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解忧(下)
“谁?”
陈云径疑惑徒生,刘子冀闭口不答,自顾自走远。不多时二人入得新建楼阁,唐观与八散客正品茶闲谈,见刘子冀来纷纷起身行礼。
“坐坐坐,不必多礼。”
刘子冀一挥手,众人又复坐下。唐观亲手沏上两杯茶,交到师徒二人手中。
“嗯——”
刘子冀未饮先嗅,芬芳入鼻赞不绝口。陈云径学着他的样子也闻了闻,只闻得一缕苦涩,不由皱眉。末了仰头一口,闷酒般闷了。
“此乃砚台山名茶‘砚华’,茶色清冽,茶味纯正,茶香悠绵。堂主可稍稍品味,不必急于一时。”
唐观看到陈云径举止,张口说道。余人听了,各有笑意,忍住不发声。
陈云径放下茶碗,言道:“我本粗人,不懂茶道,口渴了自然喝的快。”
唐观听罢,暗暗摇头。
刘子冀代为分说道:“休说砚华,便是我流霞岛的仙茗,他也一般牛饮,你们就当见怪不怪了。”
陈云径听了,越发不悦,悄声对刘子冀道:“老爷子,且不说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着我卷云堂庄客,总要给几分薄面吧。”
老头撇撇胡子道:“什么薄面厚面的,能卷饼吃?你不说我倒差点忘了,咱们来此确有正事。”
陈云径一听“正事”二字,趁众人不备坐正身姿,侧耳道:“有正事您倒是说啊。”
老爷子暗暗摆手:“说不得,说不得,你得看。”
“看?看什么?”
陈云径一面问一面望向众人,两眼下来,当真看出些端倪。
众人之中,“小魁星”唐观貌比潘安,“红霞客”肖樊气宇轩昂,“孤胆客”曹志远清秀难掩。撇去此三人不说,余人多多少少有些毛病:
“蓬蒿客”汪杨身姿慵懒,落座或左倾或右倾,从无端正之时。不明真相的看了,只道他前一宿没睡好这会儿犯困。其实他当年对抗魔物时滚落崖间伤及腰椎,自此身形不正,伤愈后也只得这副模样。
“金玉客”任青坐得端正,身姿挺拔,精神气貌俱佳。仔细看才得发现,其双目间生有一层薄薄白翳。原来任青生性狂放,看破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后,竟欲一把火将自己和豪宅家财一并烧去。后来人虽被“红霞客”肖樊救下,可双眼被烟焰炙烤太久,已然失明。
“青烟客”钱坤坐定不见异状,起身时陈云径才发现,他比起其他人都要矮上一大截,其中也有一番曲折:钱坤少年时身长八尺,甚是伟岸,本是砚台山八散客中最高大的一位。十八年前与隐曜殿一战时,身中奇毒“化骨玉露”,虽得司徒向晚救治活命,身形却再也无法复原。
“玲珑客”王礼宝由来笑容满面,妙语连珠,端是个通达人。他平日总是大袖盈风,一副超尘脱俗的气派。此番共坐饮茶,陈云径方才惊觉:他自袖袍中探出光秃秃的两只胳膊扶杯子,手腕处齐根断去——此间自有缘由:王礼宝本来是大家公子,吃喝嫖赌无所不沾,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后来败尽家财,逼死父母妻儿,幡然悔悟,竟将一双手砍下。
“青史客”于啸鸿与王礼宝境况相似,家道中落后他轻生跳崖,后虽被“孤胆客”曹志远救下,一双腿已断无复原的可能。陈云径平日见他来去潇洒,只道是腿脚健全之人;这回见他攀爬起身多有不便,方知其腿脚尽废。
“林中客”左华手脚健全,耳聪目明,相较余人全无异状。陈云径细看几遭,发觉他张口喝茶时只露半截舌头,前半段似是被利器削去,始知此人自返还山庄来一言不发,原是为此故。左华未归隐前学富五车,雄辩非常,乃是一方名宿,博得“百家综糅”的赞誉。可后来他看透世间万恶,明白了言谈再多也不得济世,心灰意冷之下竟愤然割舌,誓“不发半句无用之言”,自此隐入林间避世。
刘子冀静待陈云径看罢,将众人辛酸一一悄声道来。陈云径听罢,垂首默然半晌,悄声道:“原来在座的都是有血有肉的汉子,身残志坚,与他们相比,我可差远了。”
刘子冀笑而不语,陪众人喝完茶,起身辞去。
半路陈云径终于忍不住,由衷道:“老爷子一番苦心,我已明白。”
刘子冀闻言站定,望向他道:“若是真明白,你还算个聪明人。”
陈云径道:“事理我虽知晓,但胳膊废了也是实事。修行一节会有拖累,只要老爷子不介意就好。”
刘子冀道:“介意什么?比你资质愚钝的人我见多了,他们都能修行得道,偏生你不能?”
陈云径惨笑一声:“我倒不觉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时日早晚的问题。”
刘子冀道:“这便对了嘛,有点信心,咱们有的是时间呢。”
言罢二人各自沉默。
彼时落日余晖轻斜,天边红云渐黯,陈云径瞧见这一幕,心道:“老爷子只顾宽慰我,说什么‘有的是时间’。这一路闯荡下来,叶二弟也好、大师兄、杜师姐也好,大家明明都说浩劫将至,怕是时日无多了。就像这晚霞,一旦沉下,黑夜便来了。”
他兀自沉思之际,一阵香风飘入鼻中,自竹林间走出杜晚棠来。二人对视一眼,皆未开口。他四下打量一阵,发现刘子冀不知何时已经离去。
“这老头…”
他张口欲骂,恐杜晚棠听见不美,又闭了口。
岂料杜晚堂开口道:“想骂便骂,师父就是这般…神龙见首不见尾…叫人好生恶躁。”
看似无心一句话登时撩拨开二人的隔阂,世间事大致若此:譬如两名同窗在学堂上力争头筹,厌如世仇,一旦聊到先生如何如何可恶,便放下世仇大说特说起来,俨然密友。又或同朝为官的俩人政见不合,恨不得大打出手,一旦谈及与二者皆不合的第三位官员,也颇能聊到一起去。似此事例,不胜枚举。
陈云径接道:“常年在外行踪飘忽便罢了,回来还是这副德行,老头子怕是要成精。”
杜晚棠道:“习惯便好,我与他百年师徒,骂都骂烦了。”
陈云径体谅道:“难为你了,这么多年。”
杜晚棠摆手:“找你不为诉这番苦,是想问问你最近修行的如何。方才啊扬在,我没好问。”
“谢师姐关心,至于修行嘛…”说到陈云径他甩了甩断臂,“我这副模样,能好到哪里去。”
杜晚棠道:“别灰心,庄客中多有身残者得大成,你不过断去一臂,无需长吁短叹。况且,你天赋绝佳,便是根骨毁了,悟性始终胜人一筹,于修行不无裨益。”
陈云径道:“师姐不要安慰我了。今天老爷子已经好好‘安慰’了我一番,这不,陪砚台山八散客和唐观喝茶喝到现在呢。我这番才知道,原来花月山庄的生活,是这么风趣高雅…且恬淡。”
杜晚棠轻哼一声,兀自迈开脚步,往前走去。陈云径见她行走虽不甚迅疾,使的却是正儿八经的洛神步法,想来是为等自己才放慢步调,当下也催开步法跟上。
这几日他都在刻苦修行山庄功法,进展虽不大,却也颇领悟了些精髓。
盖涵虚功法与花月山庄功法各有千秋,一重气,一重意。涵虚以“九转玄功”为根基,注重练气还神,气息充盈则威力无穷。花月山庄则以“风月十六式”为根基,虽有千百变招生化而出,所注重的还是起初十六式的研悟。而这十六式分从琴、棋、书、画四绝中研出,要做到真正的透彻,还得领会其间意境。往后意中生劲,劲中生法,乃至彰显大道,俱是一气呵成。
二人行至林间,杜晚棠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陈云径,轻轻点头:“就刚入门的弟子来说,你的进展本不算慢。”
陈云径听出她话中有话,接口道:“但是?”
“但是…你本是有修为之人,知晓修行之理,便是废了再造,这般速度也嫌慢了。”
陈云径挠头道:“师姐觉得我慢也没办法,毕竟残废人一个。师父已经开导过我了,他老人家说不用急,慢慢来。”
“你也这么觉得?”杜晚棠冷不防问道,“可以以废人为由慢慢来?”
陈云径被她一语说中痛处,默然许久,沮丧道:“我就是不甘又能如何…筋骨尽毁,远不及当日。”
杜晚棠摇摇头道:“这都不是理由,筋骨也好,断臂也好,你始终是陈云径,当年能做到的,现在应该也能做到。”
陈云径不由望向她道:“师姐,你这话我就听不懂了,难道腿断的人当年能跑,断了之后也能跑…”说到此处他脑中忽然现出于啸鸿疾走如飞的画面,当时闭嘴。
杜晚棠复言道:“我和师父不同,宽慰的话不会说太多。我只知道一件事如果顺着来办不好,那就逆着来,反复之下总能成功。”
陈云径思量一番已然会意,抬眼问道:“所以…师姐打算怎么帮我?”
“锤炼。”
杜晚棠淡淡道出二字,招呼都不打,探掌便朝陈云径拍来。后者仓皇间来不及反应,“嘭”的一声被拍飞到几丈开外,撞上一棵老松后翻倒在地,一动也不动了。
“死了没?”
林间一片沉默。
许久,兮兮索索的声音响起,陈云径从草木间挣扎爬起身来,拍打几下身上的泥土,忍痛答道:“大不了重伤…想死…哪那么容易?”
第一百六十章 觉醒
又一年塞北雪落,苍茫天地,银装素裹。
勤王军日益壮大,像一头茁壮成长的饿狼,北疆弹丸之地已满足不了它的胃口。
一声清啸划破长空,云中一道黑影扑腾而下,直落一黑衣人手臂。
“怎么,空手回来了?”
黑衣人言笑依旧,正是十二年前赴京的司马烨。一纪匆匆,他的脸庞却不见岁月痕迹,仍如当年,神采奕奕,威风凛凛。
而他臂上的黑隼,已经露出几分老态。
“小白先走了一步,如今只剩你我,你可得好好活着。”
司马烨话语间透出几分凄凉,“小白”是他那匹照夜玉狮子的昵称。
隼如有灵一般,附耳在他手臂上一阵磨蹭。如此凶禽,虽有心讨喜,举止能可爱到哪里去?司马烨却喜在心间,轻抚其一身翎羽,似颇欣慰。
破空声急来,云中降下两道身影,乃是独孤枭与司马烬。二人神色惊惶,似有急事想报。
“大统领。”
独孤枭上前两步,略一抱拳:“新得噩耗,墨将军他…”
司马烨微微皱眉:“接着说。”
独孤枭一咬牙,言道:“…已丧命。”
“丧命?”
司马烨不由一惊:“墨卿武艺高强,魔功盖世,谁有本事取他性命?”
独孤枭摇头道:“话虽如此,神州大地高手如云,以他修为,若是不懂审时度势,难免遭厄。”
司马烨仍有疑虑,问:“消息是谁传来的?”
“是萧将军。”
独孤枭言罢,从袖中取出一物,尺把来长,螺纹横生,乃是一只断角。他将断角陈于司马烨眼前,不无痛心道:“萧将军见墨将军暗访花月山庄迟迟未归还,便去江南一带接应,在瑶城旁发现这点残骸…”
司马烨接过断角,仔细凝望,似自言道:“由此观来,墨卿是使了‘二段解封’现了魔相,实力已然不俗,能击败他的人应是寥寥无几。”
司马烬参言道:“大统领,江南一带素有花月山庄坐镇,庄中高手鳞次栉比,能敌过墨将军的自有人在。”
司马烨听到“花月山庄”四字,面露一丝诡谲笑意:“屡次三番听得‘花月山庄’名号,亦不知是否庄如其名,有花有月,有山有庄…”
独孤枭冒谏道:“墨将军尸骨未寒,大统领怎有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
司马烨不以为然道:“枭先生不解吾意,不怪你。早先曾听烬兄说起过山庄名人,‘谪仙’刘子冀不复赘言,身为庄主,自有几把刷子,但此人已绝迹神州。其座下二徒,一为‘玄天棋圣’冯若虚,一为‘玉笛仙子’杜晚棠,二人都得其真传,修为甚是了得。十八年前六芒山正邪大战,世人虽不尽知,我却是知晓的。冯若虚一手‘二龙定盘指’大显神威不说,杜晚棠斩杀魔星不计其数,更博得‘裂星杀神’的凶名,叫宗中门人一时间闻风丧胆,可有此事?”
独孤枭听他说的有板有眼,暗暗惊诧,想此人常年镇守北疆,何以对中原之事如此了解。转见一旁司马烬频频点头,始知此中巨细皆是后者道于他。
“大统领觉得墨将军的死与此二人有关?”
司马烨沉思良久,答道:“不敢一口说死,但也**不离十。若枭先生想知究竟,也简单,只消往江南走一趟便是。”
独孤枭闻言摇头,叹道:“这可万万使不得,昔日宗主曾吩咐过按兵不动,静候指示。墨将军生性冲动,按捺不住一颗争强好胜之心,才遭此横祸。若是我等不知克己,重蹈覆辙,岂不是死有余辜?”
司马烨大笑道:“枭先生,这一纪年月,倒将你心性给磨平了。”
言罢他扯落抹额,心念微动间,天眼猛然睁开,发一道紫光照彻百步方圆。光华攒动间,中原沃土民情尽入司马烨眼中。
“每日只得遥望,何时才能触及?”
司马烨观望良久,喟叹一阵,收去神光遮住天眼,与二人言说着往大营走去。
三人行不多时,已然营前。但见铁帐相簇如天边乌云,剑戟森然似檐下寒冰。其间兵士来回,无不昂首阔步,勤王军风貌可见一斑。
司马烨看罢,暗暗点头,那边早有大将狄冷褥贝率三魔将前来相迎。
“见过大统领。”
“免礼。”
四人中除狄冷褥贝面无喜怒,其余三魔将俱是神色黯然,想来是为墨卿之故。
司马烨当下吩咐众人一同入大帐,围坐谈起此事。
萧采蘩将自己一路见闻及至发现墨卿遗骸之事细细道来,言罢将自己的猜测一并说出。盖他所想与司马烨不谋而合,也认为墨卿之死与花月山庄不无干系。但他更为直截了当,一口便道出凶手是刘子冀。
“何以见得?”独孤枭不由问道。
萧采蘩道:“遗骸在此,他死前已然施展出‘二段解封’,身躯之强横,凡物难伤,常人难敌。纵如此,还是身化肉糜死状可怖,足见伤他的并非寻常功法,只能是仙术。”
“仙术?”独孤枭瞪大双眼。
萧采蘩微微点头,复言道:“放眼整个花月山庄,只有刘子冀一人曾登仙道。我以为,就算他被贬入凡尘,仙术应该还是能够施展的。”
独孤枭听罢沉默。
许久,只听褚琉璃愤恨道:“刘子冀何至下此狠手,连全尸都不留!看我去灭了他花月山庄!”
司马烬在旁道:“褚将军,此中细节尚不尽知,不可盲目定论,须得再做一番调查。”
褚琉璃斜望他道:“军师好心性,敢情死的不是你兄弟,你无所谓便是。”四魔将素来交好,情同手足。如今墨卿横死,她自是悲恸异常。
“这…”司马烬有口难言,“将军说的什么话!”
褚琉璃冷笑一阵:“什么话,你心里话!”
二人隔桌相望,气氛一时尴尬。余下两位魔将各自沉痛,哪顾得上劝解?独孤枭眼见此状,开口道:“琉璃,不得放肆,烬儿所言也有道理,还得细心区处才是。”
褚琉璃发起狠来六亲不认,对独孤枭一般口气道:“枭先生莫不是军师当惯了,忘了我辈傲气?别人欺上门了也待隐忍?”
独孤枭镇定道:“要说忘本,是你忘了吧?难道宗主所言你不记得了?墨卿自恃修为高深,不听宗主之命,轻率南下,才取了杀身之祸。你若效仿,只得同样下场!”
“你!”
褚琉璃听得这番话,当场翻脸,巧腕一翻将短匕抽出,趁手一记挥向独孤枭面门。
“反了你!”
独孤枭怒喝一声,身形急闪,退到大帐旁站定,作势欲搏。
花庭燎和萧采蘩急上前阻止,却不料褚琉璃一挥手中匕首,对二人恶狠狠言道:“谁再阻我,别怪我不认人!”
“琉璃!”
二人异口同声唤道,各自没了计较。
帐中一时剑拔弩张,众人束手无策之际,司马烨忽然张口笑出声来。
“哈哈哈……”
褚琉璃闻声望向他,怒发冲冠,咬牙切齿道:“叫你一声‘大统领’,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我且问你,何事这般好笑。”
司马烨直言不讳道:“自是笑你。”
“笑我?”褚琉璃怒意更甚,“笑我什么?”
“笑你不知分寸,妄自轻狂,与墨卿如出一辙,有辱‘四魔将’的名号。”
这个节骨眼上提起墨卿,分明是触褚琉璃逆鳞。后者杀意顿起,身如狂风,须臾卷到司马烨面前,短匕化为一道流光当头挥下。
“使不得!”
“琉璃,快住手!”
“褚将军!”
……
众人急劝时,却哪里来得及?眼看着匕首朝司马烨头顶刺落,忽有一阵暴戾魔息冲天而起,将短匕震飞一旁。
“呀!”
褚琉璃不及躲闪,被这股魔息撞得倒飞而出,好在萧采蘩眼疾手快将她接住,方才无虞。
众人见情势陡变,无不惊诧,纷纷朝司马烨望去。原来方才那股魔息,便是从他身上爆发出来。
“大统领…”司马烬战兢道,“您…没事吧…”
“我没事,不用惊慌。”
司马烨轻轻拍去身上灰尘,一步一步走近褚琉璃。后者暗自心惊,亦不知他何时练就这般神通。
“褚将军,这回可平静了?”
司马烨淡淡一句问,叫褚琉璃分外紧张。她虽不敢如先前那般放肆,仍怒目道:“要我平静…除非端平了花月山庄,此仇不报,心何能安?”
“好啊。”司马烨不怒反笑道,“那你去端平花月山庄。”
褚琉璃一时无言。
明眼人如独孤枭已看出端倪,方才司马烨荡开褚琉璃那一道魔息,绝非本人所使。他略一沉思,当即单膝跪地,礼拜道:“独孤枭恭迎副宗主归位!”
三魔将听到“副宗主”一称,无不变色,齐齐望向司马烨。但见他双目精光闪耀,周身魔息鼓荡,脸上一丝若有若无笑意,看起来分外面熟。
“这神情…当真是副宗主!”
三人看罢,齐齐跪拜。
“恭迎副宗主归位!”
“起来吧。”
司马烨唤起众人,对褚琉璃道:“一段时日不见,脾气见涨啊。”
褚琉璃羞愧低头:“方才不知是副宗主,加上墨卿身死,怒气攻心,实难克制…”
“罢了,不怪你,往后可得注意点。”
言罢他扭头望向独孤枭,言道:“枭先生,这段时间有劳你了。”
“副宗主谬赞。”独孤枭惶恐道,“却不知副宗主是何时醒来的?”
司马烨仰头笑道:“觉醒已有些时日,只是不见任何动静,故未急着现身。却不料一时怠惰,叫墨卿这小子枉送了性命。”
独孤枭道:“墨卿血性难掩,这才丧命,怪不得人。副宗主既已觉醒,还请指示下一步动向。”
司马烨摘下抹额,张开天眼纵观四方,紫芒直冲云霄。须臾,只听他朗声道:“于今时机已到,该去寻宗主了。墨卿一事,他或有回寰之法。”
第一百六十一章 九极魔境(上)
司马烬见司马烨言谈举止判若两人,诧异难掩,又见诸人以“副宗主”相称,暗自思忖:“这等情景,倒像是魔族夺舍的手段,此刻他到底是大统领还是越式微?”
司马烨察觉细微,对司马烬道:“烬兄神情慌张,莫不是在担心我?”
前者慌忙俯身道:“大统领这番气貌,似被‘夺舍’,卑职自然生虑。”
司马烨爽朗一笑:“烬兄大可放心,我与越副宗主一体双生,焉有‘夺舍’之说?不日待越副宗主寻得真身,自有见教。”
司马烬听他这么说,面上如释重负,心中始终存疑。
独孤枭等人无暇顾及司马烬,问司马烨道:“听副宗主所言,似知晓何处寻得宗主?”
司马烨点点头,复对司马烬交代道:“你与狄冷褥贝照例暂管,我带枭先生与三魔将去去就来。”
言罢他身形一晃,已出了大帐,运魔息踏空而去,使的正是炉火纯青的“百鬼夜行**”。大帐附近兵士见了,无不骇然,纷纷拜地颂道:“大统领神威盖世!”
独孤枭与三魔将不敢怠慢,急催功法跟上。司马烨一马当先,带众人驾云飞度,不多时落在熟悉地界:一峰拔地而起,至顶分化六座峰头,正是独孤枭早先带司马烨前往的六芒山!
“走遍神州,还是此处最亲切。”
司马烨谈笑一句,背手上前,须臾穿过幽森万古林,来到幻靥九极洞前。众人一路跟随,见他步伐轻快,神情自若,熟门熟路俨然返乡之人,越发坚信是越式微亲临。
独孤枭望向幽深洞府,言道:“十数年来,各路仙家魔道均在打探宗主下落,岂料他老人家便寄身此处。”
司马烨未置可否一笑:“枭先生的话,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
“怎的?”独孤枭面色一惊,“宗主不在此处?”
司马烨答道:“枭先生不记得此洞名由?”
“怎会不记得,幻靥九极,内藏九极魔境,此乃宗主证道飞升之处。”
司马烨道:“是了,其实宗主老人家的元神…一直寄于九极魔境内。当日一战,魔境入口崩塌,宗主下落自此无人知晓。故此寻得不知九极魔境去法的,便是寻得此洞也无济于事。”
独孤枭闻言变色道:“莫非…副宗主已找到入口?”
司马烨道:“单凭我不足找寻入口,要寻得宗主,非你们当中一人出力不可。”
众人各自相望,皆不知司马烨所言是谁。片刻,萧采蘩上前道:“副宗主所说的,莫非是我?”
司马烨点头微笑:“正是,要寻副宗主,还得借你灵花之力。”
萧采蘩略一沉思,已知端倪,抱拳道:“但凭副宗主吩咐。”
司马烨与他言说一番,转对余人道:“我与采蘩同行即刻,你们可在此留守,勿让任何人入内。”
余人领命站定,二人一前一后入了九极洞。
洞内照旧刀风凛冽,鬼气森森。司马烨这番得越式微元神护体,毫不在意,只似信步闲庭。行不多时,来到当日会面之地,司马烨驻足观望片刻,念及初见越式微时种种言语,自言道:“当日一见,一晃十余年。若非你指点迷津,只怕此刻我依然困顿塞北,不知所措。”
须臾又自答道:“你我见面乃是命中注定,如今天机轮转,风云变幻,你起事之日已经不远。”
萧采蘩见司马烨自言自语,心知是与越式微元神言语,亦不多问,只在旁静候。
司马烨停顿未久,领萧采蘩来到一处光滑石壁前,伸手拂去壁上水露,言道:“就是它了。”
萧采蘩会意,端坐原地,取下背上木匣打开,从中现出七色神光来。光芒中一块圆石飞旋而出,与洞中石一般无二。两座石头相对而立,壁上光华交映,灿如星月。
司马烨见状不由赞道:“水月镜花,果真名不虚传。”
话音圃落,洞中石壁忽然变得透明澄澈,丝丝流光摇曳壁上宛如水波;反观萧采蘩所召石壁,亦是如此。两股流光汇聚一处,翻腾搅荡似江河涌动,不多时安定,两块石壁正中凭空现出一眼黑色漩涡来。
“好!”
司马烨喝彩一声,对萧采蘩道:“你便在此维系,待我去一趟便来。”
言罢他身形一晃,化为一道黑光径入漩涡之中。
“呜——”
风声呼啸,光影斑驳。
司马烨在一段狭长昏暗的通道里疾掠不知多久多远,终于窥得一线光点。他心中一喜,再催魔息,身如离弦之箭,加快朝前飞去。
“嗖”的一声,司马烨方才出了通道,未及细看,身形猛然一坠!
“呵!”
他急运功法凭空站定,上下一打量,才发现自己身处空荡荡一片天地间,上不见日月星辰,下不见九幽炼狱。
司马烨也好,越式微也好,都是第一次入得九极魔境,其间景象总归陌生。司马烨身为大统领,毕竟智勇双全,当下拽去抹额,睁开天眼,发一撮耀眼紫光,直窥天地间。窥探罢又是一惊,不想这远望千里的天眼在此间也看不出半点端倪,所见只得一片混沌魔域。
“难道宗主就隐身于这片混沌中?”
司马烨沉思片刻,越想越觉得不对。盖九极魔境既得此名,总该有些景象才是,断不会只得如此。有思若此,他催开百鬼夜行**,上下左右一番腾挪,始终不见出路。待折返时,又惊觉入口也不见了。
“这可当真有些古怪了。”
越式微隐隐心忧,盖他虽奉重光之命镇守九极洞多年,也掌握了入九极魔境的法门,但魔境里的玄妙始终半点不知。如今贸然入内,居然受困,怎不叫人急迫?正犯难时,忽有一道长尾星自远空划至近前,星光内暗藏一道身形,发世所未有之浩荡魔息,操煌煌之音道:
“汝为何人?何以擅闯我九极魔境!”
司马烨一阵惊骇,忙催天眼去看。星光中人见此举颇为愤怒,手臂一挥,竟闭塞掉天眼紫芒,斥道:
“装聋作哑不算,还敢呈这等微末手段,看我将你元神躯壳一并抹杀!”
那人言罢就要动手,危急间越式微发声道:“且慢!”
“怎的,这时知道求饶了?”
越式微上前些许,言道:“吾乃隐曜宗副宗主越式微,特来此寻宗主重光,还未请教阁下是?”
“重光…重光…”那人默念几声,言道,“原是我隐曜殿的徒孙们。”
“徒孙?”
越式微听到这二字,忍不住惊问。
“与你说了也不知晓,不废话了。小子,告诫你一声:下次来此,先报家门!若是遇上个脾气差的,不开口便将你抹杀,到时哪里说理去?”
越式微被其魔息压迫,连呼吸都困难,哪还敢还口?只垂首不语,无比恭谦。
片刻又听他道:“既是为寻重光而来,便指你一条明路,随我来吧。”
言罢那人再化流星,转瞬已杳。越式微急忙跟上,但任凭他使尽毕身功力,始终不及流星之迅捷。穷追一截,流星倏忽不见,他正懊恼时,陡见前方现出九道悬空石门,长宽各有十来丈,甚是高大宏伟。飞近一看,石门上俱布满金光闪耀的奇异符篆,乍看之下大体相同,细望之下又各有差异。
越式微便盯着这些符篆犯起难来,这时先前神秘人的声音从无尽混沌间传来:
“重光元神该藏于九极魔境之一,你若有心寻他,就花点功夫吧。”
“前辈…”
越式微挣扎许久,唤出这一声。本来以他的心性,除了重光之外谁也不服,眼下能称一声“前辈”,也是委实没了辙。
“眼下事态紧急,晚辈须尽快寻得宗主,还望前辈能不吝指点。”
魔息传音本该起伏回荡,可在这虚空中却如石沉大海,顷刻没了声响。越式微等待许久,终不见对方答话,想来已经离去,当下不再寄望,转身凝望起九道石门,细细分辨起符篆的差异来。
第一百六十二章 九极魔境(下)
九道石门后为九**象,这一点无论司马烨还是越式微都已知晓,难就难在重光究竟择哪一极栖身。越式微虽追随重光年日已久,怎奈其心机深重,属实难测,左思右想还是不见端地。
他苦思不得解,对司马烨道:“宗主为魔宗统领,你为人间统领。同为统领,难免有共通之处。以你所见,宗主会栖身哪道门后?”
司马烨直言不讳道:“我若大战失利,自当遁回塞北。宗主昔日一战虽算不上失利,也委实折损了一些兵将元气。昔日副宗主曾说九极包含‘天地人’‘日月星’‘神魔佛’,不知宗主是不是潜回这魔界境中。”
越式微应道:“言之有理,不若就从‘魔界境’开始。可是…”说到这他又望向九道门,面露难色道:“却不知哪一道为魔界境门阙。”
副宗主尚且没有头绪,司马烨更不知晓,只得沉默无言。
越式微反复打量门上符篆,最后目光在一道符篆上停住。这道符篆笔画繁多,每一笔皆似蛇蚓蜿蜒曲折,互相交错缠结,其复杂程度可想而知。
他一面看一面回想,抽丝剥茧,层层翻查,最终在记忆一角翻出些许关联。
十八年前重光与“那个人”交手,施展绝学时也曾现出这个符篆来。
“天魔徵!”
越式微惊呼一声,顿见分晓,指符篆所在之门道:“这道门想必便是魔界境入口了!”
司马烨心领神会,不等他多说,抬手推门。如今他得魔尊护体,双臂堪有千钧之力,一推之下,石门却纹丝未动。
“这石门好生沉重。”
他惊叹一声,抬手又推一词,见石门仍是未动分毫,不由恼火,双掌同时扶住,怒喝一声使劲推去。
“嘭”一声闷响,些许灰尘从门上掉落,但是石门始终不曾移动半点。
“这……”
司马烨傻了眼,望向厚重石门,一时没了计较。
越式微言道:“门上既有符篆,只怕不是蛮力可开启,定有法门暗藏。”
司马烨道:“若论法门,还请副宗主出手。”
越式微接管过躯体,掌蕴毕身魔息,按向天魔徵。魔徵如有感应,金光闪烁几下,一笔一画化为千百虫蛇,各自游离。
“轰隆隆隆隆隆…”
悠长的响声在虚空里拉扯消散,石门缓缓打开。越式微欣喜不已,尚未踏入门内,一股暴戾魔息扑面而来。纵他修魔千载,还是忍不住猛起一个激灵。
“从这魔息来看,境中端是卧虎藏龙,贸然闯入,太过凶险。”
越式微自踌躇间,司马烨的声音响起:
“副宗主,你我既已至此,焉有退路?便是刀山火海,也只得硬闯!”
越式微岂不知司马烨这般奋勇是因称霸神州的野心?但他所言不无道理,人间纷争事小,宗主下落事大。眼下离寻得重光只有一步之遥,断无退却的道理。
想到这他答道:“所言甚是,咱们走!”言罢奋勇一步,直直踏在魔境门内。
“呼——”
迎面一阵狂风如虎啸龙吼,刮得越式微几欲翻飞。他忙运魔息站定,眯眼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眼前怎生景象:
“黑潮暗涌,碧焰吞天。
凶神疾舞夺魂刀,恶刹荡开噬心剑。
四极聚四方妖邪,八角汇八荒精变。
阴翳蔽空星群隐,黑云盖城人烟灭。
魔王从此起纷争,血雨腥风未计年。”
原来这魔境之主竟是一干不入轮回的上古魔神,犹率部众互相厮杀称雄。但见战场上风起云涌,各路魔神显神通,半空法宝纷飞如鹰鸿,地上刀剑交错似雪花;更有那无情天火冥炎一并灼烧,焦尸遍野,恶臭熏天。胜者狂傲未已,死者须臾转生,二者又冲杀一处,永无休止之时。尸血死生所塑的,正是一幅修罗炼狱画卷。
越式微看罢,心中暗道:“由来只听宗主谈及魔境异象,称是上古魔神厮杀之所,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此间惨烈景象,又有几人知晓?”
司马烨也自思道:“我率兵征讨这些年月,向以为沙场上血肉横飞、马革裹尸已够壮烈,今日得见魔神厮杀,全无可比之处。”
边角几员魔神查探到动静,纷纷怒目相向,提刀斧杀来。越式微不知对方实力,只得躲避,不敢硬接。闪转间略一打量:见几位魔神或青面或红面,目眦尽裂,獠牙外翻,甚是凶恶。再看那些兵刃:刀似门板,斧如磨盘,剑如冰柱,锤似小松…哪一件不是分量十足?手无千钧之力,便连提也提不得。
越式微身形疾退,群魔一追再追,不多时已将他逼至石门旁。众魔神一拥而上,手中兵刃齐齐招呼下来,眼看要将他化为肉泥。
“不想副宗主与我今日葬送在这魔境里了。”
司马烨心念一声,绝望闭眼。
“住手!”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暴喝响彻天地,魔神无不惊讶,纷纷停下攻势。
漫天黑云间拨出两道身影,转瞬到了近前。越式微睁眼一看,不由大喜过望,来的不是外人,乃是隐曜宗下同门。
左立男子身长八尺,浓眉虎目,皮肤古铜,着一袭妖蟒吞天无极袍,双手隐于袖间。此人名为范紫耀,为隐曜殿四大护殿法王之一,举手投足间威严自现,便是周边魔神见了,也隐隐透出几分忌惮。
右立女子娉婷婀娜,假面遮住半张脸,虽不见全貌,从面具下的玉鼻樱唇亦可辨出几分姿色。女子着一水泊丹青锦华衫,衫外罩一宽大黑袍,袍上金线绣十金乌,银线绣十二玉兔,乌兔间又以彩线绣山川河流城廓行人,端是精致非常。此袍名为“日月袍”,相传有曳动日升月落之奇效,乃是重光亲赐予四法王之一的啊蘅,假面女子便是啊蘅无疑。
二人圃一站定,魔神按捺不住,又攻上来。
“找死!”
范紫耀冷哼一声,袖袍猛的一挥,百余道黑光疾射而出,破空有声,纷纷打在周围魔神的眼耳口鼻之上,无一落空。
越式微正想着些许手段怕不足以消灭魔神,忽见黑光触肉生根,发枝丫钻入魔神眼耳口鼻,瞬息长成巨蟒般粗长的藤蔓,竟将那些魔神的躯体活生生撑得爆裂开来。四下一时间血肉横飞,惨嚎连连。
惨状惊动更远处的魔神,它们一如前状扑杀过来,其中不乏修为高深者,人未到宝光先到,祭起漫天光华朝几人射来。
“这可如何是好…”
越式微见状心急,不觉念出声来。一旁啊蘅听了微微一笑:“一些日子不见,越大哥胆子变小了。这点把戏,何足为虑?”
她将身上大袍摘下,就手一扬,袍子飞旋而上,迎风见长,须臾化作长宽各十几丈的铜墙铁壁,横在几人身前。法宝也好,兵刃也好,尽被袍子倒弹飞回,反伤其主。
“日月袍果然神通广大。”
越式微见状稍稍安心,忍不住夸赞一句。
啊蘅道:“这便神通广大了?大哥未免太小瞧这宝贝。此袍以日月为名,自有道理,大哥看好了!”
言罢她巧比纤指,念诀扣印,一道霞光从手印间飞出,正落于日月袍上。转见袍上一金乌展翅飞出,鸣动九霄,身发万道金光灼灼如烈日,刺透黑云直照一干魔神。
“哇——”
“嗷——”
……
惨嚎声再度响起,首当其冲几位魔神被金光一照,登时体肤溃烂,连同手中法宝兵刃一同化为污血,溅落满地。后随者见了无不骇然,避之何及?金光当头,厄运难逃,纵有盖世魔功,尽化滚烫血水。最末那些魔神当机立断,转身逃遁,却如何逃得过烈日普照之势?不多时为金光追上,无一例外化作脓血。
这一幕瞧得越式微触目惊心,再见啊蘅嘴角笑意,更是寒意彻骨。后者慢条斯理收了日月袍,重新披挂好,转望向越式微意犹未尽道:“献丑了。”
越式微心有余悸道:“蘅妹子略一招呼便是这般手笔,倒叫我相形见绌了。”
啊蘅巧笑道:“大哥说的哪里话,你若不是当日一战失了魔尊法身,本领要远在我二人之上。四法王中,还以大哥马首是瞻。”
越式微面上微笑,心中暗道:“我便是有法身在,略施惩戒也就罢了,何至于大肆屠戮。”
这时范紫耀问道:“越兄何以来此?”
越式微如实相告,范紫耀听罢面露憾色道:“可惜,越兄来晚了一步,宗主他老人家已经出了魔境。”
“出了魔境?”越式微满面惊诧,“可他老人家吩咐过,时日一到,须得我亲自来唤醒他…”
范紫耀语重心长道:“实不相瞒,宗主觉醒之日比你我所想的都要早。我猜他要你来唤醒,只是为了有备无患。”
越式微闻言沉默,半晌道:“既然宗主已出魔境,何以不召集你我?”
范紫耀答道:“宗主神机妙算,一举一措自有其道理,你我哪能明白?就像今日我与啊蘅前来,也是宗主吩咐的…”
越式微急问道:“范兄言下之意…你们已经见过宗主了?”
范紫耀点头道:“正是,宗主特命我们传话于你,他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迟些才能入世。但天时已到,不可错过,塞北大军…可以展开动作了。”
越式微当即领命,已自规划起征程。这时啊蘅提醒道:“范大哥,宗主吩咐的另一件事,你怎么给忘了?”
范紫耀闻言恍然,扶额道:“瞧我这记性,越兄,请随我来。”
第一百六十三章 隐曜旧址
魔界一境之广阔远超越式微等人想象,几人一路破云,始终不见边际。飞掠有一炷香时间,遥见几角飞檐透云而出,范紫耀喜道:“就是这里了。”带余人飘然落下。
越式微定睛一看,眼前伫立一座森然宫殿,高达百丈,气势甚是雄伟。走近再看,发觉宫殿荒废已久,枯藤缠绕,灰土层层。
范紫耀与啊蘅紧走几步,来到殿门前,笑问:“越兄可有几分熟悉?”
越式微本不解其意,及至抬头看时不由哑口。殿门之上“隐曜”两个大字笔走龙蛇,纵年代久远,风采不减当年。
“这是…隐曜殿?”
越式微一时匪夷所思。
“正是。”范紫耀答道,“只是此间比及你我当年所栖身之处,更为古老。”
越式微眉头紧皱:“不想还有第二个隐曜殿存世…此殿何人所筑?”
范紫耀摇头道:“这等细节,恐怕只有宗主老人家知晓了。总之,他吩咐我带你来此。”
“带我来此做什么?”
啊蘅巧手一指殿门道:“越大哥进去便知。”
越式微见二人表情笃定,当下大步上前,推开厚重殿门,缓步迈入其中。
古旧尘灰飞扬一阵,渐渐散落。越式微张开天眼,在昏暗中将殿内看个通透。他所置身的乃是正殿,极为宽广,有千步见方。殿前一座方台,拔地一丈多高,台面方圆亦有百步,方台四角立四尊高大雕像,奇光隐隐,亦不知是何材料雕砌。
越式微将身一提,跃至台上,首先查看起东面魔像。像高十丈,通体墨色,乃是一怒目相向、作势欲博的男子。男子眼耳口鼻俱是精雕细琢,分外传神,叫人不由产生错觉,只觉他随时都会攻上前来,将闯入者撕个粉碎;又兼阵阵威压从像上散出,一如活人,更显诡异。
“此乃何人?”
越式微看罢,问起范紫耀与啊蘅。二人各自摇头,实言不知。
他复往下看去,南面一像,也高十丈,通体血红,为红玛瑙塑成。此像为一奇绝女子,薄纱掩面,手执一柄七棱怪环,环上缀七七四十九只铃铛,其妙处不得而知。
越式微见女子身段曼妙,英姿勃发,忍不住多看两眼,待要问其身份时,一想二人连第一座像都不认识,又如何识得这座像,索性不再问。思忖间有冷风穿过,晃动环上铃铛,“丁零当啷”声响个不停。
越式微听得铃响,心旌一阵摇曳,几欲迷醉。好在他经验老道,及时呼吸一口凝住心神,登觉丝丝轻柔魔息绕身而过,不由脸色一变,一语道破:“勾魂铃!”
范紫耀与啊蘅听到这三个字,一齐上前查看起来。
啊蘅道:“宗主屡次三番提及的勾魂铃竟在此处!相传‘勾魂铃’乃是玉虚奇宝‘落魂钟’残片所造,落魂钟在商周大战中也曾放得异彩,战后不知所踪。”
范紫耀道:“可宗主所说的勾魂铃乃是一件小巧精致的宝贝,这雕像所持的…未免太大了吧。”
啊蘅道:“大哥有所不知,常言道:‘宝贝无大小。’岂不闻大禹治水时所使的定海神针,随心变化,小若银针,大似天柱。依我看,勾魂铃也有这般神通。”
范紫耀将信将疑道:“说是这般说,真能变化我才信。”
“这有何难?”
啊蘅邪魅一笑,念起招宝认主的口诀,指尖一道霞光飞迎勾魂铃而去。谁知铃上猛然泛出一圈霓虹光华,竟将霞光遮挡在外,似是不愿受其控制。
范紫耀见状,冷笑一声道:“是个宝贝,却与你无缘。”
啊蘅虽有面具遮脸,两颊仍隐隐透出一丝红晕,银牙紧咬道:“竟有这等事,我偏不信了!”
言罢她复念口诀,意欲强收此宝,指尖点出的霞光比及先前要璀璨好几倍。倏不料光华尚未飞至,铃上再度泛起霓虹,光亮较之先前也强了不少。二光相触,一如前状,霞光始终被阻挡在外,不得近铃。
啊蘅收宝时越式微又打量起第三座雕像,塑的是一人乘骑鏖战的姿态。骑的乃是异兽三头狻猊,只见其三只脑袋一吐火焰、一发狂风、一怒目而峙,端是凶恶无比。狻猊背上之人长袍舞动,身形挺拔,左手紧抓鬃毛,右手执方天画戟,脸上罩一罗刹面具,看起来分外彪悍。此像以罕见的上乘骨玉雕成,通体晶莹剔透,在另几座雕像的掩映下显得光华斐然。
越式微暗道这位似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不做多想,再看最后一座雕像。目光方一投去,不由惊诧道:“宗主!”
啊蘅与范紫耀闻声丢下勾魂铃,同来观摩这第四座雕像。看罢一如越式微,满脸惊诧。
“见宗主像如见宗主,还不行礼!”
越式微话音刚落,三人齐齐跪拜道:“宗主威名,千秋万世。”
拜罢三人起身,越式微略一琢磨,已有些见教,对二人道:“以我推断,四座雕像该是隐曜殿历代宗主。”
范紫耀点头道:“只能如此,不然我也想不出宗主神像何以与此三人摆在一处。”
越式微道:“你我追随宗主这么久,何时听闻过隐曜殿旧事?休说隐曜殿,便是宗主的出身也一概不知。今日入此魔界境一观,方知隐曜一脉不是凭空而起,原来相传已久。宗主命你二人带我来此,其用意大约便是让我等知晓端倪。”
啊蘅不解道:“单凭这些雕像,又能知晓什么端倪?”
越式微道:“我猜其中必定藏有诀窍法门,难道你们没发觉这些雕像身上都隐隐透出魔息来?”
二人点头会意,遂靠近雕像仔细查探起来。
越式微走到重光雕像前,又上下看了几眼,心道:“宗主平日总是遮住脸面,只露双目在外。不想雕像也能这般传神,其目光凌厉与宗主一般无异。”
想到这他忍不住探手轻抚雕像脚背,重光之像与另三座不同,乃是冥玉所塑,通体放出鬼火磷光。越式微岂在乎这等小节?只管去碰。指尖方一触及,一道绿焰应手而生,顺着他的胳膊一路灼至全身。
“糟了!”
越式微暗骂一声,死命扑打身上磷火。可这磷火迥异寻常火焰,越是扑打烧的越旺,只将司马烨好端端一副皮囊灼的筋销骨枯,焦臭难闻。
“救我!”
越式微见火势迟迟不得缓,无奈向范紫耀二人求救。可他们竟充耳不闻,只顾查看雕像。
“你们…聋了吗?”
惨嚎声很快被烈焰覆盖,绿幽幽的鬼火肆意灼烧。司马烨的躯体早已被烧作灰烬,徒留两个元神在焰息间挣扎。越式微本欲以元神之姿冲出火焰包围,岂料满蕴魔息的一击竟硬生生被外层焰壁拦住,人也撞了个七荤八素。
这时司马烨的元神跟上来,一把抓住越式微的脚脖子,怨恨道:“副宗主,你待丢下我独自潜逃?”
“松手!”
幽冥鬼火的灼烧始终没有停歇,饶是元神之姿,越式微也渐觉寒意彻骨,煞气灼心——这便是冥炎的诡异之处,它不同凡火、天火那般灼热难挡,而是以极寒灼物,故此难灭。
“你我一体双生,如今躯体尽毁,你便要丢下我?”
司马烨质问一声,小半元神已被冥炎噬咬成一团模糊,他便操着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形貌死死攥住越式微不松手,一如要拖人下地狱的凶灵。
“快松手!”
鬼火肆虐更凶,若是司马烨再不松手,二人就要一同为其吞噬,永不超生。越式微怒喝一声,不得已挥掌往司马烨面门击出。生死攸关一掌,自是蕴了十成十的气力,势必令其松手。岂料这般凶猛一掌竟被司马烨硬生生攥住,旋即见他已被熔去半边的脸面贴上前来,仅剩一只血红眼睛瞪向越式微,喉头嘶出一句叫人毛骨悚然的话来:
“我…要一直缠住你…缠到…死…”
第一百六十四章 冥炎法身
碧焰升腾愈烈,司马烨元神化为恶鬼,死命缠住越式微,直欲同归于尽。
此情此景之下,越式微怒火中烧,斥道:
“枉我敬你是军中统领,不想这般贪生怕死,我越式微这条命断不可与你一同葬送在此。”
言罢他狂运魔息,只将一捧元神映的光芒耀眼、灿若月轮。
“给我松开!”
越式微暴喝一声,探爪而出,道道魔息夹带着戾气围绕手臂高速飞旋,势如狂风骤雨,只将这小小一片天地荡得天翻地覆。
“啊——”
司马烨毕竟是凡人,元神孱弱,岂受得住这般狂暴招式?惨嚎一声散作几股烟尘,转瞬为鬼火灼烧殆尽。
越式微眼见这一幕,嘴角一斜,竟流露出点滴笑意,眼中倏忽一片血红。原来生死关头这一次击杀,竟将他的魔性全部唤醒。
“好!”
喝彩声凭空而来,越式微抬眼望去,半空一点萤光瞬飘然来到面前。起初他未能留意,是因萤光潜伏于鬼火间,难以辨识。如今此光兀自发声,又飞舞显形,方才被察觉。
萤光飞驰间,牵动周遭鬼火一阵摇曳。越式微可以明显察觉到,那股森冷的灼烧感渐渐淡去,取而代之是一股奇异的畏惧感——这古老的大殿包罗万般时空,横无际涯,自己泯如一粒微尘,只怕就要永久沉沦在这死一般寂静又永恒的世界里。
“他们人呢?”
越式微猛然想到一同前来的范紫耀与啊蘅,四下张望一番,不由大吃一惊。莫说二人,就连方才的雕像石台,此时也一样无影无踪,周遭无论远近皆是黑乎乎空荡荡一片虚无。那股奇异的畏惧感正由这片虚无中生成,如鬼火一般烧进人的躯体血脉之中。
他无暇多想,又望回那点萤光。只此转眼间,鬼火已尽数被吸至萤光周围,化作一道人形。萤光便操着这道鬼火身躯,一步步朝越式微走来。
“阁下是?”
越式微警问一声,退了两步。
“你问我是谁?”萤光回道,“先问问你自己是谁?”
“吾乃隐曜法王越式微。”
“胡说。”萤光哂道,“堂堂隐曜法王,就这么点本事?”
越式微听到这话,眼中杀机一现,血光照透几丈方圆,紧攥双拳道:“阁下这般看轻我,想必自诩是位了不得的人物,何不报上名来,震慑在下一番?”
“哈哈哈…震慑,何须震慑?你已这般狼狈。”
言语间鬼火身躯一阵颤动,如蜜蜡一般融成一滩汁水。越式微紧盯这滩绿水,全身戒备,猜不透对方到底使的什么诡计。
转见那点萤光复从绿水间飞出,停在与越式微头顶等高之处。绿水受萤光催动,慢慢爬升而起,塑出形状。越式微聚精会神,看得真切,绿水所塑的乃是一道人身:起先是双脚,转而双腿、躯干,再到手臂、肩膀、脖颈,及至脸面时,他终于发现一丝不对劲:
绿水塑出的眼角眉梢,鼻梁嘴巴,无一处不与自己相同,那分明是自己的脸庞!
“你…耍的什么花招?”
越式微怒目问道。
话音圃落,最后一点也塑造完毕,这时他才明白,为何萤光要停留在与自己等高的位置,大一开始它要塑的便是自己的模样。只是他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塑出自己的身形来?若无元神,它只是一副空皮囊,要来有何用?
他兀自揣测之时,只听那个声音答道:“花招?我没有耍花招的习惯,睁大你的眼睛看好了,这可是实打实的法身!”
“法身!”
越式微一惊非同小可,又仔细查看起来。这时鬼火色泽悄然黯去,那副身躯慢慢显露出血肉之色,看起来与活人无异。但仅凭观望,还是无法辨别真假。
对方如同知晓他心中想法一般,复言道:“此法身由冥炎所化,水火不避,百毒不侵,法宝难伤。”
越式微听了这话,心中暗道:“如今我元神复苏,所缺的正是一具法身,它便当我面塑一法身,莫不是有什么算计?”思罢问道:“阁下塑一法身不足为奇,可用的却是在下相貌,不知有何用意?”
对方毫不含糊道:“既塑法身,自是为纵横三界。至于相貌,乃是随心而生,我爱用什么相貌也轮不到你管。怎的,你也觊觎我这法身?”
越式微被他说中心思,略一哑然,辩道:“何须觊觎,我越式微身为隐曜法王,有宗主眷顾,岂一法身不可得?倒是你,既用我相貌还要倒打一耙,好生无礼!”
对方语出惊人:“奇了怪了,你说用了你的相貌,有何凭证?我说我才是隐曜法王越式微,你待如何?”
“找死!”
越式微闻言怒从心起,运起武诀,扑跃直上,一抓探向那新塑法身。萤光见了,冷笑一阵,直落法身之上,圃一没入,法身顿时睁开双眼,双臂交错挡下越式微这一击。
“现在,咱俩到底谁更像越式微?”
法身挑衅一句,不待越式微回应,竟反扑攻来。二者各自施展开功法,斗在一处,魔息汹涌而出,相互碰撞,一并消散在虚无深处。
交手有间,越式微渐觉不妙。他乃是元神姿态,吃了一阵鬼火焚烧略有伤损,未待平复便大动干戈,自是不支。而对方所使的新塑法身,灵活威猛不消说,这法身本身便是由冥炎所塑,一招一式间夹杂着噬心寒意,叫人防不胜防。
其实论起身手,越式微本不输对方,前二十合里,他好几次占得上风,本来大可下杀手除之。但他念及法身珍贵,有心占用,若是不留神损毁,断难再寻。如此一来,出手多有顾虑,上风慢慢变成下风。
对方似乎看穿这一点,越来越多地使其不要命的招式,刻意撞向越式微拳风掌影,欺的便是他有所顾忌。越式微属实没辙,有时不得不硬生生将已然发出的招式收回,手脚更显滞涩。这般又斗片刻,越式微已沦至被对方压着打,只得严防死守,再无反攻之意。
“隐曜法王越式微…哼哼…不过是只缩头乌龟罢了。”
对方占得上风,越发狂妄,拳脚频出之时不忘嘲弄。
越式微听在耳中,满腔怨气登时炸裂,脑门上青筋迸出,也顾不得什么损毁法身、冥炎暗灼,抬手一掌,已将对方的拳头牢牢执定。
“你以为仗法身珍贵就可以肆无忌惮?”
越式微言罢,血目微暝,浩荡魔息冲天而起,风响如龙吟狮吼,将这一片虚无都微微撼动。此时他怒意冲头,百无禁忌,将一身修为毫无保留施展出来,声势甚为可怖。心念微动间,一道汹涌魔息顺着他掌心直传法身之上。
当下只听“嘭”一声闷响,法身便似断线风筝一般翻滚而出,直飞数十丈仍不见势头缓落。
对方一阵惊诧,急运功欲止住翻飞。越式微身形一晃,疾掠上前,已抢到法身背后,探手一掌正按在胸前,掌中魔息爆射而出,响彻四下,威力难以名状。
法身受此一击,登时改变了翻飞的方向,朝着下方直堕。越式微后发先至,早已在低处等待。法身方到近前,他一把抓住咽喉,拖拽着腾跃而起,势如掣电惊雷,在半空擦出一道火红光弧来。
拖行百丈,越式微猛然停住,一手举起早已神志不清的法身,另一掌间毕集万顷风雷般魔息,厉声道:“不论你是谁,和隐曜法王开玩笑,就只有一个下场!”言罢挥掌便往法身天灵拍落。
“慢着!”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虚无中传来。越式微听到这声音,登时热血上涌,弃了手中法身,回身俯首拜礼道:“宗主!”
“越式微。”
一声唤悠然,似穿越这些年灰暗的时光。
越式微额间天眼紫芒暴涨,努力想要看清虚无中那道身影,可惜只是徒劳。失落间又听那声音言道:
“你已通过我的考验,得见长久以来魔性未曾泯灭,仍是我隐曜当之无愧的法王。”
“宗主过誉。”
越式微诚惶诚恐,幡然拜倒,暗自后怕:若是自己今日顾惜法身,不得施展出毕生修为,则代表自己魔性退丧,已与凡人无异——盖隐曜魔星得以让神州大地闻之胆寒,凭的正是这股目空一切睥睨天下的魔性——诚如此,只怕自己要一直困顿于这片虚无之中,再无重见天日之时。
重光的声音将他从千头万绪中唤醒:
“你听到这番话时,我已离开九极魔境,为将来之事做万全准备。你此番归还后,即刻举事,切勿延迟。”
虽已知晓是魔识残音,越式微仍恭敬应道:“谨遵宗主命。”
“你孤身镇守九极洞劳苦功高,往后率塞北勤王军席卷神州更需耗费心力。这尊冥炎法身原本便是为你所造,如今便交于你手。”
这声过后,再无音响,四下缓缓归入沉寂。
转听风声呼啸,不知被丢弃到何处的法身从虚空中疾飞而回,直至越式微身前停住。萤光从中遁出,闪烁一阵,流逝而去。至此越式微方才明白,这神秘莫测的萤光,不过是宗主分化出的一星魔识罢了。
他望向面前法身,虽然受了自己狂暴几击,始终完好无损,其强横可想而知。看罢他不由心中大喜,道一声“谢宗主再造之恩”,缓缓贴合法身之中。
第一百六十五章 凶神
范紫耀与啊蘅正聚精会神打量四座雕像,忽觉一阵风起云涌,定眼看时,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一道身形来。
“越大哥!”
啊蘅眼尖,一眼见得越式微真容,忍不住叫出声来。范紫耀也看的明白,上前拍打越式微肩膀道:“越兄,你…这是使的哪路神通?”
于是越式微将重光魔识显化一事娓娓道来。三人听罢,无不惊叹,尤以司马烨为甚,只听他言道:“副宗主与我一体同生这些年,此番终于得见真容,果然气度非凡。隐曜宗之神通,可见一斑。”
越式微见他面无愠色,显然对方才同归于尽一节毫不知情,想来一切只是重光为试炼自己所创幻象,当下略略宽心,答道:“如今得了法身,行动自由,可与大统领一同驰骋。”
司马烨闻言大笑,抚越式微肩畅言一番,俨然兄弟相待。范紫耀和啊蘅冷眼旁观,亦不打断。好容易等他说完,范紫耀言道:“原来宗主命我二人带你来此,所为便是此事。”
越式微平缓道:“宗主心意,实难猜测,我等只要听命便是。”言罢瞥见啊蘅仍盯着那座女塑像手中的勾魂铃不放,登时会意,谓她道:“蘅妹子可是稀罕这件宝贝?”
啊蘅实言道:“我虽贵为法王,总归是女儿家。你们男子稀罕刀枪剑戟打打杀杀,我偏生稀罕这种秀气宝贝,大哥休要笑话。”
越式微望着啊蘅如水明眸,心生怜爱道:“蘅妹子莫要会错意,我并无笑话之意。你若喜欢,咱今日就取了这宝贝走吧。”
啊蘅眼露一丝诧异:“越大哥说的实在话?”
越式微点点头:“全无半句虚言。”
啊蘅面露难色,不待她开口,一旁范紫耀分说道:“这件宝贝有异法封印,难以招得,蘅妹子已经失败好几回,越兄还是作罢吧。”
越式微新得法身,意气风发,又有重光魔识点拨,魔心澎湃,岂得善罢甘休?当下坚决道:“今日不得此宝,誓不出九极魔境。”
范紫耀见他心意已决,不再阻拦,便见他大步迈到那座雕像前,上下查看一番,托腮陷入沉思。
越式微位列四**王之首并非无因,四人中以他修为最高心性最稳,故此深得重光器重,被提拔为副宗主——后者几度言明,隐曜殿下一任宗主非越式微莫属。往后六芒山大战,隐曜殿化为灰烬,魔星死难者不计其数,存活下来的也纷纷逃离六芒山,潜藏神州各地。越式微肉身虽毁,元神却始终秉承着一股信念,按重光之意死守在这日益荒凉的六芒山间。
“封印…”
越式微望着红玛瑙散发出的淡淡血光,又望望重光雕像散发出的幽幽碧芒,心念几转,已有一丝灵光乍现。
“蘅妹子,你先前招宝时,可曾触及过这座雕像。”
啊蘅微微摇头。
“是了。”
越式微越发肯定自己的想法,静默片刻,兀的伸手朝那种雕像的脚背按下。
“若我没猜错,这番该有些动静才是。”
手触及雕像的一瞬间,一道红芒猛然绽放,如水波一般四散开来。越式微首当其冲,顷刻被红芒席卷,足下一空,又坠入一片虚无魔域之中。
“何方野人,敢犯我宗主圣地!”
怒斥声响,两道身影自虚空凝出,却是两位身着紫衣轻纱掩面的女子,手执与雕像一般的七棱环,朝着越式微杀将过来。
越式微急抽身闪过,自报家门道:“在下隐曜宗副宗主越式微,特来求见你家主人。”
二女全不理会他所言,手中环舞若三九寒冰,掀起层层杀气直取其周身要害。越式微眼见不妙,催开百鬼夜行**,形同鬼魅,于呼吸间疾退疾进,将二女的杀招逐一化解。
“二位可否听我一言…”越式微危急关头仍思先礼后兵,“在下前来并无歹意,还请二位不要苦苦相逼。”
对方仍旧不答话,分了前后两路来袭,攻势更猛。阵阵寒光贴着越式微前胸后背游走不停,直似电蛇划破长空,又如寒星曳过冷夜,一时间险象环生。
越式微不禁左右为难:若是不还手,只恐难以长久维系;若是还手,伤了门人,又恐其主不悦。思忖间二女配合更密,环影罩彻天门,盖尽地户。越式微被双环夹攻无止,眼看应接不住。
“既然二位不听劝,得罪了!”
魔息骤起,越式微催开功法,反手挥出一掌将一女子逼退;接着双爪齐出,扑向另一女子面门。两招迅捷分不清先后,二女各自退了几步,对视一眼,纵身又扑将过来。
“还要斗么?”
越式微冷笑一声,毫不示弱,身如光影闪动,倏然出现在二女面前。对方紧咬不放,他再无保留的必要,率性将《魔尊武诀》的精妙功法尽数使将出来,一招一式间魔息鼓荡、戾气冲天。斗到性起时,竟隐隐有道道雷电萦绕其身躯跃动,威势难以名状。
二女又战数合,渐渐不敌,却不思退让。越式微一面加紧攻势,一面饶有兴致地望向二人,心道你们还有什么神通眼下不妨使将出来,迟了便没机会了。
斗不到片刻,一女躲闪不及,被越式微一掌按在肩头,轻呼一声倒飞出去。少了同伴掩护,另一人顿时现出乱象,手中环直似无头苍蝇,翻飞难顾周全,不多时被越式微瞅准空档绕至身后,一掌拍在背心,“哇”一声吐出一口黑血,人也飞了出去。
“二位,领教了。”
越式微收手站定,并无再斗的意思,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算是言和。
二女互相搀扶站定,凌厉眼神扫过越式微的面庞,各自攥紧了手中环。
“看两位的意思,还不愿罢手?”
二女并不答话,同时将环抛至半空,催动法诀,双环便如风中落叶一般疾速旋转,振振有声。
“这是…”
越式微仔细辨认之时,两道血色光柱从环中降下,将二女身形笼在其中。血光间一片朦胧,形貌难辨,只有阵阵吼声从中传出,叫人心胆俱寒。
“嗷——呜——”
吼声如狼嚎似虎啸,在这暗无边际的虚空内久久不散。道道暴戾气息从血光间激荡而出,汇成一个又一个触目心惊的庞大气旋。
越式微耳听目辨,心中隐隐泛起一丝股熟悉感,自言道:“似此情形,像极魔裔的‘解封’之术。只是观二女形貌,并不像是魔裔,何以能有这等汹涌魔息?”
思量未果,动静稍歇,血光消散,不见了先前二女,现出两个身长丈六青面獠牙的凶神恶煞来。
“果真与‘解封’之术无异!”
越式微惊诧之时,一凶神突飞而至,抄开如柱巨臂,门板大小的双掌合拍而下。
“嘭!”
这一击来得迅捷无伦,又兼势大力沉。越式微猝然难躲,被双掌拍在当中,眼看凶多吉少。
另一凶神见同伴得手,面露喜色,未几,却见同伴脸上泛出一丝诧异,双臂也微微颤动起来。
“二位该不会以为,这点手段就能对付得了我吧?”
越式微的声音突然响起,平静一如前状。话音圃落,便见那凶神的双掌一点一点打开,从中现出越式微的身形来。
原来,巨掌拍落瞬间,越式微心念催动,身化冥炎。这一击威势虽猛,对无形无相的冥炎却构不成半点伤害。反倒是凶神被冥炎的阴冷灼伤掌心,不自觉松开手掌。
“宗主所赐法身,果然不同凡响。”
越式微心喜之余,如法炮制,探手一掌夹带森冷炎气,直取凶神双眼,后者慌忙抬手去挡。这一掌便拍在手臂上,登时落下一道幽绿的掌印。
凶神高大魁梧,掌印落于臂上宛如蚊叮虫咬,本不在意。岂料掌印中一点幽绿竟如活物般渗入表皮之下,随着筋脉一路游蹿,如此一来,凶神半截胳膊顿时呈现出诡异的幽绿色泽来。
“嗷——!”
一股蚀骨寒意顺着凶神的胳膊蜿蜒而上,将所过之处的筋脉尽数灼毁。凶神经受不住这般苦楚,登时按住胳膊在虚空里扑腾翻滚,惨嚎连连。
另一凶神见状,杀意升腾,张牙舞爪扑来。越式微全然不惧,心念一转,身化流炎相迎而上。二者狠狠撞在一处,火光摇曳,巨响震天。凶神气力蛮横却没占得半点便宜,被一股森冷气贯穿心胸,踉跄急退。
越式微施展两次法身神通,已然掌握要领,傲然道:“我本无意争执,奈何你们自寻死路,也怨不得我了。”言罢手臂一挥,掀出一条长达数十丈的碧焰火蛇,朝凶神翻卷而去。
凶神双目被这条贯穿天地的幽绿映彻,惊惧不知所措,眼看十死无生之际,只听一苍茫声音从众人头顶降下:
“我隐曜后生果然人才辈出,你们不是他的对手,退下吧。”
话音圃落,一道无形力量撕破虚空,显化出一汹涌气旋。火蛇被气旋猛然吸入,消散无形,越式微见状不由“嘶”一声皱起眉头。
第一百六十六章 罗刹鬼母
“阁下想必是这片魔域的主人了。”
越式微不乱分寸,言语平静,一字一句皆由浑厚魔息而发,响彻虚空。
许久,那声音答道:“你来此寻我,所为何事?”
越式微如实答道:“特来问前辈借宝。”
“你?来向我借宝?”
“正是。”越式微理直气壮应道。
“好小子,觉得翅膀硬了是不是?”
声中不乏愠色,越式微听出端倪,又念对方吞噬火蛇那一下的厉害,心中不免有些惊惧,可为时已晚。
话音一落,虚无中升起一片梵音,随之有无限天光垂照,金花散落,异香扑鼻。
越式微见暗自心道:“观此情形,不似我魔修之人,倒像是仙家高手。”
一念未去,异象频起:梵音忽然嘈杂,转而扭曲如万千怨魂哭嚎,凄厉不可名状。无限天光瞬时化作一片血光,漫天金花亦成枯骨,血腥味浓厚刺鼻。比及殿外的修罗战场,此时此间更像阿鼻地狱。
血色天地间,一女子缓步虚空,作诗而来:
“天道从来多败仁,吊凭浮生自沉沦。机缘宿命全无用,灾劫当身问鬼神。
臂挽狂澜非陋质,阴阳颠倒岂凡人?一腔奋勇真魔血,降世修罗渡八门。”
女子须臾走到近前,越式微定睛一看,正是雕像所塑之人。本人比起雕像,愈显英气十足,端一女中豪杰。
越式微俯身拜道:“晚辈越式微,未请教前辈大名。”
女子闻声又近前几步,腰间七棱环晃动,引得勾魂铃一阵鸣响,声如金玉,令人如痴如醉。
越式微早有提防,并未为铃声影响,当下又朝那宝贝多看几眼,只见七七四十九只铃儿绕七棱环排布,俱是一般小巧玲珑,铃上刻有精致花纹,看起来颇似女儿家玩物,难怪啊蘅见之生慕。
女子留意到他的眼神,亦不点破,反说起另一事:“你是我隐曜四代弟子,见我只一俯身,未免缺了些礼数。”
越式微见她神色正经,不像说笑,始终好奇,恭敬道:“前辈若不透露名号,在下礼数如何能全?”
女子目露凶光:“好没眼力见的小子,入我魔域,竟不知我是谁?到了重光一辈,隐曜只剩你这等不知天高地厚之人?”
越式微被她说教的怒意暗生,心念道:“我敬你是前辈,才愿施礼相言,不想你倚老卖老,倒说教上瘾了。”
二人一时无言,相对而望剑拔弩张。未及片刻,女子将碎发一撩,露出额间惊雷刻纹。这刻纹乃是罗刹族特有,其色玄黑,呈九霄奔雷之姿,雷叉越多,代表受纹之人修为越高。女子额间整齐排布一十八道雷叉,分列双眉之上,九为极数,代表女子修为已堪极致。
越式微看的真切,失声道:“罗刹鬼母!”
女子冷笑一阵:“这时才想起,是不是有点晚?”
说到这,不得不提隐曜之始末。魔祖罗睺震慑三界时曾有人言:“魔神临世,群星隐曜。”罗睺寻得法场后,便以“隐曜”为名,建隐曜殿,是为第一代宗主。
后世魔修,多以罗睺徒子徒孙自居,是因罗睺一脉为魔修正宗。然而罗睺生平收徒其寥寥无几,隐曜殿之所在也极为隐秘,知之者甚少。嫡徒之一便是这罗刹鬼母。
罗刹族为域外魔族,相较墨卿之玄翼魔族来的更为古老。族中男子普遍相貌丑陋,手无权柄;而女子则美艳奇绝,多为领袖。罗刹族虽无类玄翼魔族之强横体魄,但生来有通天彻地之神通,又兼动作迅捷,力大无穷,在众多魔族中一枝独秀,族中也出得几位盖世魔神。
封神一战后,罗刹族渐渐没落,族人或死于非命,或投靠西方教,幸存者便追随罗刹鬼母游荡三界边缘,苟延残喘。恰巧罗睺败于鸿钧后,残魄亦一直游荡在此处。他一眼得见罗刹鬼母,察觉此人魔心深重戾息冲天,乃千年不遇之修魔奇才,当即分出一星魔识将其点化,传授诸般神功法宝之外,更将隐曜殿秘址相告,命其为下一任宗主。
此后罗刹鬼母收徒,徒弟再收徒,及至四代宗主重光,皆为后话,暂且不表。且说罗刹鬼母习得罗睺神通后继任宗主,连挫仙家正道,三界诸魔慕名而来,隐曜由此声名大震,令一干仙家闻风丧胆。那时节邪可压正,魔竟胜道,这般丰功伟业,自然百世流传。
可就是这样一位魔道领袖,千百年前无故在三界消失始终为未解之谜。往后时光荏苒,便渐渐被世人淡忘。
越式微为新晋魔修,虽不知魔道旧事,却也多多少少听闻过罗刹族及鬼母的声名,罗刹族的标识,便是额间这风雷刻纹。此时他终于理清四座雕像的联系,盖第一座雕像是罗睺魔祖,第二座为其徒罗刹鬼母,第三座承上启下,自是鬼母之徒重光之师了。
鬼母见他沉默不语,面露愠色,呵斥道:“装傻也没用,你夸口要与我借宝,总要露一手给我瞧瞧。”
越式微心知一战在所难免,抱拳道:“晚辈明白。”
鬼母环手道:“那还等什么?”
越式微当下直言不讳道:“鬼母声名,晚辈略有耳闻,当年您一统群魔,力压正道,何以半道下落不明,晚辈实在不解。”
鬼母横眉冷道:“不解,就不要解!你一男子,怎的这般雀舌聒噪,问东问西!”
越式微被她怼的面色微红,亦生怒意道:“前辈不愿说,我不问便是。不是要动手么,这便来吧。不过咱们得先言明一件事。”
鬼母定定道:“说你聒噪,果不其然,什么事,你说。”
越式微道:“若论修为,晚辈自然不及您,得胜无望。故此希望前辈可立一其他标准,我若做到了,便将宝贝借于我。”
鬼母会意点头:“你我同为隐曜宗人,刁难于你或取你性命都没意思。不如这样,你但管攻,我但管守,不限合数,只要你能触到我,便将这勾魂铃奉送于你。”
越式微听罢,略一斟酌,赞同道:“就依前辈所言。”
话音圃落,魔息一阵鼓荡,越式微端的是出其不意,催开百鬼夜行**直扑对方而去,咫尺天地里一时间鬼影重重,虚实难辨。
罗刹鬼母见此情形,双目微暝,已知端倪。
越式微转瞬杀到面前,探爪捞向其腰间七棱环,喜道:“前辈,承…”
“让”字尚未开口,他忽然面色一沉,喜悦尽数消散。原来这一爪只捞了个残影,鬼母真身早于毫发间消失,转从反向信步走出。
“承什么?”
鬼母饶有兴致望向他,轻纱掩不住脸上戏谑。
越式微愤然咬牙,足点虚空,身化游龙,反扑上前。这一次他怒意上头,魔息较之先前愈发澎湃,身形也快上不少。眼看就要触及鬼母时,只听一声轻微风响,她再度化为残影,真身不知去往何处。变化之快,越式微竟难以捕捉。
“神出鬼没,移形换影…她的手段看似踏破虚空之法。”越式微不禁自思道,“可她神情淡然,使将起来全不费力,难道虚空威压对她没有影响?”
所谓万法归同,“踏破虚空”乃是身**夫的极致——修为高深之人自一处撕裂界外虚空遁入,转瞬间从另一处遁出,如此一来,路途再远亦可瞬息到达。当日七杀星操控陈云径身躯追杀梦貘时,曾使出过这般神通;雷隐洞中,鬼王槐烈也曾施展过。
陡然听去这门功法着实厉害,修行之人所以不常施展,是因其过于凶险:界外虚空为无限神秘所在,遁入者须得承受难以想象的威压,修为不足者若贸然闯入,顷刻化为肉泥;便是修为足够的,使其这般功法也须慎之又慎,因为虚空威压会随着速度的提升而增大,若是一不留神穿行快了,身体承受不住,仍旧难逃化为肉泥的厄运。
撇开这些不论,即便成功施展出来,施术者受了虚空威压,损耗也是不小。故此对敌之时,除非对方率先使出,否则不到万不得已己方断不会贸然施展此术。毕竟,谁又希望自己战前力竭呢?
眼下越式微见罗刹鬼母频使踏空虚空之法,仍旧面色平静,难免心生困惑。他所不知的是:罗刹一族本就有穿行界外的天赋,当日鬼母带着族人游离三界边缘,也不知出入过多少次虚空之境,早习以为常。再兼鬼母得罗睺点化,习得诸般魔功,炼成天魔之躯,所堪承受的威压又岂是寻常修者可比?
“发什么呆呢?”
罗刹鬼母一声问,惊醒愁眉不展的越式微。他冷冷望向几丈外的对手,脑中一阵飞转,却想不出能破她神通的办法。
“该不会是已经放弃了吧。”
鬼母哂笑同时朝他走来,步伐稳健,气息均匀,丝毫不显穿行虚空的疲惫。越式微瞧在眼中,越发绝望,只道这勾魂铃今日是与自己无缘了,却不想对方一句话忽然点醒他:
“你这新得的法身…怎么不见施展?”
第一百六十七章 法王得宝
“对啊,我怎么不曾想到这节?”
越式微得鬼母提醒,瞬息想到两件事:一,凭这冥炎法身施展出百鬼夜行**,会不会快上一些?二,若是以冥炎之姿穿行虚空,所能承受的威压和原来一样么?
鬼母见他若有所思,早猜透心意,又道:“有什么本事,不妨施展出来。你与我的机缘,可能只此一面,若是错过这宝贝,追悔何及?”
越式微闻言决断,沉声道:“谢前辈提点。”
言罢他心念催动,“嗤”一声轻响,周身竟覆上一层淡淡碧焰。鬼母见了,微微点头,轻声道破:“冥炎法身。”
越式微疾飞而来,直扑鬼母。冥炎暴戾,将过处一并灼烧,生成一条火线许久不散。
鬼母浅笑一声:“还不够。”言罢身化残像,转瞬从几十丈后的虚空踏出;见冥火流光近了,复化残像,呼吸又退了几十丈。
如是几遭,越式微始终被甩在几十丈外,休说触及,就连她的身形也难以看清。
“得更快才行。”
越式微猛一咬牙,心中发狠,周身冥炎暴涨,高达数丈,将所在一方魔域照彻。汹涌火光间他微暝双目,锁定鬼母身形,体内魔息早已运转至极。
鬼母再度识破他的心意,兀自站定,双臂交环,似笑非笑望向他,隔空传音道:“这般声势,该比先前快上几倍吧。”
越式微听在耳中,亦不答话,趁她说出最后一个字时骤然出击,矫若扑兔之鹰,转瞬到了鬼母面前。身后留下一条长达几十丈的火龙,焰息冲天,蔚为壮观。
“呃…”
碧光映入鬼母瞳孔,化成一丝小小诧意。越式微看在眼中,喜在心头,指掌早已向其腰间七棱环探出,心中暗道:“得手了!”
“忽——”
风声轻响,掌心一片空白。鬼母脸上的惊诧又移到越式微的脸上——后者眼望她的残影再度消散,攥紧了握空的手:
“她是故意摆出那副表情!”
“你不会以为这么简单就能追上我吧?”
鬼母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低沉却清晰。越式微不用看也知道,两者必定又隔了几十丈甚至上百丈的距离。这时他终于想通:凭着百鬼夜行**永远也追不上踏虚空而行的鬼母。
“想要追上她,我也得遁入虚空才行。”
越式微心旌微微动摇,方才的疑问重入脑中。
“冥炎所能承受的威压,和肉身是否一样呢?”
这个问题并非空穴来风,盖越式微早已了解自己在虚空中所能穿行的速度——自然是不及鬼母的——若是冥炎不能提升穿行速度,则即便使用了踏破虚空之法,仍旧追不上她,又何必多此一举?
同样,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欲知分晓,只得一试。
可这种尝试不同其他:其他东西,即便尝试失败了,还有机会重来。贸然在虚空提速一旦失败,就只有一种结果——形神俱灭!
越式微一时犹豫不决,重光的声音忽又在脑中响起:
“你已通过我的考验,得见长久以来魔性未曾泯灭,仍是我隐曜当之无愧的法王。”
“当之无愧”四字,久久回荡,震撼心扉,先前那番感悟随之重回心头。
“魔心困顿,畏首畏尾,还算什么‘法王’?”
越式微扪心自问,不由羞愧,转将这股羞愧燃成熊熊斗志,紧皱眉头自言道:“就如她所说,机缘难得,过了这村可能就没这店。既然如此,搏命又何尝不可?”言罢仰头一阵大笑,豪迈之情溢于言表。
鬼母眼见他由难转悲,又由悲转傲,其间复杂,终于揣度不出。这时只见他身形一虚,竟与自己一样化作残影,不由心头一惊。
“好小子!”
话音未落,耳旁风响,鬼母看也不看,急使功法,倩影如水汽般蒸发消散,再现已在几十丈外。
“可惜。”
越式微砸了咂嘴,暗自摇头。方才他在虚空中突破极致,穿行甚远不见有恙,不由欣喜:这番较之先前使用百鬼夜行**,快上不知多少,虽未触及鬼母,但鼻中已嗅入几分她发丝的香氛。
“只差一点点。”
越式微自我安慰之时,鬼母轻轻皱眉:“这小子,怎么瞬息间就快了这么多,险些便输给他了。”她自认论踏行虚空,三界之中并无天资能超越罗刹族的,是以一直不曾认真对待,只当戏耍。岂料方才越式微那一下,远远超出她的预期,寻常人想踏虚空不难,但是能踏行这么快的当真罕见。
思忖间风响频传,越式微身形虚虚实实几度流转,又扑倒近前。鬼母眉头皱的更紧,暗自佩服他的聪明。原来,越式微自觉以当前速度不足跨行太远,便将一段距离分为几截,如此一来,威压便始终维持在同等强弱,相对安全。
“能有这等身手,又有这般才智。后生可畏啊。”
鬼母一面急转身形,一面夸赞道。可越式微并不为几句夸奖就放慢身形,他借着分段跨越虚空,身法更显迅疾。
“可惜,这样还不够。”
鬼母再度遁入虚空,越式微见状随之遁入。
虚空间无尽光华缠扭如虹,说不出的清丽诡谲。鬼母沿着光华疾掠,心中并无忧虑。越式微虽有手段,要追及自己却也不可能。思忖间她回头望去,只见越式微的身形在光华里几度虚实,进进出出,始终被甩在自己身后不得靠近。
“你纵有法身,始终无法长时承受虚空里的巨大威压。”鬼母眼中闪过一丝自得,“而我罗刹族不同,我们的躯体,生来就是为穿行虚空而准备的。”
言罢她身形一纵,荡开千道光华,只当嬉戏一般。休看她这般轻松,须知这每一道光华都承载着一片未知领域的万事万物,“一花一世界”者亦不过如此。罗刹族有魔血护体,不受万界法规影响,故此触着光华也不见有异。若是寻常躯体,稍稍擦着光华,顷刻化为飞灰,哪里还有命在?
这一点也是越式微所忌惮的,以他目前状态,最多也只能稍稍扛住虚空穿行的威压,怎敢碰这些光华?有鉴于此,他便是穿行于虚空间也只得畏首畏尾,行行停停,想要奋起直追却是不可能。
如此一久,越式微不由烦躁,自思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望一眼远在天边的鬼母,心中暗道:“若要追上她,除非可以避开虚空光华。可光华密如蛛丝,断难避开,万一不慎触上,后果不堪设想。”
他又转念一想:“我已答应蘅妹子帮她取宝,若不能成功,空手而回,届时面上无光,还不如死在这里。”
千头万绪间,只听那边鬼母笑道:“小子,这么快就放弃了?”
越式微隐忍不语,又听她道:“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你这般驽钝,不知变通。”
“不知变通?”
越式微将这几个字听的格外清楚,寻思道:“听她的话,似是在指点我,却不知到底要如何变通?”
他微暝双目,将入魔域后所发生的一切细细回想,一遍捋将下来,脑中忽的灵光一闪,急睁双目道:“我明白了!”
鬼母虽远在几十丈外,却也察觉到这丝细微的变化,脸上笑意更甚。转见越式微消失无踪,她遁入虚空一看,越式微早在里面等候。
“前辈,当心了。”
越式微言罢身形疾掠,鬼母微微叹息,正欲道一声“你还没明白”时,却见越式微周身绿芒涌动,刹那间化为一条冥炎巨龙,朝自己飞扑而来。
二者之间尚隔无数光华,冥炎遇着光华,错落而过,速度丝毫不减。鬼母看至此时,又转微笑,点头道:“果真是个聪明人。”
话音未落,炎龙已至面前。鬼母站定原地,轻巧一抬手,将炎龙当头按停。
“嗷——”
一声龙吟响过,越式微复现身形,鬼母抓住他的肩膀一拽,二人出了虚空,重回魔域之中。
越式微俯身拜道:“前辈心意,晚辈已然尽知,多谢提点。”
鬼母淡然:“冥炎法身之妙,你尚未发觉,等你完全掌握,定不可同日而语。”言罢自腰间抽出七棱环,发铃声悦耳,递到越式微面前:“一码归一码,你终归赢了,这个拿去吧。”
第一百六十八章 二道交椅
司马烨归来时,身后多出三人,各自气度不凡,军中之人见了无不惊奇,却又无人敢问。
那穿无极袍的八尺男儿,血气方刚,不怒而威,沉稳脚步间兽息隐现,端是位骁勇善战的汉子。
那穿锦绣日月袍的女子,玉面半掩,身姿卓绝,说她像蕊宫仙子,可举手投足间又流出几分戾气,慑人心神。
最有气概的还是那位白衣侠士,大步行走于二人之间,器宇轩昂不失翩翩风度,意气风发不呈桀骜姿态。按说这等英雄人物,本该大受将士们欢迎,可他相貌奇特,额间生有一眼,发紫芒照彻三丈开外,叫人看了不免生畏;又兼身发奇冷之气,但凡靠近者,无不唇齿颤动,瑟缩不已。
此三人正是在魔境聚首的三位法王:范紫耀、啊蘅与越式微。
至此三位法王与三位魔将、独孤枭齐聚一堂。众人先贺越式微新得法身,转而越式微将魔境见闻逐一道来,众人惊奇之余又贺啊蘅喜得勾魂铃。
贺喜罢了,越式微说起重光留言。司马烨闻得此节,拍案叹道:“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越式微点头道:“早先答应大统领的,这时便要兑现了。闲话无需多说,大统领一定早有南下之规划,这时不妨拿到台面上,说与我等听。”
司马烨便施出大统领气度,从容起身,侃侃而谈,就着一方版图将分兵布阵之时段逐一言明。众人听了,无不佩服,暗想我们虽是修为在身以一当百之人,若论带兵交锋,还是不及这位大统领。
越式微静听他言罢,沉思片刻,言道:“不知大统领可曾记得,你我初遇时所说之计?”
司马烨回想一番,问:“法王说的‘荡魔军’一名由?”
越式微点头道:“正是。”
司马烨略显疑惑:“如今有我勤王军文有枭先生、烬兄,武有三魔将及一干勇武将军,更兼三**王坐镇,实已无人能敌,何需挂着‘荡魔军’的名号自欺欺人?”
越式微面上露出些许憾意:“大统领乃是凡尘勇者,不堪天意也属正常。但我等修行之人,却谙此道。原先曾说大统领有气运加身,称霸天下绝非妄谈。但气运一事,最忌逆天而行,若大统领只呈勇武,随心驰骋,逆了天下苍生之心愿,届时气运流失,则称霸一事全无指望矣。”
司马烨见越式微神色凝重,不像胡言,认真问道:“法王有何高见?”
越式微背手道:“昔日所言,今仍生效。适才大统领所安排的,乃是一路攻杀之计。如今有了‘荡魔军’这一称号,则其中不少地方,细节又生变数。依我看,不如大家就此再从长计议一番。”
司马烨听之有理,连连点头,于是众人于大帐内潜心计划不表。
转眼日落,司马烨早命下人为三位法王立起大帐歇息。晚饭用罢,隐曜诸人毕集越式微帐中,说起宗中事宜。
褚琉璃心切,开门见山问越式微:“敢问法王,墨卿一事,可有进展?”
越式微如实相告:“未得见宗主真身,许多事由不及细问。但宗主潜修前曾提及轮回转生之法,称其中奥秘稍加时日便可参透,到底进展如何,还需当面问他老人家。”
褚琉璃闻言黯然,一旁萧采蘩抚慰道:“琉璃,无需多虑,宗主神通广大,由来言出必行。如今过去这么久,他必定已参透奥秘,墨卿之事,并非毫无希冀。”
花庭燎附和道:“萧老大言之有理,宗主的神通你我都见识过,尽可放心。”
储琉璃听得二人劝慰,心情稍稍缓和,面色始终沉郁。
余人并未过于在意墨卿一节,枭先生暗叹一声,问越式微:“法王,可有我师父的消息?”
范紫耀听得此问,怒目道:“那个叛徒,提他做什么?”
枭先生被他斥责,默然不敢出声,半晌,越式微开口道:“此番入魔境,只得遇二位法王,巷伯他…却不知身在何处。”
啊蘅听到“巷伯”二字,面露不悦,阴狠道:“除非他这辈子不露面,一旦出现,必定亲手取他项上人头献给宗主!”
此言一出,独孤枭不由愕然。
原来,独孤枭的师父,正是四**王中的最后一位——余巷伯。
四**王,各有千秋。毕竟隐曜宗高人济济,一百零八魔星已是威震四方,能在诸魔星中担任法王的,自有过人手段。越式微、啊蘅与范紫耀的本领,前文已见一斑,这余巷伯的本事却不曾交代过。
余巷伯不似另外三位法王形貌过人,修为也不见有多高深,但论起才智,却是隐曜宗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就连宗主重光也承认:“论才情,隐曜无人可比余巷伯。”足见他对余巷伯的重视与肯定。
正因如此,余巷伯始终被重光视为左膀右臂,凡事不决皆会征询他的意见。隐曜殿上宗主之位旁常设第二把交椅,四**王中只有余巷伯有资格去坐,此乃重光钦定,连副宗主越式微也不敢怠慢。
余巷伯上知天机运转之理,下懂六道轮回之义,腹藏天地经纬五行生灭,袖掩阴阳移化龙虎风云。世间万物,无他堪不破识不出辨不明理不清的,就连不可一世的上天宫正仙,对此人也颇为忌惮,屡次三番欲诛杀,俱被重光化解。
余巷伯自知上天宫不会善罢甘休,遂开门收徒,将一身绝学倾囊相授,如此一来,即便自己有所不测,洞悉天机的本领也不至失传。独孤枭便是其门下弟子之一。
据独孤枭自称:“师尊万般玄机,只得其一。”但只凭着这万分之一玄机,他便从魔星底层一跃而上,达到与四魔将平起平坐的高度,并隐隐有超越的势头。
可谁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位神通广大的法王,在十八年前六芒山一战中,居然临阵倒戈,将重光致命弱点悉数暴露在敌人面前。
没有人能猜透他心中所想,重光也不能。大敌当前被心腹出卖,重光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难扭转局势,几乎身死道消。没了他的支撑,隐曜宗登时溃不成军,魔星死伤逃窜者不计其数,惨状难以言表。
这些惨痛的回忆至今仍留存在隐曜诸人心中,每每想起,余恨难消。从那一天起,余巷伯便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徒,他的名字也很少再被提及。
可独孤枭身为其亲传弟子,毕竟追随多年,师徒情谊难以斩断。这些年他恨过余巷伯,恨他恣意而为不顾后果,将隐曜大好形势葬送一旦。可随着愤怒被年月平复,静心细想时,他发现心中更多的是绝望——那种只能从脚底仰望高高在上之人却全然不知其心中所想的绝望——余巷伯这个名字,始终与无人能及的大智慧挂钩,在这种智慧面前,再有心证名自己的人也不过泯然众生,到头来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懂。
奇怪的是重光在惨败后并没有对此表现出多大愤怒,他潜藏魔境中研悟生死循环之基理,静候天时,波澜不惊。宗中人猜测,重光的平静是风雨欲来的征兆,一旦余巷伯落入他手,下场可想而知。可对于此事,独孤枭却有不一样的看法,他觉得余巷伯的举措必定有更深刻的用意,而重光已经慢慢领会了这层用意。
第一百六十九章 进展
陈云径从某日起开始鼻青脸肿,并且一直维持在这个状态。起初只有彭扬留意,后来上至刘子冀,下至一干庄主,甚至客居山庄的司徒向晚都留意到。外人不便多问,彭扬却忍不住好奇,问来问去陈云径只道出俩字:“特训。”
然而百问不如一见,这天陈云径照例和杜晚堂来到林间拳来脚往,殊不知高树之巅,刘子冀和司徒向晚正看的不亦乐乎。
“你这关门徒弟,未免太不安分了。”司徒向晚面有愠色,“我费了那么大劲将他医好,可不是为了给人当沙包用的。”
刘子冀笑道:“年轻人的想法,吾辈岂得尽知?再说了,哪有人主动要求挨揍的,个中情由,恐怕不无晚棠一份用心。”
司徒向晚:“师父我见多了,像你这么幸灾乐祸的师父还是头一次见。”
刘子冀摇头道:“医仙错怪我了,我觉得这小子现在挨点揍反而是好事。你看,晚棠一招一式并未使出全力,不会造成多大伤害。那小子虽然筋脉跟不上,脑筋却是过人,这几日下来,他似已掌握到山庄武学的要领,比划起来有模有样。这一切还不得归功于挨揍。”
司徒向晚道:“素闻刘老庄主能言善辩,我辩不过你,就不争这番口舌了。但若这小子再有伤筋动骨,届时来求我也不好使了。”
刘子冀闻言稍有顾虑,未及深思,就听“咔嚓”一声脆响,杜晚棠按着陈云径的肩膀一脸错愕,后者连道:“疼疼疼,断了。”
杜晚棠顺骨一摸,不疼不痒道:“只是脱臼而已,别大惊小怪的。”言罢也不打招呼,托住肩膀“咔”一声给他复位。
惨嚎声响彻林间。
司徒向晚眼见这一幕,怒冲冲望向刘子冀。后者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如是月余,陈云径青肿渐少,意气复还。卷云堂众人看在眼里,虽不解其中缘由,却乐在其中,毕竟陈云径乃是一堂之主,他的风气多多少少代表着卷云堂的风气。
彭扬亦不是等闲之辈,早晚相看,看出些许端倪。这日早饭用罢,眼看陈云径往密林间晃荡,彭扬亦不出声,悄悄跟上去。
转见他入了林间,步伐轻快,满面春风。彭扬暗思这小子犯得哪路癫,不到片刻,却见杜晚棠从林间走出来。
“这…他和师父在此秘会,莫非…”
彭扬毕竟是姑娘家,心无远虑,一看孤男寡女,不免往情爱之事上想,顿时垮下脸来,暗道:“好你个乌龟王八蛋,我说这些日怎么对我爱理不理的,原来是和师父有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你这辈分一上去,色胆也上去了,师父她可大你上百岁呢!”
想罢她闷闷不乐转身欲走,正值此时,忽觉一阵风起云涌,足下草木颤动,再去望时,却见二人动起手来。
当是时杜晚棠使出风月十六式无穷变招,指影若万点繁星,意劲似江河涌动,十丈方圆尽为之笼罩,端是华丽。反观陈云径,不慌不忙催动洛神步法,身似星斗间白虹,江河中扁舟,闲适不失精巧地穿插于杜晚棠攻势之间,虽无凌人意劲,却颇有几分神髓。
彭扬得见此情此景,方知自己多想,原来二人在此秘会,为的是助陈云径更快提高修为。又见陈云径身手不凡,一扫先前颓然之气,她不由转怒为喜,席地而坐慢慢观看起来。
刘子冀与司徒向晚按例藏于高树,欣赏杜晚棠暴揍陈云径的同时也发现了彭扬。刘子冀何等聪颖之人,早辨明来意,自言笑道:“这小丫头情根深种,亦不知是福是祸。”
司徒向晚早先一心求医,后来问道,尘世间**未曾沾染半点,此时听刘子冀说起,不免好奇,问道:“年轻人心生爱意,亦是天性使然,何来福祸一说?”
刘子冀朝陈云径努努嘴,抛开笑意,一本正经道:“医仙怎么看他?”
司徒向晚见他答非所问,不甚明白,答道:“是个有血性有骨气的小子。”
刘子冀道:“是了,正因他有血性有骨气,将来肩上的担子必然不轻。”
司徒向晚仍旧不解:“那又如何?”
刘子冀轻叹一声,仰望蓝天白云,眼中所见的却是十八年前那一夜陨落的天火流云。
“神州浩劫将至,肩挑重担之人,往往顾不得自身安危。这小子本来有无尽前途,吃涵虚观一遭,毁了筋骨,如今困顿于常人之境,难以快速掌握通天彻地之能。以他性格,大难之时必将挺身而出,届时难免遭厄…”
说到这里,刘子冀望向司徒向晚,面上露出不曾有的痛惜神色。
“而有些情况,就连医仙你也无力回天。”
司徒向晚听得这番话,终于明白刘子冀口中的“福祸”之意。她又看看林边彭扬,一举一动无不透露出对陈云径的关切——他应付自如之时,她随之微笑;他中招跌倒之时,她为之皱眉——诗曰:
“思量心事薄轻云,绿镜台前还自笑。”
所言说的大约就是此情此景吧,但倘若刘子冀愁言成真,届时所对应的就是另外两句:
“初心已恨花期晚,别后相思长在眼。”
司徒向晚看罢彭扬,少染凡尘的心中多出一缕莫名憾意,转又见陈云径和杜晚堂斗到精彩处,便将这缕莫名心绪丢在一旁。
又过去七八天,陈云径终于能够在杜晚堂百般攻势下保得颜面齐整,自然是有了不小进步。杜晚堂喜在心中,面上却波澜不惊。
这日二人斗了三五个时辰,稍稍歇息。陈云径心细,将葫芦递给杜晚堂,道声“师姐请用”。后者皱起眉头,摇了摇头。
“你放心,装的是水,不是一壶春。”陈云径解释道。
杜晚堂直截了当道:“我不是在意这个,你对嘴喝过了,不干净。”
陈云径面红耳赤:“嘁,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不喝拉倒。”扭过头生起闷气。
杜晚堂虽不领情,心中还是有些暖意。陈云径生气之际,她悄悄打量起他眼角眉梢,看得越久,越觉熟悉。
“倘若他还在,这两人见了面,岂不是和照镜子一样?”
杜晚堂如是一想,心生乐趣,嘴角微斜。夕阳下一抹笑意,远胜浮世万千。
余晖落尽之时,陈云径正欲告辞,被杜晚棠叫下。
“师姐还有什么吩咐?”
杜晚棠幽幽道:“练习一月有余,你自觉可有进展?”
陈云径捏紧拳头,答道:“进展自是有的,可惜不大。”
杜晚棠道:“我问有没有,没问大不大。修行一途本就讲究循序渐进,那些一跃千里的,最终也会为根基不稳受苦遭罪。”
陈云径道:“师姐若这么问,那好答,肯定是进步了。”
杜晚棠道:“何以见得?”
陈云径摸摸下巴道:“现在每天至少容貌安好,不是么?”
杜晚棠道:“你我这般言语也说不清道不明,这样吧,验证一下便知端地。”
陈云径扬起眉头:“怎么个验证法?”
杜晚棠深邃目光透过林木,直射山庄外瑶城黑河,淡淡问道:“你还记得护城河畔的双头金蛟吗?”
第一百七十章 小试牛刀
陈云径本期次日天明才得验证,岂料当晚杜晚棠便与刘子冀提及此事。后者听了,全无惊讶之意,自怀中摸出金蛟剪递于杜晚棠,笑道:“拿去玩。”
杜晚棠接过宝物,带陈云径出了禁制,来到护城河旁。久无金蛟潜藏,湖水日益清澈,陈云径望着月下波光,嘀咕道:“山明水秀的不好么,招那怪物出来又是何苦?”
话音圃落,禁制光华频闪,道道流光划破夜空,落在荒城边沿。陈云径定睛一看,只见卷云堂一干庄主饶有兴致站定,当中现出刘子冀的笑脸来。
“这帮人干什么来了?”
陈云径疑惑间依稀听见众人念叨什么“堂主小试牛刀”“给众弟兄露个身段”,眼珠一转已然会意,想来是刘子冀发动众人前来围观,有意要给自己立个威信。
“如此说来,这一战只能赢不能输。”
陈云径念罢,目光灼灼迎向杜晚棠。
“师姐,开始吧。”
杜晚棠微微颔首,将金蛟剪抛向半空,默念起法诀。众人眯眼瞧去,只见金蛟剪便悬于半空,久久不落,转而金光攒动,上下翻飞,俨然活物。未几只听“嗖”一声轻响,一道金色光柱高接天地,金蛟剪直飞而上,没入云端。
众人皆知好戏马上开始,无不屏息凝视,翘首以盼。
“嗷——”
不多时,一阵龙吟响彻云间,一道巨大身形从半空呼啸扑下,身发光华灿若烈日。
陈云径被这股灿烂光华灼痛双目,不由闭目垂首。正逢此时,就听远处彭扬喊了一声“当心”。
“当心?”
陈云径狐疑间惊觉一股威压当头笼下,势可千钧,未及多想,足踏倒罡反斗,凭着精妙洛神步法闪在七丈外。身形尚未站稳,只听“轰”一声巨响,再去看时,方才所站的地方已多出一只怪物来,正是久违的双头金蛟。
“好久不见啊。”
陈云径一半自嘲打起招呼来,金蛟毫不领情,两只脑袋各自怒吼之时,龙尾疾掠而至,掀起阵阵狂风。
“你这家伙,真是无礼。”
陈云径再催洛神步,瞅准龙尾与地面的一丝缝隙巧妙穿过。劲风贴着他的面门拂过,其间刚猛难以名状。转听“啪”一声巨响,龙尾将地面砸出一道深坑,数丈方圆尘土飞扬。
众人见此状,无不变色,交口赞道:“金蛟威猛不减当年。”
彭扬见众人只顾夸那怪物,全不在乎陈云径生死,不由愤慨,方欲逮着就近几位去骂,身后却传来杜晚棠的声音:“你觉得他有可能赢么?”
短短一言间,金蛟向陈云径连扑三四记,皆被后者巧妙避开。
“当然有可能。”
彭扬看着陈云径游刃有余的身段,信心倍增。在她眼中,陈云径的机智无人能及,便是身体稍有残缺毁损,也不影响他成为一个高手。
杜晚棠没有答话,双眼紧盯着陈云径一举一动,十指不自觉嵌入掌心。
彭扬顿了顿,复言:“他若不能赢,又为何要祭出金蛟呢?难道师父您也没底?”
杜晚棠又观望一阵,淡淡答道:“金蛟是宝物所化,其强弱与主人有很大关系。若是师父召出金蛟,只怕他会不敌。我召出的…应该弱上一些,不会对他造成太大威胁。”
彭扬闻言望向杜晚棠,二人近在咫尺,不难发觉其眼眸中的点滴关切。
“师父她…是在关心臭小子。”
晚风吹乱彭扬的碎发,更吹乱她的心,那些亲自否定、丢弃的想法,在这一瞬间重新痴缠。
“她…是他的师姐,关心他也属正常。话说回来,她既关心,应该不会为难他的吧。”
喝彩声骤起,彭扬回过神来便见惊心一幕——陈云径于千钧一发之际躲过金蛟血盆大口,踏其脖颈而上,如壁虎一般贴着万道金鳞游走,转从龙尾安然而下。
刘子冀看到这一幕,不由暗自点头,心中感慨:“这小子,总是叫人意外。”
“轰——”
“咚——”
巨响阵阵,烟云四起。夜色间,尘埃里,陈云径从容应付着这头比自己大上不知多少倍的怪物,渐渐树立起夺胜的信心,心中也有了计较。
“它一直奈何我不得,总有被拖垮的时候。时机一到,我便出奇制胜。”
如是想着,他身形频动,似鬼魅如幽灵,灵巧穿行在金蛟愤怒的攻势之中。众人只见金蛟虎虎生风,力道无穷,以为它占尽上风;殊不知一味退让闪躲的陈云径始终保留着体力,只等一个最恰当的契机。
但双头金蛟岂是等闲?如是有间,它见对方只知躲闪,全无正面交战之意,不由生疑。两只龙头对视一眼,也有了计较。
“它那个动作,是在商量吗?”
陈云径暗自惊诧之时,其中一只龙头猛吸一口真气,转而张开血盆大口,喷射出熊熊烈焰来。
“呼——”
火柱擦身而过,热浪扑面而来。陈云径环顾四下,不由大惊失色,只这一道龙息,已经焚出一面火墙,彻底封死了他的退路。
“呼——”
不及多想,第二道龙焰转瞬而至,正喷在陈云径足下。
“起!”
危急关头陈云径足尖一点地面,本能使出洛神步法,腾跃至半空。身形未稳,灼息又至,火柱呼啸而来,如一柄巨矛刺破夜空。
陈云径将身一斜,险险避开这一击,同时也失去平衡,往下直坠而去。若是金蛟此时再发一道龙息,便避无可避。
众人看到此节,无不暗运意劲作势上前,一旦堂主遇险,好第一时间上前营救。其中彭扬冲的最凶,须臾已来到人群前沿,隔河喊道:“臭小子,撑不住了就说,马上来救你。”
喊声未及传远,另一道身形出现在彭扬身边,却是杜晚棠。彭扬一见她也来到这么靠前的地方,心生不悦,兀自坐实了她对陈云径生情这件事,当即耷拉下脸来。
杜晚棠全不在意,一双眼睛始终凝在陈云径身上,心道:“若是这一关都过不了,你就真的沦为普通人了。”
等待。
众人在等待,陈云径在等待,金蛟也在等待。
一方城池,万物如水,点点滴滴朝着大家所期待的那一幕靠拢。这种等待在所有人的焦虑间显得无比缓慢,缓慢的如同草叶间露水滴落。
滴;
滴;
滴;
……
夜风急停,乌云遮月。
倏忽而至的停顿像一个讯号,告诉所有等待者:
就是现在!
冲天火光间,万道金鳞攒动,金蛟昂起头颅,朝着下落的陈云径喷吐出一道致命火柱。
粼粼波光间,无数身形涌动,庄客御空而起,朝着下落的陈云径飞掠,势要抢在火柱之前触及他。
人影火光交映中,突然响起陈云径一声喊:
“都让开!”
众人闻声不由一愣,就连素来持重的刘子冀,面上也现出一抹惊色。
“他要干什么?”
不光刘子冀,在场的每一个人心中都泛出同样的问题。
一切来的太突然,疑惑不及细细滋生,下一刻答案已经出现在众人眼中。
一道白光冲天而起,形同玉柱。龙息打在白光上,竟被硬生生弹至一旁。众人急退身形,定睛看去,只见陈云径单手执剑,扶摇而上,白光便是从他手中剑上发出。
“啊?那是…”
便如刘子冀所说:“这小子,总是叫人意外。”
在场庄客中,不乏阅历丰富见多识广之人,匆匆一眼已认出陈云径手中剑,无不张大嘴巴惊叹。但说起惊讶,始终无人能及刘子冀与杜晚棠师徒,二人几乎异口同声说道:
“巨阙!”
“是他?”
第一百七十一章 颦笑故人
“畜生,住手!”
刘子冀一声断喝,洛神步凌波疾行,转瞬来到金蛟与陈云径之间,全不顾身后那让人生畏的滔天白芒,朝着金蛟催动法诀,顷刻将其化为原形,纳入袖中。
“师父…快让开!”
陈云径一阵手忙脚乱,白芒离刘子冀背心不到分厘,终于停驻。
“危险啊,你怎么一点不看着?”陈云径埋怨道。
刘子冀转过身来,面色凝重的要滴出水来。
“是啊,我是该好好看看。”言罢他走到陈云径近前,抄手揪住脸皮,仔细看了半天。
“疼疼疼…”
陈云径挣扎许久,终于从老头二指间抽回面颊,回望他责问道:“就算我差点失手,你说俩句得了,不至于这般,那么多卷云堂庄客看着呢,留点面子不好么。”
老头全不搭理他的话,兀自问道:“小子,你到底什么来头,未免太叫人意外太叫人惊喜了吧。”
陈云径未及回答,杜晚棠飘然而至,问出同样的话来:“你…究竟是谁?”
陈云径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二人,指自己鼻尖道:“是我啊…”见二人表情毫无变化,忽的明白了什么似的,抚掌笑道:“我懂了,你们一老一小跟我开玩笑呢,是见我有进步,这样帮我庆功,对不对?”
师徒俩对视一眼,目光里流转过诸般情绪,有惊奇,有悲悯,有喜悦,更多的还是疑惑。
刘子冀黯然道:“他似乎毫不知情,莫非…我们弄错了。”
“怎么会错!”杜晚棠心有不甘,言辞都为之激烈起来。
刘子冀大袖一挥,转问陈云径:“小子,你那把剑,怎么来的?”
陈云径扬了扬手中剑:“师父也知道‘巨阙’?”
刘子冀一言神伤:“岂止知道,它与我有莫大渊源,快告诉我,剑怎么来的。”
于是陈云径知无不言,将镇魔崖间得剑一事详细道来。刘子冀听罢,更不得平静,对杜晚棠道:“连剑灵都将他认作原主,怕没那么简单。”
杜晚棠本就震惊不已,听了这番话更是心神动荡,常年不苟言笑的脸庞上,突然多出几分少女才有的悸动来。她扭头望向陈云径,目光略一相接,只觉一股炙热顺他双眼直刺自己心扉,竟不由转过头去。
被瑶城阴风吹散的年月,仿佛在这一瞬间重回身旁。
陈云径纳闷之时,彭扬及一干庄客纷纷围过来。不等他或刘子冀师徒有所言说,唐观带头俯身下拜,口中念道:“拜见侠士!”
“侠士?”
陈云径挠头不知所云,未几,砚台山八客也俯身拜道:“恭迎侠士。”
这番敬拜似会传染,不多时一干人等纷纷俯身,将陈云径围在当中。彭扬不明所以,悄悄问他:“什么情况?”
陈云径苦笑道:“我还想问你呢。”
犯难之时,刘子冀唤起众人:“各位,且别急着拜…我徒儿他…并不是大家所想的那个人。”
“三现云龙”季文化闻言抬头,面有愠色:“老庄主,你胡说什么呢?那明晃晃的巨阙剑你也不认得了吗?”
朱太君帮道:“别人不认识也罢,老庄主怎么会不认识?当日六芒山一战,我辈都亲眼见识过巨阙的厉害,要说不认识,难道庄主先老身一步年老体衰,耳不聪目不明了?”
刘子冀见众人各有说辞,亦不多言,只让陈云径将巨阙之事转告庄客。众人听罢,面面相觑。
唐观一如刘子冀,上前扒拉几下陈云径,自言道:“我虽不曾细看那位侠士尊容,但堂主与他乍看下便颇有几分相像。撇开相貌不谈,这剑灵愿为他驱使,也足以说明一些端倪。”
陈云径尴尬不失礼貌地从唐观手中扯回袖子,言道:“唐大哥,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巨阙剑灵对我颇不满意,本无意做我的兵器。只是眼下他寻不得主人,暂时寄身于我处。方才它之所以出手相助,纯粹是为可怜我…”说到这他将断臂晃荡两下,“可怜我年纪轻轻闹得身残,怕我死的不明不白,故此显化助我抗敌。若是没它方才那一下,可能我已经被烤熟了。”
众人听得这话,相继沉默。
一片默然里,赖潇湘忽又开了口:“‘半梦半醒半浮生,一颦一笑一故人。’堂主无需困扰,我等都是庸人自扰。”
众人闻言不悦,质问:“赖酒鬼,你说什么呢。”
赖潇湘睁开迷离醉眼,那一刻整个山庄似乎只有他看穿玄机:“那位侠士也好,巨阙也好,都是尘封往事,我们又何必介怀。如今堂主逢巨阙这等神兵佑护,说是机缘也好,是轮回也好,都不用在意。正如老庄主所说:‘浩然神州,正气长留。’我问各位一句,大家回到山庄,究竟是为什么?为了寻回旧日威风,还是再塑神州正气?”
一番话深沉,在场有的听懂,有的懵懂。刘子冀通篇听罢,心有所感,上前拍拍赖潇湘的肩头,愧道:“赖先生,这些年你越发豁达了,倒是我们…唉。”
赖潇湘摇摇头,颓然一笑,拎起酒坛道:“人有几条命?赖某已浪费了一条,难道还要浪费第二条?”一句言罢,与刘子冀相视大笑,这回原由却无人能懂。
众人困惑之隙,杜晚棠不言不语,拉住陈云径就走。陈云径心知所为何事,亦不多问,但见她步履急躁,拖得自己踉跄,不由唤道:“师姐,你慢点,咱不赶时间…”他本欲多说两句调侃的话,忽然发觉杜晚棠的掌心竟沁出细细汗珠,将自己的掌心都润湿了。
“师姐…你…”
陈云径有些惊诧,杜晚棠今晚已经不止一次失态。他不由好奇,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让这位素来冷傲的女子这般牵挂。
二人转瞬到了密林间,杜晚棠方一站定,慌忙撤开手,背身不去看陈云径。
“师姐。”陈云径唤一声,走上前去,“你有什么话就敞开说罢。”
杜晚棠轻启朱唇,问了一句陈云径始料未及的话:“你…是回来看我的么?”
“我也没出门啊?”
陈云径云里雾里,答非所问。这时杜晚棠转过脸来,纵使林间幽暗,借助灿然星月他还是看的清楚,其眼中萦绕的分明是两点晶莹。
“十八年了,大家都说你死了。”杜晚棠一字一句由心而发,在晚风中愈显幽怨,“可我知道,你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人。你只是和往常一样,去了很远的地方,终归有一天是要回来的。”
说到这,杜晚堂探手入怀,掏出一件物事。
“就像你送我的笛子…这些年我始终随身携带,除了你我,再无人可触及。”
陈云径望向月色中白如凝脂的横笛,心头“咯噔”一下,初遇杜晚堂时的一点一滴尽数浮现脑中,不由思忖道:
“她说‘除了你我再无人可触及’,可这笛子我不是也碰过么?难道打那时起…”
两人虽各有所思,言谈却在这一刻天衣无缝的接合。
“打第一次在南阳城看见你,我就觉得莫名熟悉,无论眼角眉梢还是一颦一笑。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南阳城?”陈云径一阵疑惑,“我以为是瑶城呢。”
杜晚棠悲颜转轻笑:“在哪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回来了,所以…一切又有了希望。”
“什么希望?”陈云径脱口问道。
“生的希望,改变的希望,扭转定局的希望。”杜晚棠每说一句,脸上就升腾起一丝期待,转见陈云径毫无反应,这些期待又慢慢冷下去,成了一番番失落,“这些话,都是你自己说的,你已不记得了吗?”
陈云径垂头默然,半晌开口道:“师姐,我不知道你把我当做谁了,可是…我真的不是你找的那个人,我只是我,一个无名小卒,误打误撞得到巨阙剑,误打误撞成了花月山庄的堂主…”
“胡说!”
杜晚棠闻言怒极,抬手就是一巴掌朝陈云径脸上拍去。
“啪!”
响声传来,二人俱是一惊,这一巴掌落在了凭空出现的彭扬脸上。
“啊扬!”
陈云径心疼地把她拉进怀里,用臂膀摩挲着她的肩膀,掌心捂住她被打的地方,柔声问道:“你这是干嘛?”
原来,杜晚棠拉走陈云径的一幕被彭扬看了个正着。她本就不悦二人走得太近,见此情形更不会放任不管,便悄悄跟上来。结果不但听到二人一番言语,还看到杜晚棠发怒动手。她担心陈云径受伤,情急之下挺身而出挡在身前,替他捱了这一巴掌。
彭扬捂住他的手背,一字一句道:“你是我的男人,除了我谁也打不得,师父也不行!”言罢扭头望向杜晚棠,眼中不乏衅色。
“啊扬…我…”
杜晚棠被彭扬一言点醒,心中满是懊悔。她望向彭扬红肿的脸庞,明明想要说些道歉的话,始终没能出口。
“师父,我不怪你,真的。”彭扬含笑道,“你也是女人,有喜欢的人很正常。但是请你看清楚,陈云径他不是你找的那个人,而是我找的那个人。”
言罢她紧握住陈云径的手,带他走出密林。杜晚棠眼望二人离去,明明一巴掌打在彭扬面庞,自己的脸却火辣辣痛起来。
无尽夜色里,有人欢笑,有人叹息。
庄客们哪会这般轻易放过陈云径?他一出现便被簇拥在当中,被迫回答起各种各样满怀敬意的问题;彭扬偎依他身旁,笑看他至诚至真却答非所问,莫名欣慰。
密林间杜晚棠头枕双臂,仰望天穹,复燃未久的一缕情愫此刻又化飞星,不知划落何方。
第一百七十二章 意与气
这一夜后,卷云堂庄客对陈云径的态度忽然大幅转变。如果说先前大家只为他的头衔而敬重,如今他的头衔已无人在意,大家心中只记得划破夜空的那道白芒。陈云径本人并不知悉,这道白芒在老一辈眼中,实乃希望的象征。
杜晚棠再没陪陈云径练手,此事并不蹊跷,陈云径、彭扬乃至刘子冀都知晓原委,不多言说。有鉴于此,刘子冀代替杜晚棠训练起陈云径来,话说回来,师父教徒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彭扬在旁观摩,不知不觉也领会许多妙处。
瑶城外的阴风一天比一天森冷,常人只道是凛冬将至。修行之人眼中,那股寒意与秋冬无关,分明是有什么不详的事物慢慢临近了。
刘子冀的训练不比杜晚棠苛刻,一拳一掌尚且达不到点到为止的程度,至多只能算意思意思。陈云径少挨了打,心情自然大好,身手更放得开,一套“风月十六式”使将下来虎虎生风,颇有几分威势;洛神步法也越发精熟,有时心念催发,飘若游仙,只看的彭扬满面春光,由然叫好。
两个年轻人自觉过得去,刘子冀却不这么想,伴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脸便似瑶城光景,越发阴沉。
陈云径看在眼中,暗自生疑,一天练罢,他终于忍不住问起原因。
刘子冀沉默许久,缓缓道:“你虽日益进步,始终不得山庄功法之要领,照这样下去,就算练到天荒地老,也只能是个庸才。”
陈云径听他一口否定连日辛苦,难免不快,板着脸道:“你也是,师姐也是,一口一个‘要领’‘神髓’,练功夫整的跟读天书似的。你们搞清楚一点,我现在是半个废人,还能捣腾几下就已经不容易了。”
“是。”刘子冀黯然道,“你说的半点没错,这段时日以来,你的‘风月十六式’和‘洛神步法’都进步神速,甚至超越了一些同辈,已属难能可贵。”
彭扬不满嘟嚷道:“老庄主说的‘同辈’不就是我么。”
刘子冀满怀歉意笑道:“又岂止你,我看飞花堂那几个后生也被他赶超了。不过这是好事,说明这小子还是有点根基的。”
“那是。”彭扬一脸掩不住的骄傲神色,“毕竟是我看中的人嘛。”
陈云径无心与她说笑,望向刘子冀道:“老爷子,别七绕八绕的了,有事说事,没事儿…咱接着练。”
刘子冀指他两下:“哈哈,臭小子不高兴了。”旋即收了笑意,正儿八经说道:“没错,我说这么多,就是想引出一点:你至今练的都是外在功法,内功心诀一块始终空乏。”
陈云径扬眉瞪眼:“哪壶不开提哪壶,要不是筋脉损毁,‘万壑松风诀’我该也有点火候了。”
刘子冀捋须道:“这便是症结所在,你以为万壑松风诀与其他内功心法一样,是凭筋脉走内息发气劲?”
陈云径诧异道:“不然呢?”
刘子冀摇头:“大错特错。你可知花月山庄为何崇尚风雅?”
陈云径想也不想:“因为你老人家是风雅人呗。”
刘子冀吹胡子道:“你小子都当了堂主了,还是一副直肠子。实话告诉你吧,这万壑松风诀与其他门派的内功不同,它所讲究的不是你练就多汹涌的内息,也不是你能催生出多威猛的气劲,而是所凝聚出的心神之力,一字记之曰‘意’,也就是寻常所说的‘意劲’。你可知意劲与气劲的区别所在?”
陈云径略一思索,答道:“想来便是意、气之别。气有涯,意无境。由气到意,乃是由实到虚,其间想来有境界提升。”
刘子冀欣喜道:“还好你只损了筋脉,脑子仍够用,说的一点没错,万壑松风诀的高明之处正在这里。你想,庄中门人,多为文人骚客,手无缚鸡之力,要他们舞刀弄枪,实属强人所难。所以当日研究此心诀时,我颇有顾虑,几经辗转,方才想到这一节。既然心诀是为凝练根基,与其强人所难,何不让强处更强?文人强的正是这点风雅之意,若能以意生力,则四两何愁拨不动千斤?”
陈云径听罢只觉一点通透在脑中萌生,顷刻贯穿始末,一直悬而未决的心魔在此刻倏忽消散,转化为另一番美好境界。狂喜之下他也顾不得什么师徒之礼,一把抓住刘子冀双臂,兴高采烈问道:“老爷子,你的意思是说…”
刘子冀也不待他说完,会意点头:“是,正是。”
陈云径二话没说,搂住彭扬一阵手舞足蹈。后者虽也乐在其中,却不明白他究竟乐呵个什么劲儿。转听刘子冀语重心长道:
“这么久以来没有提及此事,其因有二。一来你筋脉受损,若贸然行事,造成不必要的后果,追悔莫及;二来意劲之萌生转化绝非易事,庄中高手如云,能熟练做到的不过尔尔,余人始终以气劲强修万壑松风诀,打个比方就好比遇上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
说到这刘子冀望了望彭扬,摇摇头。
“算了丫头在还是不打粗蛮比方了。总之万壑松风诀不似寻常心诀,它乃是一门灵活的功法,你以笨法子去练,有笨法子的使处;你以轻快法子去练,有轻快法子的妙处。”
陈云径通篇听罢,问起关键:“您老人家说这么多,意思就是我可以开始修习万壑松风诀了?”
刘子冀道:“这样说还不够精准,我的意思是你可以以正确的方式修习万壑松风诀了。”
陈云径愁眉道:“那么,请问怎样才叫正确的方式呢?”
刘子冀乐道:“这就要回到一开始所说的,风雅,你得风雅起来才行。”
陈云径:“……”
彭扬:“……”
刘子冀挠腮思忖道:“该怎么叫你风雅起来呢?我想想,要不,你先找几本诗词歌赋抄他个千百遍的?不是有道‘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陈云径:“……”
彭扬:“……”
刘子冀又道:“要么你出庄拜访几位绝世乐师画匠,随他们学个七八小十年的乐器手绘,这样应该也能有所裨益。”
陈云径:“……”
彭扬:“老庄主,你就别开玩笑了,他成天忧心忡忡的说什么大难临头,哪有闲心情整什么说学逗唱。”
刘子冀望着彭扬,面上一阵抽动:“晚棠收你,真是师门不幸,说学逗唱,我…”
这时陈云径开口道:“老爷子,差不多得了,别闹。我知道你说道这么多,一定早已替我想好办法了。”
“唉,什么都瞒不住你这臭小子,随我来。”
陈云径与彭扬不假思索,跟着刘子冀一路缓行,不多时来到一石洞前。
刘子冀指指洞口:“进去吧,办法就在里面,但是能不能领会,还得看你的机缘。”
“机缘?那是你们老一套的说辞,我只信‘我命由我’,心若想事便成。”
陈云径不带片刻犹豫,提身便入。彭扬望向刘子冀,眼中露出几分恳切,后者闭上眼道:“你也去吧。”
“好嘞。”彭扬一阵手舞足蹈,急跟上陈云径的步法。
二人入得洞内,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香风缕缕,拂面而过。彭扬暗运万壑松风诀,眼中萌生两点精光,将黑乎乎一片洞天看得透彻,上前搀住陈云径,道:“随我来。”
陈云径握住她热乎乎的掌心,放心前行,走了不到百十步,忽见一点亮光摇曳。二人急上前去,见一面石壁光华平整,壁前两盏油灯覆满尘埃,壁上一幅古旧画儿兀自挂定,边角微微泛黄,也不知历经多少年月。
“这就是老庄主说的‘办法’?”
彭扬一眼扫过画儿,有些泄气,转向四下打量有没有其他物事。这时却听陈云径倒吸一口凉气,不无惊诧道:
“啊扬,画…画在动!”
第一百七十三章 洛神图
“什么?”
彭扬听到这话,凝神往画上望去。清澈湖泊上,一女子踏空而行,身姿卓绝。
“确是绝妙的手笔,可你说画会动,是不是…”
话未说完,只见画中女子飘带轻摆,玉臂横舒,竟从湖面腾跃而起,须臾到了画面边缘。
“呀!”
彭扬大吃一惊,急退到陈云径身后藏好,战战兢兢道:“妖…妖怪。”
陈云径这会适应过来,全无惧色,昂首站定:“什么妖怪,是少见多怪吧。这画中女子宛如天仙,怎会是妖怪。”
彭扬当时虽然害怕,却也听不得他夸别的女人,当下揪住耳朵道:“你少给我人五人六的,我说妖怪就是妖怪,下次再当我面夸人宛若天仙,就把你耳朵揪下来喂狗。”
“疼疼疼…松手松手,我不夸了便是。”
陈云径捂住红肿的耳朵,反复凝望壁上画,暗自疑惑。这时彭扬平复醋意,言道:“曾听师父提及,花月山庄有一至宝,名为《洛神图》,庄中绝技‘洛神步法’便是由此图研磨而来。难道此画便是?”
二人静立良久,只见画动,不知端倪。正逢此时,就听洞外有人喊:“陈大哥,彭姑娘。”
陈云径侧耳一听:“听声音像是三弟。”
彭扬不解:“哪个三弟,莽三?”
陈云径摇头:“莽三哪里是三弟啊,人家现在在风云镇好吃好喝,已然是三哥。三弟是飞花堂的陆抑,我与他一见如故,便替二弟做个主,带他一起烧了黄纸。”
彭扬懒得理会一大串的弟弟,遂问:“怎么办,出去么?”
陈云径想了想:“这样,你先出去接待一下,我再看看。”
彭扬点点头,走出洞去。
陈云径只身一人,继续看画。画中女子这时停住,似也看向他。二人隔卷相望,隐生几分愁绪。
“她是想告诉我什么?”
陈云径皱眉瞑目,看的更细。但见画中一草一木,无不栩栩如生;又见女子罗裳半斜,裙带招展,潇洒中透出几分媚态,愈叫人心驰神往。一念怂恿,陈云径只觉身子一轻,整个人便似风中落叶,摇摆飞旋而起,径朝画卷而去。画中女子展颜欢笑,竟朝自己伸出手来。
“不大对劲儿啊,啊扬,啊扬!”
陈云径连声呼唤,哪有人听?转觉掌心一阵温热,滑腻柔软的触觉顺手传来,再去看时,画中女子已偎依身旁,扶着自己往山水间飞去。
悠然风起,草木轻摇。
陈云径被女子扶住肩膀腰肢,本有挣扎之意,可这番翱翔委实过于惬意,又兼软玉温香在旁,不由顺从。女子见状,笑意更甚,黛眉杏目间满是怜爱之意。
“公子。”
女子一声唤,婉若夜莺啼。
陈云径自问十八年来所遇女子中,并无这般嗓音甜美之人。光是“甜美”二字还不足形容此人之声,简简单单的“公子”二字,极尽抑扬顿挫,又呈娇柔妩媚,便似无形细钩穿心透扉,直将人魂儿都勾了去。
“公子。”
女子见他痴醉,含笑又唤一声。
陈云径这才反应过来,忙回应道:“在。”
女子贴面相望,口吐兰芳:“公子高姓大名?”
这一举措将陈云径惊的魂飞天外,心血一阵上涌,脸上顿时滚烫。惊诧之余,他心中竟升起一丝微妙的憾意,只觉二人间的咫尺之遥直似一道鸿沟,永无逾越之时。
“我…我叫陈云径,姑娘你呢?”
女子见他紧张结巴,面露几分慰藉神色,自言:“贱妾寄身山水,无名无姓,文人墨客倒是给我起过不少名字,只可惜…一个都不入我耳…”
陈云径勉强凝住心神,略一思忖,吟道:“‘载太华之玉女兮,召洛浦之宓妃。咸姣丽以蛊媚兮,增嫮眼而蛾眉。’想必说的便是姑娘你了,今日一见,方知文不过其实。”
女子怡然:“过不过其实,现在还言之过早,公子请随我来。”
陈云径被她架住,断难拒绝,只得言出身随,听凭她带领穿行山光水色里。不多时云散风轻,二人飘然而落,正停在一竹屋门前。
“这便是贱妾居所,公子请进。”
女子步态蹁跹,看似无心而行,却暗合洛神步法之精髓,轻盈中尽显矫捷。陈云径看在眼中,本有疑虑,转一想:“老爷子的洛神步法本就从图中所得,说起来这位才是真正的师父。”想罢不再多疑,随着女子步入屋内。
屋中陈设虽简,一物一事搭配起来,也有几分精致:玉案横陈,杯盏齐整,琴筝斜挂,炉香氤氲。诸般物事间,一竹床靠窗而设,女子走到床前坐下,朝陈云径勾勾手指,又拍拍身旁床榻。
“公子请稍事休息。”
“啊?”
陈云径顿时慌神,擦额头汗道:“我…我不累。”
女子莞尔,起身到他面前,搭住胳膊往屋里拽,且拽且道:“公子既有缘至此,何必见外。”
陈云径暗抽手臂,支吾道:“我…我不是见外,委实…委实是…授受不亲啊。”
女子看似柔弱,不想臂力惊人,陈云径堪使全身气力,仍被她拖到床边,顺势推倒。待要起身时,女子双臂环住他脖颈,双腿一分已跨坐在他身上。
“姑娘,这怎么使得!”
陈云径惊叫一声,奋力将女子推开,刚要起身,又被女子从背后缠住,耳旁传来一阵夹杂热息的低语:
“不过是露水欢愉,公子何须百般推诿?”
那时节香烟袅袅,熏人欲醉;女子耳语,叫人心动;更兼那窗外时有时无的松涛鸣响,远在天边的潮起潮落。陈云径僵硬的身子渐渐松软,躺倒在床,不及多说什么,已被女子娇柔的双唇贴住嘴巴。
“唔…”
一吻如糖如蜜,少年人头一次体会这般温柔,免不了沉溺其中无法自拔。陈云径慢慢闭上双眼,用心感受女子带给自己的点滴美好。
然而一切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每一丝愉悦的背后,似都潜藏着无尽的玄机,只待时机正确便昭然世间。
领会到这一层境界,陈云径心旌一阵动荡,牵引的画中万物天翻地覆。
竹屋荡然无存,茶案香炉,琴筝杯盏,一样接一样消失不见。大小事物就这样凭空没了踪影,仿佛它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切都像是臆想中的假象,经不得半点验证。
最终只剩陈云径和那女子,二人互相拥抱偎依,悬于一片虚无。
“公子,此番交融非为色心欲意,其间玄机盼你早日领悟。”
女子言罢,化为一片星光,倾覆陈云径诸身。
再无风声树声,也无潮起潮落。万籁俱寂之时,陈云径渐渐从那份**的欢愉里清醒过来,抑或说他陷得更深,深到足以淡忘欢愉本身,探究起一些凌驾欢愉之上的物事来。
迷蒙中女子的声音缓缓响起:
“意源于心,心动而后有意,心意故须合一。”
陈云径听在耳中,只觉字字玑珠,谨记于心,又问:“那气呢?”
“气源于息,呼吸而后生气,气力故须合一。”
陈云径照例记下,复问:“意与气又如何生化?”
女子答道:“意主内,气主外,由内至外,须得意与气合,寓意于气。如是意生气,气生劲,是为意劲,意不休劲不止。”
陈云径通篇听罢,欣然会意,早已得其中真谛。转而女声再起,将一口诀念动,响彻混沌虚无:
“若问体用何为准,意为君来气当臣。
心意照彻识海地,万钧磅礴自笑哂。
一念万念凭心用,一法万法正苍生。
心与意合问四极,意曳气行扣天门。”
陈云径随口诀而动,一念陡起,催动周身发劲。他虽筋脉尽毁毫无内息,只凭这一念,竟也惹起一阵风起云涌,其中威势不输气劲。
一遭下来,他虽未彻底熟悉,也算领悟精髓,不由狂喜道:“我明白了!”再睁眼看时,四下徒留石壁残灯,哪还有别的景象?当是时人是人,画归画,画上女子照旧舞动,体态翩跹,却与卷外之人没得半点关系。
陈云径挠头回想,自遇刘子冀来,这种亦真亦幻的梦着实见了几回,真真假假倒也不那么在意。只是唇上余温尚存,周身芬芳仍在,若硬要说是梦,也不免牵强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