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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锐意江湖     仙锋魔影录txt下载     仙锋魔影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天然居

    墨卿听闻萧采蘩主动罢手,分外不平,左右言道:“萧大哥明明尚有实力,何以中途止住?”

    枭先生答道:“萧将军的那般神通与你一样,使出便现魔相,倘若惊动皇后,委实不佳。”

    墨卿愤然道:“不过是一皇后,大不了杀了便是。”

    枭先生道:“你只知依性子胡来,若是坏了大统领的气运,宗主怪责下来,谁能担当得起?”

    墨卿闻言默然,不再多说。

    萧采蘩回到席上,见众人神色不一,略一思索已知端倪。当下抱拳对司马烨道:“在下技不如人,未能给大统领增光。”

    司马烨冷哼一声,言道:“虽差强人意,萧将军没有落败,已属万幸。叶长天这个老狐狸,不知在哪寻得这些道士,身手好不犀利。”

    枭先生道:“那两个道人乃是涵虚门人,涵虚观为神州正道之首,观中颇有些了不得的人物。”

    司马烨细想片刻,道:“涵虚观是个什么所在,我竟不曾听闻。”

    枭先生道:“涵虚观乃世外之地,凡人难以前往。”

    司马烨道:“如此说来,涵虚或将成为称霸一途的障碍。”

    枭先生笑道:“大统领无需担心,涵虚虽强盛,断非我宗对手。有宗主扶持大统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正言说间,对面叶长天起身抱拳道:“司马统领,今日数场比试委实精彩,叫叶某大开眼界。”

    司马烨还礼道:“这位道长以一敌三,技惊四座,实是在下大开眼界。”

    二人一番言笑推让,脸上各自谦逊,内里阵阵恶心。夏锦程好容易从连番惊吓中缓过神来,见二人有说有笑全无敌意,余悸未消同时不免惶惑。

    待下人将殿上残垣碎瓦清理干净,她举杯言道:“今日得见几位高手比试,真叫人叹为观止,心潮澎湃。”

    随即她又说了一大堆不由心的话,像什么得司马烨与叶长天二人乃是“社稷福祉”,有二人坐镇南北“天下无患矣”之类…两人听在耳中,只当玩笑话。

    待她言罢,司马烨起身拜道:“皇后在上,微臣座下身负重伤,须得医治,故此先行告退。”

    叶长天闻言也起身道:“禀太后,老臣委实不胜酒力,也得告退了。”

    “既然如此,哀家就不送了。”

    夏锦程见识了一干恐怖手段,只盼早点将众人打发走,哪还有挽留的心思?当即答允二人请求将宴席散了,转头拆书与夏元朗,言明司马烨与叶长天的实力,对修行之人一节颇有言辞。由是夏元朗开始重视修行之士,大肆招揽,亦为后话。

    司马烨与叶长天缓步而行,一齐出得琼华殿,行至紫越宫门外。叶长天抱拳道:“司马统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我便在此分道而行了。”

    司马烨回拜道:“叶郡王客气。”

    叶长天并未立时离去,捋须复又言道:“司马统领,你是个明白人,依你看,夏锦程往后会有什么好手段?”

    司马烨环顾左右,压低声答道:“今天她召你我前来,早布下刀斧手,伺机欲取我二人性命。后得见你我座下手段,不得不放弃。盖修士之高深,她已得见一斑。若不出我所料,从今往后夏元朗定会广招修行之人,以壮大实力。待得他自认够格,才会与你我相争。”

    叶长天微微点头道:“大统领所言实乃我心中所想。唉。”

    司马烨好奇问道:“叶郡王何故叹息。”

    叶长天朗声笑道:“想到日后与统领沙场相会,老夫着实不知该恨还是该叹。”

    司马烨亦笑道:“我孤踞塞北这些年,郡王智勇,也是颇有耳闻。奈何道不同,怎相为谋?休道你我,那未曾露面的夏元朗,心中又何尝不是这样想。”

    叶长天道:“今日一会,对司马统领刮目相看。天下纷乱之前,不知你我还能不能再见。”

    司马烨道:“他朝为敌,眼下是友。方才席上未尽酒兴,眼下正欲寻京都繁华处去小酌一番,不知叶郡王可有雅兴同往?”

    叶翔听得这话,只道他没安好心,暗扯父亲衣袖示意回绝。叶长天暗思片刻,将袖一拂,笑道:“英雄所见略同。”

    司马烨吩咐花庭燎带褚琉璃先行回返治疗伤势,留枭先生并萧采蘩、墨卿与自己同行;那边叶氏父子带着两位道长,一行八人离了紫越宫,直往外城繁华巷中走。不多时寻得一酒楼,名曰“天然居”,门口书一副对联:

    “居然天上客,客上天然居。”

    司马烨瞧得几分意蕴,当下喊停众人,言道:“此处看来有几分雅致,不若就这里吧。”

    叶翔乃是奢华惯了的人,见天然居简陋陈旧,当即脸色一沉,显然不大满意。叶长天却不以为然,将叶翔拂到一旁,对司马烨道:“司马统领莫非与我不谋而合,是冲着这副好联去的?”

    司马烨点头道:“正是。”

    天然居门户虽简,却在京都中颇有名气,原因不外乎两点:一是店中菜肴可口,美酒芬芳;二是店中老板娘貌若仙姝,国色天香。每天来此用餐之人,一半为酒菜,一半为佳人,总是络绎不绝,一座难求。

    店小二正忙着招呼里面几桌客人,忽见一行人鱼贯而入,急上前道:“几位,不好意思,小店客满了。”

    叶翔闻言顿时不悦,呼喝道:“你可知道我们什么身份?敢这般怠慢!”

    店小二挠头打量起众人,一眼看见衣衫破损的璇星道长,分明是个落魄人;又见闭目负匣的萧采蘩,只道是吹拉弹唱的瞎子;再见说书人一般文雅的枭先生,及戏子般清瘦的灵珑道长,登时恍然道:“莫不是个戏班子?”

    “戏你娘亲!”

    叶翔一脚让小二滚出丈余,怒道:“睁大狗眼看清楚了,此乃南海叶郡王,那位是勤王军统领!你这刁民,满口胡话,信不信我拔了你舌头。”

    店小二爬起身来,拍拍灰土,委屈道:“几位,这‘南海郡王’‘勤王军统领’的名衔又不是悬于头顶,我哪分辨的出来…再说了,我一眼将二位看成戏园子老板,也算是有点眼力见的…”

    叶长天被他这句话说乐了,拦住叶翔对他道:“小二哥勿要惊扰,劳烦你安排一张桌子,我与司马统领欲在此小酌一番。”

    小二点点头,似是听懂了他说的每一个字,转又答道:“老爷,客满没桌了。”

    “你…”叶长天头一回遇到这般痴傻之人,一时语塞。

    司马烨淡笑一声,言道:“你们京都人也就这么点盼头,再想想,有没有桌?”言罢从袖中掏出一锭沉甸甸的官银,递到他手上。

    小二掂量一番,银子足有五十两,当即面露喜色,可喜不到片刻,复又转忧,将银子递还给司马烨,沮丧道:“这位老爷,确实是客满了,给我银子也没用。”

    “你…”司马烨与叶长天一同语塞。

    “你这个不晓事的东西!”

    叶翔见状,气不打一处来,卷起袖子就要揍小二。正逢此时,忽闻千娇百媚一声喊:“客官且息怒。”

    众人循声看去,楼梯上缓缓下来一女子,二八年纪,乌云垂散,肤白若雪,杏眸中两缕若即若离勾魂意,樱唇上一点似有似无红蜜糖。

    “几位客官且莫生气,不就是要桌子嘛,这就安排。”

    言语间女子下了楼梯,人未到香气先来,叶翔连连耸动鼻子,早将店小二忘在一旁;又见她薄纱裙裹体,隐约显出傲人身段,行走间腰肢轻摆,风情万种,心中愠怒登时一扫而空。不光他,就连叶长天和司马烨些许郁闷也当即遣怀。

    女子走到近前,欠身道:“民女韩芙蕖拜见郡王、大统领。”

    叶翔伸手扶起,自荐道:“在下叶翔,叶郡王之子,韩姑娘莫非是天然居的掌柜?”

    苏芙蕖浅笑道:“回世子,小女不才,正是这酒家的掌柜。”

    叶翔应一声,满眼只有韩芙蕖笑靥,心已兀自乱了。

    但三人身后一行皆非常人,早已看出端倪。璇星道长眉头微皱,暗自心道:“此女子分明是一狐妖,不在深山修行,倒入此繁华世间成了酒楼掌柜?当真离奇。”思罢顿生除妖之意,奈何周遭店客委实过多,不便动手。

    枭先生、萧采蘩俱身怀洞悉之法,也看穿韩芙蕖真身,心中无不疑惑。但见她巧笑轻言,将自己一行引至楼上雅座,端来小点斟上茶水,举止颇为殷勤,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双方寻思间,韩芙蕖端关上门,走到近前悄声笑道:“苏芙蕖见过涵虚道长、隐曜魔将,你二者一同出行,真乃奇闻轶事。”

    几人听到这话,都是脸色一凛。墨卿性子急,当即按捺不住问道:“妖女,我们未曾说道你,你反倒调侃起我们来了?”

    “岂敢岂敢。”韩芙蕖言语间始终挂着笑意,便是这群修行之人,看得久了也难免和悦。

    她随之婉婉道:“诸位都是大贤大能,修为盖世。我这点微末道行,便是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生调侃之意。只是由来见你二者对立,似此同坐共饮属实头一回见。”

第一百三十六章 雪山灵狐

    韩芙蕖安排的雅座实非雅座,原是楼上回廊,较之厢房要大上几分,论雅致则不输厢房——撇开花草盆栽不说,酒酣凭栏上可览月色,下可望行人,算是妙趣横生;加上头顶红灯轻悬,四下烛光摇曳,佐以夜空清新气息,叫人未饮先醉三分。

    叶长天和司马烨背靠栏杆坐定后,余人方才落座。这时小二将美酒佳肴逐一呈上,众人抬眼一看,不由各自点头。但见数十道菜无不精致,略一品尝,端是色香味俱全。又见杯中美酒色泽清澈,流香四溢,小酌一口,醇芳一言难尽。

    酒菜到位,韩芙蕖并未就此离去,而是侍立一旁,端茶倒酒之余给众人详细分说每道菜的材料、烹制手法。至此众人怠慢感已经荡然无存,转觉掌柜的热情远胜别处。

    酒酣时司马烨说起门口对联,韩芙蕖笑道:“大统领果然慧眼,此联实乃高人所写。”

    叶长天对门联也印象深刻,当即问道:“不知是哪位高人?”

    韩芙蕖淡淡道:“南阳刘子冀。”

    司马烨和叶氏父子俱不曾听闻过刘子冀名号,问起此人详细。余人听到这个名字,无不震惊。转听韩芙蕖言道:

    “刘子冀乃真潇洒人,琴棋书画样样称绝,人送名号‘神来一笔’。数风流才子,神州大地唯他是瞻。想当年无数店家为求他亲题一字,不惜千金。可他性子古怪,总说‘只题有缘人’。”

    叶翔听罢酸溜溜问道:“却不知掌柜的与他有什么缘分?”

    韩芙蕖掩面笑道:“小女子粗鄙陋质,怎敢高攀刘先生。盖‘天然居’早先乃是贱妾的叔父经营,他与刘先生倒有过数面之缘。”

    枭先生听到此处,问:“掌柜的叔父,可是名唤‘韩金吾’?”

    韩芙蕖稍稍吃惊道:“先生认识我叔父?”

    枭先生微微点头,不再言语。

    墨卿听一半没了下文,不由心急,悄问枭先生:“刘子冀我自知晓,但这韩金吾又是什么来头?”

    枭先生低声回道:“你可曾听闻玉清一脉?”

    墨卿道:“神州第一剑仙旬白子所创宗派,后又传于独徒星姬,皆是老生常谈。”

    枭先生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旬白子座下实有两名弟子。”

    墨卿惊诧道:“哪来的两名弟子?”

    枭先生道:“星姬为旬白子大弟子,这第二名弟子,便是韩金吾了。”

    墨卿越发诧异:“怎的不曾听闻这号人物?”

    枭先生道:“休说你,普天之下知晓‘韩金吾’这个名字的怕没几人。”

    墨卿好奇道:“先生如何得知?”

    枭先生道:“我也是早先时候听宗主提及此事。相传旬白子修行千年时犯了劫数,便离开上天宫入玉清峰静候天命。他在玉清峰上收了两个弟子,一为星姬,二便是韩金吾。两人俱是天赋异禀,根骨奇佳,很快便习得旬白子一身高超剑技。”

    墨卿道:“若按此说,韩金吾应该在神州大地颇有名气才是。”

    枭先生轻叹道:“谁不这么说呢。但天意难测,造化弄人。后来旬白子才得知,自己所犯的杀劫,正是其徒韩金吾。”

    “何以至此?”

    “那韩金吾来历也不简单,乃是雪山灵狐修炼千载化得人形。灵狐一脉来历已久,古往今来亦不知出过多少大妖,俱惹得神州风雨飘摇。所以当旬白子得知此事后,亦是震惊不已,毕竟是一手教出的徒儿,怎下得去手。”

    墨卿感慨道:“这倒也是,朝夕相伴,难免生情。”

    枭先生接着说道:“韩金吾自知此事后,愧疚万分,为报旬白子培养之恩,愿将性命交付于他。旬白子断然拒绝,将他逐出师门,自此不准他以玉清门人相称。”

    墨卿道:“师徒相惜,倒也感人。那后来呢?”

    枭先生道:“后来,哪有什么后来?你所见的便是后来,旬白子自六年前一战后下落不明,星姬继任玉清掌门。有关韩金吾的一切,都被从玉清彻底抹去了。却不想他在此地经营酒楼为生,说来倒也可笑。”

    墨卿道:“那韩金吾与刘子冀又何以相识?听掌柜的所说,两人交情似还不浅。”

    枭先生摇头道:“此中细节,我便委实不知了。刘子冀性情古怪,文人墨客的臭脾气始终不改,做出些常人不理解的事也属正常。若不是为此故,他也不得被上天宫贬入凡间。”

    墨卿听完一切,忍不住朝韩芙蕖多望两眼,心道:“她叔父既为旬白子之徒,修为自然不低,却不知她的修为如何?”想到这里,不由对韩芙蕖生起一丝敬畏,方才几声“妖女”悔不能收回口中。

    二人言谈虽轻,韩芙蕖却听的真真切切。她假借倒酒之名走到枭先生与墨卿当中,附耳道:“先生对我家事似颇为了解,还没请教高姓大名。”

    枭先生抱拳道:“隐曜宗独孤枭,这位是墨卿墨将军,他身旁那位是萧采蘩萧将军,见过韩姑娘。”

    “见过独孤先生与两位将军。”韩芙蕖巧笑道,“所谓相请不如偶遇,今日正好遇见隐曜宗贵客,我也想顺便问问,几位可有刘老庄主的消息。”

    枭先生陪笑道:“姑娘何以问及?”

    韩芙蕖道:“实不相瞒,叔父走前曾说过,若有事寻他,只消找到刘子冀一问便知。都说刘子冀是个好热闹的人,我在这繁华京都呆了这么久,却不曾见过他的身影。”

    枭先生失笑道:“刘子冀向来神出鬼没,自六年前一战后,我们也不曾得见。要寻得此人,只怕比寻你叔父还要难上几分。但在下有一问,姑娘欲寻叔父,所为何事?”

    韩芙蕖看似无邪,实怀戒心,嫣然道:“家族的事,也不好拿来与先生絮叨。既是不知便罢了,请宽心用餐。”

    这时一直没有开口的萧采蘩发话了:“你想知道刘子冀下落,何不问问对面那两位‘名门正派’?花月山庄与涵虚观颇有些交情,没准他们知晓呢。”

    韩芙蕖听罢望向两位道长,恰巧二人也在望他。目光相对之下,三人面上各是一笑,心头却不甚痛快。盖涵虚素来以擅降妖伏魔著称,死在其手下的妖物不计其数,其中不乏灵狐一脉。若要细数,韩芙蕖与他二人可能还有些仇根不曾结果。

    韩芙蕖急于问出叔父下落,也没空介怀这些,捧着酒壶来到两位道长身旁,欠身礼问道:“两位道长,小菜可还可口?酒水要不要再续些?”

    灵珑道长以袖掩杯道:“不劳掌柜的费心了,衲子自便。”

    韩芙蕖闻言又望向璇星道长,后者默然垂首,只当没听到。

    一旁叶翔瞧见两位道长冷淡无礼,暗替韩芙蕖叫屈,当下起身前来打圆场:“两位师叔,今日就无需拘束了吧。”

    璇星道长面无波澜道:“我们清修之人,本就吃不惯山珍海味,受不惯珍馐美酒。世子但凭自己喜好,不用看顾我们。”

    叶翔见道长不领情,一脸尴尬回座。韩芙蕖却不以为然,站立道长侧旁,笑靥如花道:“二位道长,若是吃不得大荤,可以命厨房准备些膳食,再上两壶素酒与你品尝。”

    璇星道长道:“掌柜的无需费心,我二人胡乱吃些便行。”言罢悄声问道:“妖女,你百般殷勤,到底安的什么心?”

    “道长请放心,你我虽人妖殊途,断无加害之意。叨扰道长只为打听一人。”

    璇星道长见她面色诚恳,缓问道:“谁?”

    “便是前头所提到的刘子冀。”

    璇星道长再次听到这个名号,眉头一皱,复问:“你打听他做什么?”

    韩芙蕖本待将叔父之事和盘托出,但见他神情似不知韩金吾与玉清的渊源,当下不提及,只道:“此人乃是酒楼常客,好些日子不曾来造访,故有此问。”

    璇星道长不知她所言真假,回道:“既是常客,掌柜的不该比我们更清楚他的行踪么,怎的来问我们这些外人。”

    韩芙蕖被他问的默然无语,正想着如何往下编,忽闻破空声掠过头顶,抬眼一看,却见两道身影越过天然居,疾飞远空而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争锋

    夜幕沉沉,两位少年前后踏空疾行,呈追逐之势。

    前行少年一袭白衣,手执长剑,双目灼灼如寒星。后行少年黑袍披挂,身背长剑,纵年纪青涩,眉眼已透丝丝邪意。

    二人一如出云燕,一如夜飞蝠,须臾掠过京都大小街巷,在南城门门楼上站定。

    “别跑了。”黑袍少年略略平复呼吸道,“论‘巡天十三章’的修为,我不输你。你便是飞至天涯海角,也摆不脱我。”

    白衣少年抱剑站定,一言不发。

    “再说了,有什么好跑的?”

    黑袍少年言语间上前几步,眼中精光凝而不散,直似利刃刺向白衣少年双眸。

    “我所求的,不过是与你一战罢了。”

    白衣少年的嘴唇微微翕动,欲言又止。

    黑袍少年见他不言不语,稍有愠怒道:“我想见识见识,九幽天骄冷寒星的剑法到底有多厉害!”

    原来,白衣少年正是人称“冷公子”的冷寒星,黑袍少年便是叶洛凡。叶洛凡为求能与冷寒星一分高下,从玄冥湖一路追逐至京都,可前者始终不愿与他交手。

    夜风吹走繁华闹市的喧嚣,留给两个少年些许宁静。冷寒星望向亘古未曾变幻的月轮,喉头微微耸动:“你,不是我的对手。”

    出乎他的意料,叶洛凡听到这话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一阵。

    “我若不能面对你,便永远不会是你的对手。”

    言语之时他已将背上剑取下,一手按住剑鞘,另一手慢慢将剑拔了出来。

    “噌——”

    龙吟轻响,淡淡杀气如雾,从剑上升腾而起,在夜色中缓缓弥漫开来。

    冷寒星拧起剑眉,俊秀的脸庞上现出些许惊羡。

    “弑仙剑!”

    叶洛凡一刷手中剑,直视冷寒星道:“师兄,请赐教。”

    “我若是拒绝呢?”

    冷寒星轻叹一声,又道:“你我志在两处,又何苦拿我作参照?”

    “师兄说笑。”叶洛凡剑指大地,扬起嘴角,带几分自嘲道,“自打入九幽派以来,满耳只听人夸‘冷公子’当世无双,九幽一脉之前途毕集此人一身。同为九幽门人,我自问天资与勤奋皆不输你,为何我就不能成为九幽天骄?”

    冷寒星淡然道:“天骄又如何,九幽一派相较神州大地,也算不得什么?故此说我们志向不同,可惜,你不明白。”

    叶洛凡故作恭敬道:“那就劳烦大师兄让我明白。”

    “魔障入心,根深蒂固。”

    冷寒星轻轻摇头,又叹了一声。

    “看来你是不会善罢甘休,也好,了了你这个心结。”言罢他也抽出手中剑。

    “噌”一声轻响,龙渊出鞘。

    点点白芒从剑上泛出,升腾于夜色中。剑光映照下,冷寒星面色始终平静,盖即将到来的这场恶斗,对他来说大约只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比试。

    夜风骤停,乌云遮月。

    万籁俱寂之下,两位少年执定手中剑,相对而望,战意渐起。两把神兵一为人间定公义,诗曰: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一在九天掌杀伐,诗曰:

    “非铜非铁亦非钢,曾在须弥山下藏。不用阴阳颠倒炼,岂无水火淬锋芒?”

    双剑对峙于城墙之上,便如双龙相遇于湍急险滩,吟啸声刺透无尽长夜,黑白光照彻咫尺天地。

    璇星道长、灵珑道长及隐曜宗诸魔星皆被这般声势所吸引,出了天然居直至南城门下查看端倪。

    枭先生赞道:“果真是‘英雄出少年’,这两位公子看起来年纪轻轻,却各怀神兵绝技,看样子是要争个高低。”

    墨卿不服气道:“二人不出手,哪得见真章,要我说怕也厉害不到哪里去。”

    萧采蘩道:“墨老弟说笑,那黑衣少年手中剑,你可识得?”

    墨卿聚神一看,脸色微变:“这股杀气…”

    萧采蘩道:“没错,能散出这般杀气的,只有上古神兵‘诛仙四剑’。封神一站后,四把剑都下落不明。早先曾听闻阴月大巫机缘下得了其中一把,后传于门人。如此说来…这位公子乃是九幽门下?”

    枭先生点头道:“这把是不是诛仙四剑我不知道,但那位白衣少年手中剑我却认得,乃是剑中君子——龙渊。他能持得此剑,来历也不简单。”

    ……

    璇星道长也察觉到两把剑非同寻常,心中不由感叹:“某自幼习剑,数十寒暑,却不曾有过一把这样的神兵。后虽得师父授巨阙与剑诀,始终是别人剩下的,用起来颇为别扭…更休提如今巨阙还要遁入镇魔崖。”

    几人各有所思之时,二人已经交起手。叶洛凡率先出招,一剑荡开千丝万缕杀气,直点冷寒星胸间。后者道一声“慢了”,手中龙渊顺势一挑,已将叶洛凡连人带剑拨在一旁,反手一剑斜刺而出,如灵蛇吐信逼向其背心。

    叶洛凡一击落空,毫不停滞,身若腾龙凌空而起,巧妙避开了身后袭来的一剑;手中剑在半空画个大圆,又刺向冷寒星。这一式他全凭本能而为,心无杂念,是故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全无造作之感,端是一记妙招。

    璇星道长得见此招,忍不住夸道:“看似无招无式,远胜有招有式。”

    其实九幽派对剑之一道并无精研,门中所传授的不过是基本剑术和一些寻常招式。但即便是再寻常的招式,一旦有《巫神心经》所塑造的强横体魄和《巡天十三章》所带来的高超身法为根基,也变得非同寻常起来。

    可心系剑道之人,断不会就此止步。

    譬如璇星道长,在钻研过涵虚剑道之后,一直努力创建自己的一套剑诀,想要凭此崭露头角流芳百世,可惜未能得偿所愿。盖他心性虽佳,天赋不足,也是无奈。

    但眼前两个年轻人,俱是实打实的天赋异禀。其时冷寒星已经创出“耀阳剑法”,威力非同小可;再到叶洛凡将自身灵动与剑上杀气相融,应璇星道长所说的“无招无式”,创出闻名神州的“无式剑诀”,已是后话。

    当是时二者专心比试,全没留意城墙下不知不觉间已经围满了人。

    冷寒星经验老道,心知来剑精妙,避其锋芒,身形一闪已在七尺开外。叶洛凡自信满满的一剑落了空,心中好不懊恼,直似历寒窗仍落第的秀才。不等他多想,冷寒星催开龙渊,一剑星芒攒动,指向他眉心。

    “叮”一声轻响,叶洛凡横剑别开来剑,顺势逆挥手中剑,划一道诡异光弧削向冷寒星脖颈。这一式虽是用剑使出,却有了几分刀的味道,显得不伦不类。

    冷寒星看出这点,将手一背,足下轻点,又退到七八尺外。

    他何以不接此招?原来,龙渊与绝仙剑虽同为神兵,但毕竟一为人造,一为天设。二者若是硬碰,龙渊须得逊上一筹,乃先天不足也。冷寒星爱剑如命,断不会硬接此剑,实怕损了自己的宝剑。

    叶洛凡却不解其意,只道冷寒星力怯躲闪,轻喝一声又攻上,手中剑翻飞如电;道道杀气飘摇而出,如海汽升腾,须臾弥漫一方。冷寒星被铺天盖地的杀气缠住,身形越发滞涩,直似网中鱼笼中鸟,仿佛稍有不慎便会被一剑挥作两段。

    众人看到此处,皆以为叶洛凡已经占了上风,赢得比试只是时间问题。

    但他们都低估了冷寒星的实力。

    所有人之中,只有璇星道长看出细节,皱眉暗道:“黑衣少年只知逞匹夫之勇,全无方寸,此乃取败之道,非长久之策。反观白衣少年,虽然一直躲避,为杀气缠绕不休,实乃明哲保身韬光养晦。若论剑道造诣,白衣少年显然更胜一筹,我若没猜错的话,他很快就要反守为攻。”

    叶洛凡猛挥十几剑,全未伤得冷寒星,只将他逼至城墙一角。至此冷寒星已然退无可退,站定原地,面上始终波澜不惊。

    “师兄,胜负已分!”

    叶洛凡说罢,剑蕴毕身气力从中门猛然刺出,眼看要将冷寒星洞穿。岂料对方全不躲闪,手中剑轻巧一推,竟用剑尖牢牢顶住来剑!饶是叶洛凡见识过不少精妙剑术,得见这一幕时,也不由屏住呼吸。

    “竟以剑尖挡剑尖…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那一瞬间,叶洛凡终于明白了冷寒星何以从头至尾都这般沉着冷静,原来自己与他的差距远比想象中的大。那句“你不是我的对手”,并非轻蔑言语,而是实话实说。

    千头万绪间,龙渊剑啸声骤起,气冲牛斗。

    似水夜色里,白芒照彻四野,玉龙席卷而来,将周围胶着淤塞的杀气彻底搅个天翻地覆。

    风云变幻中,淡淡一句话传入叶洛凡耳中:“师弟,胜负才刚开始。”

第一百三十八章 “魔公子”

    诗曰:

    “古剑寒黯黯,铸来几千秋。

    白光纳日月,紫气排斗牛。

    有客借一观,爱之不敢求。

    湛然玉匣中,秋水澄不流。

    至宝有本性,精刚无与俦。

    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

    愿快直士心,将断佞臣头。

    不愿报小怨,夜半刺私仇。

    劝君慎所用,无作神兵羞。”

    冷寒星抬手一剑,看似随性而使,剑气非同一般。点滴白华如瑞雪初降,须臾遮盖了一小片天地。叶洛凡退的稍慢一步,袍上瞬间贯穿十数个孔洞来。

    “这剑气…好生凶恶!”

    叶洛凡见冷寒星出手便是狠招,全无同门间顾惜之意,心中埋怨:“饶你是天赋异禀的剑道奇才,这般不分轻重也委实过分!”恨意陡生,弑仙剑杀机顿起,黑压压恶森森也盖去一方天地,较之龙渊剑的气魄丝毫不输。

    冷寒星见对方气势骤升,微微点头,提剑腾跃直扑而去,白华飒杳如流星。

    “来得好!”

    叶洛凡执定弑仙剑,瞄准迎面而来的龙渊当头挥下。两剑圃一相触,黑白光华一阵翻涌,爆裂声不绝于耳,直震得城墙灰土簌簌掉落。璇星道长等人远在数十丈外,也隐隐感觉到半空震荡。

    枭先生赞道:“九幽派博大精深,卧虎藏龙。不想两个平淡少年身怀至宝外,还有这般身手。”

    萧采蘩应道:“是故神州有言:‘宁惹阎王爷,不结九幽怨。’单是两个新晋门人已经叫人惊叹,更休提阴月大巫千秋万载无双修为。”

    枭先生道:“还有大巫胞弟阴七杀也不是盏省油的灯。这些年他一直追着我隐曜宗不放,似是颇有敌意。”

    萧采蘩道:“不消说,皆为鹿弥音之事。她那番冤孽伤了九幽根基,阴七杀怀恨在心也是正常。”

    枭先生托腮道:“话虽如此,却不见大巫有所动向,难道她全不在意此事?”

    萧采蘩道:“阴七杀一举一动自是得她默许的,依我看,大巫该是自有安排。”

    枭先生陷入沉思,不复多言。

    言语间两位少年已交手十数合,剑气翻飞如疾风骤雨。

    黑白明暗交替中,冷寒星面色不改,平静如初,场上一切似都在他掌控之中。反观叶洛凡,却慢慢乱了分寸,倾尽气力所发的几剑纷纷落空后,更觉没了计较。

    “他比我强…这么多吗?”

    冷寒星目光冰凉,烙在叶洛凡心间却分外炙热。他在这眼神中看到的,除了冷漠,还有几分不屑。

    “凭什么?”

    刀光剑影中叶洛凡扪心自问,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

    十二岁,这个年纪,大多孩童尚且无忧无虑不谙人事,可叶洛凡不是。

    彼时魔物四起,他不得不随着父母一路奔逃,沿途看遍人情冷暖,品尽世态炎凉。

    很多次年幼的叶洛凡问父亲:“我们还要逃到什么时候?”

    父亲却不搭理,即便偶尔看他一眼,眼神中也透着冷漠,还有几分不屑…像极了冷寒星的眼神。

    “凭什么…看轻我?”

    叶洛凡念及此处,吼出声来。弑仙剑感应到主人的暴怒,杀气汹涌,顷刻覆盖十几丈方圆。冷寒星察觉这节,眉头微皱,始终淡然的脸上终于现出一星诧异。

    浩荡杀气间夹杂着弑仙剑的鸣叫,低沉却充满威胁,像困顿许久的野兽喉头发出的咆哮。潜藏在鞘中这么久,它从未品尝过一次鲜活的死亡,也从未博取过一次真正的胜利。

    “唰!”

    一剑如虹如潮,浩杳难挡。

    在这团堪吞噬一切的黑面前,冷寒星感觉到龙渊剑在微微颤动。

    “唰!”

    第二剑转瞬又来,似蛟龙出海猛虎出林。冷寒星双手执定剑柄,硬生生挡下这一剑。龙渊颤动的越发明显,白光也隐隐黯淡。

    “九幽天骄,难道只能是你冷寒星?”

    叶洛凡一句吼完,第三剑接踵而至,势大力沉如九天飞瀑从万丈高空当头压下。冷寒星横剑去迎,“当”一声脆响,一边膝盖在威压下兀自弯折,险些跪倒。

    不待冷寒星消完剑上威压,叶洛凡身形暴起,再劈一剑。又是“当”的一声,如山重压之下,冷寒星的膝盖终于贴在了冰冷的墙砖上。

    此时的叶洛凡已经失去理智,弑仙剑趁这份怒意之隙钻入他脑中,化作成对胜利的无尽渴望。叶洛凡牢牢抓住剑柄,只道它是那始终不公的命运,如今落入自己掌握,便再也不愿松手。

    魔物肆虐,仙家济世。

    飞仙仗剑,斩妖除魔。

    一切本该如此,那么看似温馨的一家三口依旧可以“温馨”下去,哪怕父亲的眼神中没有仁爱,母亲的怀抱里没有温暖。

    可是飞仙那一击,竟将父亲与魔物一起洞穿…

    弥留之际,父亲的眼泪和鲜血一同滴在浑浊不清的玄冥湖。叶洛凡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往后得保护好自己和娘亲…”

    飞仙离去,面无表情,冷漠的眼神里透出不屑,仍像极了后来的冷寒星。

    “血债,便需血偿,管你是神仙妖魔!”

    心念沉浸于惨痛回忆,叶洛凡死死盯住白光明灭的龙渊剑,如发泄一般连挥手中剑,道道黑芒如恶蟒般猛扑其上,待要将冷寒星生吞活剥。

    不绝于耳的撞击声中,叶洛凡想起随后的一切: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直至无声;往后她一病不起,望向自己的眼神也变得冷漠…终于不屑。很多时候自己只是想得到一点温暖,却得来她身为人母不该有的恶毒:

    “你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世间!若不是你…他也不会死!”

    “是啊,我本就不该存在。”叶洛凡喃喃自语道,“那你为何要带我来这世间呢?”

    母亲没有回答,空洞的眼神里已无半点留恋。直到临终,她始终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有时候叶洛凡甚至觉得,就连素来看不上自己的阴七杀,都比这对父母来的仁慈。至少,在自己最茫然无助的时候,他抚摸过自己的脑门,说了一句“别怕”。

    弑仙剑这他这一念间发出前所未有的凄厉鸣叫,如千百嗜食血肉的恶鬼同时哀嚎。南城门下众人听到这声剑啸,无不觉脊背发冷,杀意彻骨。

    “你本就不该存在于世间!”叶洛凡对疲于应对的冷寒星吼道,“九幽门下第一人,理应是我叶洛凡!”

    言罢他高举弑仙剑,牵动起江河般奔涌的杀气,纯黑的锋芒间隐隐现出一丝血红,暴戾无可比拟。

    明眼人如璇星道长早已看出,此人执念过重,盲目催动杀招之时,已然入魔。

    “黑衣公子似颇有仙缘,可惜心魔难去。”

    一旁枭先生闻得这话,摇头道:“仙缘与否,何其无用?这位‘魔公子’只消专注杀心,力图霸极,入魔一节是如虎添翼。得以将这番魔息倾注于神兵之上,则何人能敌?”

    二人正邪本不两立,一番言谈亦如交锋各执一词。盖璇星道长所谓剑中正道,心境须得澄澈空明;而枭先生以为剑中极道,应当撇开一切只求不败。周遭众人听在耳中,只道二人各有各的道理。便是灵珑道长这般不齿魔道的人,亦觉枭先生的“极道”并非无稽之谈,但正道中人始终有诸多羁绊,难以效仿罢了。

    争执间叶洛凡一剑挥下,诸人顿时默然屏息,眼望漫天杀气飞涌至一剑之上,如劫雷般轰然落在冷寒星头顶。城墙上顿时烟云四起,将一黑一白两道身形尽笼罩其中。

    “忽——”

    余波须臾传来,吹起众人衣衫发丝。璇星道长背手而立,眯眼望向烟云深处,叹道:“如此一来,胜负该有分晓了吧。”

    枭先生同样瞑目远望,接过话头:“只怕事情尚有转机。”

第一百三十九章 九幽天骄

    “铿——”

    清脆鸣响直透云烟,众人闻声皆是一惊。

    璇星道长望向枭先生,虽无言辞,心中已有几分佩服他的先见之明。

    烟尘片刻散尽,两道身形重现众人眼中。但见冷寒星双手握定龙渊剑,将叶洛凡最后一剑牢牢挡下,眉宇间的冷傲始终不曾散去。

    众人看不见的是,他膝下的砖块早已碎裂。

    叶洛凡使完这一剑,隐觉力乏。冷寒星轻喝一声,手中加几分力道,顶着弑仙剑的威压缓缓站起身来。

    众人眼中现出与叶洛凡一样的诧异:“受了这一番攻势,竟安然无恙!”

    心有不甘也无可奈何,叶洛凡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冷寒星站起身来,用那副他厌了好些年的眼神直直望向自己。

    “到此为止了…吗?”

    虽是发问,但他的眼神已告诉了叶洛凡,一切都在他掌握中,自始至终不曾变过。

    “怎么会到此为止!”叶洛凡一阵紧张,紧握弑仙剑道,“才刚刚开始呢!”

    冷寒星不再多话,心念微动间,龙渊白芒再起。

    “剑从来不会瑟缩,瑟缩的只有人心而已。”

    这句话是师父虞秋水告诉他的,今时今日,忽又记起。

    七岁入九幽,冷寒星究竟有过什么样的过往,除了虞秋水和他自己,怕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九幽门人所能看见的,只有一个终日沉默不言的孩子,拿着竹剑比划来比划去,从日出到日落,始终不知疲倦。

    没人猜想过这番持之以恒会造就怎样一个人——同门只道他惺惺作态,甚为不齿——直到五年后宗门内比武。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十二岁的冷寒星凭着一柄斑驳竹剑,白衣宗中竟无一人可敌,就连宗主虞秋水也无法在短时内取胜。

    “此子前途不可限量!”

    阴月和阴七杀由头至尾看完整场比武,对冷寒星赞赏有加。阴七杀当即提出收其为亲传弟子,将一身巫族神通倾囊相授。

    换做旁人,听到这等美事,肯定不假思索答应下来。但冷寒星却迟疑片刻,扭头望向一旁虞秋水。

    虞秋水也望向他。

    那一刻,二人眼神中除了师徒情谊,多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羁绊来。

    半晌,虞秋水解下腰间佩剑,递到他手中,言道:“去吧,为师的本领已经全部教给你了。往后有副掌门亲授武艺,你必将一飞冲天。”

    冷寒星点点头,接过龙渊,正式成为阴七杀的弟子。

    那一年,他十二岁,同龄孩子尚且拿不动剑的年纪,他已经具备了近乎宗主级的实力。“九幽天骄”这个名号,自那时起就在门人间广为流传。

    九幽派历史悠久,门人弟子不计其数,其中不乏佼佼者。但冷寒星是真正意义上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他面前,所有佼佼者都显得平庸起来,而原本平庸之人则变得泯如尘埃。

    有鉴于此,冷寒星虽然声名过人,却颇不受同门待见。偶尔路遇师兄弟师姐妹,除了几个白眼外再无多的问候。但他并不在意,在他眼中,除了剑以外的一切都无足轻重。

    早在入门时虞秋水就告诉他:“想成为真正的高手,除了剑术高超外,还要能承受住那份睥睨天下的孤独。”

    后来年月里,他渐渐明白其中的道理:“高手生死尚不足虑,又何患人情冷暖?”

    由是他连多余的表情都省去,门人始终只见他的波澜不惊,再不见半点喜怒哀乐。每日陪伴他的,只剩龙渊剑与单调的日升日落。金乌升落间,冷寒星抛开杂念,渐渐研悟出剑道的精髓。所谓大繁至简大巧不工,冠绝天下的精妙剑技,便藏在世人见惯的光阴流逝之中。

    耀阳剑法,是冷寒星纵观日升日落所研悟出的剑法。其间包罗明日由初升到闪耀再到西沉等不同时段的万般变化,使将起来威力无穷,远非寻常剑术可敌。

    “第一式,朝晖!”

    冷寒星猛然睁眼,其间精光暴射,一如龙渊剑上升腾起的璀璨白华。夜幕被这一剑猛然撕开,缺口一点光亮如明日初升,将城墙间映同白昼。

    叶洛凡见状大吃一惊,疾退三丈外,仍逃不开白芒的彻照。千道银蛇横贯而来,势不可挡,须臾毁了城墙一角。余光凝而不散,朝着一退再退的叶洛凡呼啸而来。

    “这便是你引以为傲的耀阳剑法么,早想领教了!”

    叶洛凡怒喝一声,硬生生停下脚步,横剑去挡白芒。

    铿然一声巨响,弑仙剑连同叶洛凡的臂膀一起震颤不已,其间威势可见一斑。

    “这…”叶洛凡接了一招,脸色陡变,“…好厉害的剑气!”

    不待他多做惊诧,冷寒星腾跃而起,如博云雄鹰,九天游龙。圆月笼照下,身形更添几分仙风。

    “第二式,流光!”

    话音圃落,冷寒星身形一虚,竟化成十数道人影,分执一剑朝叶洛凡飞掠而来。后者登时眼花缭乱,仓促间挥剑去挡,却如何挡得及?不多时手臂、腿脚上便布满剑伤,鲜血淋漓而下。

    彼时冷寒星身法尚有不足,在叶洛凡眼中虽是应接不暇,但璇星道长等人却看得清前后虚实。饶是如此,其间纵横剑光荡气回肠已可称绝。枉璇星道长自认与剑仙相去不远,得见此精妙剑术后,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盖冷寒星之天赋一览无遗,若潜心剑道,说不定登仙之日还要早于自己。

    “厉害啊,这位白衣小哥。”

    “九幽派当真后生可畏!”

    “这一招之精蕴,怕不输玉清剑法了吧。”

    ……

    众人赞叹之余,冷寒星执剑站定,一袭白衣飘扬夜风中,越显俊逸非凡。

    “还要打下去么?”

    叶洛凡听得这漫不经心一问,当即面红耳赤,拄剑吼道:“你还没赢呢!”

    只是吼声在夜色里消散的那般快,快到没有半点说服力。

    “是的。”

    冷寒星不温不火道:“我没赢,你也没输。趁现在收手,不好么?”

    “什么?”

    叶洛凡闻言瞪大双眼,那个瞬间,冷寒星的挺拔身影和傲然眼神一并变得模糊起来。他扶着剑踉跄两步,口中呢喃道:

    “少装蒜了…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不是同情。”冷寒星依旧淡然道,“比试点到为止,何苦争个输赢。”

    “呵呵,‘何苦争个输赢’。说这话的你,道貌岸然的样子真叫我…恼火!”

    叶洛凡言罢猛一仰头,束发挣飞,满头青丝散落如瀑,遮住桀骜面庞。所以没人看见他的双眼中早已布满晶莹。

    “我不想输,也不想被同情…不能输,也不需要同情…九幽派不光有你冷寒星,还有我叶洛凡一席之地!”

    心中反复念叨这几句,叶洛凡仗剑而起,强忍满身伤痛,飞掠冷寒星而去。后者看不明白他的举措,却也不得放任,万般无奈下只得举起剑。

    “第三式,临峰!”

    冷寒星举剑画圆,白华凝而不散,须臾聚成一道巨大光球。这时他朝着扑来的叶洛凡一指,光球便急旋而出,正迎上弑仙剑的锋芒。

    “轰!”

    光球撞上剑刃,瞬间炸裂开来。巨响传来,烟云再起。众人瞧见这一记冲撞,纷纷瞠目结舌。就连素来自傲的墨卿也不得不点头道:“此人修为,断不在我之下。”

    烟云中一道身形倒飞而出,猛撞在城墙上,弹在一旁,正是叶洛凡。但见他衣衫碎裂,满身疮痍,鲜血从全身上下溢出流散,显然受伤不轻。

    “呃…”

    叶洛凡挣扎起身,还未站稳,又是一口血呕出来,顿觉天旋地转,赶忙双手拄定弑仙剑,咬牙硬撑才不至倒下。

    “你…还没赢呢!”

    叶洛凡说完惨笑一声,又啐出一口血沫。

    冷寒星见状收了剑,落回城墙上,一步步走向他。

    “找死!”

    叶洛凡使尽全身力气挥出一剑,可惜强弩之末,全无半点威势。冷寒星轻巧避开,身形一转已来到他面前。

    “不,我赢了。”

    言罢他二指呈诀,不使任何内力,轻点在叶洛凡眉心。

    “你…”

    叶洛凡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许久,他终于耗尽最后一丝气力,也失了最后一点戒备,瘫坐残垣间失声痛哭起来。

    “你赢了…”

    众人观及此情此景,无不唏嘘。

第一百四十章 孤煞双星

    剑光渐淡,云月安然。

    围观者看罢了热闹,陆续离去。璇星道长最后一个离开,心中感慨万千:曾几何时,他也曾像晚间落败的少年,空有一腔抱负,却无相称的本事。但话说回来,若论剑修,黑衣少年实已有小成,只是遇到了更强的对手。

    那个白衣少年,其剑道修为可以用“恐怖”二字来形容。直至此时璇星道长仍不敢确定,若是自己与他交手,是否有十足把握获胜。

    城墙之上。

    冷寒星望向痛哭失声的叶洛凡,孤傲的脸上现出一丝怜惜,转瞬即逝。

    无谓的言语不足安慰失落的输家,弑仙剑的锋芒未能完全展露。冷寒星深知这点,只得若有所思看向天上明月,思量起苦练剑术的孤独岁月。那些练剑练到几欲作呕的枯燥回忆,此时想起却化作一股欣慰。若非它的打磨,大概今日落败的便是自己了吧。

    “再练练吧,你也不算太差。”

    冷寒星丢下这么一句话,腾跃而起,消失在月色苍茫中。

    不多时破空声又响,叶洛凡只道是冷寒星折返,头也不抬道:“我不需要你的宽慰,快滚。”

    叹息声和骂声一并传来:“谢世东西!”

    “师父!”

    叶洛凡如梦初醒,抬起泪眼婆娑的面庞,正迎上宁云海半怒半忧的眼神。

    “师父…”

    叶洛凡悲鸣一声,将脑袋埋入宁云海的衣襟间,再度放声大哭起来。后者除了轻抚他的后脑勺,再无多的动作好做。

    “不哭…输了便是输了。”

    “我不甘心…真的…很不甘心…”

    撕心裂肺的哭声像极了孩童时候的夜哭,叶洛凡至今不曾忘:别的孩子哭泣时,父亲会哄,母亲会抱。而每每自己哭泣时,得到的只有二者的责骂。

    “吵死了!要哭上外面哭去!”

    有天夜间,他被尿意憋醒,无意间听到父母的对话。

    “小姐,你打算一直这样流亡下去吗?”

    “嗯…”

    那时他还年幼,许多细节不知思索,譬如父亲为何要称母亲“小姐”,又或者所谓的“流亡”是何意义。

    转又听母亲言道:

    “洛凡还小,个中细节便是告诉他也不会记住。我只希望他能摆脱‘小杂种’的骂名,好好生长下去。”

    父亲长叹一声,道:“孩子终归会长大,我们待他这般严苛,他自己也会察觉出的。”

    “察觉出便察觉出吧,落叶归根,人亦如此。他虽为私生,总有权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叶母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眼中一片死灰色泽,仿佛自己赖以生存的根基已经彻底断裂。她顿了顿,继续说道:

    “清雁,一路以来多亏了你。若不是你,只怕我们孤儿寡母早已客死他乡。”

    “‘清雁’是父亲的名字吗?那母亲又叫什么?”叶洛凡每每念及此处,总生疑问。那些年随着父母颠沛流离,却不知母亲名姓,此中蹊跷又有谁堪明了?

    “小姐休要这么说,老爷与我有恩,些许小事不足为报。”

    父亲说完这番话,必定会叹一声,转而扭头望向窗外夜色,端坐成一座塑像。

    直到他死的那天,叶洛凡终于听见母亲唤出一个完整的名字:

    “马清雁!”

    马清雁?

    他不姓叶,也就是说…他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长大以后叶洛凡才想明白这一点。那个男人,他望向自己的眼神也好,对自己说话的语气也好,的确不像父亲对孩子那般体贴入微。那感觉像是…面对一个累赘。

    马清雁究竟是谁,他为何要照顾这一对孤儿寡母?

    母亲病逝后,这个问题被一齐深埋,世上再无人可解答。

    “洛凡。”

    宁云海一声轻唤打断了叶洛凡的回忆,他搀起萎靡不振的徒弟,言道:“我们回去吧。”

    “嗯。”

    叶洛凡忍痛驾起云头,随他一起往千珏峰飞去。

    路上宁云海道:“这一场比试下来,你可领悟了什么?”

    叶洛凡摇头道:“没有。”

    “一点都没有?”

    “硬要说有的话,只有一点:冷师兄比我强太多。”

    “是。”宁云海毫不掩饰道,“冷寒星的心性、修为全在你之上,眼下你望尘莫及。”

    叶洛凡默然无语,许久轻哼道:“所以越发不甘心。”

    宁云海道:“不甘心也属正常,你若看不明白,我来提点提点你:你二人入门,我都看在眼中,是同样的天赋异禀,也是同样的桀骜不驯。可冷寒星终日沉迷剑道,寒暑不见懈怠;而你,只怕除了修行外还有别的执念。一个心无旁骛,一个心生羁绊,久而久之,自然有了高下之分。至此你还在问:‘为何我不及他?’殊不知他早已看破此节,他每日自问的是:‘如何变得更强?’”

    说到此处,他望向叶洛凡,又道:

    “欲为霸者,必承其重。你放不下的东西越多,所收获的便越少。为师观你命相,一个‘煞’字好生突兀。冷寒星岂不如此?他乃是孤星命格。你二人注定无亲无朋,无牵无挂。越是清心寡念,所得成就越高。”

    叶洛凡闻言恍然道:“冷师兄一直强过我的,便是那股心性。”

    宁云海道:“心生万物。你直至今日才得与他一战,可他在心中早已与你交手无数回。以多胜无,也没什么好惊奇的。”

    叶洛凡听到这里,心中悲颓渐散,转又燃起熊熊战意,死死攥住剑柄,咬牙道:“今日一败,当了了一个心结。回山后我亦得埋头苦练,奋起直追。下次再交手,定不输他。”

    宁云海微笑道:“是这个理,却不是这么做。你还年轻,要你断了喜怒哀乐,舍了七情六欲有些强人所难。为师所见,你应当早早游历神州,以广见闻,见多识广才能有足够的气度,才可真正做到以万物为无物,才能将你的孤星命格尽数展现。毕竟,你二人比拼的乃是心性,全赖后天所成。”

    叶洛凡点头道:“师父言之在理,不过我很好奇,冷师兄究竟有过怎样的遭遇,这般年纪便能心性淡泊至此。”

    宁云海听到这一问,笑容顿时凝固,望向云层迷离处言道:“我在冷寒星身上曾察觉到一丝异样的气息,似是于万般掩饰间不经意流露,那感觉像…一只按捺血性的凶兽。这一节我也曾问过虞宗主,可她讳莫如深,闭口不提,只怕你这位‘冷师兄’的来历并不简单。”

    “冷师兄他…”

    叶洛凡百思不得其解,冷寒星由来一副谦谦君子的做派,心中又能藏着怎样的猛兽?虞秋水闭口不提的又是什么?年轻人天性好奇,越是不易知晓的事情,越想一探究竟。更何况这个秘密的背后,还牵涉到自己与冷寒星分判高下的基础。

    二人不多时赶回千珏峰。宁云海认真地帮徒弟清理伤势,发觉多为外伤,稍加用药便可痊愈,心中不由暗暗佩服冷寒星的细心体谅——盖他即便下重手坏叶洛凡根基,也是合情合理,毕竟是后者主动求战。他并未这么做,足见本心不坏。

    可宁云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冷寒星之所以留手,并非心存善念,而是因为在交手的过程里他忽然觉出其中趣味来。故此留手,为的是能有下一次交手。若是仅一战就废了叶洛凡修为,则下一次比试会是何时何地何人他也无从知晓,漫长的修行年月里便少了一味调剂。

    眼下冷寒星可以肯定,叶洛凡吃此一败,断不会就此死心。不管用什么方法,他一定会在短期内提升修为,然后择日再与自己一战。届时的胜负比及此时,更叫人期待。

    “论剑道也好,修行也好,我家族天赋不输天下任何一家。要比试的,尽管放马过来好了。”

    一人一剑一孤月,冷寒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夜晚。恰如宁云海所说:“欲为霸者,必承其重。”他所要承担的重负便是这份孤独。

    宁云海尚且期待叶洛凡可以辗转红尘淡泊心性,安于孤寂后将修为大幅提升;殊不知早在入门那时起,冷寒星就习惯了这份孤独。叶洛凡口口声声要分的高下,自一开始便已分了;想要逆转,委实难于翻天。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大巫出关

    乌飞兔走,十二载后。

    叶洛凡在武陵渡与陈云径失散后,随宁云海、虞秋水一同返回千珏峰。阴七杀、尹沐风和冷寒星三人出了十方殿迎接。

    几人重新聚首,将近来大小事宜相商。谈及浩劫一事,宁云海与虞秋水各自摇头,说起陈云径半道失踪,拜访涵虚一事只得作罢。

    阴七杀道:“这一趟下来,我见隐曜群魔纷纷重现,大有作势反扑之意。天兆解与不解,也没什么要紧了。”

    尹沐风问道:“代掌门除鹿弥音外,还见得哪些魔头?”

    阴七杀道:“南阳有隐曜魔军先锋熬猊、姜禀,我与寒星一路追杀,后不知所踪。北地雪妖一族蠢蠢欲动,虽不曾交手,也知端倪。此外,东海海妖骚动连连,西方现了黄泉血魔的踪迹,只怕更厉害的还在后面。”

    尹沐风道:“诚如此,则已到危急利害关头,是不是该唤起大巫?”

    阴七杀摆手道:“若要唤起,早先便唤起了。眼下离她出关也没多少时日了,且再耐心等待一番吧。”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

    是夜,叶洛凡苦于无眠,抱剑端坐玄冥湖旁,回想武陵渡一节,自言道:“大哥前一刻还与我言笑,后一刻便不见了踪影,当真怪异。”

    正寻思间,从远处走来了冷寒星。二人目光相接,各自无言。

    冷寒星调头欲走,被叶洛凡叫住:“师兄留步。”

    “有事?”

    叶洛凡起身道:“师兄这么晚不歇息,莫非是来此练剑?”

    冷寒星点点头。

    “正好,我也闲的发慌,比划比划?”

    “免了。”冷寒星闭目道,“夜阑人静,不欲骚动。改日吧。”

    言罢他自顾自走远。

    叶洛凡望着他的背影眉头微皱。

    隙间一道灵光自湖旁闪过,迅捷若风,转瞬没了踪迹。

    湖光山色自蹁跹,一晃两月。

    这天一早,阴七杀与三位宗主穿戴齐整,引三千门人齐立于后峰万蛊洞前,无不恭敬。第一缕朝阳爬上云巅时,就听洞中一声轻响,一道金光透山而出,逡巡四下,化为漫天金花落满千珏峰,异香扑鼻。

    阴七杀手捧一朵金花,见其色纯正,璀璨非常,不由仰望天穹道:“姐姐这次闭关,境界又提升了。”

    话音刚落,洞中飞出四位绮丽女子,俱是仙衣玉带,手执法宝。

    领头一位女子着大红猩血绛绡衣,手执五行扇,名唤阴韵。扇有何妙处?诗曰:“展扇五行生,仙魔露愁容。”此扇每骨暗藏巫族符篆,包含五行生克之道,一扇之下或毁人筋骨,或灼人体肤,或拘人于仙藤魔蔓间,或压人于万仞青冥下,或藏人于碧波万顷中……总之百般厉害,难以一一言明。

    隐韵身后跟三位女子,左手一位着七彩云霞紫金衣,手执一晶莹玉坠,名唤阴霓。玉坠是何宝物?名乾坤坠,顾名思义,坠中暗藏乾坤。相传此物乃是星辰崩落于北溟之滨所化,机缘之下为大巫所得。坠中有阴阳二气滋生,衍生浩瀚星河。谅你是通天神魔,一旦为此物纳入,须臾间便为星河绞成粉末,断难逃出生天!

    中间一位女子身着玄黄八极万寿衣,身披日月星从龙绡带,双手捧一幡,名唤阴隐。幡为何物?巫神幡是也。相传当年十二祖巫为对抗妖族星河大阵,曾拟都天神煞阵,此幡为压阵之要领。幡中凝聚了十二祖巫精血,一旦祭出可唤醒十二祖巫元神,三界无人能敌。

    右手边女子身着九龙吞日黑金氅,手捧玉莲灯,名唤阴素。手中灯非他,为巫族至宝九转巫神灯。灯中所焚的非油非木,乃是巫族气运。气运越强,则灯火越旺。但凡盖不住巫族气运的,无论哪路仙魔妖怪,还是通天彻地的法宝,在此灯前也只能落个枯朽成灰的下场。眼下大巫出关在即,只见灯中火光冲天,直将千珏峰上百丈高空映得一片赤红,足见巫族大兴在即。

    此四位女子,乃是九幽派四大护法,大巫闭关之时,便由她们在旁坐镇陪护。

    四大护法各自站定,门人见状无不欢呼雀跃。移时仙乐飘飘,香风徐徐,一道彩虹自万蛊洞内缓缓延展来,斜挂千珏峰上。一人踏虹而出,端是仙姿非常。

    诗曰:

    “虹彩金花贯九幽,大巫临世解千愁。

    魔星骤起何足虑,至宝频出万鬼休。”

    但见此人乌髻高挽,星缎紧束,一袭玄霄沧冕袍裹不尽曼妙身姿,两撮月桂拂风佩分不去绝世容颜。

    她走到虹颠,袖摆轻拂,天地间一时万籁俱寂,风云骤歇。只因大巫阴月功成出关,睥睨四野。

    门人得见大巫威严,无不俯身下拜,齐声呼道:“大巫天地同寿,日月同辉!”

    阴月飘然离了彩虹,引四大护法落在阴七杀及三位宗主面前。后者一如门人,跪拜道:“恭迎大巫出关。”

    “起来吧。”

    阴月淡淡一句,无怒而威。她一眼瞥过三千门人,柔声道:“闭关一十八年,门人风貌愈佳。七杀,你过来。”

    阴七杀上前恭敬道:“姐姐有何吩咐。”

    “你身为代掌门,管理有条,论功行赏,现赐你百年修为。”

    阴七杀闻言大喜过望,转见阴月指间捻出一段金光,飘然落于其天灵。

    为金光浸润后,阴七杀顿觉神清气爽,浑身轻盈许多,内力亦大幅上涨,当即拜谢道:“多谢大巫赏赐。”

    阴月点点头,转望向三位宗主道:“沐风、秋水、云海,你们也过来。”

    三人循声上前,就听阴月言道:“三位身为宗主,辅佐阴七杀管理亦劳苦功高,各赐五十年修为。”

    言罢她复捻金光,催至三人天灵。三人齐齐下拜道:“多谢大巫赏赐。”

    三人退下后,阴月复望向众门人,最终目光定格在冷寒星身上,问道:“小冷,这一十八年,你可有精进?”

    冷寒星回道:“回大巫,弟子不才,未得过多精进。”

    阴月微微皱眉道:“修行一途,万不可怠惰。你乃我九幽门下第一人,枉各同门尊你一声‘大师兄’,怎可停滞不前?”

    阴七杀见阴月言辞严苛,上前分说道:“启禀大巫,寒星是自谦才这么说。这些年间他剑道颇有精进,自创的‘耀阳剑法’曾一度大展神威,颇为我九幽派争光。”

    阴月闻言面色稍缓,沉吟片刻道:“既如此,同样有赏。”捻出一段金光抛至冷寒星眉心,复言道:“你为后生弟子,根基薄弱,特赐你百年修为,从今往后须得勤奋专一,力争将我九幽发扬光大。”

    冷寒星拜礼道:“谢大巫。”

    阴月赏完一干人等,目光逡巡一周,片刻落到叶洛凡身上,问道:“凡儿,你呢?”

    叶洛凡俯身摇头:“回大巫,凡儿不似大师兄天赋异禀,精进委实不多。”

    阴月闻言,问一旁宁云海:“宁宗主,你的徒儿也爱自谦?”

    宁云海惶恐道:“回大巫,凡儿断非自谦之人,只是…”

    “但说无妨。”

    宁云海接着说道:“他生性散漫,少听讲解,只自顾自修行。能有眼下造诣,论天赋实已不输冷寒星。”其实宁云海本欲将叶洛凡自创“无式”一事说与大巫听,但后者私下曾拜托他勿要透露此节,只好绝口不提。

    阴月双目一瞪:“亏你好意思说。身为一宗之主,凡事该有分寸法度。徒儿散漫,你便由他散漫?”

    宁云海当即跪地道:“是在下疏忽,请大巫责罚。”

    阴月摆手道:“罢了,只望你引以为戒,并无罚你的意思,起来吧。”

    她缓步走到叶洛凡身前,将他由头至脚打量一遍,见其手中弑仙剑与人相安,大有契合之意,登时由不悦转喜,问叶洛凡道:“这些日子来,你可曾冷落了剑道?”

    后者如实答道:“一日不曾落。”

    阴月连连点头道:“如此甚好,今晚子时你到玄冥湖畔等候,我自有计较。”

    叶洛凡不知大巫是何用意,但她吩咐断不敢拒绝,当下俯首道:“谨遵大巫之意。”

第一百四十二章 往事

    阴七杀与三位宗主将连日来种种异象说与阴月,后者并不甚在意,只言道:“重光卷土早在意料之中,我这番闭关研修,与此事不无干系。无需惊慌,他来也由他,谅他不敢于九幽造次。”

    阴七杀质疑道:“鹿弥音百年前便与我派结怨,如今又放了狠话,只怕魔宗这次要有大动作。”

    阴月冷冷道:“昔日鹿弥音敢屠戮我派后生弟子,是因你动手在先。这番浩劫再起,隐含天数,我辈只消固守山门,可保无虞。若是重光不知好歹,我也不会善罢甘休。”

    言罢她叫退三位宗主,只留阴七杀在旁,面无波澜道:“七杀,我闭关这些时日,你私下可有动作?”

    阴七杀闻言脸色一变,惶恐道:“愚弟不敢。”

    “不敢?”阴月声中满是质疑,“你拉拢夏元朗一事怎么说?”

    “这…”阴七杀顿时语塞。

    “我早关照过你,天下纷争一事断不可插手,看来你完全没听进去。”阴月言语间带着一股不容辩驳的霸气,“你以为闭关期间我便耳目闭塞不知外界事?”

    阴七杀俯首尘埃:“姐姐恕罪,愚弟并非不听劝告,只是如今时局动荡,即便我派不去争,涵虚、法华、花月山庄也会趁隙而入,争夺霸主之位。与其将天下拱手让与他人,何不自告奋勇去争上一争?”

    阴月道:“天道惶惶,冥冥自有定数。你若一意孤行不听劝告,一旦遭厄,悔之无及。阴氏一族,只余你我姐弟二人,不思血脉延续,尚且纠杂凡尘纷扰,你是越发没分寸了。”

    阴七杀长跪道:“姐姐训斥的是,可血脉延续一事委实费神,愚弟寻找至今,尚无合适人选。”

    阴月眼中神光一闪:“怎的没有?冷寒星根骨奇绝,传承你血脉最合适不过了。”

    “我何尝未曾思量过此节?只是冷寒星他…”

    阴七杀说到这里停住,似不愿再往下说。

    阴月帮他说完:“是妖裔。”

    阴七杀猛然抬头,一脸惊诧:“姐姐早就得知?”

    “我修为高于你,怎会看不出这节?”阴月沉声道,“打小冷第一天入门我便知晓他的底细,只是没有道破罢了。后见他天资慧绝,大有统领门人之势头,更不愿提及。”

    阴七杀道:“巫妖两族古来势不两立,如今破格让他在此修习已属分外开恩,传承一事…还望姐姐三思。”

    阴月浅笑道:“你嘴巴上这么说,心中怕不是这么想吧。”

    阴七杀沉默片刻,如实道:“冷寒星是我一手栽培,能有如今的造诣我比谁都自豪。可是血脉之事不同于教化,一旦传承便不可逆。若无十足把握,断不敢贸然行事。”

    阴月道:“你心中尚且迷惘,足见对小冷并不知根知底。你只道他是妖裔,可知是哪一路妖裔?”

    阴七杀惴惴道:“难道姐姐连这也知晓?”

    阴月微微颔首:“你可知旬白子何等修为?”

    阴七杀大惊道:“‘神州第一剑仙’的名头谁人不知?放眼世上,怕只有姐姐与那重光能与他匹敌吧?难道与小冷有什么渊源?”

    阴月接着说道:“旬白子座下有二徒,你可知晓?”

    阴七杀再度吃惊:“二徒?我只知其一是玉清现任掌门星姬,还有个是谁?”

    阴月斩钉截铁道:“韩金吾。”

    “韩金吾?”阴七杀脑中搜寻一番,竟找不出半点与之相关的东西。

    “昔有诗曰:

    ‘青壁一削平无踪,浩歌径上玉清峰,世人仰视哪得测,但怪雪刃飞秋空。’

    诗中所说的,正是韩金吾。此人乃是旬白子次徒,星姬师弟。一身剑术尽得旬白子真传,曾被誉为继旬白子之后‘剑仙之下第一人’。”

    阴七杀悚然道:“这等厉害人物,何以默默无闻?”

    阴月不无憾意道:“只因他是妖裔。”

    “妖裔?”阴七杀瞠目道。

    “东北大雪山山脉间自上古时代便有灵狐一脉居于其中,韩金吾便是千年灵狐所化。灵狐一脉神通广大,古往今来亦不知有多少得道的大妖、妖仙,任挑一个都是纵横三界的角色。若比资历,只怕不输我巫族。”

    阴七杀寻思道:“如此说来,这韩金吾应当会大有作为才是。”

    阴月幽幽道:“可惜,天不作美,造化弄人。旬白子为完劫安身玉清峰,辗转收得二徒,却不料这两位徒弟,一个应情劫,一个应杀劫,正是‘命里有时终须有’,逃也逃不开。”

    阴七杀好奇道:“这又这么说?”

    阴月似是而非一笑:“岁月如梭,穿流多少往事。星姬初入玉清时,只是个黄毛丫头,孰料几年之后,出落地风华绝世,清丽无双,神州豪侠,多少为之倾倒?可她一个也看不上,并非薄情寡欲,而是她心中早已有了欢喜的人。”

    阴七杀生性争强好胜,对男女之事却一窍不通,扶额道:“怪哉,一个也看不上,却有欢喜的人?”

    阴月轻叹道:“正是他师父旬白子。”

    “呃…”

    阴七杀恍然大悟同时,不由心生诧异,盖师徒生情,在他看来实为有悖人伦之举。

    “可惜。”阴月继续说道,“旬白子乃是得道剑仙,心中除了剑道再无其他。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师徒一场,终落得不欢而散。可见‘情’字一劫,着实厉害。”

    阴七杀虽不解其中曲折,也不由感慨:“往后须得提防这一劫才是。”

    阴月望他笑道:“情劫离你远之又远,无需多虑。”

    阴七杀又问起韩金吾之事,阴月娓娓道:“韩金吾之名,当世知之者甚少,何也?只因当日他曾名噪一时,惹得群雄纷纷登门挑战。那时节他年轻气盛,剑来剑往分毫不留余地,死在他手下的剑修数不胜数。”

    阴七杀愕然道:“旬白子之徒,也有如此凶心?”

    阴月道:“剑之一道,本在求其极。且不说韩金吾,便是如今我门下的冷寒星、叶洛凡,二者皆修剑道,哪个是心软之人?”

    阴七杀道:“也是,便是我,遇上登门挑战之人也难有悯意。”

    “就是了。”阴月道,“韩金吾连挫神州过半英豪,始终不逢敌手,难免自傲,最后竟将剑锋指向其师旬白子。”

    阴七杀大惊道:“竟有这种事!”

    “越沉迷于某事,越想证明自己。”阴月淡淡一句,言语间满是沧桑,“韩金吾乃是灵狐血脉,天资根骨俱是无可挑剔,修习一久,造诣自是非同凡响,不免自傲,放眼天下间,自认足以一战的只剩师父。旬白子出于无奈,只得与其交手,二人酣斗一天一夜,不分胜负。”

    阴七杀越发吃惊:“韩金吾已修得与旬白子无异?”

    阴月摇头道:“旬白子千年修为,怎会不敌韩金吾?毕竟是亲传徒弟,不忍下手罢了。”

    阴七杀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哪有什么后来。”阴月苦笑道,“韩金吾久久不得胜,终于明白自己修为比及旬白子始终浅薄,当下弃剑欲舍身为师父完杀劫,旬白子哪里舍得?只将他逐出师门,自此二人断了师徒关系。”

    阴七杀啧两声道:“可惜了,若是不忘初心继续追随旬白子修行,他终成一方剑仙。”

    阴月否定道:“你只知其表不知其里。那时韩金吾与旬白子都看通透了,彼此是对方的杀劫。又兼韩金吾为灵狐之后,若传出剑仙收了个妖裔为徒,怕要遭三界非议。要保二人无虞,分别是唯一手段。就像星姬应了情劫,旬白子不忍亲手斩了这劫数,只得与其作别。”

    阴七杀道:“似此也属无奈,可韩金吾一走了之,不该就绝了声名,往后怎不听人提及?”

    阴月遥望远空,似无心答道:“后来之事,无人知晓。我也是道听途说,称韩金吾走遍神州,终于败给一个人,从此一心追随那个人,鞍前马后寸步不移。”

    阴七杀琢磨片刻道:“若所言非虚,这个人不是与旬白子修为相当吗?”

    阴月淡然道:“传说之事,细节真假便不得而知了。”

    阴七杀听罢,思虑良久,复问:“姐姐所说的我都听进去了,只不知这些与小冷有何联系?”

    阴月悠然一笑,言道:“小冷,也是灵狐血脉。”

第一百四十三章 妖裔

    是夜,阴七杀领冷寒星来到后山空旷处。其时寒月高悬,云淡星稀,师徒二人凭崖而立,各有所思。

    阴七杀刚从巨大震惊中缓过神来,心中喜忧参半:喜是喜冷寒星为灵狐后裔,天资卓绝,前途不可限量,他日有成自己亦会声名倍增;忧则忧巫妖古来不两立,自己血脉若传于妖裔,只怕沦为后世笑柄。

    巫族素重血脉传承一事,盖其不单是一支巫血传承,更干系九幽绝学《巫神心经》的精研。

    《巫神心经》系巫族先祖大贤所创,糅合十二祖巫修炼得道之奇妙功法,汇为十二门通用法诀,供后世族人研习。后巫族战败,族人流离失所,心经随之佚散。阴氏一支机缘之下获得其中三门,为“强良”“天吴”“烛九阴”。

    强良者,雷之祖巫。天吴者,风之祖巫。是故九幽派高手素来有掌控风雷之力,譬如阴七杀,一手九天风雷镰法纵横神州,罕有敌手。

    烛九阴为时之祖巫,习成这般法门后,时空如虚,寿赶日月。相传大巫阴月正因研悟透彻烛九阴法诀,才得千秋万载青春永驻。

    其余门人弟子不同阴氏姐弟这般精研,一旦修习心经,也见成效:一来筋骨横练,一招一式有风雷之威潜藏;二来延年益寿,寻常人四季一年,九幽门人却得十年一季,或者更长,皆在“烛九阴”法诀修为高低。

    话虽如此,们人弟子乃至三位宗主始终不及阴氏姐弟,只因血统不纯,非巫族之后。心经所记载的祖巫法诀,都是循序渐进,由浅入深;至于极深时,破一境动辄生开山裂石之威压,凡躯难挡,这时血脉的重要性便显现出来——盖巫族血脉为盘古大神嫡传,可承开天辟地,又何惧些许动静?

    阴氏一族几度迁徙,由众到寡,最终只剩姐弟二人。阴月本欲隐居,奈何阴七杀不甘族群没落,是故建起九幽派,广招门人,一时间也是风头大盛,大有赶超涵虚、法华之势。可惜受限于血脉,派中始终不出傲视群雄的高手,叫姐弟俩颇为苦恼。

    后来阴月查遍古籍,方知血脉传承可以外在方式进行:只消以巫法将原主之血注入选中者体内,便可赋予其同样强横的体魄。姐弟二人当即从后生弟子中选出两位佼佼者尝试,谨照古籍所示,居然侥幸完成。不待二人验证成效,两名弟子竟在瑶城一战中为鹿弥音所杀,是故阴七杀恨透这个魔头,不光为九幽根基受损,更为这两名得巫血浸润的弟子。

    再后来阴月反复察考,终于将传承之法尽数摸清,整理归纳出来。可惜法门虽在,却已没了合适人选。盖古籍有言,受传承者必须越年轻越好,年轻人血气方刚,巫血入体可尽快融合,最大程度发挥效用。年岁稍高者,效用减半。过高者则非但不得融合巫血,反有遭噬之虞。是故姐弟不曾将巫血传于三位宗主,反从三代弟子中找寻合适人选。

    好在天不负二人,得揽冷寒星这样出类拔萃之人,年纪轻轻便冠绝门人,又兼心性稳健,委实为传承之最佳人选。

    而眼下阴七杀所放不下的,便只剩妖裔一节。

    他寻思良久,轻叹一声,问冷寒星:“你可知道我为何带你来此?”

    冷寒星微微摇头。

    阴七杀凝望山间夜色,沉声道:“小冷,你拜入我门下多久了?”

    冷寒星略一沉思,答道:“入九幽二十五载,前五年随虞宗主,随师父已有整整二十个春秋。”

    阴七杀听完他的回答,眼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欣慰神色,念道:“二十年,二十年了。你拜入我门下,回望还如昨日之事,不想一眨眼已是翩翩少年。”

    说到这里,他转身望向冷寒星,似无心提到:“岁月让陌生人变得熟识,也足以让熟人变得陌生。你我师徒二十年,也算情分一场…”

    冷寒星一字一句听在耳中,全不做声。转见师父这些年来头一次放下咄咄逼人的架势,言辞诚恳问道:

    “小冷,为师现在问你一句。这二十年下来,你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一片沉默,清冷如夜。

    “呵呵…”阴七杀自嘲一笑,兀自摇头道,“看来,你我也不过是寻常师徒,再无其他。”

    冷寒星依旧沉默,唯有紧攥的双拳透露出一丝心声。

    阴七杀是直来直往的人,见他不言语,索性替他说道:“你的身世,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冷寒星听闻此言,毫无惊色,良久开口道:“师父既已知晓,又何必再问。”

    阴七杀双目一瞪:“古人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期你事我如父,但做师父的对自己徒儿尚不能知根知底,传出去岂不为人笑话?”

    半晌,冷寒星止住震颤,吐露心声:“若非身负家仇,怎至隐瞒师父。”

    “家仇?”阴七杀双目微暝,面上一抹掩不去的惊诧。

    冷寒星暗暗点头,言道:“师父想必已然知晓,我乃狐族后裔。”

    阴七杀喟然道:“正因如此,心不得安,你可知巫妖两族世代为仇?你既为妖族,又何苦拜入九幽?”

    冷寒星一旦开口,索性畅言:“怎会不知?妖族素来与巫族不睦,妇幼尽知。实不相瞒,我真名不为‘冷寒星’,我是韩氏之后,名为‘韩星’。‘冷’字一姓,乃是虞宗主所赐,为的是帮我隐藏身份。”

    阴七杀不无怨气道:“好个虞秋水,原来早知此节,却不告诉我。”

    冷寒星帮说道:“师父休要怪虞宗主,她也是受人所托,宗主与我家大姐乃是旧识,念及交情方才收我为徒。”

    “大姐?”阴七杀惊问,“你大姐是谁?”

    冷寒星悠然道:“大姐名唤韩芙蕖,在京中经营酒家,并不是什么风云人物。”

    阴七杀寻思一番,确实不知韩芙蕖何许人也,当下跳过这节,转问原先:“你方才所说的‘家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与何人结仇?”

    冷寒星剑眉一拧,咬牙道:“仇家有三个:一为旬白子,二为星姬…”

    阴七杀听到这两个名字,已是魂飞天外,慌道:“你…你家究竟是什么来头,怎的与剑仙师徒结仇?”

    冷寒星银牙紧咬,坦言道:“家父…韩金吾!”

    “韩金吾!”

    先前阴月说起旬白子师徒三人的恩怨,阴七杀一路听罢,道师徒三人一脉相传,俱是不得了的人物。其中旬白子和星姬闻名已久,他并不甚在意,反倒是这个默默无闻的韩金吾叫人心潮澎湃。韩金吾与师父刀剑相向的桀骜,以及后来舍身完劫的凛然,都似鲜红烙铁般灼在阴七杀心间,再无法忘却。

    如此英雄人物,最终销声匿迹,难免叫人惋惜。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辗转得来的徒弟,竟是韩金吾的后人!

    “你…是韩金吾之子?”

    阴七杀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事情起落陡然,纵他这般狂放之人也嫌有些难以接受。

    冷寒星没有半点迟疑,昂然道:“正是。师父知晓家父?”

    “略有耳闻。”阴七杀疑道,“只听你这般说,可有凭证?”

    “凭证?”

    冷寒星闻言愕然,略一思索,已有计较,望向阴七杀道:“我灵狐一脉素有‘魅世妖眼’之神通,今日便现于师父一观,足证所言非虚。”

    言罢他闭目垂首,十指相扣于胸前,默念起口诀,周遭风云一时汹涌如潮。

    阴七杀纵观四下异变,已自信了七八分,心道:“似此光景,倒和九天风雷镰有的一拼,却不知哪个更厉害。”

    不待他细想,冷寒星猛然睁眼,双瞳竟由黑变白,呈六出雪花之状!阴七杀一眼望去,只似钻入了无垠深海,整个人被汹涌漩涡吸附拖拽,直坠万顷碧波。但四下哪有什么无垠深海、汹涌漩涡?一切不过是冷寒星眼眸流转罢了。

    冷寒星见阴七杀面有异色,当下收了神通,唤他一声。后者方才警醒,满脸惊诧,暗想只此一眼便险些失了心魂,妖族神通可见一斑。当下对冷寒星的身世不再存疑,转问起未完的话题:“令尊与旬白子、星姬究竟有何仇怨?”

    冷寒星咬牙道:“旬白子为师不仁,杀人不成竟强逐家父出师门,此为一仇;星姬居心叵测,为夺掌门之位作梗挑唆,致使师徒离心,此为另一仇。若非此二人,家父也不至于……失落神州再不复返。”

    阴七杀听得这番言语措辞中旬白子师徒的手段似甚为卑劣,与阴月口中则截然相反,不由感慨多少江湖恩怨,皆因几番转折言说。真正置身事中的人渐渐隐去,便只剩剪不断理还乱的庸人自扰。

    思罢这节,他又问道:“你方才说有三位仇家,却不知第三位是谁?”

    冷寒星没有当即回答,娓娓道:“我历年苦修剑道,所图的便是为父完仇。若说旬白子星姬,或还有一线可能报得此仇,但这第三人,却不知何日才能相敌。”

    在阴七杀看来,星姬已不是冷寒星可以匹敌的对手,旬白子更如望眼浮云般可见不可及。冷寒星不以此二人为虑,反倒说第三人“不知何日才能相敌”,足见这第三位仇家来历绝不简单。

    片刻,只听冷寒星幽幽道:“第三位,也是唯一一位击败家父之人,具体名姓不曾知悉,只听闻他曾在十八年前一剑斩破天机盘,三界之中无人敢问。”

    阴七杀本觉得做好充足准备,任他说出一个再厉害的人物来也不至惊讶,听到这一句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不无敬畏道:“说的原是‘那个人’!令尊与他竟有这番纠葛,你又是如何得知?”

    冷寒星答道:“大姐在京中经年累月打探,好不容易才追出这一条线索。”

    阴七杀静默一时,摇头叹道:“为师劝一句: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他那样的人物,休说是你,便是我…不…便是大巫也不敢轻易招惹。”

第一百四十四章 “那个人”

    冷寒星听到这句劝,一对剑眉横如铁锁,半怒半惊道:“师父知道‘那个人’?”

    阴七杀点头郑重道:“何止知道,也曾见识过他的手段。”

    冷寒星道:“既如此,还请师父细说。”

    阴七杀背手站定,眺望远空无尽暗云,打开了话匣:“‘那个人’,是绝无仅有的存在。”

    言语间一阵凉风拂过,吹开他额前的碎发,也吹开世人避而不谈的那丝阴霾。

    “我不知道他的名姓,也不知道他的出处。他就是那般突兀的现身神州大地,仗剑八方,无人能敌。”

    阴七杀说起这节时心有余悸,凡见识过那一道道开天地裂山海的剑气,又有几人能做到波澜不惊?“无人能敌”四字,用来形容“那个人”是最恰当不过了。

    “无人能敌?”

    冷寒星不由质疑:“连大巫也不是对手吗?”

    阴七杀摇头道:“大巫行事低调,与他不曾交手,每每谈及此人,总说不曾与他交手实乃‘幸事’。”

    “大巫身怀万载修为,有鬼神不测之神通,又何惧一剑修?”

    “剑修?”阴七杀冷笑道,“若是剑修这般简单,也不至让大巫印象深刻。彼时神州有名气的剑修,也不过旬白子与星姬师徒罢了。”

    冷寒星听得此言,憾恨道:“若是家父没有半道出走,想必也是剑中高手。”

    阴七杀赞同点头:“令尊能得大巫肯定,想来也不简单。可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一心修剑之人都未必堪有大成,‘那个人’身兼多派绝技,样样精通,无不占得鳌头,委实叫人羡慕。”

    冷寒星费解道:“身兼多派绝技又是何故,难道四处偷师不成?”

    阴七杀撇撇嘴巴:“这一节我也想过很久,始终不得明了。大巫曾提过,神州大地万般修行法门,实有共性,大能者方得洞悉。‘那个人’若非偷师,便是神赋卓绝,能够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总而言之,他不是剑修,亦非哪门哪派弟子。他就这么平白无故冒出来,带着一身超凡功法盖世修为,直似白日烟火晚间流星,叫人惊叹折服。”

    冷寒星斟酌许久,问:“此人惊现神州,总有目的吧?”

    阴七杀道:“关于此人现世的缘由,时至今日有两种说法,一曰为化解浩劫而来,一曰为催生浩劫而来。两种说法各有理据,但不足叫人信服。”

    冷寒星惊问:“这又怎么回事?”

    阴七杀望一眼崖间夜色,耳边回响起早已淡去的厮杀拼搏之声,淡淡道:“十八年前,天魔重光魔功大成,率麾下群魔肆虐神州,势不可挡。正道如涵虚、法华、玉清、花月山庄,皆为阻止魔头付出了惨重代价,我九幽派也不例外。”

    冷寒星闻言点头:“彼时虽为孩童,却也印象深刻。”

    阴七杀接着说道:“有人说,重光魔功得以大成,便是由此人点拨。”

    冷寒星诧异道:“此二者也有关联,难道他是魔道中人?”

    阴七杀摆手道:“非也,我曾眼见他的举止神态,颇有仙风,怎会为魔修?仔细想来,大巫所说万般修行法门的共性大约就是指这点吧。修仙修魔的法门并无大差,无非是心境之别:一个追求超脱尘世,一个欲为天下极致。可如今看来,二者似乎连这点分别也没了。”

    冷寒星思索片刻才明白这番话,问道:“似我九幽仙魔不修,只求天人合一,与他们总有区别?”

    阴七杀黯然良久,坦言道:“修行到一定境界,仙魔只在一念间,修士口中常说的‘一念魔一念佛’便是此理。只是在我九幽看来,仙也好魔也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记清本源,何时何处都不忘自己是九幽门人!”

    他说出最后几句话时意味深长望向冷寒星,后者顿时会意,俯首道:“谨遵师父教诲。我冷寒星虽为妖裔,心系九幽,此生不换。”

    阴七杀满意点头,复言当年:“重光肆虐之下,神州凋敝,生灵涂炭,上天宫却毫无动作。”

    “这是何故?”冷寒星再次惊奇。

    “我也不知端倪。那时节群仙隐匿,愈发助长魔头气焰,只将大好神州化为炼狱血海,委实惨不忍睹。终有一仙按捺不住,遁出上天宫下凡济世。”

    冷寒星截道:“师父说的可是‘谪仙’刘子冀?”

    “正是。”阴七杀眼中流过一丝敬佩,“他为天下弃了仙位不说,正邪大战中更是亲力奔走,唤起一干岛洞散仙驰援正道,乃至扭转战局,作用不可小觑。”

    冷寒星听罢忍不住赞道:“似此气节,当真叫人佩服。”

    阴七杀神秘一笑:“你绝对想不到刘子冀身后尚有一人指点吧?”

    冷寒星顿时愣住,惊道:“又是‘那个人’?”

    阴七杀点头道:“他与刘子冀的交情来得颇为神秘,花月山庄一派与他似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渊源——那段时间他指点群豪对战魔头,一直盘桓于山庄,俨然庄客自居。”

    冷寒星听罢未置一词,心中暗道:“如此说来,欲寻此人只消去花月山庄打听便是。”

    阴七杀随后一番话却打消了他的念头:“若得此人一直坐镇,花月山庄此时必为神州第一大派,又岂是涵虚、法华可比拟的?只可惜…后来他忽然离了花月山庄,去处无人知晓,连资深庄客也不知所往。”

    “就无一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没人知道。”阴七杀且说且摇头,“他离开花月山庄后便销声匿迹,仿佛从未存在一般。本来在他的领导下,反攻稍有起色。这一走后,正派节节败退,神州大地很快又落入重光魔爪。”

    一阵冗长的沉默。

    耳边风、天上云闻得此节,也各自止住,仿佛犹惊惧那些黑暗年岁。

    许久,阴七杀叹一声,忽的精神一振,往下说道:“一个月后他再度出现,竟带回了旬白子的神剑‘巨阙’。”

    “巨阙!”

    冷寒星听到这个名字,忍不住一阵悸动。盖修剑之人闻得宝剑,便如好色之徒听闻名妓,又或文人骚客听得墨宝真迹,俱是一般心痒。只因“巨阙”一剑在神州大地早已声名远扬,冷寒星年幼时便有耳闻:神州第一剑仙旬白子师出无劫剑仙云中子,乃是玉虚正宗;得传宝剑一柄,名为巨阙,上可斩云中龙,下可诛林间虎,追风掣电,自在随心,是当世无双的神兵利器。

    阴七杀颇能理解冷寒星眼中羡意,微微点头会意,继续言道:“当时魔患未除,他和旬白子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也无人深究。世人更在意的是:他声称找到了浩劫的根源。”

    “根源?”

    “是的。”阴七杀心随往事流转,说到此处终于露出几分轻松神色,“这细节是大巫亲口告诉我的。他说:‘神州遭劫,上天宫坐视不理并非无因,盖灾劫本就是他们一手安排!’”

    “有这种事!”

    纵冷寒星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听到这话还是着实吃了一惊。

    “大千世界,何奇不有?”阴七杀早已看淡,颇不以为然道,“他还说:‘天魔并一干魔星乃是上天宫亲释,为的便是搅乱人间,引生杀伐。其目的暂不得知,若要知悉,只有一法。’”

    “何法?”

    “入上天宫夺天机盘。”

    冷寒星惑道:“天机盘为何物?”

    “顾名思义,包藏天机。三界众生之宿命,皆为天机盘所定。有诗单赞其妙:

    ‘一花闭塞一花开,玉拢千重妙境来。万相俱空由此悟,轮回生往亦它裁。

    几朝海烂光犹鲜,坐落天荒色不衰。堪笑仙家夺造化,枉劳顽恶养魔胎。’

    天机盘者,据大巫所言实为造化玉碟。内藏三千天理,洞悉六道轮回,凡世间生灵,无不受其所制,仙魔亦然。故此被上天宫奉为第一至宝,严加看管。正仙口中动辄所说的‘安天命’,安的便是天机盘所赐的命。”

    冷寒星听罢,登时会意道:“‘那个人’欲夺天机盘洞悉上天宫意图,从而化解神州浩劫?”

    阴七杀喟叹:“他本意如此,奈何天机盘先一步算出其动向,早有一干正仙严加防范。饶是这般,他仍只身杀入上天宫,面对一干仙家高手围攻,眼看不得成功,竟急中生智挥剑欲斩天机盘!”

    冷寒星听到这里,对此人的仇意不自觉化为点点敬佩。

    “为救苍生敢独闯上天宫,剑斩第一至宝。有此作为者,不失为惊天动地的大英雄。家父败在他手中,也算不上屈辱。”

    阴七杀赞同道:“确实,这些年过后,他的作为始终为人称道。为师所以劝你,并非只为他修为高深,也为他这番声名。再者,当日一战后,此人便下落不明,这一十八年都未再出现。”

    “上天宫那一战?”

    “非也。”阴七杀摇头复言道,“他抢夺天机盘失败后,又杀出重围,折返人间,亲率正道杀上六芒山,与重光一决生死。二者对决一阵,一齐消失。”

    冷寒星好奇问道:“前面说他点拨重光,此时又对决,何故?”

    阴七杀淡然道:“你谨记这句:世间没永恒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二人一为苍生,一为称霸,难免兵戎相向。”

    冷寒星道:“便是如此,二人一同消失,莫非是同归于尽身死道消?”

    “不可能。”阴七杀的眼中泛出一丝诡谲神色。

    冷寒星见他言辞肯定,不由问:“何以见得?”

    阴七杀望向他,一字一句道:“瑶城之事,你不记得了?重光未曾死透,他怎会死?”

第一百四十五章 证剑(上)

    叶洛凡得阴月命,早早来到玄冥湖畔等候。不多时香风徐来,一道身形飘然落在对岸,正是阴月。

    “拜见大巫。”

    叶洛凡礼拜罢起身,见她面色和悦,不由放松许多。

    “久等了。”

    阴月言罢,踏空走到湖心站定,朝他招手道:“凡儿,你过来。”

    叶洛凡应声小心翼翼上前,阴月仔细打量他一番,眉宇间多有赞意,柔声道:“你虽不争名,我亦可看出,这段时日你修为精进了不少。”

    “实禀大巫。”叶洛凡抱拳道,“心经研习至末节突然受阻,导致身法与剑道皆停滞不前。”

    阴月嫣然一笑:“休说你,便是你师父,心经也难免受阻。你可知原因?”

    叶洛凡实在摇头:“不知。”

    阴月仍笑道:“拔剑。”

    “拔剑?”

    叶洛凡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拔剑。”

    阴月重复一遍,叶洛凡不解其意,只得按吩咐拔出弑仙剑。“沧啷”一声轻响,黑芒攒动,道道杀气顿时在湖面蔓延开来。

    “弑仙锋芒,不减当年。”

    阴月浅探手抚过剑锋,叶洛凡瞧的惊险,忍不住提醒道:“大巫当心,剑锋甚是锐利。”

    “锐利?”阴月脸上泛起一丝高深笑意,“你刺我一剑。”

    “什么?”叶洛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命你:刺我一剑。”阴月仍巧笑轻言。

    “这…”

    叶洛凡迟迟不敢出手,阴月见状挺身朝剑锋走来,步法诡谲,须臾到了近前。剑锋触及她身躯竟硬生生停住,半点刺不进去。

    “这…这是什么功法?”叶洛凡惊问道。

    “什么功法也不是。”

    阴月言罢一把抓住剑锋,叶洛凡只觉一股汹涌内力袭来,手中剑登时把持不住,为她倒拽而出。

    接着只听她望剑吟道:

    “诛仙利,戮仙亡,陷仙四处起红光;

    绝仙变化无穷妙,大罗神仙血染裳。”

    阴月将弑仙剑轻轻扶正,顺势握住。剑柄入手瞬间,身旁气息猛然凝绝,转有无尽杀气朝四面八方爆发开来。

    叶洛凡近身感受到这股杀气,只觉浑身孔窍皆为恶息填塞,不由生畏。持剑十数载,他还是头一回见识到这等凛冽的剑意。

    阴月淡然问道:“绝仙变化无穷妙,你可知它有哪些变化?”

    叶洛凡顿时语塞,只得摇头:“弟子不知。”

    “可惜了。”

    阴月举剑向天,双目微暝,剑锋稍一晃荡,漫天杀意随着汹涌起伏,只惊的四下草木弯折,肃风阵阵。就连天穹明月也在这一剑威势之下瑟缩,顷刻隐入流云间。

    “星移物换春秋度,得窥天机又几人?”

    阴月轻叹一声,将弑仙剑递回叶洛凡手中,言道:“今日叫你前来,所为两件事。第一件正与这弑仙剑有关。”

    叶洛凡握着余温尚存的剑柄,费解道:“大巫莫是要传我精绝天地的剑法?”

    阴月摇了摇头,言道:“剑之一道,本不为九幽专长,怎敢妄称精绝?论灵动潇洒,我不及玉清旬白子;论博大精深,我不及涵虚天玑道长。故此并无剑法传授于你,我所要传你的,却是历代剑仙必会之法门。”

    叶洛凡闻言大为震惊:“剑仙法门,想必一定高深至极。”

    阴月道:“也未必,这般法门,总是因人…不对,该说是因剑而异。”

    “因剑而异?”

    叶洛凡便是再聪颖,也断难理解这四字。阴月瞧出他脸上困惑,复言道:

    “这一法门名为‘证名’。”

    叶洛凡挠头道:“从来不曾听说…”

    于是阴月将证名一节细细说与叶洛凡,一字一句,与当日白衫男子说与陈云径的全无二致。整个听罢,叶洛凡沉默良久,自言道:“难怪剑术始终不得精进,这一法门倒似关键所在。”

    阴月点头道:“证名者人剑相通,所向披靡,怎是寻常刀兵可比。”

    叶洛凡当即跪拜道:“烦请大巫这便将法门传授于我。”

    阴月神秘一笑:“其实这法门说难也不难,主要还是看证剑之人的心神。我方才说的,你已全部记住了?”

    叶洛凡连连点头:“记住了。”

    “好,看你颇有决心,我就助你一臂之力!”

    阴月言罢,冷不防一掌正拍在叶洛凡胸间。后者不及诧异,已为这股巨大力道击落玄冥湖中,直沉到底。

    “去吧。”

    阴月隔空探抓,将掉落一旁的弑仙剑吸入掌心,拔剑出鞘顺手掷出。

    剑去如流星,黑芒贯碧波。

    “嗖——”

    “咚!”

    弑仙剑破水疾掠,转眼刺到叶洛凡面前。后者猝不及防,竟被这一剑透心而过,钉在了湖底!

    “大巫…”

    剧痛传来,叶洛凡仍是百思不得其解:阴月为何要对自己下此重手?暗潮涌动中,叶洛凡的意识慢慢泯灭,眼前景象逐渐涣散,终至一片漆黑。

    ……

    “醒醒。”

    不知过了多久,叶洛凡耳听呼唤,缓缓睁开双眼,见一黑衣女子站在身前,居高临下望向自己。

    女子拘一袭黑纱罩住脸面,只露冰冷双眸,眸中流出一股凌厉神色,叫人望而生畏。

    叶洛凡回想起先前之事,低头往胸口查看伤情,一看之下不由大吃一惊:这时衣衫完好,痛楚全无,哪里还有伤在?

    他慌忙起身,问女子道:“你是…?”

    女子哂笑一声,言道:“好唐突的小子,你不知我是谁?”

    叶洛凡苦思冥想,记不起半点与女子相关的东西,只得作罢摇头:“委实不知。”

    女子冷哼一声,言道:“好,我帮你记起,随我来。”

    叶洛凡无奈,只得随她一同前行。不到百步,陡见一空地,西面望不到头,地上插满刀剑,或新或旧,形貌迥异。他正暗自诧异间,女子拔起一把剑,指向他喝道:“你也挑一把。”

    叶洛凡愁眉紧锁,暗想这女子如此突兀,反骂自己唐突,也不理睬,只拜礼道:“姑娘,还劳烦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女子答也不答,又喝道:“别啰嗦,快挑!”

    “姑娘。”叶洛凡强忍怒意,复言道,“在下千头万绪尚理不清,哪有闲暇与你嬉戏。”

    “嬉戏?”

    女子闻言似极为愤怒,当下不再多话,一跃而起,身化疾风向他攻来!

    “你这人…!”

    叶洛凡见她一言不合就动了手,当下不再按捺,就手抽起一把剑相迎。这边方举剑,那边女子已杀到,一剑掀起千道光影,搂头盖脸劈下。叶洛凡看得眼花缭乱,只道这女子绝非等闲之辈。

    二剑圃一相交,只听“咔”的一声,叶洛凡手中剑竟被当中砍断,半截剑锋飞旋而出,转瞬不知所踪。

    “好厉害。”

    叶洛凡惊叹一声,忍不住朝女子手中剑多瞧两眼,瞧罢又是一惊,女子手中持的分明是弑仙剑!

    “我的剑怎么在你手里?”他不禁问道。

    女子一晃手中剑,冷冷道:“不要脸,这分明是我的宝剑,怎就成了你的?”

    叶洛凡气急:“我问你,这把可是弑仙剑?”

    女子闭口不答,冷不防抬手一剑直取其心胸。叶洛凡赶忙施展出“巡天十三章”的身**夫,呼吸间闪至三五丈开外,脸色瞬时阴沉下来。

    “姑娘,奉劝你一句,还是到此为止吧。岂不闻‘刀剑无眼’,万一有个闪失,届时万悔何及?”

    女子充耳不闻,眼中凶光一闪,一剑荡起弥天杀气,恶狠狠刺向叶洛凡面门。

    叶洛凡复催“巡天十三章”,避开来势汹汹一剑,趁隙拔得一刀,反攻向她。

    “好小子,知道还手了?”

    女子挑衅一句,挥剑相迎。

    叶洛凡冷眼望去,女子使弑仙剑的路数与自己断然不同:只见万道黑芒间,一梭白光挑先;无边杀意里,一点心神镇守。可别小看这精微处,得一笔点睛,整个剑势都变得有眉有目,浩然不失其准,缥缈不显其乱。由此已可辨出,女子对弑仙剑的掌握远在自己之上。

    分金断玉一声响,手中刀不敌弑仙剑,再度裂开。叶洛凡不由愁容满面,急问:“你到底是谁?”

    女子一如前状,以手中剑回答一切。

    叶洛凡一退再退,须臾让了几十丈,只被对方一手咄咄剑技压的无名火起,三尸神跳,苦于无处发泄。

    又退数十丈,他断无法忍受下去,瞅准空档拔得一剑,心念微动间,已不自觉使出了那套“无式”。

    漫天剑网交织盖落,女子稍一惊诧,弑仙剑反手逆挥,早将剑网一分为二。她没有立即攻上,而是原地站定,望向叶洛凡评道:“这剑式虽然青涩,但神韵已具备。”

    叶洛凡听在耳中,好气又好笑,言道:“我使出这招可不是为让你评头论足,姑娘,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将弑仙剑还给我,咱们就此罢手。”

    女子只当没听见这番话,继续说道:“小子,将一整套剑诀使将出来给我看看!”

    叶洛凡怒道:“叫谁呢?只顾自说自话,全听不进去别人的话么?”

    女子举起手中剑,幽幽道:“世上哪有不要钱的买卖?不显点本事出来,凭空也想得我认可?简直做梦!”

    “认可?我为什么要得你…”

    叶洛凡说到一半,猛然想起阴月先前所说的“证名”,顿时如梦初醒:“原来大巫方才举措便是证名的开端!眼前这位女子,必然就是弑仙剑的剑灵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证剑(中)

    叶洛凡思忖间,女子上前两步,呵斥道:“小子,聋了么?”

    “虽为剑灵,也太过无礼了。”

    叶洛凡抄起手中剑,指向女子道:“姑娘…”出口顿觉不妥,盖世人皆曰弑仙剑来历已久,剑灵比自己不知老上多少,抑或该称一声“前辈”。可眼前女子,怎么看怎么年轻气盛,断无“前辈”的架势。若是唐突改口,反倒显得自己油腔滑调。

    女子性急,见他吞吞吐吐,竟一声不吭仗剑取来。

    “铛!”

    叶洛凡横剑去挡,仓促间手中剑又被她拦腰斩断,懊恼不已,心道:“她仗着弑仙剑厉害,始终压我一头,这一地破铜烂铁哪是它的对手?”

    话虽如此,女子攻势过凶,总不能空手去接。无奈之下他又拔起一剑,勉强应付女子疾风掣电般的剑影。这一回他处处小心,尽量不与弑仙剑正面相碰,如此斗了十几合,手中剑竟未曾断裂。

    “总算长点心了。”

    女子见状,手中剑不停,脸上现出一丝莫名笑意。

    叶洛凡甚是疑惑,方欲张口问,忽闻掌间响动。他低头一看,手中剑柄竟无缘无故皲裂,纷纷掉落的残片中隐隐现出弑仙剑的剑柄来。与此同时,他惊奇地发现女子手中剑锋虽黑芒攒动凌厉无比,剑柄却已变成自己先前所执的样式。

    “怎么回事?”

    叶洛凡惶惑不已,心神难宁,一时疏忽了防御。女子趁势一剑,将他手中剑削的只剩了个剑柄。

    他惊呼一声,眼望着剑柄还原成原先的样子,女子手中又呈现出完整的弑仙剑来。

    女子瞧出他的困惑,停下攻势,朗声道:“小子,你还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对不对?”

    叶洛凡心中虽一万个不情愿,也只得点头承认:“是。”

    女子眼望手中剑,缓缓道:“剑与人等,皆有喜怒哀乐。你由来只仰仗神兵利器助你披靡所向,全不懂顾惜它。换做是你,若有人只知利用你,却不顾你死活,你会怎么想?”

    叶洛凡不解其意,坦言道:“真有这样的人,自是背道而驰。”

    “是了。”女子频频点头道,“剑亦如此,你既然不顾它,它又如何会眷顾你?”

    叶洛凡听到这里,似有会意,心道:“她所说的不无道理,方才我担心剑被她砍断,稍稍留心,便得回剑柄。这番再接再厉,不知是否会有其他变化?”

    想罢他随手又拔起一剑:“你所说的我大致明白了,咱们继续吧。”

    女子笑一声:“你脾气虽臭,悟性倒不低。能明白这点,已不枉你我相遇一场。”

    叶洛凡暗想论脾气臭你可不输我,嘴上却不敢言明。

    女子笑罢,提剑又来,二人斗在一处。这番叶洛凡有了前车之鉴,极尽闪转腾挪,将一个“巡天十三章”使得酣畅淋漓,身形直似飞花飘絮;总不耐女子剑技高超,交手间险象环生,衣袖、衣摆处俱被她削去好一截。饶是如此,手中剑却护得仔细周全,三十余招拆下,不光再次显出弑仙剑的剑柄,剑锋上也隐隐泛出一点黑芒来。

    “有点意思了。”

    剑芒交织间女子淡淡一句,似在夸赞叶洛凡。后者面不改色,只专心护住手中剑。又斗几合,女子突然加快攻速,动辄三五剑快若一剑,叫人猝不及防。叶洛凡穿梭于重重黑芒之中,既要躲闪又要护剑,不多时便现出疲相,只有招架的份,再无进攻的点。

    女子得势不饶人,手中剑越发活络,漫天黑芒凝而不散,扭曲呼啸如成百上千恶蟒撕咬而来。叶洛凡瞧在眼中,只道弑仙剑在自己手中都不曾有过这般灵活的使法,女子轻描淡写便发挥出种种前所未有的威力,委实剑技过人。

    所谓剑灵者,本身便是剑所化生,剑上神通,剑灵但凭心意信手拈来,皆是顺理成章之事。但叶洛凡此时仍未尽知,是故有这般感慨。

    感慨归感慨,剑光笼将下来总是要躲,叶洛凡疾退十数丈,奔腾间擦着三两道剑光,登时衣衫碎裂,皮破血流,看上去狼狈不堪。女子毫无悯意,手腕灵巧翻转,顺逆数剑一并儿挥出,黑芒急涌如流星逐月,顷刻袭到叶洛凡眼前。

    “看你怎么躲!”

    女子傲喝一声,轻敌之意溢于言表。

    诚如女子所言,叶洛凡已然逃无可逃避无可避,若是一意护剑,只得十死无生。危急关头他再也顾不得许多,使出“无式”第三剑来。

    早先在阴阳关与冯若虚交手时他曾使过此招,被后者以“二龙定盘指”化解。盖因他当时旨在救人,本无斗意;再者冯若虚修为远超于他,难以匹敌。如今命悬一线,他本能使出这招,斗志昂扬,杀心暴起,手中握的虽不是弑仙剑,也有大股黑焰升腾而起,须臾灼遍剑锋。

    “唿!”

    数道黑芒被这一剑尽数划开,消散于四下。叶洛凡险中逃生,不由长出一口气。安生不到片刻,又念及方才交手汹涌,恐剑锋损毁,赶忙抬眼看去,一看之下不由大喜叫出声来:

    “弑仙剑!”

    此刻他手中所握的已不是什么破铜烂铁,而是实打实的弑仙剑!反观女子手中,则现出他方才随手拔起的剑。

    “这…”

    叶洛凡挠挠头,虽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个玄机,但重新握住弑仙剑的感觉当真说不出的踏实。

    女子收敛佯装出的狂傲,和声问道:“满意了么?”

    叶洛凡虽然心高气傲,却不爱撒谎,点头道:“满意。”

    女子又问:“失而复得,你可体会到什么?”

    叶洛凡沉思良久,答道:“先前你说剑与人等,有喜怒哀乐。我只知一心护剑,却忘了剑也会一心护主。危难关头,人剑彼此挺身而出,此亦是剑道至理吧?”

    女子颔首,面纱不掩其笑意。叶洛凡见她眉宇间喜色,不觉心驰神往,只道那面纱之下的容颜一定倾国倾城。女子察觉到他的浮念,又皱起眉头,缓缓走到他身前,嗔道:“小鬼,正经点。”

    叶洛凡面上一红,低头不语。

    女子轻轻拂手,星光闪动间满地刀剑消失无踪。她席地而坐,一指对面道:“你过来,我有话和你交代。”

    叶洛凡与她面对面坐了,便听她说:“我兄妹四人,皆非凡物,乃是封神大战时大放异彩的‘诛仙四剑’,想来你有所耳闻。其中大哥诛仙、二哥戮仙、三姐陷仙均不知所踪,独我流离尘世,机缘巧合之下归于阴月手中。”

    “如此说来,你该叫‘绝仙剑’。”

    叶洛凡一语道破,女子点头道:“没错,我的名字正是‘绝仙’。”

    他问:“这节大巫与师父皆曾说过,只不知为何年月流转间连名字都换了?”

    女子轻叹一声,答道:“四剑并驾之时,声名尚可一提,如今去了其三,再无重提的必要。‘弑仙’之名的由来,不妨告诉你:我在大巫手中,也曾锋芒毕露,那时她与天宫相斗,凭我三尺凶锋,谈笑间斩了十数位仙家。众仙一时为之瑟缩,皆称大巫手执神兵,利可弑仙,‘弑仙剑’的名号便由此得来。”

    叶洛凡听罢,心生景仰道:“不想你与大巫相伴竟桀骜如此,威势丝毫不输封神大战之时。”

    女子道:“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往后大巫将我赐予宁云海,他虽修为不俗,于剑之一道却是中庸,不足施展我的神威,为此我曾一度苦闷,连锋芒都钝了不少。”

    “师父他…”

    叶洛凡想起宁云海曾在与自己交心时提及此节,自称资质平庸断非剑道高人,当时只道他是谦虚,如今听剑灵说起,始知师父一字一句皆是发自肺腑。还想帮他说几句挽回颜面,在知根知底的剑灵面前,又尽数咽回腹中。

    女子说完宁云海,终于说到当下之主叶洛凡身上:“再后来,辗转落于你手。我们虽朝夕相伴,始终不解彼此心意。我乃是九天神兵,桀骜惯了的人,自不愿与俗人相伴。是以一开始在你手中,只见你争名逐利,欲要和那个冷寒星一较高下,委实叫人失望。”

    “我…”叶洛凡想为自己分辨几句,又看一眼女子无所不察的眼神,索性闭嘴听她说下去。

    “可再一细看,你年纪轻轻便有一身远超常人的根骨,悟性又高,骨子里的隐忍执着都颇叫我满意,端是个修习的好苗子。我自思曾等待万载岁月,又何尝不能等你个百十年,看你能达到何种境地?”

    叶洛凡俯首道:“谢姑娘…啊不…前辈。”

    “别急着谢,听我说完。”女子摆手道,“我说百十年,便是百十年,若是百十年里你仍达不到我预期,那你我缘分便算了了,彼此再无牵挂。”

    叶洛凡郑重道:“前辈这般信任器重,我便在此立誓,无需百年,十年内我必让前辈再度闻名天下。”

    女子闻言先是一怔,转而欢笑:“大话别说的太早,到时自己打脸。”

    “前辈可能不大了解我。”叶洛凡一对星目泛起灼灼精光,“我这个人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绝无说大话的癖好。十年若不足以让你闻名天下,我便以一腔恨血来偿。”

    女子听罢,沉默良久,感其意道:“是个有志气的小子,敢说这种狠话。既如此,我也添个彩头:一年内,我保你胜过冷寒星与他的龙渊剑!”

第一百五十六章 证剑(下)

    叶洛凡与弑仙剑剑灵相搏之时,冷寒星在阴七杀指点下进入龙渊剑剑域之中。

    两柄剑所显化出的剑域大不相同:弑仙剑直截了当,生出的是无垠空地,遍布刀剑。龙渊剑气蕴俱全,生出的乃是一方山水青葱。

    盈盈绿水之上,一男子背手而立,五官威严,长发披散。冷寒星早知是剑灵,上前施礼,叫了声“前辈”。

    剑灵望向冷寒星,微微颔首,言道:“你我终于见面了。”

    冷寒星面有愧色道:“晚辈驽钝,长久不解剑道真谛,未能名扬四方,着实愧对前辈。”

    剑灵宽慰道:“休得这么说,你一年轻后生,能有这般造诣已属难得。我自入世来,还不曾遇有你这等天赋的剑主。”

    冷寒星听他言语和善,略略放松,请教道:“敢问前辈,当下我待如何提升?”

    剑灵略一思索,言道:“空说无凭,先与我过两招吧。”

    言罢他凭空一抓,自碧波间飞出龙渊剑。冷寒星见得这般手段,暗自喝彩,转思自己手无兵刃难以对敌。剑灵似看穿他心思般,就手一掷,龙渊便朝他飞来。

    冷寒星眼疾手快,接过龙渊剑,不解问道:“前辈将剑交于我,自己待用什么兵刃?”

    剑灵摆摆手:“无需兵刃。”

    “什么?”

    冷寒星心头一凛,只不知眼前人究竟到了何等境界,竟欲空手与龙渊相搏。不待他多想,剑灵足尖轻点水面,如狂风般疾掠杀来。

    “嗖——嘡!”

    冷寒星本能横剑,挡下快若掣电的一击,定睛看去,不由心惊。盖手中剑所挡下的非金非铁,乃是剑灵二指剑诀。

    “仅凭肉身便可与龙渊相抗?”

    冷寒星惊诧之余,反手一剑挑向其面门。剑灵不慌不忙探手而出——这一回冷寒星瞧的真切:他确是以双指将龙渊剑弹回!

    这一手酷肖冯若虚的“二龙定盘指”,但二者天差地别:冯若虚以指法化解叶洛凡的“无式”三剑时,实以浩荡意境夹定剑锋,使其不能动弹,并非正面冲撞;而剑灵十指便似铜铸铁打一般,堪不带任何内力与龙渊剑锋相抗。

    冷寒星看罢,自言道:“我九幽门人素来以体魄强横自傲,与他相比,还是显得单薄。”

    二者顷刻斗了十数合,指风剑影交错间,冷寒星被剑灵略压一筹。盖剑灵虽无兵刃,照旧勇猛难挡,冷寒星长剑在手,也只能勉强招架他的攻势,想要反攻却是难上加难。

    如此又斗片刻,冷寒星自思不是长久之计,觅一空档斜刺飞出,踏水远遁。剑灵见状,欺身来赶。冷寒星算定时机,陡然停下回马一剑,正刺在剑灵咽喉!

    剑灵非但没退,反以咽喉顶剑向前几步,龙渊剑顿时被压弯,发出哀鸣般的声响。

    “吱——”

    冷寒星脸色骤变,下一刻便见剑灵探手成爪,一把抓住剑锋,从他手中硬生生夺去龙渊。

    ……

    “你分心了。”

    剑灵淡淡一句,停下了攻势。

    “在对战中分心,很可能丢了性命。”

    冷寒星分说道:“回前辈,您这身筋骨刀剑难伤,弟子委实没得区处,才乱了心神。”

    “难伤?”剑灵稍稍诧异,“天下间有龙渊剑斩不断的东西?”

    冷寒星比他还要诧异:“前辈的意思是…”

    “还是那句话,空口无凭,我证明给你看。”

    剑灵言罢握定龙渊剑,飘然踏至山水间,剑眉一拧,顿有千重白芒从剑锋上升腾而起,宛如九霄云气。

    “去!”

    剑灵断喝一声,手中剑猛然挥下,千重白芒翻涌而出,直似滔天巨浪,拍打在正前山石上。

    冷寒星看见这一幕,眼都直了,口中呢喃道:“到底是我修为浅了。”

    只听“轰隆”一声,白芒透山而过,呼啸着冲出天际。转听碎裂声不绝于耳,整座山从中一分为二,山石土块纷纷掉落。

    剑灵收了剑,走回冷寒星面前,问道:“瞧清楚了吗?”

    冷寒星点头答道:“瞧清楚了。”

    剑灵倒转手中剑递还与他,吩咐道:“瞧清楚了,你来一次。”

    “我?”

    冷寒星始料不及话锋这一转,无奈接过龙渊剑,踌躇道:“前辈,这…”

    “怎么了?”

    冷寒星如实道:“晚辈修为不济,恐难……”

    剑灵大笑打断道:“说什么‘修为不济’,这般告诉你吧,古往今来,多少人修为尚不及你,也曾与我并肩驰骋,大杀四方。你所不济的,并非修为,而是…心境。”

    “心境?”

    “对。”剑灵敛去笑意,傲然道,“龙渊古剑,不似其他刀剑,或有神力加持,或有妖法潜藏。吾这一剑,仗的便是一片浩然心胸,心无阻碍,则势不可挡。”

    冷寒星听到此处,已明白七八分,试探问道:“前辈的意思是,只要我心意坚定,手中剑威势也会增加。”

    “对。”剑灵浅笑道,“记住我的话:当今世上,没有龙渊斩不断的东西。有诗为证:

    先辈匣中三尺水,曾入吴潭斩龙子。

    隙月斜明刮露寒,练带平铺吹不起。

    蛟胎皮老蒺藜刺,鸊鹈淬花白鹇尾。

    直是荆轲一片心,莫教照见春坊字。

    挼丝团金悬簏敕,神光欲截蓝田玉。

    提出西方白帝惊,嗷嗷鬼母秋郊哭。”

    冷寒星听罢诗句,久久难平,一点纵横之意由心间萌生,须臾贯彻神魂。他缓缓扬起手中剑,眼望一泓秋水,细听辗转龙吟,言道:“前辈心意,我已知晓。”

    剑灵满意点头:“试试吧。”

    冷寒星仗剑飞出,落在另一片山水间,心念龙渊傲世气节,抬手一剑挥向山峦,所使的正是“耀阳剑法”第一式:朝晖。

    “嗷——”

    九霄惊雷响,龙吟动四方。

    一道粗犷白芒自云间汹涌奔出,疾落山石间。

    “轰!”

    剧烈晃荡中,山石猛然炸裂,碎屑飞散四面八方,尘土涌动如狼烟。这一剑较之剑灵先前那剑,犹要威猛几分。

    “好!好!”

    剑灵赞不绝口,望向凌乱中傲立的那道白色身影,心念道:“苍天有眼,千秋万载黯然,终不使我埋没。这少年天资绝世,假以时日必为一代宗师。吾之声名,由此不忘于世人。”

    冷寒星斩破山水,瞑目而立,心中那股纵横之意继续生长,转而化为跌宕傲气,徜徉一呼一吸之间。这时他猛然睁眼,两道精光透眸而出,映照在湖光之上,灿若天幕星辰。

    “这番境界…”

    “恭喜。”

    剑灵不知何时飘至他身后,喜道:“你这番已领悟龙渊剑之精髓,修为必将大幅精进。”

    冷寒星闻言,当即跪拜道:“多谢前辈提点。”

    剑灵扶他起身,复言道:“要谢也是我谢你,长久以往,终于觅得一人可将我锋芒再度显露。早先与你师父朝夕相处,她一女儿家,全无霸气,憋得我好生苦闷。如今有你同行,实乃人生一大快事!”

    冷寒星诚惶诚恐道:“晚辈欠缺颇多,若前辈能不吝赐教,多多提点,则晚辈定当全力以赴。”

    剑灵本来笑容满面,忽的想起什么,敛去笑意,对冷寒星道:“说到全力以赴,眼下暗暗发力的可不止你一人。你那位师弟,还有他手中的剑,来历都不简单。而且…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可一直拿你当目标呢。”

    冷寒星闻得此节,复言道:“叶师弟天赋异禀,又有‘弑仙剑’在手,大成指日可待。但说到以我为‘目标’,此中可能有什么误会。”

    “误会?哪有什么误会。”剑灵一摆手,背身望向澄澈湖水,“你们是同门师兄弟不假,但剑之一道,并无同门异派,所分的只有高下一点。你那位师弟早已领悟出这个道理,而你,始终不愿正视。”

    冷寒星沉默不语。

    “再者,你师弟的弑仙剑实乃先天神兵,根基尚且胜我一筹。你若不坦然面对,届时败于他手,你我都面上无光。”

    许久,冷寒星松开眉头,问:“前辈觉得我该怎么做?”

    “很简单。”剑灵洒脱道,“他以你为目标,你便将他当后尘。今日起你须越发刻苦修炼,永远将他甩在身后,绝不让他赶超!你已证得吾名,突飞猛进势在必然,只不知你那师弟行进到哪一步了。”

    冷寒星又默然一阵,眼泛寒芒道:“前辈所言,谨记于心。晚辈即日起便潜心悟道,定不输于师弟!”

第一百五十七章 巫血

    冷寒星与叶洛凡各自证得剑名,出了剑域。只因这两位剑灵有意较劲,激得师兄弟二人斗志昂扬。阴氏姐弟二人见了,只道九幽一脉后继有人,不由欣喜。

    叶洛凡望见阴月笑脸,倒头便拜:“多谢大巫指点。”

    阴月缓步来到湖心,命他起身,柔声道:“方才有没有吓到你。”

    “实禀大巫,剑锋穿心时确有几分惊吓,但随后所见着实叫弟子大开眼界。”

    “此中曲折过多,若细细分说,只恐徒耗时间。所谓‘耳听为虚’,绝知此事还得躬行。故省去多余口舌,直接将你打入剑域。我先前已察觉剑灵与你羁绊颇深,再加上你悟性非凡,证剑自无难处。”

    叶洛凡听罢,不禁佩服阴月远虑,又拜道:“大巫妙举,受益匪浅。但弟子尚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

    阴月淡然道:“但说无妨。”

    叶洛凡于是抛开顾虑,直问:“其一,大巫方才以利刃穿我心,何以此时浑身上下全无半点伤处?”

    阴月笑道:“你以为利刃穿心,实乃剑灵与你交融,只神魂碰撞,肉身不曾相触,何伤之有?”

    叶洛凡沉思片刻,已然领会,又问:“方才剑灵谈及‘弑仙’之名由来时,说大巫曾与天宫相斗,挥剑斩了十数位仙家,颇叫我好奇,不知大巫可否详述?”

    阴月笑意不散,轻松道:“有何不可?你也知道我九幽派乃是巫族之后,上天宫一派,名为仙家,多半乃是妖族之后,巫妖古来不两立,有冲突也是情理之中。刀剑起的恩怨,只能刀剑来了。那十数位被斩的,皆是看我九幽不过眼之人,绝此后患,也算为我宗派奠一奠基础。”

    叶洛凡见她言笑,越发钦佩其山崩不惊的气魄,发出最后一问:“证剑前大巫曾提及心经修习受阻一事,弟子至此仍未明白,还请大巫不吝赐教。”

    阴月微微点头:“是了,我正待与你说此事。盖心经受阻者,并非研习不够刻苦,抑或功法过于艰难,而是先天不足。”

    “先天不足?”

    “正是。”

    阴月言罢探出手掌与叶洛凡看,轻言道:“方才我徒手去抓弑仙剑,你还没瞧明白?”

    叶洛凡顺势望去,但见其掌间润似白璧,全无半点伤损,不禁揣测道:“莫非…是因大巫血脉迥异我等?”

    “聪明。”阴月的脸上露出几分欣喜,“你们只靠后天功法来淬炼身躯,怎比得上巫族血脉与生的强横?心经末尾几境,想突破须得承受天地之威,没有我巫族血脉断难修习。”

    叶洛凡一阵失落,垂首道:“既如此,便是再努力也无法悟透心经,修为只得停滞。”

    阴月带趣道:“方才夸你聪明,这会儿就笨了?血脉难道不可传承?”

    “传承?”

    叶洛凡瞪大双眼。

    阴月遥望夜空,细说起血脉传承一事:“我阴氏一族几经流离,早已无后继之人。往后创立九幽派,虽得广众门人,终无一人可将我一身本事传承下去。为此我翻遍巫典,最终寻得了方法。”

    叶洛凡听到这节,似困顿荒漠之人忽然遇水,喜得浑身震颤:“大巫快请讲!”

    “此法名为‘融血’。便是毫无修为之人,得我一滴巫血入体,若能熬过相融这关,便可将一腔凡血转化为巫血,自此得我巫族诸般神通,修习心经自不在话下。”

    叶洛凡如获至宝,跪求道:“恳请大巫将此法施于我身!”

    阴月有所顾虑道:“非我不肯,此法虽有神效,亦有危险。”

    叶洛凡只求能提升修为,其他全然不顾,坚决道:“若能精进,刀山火海全不畏惧!”

    阴月道:“我既命你来,自有融血于你之意。其中危险,还得如实告知你:若是血水不得相融,届时巫血如火焚遍经脉,轻者修为尽毁,沦为废人;重者身化飞灰,永不超生!”

    “这…”

    叶洛凡听罢,脸上露出几分惊惧。

    阴月看在眼中,一言不发,暗自揣度其心意。不多时只见他将惊惧尽数敛去,目光灼灼道:“大巫愿将巫血相赐,弟子感激不尽!时候也不早了,烦请大巫这便开始吧。”

    “你…”

    这回倒是阴月稍稍吃了一惊,她本以为叶洛凡听完危险后会犹豫一番,不想他瞬息间便做出决定。

    “你可要想好了。”阴月嘱咐道,“巫血入体后便不受我控制,若是相融失败,连我也救不了你。”

    叶洛凡寒眉轻横,朗声道:“回大巫,弟子心意已决!”

    余音回荡山水间,浩杳如云,久久不散。

    “好…好…”

    阴月赞了两声,言道:“遂你意,这便开始!”

    言罢她将半边衣袍褪下,露出莲藕般白净的酥胸与臂膀来。世人称一声“大巫”,皆因她有千秋万载年岁,可谁又能猜想到,威名之下的身段实不输青春少女?

    叶洛凡见此一幕,面上一红闭目低头,口中连道“失礼”,心中始终难忘。

    阴月瞧见他的反应,嫣然一笑,心道:“毕竟是未谙人事少年郎,女子身躯,只怕他一回都没见过,似此也属正常。”

    思忖间她拔下髻间蛇钗,捧在掌心吹了口气。蛇钗顿时活化为一条长不盈尺的小蛇,顺着胳膊爬上肩头,再至胸膛,张口咬了下去,汲出一丝殷红的心血来。

    “去吧。”

    阴月命一声,不紧不慢整理好衣衫。

    小蛇闻言,“嗖”一声腾空而起,直飞叶洛凡肩头,寻到脖颈上兀自跳动的一根青筋,张口咬将下去。

    叶洛凡起初只觉轻微刺痛,转而蛇口缓缓注入阴月心血,便似注入了一股岩浆,所过之处尽觉炙灼,疼痛不亚于刀砍斧凿。他从小到大哪受过这般苦楚?当即滚倒在地嘶吼起来。

    阴月眼见他这番形状,并无动作,只冷冷言道:“凡儿,这一关你只能靠自己。若是挺不住,后面也不用谈了。”

    叶洛凡岂不知此理?只是那时节仅存的一丝心智早被疼痛吞噬,全不知该如何是好。一筹莫展间巫血仍在蔓延,须臾从脖颈处流经心间,又往下流淌而去。

    “啊——!”

    惨嚎声回荡玄冥湖畔,将平滑夜色割裂成一段段不详的噩梦。豆大的汗珠从叶洛凡周身渗出,打湿衣衫,洒落尘埃。他像只受伤的野兽般蜷伏在地,十指齐根插入湖岸泥土之中,复又攥成铁拳,将掌心一捧泥土捏得滚烫,最后在嘶吼声中将这些带着体温的泥土扬散。

    阴月非但不急,反而在旁端坐,眼中始终是那副岁月不侵的平淡。

    “这一劫你若不得过,则方才证得的弑仙剑也要与你擦肩而过了。”

    “弑仙剑!”

    叶洛凡听到这三个字,竟强忍剧痛站起身来,从散乱的长发中透出双目,其间满是挥散不去的狂暴与不甘。

    “我…就是死…也要与…弑仙剑死在一处!”

    “沧啷”一声轻响,龙吟声擦着湖面荡漾开去。心智紊乱的叶洛凡凭本能拔出弑仙剑,将满身戾息融入锋芒,一剑朝天挥出!

    “呜——呜——”

    风响如鬼哭,云涌天欲破。

    看似无心一剑,竟将叶洛凡身上巫血灼劲化解了几分,他的神识亦随之稍稍清醒。

    “小子,别怕,有我在。”

    半梦半醒间他依稀觉听到剑灵的声音。

    “我明白了。”

    叶洛凡咬紧一口银牙,拄剑站定,青涩未曾尽褪的脸庞现出一丝不曾有的坚毅神情。

    “无论何种境地,你与我共进退!”

    言罢他腾空而起,一剑荡开千层云,将灼息附着汹涌杀气倾泻而出,霎时铺天盖地。

    第二剑撕裂迅疾晚风,杀气凝而不散,化为漫天剑气,直叫这自由散漫的风都逆了方向,逃窜而去。

    第三剑威慑天地苍生,云散风轻,而剑意不散,剑威不轻。在跃跃欲动的弑仙剑锋芒前,山间林木、林间百草、草中花虫,无不弯腰垂首,心惊胆寒,为即将到来的摧枯拉朽而瑟缩。

    “噌——噌——噌——”

    三剑连贯,快若一剑,而每一剑的起止又似永恒一般绵长。

    叶洛凡归剑入鞘,无尽杀气带着折磨他许久的灼痛一并淡去。

    “呼——”

    叶洛凡长出一口气,早先那副狂乱已经荡然无存。阴月望着眼前复又挺拔的少年,一丝分不清是喜悦还是感慨的心绪悄悄衍生,又悄悄灭去。

    “你挺过来了。”

    淡淡一句,便是对叶洛凡最大的嘉奖。

    她本以为叶洛凡熬过此劫会得意一番,毕竟少年心性,难免沾沾自喜。可这个少年总是出乎她的意料,闭口不提方才之事,只敬问道:

    “大巫,接下来该怎么做?”

    而叶洛凡不曾设想的是:几乎在同一时刻,冷寒星收了龙渊剑,问起阴七杀同样的问题。

第一百五十八章 解忧(上)

    陈云径跟随刘子冀修习花月山庄功法已有时日,这大半个月里他最大的感受便是:脑中明明已经清楚了各般功法的运作,身子却跟不上,废去的那条手臂在这时显得尤为累赘。长久以往,不免灰心,只道这堂主当得名不副实。

    刘子冀深知他的苦衷,宽慰道:“小子,别太急躁,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陈云径苦笑道:“这会儿倒劝起我来了,您老人家嘴皮子一动就将我安排成了堂主,堂堂堂主一点武功不会,何以服众?”

    “堂堂堂主,”刘子冀模仿着他结巴一般的措辞,笑道,“我花月山庄讲究的可不是武功高低。”

    “那讲究什么?”陈云径挠头问道。

    刘子冀冲他勾勾手:“随我来。”

    二人沿着林间小径回了卷云堂,昔时野草地已经焕然一新:亭台楼阁高矮错落,溪流怪石相映成趣。翠竹林间,三俩贤者对弈;松柏荫下,几位高人抚琴。总之一派风雅景象,叫人心生恬淡之意。

    杜晚棠与彭扬正在矮桥上谈论功法,见二人来,齐齐恭迎。

    这一番相处下来,陈云径与杜晚棠的关系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初见面时,他只道杜晚棠翩然仙子,不食人间烟火,满心景仰;加上彭扬拜入她门下,便隐隐以长辈相看。

    如今以平辈身份朝夕相处,他渐渐发现杜晚棠不食人间烟火是假,冷若冰霜是真;整个花月山庄除了刘子冀与彭扬这两位与她有直系师徒关系的,余人在她眼中通通视若无睹——这越发让他明白了孤月堂何以冷清如斯。

    有鉴于此,陈云径对她的敬重渐渐转为好奇:这样风姿卓越一个女子,何以不苟言笑?

    刘子冀大老远便对杜晚棠笑道:“晚棠,来的正好,你师弟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

    杜晚棠听说是陈云径要请教,眉头微皱,心中暗想这小子素来嘴皮子溜,只怕没什么好话。

    陈云径望向刘子冀,疑惑道:“我有什么问题请教?”

    刘子冀道:“就方才咱俩说的那个,问问你师姐看看。”

    陈云径回想一番,支吾道:“敢问师姐,咱花月山庄讲究的是什么?”

    杜晚棠听得此问,舒开眉头,侧头望向他反问道:“你觉得是什么?”

    陈云径如实道:“我道是武学,可老爷子说不是,故此请教师姐。”

    杜晚棠微微一笑:“若凭武学,山庄不乏好手,又何以轮到你我担任堂主。”

    陈云径道:“我正是此意,眼下身无一技之长,这堂主位置坐的好生刺挠。”

    杜晚棠道:“何必,你是师父亲命的卷云堂堂主,谁敢质疑?”

    陈云径一时默然,彭扬忍不住问道:“怎的,有人背后说你什么?”

    “这倒没有。”他摇头道,“只是…”

    “只是面子挂不住?”彭扬巧笑道。

    刘子冀摆手道:“好了好了,你师徒二人都是一张巧嘴,再说下去要把他说的愈发想不开了。晚棠,你便告诉他,山庄内以什么为重。”

    杜晚棠点头正声道:“花月山庄原是风雅之士胜地,自以风雅为重。凡入山庄者,风花雪月四字总得沾上一二。”

    陈云径沮丧道:“我一小混混出身,哪来的风雅?”

    刘子冀一阵大笑,辞了杜晚棠师徒,又对陈云径道:“随我来。”

    二人下了矮桥,紧走几步来到溪边小亭,赖潇湘正于当中醉卧,鼾声悠然如歌。不待二人走近,他忽的翻起身来,抱着酒坛招呼道:“见过庄主、堂主。”言罢一记酒嗝,惊飞几只燕雀。

    “大白天就喝上了啊。”

    陈云径捂住鼻子,随刘子冀一同坐下。赖潇湘见他这副模样,一捋散乱鬓发,递过酒坛道:“堂主来一口?”

    “免了。”

    陈云径挥手之时,刘子冀兀自接过酒坛,仰头一口,完了擦擦嘴巴道:“你小子,越来越不豪爽了,起先那股子狠劲呢?”

    赖潇湘附和道:“山庄重聚首当晚,堂主不是与赖某斗酒斗的不亦乐乎,这会儿怎么蔫了。”

    陈云径正经道:“赖先生称我一声‘堂主’,须知堂主有堂主的事宜,大白天就喝的颠三倒四,堂中门人待怎想?”

    赖潇湘问:“不知您与我说这番话是以堂主身份呢,还是以朋友身份呢?”

    陈云径听到熟悉的说辞,心道一声“又来了”,转望刘子冀只笑眯眯不说话,当下答道:“以朋友身份。”

    赖潇湘灿然一笑:“既是朋友,不妨实话告诉你。若是拘泥俗世规矩,不得逍遥自在,还妄称什么庄众?君不见昔日刘老庄主,下肚一口酒,化作千字诗,岂不美哉?”

    刘子冀乐呵呵道:“怎说话的?昔日能写,此刻就不能写了?刘某是江郎才尽了?”

    赖潇湘自己结结实实呼个嘴巴子道:“是赖某失言,自罚一口,都在酒里了。”言罢接过刘子冀手中酒,咕嘟咕嘟倒入口中。

    陈云径见二人一见面就喝个不亦乐乎,悄声问刘子冀:“老爷子,你带我来就为看你们喝酒?”

    刘子冀闻言拍拍额头,嘀咕道:“瞧我,遇见美酒便忘了正事。”言罢对赖潇湘道:“赖先生,咱这新堂主近日来颇有些烦心事,特来找你一叙。”

    赖潇湘惊“哦”一声,挤眉望向陈云径:“小堂主少年得志,意气风发,本该乐开怀,何以烦心?”

    “这…”陈云径欲言又止。

    刘子冀见状,胳膊肘顶他几下,言道:“都是自家人,但说无妨。”

    陈云径听罢,长叹一声,诉起心中焦虑来,起先说的支支吾吾,转而说到痛处,则满腹怨艾如酒后存食,吐了个酣畅淋漓。

    赖潇湘逐一听罢,放下手中酒坛,拍打着陈云径的肩膀笑道:“小堂主,你多虑了。”

    “多虑?”

    陈云径面上堆笑,心中暗想:“说我多虑,怕是你过于无忧无虑吧。”

    “小堂主可知道,赖某未入山庄前是什么身份?”

    陈云径揣测道:“都说赖先生诗词尤佳,想来也是文人骚客。”

    赖潇湘噗嗤一笑,望向刘子冀。后者似被他感染,也噗嗤一声笑出来。二人相顾捧腹,笑了个前仰后合。

    陈云径被二人笑的一头雾水,暗自思忖是不是说错了话。赖潇湘往他肩膀上重重拍打几下,仍大笑不止道:“小堂主太看得起赖某了。”

    “我猜错了吗?”

    “错了,大大地错了。”赖潇湘好不容易止住笑,捧起酒坛继续喝起来,且喝且道,“实不相瞒,赖某未入山庄前,乃是一介绿林。”

    “什么?”陈云径一惊非同小可,“赖先生不是玩笑吧?”

    “不是不是。”赖潇湘连连摆手,“当年赖某占山为王,为患一方,欺男霸女,官府几次剿捕,均被我设法化解。说起来,也算是十恶不赦之人。”

    陈云径皱眉道:“赖先生,我越听越觉得像玩笑话。”

    赖潇湘听到这句话,将脸上笑意敛去,一把扯开胸襟,露出一道道蜈蚣般的蜿蜒伤疤来,逐一比划道:

    “这一刀,是刚落草那年被官府砍的,正中心头上,差寸把就要了我的命。”

    “这一刀,是与另一帮恶匪火并时挨的,从脖子连到丹田,当时半条腿已经踏入鬼门关了。”

    “这一叉正叉在腰眼,躺了仨月。若是当时偷袭的小子再补一叉,也就没我这号人了。”

    ……

    “这一剑,是次年被一个赫赫有名的剑客刺的。他手下留情,饶我一命,劝我改过自新,否则再见时便要我人头落地。”

    说完这些伤疤,赖潇湘合上衣襟,痛饮一口,兀自摇头道:“刀剑伤身,往事伤心。我挨了这些刀剑,依旧劣性难改。直至遇到刘老先生,他指了我一条明路。”

    刘子冀在旁道:“陈年旧事,还提他干嘛。”

    “不,我要提。”赖潇湘倔强道,“小堂主此时境地,与我当时相仿,我能理解他的迷惘。”

    陈云径见他神情黯然,始信了一番言说。

    “我养好伤,重操旧业,打家劫舍,杀人放火。说来就那么巧,没多久又遇到了那位剑客。他怒不可遏,扬剑便欲取我性命。”

    陈云径问道:“你不反抗?”

    赖潇湘摇头道:“此人剑法奇绝,修为高深,我怎是他对手?眼看就要被他一剑斩杀,刘老庄主救了我一命。”

    陈云径望向刘子冀问:“你与那剑客交了手?”

    赖潇湘代他答道:“刘老庄主与剑客乃是旧识,两人颇有些交情。他当时对那位剑客说的话我此生难忘:‘你便是杀了他,也起不了任何作用。世间种种恶行,并非一个杀字能化解。世人为恶,多是身不由己。’”

    陈云径疑惑道:“一番话便叫剑客改了心意?”

    赖潇湘道:“怎会,剑客执意要杀,刘老庄主万般无奈之下,与他做个交换:剑客若能饶我一命,他便…”

    “不说了。”

    刘子冀淡淡打断道:“往事已矣,何须多言?你能洗心革面,从一方恶霸到红尘酒仙,其间多少艰辛曲折,我俱看在眼中,也为你高兴。”

    赖潇湘道:“全仗庄主指点迷津。”

    陈云径听个囫囵,心中诸多焦虑悬而未解,又添不少新疑,待要细问时却听刘子冀对自己说道:“小子,陈年旧事说给你听,不是要你判个是非曲直,也不是要你刨根究底,只为告诉你:我花月山庄之士,不问出身,不分高下,只要心有风雅,便是庄中之客。”

    陈云径仍有芥蒂,摆一下断臂道:“可是我这模样…可不大像风雅人。”

    刘子冀望了望断臂,沉思片刻,又道:“跟我来,再拜会一番这些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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