尽杀绝?”
董必平冷冷一笑,道:“身为楚门大少爷,你不觉得你现在问的这句话,很可笑吗?自古以来,杀戮,哪一个不是赶尽杀绝?你楚门既与圣月神教作对,便早该做好这种觉悟…”
楚天行道:“可能和解?”
董必平冷笑道:“当你楚门,亲手杀死我圣月神教的第一个人,在那一刻起,圣月神教与楚门,便已再无和解的可能…”
楚天行急道:“可你圣月神教杀我楚门子弟,亦有不少…”
董必平道:“圣月神教与楚门,手中都沾染着彼此的鲜血,鲜血,自然就要用鲜血来偿还,更何况,这已不是两个门派之间的仇恨,有多少人,圣月神教有多少人,死于你们楚门手下,圣月神教又有多少人,因此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们楚门,也是一样,说到底,现在,圣月神教与楚门的战斗,已经不是你我能够掌控逆转的了,杀父之仇,杀子之仇,夺妻之恨,又岂是你我一句休战和解,便能轻易打消的?看一看这周围吧,那些杀得最卖力,杀得最痛苦,已杀红了眼的,都是门派中,最底层的战士,他们背负着家仇门恨,而现在,身为他们的领导者的我们,只能默默地看着,卖力地支持着,为了他们的复仇之路,为了他们已逝去的亲人,为了那些惨死的灵魂能够得以安息超度,杀出一条血路,便是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做到,这是我们这些自诩为领袖的人,应该做到的,也是必须要做到的,现在,你可懂了?”
楚天行看着他,便像是在看着一位战场上的将军,一位身先士卒,甘愿死而后已的大元帅,心中,也不由得燃起一股感佩敬仰之情。
“我现在终于知道,他们为何叫你‘三锤元帅’,你的确是一个元帅,一个称职的元帅…”
董必平仰起头,道:“那么现在,你可愿与我这元帅奋力一战,拼尽全力,我的战士,还在远处等我,我不能让他们等太久…”
楚天行以椎擂地,吼道:“董必平,在与我战斗过的人中,我楚天行,唯愿尊你为最强,来吧!今日,便是我战死在此地,我亦心满意足!”
第二百六十一章 不要脸的酒疯子
西域,楚门。
残阳灼烧着大地,白雪洗刷着血迹。
一具具尸体,一个个死不瞑目的人。
发黄打卷的柳叶儿,干枯虬衍的枝条。
一只只即将迁徙到远方的大雁,陌生地注视着这一切,这里,本就不属于它们,它们,又何须留恋。
“三爷爷!”
楚天至跪在地上,涕泗横流。
他的眼前站着的,正是那个地穴之中形容枯槁,身材瘦弱,全身**的老者。
三长老望着日光,似是有些不大适应,微眯双眼,四下茫然地张望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具死尸身上。
三长老缓步朝那具死尸走去,阴恻恻地笑着,却是一把将死尸身上的衣服扒了下来,套在自己的身上。
他回过头,像是有些发愣似的,看着跪在地上的楚天至,迟疑良久,问道:“你是?”
楚天至不住地磕头,大声地喊道:“三爷爷,是我啊,我是至儿啊…”
三长老皱起眉,似在很努力地思索着这个名字,片刻后,他猛然间恍然大悟,抬手一拍额头,道:“哦,哦,我想起来了,你是至儿,楚天至…”
楚天至哭诉道:“是我啊,三爷爷…”
三长老不免有些欣喜,笑道:“哎呀,没想到,多年一晃,你都长这么大了,记得我那时抱你,你还总揪着我的胡子玩呢,哈哈哈…”
三长老笑罢,目光忽地一转,便看到躺在一旁的楚天沙,不免疑惑道:“他是?”
听三长老问起,楚天至哭得更加伤心,道:“三爷爷,他是我三哥,楚天沙啊…”
此刻,楚天沙躺在地上,胳膊上,腿上,身上,都是早已凝固的暗红色的血,他乍而抽搐一动,接着,便再也不曾动弹,他的眼睛似乎已要睁不开了,他的意识,似乎已要脱离他的身体,离他远去。
“啊?!”
听到这句话,三长老先是一愣,继而勃然大怒。
这也难怪,任谁看到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被人打成了这副模样,都会生气,气得想杀人。
三长老自然也不例外,更何况,他的性子,本就比常人更加火爆。
他一双老迈昏聩的眼,立刻爆发出两团红光,冷冷道:“是谁干的?”
楚天至抬起头,却不说话,只用一双充满怨恨杀意的眼,盯着不远处的那个人。
那个人,正是无剑。
此刻,无剑已扔下了那柄沾满鲜血的断剑,拾起了自己的那柄剑,那柄只有剑柄,没有剑身的剑。
无剑正在微笑着,看着三长老。
当三长老转过身,盯着无剑的时候,忽然,两个人的目光皆是一凝,两个人,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疑惑,与一丝丝的不可思议……
“你是…无剑?”三长老先开口,他向来是一个急性子的人。
无剑一惊,在这世上,能够认得他的人,屈指可数,他既认得,那他便一定是那人。
“你是…血厄?”
三长老轻轻地点了点头,继而笑道:“想不到,你竟还活着?”
无剑撇了撇嘴,道:“你这老不死的都还没有死,我又怎能先死?被你笑话?”
三长老虽仍在笑,可他的目光中,却满是怀疑。
“不可能,那日,我与大哥二哥,一同前往那里,我们亲眼见到了你的尸体,我还特意探了探你的鼻息,你的确是已死了…”
无剑冲着他,眨了眨眼,阴阳怪气地说道:“唉,世事就是这么神奇,你想他死的,他偏不死,你不想他死的,他愣是死了,你以为死了的,他却活了,你认为还活着的,却早已死了…”
血厄低下头,喃喃道:“你以为他死的,他却活了…”
无剑忙道:“行了,我说你就别瞎想了,你我也有几十年未见了吧,你见到我,就不想拿出点好酒来,咱们喝一个,这也算是久别重逢,是吧…”
血厄冷声道:“我早就戒酒了…”
无剑闻言,先是一愣,接着便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来。
血厄怒道:“你笑什么?很好笑吗?”
无剑仍在笑,“你说你戒酒?你说你戒饭我都信,可你说你戒酒?哈哈哈…”
血厄闻言,幽幽叹道:“你以为戒酒很简单吗?我倒宁可戒饭…”
无剑忽然不笑了,道:“你真地戒酒了?”
血厄点了点头,神情极为认真严肃。
无剑便知道他没有说谎,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唉,当年那个为了喝一口酒,被师父罚去扫茅厕一年的酒疯子,再也找不到了,可愣是那样,你还是要去偷酒喝,哈哈哈…”
血厄叹道:“陈年旧事,何必再提…”
无剑道:“唉,可惜,可惜啊…”
血厄道:“有何可惜?”
无剑说着,便自身后拿出一个酒葫芦,轻轻地打开葫芦盖儿,一股浓郁香醇的酒香,便四溢开来。
“可惜啊,我这三十年的女儿红,本想留着,日后寻到那懂酒之人,与其共享,唉,看来,我这辈子,是寻不到了,罢了,罢了,还是自己喝了吧,唉…”
无剑说罢,便仰脖喝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喝,喝得很快,看来是一滴也不想留下来。
血厄眼巴巴地望着那个酒葫芦,脸上很快地便漾起一层红晕,喉结不住地上下翻动,他的眼睛四处睃巡,目光在一把长剑之上,停了下来。
无剑喝得正尽兴,毕竟,这三十年的女儿红,可不是在哪都能喝得到的。
可他眉头一皱,隐隐间便觉得有一道风声袭来,他猛地睁开双眼,不由得大惊失色,只见一把长剑挟着风雷之声,如流星一般,向他疾射而来。
无剑情急之下,来不及反应,只得将酒葫芦自空中一抛,一个鹞子翻身,整个人,向后退去。
他是堪堪避过这一剑,若是再晚上片刻,他的一条手臂,便会与他道别了。
可那只酒葫芦,在空中旋转了一圈,却忽然凌空消失,不知去向。
无剑一转头,便见血厄正捧着那只酒葫芦,喝得正酣,一边喝,一边还腾出一只眼,紧盯着无剑。
无剑一见,顿时火冒三丈,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怒骂道:“他娘的,酒疯子,你还真是个疯子,你不是说你戒酒了吗?戒酒了,还来抢我的酒喝做甚?你要不要脸?你还我女儿红,再不还,老子一剑砍了你,快点儿,你还不还?你还不还?他娘的,你别喝了,你还喝?你再喝?你给老子留点儿,老子才喝了一口,你个不要脸的玩意儿…”
无剑说着,就欲上来抢。
血厄却施展轻功,左突右闪,上房下梁,嘴却是从来不曾离开过葫芦嘴儿。
眼见一葫芦三十年的女儿红,就要被血厄独吞,而他自己却偏偏没有丝毫办法。
无剑恼羞成怒,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骂道:“他娘的,你不要脸,你个酒疯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定是将好酒都私藏起来了,留着自己一个人喝,你说吧,这些年,你得藏了多少好货,你不喝自己的,倒跑来抢我的酒喝,酒疯子!老子告诉你,今天,你要是不拿出一坛四十年的女儿红赔老子,老子就不走了!他娘的,不要脸,你个不要脸的疯子…”
血厄面色酡红,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忽然吼道:“好酒!”
无剑已没有力气再骂,只得在嘴里嘟囔着,“他娘的,我当然知道是好酒,你赔我酒…”
血厄不理他,一仰脖,又喝了起来。
“你还喝?!”
无剑忍无可忍,霍然起身。
“铛!”
忽然,一道刀鸣声凭空响起,一道血色刀锋,裂石劈山,自下而上,斜劈上去。
无剑像是早已预料到一样,一闪身,便蹿到一旁躲好。
血厄却是毫无防备,自房上栽两栽,晃两晃,险些掉下来。
手中的那只酒葫芦自然是脱手而出。
一道漆黑的人影闪过,一只干枯的手,一把便握住了那只葫芦。
血厄半天没有缓过神来,看着那人,看着那刀,良久,方喃喃道:“这么霸道无匹的刀气,天下间,唯有一人能够施展出来,你是归海潮生?”
归海潮生没有理会他,却是一仰头,将葫芦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将空葫芦扔给无剑,用袖子抹了抹嘴,道:“这么好的酒,怎能少了我?不能教你俩独吞…”
无剑晃了晃酒葫芦,脸上神情,简直比吃了一百只苍蝇还恶心,还难受。
“他娘的,竟然一滴都没有剩…”
血厄一纵身,自房顶上跳下来,疾走几步,来到归海潮生面前,神情激动,面色潮红,嘴唇翕动,却是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
归海潮生微笑着,道:“你是血厄吧?”
血厄默默地点了点头,忽然双膝下跪,泪盈眼眶,语气恭敬,道:“师父…”
想不到,堂堂楚门的三长老,竟然是这个黑袍老者的徒弟,在场众人,无不惊讶。
无剑微笑着,像是早就知道一般,揶揄道:“唉,我说老归,你这徒弟,刚刚可是把我整整一葫芦三十年的女儿红给喝了,一滴不剩啊,你可得教他赔我,他好酒有的是…”
归海潮生漠然地看了无剑一眼,冷冷道:“我也喝了,而且,最后一口,还是我喝的,要不要我也赔你?”
无剑一听这话,冷哼一声,低声道:“哼,你们师徒俩联合起来,欺负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不跟你们玩了…”
说罢,他便转向一旁,向着楚天至走去……
血厄看着归海潮生,老泪纵横,道:“师父,这些年,你去了哪里?为何会与他们混在一起,那一年,我去找你,可你已经…”
归海潮生摆了摆手,制止住他的话,道:“血厄,不必说了,有些事,待有机会,我自会与你解释…”
第二百六十二章 昔年的长老
西域,楚门。
大战,一触即发。
一边,是为一统西域拼死一战的圣月神教战士,一边,是誓死捍卫家族荣耀不惜性命的楚门子弟。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不可推却的责任,都有拼上性命也要守护的东西。
“师父,你真地要灭绝我楚门吗?”
血厄站在一旁,脸色阴沉,低声说道。
归海潮生仰头向天,道:“既食汉禄,永生,当为汉臣…”
血厄轻叹一声,道:“看来,师父是不可能再回头了…”
归海潮生道:“你又何尝不是?”
血厄提高声音,冷冷道:“师父,你不要忘了,当初是谁把我带进楚门?收我为徒,授我武艺…”
归海潮生叹道:“原来,你还记得…”
血厄恭敬道:“师父大恩,徒儿永世难忘…”
归海潮生叹息着,似乎很不愿意再回想起那一段往事。
血厄冷笑道:“徒儿更不曾忘记,当初是谁舍下楚门长老之位,背叛了楚门…”
归海潮生回过头,道:“原来,多年过去,你竟还因此事挂怀…”
血厄语气阴鸷,道:“徒儿不能理解…”
归海潮生道:“有何不解?”
血厄道:“是楚门怠慢师父?”
归海潮生道:“奉为上宾,不曾怠慢…”
血厄道:“是楚门未能许以师父高位?”
归海潮生道:“楚门长老,位已极尊…”
血厄道:“那是楚门对师父包存二心,不够坦诚?”
归海潮生道:“进门伊始,毫无隐瞒,门中绝学,倾囊相授…”
血厄怒道:“那到底是为何?”
归海潮生笑了笑,叹道:“你可见过黑暗?”
血厄疑惑道:“何为黑暗?”
归海潮生眼望苍天,目光,渐渐变得深远,涣散。
“漆黑无光,暗无天日,连雪的颜色,都已看不到,人命啊,如草芥般,纷纷倒下,倒在地上,便融为了黑暗,那是一种绝对的黑暗,光明,没有一丝能够渗透进去,你见过吗?那种绝对的黑暗…”
血厄愣愣地注视着归海潮生,他忽然觉得,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饱经沧桑的老人,是完全陌生的,自己与他相处数十载,直到此刻,他才猛然惊醒,原来,自己从未走进过他的内心,窥探过,哪怕分毫……
“不管如何,我都要守护楚门,因为,我是楚门的长老…”
归海潮生注视着他,注视良久,忽然笑道:“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方净土,是决不容别人染指的,很好,我不会强求你,只是,当你有朝一日,忽然发现那片黑暗,我希望,你可以来找我…”
血厄道:“也许吧,也许当我某一天,仰望星空,发现你口中的那片黑暗,我会去找你,只是,现在,我要为我心中的光明,输死一战,即便,站在我面前的那个人,是我昔日的恩师…”
归海潮生笑了笑,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血厄抽出长剑,道:“师父,请!”
归海潮生拔出大刀,道:“多年未见,不知你武艺有否精进,今日,就让我这个昔日的师父,来检验检验成果吧…”
说罢,归海潮生忽然注意到血厄手中的长剑,疑惑道:“昔年,我传你血饮霸刀,想不到,多年过去,你倒改用剑了,想必,是将师父多年来教导的苦心扔到一旁,教为师的一片心血,付之东流了…”
血厄以剑拄地,笑道:“师父此言差矣,您老的谆谆教诲,弟子实不敢忘,只是,弟子这个人,实在不愿墨守成规,故而,在师父血饮霸刀的基础上,改刀为剑,威力不减,招式却更加灵活…”
归海潮生的眼中闪过一道光芒,道:“哦?看来,这些年来,你倒着实下了一番苦工,也不枉我悉心教授,也好,今日,就让我来见识见识,你这改刀为剑的血饮霸刀…”
血厄闻言,眼中陡现疯狂之色,阴恻恻地笑道:“好…”
话音刚落,撩剑上挑,一招“银落九天”,一道血色剑气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归海潮生飞去。
归海潮生大喝一声,横刀轻击长空,同样的一招“银落九天”,一道血色刀气,缓缓凝成,似一片鸿毛般,轻飘飘地向前飞去,速度比之血厄的那道血色剑气,慢了一倍,可其上附着的血气,比之血厄剑气,更加凝实,几近实体,威力,自然也不可相提并论。
这一点,在归海潮生的血色刀气遇到血厄剑气的时候,表现得尤为明显。
血厄剑气遇到血色刀气,便如积雪遇到烈阳,顷刻消弭。
“徒有其形…”
归海潮生放下大刀,神情间,似乎有些失望。
血厄不以为然,笑道:“师父的血饮霸刀,威力果然不减当年,方才那一击,只是一个小小的试探,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开始…”
“哦?”
归海潮生的眼中,又燃起兴趣。
血厄微笑着,忽然,他的笑容便凝固在脸上,整个人,也一动不动,可他的声音,却传了过来,更为奇怪的是,他在说话的时候,嘴唇竟然是不动的。
“我的血剑,要搭配极高深的轻功身法,方能发挥到极致…”
归海潮生深凝眼眸,喃喃道:“残影吗?”
这时,血厄的声音便又响起。
“师父,下一剑,我要刺你的左肋…”
话音刚落,归海潮生便觉左肋一阵刺痛,低头来看,不觉一惊,不知何时,自己的左肋竟然已中了一剑,鲜血已染红黑袍,而自己对此,竟然还全然不知。
归海潮生抬眼望去,院中,却哪有半点血厄的身影。
“这身法,看来应是楚门至高轻功身法,‘血影步’,难怪能够无声无息,再加上他那独特诡异的行剑路数,确实有些麻烦…”归海潮生在心中默念。
“师父,下一剑,我要刺你的右肋…”
正在这时,血厄的声音便又响起。
归海潮生闻言,慌忙在右肋处,格刀来挡,可他的血色刀气尚未凝成,自己的右肋便又是一痛,归海潮生知道,自己又中了一剑。
“这…看来,血厄深知,我的血色刀气凝结起来,需要一定的时间,这也的确是我的一个弱点…”归海潮生眉头紧蹙,心道。
血厄却忽然站在归海潮生面前,笑道:“如何?师父,弟子,没有给您丢脸吧…”
归海潮生凝视着他,忽然朗声大笑,道:“你莫不是觉得,这样,就可以赢我?”
血厄闻言,颇为吃惊,道:“哦?这么说,师父还留着手段…”
归海潮生笑道:“我若是只有这点本事,当年,早就该死了一百回了,可每一个想要杀我的人,最后的结果,都是死在了我的刀下,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血厄冷笑道:“徒儿实在很想知道…”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便又消失不见。
“师父,下一剑,弟子,要取你的头颅…”
一道阴冷的声音,夹杂着无匹的杀意,破空而来。
归海潮生没有理会他,只是缓缓地闭上了双眼,一动不动,似在等待着什么。
片刻后,归海潮生猛地睁开双眼,喝道:“中!”
话音刚落,一道人影,便夹杂着惨叫声,像是破布袋一般,向后飞去,就像是被人抛了出去。
血厄挣扎着半坐,手捂胸口,那里,有一道深可及骨的伤口,他艰难地抬起眼眸,注视着归海潮生,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你…你怎么会知道…”
归海潮生冷笑着,说道:“可惜啊,可惜,你跟随我,学艺数十载,却还不了解我的手段…”
血厄狞笑着,以手撑地,竟缓缓地站起身,语气虚弱,道:“确实,我确实还不够了解…”
归海潮生眼望着他,却不说话。
“可你,你也还不了解我的手段,哈哈哈…”
血厄冷笑着,忽然以手指天。
归海潮生闻言,目光陡然一凝,神情剧变……
第二百六十三章 血饕**
西域,楚门。
西域的冬日本该寒冷,可今日却出奇得温暖,久违的阳光,熟悉的泥土芬芳,冬日的暖阳照耀在众人的身上,脸上,本该一片暖意,可此刻,众人的心中唯有寒冷,冷若寒冰,滔天的恨意,杀意,已模糊了众人的眼眸,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每一个人,皆可杀。
归海潮生冷冷地注视着血厄,那一双苍老混浊而饱经沧桑的眼眸中,唯有不屑与鄙夷。
可现在,当他终于明白血厄的手段时,眼中,便猛地爆发出一团火红似焰的光芒。
“这是...”
血厄猖狂大笑,道:“师父,您活了这么久,总不会连这一招都给忘了吧?”
血厄全身泛红,周遭隐隐有黑气缭绕。
归海潮生怒睁双目,喝道:“你该不会是...”
“没错,血饕**...”
“你,你胆敢...”
血厄冷笑两声,道:“师父,事到如今,徒儿有何不敢?”
“孽畜,孽畜...”
归海潮生连着说了三声“孽畜”,忽地仰天长叹,道:“当初,我就不该...”
“不该将这血饕**传与我?哈哈,师父,事到如今,再说那些陈年旧事又有何意义?何况,这血饕**,您传与徒儿,徒儿没有教其埋没,也算是没有辜负师父您老人家的一番苦心啊...”
归海潮生轻叹一声,道:“你可知,这血饕**,有何弊端?”
血厄大笑道:“徒儿当然知晓,血饕**,乃为楚门邪功,初练之时,并无感觉,且极易上手,可是练至五层后,每练一层,每日都需吸食人类血肉,且一旦开始,便永不能停,否则,走火入魔,血脉逆行,全身血液沸腾,爆体而亡。”
归海潮生道:“你既知道,又为何...”
血厄阴森笑道:“知道又如何?这世上的许多事,人们也已知道,可人们不还是照样去做,便比如,人人皆知,酒色财气不可沾,可又有几个人能够抵住诱惑?这世上,也不过只有一个柳下惠而已…”
归海潮生叹道:“血饕**,你已练至几层?”
血厄道:“九层,只差一步,便可圆满…”
归海潮生道:“如此说来,这数十年间,你都在练此邪功?”
血厄道:“师父,您也知道,血饕**一旦开始,便等于踏上了一条永不可回头的路,我也只有走下去...”
归海潮生冷笑道:“我本以为你未见过楚门的黑暗,可我没有想到,你,已经见过了那片黑暗,非但见过,还融入了那片黑暗,成为了他们之中的一份子,甘愿助纣为虐…”
血厄笑道:“师父,这世上,本就存在黑暗,黑暗存之于世,合情合理,因为,黑暗危险,神秘,师父,您相信我,倘若有一天,这世上不再有黑暗,人们会发疯,会抓狂,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找到黑暗,甚至不惜,再创造另一个黑暗…”
归海潮生忽然注视着血厄,目光炯炯,道:“你可曾想过回头?”
血厄笑道:“师父,您莫不是在拿我说笑?回头?我现在若是回头,便只有死路一条…”
归海潮生道:“你可曾有过回头的想法?哪怕只有一瞬间…”
血厄沉吟不语,良久,方道:“师父,这世道,不是为你我这样的人而存在的,这世道,对我们,本就残忍不公,我们若想要活下去,便需要付出比别人多十倍,多百倍的努力,有时候,甚至要付出鲜血、生命,还有我们最为珍视的东西,这些话,是师父您当年亲口告诉我的,这些年来,我一直奉为真言,身体力行…”
归海潮生闻言,一双眼呆滞不动,默默地注视着血厄。
“如果为师现在告诉你,这些话,都是错的呢…”
血厄一愣,忽然大笑,道:“便是错的,经过了这些年,我也早已认为它是对的…”
归海潮生摇了摇头,道:“执迷不悟…”
血厄猛地扔掉长剑,扯裂衣襟,吼道:“我已执迷了七十年,便是再执迷几年,便是执迷一辈子,又能如何?”
“那我就将你打醒!”
归海潮生一挥大刀,怒声喝道。
……
……
无剑站在远处,脸上似笑非笑,望了归海潮生与血厄一眼,便回过头,看着脚下的楚天至。
楚天沙失血过多,早已不省人事,楚天至却还在苦苦支撑。
无剑蹲下身子,脸上带着笑,眼中光芒闪烁不定,嘴角扬起一抹戏谑的弧度,说道:“你想跟我玩一玩吗?”
楚天至跪在地上,一张惊恐的脸,不知何时已变得镇定下来,他甚至微笑着,看着无剑。
无剑好奇地盯着他,问道:“你笑什么?”
楚天至摇了摇头,轻声道:“我笑你们,笑这楚门,笑这活人,笑这死人…”
无剑“哦”了一声,又问道:“你不笑什么?”
楚天至定定地盯着无剑,眼神深邃,道:“我不笑的是我自己…”
无剑来了兴趣,道:“为何?”
楚天至轻声道:“杀了他们,助我夺得楚门门主之位,我为你们奉上楚门半数家资,如何?”
无剑闻言,不由得笑道:“你口中的‘他们’,都有谁?”
楚天至收回目光,面色阴沉,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的兄长,我的妹妹,我的父亲,我的族人…”
无剑只觉一阵凉风袭过,脊背一寒,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良久,方道:“他们,可都是你的骨肉至亲…”
楚天至笑道:“慈不掌兵,况且,我要的,是这整个楚门,为了楚门,为了我的大业,牺牲几个骨肉至亲,又有何不可?”
无剑冷笑道:“我若是说‘不’呢?”
楚天至忽然站起身,掸了掸衣上灰尘,道:“你没有理由拒绝…”
无剑笑道:“我这人,散漫惯了,饿了吃肉,渴了喝酒,钱财于我,乃身外之物,所以,你找错人了…”
楚天至猛然瞪大双眼,吼道:“你不干,那他们呢?”
无剑道:“我不干,他们自然也不会干…”
楚天至眯起双眼,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干?”
无剑忽然大笑,笑得洒脱傲慢,道:“因为,我们这样的人,早都已经死过一次了,死过一次的人,对于这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早已没有了执念,我们现在更想要做的,便是喝酒,吃肉,打架,就是这么简单,生活也本就如此简单,何必为难自己,为难他人…”
楚天至闻言,眼睛忽然一亮,忙道:“那武功秘籍,灵草仙药呢?你们活了一辈子,武功早已止步不前,固步自封,你们既不求钱财,可习武之人,一生所求,不过武道巅峰,你们难道不想突破瓶颈,到达那个高度吗?”
无剑眼望苍天,幽幽一叹,忽然一笑,道:“武道巅峰吗?我们早已没有了执念,便是到达那个高度,看到那里的风景,又能如何?武道,是没有巅峰的,你到达了一个巅峰,就还会有另一个巅峰在等着你,追求武道至高之境,固然无错,可若是心存执念,执迷不悟,便是走火入魔了,入了魔道,此生,便再难回头,到那时,我们怕是连吃肉喝酒,都不会觉得舒坦恣意了…”
楚天至冷冷道:“看来,你们就是一群油盐不进的糟老头子,宁可这辈子穷死,老死,窝囊死,也不愿助我了?”
无剑笑道:“这句话,我倒是很赞同,哈哈哈…”
楚天至冷笑道:“好好好,话已至此,事到如今,我也该让你们瞧一瞧我的手段,让你们见识见识,没有你们,我一个人,是如何夺得这楚门的…”
无剑道:“哦?你还有手段?有手段好,有手段好…”
楚天至拿出一支口哨,极用力地吹了起来,一道道尖锐刺耳的哨声便破空响起。
隔了很久,不远处,亦响起哨声。
哨声由远及近,楚天至的脸上,笑容也已愈来愈盛。
楚天至张开怀抱,仰头向天,狞笑道:“接下来,就让你见识见识,这些年来,我瞒过众人,费尽心力,豢养的‘血丧军’!”
第二百六十四章 血丧军
血丧军出,霎时暗无天日,空中乌云密布,黑烟四起,阵阵悲鸣,和着鸟兽惊散声,自西方大地传来。
刹那间,峰摇峦动,湖海失声,楚门内外,一片愁云惨淡之色。
众人停手,驻足观望,便是归海潮生与血厄,董必平与楚天行,亦仰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西方天空之上,那一片飘忽而来的黑云。
楚天至洋洋自得,哨声不断,一阵黑风刮过,须臾间,楚天至的身边,便多了百余人。
这些人,或许已不能被称之为人,他们个个衣着破烂,全身焦黑,空洞的眼,目光呆滞,裸露的牙,森白阴寒,干枯的皮肤,紧紧地贴附于骨骼之上,头顶上方,几根枯黄的发,如深秋枯黄的野草一般,随风招摇。
他们举止笨拙,无法言语,只能在喉咙中发出“唔唔”的低吼,视力低下,但听觉却异常灵敏,只要稍有动静,他们的头,便会极快速地转向声源处,其形,与传说中的僵尸极为相似,而且,他们貌似只听命于楚天至一人,每个僵尸,皆以楚天至口中的哨声为令,哨声响,僵尸动,哨声毕,僵尸停。
在场众人无不对这群怪物颇感兴趣,皆想要一探究竟,唯独血厄长老大惊失色,望着楚天至,久不能言。
良久,血厄抛下归海潮生,展动身形,来至楚天至面前。
楚天至见到血厄,并不吃惊,似早已料到一般,微笑着,注视着血厄。
血厄语气阴冷,道:“你竟胆敢在楚门炼制此等邪物,屠害生灵,伤天害理,不怕你爹回来,拿你问罪吗?”
楚天至愣愣地注视着血厄,注视良久,忽然展颜一笑,似乎是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伤天害理?别人若是说我伤天害理,我绝对不会反驳,可你竟然说我伤天害理?血厄长老,你莫不是忘记了,你所修的‘血饕**’,比起我这‘血丧军’,论起伤天害理来,可是不遑多让啊…”
血厄怒道:“我身为楚门三长老,有保门护院之责,所修习之‘血饕**’,皆是为了楚门安危着想,老夫一心为了楚门,便是多杀几个人,又有何妨?”
楚天至闻言,不由得微微笑道:“血厄长老,你修习‘血饕**’,是为楚门安危,那你又怎知?我炼制这‘血丧军’,就不是为了楚门安危着想呢?近些年来,楚门发展太快,实力又强,早已引起西域其他诸门诸派的大不满,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楚门虽势大,但力尚孤,这其中,尤以圣月神教为主,圣月神教与我楚门,百余年间,斗争不断,互有输赢,圣月神教,也早已成为我楚门称霸西域的眼中刺,肉中钉,圣月神教与楚门,不能妥协,最终,也只有一方能够一统西域,可圣月神教根基深厚,绝非楚门一朝一夕之间,便可轻易除去的,所以,我私下里炼制这‘血丧军’,就是因为我知道,圣月神教与楚门,早晚会有这一天,而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的‘血丧军’,便可成为一支出其不意的奇兵,一举击溃圣月神教,助我楚门一统西域,奠定根基…”
楚天至慷慨陈词,至情至性,一番话,令人动容。
血厄冷笑着,注视着楚天至,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楚天沙,还有在远处与董必平竭力战斗的楚天行,一张老脸,透露出不屑的神情。
良久,血厄一拍双手,一副事已了然的模样,道:“好,好,没想到,四公子竟有此等觉悟,看来,是我血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既然如此,四公子,无剑,就交给您了,相信,在您‘血丧军’的手下,没有人能够活着走出去,是吧?四公子…”
楚天至不由得在心中暗骂一声,这血厄长老素来支持三哥楚天沙,可谓是楚天沙的心腹,他拿我‘血丧军’去挡无剑,无疑是为了削弱我在楚门的力量,老狐狸,要不是今日无剑老匹夫逼我太甚,我又怎会如此冒失,这么早就亮出我的底牌,可事到如今,话已说出,再想推脱,已然不妥,无论如何,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想到这里,楚天至当下忙向血厄深施一礼,道:“如此,我必当竭尽全力,归海潮生那边,就有劳三长老了…”
归海潮生一挥大手,道:“好!四公子放心…”
说罢,血厄便不再看他,转身走回归海潮生面前。
场中,便又只剩下楚天至与无剑,两人四目,面面相觑。
无剑似笑非笑,注视着“血丧军”。
“啧啧,这玩意儿,好像已经有一百年未曾见过了,记得上次见,还是你们楚门的血傀老贼,当时他屠了一座城,炼了一城人,惹得武林正道大怒,当时的武林盟主一纸号令,集合天下众派,合力讨伐,那一战,直杀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流血漂橹,据说炼制的‘血丧尸’,力比金刚,皮如金铁,刀枪不入,多亏了当时茅山后人茅一行,用一碗血水,和着血符,又引九天雷火,将那一城的‘血丧尸’烧了个干干净净,火焰直冲霄汉,臭气熏天,那一座城,至今,仍为死地,当真是恐怖如斯啊…”
楚天至的额头上闪过几道黑线,有些结巴地说道:“你…这是…听谁说的…”
无剑一扬眉毛,道:“老夫的见识,岂是你一个后生晚辈可比的?”
楚天至闻言,不由得一笑,默默地自怀中掏出一本古书,书页已有些泛黄,首页上书四个大字——《茅山野史》。
“那个,你是不是在这本书上看到的?”
无剑瞥了一眼,当他看清那本书的时候,眼睛立刻瞪得老大,惊道:“你…你…你怎么会有这本书?”
楚天至摊了摊手,无奈一笑,道:“这种书,街边书贩子那里有的是,一文钱一本…”
无剑听到这话,便如木石一般,一动不动,良久,忽地爆发出一阵怒吼,“什么?!一文钱一本?!”
楚天至道:“对啊,有时书贩子搞促销,还买一送一呢…”
无剑闻言,立刻别过头去,低声说道:“他娘的,被唬了,那个白胡子老头说这书是茅山秘录,他说见我有缘,便一百两银子卖我了,早知道是烂大街的货,就不给他那么多银子了,唉,亏了,亏了,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我要等到何年何日才能再见那桃源盛世啊,人们之间没有欺诈,没有那些鬼域伎俩,只有祥和安宁,一片…”
“那个,你在叨咕些什么呢?”
“啊…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想说的是,书,不论价格,不论长相,只要它是有价值的,便是一文不值,或是价比千金,都是值得的…”
楚天至已一把将那本《茅山野史》扔到了地上,说道:“可这本书已经过武林之中最最权威的‘书圣’王道末多方查阅验证,其中所载万事万物,皆不存于世,乃所书之人神游虚构,此书实为伪造…”
无剑闻言,已“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老泪纵横,喃喃低语:“他娘的,这次真地亏大了,一定不能教他知道,我是花了一百两银子买的书,不过,嘿嘿,我还有法宝,看我碾压你个小渣渣…”
想到这里,无剑慢吞吞地站起身,脸上神情,便如稳胜的赌徒一般。
“小子,你说那本《茅山野史》乃是时人虚构,老夫我也颇为认同,可老夫这里还有一本《茅山**》,哈哈哈,你给老夫看看,这本,可是虚构的?”
说罢,无剑自怀中缓缓地取出一本古书,书页映在阳光下,泛着如黄金般闪耀的光泽。
楚天至见状,忙疾趋几步,来至无剑面前,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那本书。
“这…这这这…可是…茅山不传之技,《茅山**》?!”
楚天至一边翻阅着那本书,无剑一边趾高气扬地在旁边叫着,“轻点儿,轻点儿,别翻坏了…”
一柱香的时间过后,楚天至在无剑希冀的目光中,轻轻地合上了那本书,接着,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无剑一皱眉,问道:“如何?”
楚天至摇了摇头,道:“此书包装精美,调制书浆时,混入了百种鲜花,故而,才有此等异香,且在书页间,洒上研磨好的金粉,才会如此光彩照人,不可否认,此书,收藏价值极佳,可内容,实是胡编乱造…”
无剑闻言,立刻炸毛,骂道:“臭小子,你莫不是羡慕嫉妒我老头子,便故意贬低我的书,你当老夫不识字,这书上所写,皆是茅山道法,一招一式间,衔接得甚是恰当合理,哪里有半点虚构之处?!”
楚天至闻言,不由得暗自鄙夷无剑,说道:“你莫不是活了一辈子,活傻掉了,你见过谁会将自家秘笈写于书上,还到处售卖的?更何况,这书的名字,一看便是假的,谁会取这么弱智的名字,竟然还会有人信…”
无剑道:“可那老头子说我是有缘之人,且这本《茅山**》,世间仅此一本,绝无二家…”
楚天至道:“那人要了你多少银子?”
无剑伸出一个手指头。
楚天至道:“一百两?”
无剑的手指头轻轻地摇了摇。
“莫不是…一…一千两?!”
无剑收回手指头,轻轻地点了点头。
楚天至再也忍不住,疯狂大笑,道:“一千两!哈哈哈,没想到,这世上,还真有这样的傻帽儿!哈哈哈,你说你看起来穷的像鬼,平时连件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买,怎么买起书来,竟毫不吝啬,简直比那最阔最阔的城主还要阔绰,哈哈哈…”
无剑怒道:“你懂什么?!这是信仰…”
楚天至抹了抹眼角泪水,道:“对对对,信仰,信仰,大抵天下所有的穷酸书生,都如你一样,即使食不果腹,朝不保夕,也要坚持你们那所谓的信仰,你们就是一群穷酸破烂,腐朽不堪到骨子里的傻子…”
无剑闻言,缓缓地拔出剑,冷冷道:“你可以说我是疯子,但不准说我是傻子…”
楚天至道:“又是为了你那所谓的狗屁信仰?”
无剑道:“我的信仰告诉我,你今天会死…”
楚天至冷笑道:“可我的信仰却告诉我,我今天会活!”
说罢,他猛地一吹哨子,一阵尖锐刺耳的哨声乍然响起。
“血丧军”一阵躁动,楚天至一跃而起,站在一具血丧尸的身旁,右臂,轻轻地搭在那具血丧尸的肩膀之上,这具血丧尸是个少女,看得出来,生前定是一位很可爱的少女,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巴,扎着两个可爱的朝天髻,一身艳红的嫁衣,鲜艳夺目,比之其余血丧尸的破烂不堪,她就如一位公主般高贵雍容。
而楚天至对这具血丧尸,也明显地不同于其余的血丧尸,目光转向她时,竟隐隐有百般柔情……
其余的血丧尸,已呼啸着,向着无剑冲了过去。
而楚天至就这样,将手臂轻轻地搭在那具血丧尸的肩膀上,默默地注视着无剑,注视着血丧尸,注视着远方,注视着夕阳西下,冬雪飘零…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不死不活
西域,楚门。
晶莹的白雪,纷然而落,天空中却看不到一丝乌云,夕阳澄明的光,透过无边落木的白雪,不知何时,又起了雾,雾中的一切,都如水墨留白一般,惹人遐想,唤人深思。
楚天至就站在这满地莹白的黄昏之中,透过身前微弱的光晕,注视着那一场无声无息的战斗。
战斗,怎会无声无息?刀剑入体,垂死之人的挣扎,都不会是一场无趣的表演,那是一场死亡的盛宴,施虐者的狂欢。
可面前的打斗却着实无趣了些,乏味至极。
利剑划过,没有皮肉裂开的轻响,更没有鲜血飙射而出的畅快,有的,只是一剑一剑,普普通通的一剑,没有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雄浑,更没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华丽,一切,看似都像是已安排好的一样,其实,都是毫无意识的本能。
无剑挥舞着手中的剑,恣意而酣畅,便如他雪夜饮酒,雨中抚琴一般,一剑,便是一支欢畅和谐的舞蹈,一剑,便有一具尸体随之倒下,杀至最后,他甚至已经微微地闭上了双眼,仅用手与剑的触感,便已能清晰地感知到,他杀了人,是的,他杀了人,他这一辈子杀过很多人,多到他已完全记不起,那些人的长相,声音,神态,杀到最后,他已麻木了,他已不知道自己杀的到底是人,还是他自己。
是的,他杀了他自己,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他杀死第一个人的那一刻起,他自己,便也已为那人陪葬了,从那之后,他杀的每一个人,他都自觉心安理得,因为,活人杀活人,死人杀死人,他已是一个死人,而死人杀活人,向来是不必被追究的。
可他的确已有很长时间没有这么痛快了,自他杀死第一个人之后,便再也没有过了。
想不到,今天,在这西北荒原之中,在这漫天飞雪之下,在他已年将入土之际,他竟然又重拾了那一份快感,这实在不能不使他高兴,不使他由衷地感谢这一切。
可有人高兴,便一定会有人悲伤,现在,楚天至的脸色便不得不用悲伤来形容了,甚至是悲愤,看着自己费尽心力培养出的血丧尸,就这样被人像是砍瓜切菜一般,随意地虐杀,楚天至的一张脸,便也如他手下的血丧尸一般,变得毫无血色。
他现在也恨不得自己立刻变成一具血丧尸,冲上前去,将无剑那老迈孱弱的身躯,撕成粉碎。
可他终是以一声冷笑代替了一切,一声冷笑,一阵哨音。
血丧尸先是愣了片刻,而后双眼忽然爆红,紧接着,便如一群恶鬼一般,发了疯似地向着无剑冲去。
无剑平复下心中浩然动荡的剑气,缓缓地睁开双眼,眼神之中,却更多了一丝玩味儿。
“呦,这是要跟老夫动真格的吗?”
无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却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担忧忧虑之色,反而是满脸的期待与渴望。
“老夫的剑,不善斩活人,专喜斩死人,似这种不死不活的东西,老夫自然也更想要尝试一下…”
话音刚落,无剑的剑,便已随着他的人,消失在了原地,待到他再出现之时,他的面前,便已倒下了三具血丧尸。
“看来,老夫的剑,并未生锈,斩这种不是人的东西,还是很痛快麻利…”
楚天至在远处注视着他,嘴角上扬,透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说道:“谁说你的剑未曾生锈,让我来告诉你,你的剑非但已经生锈,甚至已经变成了一块烂铁,不信,你自己来看一看…”
无剑“哦?”了一声,有些疑惑地转过头去,却惊奇地发现,先前已倒于他剑下的三具血丧尸,竟然已又站了起来,而且模样看来,反倒更加凶悍。
楚天至笑道:“怎么样?你的剑,是否已然生锈?”
无剑冷笑道:“不过是一群杀不死的怪物,也是,他们本就是一群死人,既是死人,又岂会再死一次?不过,在这世上,既然有专杀活人的法子,便自然也有专杀死人的法子…”
楚天至来了兴趣,问道:“这么说,你会杀死人的法子?”
无剑昂头道:“那是当然…”
楚天至闻言,佯做谦恭,拱手作揖,道:“如此,还劳烦请您来演示一番…”
第二百六十六章 家乡小曲
无剑森然一笑,手腕轻转,那柄无剑之剑便如一条灵蛇一般,顺着他的手腕,倏然而逝。
无剑朗声道:“你可知,你这血丧尸的弱点?”
楚天至面色冷峻,冷笑着,注视着他,道:“不知。”
无剑道:“你可知木本水源?这世间一切活之物,皆是有源头始因的,若是无了源头,木便会枯,水便会竭…”
楚天至皱起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无剑一指面前的血丧尸,道:“人,亦如这有本之木,有源之水,人的源头,便是思想,若是没了思想,人,便与一块枯了的木头,一处干涸的水泽,毫无分别…”
楚天至冷笑道:“人,若是有了自己的思想,天下才会大乱,身为统治者,要想的是如何“愚民”,而不是让他们有自己的思想,若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那么,谁又该去秉承统治者的意愿,如此这般,天下岂非会大乱?”
无剑道:“你的治人之法,实属低级…”
楚天至道:“虽然低级,却是最为有效的,说说吧,你要如何破我的血丧尸?难不成,你要拎着他们的耳朵,告诉他们,要有思想?”
无剑一愣,笑道:“哎,你还别说,这一招,也许还真地有用…”
说罢,他果真揪起一只血丧尸的耳朵,把头靠过去,低声说着什么。
楚天至冷笑着,到最后,甚至都已懒得看他,而是把头转向别处,欣赏起漫天无依的雪花,独此一处的唯美雪景,微微出神。
一柱香的时间已过,雪已下得有些小了,楚天至眼神复归清明,回过神来,转回头去,就看见无剑仍旧站在那具血丧尸的身旁,对着那具血丧尸的耳朵,喋喋不休。
楚天至已有些不耐烦,他本以为无剑是在开玩笑,没想到,竟还没完没了。
楚天至大喝一声:“我说你还有完没完?!”
无剑闻言,身子微微一颤,微眯的二目悠悠睁开,俄顷满脸堆笑,道:“完了,完了…”
楚天至一声冷“哼”,自怀中取出一只骨哨,猛然吹响,一道尖锐刺耳的响声,直度云霄。
血丧尸立刻一阵躁动,低吼声不断。
楚天至愈吹愈响,愈吹愈起劲儿,眼神,也变得愈来愈狠厉。
在楚天至的哨声之下,血丧尸终于有所行动,其中一只身材魁梧,长相凶悍的血丧尸,一马当先,走在最前,凶神恶煞一般,向着无剑缓缓走去。
楚天至心中冷笑,这具血丧尸乃是所有血丧尸中,最为强悍凶残的一个,是血丧尸中的将军,其余的血丧尸皆听从他的号令,他若是动,血丧军便动,他若是停,血丧军便停,而楚天至的骨哨控制的,其实也只有这一具血丧尸,可控制住了他,也便等于控制住了千军万马,他是当之无愧的大将军。
可这一次,这位大将军却与以往有些不同,脸上也不再透着一如往日的凶煞模样,反而是一副如绵羊般乖巧可人的样子,简直教人瞠目结舌。
楚天至更是生平头一遭见,那个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的“血丧将军”去了哪里?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还跪在了无剑的面前,非但跪在他的面前,竟然还已捧起了他的一只脚,在不断地亲吻。
“血丧将军”一跪,其余的血丧尸自然尽皆匍匐。
“这……”
楚天至使劲儿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整个人感觉像是在梦境中一般,可他却也知道,这并非是在做梦,这一切,都是已经真实发生在他的面前。
——为何“血丧将军”会拒绝他的命令,转而对一个陌生人那般亲近,难不成……
楚天至目光一凛,双眉紧蹙,冷声道:“你究竟对我的‘血丧将军’做了什么?”
无剑笑了笑,用手轻轻地抚摸“血丧将军”的头顶,那样子,看起来便像是在安抚着自己的孩子。
“我没有做什么,只不过,是为他唱了一支悠扬的小曲儿…”
“小曲儿?”楚天至更加疑惑不解。
“对啊,那是一支我家乡的小曲儿,上至耄耋老叟,下至稚语孩童,都会哼唱…”
——一支小曲儿竟能有这般大的魔力?
楚天至不禁来了兴趣。
“那是一支什么样的小曲儿?可否哼来听听?”
无剑微笑着,脸上的皱纹堆到一起,轻声道:“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听…”
楚天至冷笑道:“若是我偏要听呢?”
无剑摊摊手,道:“你若是执意要听,那我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楚天至喝道:“快快哼来…”
无剑颇为无奈地笑了笑,微眯双眼,神情安逸,半开妙口,一曲悠扬婉转的口哨声便倏然而起,如小荷露尖角,清泉石上流。
楚天至初时心有抵触,至后竟也渐入佳境,不知不觉间,身心完全放松下来,几欲随之起舞。
就在这时,半空之中,一声威名大喝,振聋发聩,楚天至猛然惊醒,登时醒转,就见自己已然走到无剑面前,手中拿着一柄长剑,意欲自刎。
楚天至惊讶之余,更是好奇,这声大喝,到底是何人发出的?
能一声便将已深陷幻境之中的自己唤醒,足可见,此人的功力绝不比无剑差,甚至,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无剑却是一声冷笑,看起来,对此一点也不见怪,反而还掸掸衣衫,阔步向前,似是要去迎接某位人物。
“老朋友,来便来了,多年未见,何必如此装神弄鬼?”
无剑仰头,向空中望去。
“哈哈哈,你这张烂嘴,真是一点儿没变,还是那般惹人厌…”
无剑抬头望去,远处一根树枝微微地颤动了一下,待他再低下头时,一个人便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这是一位老人,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用风烛残年这个词来形容他,真的是一点儿也不为过,他就如雨中落入烂泥里的一朵残花,早已丧失了往日的光泽,剩下的,唯有枯黄与残缺。
一只眼睛,半个鼻子,半张嘴,一个耳朵,甚至就连头发,都是一半茂密,一半光秃的,半边身子健壮,半边身子萎缩,那干枯瘦弱的右腿右臂,已如婴儿一般,走路全靠一根拐杖支撑。
可就是这样奇怪的一个废人,却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驻足,只为观看他,更有甚者,竟直接匍匐在地,整张脸,埋在泥土里,不敢与其对视。
楚天至更是在见到这个老人的第一眼起,便已跪在地上,头低得简直是要插进泥里,语气更是毕恭毕敬,道:“见过大长老…”
第二百六十七章 云昭峰藏仙洞
冬雪阵阵,飞扬的雪花虽然已小了些,可天色却愈来愈阴沉,浓重的乌云,如铅华墨染的一般,吊在半空中,胁着所有人的咽喉,众人只感到压抑,呼吸困难,甚至有轻微的眩晕感。
站在大长老身旁的几名楚门弟子,霎时脸色苍白,初时还在硬撑,渐渐地,七窍渗出血来,身子摇晃不已,幸得旁边人眼疾手快,几个人合力将其拉出,这才幸免一死。
无剑久久地望着大长老,双眉紧皱,嘴角不自觉地下拉,这是他今天第一次露出这种严肃的表情。
大长老用那仅剩的一只好眼,紧紧地盯着无剑,眼神犀利,便像是一只老鹰,在盯着地上奋命逃窜的猎物。
良久,大长老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嘶哑艰涩,难听至极,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哼哼,无剑?竟然真地是你,你竟然还没有死?”
此刻,大长老的目光看来已不再锐利,反倒充满了柔和的光采,样子看来,便像是在欣赏着一件稀世珍宝。
无剑闻言,亦朗声大笑,道:“楚老怪,你都还没有死,我又怎肯先你而去,扔下你一对孤儿寡母,教我怎生心忍啊?”
大长老一愣,待到明白过来后,也不生气,只是撇着半边嘴,微微地笑了笑,道:“你还是如以前一样,爱耍贫嘴…”
无剑亦是一笑,道:“唉,你也还是如以前一样,总爱假装正经,我那时就说过你,做人嘛,就是要笑口常开的,这样,人才不会老,不过现在看来,你并没有领悟到这句话的真谛…”
大长老笑道:“我虽没有领悟到,可我现在却看到了,说来也真是奇怪,几十年过去了,你竟还是当年那副模样,不像我,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简直如一团皱了的纸,再怎么扯,也扯不平了…”
无剑道:“我这叫驻颜有术,想学吗?想学我可以教你…”
大长老撇了撇嘴,道:“还是算了吧,我当初要不是相信你那所谓的驻颜术,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无剑的神情立刻变得黯淡下去,低低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大师兄…”
大长老摆了摆手,脸立刻皱成一团,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算了吧,事情都已过去这么多年,你我都是快要死的人了,还计较这些做甚?只是昔日一别数十载,也不知师父他老人家过得如何?你后来可曾又去过那个地方?”
无剑仰起头,望着远方,久久不语,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已记不清那是何时,我再上云昭峰藏仙洞,可眼中所见,早已物是人非,山门大开,府邸残破,院中那棵千年银杏,亦被连根拔起,师父他老人家,也早已不知去向…”
大长老惊道:“三师弟呢?他一向精心服侍师父,不离师父左右的…”
无剑惨然一笑,道:“师父他老人家都已离去,三师弟又怎会独留?”
大长老神色也已变得黯淡下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你上一次回去找师父…”
无剑摆摆手,道:“唉,谁知道呢?早就记不清了,几十年前的事了…”
大长老目光下垂,道:“是啊,几十年前的事了,一晃,都几十年了…”
无剑忽然猛地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盯着大长老,道:“你说,师父他老人家会不会已经…”
无剑的话还没有说完,大长老的神色就立刻一变,怒道:“闭嘴!师父福体安康,神仙体质,岂是你我可以妄谈仙寿的?只是师父这个人,不喜拘束,想来平日里在洞中甚是烦闷,许是带着三师弟云游四海去了,这会儿,怕是早已经回到仙洞之中了…”
无剑立刻抱拳禀手,朝天一躬,道:“师兄所言甚是,师父福寿无疆,万岁无虞…”
大长老便拄着拐杖,不再说话了。
两人目光呆滞,久久不语,沉默久时。
“师兄,多年过去,你这假正经的性子能不能改一改?其实你我都知道,师父多半早已不在人世,虽说师父向来不准我们妄谈生死,可生死自有天定,便是我们不加妄谈,也自有命数安排,又怎会因你我一句话,便能轻易改变…”
大长老闻言,面色阴沉似水,道:“那也不准!”
无剑暗骂了一声“迂腐”,不由得小声嘀咕道:“又不是你瞒着师父下山喝酒的时候了,要不是我为你保密,你的屁股早都要被师父打烂了,切…”
大长老冷声道:“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对我说,酒是甜的,还能增长功力,我会与你一同偷跑下山?结果差点被师父打死…”
无剑拍手笑道:“还是大师兄愚笨好骗,我当时也是这么对三师弟说的,可是人家却没有信我,还劝我不要私自下山,不然教师父知道了,师父定会生气的…”
大长老默默一笑,道:“三师弟为人向来机警聪敏,性情又温和,有容人之量,不然你我师兄弟三人中,师父又怎会单单喜爱三师弟?”
无剑道:“甚至将掌门的位置也一并传与三师弟…”
大长老闻言,神情陡然一变,可也仅仅是转瞬之间,便恢复如常。
“是啊,师父向来最器重三师弟,三师弟也确有掌门之才,无论武功修为,还是人品,比之你我,都要更强上不少…”
无剑睨视着他,道:“那你当初为何要不告而别?”
大长老面色冷峻,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追求,每个人也都有选择如何度过自己一生的权力,我只是选择了一条与你们不同的路…”
无剑闻言,久久不语,忽然长叹一声,道:“即使那是一条背叛师门的路?”
大长老喟然长叹,道:“每个人,在选择一条路的时候,也都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无剑道:“你的苦衷是什么?”
大长老道:“你不需要知道…”
无剑笑了笑,道:“我确实不需要知道,我也没有兴趣知道,可有一个人当初却很想知道…”
大长老眼中立刻有了神采,忙问道:“那个人是谁?”
无剑笑道:“小师妹…”
大长老闻言,眼中的神采立刻又黯淡下去,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哦,原来是她…”
无剑疑惑道:“你可听清我说的人是谁?”
大长老点点头,道:“听清了,小师妹…”
无剑道:“你可还记得小师妹?”
大长老又点点头,道:“记得…”
无剑道:“你能否给我描述一下她的长相?”
大长老微笑道:“梳着一头油亮的长发,如瀑布般,一张鹅蛋小脸,两条弯弯的柳叶眉,最让人叫绝的便是她那两只细细的眼睛,一笑起来,简直比月牙还要弯,还要亮…”
“可她的那一张嘴却着实不太可爱,长得四四方方的,一口简直可以吞下一头大象…”无剑在一旁附和道。
大长老听到这话,立刻皱起眉,反驳道:“我最喜爱的,却恰恰是她那一张四四方方的海口,女孩子家,长得樱桃小口,是很秀气,可却少了一份英武,一份英姿,女孩子家,还是要多几分干练飒爽,才更教人欢喜,长得柔柔弱弱的,行似西施孱步,动如弱柳扶风,整天都如林妹妹一般,动不动就连娇带喘,一看便教人厌恶,纵使长得天仙之姿,也教人爱不起来了…”
无剑不怀好意地笑着,说道:“当初我们就看出你对小师妹有意,恰巧小师妹对你也有心,可我们极力撮合,你们却一个明白不说,一个假装不懂,大好的姻缘啊,就这样错过了,真是可惜可叹啊…”
大长老轻声说道:“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陈年旧事了,现在翻出来再提做甚?姻缘之事,自有天定,不是你我能够左右的…”
无剑道:“你可知现在,小师妹在哪里?与何人在一起?”
大长老抬起头,又低下,道:“不知…”
无剑仰头,呼出一口凉气,叹道:“我也不知,只知当日你不告而别,小师妹伤心欲绝,在崖前枯坐了七日后,便与苦追了他七年的三师弟喜结连理,成婚那日,师父广邀佳朋,那日藏仙洞,好不热闹…”
大长老听到这话,面色潮红,身子陡地一颤,喉咙间发出“咯咯”的轻响。
无剑关切道:“大师兄,你没事儿吧?”
大长老紧咬牙关,苦撑半晌,终于在牙缝中挤出三个字。
“我没事…”
第二百六十八章 真的和尚
南荒,苗疆。
通南寨。
三个大字刻于一块木板之上,高悬于一根巨木之顶,教来往行人一目了然。
寨中往来之人形态各异,服饰各异,肤色各异,语言各异,五湖四海,九州十国,乃至于海外仙岛,化外高山,见过的,未见过的,听过的,未听过的,在这里,在通南寨,应有尽有。
不时穿梭于那行人之中的,有一队白衣白甲的武士,皆腰挎弯刀,面色冷峻,一言不发,举止服饰,与众人不同。
在繁荣的长街下,一行三人白纱罩面,沿着古楼旧刹,踽踽前行。
这三人便是方才进寨不久的苗白凤、颖儿和夫人。
夫人走在最前,颖儿走在中间,苗白凤走在最后。
夫人眉头紧皱,一双凤目,不时地扫视着来往行人,神情紧张戒备。
颖儿则是满脸好奇,东瞧瞧,西望望,见什么都充满了新意,见什么都挂满了新奇。
至于苗白凤,一张脸上,则写满了不情愿,步伐也是时紧时慢,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远远地跟在夫人与颖儿身后,一会儿钻进一家酒楼,一会儿又去调戏妓院里的某个头名招牌,每每惹得夫人大怒,却仍旧是死性不改。
到最后,夫人索性懒得理他,只与颖儿携手同行,一路行来,为颖儿耐心讲解此地风土人情,风物世貌,讲至有趣处,两人互相依偎,抚掌大笑,完全将苗白凤忘在了脑后。
苗白凤初时好奇,每当夫人与颖儿大笑时,便凑过来,想要窥听一二,可夫人却像是有意避开他一样,只要见到他凑过来,便立刻止住话头,只顾昂首向前走去。
如此三四次后,苗白凤自觉无趣,也就不再向前凑了,自己一个人在后面闲逛,倒也乐得清净,趁着街边摊主不注意,顺手从笼屉上偷几个刚刚蒸好的肉包子,一边走着,一边吃着,再沿路欣赏一下青楼门前倚柱而立,搔首弄姿的美女,倒也乐得舒服惬意。
苗白凤正在向前走着,漫无目的,忽然,迎面走过来一个人,疾步前趋,许是走得太急,许是没有注意,在经过苗白凤身旁时,狠狠地撞了他一下,苗白凤没有防备,当时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可那人却丝毫没有停下来道歉的意思,仍旧大步流星的,向前走去,眨眼之间,已要看不到人影。
想那苗白凤身为南荒苗疆少主,何时受过这样的气,当下大喝一声:“站住!”
可那人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连头都没有回,一步快似一步,一步紧似一步。
苗白凤气上心头,当下施展轻功,一个蜻蜓点水,足尖点地,身子一跃,便凌空飞出四五丈远,几个纵身间,便已来到那人身后。
苗白凤一把攥住那人的衣领,喝道:“我叫你站住!”
那人猛地顿住脚步,明显一惊,待转回头去,苗白凤也是一惊。
只见那人一身僧袍,僧袍已脏得油亮泛光,手里端着一只木鱼,一只破碗,木鱼已破得敲不出声响,破碗已破得盛不下清水。
可那只破碗里,竟然还有半碗稠粥,粥还冒着热气,看来是刚讨来不久。
和尚睁着一双惶惑的大眼,道:“施主叫住贫僧,可是有事?”
苗白凤初时十分火气,可在见到他是个和尚后,便已消了三分,又见到他衣衫破烂,食不果腹,气又消了三分,现在,满肚子的怒气,便只剩下四分,可却仍是要发泄一下。
“喂,和尚,你刚刚撞到人了,你可知道?”
和尚伸出一只皲裂大手,摸了摸后脑勺,满脸惊惶,道:“施主,不知贫僧撞到了何人?”
苗白凤听到这话,便又来了气,心道:“这和尚定是跟我装糊涂,看我不好好地教训教训他…”
想到这里,苗白凤语气转横,道:“你撞到的那个人,现在就站在你的面前…”
和尚更加疑惑不解,不停地眨着眼,道:“可和尚的面前已经没有人了呀…”
“你…”
苗白凤险些骂出声。
——这和尚定是耍戏于我!
苗白凤一指自己,喊道:“我说的那个人,就是我!”
和尚一指苗白凤,道:“你说你就是我方才撞到的那个人?”
苗白凤没好气地说道:“对!”
和尚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可既然是这样,施主方才为何不直接说出你就是那个人,还要与贫僧卖个关子,害得贫僧都没有把施主当做人看…”
“你…”
苗白凤本想大骂出声,可转念一想,却是一笑。
和尚不解,又伸出大手,摸起后脑勺,问道:“贫僧不解,我说施主不是人,施主为何不生气?反倒笑了?这是何故?”
苗白凤笑道:“我原以为你这和尚痴傻,不曾想,你一点都不傻,非但不傻,反倒还精明得很,拐着弯儿地骂人…”
和尚双手合十,口诵佛号:“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苗白凤笑道:“和尚从哪里来?”
和尚道:“和尚从山里来…”
苗白凤道:“和尚从哪座山里来?”
和尚道:“和尚从有和尚的山里来…”
苗白凤道:“和尚从哪座庙里来?”
和尚道:“和尚从养得起和尚的庙里来…”
苗白凤道:“那和尚又为何要下山?”
和尚道:“和尚待的庙养不起和尚了,和尚就下山了…”
苗白凤道:“山下可有能养得起和尚的庙?”
和尚道:“和尚不知…”
苗白凤道:“和尚的粥从哪里来?”
和尚道:“和尚的粥是和尚化缘得来的…”
苗白凤道:“和尚化缘得来的粥,可否能够填饱和尚的肚子…”
和尚道:“和尚还没有吃完和尚化缘得来的粥,所以和尚不知和尚化缘得来的粥能否填饱和尚的肚子…”
苗白凤道:“如果有一个人想要请和尚去吃能够填得饱肚子的东西,和尚可否愿意前去?”
和尚道:“如果和尚化缘得来的粥能够填饱和尚的肚子,和尚就不去,如果和尚化缘得来的粥不能填饱和尚的肚子,和尚就要去…”
苗白凤道:“那不知和尚化缘得来的粥到底能不能填得饱和尚的肚子?”
和尚道:“和尚还没有吃,所以和尚也不知道…”
苗白凤道:“那和尚还在等什么?”
和尚二话不说,仰起脖子,便将那碗粥倒进了肚子里。
苗白凤道:“和尚化缘得来的粥是否已经填饱了和尚的肚子?”
和尚咂咂嘴,摇了摇头,神情很是悲戚地说道:“看来和尚化缘得来的粥并没有填得饱和尚的肚子…”
苗白凤道:“那和尚打算怎么做?”
和尚道:“跟着那个人,去一个能够让和尚填得饱肚子的地方…”
苗白凤抬起头,四下望了望,道:“不知和尚说的那个能够让和尚填得饱肚子的人在哪里?”
和尚一指苗白凤,道:“在这里,就在和尚的面前…”
苗白凤道:“我不是,和尚的面前没有人…”
和尚笑道:“不,这一次,和尚的面前有人…”
苗白凤道:“和尚可吃肉?”
和尚道:“和尚是出家人,出家人不吃肉…”
苗白凤道:“和尚可饮酒?”
和尚道:“和尚是出家人,出家人可以饮酒…”
苗白凤怒道:“和尚净说胡话,哪家的出家人可以饮酒?”
和尚道:“养不起和尚的庙里的饿着肚子的出家人就可以饮酒…”
苗白凤笑道:“你一定是一个假的出家人…”
和尚道:“出家人是假的出家人,但和尚却是真的和尚…”
第二百六十九章 吃肉的和尚
西域,苗疆,通南城。
通南城最大的一家酒楼,在二楼临街最显眼的位置上,两个人面对而坐,桌子上摆着的,是刚刚上齐的佳肴,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在两人的脚边,还整齐地摆放着十数坛陈年佳酿,女儿红,竹叶青,烧刀子,甚至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来的自家酿制的好酒。
“客官,菜上齐了,您慢用…”
店小二话音刚落,便只觉眼前一晃,桌上的一双筷子凌空而起,瞬间便被一个人准确无误地捏在手里,接着,在店小二惊讶的目光注视下,那双手便有如一条灵蛇一般,在各道菜肴之间来回穿梭,神龙见首不见尾。
更让店小二感到吃惊的是,那只手的主人,竟还是一个僧袍加身,剃着光头的和尚。
店小二不觉看得有些出神,直到坐在一旁的另一位客官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店小二方才回过神儿来,慌张地端起托盘,下楼去了。
整座二楼,便只剩下一个白衣少年,与一个光头和尚。
苗白凤嘴角含笑,默默地看着和尚吃肉,忽然发问:“和尚不是说‘和尚不吃肉,只饮酒的吗?’”
和尚闻言,没有做声,只是默默地将一大块肉塞进嘴里,又端起酒坛子猛灌了一大口酒,打了个饱嗝,舒了口气,方道:“和尚不吃肉,是说和尚不吃自己亲手杀死的生灵的肉,可现在和尚吃的,却都不是和尚亲手杀死的,和尚没有杀它们,便不负罪,它们的罪孽冤障,当由亲手杀死它们的人来负,和尚没有杀他们,自然不必负它们的业障,所以,和尚可以吃他们的肉…”
苗白凤一愣,大声道:“和尚这是在强词夺理!”
和尚微微一笑,道:“和尚并没有在强词夺理…”
说罢,和尚用筷子夹起一只鸡头,道:“不信你问它,和尚吃了它,它可记恨和尚?可要寻和尚负罪?”
苗白凤道:“你在问一只已死了的鸡?它已死了,又如何开口?如果它真地能开口,现在,说不定还在骂和尚哩…”
和尚闻言,看了看那只鸡头,盯着那只鸡头的眼睛,看了很久,忽然一翻手腕,便将那只鸡头扔进了嘴里,嚼得“嘎嘣嘎嘣”响。
和尚一边用力地嚼着,一边含混不清地说道:“现在,就算它真地能说话,也说不出了,要说话,就让它到和尚的肚子里去说话吧,反正和尚也听不见…”
苗白凤暗暗笑着,从盘子里夹出一只兔子头,道:“鸡头说不出话了,可这只兔子头却似乎想要说一说话…”
和尚一见兔子头,忙吓得闭眼,放下筷子,双手合十,口诵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和尚的肚子没有那么大,和尚的嘴巴更小,已装下了一只鸡头,现在是无论如何也再装不下这一只兔子头了,这只兔子头要说,便让它去说吧,和尚听着便是…”
苗白凤把那只兔子头在和尚眼前晃了一晃,笑道:“现在,和尚不怕它说话了?”
和尚撇着嘴,道:“一只兔子头在外面说话,总好过一只兔子头和一只鸡头在和尚的肚子里面一起说话,若是兔子头和鸡头说得不和,打了起来,那和尚的肚子岂不是成了战场,万一再把和尚的肚子打破,那和尚可就一命呜呼了…”
苗白凤咂咂嘴,神情鄙夷,道:“我听闻当年佛祖割肉喂鹰,将生死置之度外,只为普渡众生,佛祖身死尚且不避,你身为佛门子弟,怎地还这般怕死啊?”
和尚道:“所以,这世间只能有一个佛祖,我只是一个和尚,还是一个饿着肚子的和尚,如果和尚连饭都吃不饱,和尚又拿什么去普渡众生?”
苗白凤道:“强词夺理,你就是一个又懒又馋又笨的和尚,哦,不,你可不笨,你比大多数的和尚都要精明,大多数的和尚为了自己的信仰,为了自己心中的佛祖,可以舍弃一切,你倒是一个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舍弃佛祖教给你的一切,甚至是自己心中的信仰也可以舍弃的假和尚,我说的没有错吧?”
和尚闻言,低下头,沉思了许久,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苗白凤也不打扰他,只是一个人坐在那里,默默地喝酒,默默地吃菜,自斟自饮。
约一柱香的时间过后,和尚终于抬起头来,他先是看了一眼苗白凤,又看了一眼那满桌的丰盛佳肴,忽然展露笑颜,冲着苗白凤说道:“你说的没错,我就是那样的一个人,现在,我可以继续吃肉喝酒了吗?”
苗白凤却猛地放下酒杯,道:“不行,你想不明白,我就不让你吃肉喝酒…”
和尚疑惑地抓了抓后脑勺,问道:“你要和尚想明白什么?”
苗白凤阴恻恻地笑着,说道:“我也不知道和尚该想明白什么,不过,你们佛门有一句话说得很好,‘缘起缘灭,花开花落,物极必反,祸福相依’,你们佛门还讲究一个‘悟’字,这一切,都要靠和尚自己去悟,如果和尚缘来了,悟到了,那便是和尚的机遇,如果和尚与这一桌子酒肉没有机缘,悟不到,那便是和尚没有机遇,也就怨不得别人了…”
苗白凤说罢,便不再看和尚,只顾一个人喝起酒来。
和尚垂丧着头,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时间分秒流逝,和尚依旧是一筹莫展,反观苗白凤,酒至酣处,人已微醺。
和尚不时地看着苗白凤,又不时地望着那一桌酒菜,神情分外落寞。
忽然,和尚大喝一声:“和尚忍不住了!和尚要吃肉了!”
可和尚的肉还没有吃到,和尚手里的筷子却已被苗白凤敲飞了。
苗白凤缓缓地抬起头来,冷笑着,说道:“我说过,和尚若是想不明白,就不能享用这一桌子的酒肉,和尚现在可是想明白了?”
和尚嗫嚅道:“和尚还没有想明白,可是和尚的肚子还没有饱,和尚还想再吃一块肉,再喝一口酒…”
苗白凤道:“和尚想不明白,便不能吃肉,喝酒…”
和尚的头便又低下去,可一道狠厉的声音却隐约传了出来。
“虽然和尚还没有想明白,可是和尚却想要强吃上一块肉,强喝上一口酒…”
苗白凤丝毫不以为意,笑道:“和尚可以试一试,试一试是和尚的光头硬,还是我的剑硬,亦或是这家酒楼伙计的拳头硬…”
和尚不说话了,头便低得更深了。
良久,和尚忽然笑道:“和尚想明白了…”
苗白凤放下酒杯,道:“哦?和尚快说来听听…”
和尚诡恻一笑,道:“要和尚告诉你也可以,不过,你要先跟和尚喝酒…”
苗白凤面色一沉,道:“和尚这是在跟我讨价还价?”
和尚道:“是。”
苗白凤微微一笑,端起酒杯,道:“你可以不说,反正这酒,我还是照喝不误…”
和尚也是一笑,道:“酒什么时候都可以喝,可有些话,却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够听得到的,错过了这一村,可就没这店了…”
苗白凤浅酌一口,叹道:“这酒啊,是越放越香,好酒,不怕放…”
和尚也轻叹一声,道:“和尚这话啊,也是越放越有味儿,大不了就烂在和尚的肚子里…”
苗白凤闻言,又喝了一口酒。
和尚现在反倒变得不着急,索性半躺在地上,手支着头,看起街边美景来。
“什么时候你想听了,准备好一坛子美酒,什么时候和尚就起来告诉你…”
可和尚越是不急,苗白凤便越是焦急。
毕竟,好奇,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又最难以隐藏与掩饰的东西,是人的本能与天性。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苗白凤的酒喝得也愈来愈快,一杯接着一杯,而且酒喝得也愈来愈痛苦,喝得一点也不畅快,反倒有种受罪的感觉。
和尚心大,虽眼不见酒菜佳肴,鼻中却可闻得到,可和尚竟在这美味流连间,熟睡了过去,甚至还打起了响亮的呼噜声。
苗白凤本就心烦意燥,此刻,见和尚不理会他,兀自昏睡,心中顿时莫名火大,直接掀开一坛子酒,扔到和尚面前,道:“和尚!快起来吧!我想听了!”
第二百七十章 紫色图案
和尚其实并未睡熟,和尚只是在装睡,一双眼睛微眯着,一只耳朵偷听着苗白凤的动静。
所以,当那坛子酒抛到和尚的面前时,和尚一个鲤鱼打挺,便坐直了身子,且还稳稳地接住了那坛子酒,而且坛子里的酒,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苗白凤不怀好气地说道:“酒,我已经给了你,现在,你总该可以告诉我了吧?”
和尚吃肉吃得很快,喝酒喝得更快,几乎是苗白凤话说完的一刹那,和尚手中的酒坛子,便已空了一半。
另一半,和尚还不想喝,所以,和尚放下酒坛子,用袖子抹了抹嘴巴,一脸疑惑地问道:“和尚要告诉你什么?”
苗白凤怒道:“告诉我,和尚悟到了什么?”
和尚双手合十,口诵佛号,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和尚什么都没有悟到…”
苗白凤闻言,霍然起身,喝道:“和尚方才不是还说和尚想明白了吗?”
和尚一笑,道:“和尚没有骗你,和尚方才的确是想明白了,和尚每天想明白的事情有很多很多,几乎每隔一柱香的时间,和尚便会想明白一件事…”
苗白凤道:“那和尚方才想明白的是一件什么事?”
和尚歪着头,思索了很久,道:“现在距离方才,已经又过了三炷香的时间,所以,三炷香前和尚想明白的事情,和尚现在已经忘记了…”
苗白凤面色一沉,冷笑道:“和尚这是在耍我?”
和尚忙摆摆手,道:“和尚什么都敢干,却唯独不敢耍人…”
苗白凤问道:“哦?为何?”
和尚道:“耍人,若是被耍的人明白过来,他一定会不择一切手段去报复耍他的那个人,明里暗里都用上手段,耍人的人一定斗不过被耍的人,若是耍人的人心机深重,将被耍的人耍得团团转,被耍的人周围的人看不下去,就会联合被耍的人一起报复耍人的人,到那时,耍人的人会死得更惨,和尚不想死,和尚还想活,还想填饱肚子,所以,和尚从来不敢耍人…”
苗白凤闻言,不由得冷笑道:“和尚不敢耍人,那和尚可敢杀人?”
和尚又低下头,沉思良久,忽然猛地抬起头,目光凛然,道:“和尚不敢耍人,和尚敢杀人…”
苗白凤便又笑道:“出家人不可杀生…”
和尚也笑道:“出家人不可杀生,和尚却可杀生…”
苗白凤道:“和尚为何可杀生?”
和尚道:“出家人不杀生,是怕死后入地狱,可和尚不怕入地狱,正所谓,和尚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苗白凤道:“你不但是一个假和尚,还是一个强词夺理的假和尚…”
和尚笑道:“和尚从不强词夺理,和尚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都是发自和尚肺腑的,字字珠玑…”
苗白凤一指桌上的酒菜,道:“来,来吃肉…”
和尚闻言,二话不说,站起身来,坐回到椅子上,刚刚夹起一块肉,忽然又放下。
苗白凤不解,问道:“和尚不吃肉了?”
和尚颓丧着脸,道:“和尚不敢吃肉了,和尚还没有想明白,和尚怕一会儿想不明白便又要被赶到桌子底下去…”
苗白凤不禁一笑,道:“和尚这一次可以放心,和尚可以放心地吃肉,不会再有人赶和尚下去了…”
和尚道:“真的?”
苗白凤点点头,自己先夹起了一块肉。
和尚见状,面色一喜,也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刚要送进嘴里,苗白凤忽然又开口了。
和尚吓得一哆嗦,夹中的肉便又掉落在盘子里。
和尚呆呆地看着苗白凤,又呆呆地看着那盘肉,神情颇为无奈落寞。
苗白凤却微笑着,将那块肉夹到和尚的碗里,轻声说道:“我对和尚如何?”
和尚嗫嚅着说道:“你对和尚很好,请和尚吃肉,又请和尚喝酒,就是总爱问和尚答不出的问题…”
苗白凤道:“你可知,我为何对和尚这么好?”
和尚又把头低下了,这一次几乎要贴在桌面上,小声道:“因为和尚知道,你喜欢和尚,和尚还知道,越是有钱的人,癖好越奇怪,可和尚真地不能满足你,出家人是要戒色的…”
苗白凤闻言,险些骂出声,只觉全身鸡皮疙瘩起了一层,掉了一地,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他妈的…我不是叫你跟我…那个…我是想让你帮我杀一个人…”
和尚一愣,道:“杀人?杀谁?”
苗白凤道:“和尚杀人可有规矩?”
和尚道:“和尚杀人没有规矩,只要能够吃得饱肉,喝得饱酒,和尚就可以杀人…”
苗白凤道:“和尚杀人可要收钱?”
和尚道:“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和尚不要钱财,和尚只要能够吃得饱…”
苗白凤道:“若是我教和尚杀的人不好杀,和尚会怎么办?”
和尚道:“在和尚的眼里,饭,只有两种,能吃与如何吃,酒,也只有两种,能喝与如何喝,人,自然也是只有两种,能杀与如何杀…”
苗白凤喝道:“好,现在,我教和尚顿顿吃得饱肉,喝得饱酒,我只教和尚去杀一个人…”
和尚一笑,道:“和尚不杀人…”
苗白凤一愣,道:“和尚刚才不是还说,在和尚的眼中,只有两种人,能杀的人,与如何杀的人…”
和尚道:“在和尚的眼中,人,的确是只有这两种,可现在,和尚能杀却不杀,知道如何杀却不想如何去杀…”
苗白凤急道:“为何?”
和尚口诵佛号,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上天有好生之德,出家人不可杀生,和尚也是出家人,所以,和尚,不杀生…”
苗白凤冷笑道:“你也算是出家人,吃肉喝酒杀人的出家人?”
和尚道:“和尚现在只吃肉喝酒,不杀人…”
苗白凤阴恻一笑,道:“上个月十五号,通南寨瓦家堡三百多口人,一夜之间,死于非命,我问你,是不是你干的?”
和尚双手合十,闭上双眼,道:“和尚不知…”
苗白凤道:“事到如今,你还想跟我装糊涂?魔僧‘圆灭’…”
和尚不觉一愣,又是一笑,道:“和尚自觉已掩饰得极好,你又是如何认得出和尚的?”
苗白凤道:“在我的面前,任何的伪装都是形同虚设,况且,在这天下,想再找到第二个与你一样的和尚,怕是也很难了…”
圆灭笑道:“唉,是和尚失算了,不该在苗疆少主的面前故弄玄虚,和尚丢人了…”
苗白凤道:“魔僧圆灭的大名响彻西域,不知你千里迢迢,来到我苗疆,所为何事?难道仅仅是为屠了瓦家堡吗?”
圆灭道:“当然不是,和尚此来,自有和尚的打算,可是和尚的打算还不想与人说…”
苗白凤道:“连我也不能说吗?”
圆灭道:“不能…”
苗白凤道:“若是我能帮你完成那个目的呢?”
圆灭道:“不知少主说的是什么?和尚听不懂…”
苗白凤不由得冷笑,轻轻地掀起衣袖,一块紫色的图案便暴露于空气之中。
圆灭一见那个图案,顿时惊得站起,喝道:“原来你也是…”
第二百七十一章 天下第一下贱的胚子
南荒,苗疆。
苗白凤缓缓地将衣袖拉下,轻轻地摆了摆手,示意圆灭坐下。
圆灭瞪着一双铜铃大眼,眼神发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一道佳肴,不知在想些什么。
苗白凤默默地端起一杯酒,递给圆灭。
圆灭呆呆地转过头,盯着苗白凤,看了许久,忽然猛地跪在地上,伸出双手,神情无比谦恭,接下那杯酒,高举过头,一饮而尽。
苗白凤一手抬着圆灭的手臂,将他轻轻地拉起,按他坐在椅子上,接着洒然大笑,笑声直震屋瓦,将横梁上的灰尘都震下不少。
圆灭似乎仍未反应过来,低着头,不发一语,只是不时地偷觑苗白凤。
苗白凤又饮一杯,重重地放下酒杯,神情有些不耐烦,道:“想问什么就问…”
圆灭尴尬地搓搓手,“嘿嘿”笑着,拿起筷子,夹出一块肥肉,扔进嘴里,又猛灌了一大口酒,笑道:“那个…凤哥…”
听到这话,苗白凤刚入喉的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呛得他连连咳嗽,涕泪横流。
苗白凤伸出手,道:“别别,您可大着我好几轮呢,叫我哥,我怕夭寿…”
圆灭谄笑着,给苗白凤端了一杯酒,道:“受得起,受得起,您也知道,在咱们教中,实力为尊,便是您让我叫您一声爷,我也该叫…”
苗白凤自觉好笑,也没有再说些什么,只单手接过了那杯酒,细细呷着,问道:“你来了多长时间?”
圆灭道:“您是问我入教多长时间了?”
苗白凤轻轻点头。
圆灭歪着脑袋,想了许久,方道:“大概一个月…”
苗白凤“哦”了一声,道:“教中以实力和资历为尊,不看年龄,不分性别,入教之人只以教主一人为尊,其余之人,不分等级,皆以师兄弟相称,我早你几年入教,所以,叫你一声‘师弟’也不为过…”
圆灭忙点头道:“不为过,不为过…”
苗白凤接着说道:“教主规定,新入教之人,需听从教中师兄指令,训话,当然,如有不服,可向师兄讨教,讨教时,死伤勿论,如若战胜师兄,即可取而代之,若是战败,当由师兄亲手割下其头颅,做成酒壶,饮酒三日,以警示后来人,不尊长序的下场代价,现在,按照教规,你可以向我讨教一次…”
苗白凤说罢,将酒杯杯口朝下,扣在桌子上。
这也是教中规定应战的一种方式,将酒杯倒扣桌面,意为不死不休,无怨无悔。
圆灭一见,当即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师兄,您吓煞师弟了,您便是再借师弟我几百个胆子,师弟我也不敢不自量力,向您出手啊,快快收起酒杯吧…”
苗白凤正襟危坐,语气平淡,道:“这是你的自由和权利,人这一生之中,能够自己选择的次数并不多,能够获取自由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你该当珍惜…”
圆灭伏在地上,不敢抬头,颤声说道:“师弟不敢,师弟不敢…”
苗白凤摇了摇头,一边缓缓地将酒杯掀起,一边自言自语道:“给你机会,你却不知珍惜,当你失去以后,你才会后悔莫及,人啊,当真是卑贱的东西…”
圆灭笑嘻嘻地站起身,一边拿起酒壶,为苗白凤斟酒,一边笑道:“师兄说得是,我就是个下流卑贱的胚子,我就是个渣滓,全天下都没有比我更贱更不是东西的东西了,来,师兄,您喝酒…”
苗白凤默默地注视着他,忽然展露笑颜,道:“你还真是个下贱胚子,在全天下的下贱胚子中,你若是认第三,便没人敢认第二…”
圆灭摸了摸自己光亮的大脑袋,好奇问道:“那天下敢认第二,便没人敢认第一的第一下贱的胚子是谁?”
苗白凤闻言,微微地仰起头,嘴角挂着一丝浅笑,眼中无限神往,像是想起了一件极为开心的事情,良久,方幽幽说道:“以后你自然会遇到他的,因为贱人貌似总是喜欢跟贱人相遇…”
圆灭点点头,怯怯问道:“师兄,那个天下第一下贱的胚子是您的朋友?”
苗白凤不由得白了他一眼,道:“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会与这样的人成为朋友?再说,他若是我的朋友,那我岂非也成了贱人,毕竟,只有贱人,才可能会遇到天下第一下贱的胚子,才能成为天下第一下贱胚子的朋友…”
圆灭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师兄说得对…”
就在这时,楼下街边忽然猛地刮起一阵旋风,风中似乎夹杂着某人的声音。
“朋友,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话音刚落,一道人影便已随着一片黄叶倏然落下。
但见此人,一袭红袍加身,面目俊朗,剑眉星目,鼻直口方,腮红耳阔,白净的面皮,额间隐隐有一道金线缠绕,端的是生得富贵,长相风流。
便是圆灭这样的大和尚见到此人,都微微晃神,深感汗颜,顿觉自己不配活于世间,与这样的妙人相比,自己简直连土鸡瓦狗都不如。
苗白凤一见到此人,神色也立马一变,变得说不出的不自然。
圆灭就坐在苗白凤身边,早已觉察出苗白凤的变化,低声问道:“师兄,你认得此人?”
苗白凤没有看圆灭,一双眼睛,仍旧紧紧地盯着来人,道:“不认得…”
这三个字,简直是从苗白凤的牙缝间挤出来的。
圆灭不禁更加好奇,心道:“他到底是什么人?竟能教苗白凤有如此反应?”
想到这里,圆灭不由得站起身,走到那人面前,刚要开口询问,苗白凤坐在后面,却先开口说道:“他就是我方才与你说的那个人…”
圆灭不禁一愣,疑惑道:“他莫非就是师兄口中的那个天下第一下贱的胚子?”
这一次,苗白凤还没有开口回答,来人却先冲着苗白凤,微笑着说道:“朋友,你为何要与别人这样介绍你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