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六章:鬼香断,万鬼狂!
四周被白唐强压下去的尸傀,如同挣脱了另一种桎梏,激烈亢奋的脚步声像天边的滚雷,轰轰隆隆的响起。
更多掩藏着的尸傀不断拔地而起,四面八方都混淆着令人心颤的破土声,和冤魂们错综不齐又刺脑的哀嚎声。
偌大的一个山林,一息之间沦为人间地狱,草木的绿意让人不觉生机,只有阴冷,人命成了鬼物觊觎已久的养分。
深深的恐惧从跪在地上虔诚的村民中,无休止的蔓延开,在每个人心头久久不散。
突如其来的惊变让江复庭怔了怔,山林中翻天覆地的动荡,根本不给他多余的时间去思考。
他顿时面沉似水:“这怎么回事?”
蒋黎同样被眼前的乱象震到,他保持着单膝着地的动作,仰头呆了片刻,视线滞缓的挪动到了碎裂的青鼎上。
脸上再怎么不动声色,脑子里却陡然嗡鸣了一阵,将他的思绪搅得凌乱不堪,唯一清楚的只有一件事。
香灭了!
他闷声的片刻,江复庭心头一下子窜起了火。
那些在此时此刻置身在水深火热中的村民,能有几个这样的片刻?
他扬起剑,倏然大步走到蒋黎跟前,毫不犹豫的挥下去!
剑气带着森冷的寒意,如芒刺背的从蒋黎耳畔渗进去,锋锐的剑刃紧紧地贴在他的脖子上。
那一瞬间,对死亡本能的畏惧像一群蚂蚁,一下子爬满他的骨头。
他攥着拳头,心有不甘地抬起头。
江复庭冷冷地看着他,语气里透着隐忍的怒意和不耐,质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蒋黎极小幅度的动了下,剑刃似是压进了他的皮肤,诡异的浊气顿时侵入他的身体,刺得他皮肤和灵魂都是一阵刀削的痛。
他的视线逐渐阴鸷,在敏感的察觉到江复庭的急切时,再次突然大笑,带着穷途末路的疯意,逐渐高亢的笑声和此起彼伏的刺耳鬼哭重合在一起。
江复庭只觉得眼前的人,同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别无二致,他拧着眉头,忍着手里灰剑真砍下去的**。
蒋黎似有所感的左顾右盼,讥笑道:“江复庭,你太圣母了!都这时候还有闲心思去管别人,难道还嫌这些人平时虐待你们还不够?好好管好你们自己吧!”
“鬼香已断,这山里所有的鬼物全都会失控。你那朋友就是再厉害,他斗得过这一大片山的鬼么?”
阴戾的声音如锥子将每个字挨个敲在周围人脆弱的神经上,江复庭捏紧了剑柄,剑锋像是触到了坚硬的磐石,怎么也砍不下去。
动作里一秒的迟疑被蒋黎察觉到,他脸上的笑容愈发明媚,被脖子上鲜红的血液衬得尤为刺目。
江复庭强压着内心燃烧了大片的猛火,才将手上的动作克制住。
即便白唐压得住数以千万计的鬼物,但是其他人呢?
惊恐的哀嚎在环境失控的瞬间,就已经随着大风铺天盖地卷得到处都是!
他听着耳边嘈杂的声浪,眸子里的冷意像极地的寒风:“劳你费心。”
就在他话音刚落,一声凤鸣似的破空声,从后方如闪电划上苍穹。
江复庭立马回头,
高空之上,一道白虹已经炸开,硕大的光华顷刻间覆盖了整片山林。
哪怕是遥远的地方望过来,都亮得尤为瞩目。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过来,吴秀娥搬了救兵!
而救兵大概率就是那个素未蒙面的长老!
等他转回头来,蒋黎笑容里的得意和幸灾乐祸,填满了他眉眼里褶起的沟壑:
“江复庭,你还傻在这里干嘛?留下来看戏吗?本着校友的情谊,我好心提醒下你。”
他看出对方眼里的顾忌,肆无忌惮的微扭了下发酸的脖子,嚣张道:“要跑就趁早!等长老来了,借你们一百双翅膀都飞不出去。”
江复庭一声不吭,意味深明的凝视他。
白唐的斤两他再清楚不过,这么一个小门派的长老何至于放在眼里,但从刚才蒋黎那番话开始,他顾虑的是无辜的村民,尤其是拿来做引子的宁远和李遇。
现在山中已经乱成一锅臭粥,再加个人进来,谁也保不准到底能不能把人护住。
他甚至没有多做权衡,先拿走地上的魂幡,直接收了剑气,旋即转身,准备赶往祭台。
蒋黎却是像个甩不掉的牛皮糖,不识好歹的再三阻拦,强撑最后一口气,也要削掉江复庭一层外皮,甚至不顾后果,也不管到底能不能再沾到他半分汗毛,只要拖到长老过来,
只要长老过来!
坚定的信念和村民在面对山神时的狂热信仰,别无二致。
他的眼眶因为那一丝疯意,而染上了一抹猩红,满心满眼都是拦下眼前这个人!
江复庭本就因为担忧祭台的情况而心思烦乱,被他接二连三的纠缠恼得生出杀意。
他灵巧地躲过蒋黎水蛇一样的缠绕,灰剑携着浓浓的杀气,快速斩断了周遭粘人的牵扯。
剑尖冲破层层峦嶂,直抵蒋黎的咽喉,忽而停下。
熟悉的灰色剑气再次亲密的贴着他的肌肤,蒋黎倏然瞳孔一缩,剑芒闪过来的瞬间,他真以为会直接刺进来。
全身一下子炸满了鸡皮疙瘩,他不再胡乱吭声。
“你不要以为我真下不了杀手!”江复庭的语气冷得像块冰。
声音吹到蒋黎的耳边,将他整个人,乃至心脏都冻结到停了拍子。
江复庭见他愣在原地,终于不再随便造次,这才抓紧时间,一路飞奔回祭台。
他摆脱蒋黎的纠缠也不过不到片刻,但这会祭台附近的乱象,已经在吴秀娥和白唐破天荒的携手下,被压制住了。
漫山遍野的鬼物,都在白唐浩瀚的鬼气和威压下扼制的死死的,不敢随意动弹。
只剩下不知死活,已经分不清处境的村民,在慌乱中抱头鼠窜。
而在惊吓中失了智的人,连边上的亲友拉都拉不住,像脱了缰的野马,浑然不觉的往山林中疯了似的横冲直撞,融在茂密的树影里,杳无音信。
江复庭赶到祭台时,白唐仿佛入了定,他看似单薄的身躯如同一杆浴血百战的长枪伫立在狂风暴雨里。
此刻白唐所有的精神力罩在了整片山林上,连成了无形的巨网,将山林的鬼物笼的无处可去,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分神去做别的。
在他感知到江复庭过来的第一时间,骤然睁眼:“带他们先撤!”
这句话直接打破了从方才一直维持着的诡异和谐。
“好!”江复庭直接领命,往祭台中间冲。
吴秀娥见势直接连暴走的尸傀都不管,立马动身阻拦:“做你的青天白日梦!”
她一边朝着江复庭奔来,一边尖着嗓子怒叫道:“蒋黎呢?这个没用的东西!法器管不住!人也拦不住!干什么吃的!”
强劲的白光在她变化的手印中凝成一点,直接劈头盖脸的朝着江复庭飞过来,动作仓促到有些敷衍。
他身子一斜,轻易地躲闪掉,连回击的心思都没有,直接抓着吴秀娥身侧的破绽,灰剑将再次迎面而来的攻势会心一挡,直奔前方。
可还没等他赶到祭台中心,祭台一侧忽然滚起陌生的能量波动。
陌生的气息仿佛在瞬息间,由远至近,一踏抵万步,不到两个呼吸就涨到极致,带着另一股强者的威亚,坐落而至。
“江复庭,后撤!”气息降临的同时,后方响起白唐焦急地大声呼喊。
还不等江复庭完全从这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反应过来,那股浑厚直接朝着他,迎面闪来!
他登时运足浊气,在话音落下的那刻,身形立马暴退。
然而对方的速度显然比他想象的要快得多,根本不等他多挪几步路。
那力量就跟呼啸的风一样,“呼!”一下绕到了他的身后。
江复庭只来得及感受含着沙子的罡风,从他身边擦过,接着致命的压力从他后脑上方,不留余力的铺下来,将他裹得透不过气。
脚底像陷在了泥里,迅速扎下茁壮的根,根本无法动弹。
江复庭本以为来人会直接出手,若是那样,他肯定毫无反抗的机会,但奈何来者心高气傲,要在他面前摆弄境界差的威压,反倒给了他翻身的机会。
他嘴角勾起极浅的弧度,浑厚又古老的气息顿时倾泻而出,像突如其来的磅礴大雨,将来者的气息浇灭的荡然无存。
背后遮天蔽日的身影明显错愕的一怔,江复庭趁机身形闪到一边。
吴秀娥面上露出难以抑制的喜意,在那么多变故的纠缠下,此刻仿佛久旱逢甘霖。
“三长老,先修阵!”她兴奋地喊道。
江复庭在一边争取到喘息的时间,才心有余悸的看清这个突然出现的人。
那人在吴秀娥的一声话下,毫不犹豫的结着手印,飞速变化的动作在空中只来得及看清残影。
一段段晦涩复杂的符文在他的指印间,顺着灵气的波动成形而出,迅速向山林间扩散开。
强烈的气流掀起了他的刘海,露出额头上两条蜈蚣一样,爬到眉骨的疤痕。
那疤像是从额前,硬生生斜着将脑袋削下去的,看着格外的触目惊心。
随着符文像尘埃源源不断地落入土壤里,一股沉寂已久的炽热和磅礴的生机,在地心深处蠢蠢欲动着,像一株撒了激素的秧苗,忽然间破土展露,茁壮成长。
几个呼吸间,空气中弥漫着的阳气愈发浓郁,灼热到能透过人的肌肤,看似无形却能将五脏六腑焚为灰烬。
第六百八十七章:哥哥,救救我妈妈!
台上知晓状况的几人,怎么也没料到,阵法会修复的这么快。
四下鸟兽散的村民,如同他们平日里捕猎的野兽,从山顶往下,落荒而逃。
远远望去,稀稀拉拉快速移动的黑点,像奔腾的兽流。
不同的不过是昔日被围捕的对象变成了人。
随着空气能量急剧变化,每一人的肌肤下都泛起了不正常的红色,像是被猛然放在了高温里沸煮,血管膨胀开,就连脸上惊恐的表情都变得怪异而扭曲。
江复庭的心头顿时涌上来难以言喻的心悸,这种炽热感在心神恍惚间,带给他一种说不出的熟悉。
一时间,记忆里烈焰连天的火海,突然从他脑海里喷薄而出,他仿佛再次身临其境,整片山林再次被火焰吞噬。
焦木炸裂开的声音和鬼哭狼嚎揉搓一团,堵住他仅有的清明。
就在他微愣的片刻,三长老已经迅速修完阵法破损的地方,埋遍了整个山林的大阵彻底启动。
白色的光幕从山林边缘冲天而起,将这一片天地裹得严严实实,连半只蚂蚁都爬不出去。
白唐的面色顿时凝重不堪,现在这个地方的至阳之气过于浓郁,和他身上的鬼气相克,山上这么庞大数量的鬼物俨然有了压不住的趋势。
不安流窜的人群里,开始渐渐混入躁动的鬼物。
等江复庭压回被拨乱的心神,四周早就瞬息万变,像极了人间炼狱。
他抬起头,三长老正好收回手,明明是时值四十左右的年纪,那双眼睛却像枯木一样,塞满了风霜和世故。
随意的一眼,如同沾满锈迹的铁钩,直接捅进人心里。
江复庭心中警铃大作,用力抓住手里的魂幡,等对方脚尖轻挪的那一刻,他将所有的浊气运到脚上,往自己判断的一侧,猛地躲闪。
他刚在另一侧落定,三长老已经出现在他刚刚站立的地方,伴着一声剧烈的轰响,地面都被砸出一个小坑。
这次不再等他多喘气,人形炮弹再次冲着他直击而来。
杀意毫不忌讳的暴露在呼啸的风里,江复庭再次和他对视上,就在对方再次冲来的同时,神庙里的蒋黎已经借着外力,强行恢复了一半,一同从后方极速掠来,第一目标明显就是自己手里的魂幡。
江复庭此刻就是陷入围困之地的小兽,左右都无处可去。
在这种身陷绝境的逼迫下,他心里蓦地升起了同归于尽的一腔热血,血液像在水壶里烧得沸腾,在他体内翻江倒海。
但这次不等他有所动身,一股凉意从不远处幽然而至,眼前的光芒还未闪到极致,就仿佛陷入泥地,无声无息的灭掉了。
等他看清时,蒋黎已经狼狈不堪的跌落在不远处,三长老退到十步之外,瞪大的眼睛写满了不敢置信。
白唐无声无息地背对着他站立,嘱咐道:“快带人走,我来断后。”
语气看似漫不经心,但只有他心里清楚,山里的鬼物数量过于庞大,光压制都已经很难了,就连他都不能保证还能坚持多久。
江复庭当即不再犹豫,上脑的热血劲还没下来,面对阻拦的吴秀娥时,出手都速度凌厉了许多。
三长老显然被白唐刚才爆发的力量震慑到了,没再随意动手,他望着江复庭这边的状况,突然留心到一直小心守在李遇边上的独脚女人。
这女鬼虽然神智清醒,但灵魂上明显烙着他们长生派的印记。
内心喜的掩不住,他指着祭台中心命令道:“快控制那个女鬼!”
吴秀娥立马反应过来他的意图,控制整片山里的鬼是不可能,控制这么一个还做不到么?
更何况这女鬼是那小孩的母亲……
她当即吟诵起长文。
江复庭眼疾手快的解开绳索,只是等不到他领着李遇和宁远下祭台,守在李遇边上的女鬼突然爆发出痛苦的哀嚎。
她紧紧捂着脑袋,那烫手的符文深印在她的灵魂深处,此时此刻,像是要汲取她的神识,从脑子里拔节着长出花来。
明明没有了**,她却还是有着说不出的,抽着神经的剧痛。
她清晰的感觉到那股力量,再次慢慢抹掉她好不容易回来的意识,她的记忆,她的感知。
“啊——啊——”李遇的母亲挣扎地大喊着,抗拒着那企图控制自己的力量,血淋淋的脸上挤出了狰狞的痛苦。
江复庭正牵着李遇跳下祭台,李遇被这声音吓得猛地回了头。
“妈妈!”
他倒吸一口气,惊慌的呼叫道,女人刺耳的吼叫如同碎玻璃扎进了他的心里,连皮带肉都一瞬间变得模糊。
“妈妈——”他甩开江复庭的手,一边惊叫,一边往前冲。
“你等等!”江复庭一把拉住他。
“不能!我不能等!”李遇怔怔地晃了下脑袋,像入了魔一般。
他等了那么久的妈妈,不能再等了!
一刻都不能多等了!
“啊——”独脚女鬼突然自行远离他们,后退了一小段距离。
她蜷着身子,干瘦的五指埋在头发里,用力地拉扯着发丝。
脑子里的符文却不会理解她的痛苦,不留余地的一点点继续侵蚀着她,正在慢慢的将她重新变成一个没有感情没有思想的怪物,让她跟山野里的那些东西一样。
但是即便到这一刻,她仅有的,残存的意识,全都是儿子,不能伤害他,不能伤害他!
这一声撕喊直接将李遇早就溃不成军的心,炸得四分五裂。
“妈!”李遇哑着声音叫着,力气忽然出奇地大,险些又一次挣脱江复庭的束缚。
江复庭感觉到旁边小孩的崩溃,只能让宁远配合强行将李遇连拖带拽的带走。
李遇单音节的哭喊和女鬼的痛嚎,揉搓在一起,在他喉咙里化为了令人窒息的郁结,让他差点吱不出声。
他压着声线,淡淡地开口:“她现在不是你妈妈了,她成了尸鬼。先下山。”
李遇听到这话情绪只是更加的激动,“她不是,她是我妈妈!”
“哥哥!你是好人,你们那么厉害,救救我妈妈!”
“你们帮帮她啊!求求你了。”
帮?
现在这个情形下,保住他们这些人的命都不错了,又要如何去保一个,已经被人控制了的鬼?
江复庭只
能一言不发的领着宁远拖着小孩往前走,他总觉得手心里拽着的不是人,而是比山还沉上几分的期许,那份期许险些拖得他走不动路。
李遇双脚不屈不挠,脚尖硬抵着地面,从祭台的中心圆台上,过了中间的血池,到观台,鞋底一路拉出两道长长的血痕。
只是不等他们走得太远,蒋黎借着倒在白唐视线之外的地方,偷偷摸摸的重新爬了起来。
他换了个角度继续装死,等着江复庭他们接近时,突然从地上弹起,乘虚而入!
江复庭反应敏捷地挡在宁远身前,只是一直抓着李遇的手在蒋黎几次三番的纠缠下,不小心脱手了。
坏了!
他念头刚窜起,还不等对宁远交代一番,身后就响起小孩迫不及待地呼喊:“妈妈!”
这时,眼前再次飞来白芒,江复庭心里骤然一紧,心脏险些从喉咙里跳出!
他猛地侧身一闪,等再回头的时候,李遇的脚就像上了火箭,直接飞了出去。
“李遇!你疯了!”
他话刚吼完,落在一边的蒋黎露出狡黠的笑,目标一转,直接对着李遇奔去。
宁远只来得及反应手里的人突然脱手,身边的两人就都化为残影,从他眼前掠过。
就在这个时候,独脚女鬼突然挣脱了符文的桎梏!
术法失败后的反噬让吴秀娥一口鲜血喷出。
三长老反应迅速的掐好时机,他知道自己和白唐之间实力的差距是云泥之别,但刚刚对峙的那片刻,他捏准了白唐此刻所有的心思全都放在压制山林的鬼物上。
还得分神顾全大局,此刻还要盯着自己,他捕捉到对方清秀的眉宇间,压制着的吃力。
赶在吴秀娥失败,独脚女鬼挣脱,可以自如行动 乱跑的瞬间,他像个蚯蚓,捡着空挡,在白唐不备的时候,从他眼皮子底下闪过,直接冲向独脚女鬼,将她挟持住。
这一边在电光火石间,江复庭冲出的同时再次挥剑,剑气乘风而起,如群马奔腾而过,蒋黎不出意外直接被剑气撂倒。
江复庭从背后紧紧抱住张牙舞爪的李遇,怀里的人像一个掉进火坑里的章鱼,连自己身处什么样的危机都不知道,仅凭着本能在激烈挣扎。
可就在他奋力挣脱的那一秒后,却突然鬼使神差的安静了下来。
不妙的预感从江复庭心里油然而生,等他察觉一丝异样,再次看向祭台时,三长老模糊的身影在圆台上闪现出来,他一把抓过正欲逃跑的独脚女鬼,脸上涌起难捱的亢奋。
李遇睁大的眼睛,被惊慌和恐惧填得满满当当,他张着嘴,喉咙里仿佛被不知道多少的棉花堵得严实,软绵而无声。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连带周边所有的声响都被吸走。
独脚女鬼被抓住的一瞬间,他看到了妈妈第一反应是看向自己,那双空洞的眼睛,全都是让自己快跑!
快跑啊!
她即便在生命快燃烧到尽头的时候,最后一道光都是给自己点的,李遇的眼睛顿时被一层薄雾给覆盖。
江复庭紧搂住他,一滴温热的液体漾在皮肤上时,他愣了半秒,准备撤离的动作滞住了。
第六百八十八章:梦有醒的一天
三长老控制着手里脆弱不堪的魂魄,只要他稍稍用点劲,手里的女鬼就能溃散的连灰都不剩。
身前刚才还耀武扬威的一群人,这会不约而同的被了点穴似,一个个绷着身体,用一种愤怒的眼神看着他。
他扬起一脸得逞的坏笑,仿佛已经将这些人踩在了脚底,他毫不怜惜的单手抓起独脚女鬼,面对众人威胁着:“来啊!怎么不来了!刚才不是还挺厉害的吗?”
“你!”他突然恶声恶气地指着江复庭:“识相的话,最好自己乖乖过来当祭品,今天的事情就既往不咎了!不然……”
他收紧了些手里的力气,独脚女鬼只觉得整个灵魂都被绑在了烤架上,要炸裂开一样。
她痛苦地皱起眉头,连身上涓涓的血都流不出来了。
这时江复庭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手里的人,遂抱得更加用力,仿佛生怕手里的珍宝溜走。
三长老继续阴沉沉地说道:“像她这样的女鬼只是个开始,这个村子里,所有的生命,他们都会因为你们的错误选择而付出代价。”
后面的话明显是威胁他们。
李遇等了片刻才从恐惧中回过神,哽咽的喉咙终于出了点破碎的声音,像是内心所有的担忧倾泻而出:“妈妈!”
刺耳的声音划过了整个祭台。
白唐没有动作,但身上暴涨起来的锋锐气势,显然是准备出手了。
三长老虽然手里捏着把柄,但依旧对白唐有着本能的畏惧,他后退半步,继续威胁道:“这女鬼现在在我的手里,你说你的动作快,还是我的动作快?”
“你别伤害我妈妈!”李遇再次挣扎着叫道。
“好啊,不伤害也可以,叔叔说话算话,你只要乖乖过来,你妈妈就没事。”他变脸的勾起虚伪的笑,硬挤出来的和蔼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跟戏里的丑角哭一样。
但这句话对李遇来说,就像沾了充满诱惑力的蛊,引得他连基本的思考能力都没有,只剩下一股脑的横冲直撞。
只是还不等江复庭他们阻拦,被囚于三长老手中的独脚女鬼,就艰难地挣扎起来。
李遇小小的身影隔着两个人再也无法触及的距离,映进她的眼睛。
“你别过来,我不需要你过来。”她一开口,还是如以往一样淡漠的话。
一字一句都含着针扎在两个人各自的心口,李遇只觉得头脑发沉,像灌了水泥,连晃起脑袋都变得艰难又吃力,他难以接受的看着女鬼,手脚并用的在江复庭怀里死命挣脱。
他什么都不要,他要跟她的妈妈在一起!
他不是没有母亲的孩子!
他不是捡来的,他跟别家的小孩一样,都一样!
李遇力气没有江复庭大,他突然低下头,躬着身子,张开血盆大口,对着那白皙的手臂,用力一咬!
上下牙关,像两排锯齿割破了江复庭的皮肤,扎进了他的肉里,而小孩仿佛意犹未尽,上下磨了磨,牙齿又往肉里的磨得更深了几分。
似乎要硬生生咬掉一块肉下来。
“嘶——”江复庭猛地倒吸一口气。
剧痛的刺激下,抱着李遇的手差点松掉,随后又反应过来,将怀里的人捏得更紧,才没让人揪着机会跑
掉。
“李遇!你在做什么!”独脚女鬼的声音被她情急之下,用力扯出了一丝沙哑,透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愠怒。
“你快跟他们走!你不走,是想要我讨厌你吗?要我一辈子讨厌你吗?你!”
她话还没吼完,就被人牢牢的扼制住喉咙,剩下那些更戳心的,带着利芒倒回了自己肚子里。
李遇怔了怔,这才从刚才十恶不赦的魔怔中清醒了几分,他嘴里尝到了浓郁的血腥味,液体渗进了牙缝,舌根,整个口腔都充斥着说不出来的呕人的味道。
他的无理取闹被妈妈讨厌了。
他缓缓松开嘴,就看到眼前的那一块血肉模糊。
泪水覆盖在他眼眶里,视线和思绪一同搅得凌乱不堪。
乖乖的……
我会乖乖的,你别讨厌我。
他微颤着松了手,碰巧碰到了江复庭冰凉的肌肤。
妈妈,我走,我这就走。
可他心里忽然有种无法表述的笃定直觉,似乎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这个直觉从升起就快速在脑海里嗡嗡胀满。
三长老看到他动摇的神色,阴郁之色立马浮于面上:“你给我闭嘴!你儿子还能死的快活点。”
他一收力,独脚女鬼只觉得魂魄要被人抽干,意识模糊的连身处在哪都不清楚了。
残破的魂魄虚弱到不断发颤,涣散的眼神却自始至终,全都停留在李遇身上。
李遇抬起头便是这一副凄惨的模样,他的脚在这一刻陷在了泥里,身子越来越沉,泥土一直埋过了他的胸口,压得他无法喘气。
女鬼被迫仰着头,双目不屈不挠的看着他,像个垂暮之人,艰涩地开口:“你……走!……快走!”
江复庭此刻只能牢牢地抱着李遇,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人,在这几个字下顷刻间就被抽尽了活力,如同烂泥,倚着他的双臂才勉强撑住身体。
他微微侧目,看向不远处的白唐,对方淡漠的脸上不露多余的神色,眼角里却藏着蓄势待发的怒意。
李遇是他们的软肋,独脚女鬼却是李遇的另一条命。
她如果死了,李遇会怎么样,他们猜不到,或一蹶不振或厚积薄发。
但是他所珍爱的东西会彻底消失在这世间,再也不复返。
心里必然也会有一份期许跟着她的毁灭,消失掉。
这会一辈子刻在李遇的身上,纠缠着他,在夜深人静或一人独处时带来无尽痛苦。
牵系的东西太过沉重,他们也不敢随意出手去赌,只能默默等待,等一个恰到好处,毫无错漏的翻转时机,将女鬼从长老手里救过来。
只是这个机会吝啬的连开始都没降临过。
独脚女鬼说完这话,脸上突然浮现果断的狠劲,空洞虚无的眸子,突然大放神采,她身上仿佛亮起了光,所有的美好和希望全都快速聚集在她的身上,将乌烟瘴气的山林吹散,投射出无尽的白虹。
三长老顿了片刻,面有菜色的扭曲,等他想把手里的女鬼丢掉时,却发现她的黑发像极速伸向的藤蔓将自己围拢的严严实实。
暴乱的能量开始四处乱窜。
江复庭迟缓一瞬,立马反应过来这个女鬼要做什么!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不想因为自己成为所有人的牵绊,反正她都是无用将死之人,至少最终消散的方式可以自己选择。
与其在恶人手里残喘,不如燃掉自己最后的光辉,求取他们生的机会。
哪怕这个机会对白唐,对江复庭而言,作用并不大,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有压迫感。
独脚女鬼突然如释重负地笑起来,映在三长老里,她就像个疯子。
那么多年来,所有的怨与恨,爱与不舍,都在这一刻偿清了。
她终于解脱了。
可李遇虽然什么都不懂,但母子之间的感应让他察觉到,那根一直拉扯着他们两人之间的线。
忽然间,崩断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何表情,难受,不安,悲痛?
“快带他走!”
女鬼决然地喊出最后一句话,声音响的同时,白唐已经从一侧闪到另一边,捡垃圾似的从地上拎起了什么东西。
在女鬼话落完的那一刻,他拎着错愕的吴秀娥闪到江复庭的身旁,鬼线同时缠在了江复庭和宁远的身上,带着他们迅速撤退。
只要是有修为的人,自爆那一刻所产生的力量是可怕的。
那是她平生的一切,在最后的时间骤然压缩,一同轰炸开。
三长老急红了眼,一颗随时要炸开的定时炸弹,现在紧绑在他的身上,这是和生命抢时间的时候。
虽然是区区小鬼自爆,但哪怕不死他也得脱一层皮。
他被逼到走投无路,在脑海里倾其毕生所学,一时都没有找到脱身的办法。
而此刻,白唐已经带着他们瞬移到半山腰。
瞬移这种技能,原本就只能带一个人,人太多会大大减弱瞬移的效果,以至于后面变成了疾驰,五个人影像一道风,在山林间蹿过。
江复庭十分小心地呵护着怀里的人,不多时,他们后背方向骤然亮起一道白光。
一行人不约而同的回过头,山顶之上,白光像蘑菇一样炸开。
李遇的脑袋趴在江复庭的肩上,割风声像无数把刀子从耳边飞过,他怔怔地看着后方,那道光几乎要刺瞎他的眼睛。
然后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没有了。
所有的一切都伴着光芒亮起的那一刻,同烟花一样,四分五裂。
那个女人再也不会回来,那些美好的记忆和幻梦一样,成了一场梦。
梦有醒的那一天。
光芒迅速的从山顶中心往外扩散,笼罩了整片山林。
所有人只觉得前所有未有的冷,大片光明的另一面,隐藏着数不尽的阴影。
江复庭抬起手,挡住李遇的眼睛:“别看。”
他感觉到手心里,男孩浓密的睫毛非常克制的颤了颤。
只是话音一落的瞬间,轰烈的爆炸声却以另一种更加隆重的方式,敲击着他们的耳膜,时刻提醒着他们发生的现实。
白唐为了护住身边的几人,此刻已经无暇去顾及山林里的其他村民。
那些脚程反应快的,已经逃到了半山腰,聪明的会自己找个洞躲起来,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反应迟钝,跑得也慢,是生是死,只能看造化了。
第六百八十九章:恶人自有恶人磨!
他敛回了自己的精神力,毫不停留的往山脚下赶。
计划里并没有料到会突然杀出李遇的母亲,以这样的结果逃离,已经大大超出自己预料了。
现在还不清楚那个长老到底死没死,如果没死的话,这山林里拼命活下来的人,依旧脱离不了危险。
轰鸣的声音持续了四五秒,和耳鸣一样,仿佛运行世界的机器生锈停滞了,只剩下绵长不尽的嗡——一直到异象彻底拉上了帷幕,江复庭松开手。
身前的人从出来的那一刻开始就像被安上了休止符,不声不响,连点多余的躁动都没有。
就好像随着光四散开,渐渐融入万物的瞬间,一同消散了般,静得让人感觉不动存在。
江复庭拍了下他的肩膀,微张了下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不是个会主动安慰人的人,但此刻就算想安慰,也被杂乱的千言万语堵在心头。
手心按着的肩膀传来冰凉的温度,像大理石一样冷。
吴秀娥在白唐的手心里摇摇欲坠,苍白的面色像糊了一层纸。
等赶到山脚边缘后,白唐随意一松手,她噗通一下,跪坐在地上。
长老死了吗?
不可能!三长老哪怕在宗门里都是名列前茅的能者,放在外界,都算得上高手,怎么可能那么轻易的死掉!
但是……
她颇有震撼地抬头看着山顶,不安和恐惧一点点的蚕食掉她仅剩不多的自信和骄傲。
在修道人的自爆下,能有人那么轻易的活下么?
江复庭侧头看她时,才发现身前的人终于对外界有了点反应。
李遇一同转头的瞬间,他看到了李遇湿润的眼眶,以及映在脸颊一侧隐隐泛光的泪痕。
吴秀娥仰头的那副怅然若失,圈进了李遇哀恸的眸子里。
接连的痛苦和失望在他心里挖了巨大的坑,他对吴秀娥再多的恨意也填不满他所失去的。
她带头在村子里作恶了那么久,从自己母亲的死,到现在的消亡,每一条步向深渊的路,每一笔债,都是她的功劳!
他如今的一切都是拜她所赐!
“她会被警察抓走吗?”他手心用力地捏着衣角,粗糙的布料纹理能把他的皮肤磨碎。
吴秀娥听到警察两个字,匍在地上的后背隐隐颤了颤,她慢慢回过头,勾着难看的笑。
眼里是面对蝼蚁时,才能依稀生出的傲慢,随后她情不自禁地“嗤”出声,跟漏了气的气球一样。
李遇被这轻慢的声音点燃了心里的怒火,他想要扑上去,想要撕碎她!
想要她把那个已经消失的人还回来!
把自己失去的,被摧毁的一切,全都还回来!
察觉到身前人的异样,江复庭收紧了力气,将身前差点冲出去的人控制住。
他感觉到冰凉的肩膀紧紧地绷着,而无法发泄的情绪,全都剜在了幼小的身躯上。
白唐睨了眼地上的吴秀娥,出来的时候,为了以防万一,才将她顺出来做筹码。
嫌弃归嫌弃,但碍于另有用处,也只能忍着。
他搭上了李遇的另一边肩,似是安慰的轻拍了两下:
“当然啊,恶人自有恶人磨,犯错的人当然会被警察抓走。”
吴秀娥的笑转而变得嘲讽,不屑之意几乎要从脸上溢出来。
她就是故意要激怒李遇,但是出乎她意料的是,李遇在极怒之下,反而平静下来。
刚才明明还是一副要咬碎自己的模样,此刻却像个观猴的看客。
吴秀娥连嘴上的痛快都没得逞,而且对方还是个小屁孩,挫败之下,反而被他挑起怒意。
她拍了拍脏兮兮的手,冷哼着:“别天真了,警局那地方能关得住我吗?”
江复庭直接横了她一眼:“废个修为的事而已。”
轻描淡写的语气,让吴秀娥冷冷打了一个寒战,她的笑被冻在脸上,咧不下去又收不回。
最后只能佯装逞强地说:“废了又怎么样,不废又怎么样?你以为你们还能出得去吗?”
她说完,抬起头。
乌云在大风的席卷下一散而空,湛蓝的天空如同染了蓝色的墨,细微的尘埃漫天沉浮,山间人群的哭嚎声,低呜得像是幽魂。
隐隐中,一道无形的光罩波光粼粼,将生的希望彻底隔绝开。
她张望着,眼里涌出痴迷的向往,那是纯粹的力量,是通往强大的道路。
“看到没?支撑这个阵法的力量,是世间最纯粹的至阳之气,大阵开启,整座山都是炼炉,没有口诀,不论妖魔鬼怪,就是我们掌门来了都出不去。”
“你们啊——”她扫了一圈在场的人,像看着一排死人:“还是趁早在这山里挑一块好地,免得到了后面,死了都没个像样的地方埋。”
炼炉两个字彻底激起了江复庭的戒备,他甚至开始怀疑,十年前山上的大火不可能是无端端的,那火焰几乎烧红了天,寂灭了所有生灵,能灼掉一切灵魂。
绝不可能是普通的火。
当成炼炉这事,兴许十年前他们就干过。
江复庭后背有些发寒,吴秀娥前面为了给自己争取生机,什么话都敢说,但唯独这个肯定是真的。
空气里的至阳之气,压得人心火难耐,他明显也注意到白唐脸上的不适。
虽然白唐面上不会表现出来,但出来的时候,他依旧从他眼里的一丝煎熬感受到了。
至阳之气和白唐的鬼气相克,更何况是那么大的能量,这就好比将一桶冰火堆里烤,硬生生地消磨掉。
“哦。你费心了。”白唐淡然的口气和江复庭前面对蒋黎的态度如出一辙。
他说完往边上多走了两步,“这阵我都拆了一次了,也不怕拆个第二次。”
吴秀娥只当他过于自负,出于抬举,才好心地解释了一嘴:“大阵没运行之前,当然好破,运行之后,至阳之气相互流转,融为世上最强硬的屏障,哪怕渡劫期的绝世强者来,都——”
她话还没说完,便惊愕地瞪大眼睛,然后神色里的惊讶慢慢变成了惊恐,只见白唐仅凭着双手,就将眼前蕴着可怕气息的屏障像水帘一样拨开。
他绷着凝重的面色,眼角透着一丝疲态,本就发白的脸色看起来更加苍白。
指尖涌出的浓郁鬼气,像九幽之下的冥水,浩瀚壮阔,为他们划出通往外界的一条生路。
江复庭反应迅速的将怀里的李遇推给宁远,“带他出去,去找一个叫周祁的警察。”
宁远被他推得一个踉跄,错步进裂开的通道里,他一把接过跌进怀里的李遇,转过头,担忧道:“那你们呢?”
“解干净这危局。”江复庭说完,知道白唐也坚持不了太久,忽然叫道:“余幼仪。”
一道薄弱的鬼影从宁远的身上徐徐升起,不等江复庭开口,她铿锵有力的承诺有如刀刻:“你放心吧,路上我会一直护着他们,直到安全为止。”
“走吧。”宁远牵着怀里的人,正要转身,李遇一直垂敛的眉眼却忽然抬起来,他黑幽幽的瞳孔里藏着些影影倬倬的希望:“喂!哑巴。”
他叫惯了,哪怕知道江复庭是装的,也改不了口了。
仿佛这样叫,还能回到之前一样。
他从头到尾都一直揪着自己的衣角,从未放松过,掌心的皮肤被他掐得红彤彤的,隐隐可以看见血丝,低沉的声音像掩在土壤里,从罅隙中好不容易挤出来:“能把我爸爸带出来吗?”
江复庭直视着他的眼睛,被他那抹疑虑来回审探,毫不避讳的直言:“只要他现在还活着。”
李遇一副果不其然的样子,但黯淡下去的光还是溢于言表,“他出来以后是不是也要被警察带走?”
江复庭顿了顿,看着他愁苦的面庞,最终还是“恩。”
他眼里的星星点点,像萤火一样明明灭灭,最后悉数沉溺在水底,不泛波澜。
李遇缓慢地点点头:“那你们……早点出来。”
白唐一直抬着双手,一动不动地僵了半天,都能将自己杵成木头了,才不耐地催道:“行了,快走吧,叙旧的话等我们出来再说!再拖拖拉拉谁也走不了!”
他说话语气看似和平时一样漫不经心的,但没一句唬人。
在这种被至阳之气彻底包裹的环境,消耗的鬼气根本无处补足,拖下去,对谁都不好。
宁远当即不敢再多留,拉着人就走。
白唐收回手时,不着痕迹的深吸了口气,太久没有这样费力过,身上的力量如同活泉沸腾了一般。
江复庭察觉到身边人的兴奋,他别过头看了两眼,结果却留意到他身后的一大片景色仿佛被火烧化,模糊了一大片。
茂密的树木和花草,就像一副被打湿了的水墨画,层层颜色被泼得漾开,五颜六色的晕染在一起,渐渐融成一个颜色,随后变成了一片虚无。
从山顶开始,一路倾泻,往下覆盖。
成片的绿荫不断被黑褐的焦土取代,盎然的生机荡然无存。
他不由紧缩了下瞳孔。
白唐从他黝黑的眸子里看见了浪潮般的壮景,像一盆黑水从山巅空中灌下。
他倏然回头时,焦土已经漫到了他的鞋底,先前的盛景就像是多日以来的幻象,大地寸草不生,只剩下荒芜的岩壁,和暴露在视野里的怪石嶙峋。
吴秀娥突然朗声笑起来:“看到没!你以为你有多厉害吗?你刚刚那个举动,加速了大阵的运转。刚才不走,现在想出去也出不去了!”
“你们全都要死在这!全都要死在这!连残魂都不会留下!”
第六百九十章:弃子
她像个索命鬼,阴毒地叫嚷着。
江复庭当她是空气,充耳不闻,想起先前在丛林的怀疑,低喃了句:“是幻象。”
白唐听出他言语里的迷惑,往前踱了两小步:“这幻象里也掺了至阳之气,自含生机,亦真亦假。”
江复庭微蹙了下眉,一个在心头压了许久的疑虑脱口而出:“长生派哪来的那么多至阳之气?”
他话问完,两人的视线一同锁在了吴秀娥的身上。
吴秀娥有心堵他们,故意让他们不快,施舍了个白眼,随后挺直腰板,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
“这么多年,他们拿了那么多的生魂,和这个多少有点关系。”白唐抬头看向山腰村子的方向,脸色沉下来:“先上去摸一下什么情况。”
江复庭从白唐手里接过鬼线,他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美人到他手里也就是块木头,他一路像拖囚犯一样,毫不客气的拽着吴秀娥往前走。
风从顶上飘来时,掺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味。
这个味道就是他们之前在夜间,从翻面的土壤里闻到过的陈年尸臭,只是现在再无遮蔽之物,全都暴露在空气里,悠悠扬扬到处飘散。
哪怕闻得再久,都让人无法适应,下意识的让人神经性的厌恶。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令人作呕的不仅是这个味道。
越往上走,光秃秃的土地越显得荒凉,没有树木的遮挡,萧瑟的风像贴在人耳边似的,吹得人有种说不出的发寒。
一直到离村口越来越近,村子里没有了昔日繁闹的景象,围拢着村口的栏杆和篱笆都没了,只有一个风吹日晒的石碑竖在门口。
四方的平房整齐错列,远远望去,像一个硕大的坟场,冰冷又萧条。
这就是他们连日以来住的房子。
江复庭的脸像覆了几层寒霜,他没有直接进去,躲在巨大的岩壁后面暗暗观察着里面的情况。
白唐顺着他停下的步子,一同掩在他身后探望。
山林的鬼物不知道被什么法子重新控制住了,残骸横七竖八的歪倒在地上,遍地堆满了森森的白骨。
野鬼漫无目的地往山顶上聚集,看过去像一片黑压压的乌云,缓缓往上飘动。
“看来他也逃出来了。”江复庭的声音又低又沉。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所谓的三长老。
不然这些东西不可能会这么乖乖的停下来,只是不知道他现在又打得什么主意。
那个长老一看就不是知难而退的人,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损失那么严重,不捞点什么回来,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缕缕白烟从各家的烟囱里袅袅升起。
“那些房子不对。”白唐说完沉默了一下,才肯定的说:“是小型祭台。”
不是棺材,而是祭台!
江复庭很快从他话里反应过来什么,心口像被人扎了一下,不安从狭小的口子里一点点漫出来。
他立马回身,收紧了手里的鬼线:“你们设那么多祭台做什么?”
吴秀娥早就虚弱的不行,被拽得往前倾了两步,差点面朝地上摔下去。
她呼哧了一口气,看着江复庭紧张的神情,半死不活的咧着唇,“做什么?你不是猜到了吗?”
而那双亮莹莹的眼睛像毒蝎,蛰伏在黑暗里,幽冷的光直达人心底的软肋
她的眼神和桀骜的态度告诉他,自己刚刚的猜测没错,阵法绝不止汇聚阳气囚住他们那么简单。
他的视线从一个个祭台横扫过,忽然想起了自己不小心看到的那场大火。
那火能在十年前烧一次,当然能烧第二次。
江复庭用力的捏着手指,像要把眼前的人撵成粉末,指节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
他压着火气挤出几个字:“解法呢?”
吴秀娥早就是破罐子破摔的状态,她生是长生派的人,死是长生派的鬼,平日里门派小纠纷再多,也不可能做出出卖宗门的事。
她高昂起头颅,任风割在脸上,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个名门正派的行侠仗义之士。
她不屈不挠地说道:“想要解法啊!只要你们愿意把自己的尸体亲手送上山,解法不就来了!”
江复庭被她激得勾起了唇,他个子本来就比较高,觑着她的时候,不经意就将她的高高在上踏在脚底。
他冷哼道:“这尸首……我要送了,他敢接吗?”
森森的声音像长在幽冥深处,以恶鬼为食的怪物,刺得吴秀娥被盯在原处,后背一下子窜起寒意。
白唐忽而一手环过江复庭的肩膀,搭在他身上,意有所指的对吴秀娥开玩笑:“欸!你说,在你们长老心里,你值不值得起这个大阵的解法。”
“我当然!”吴秀娥才脱口,话到一半便卡在那里。
白唐戏谑的笑容刺痛她的眼球,她鼓起的底气一下子溃不成军。
她将视线挪到一旁:“值不值又怎么样?生死都是长生派的人,哪怕真为门派死了,也是我的荣幸!”
“是吗?”白唐意味深明的反问却让她更加心虚。
他四处张望着,像在找什么东西,有意消遣道:“长生派是你的一块宝,可惜啊!人家只把你当蔽履。你那长老明明没死,那么半天过去了,却连半点找你的想法都没。”
吴秀娥不自觉低含着下巴,挣扎道:“自然是被事情绊住了。手头上的事情忙完了,不用你说,也会救我出去。”
江复庭正冷眼旁观,耳朵忽然敏锐地捕捉十分细微的响动,他抬眼往远处看去,山腰到山顶隔着几百米的高度,只是连半个遮掩的东西都没有,顶上两个竹竿一样的人影静静伫立着。
他能清晰感觉到,那两双视线像箭矢,精准无误的瞄准了他们。
“你等不到了。”他轻描淡写地回应着吴秀娥的话。
“你什么意思?!”吴秀娥本就心思浮动,虚掩着什么。
以为江复庭还在不死心的诈她,她情绪突然有些激愤。
她话音一落,却注意到两人视线都在往上看,心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心跳漏了半拍!
她缓缓抬起头,看到了山上被缩小的两个人影,不由自主睁大了眼睛。
长老没死!
只是那惊喜刚积涌到一半,便落入千丈洞渊。
蒋黎居然也没死?!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甚至以为自己眼睛出了问题,出现重影,直到飞快地来回眨了几遍,一个不确定的念头在心里徐徐升起。
失望,难过,怨愤,一时间所有的情绪都翻搅在一起,让她无法清晰的思考。
但她宁可真的不能思考,只是思绪却如水流一般自行连串在了一起。
长老能毫发无损的从自爆里逃出来,他肯定是有什么保命的手段,可他为什么要装穷途末路?
他明明可以在那个时候,一起救出她和蒋黎。
可是他现在的选择……
自己是弃子吗?
为什么是我?!
吴秀娥的眼眶逐渐泛红,一下子被这爆炸性的揣度,炸得嗡嗡作响。
她自欺欺人地摇着头,将这些莫须有的猜测剔除的干干净净。
不可能!不会的!
自己入门那么久,蒋黎进师门才半年!就算两相权衡,被抛弃的也该是他!
再说了,长老无端端的为什么要放弃自己,他肯定还在自己身上给予了厚望,等着自己从这伙人身上得到什么,来扭转局势!
她找尽理由一点点地说服自己,动荡的心在自己的蒙蔽下,才慢慢稳落下来。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只是这艰难的催眠好不容易才完成,一道传音将她好不容易铸造的堡垒轻易摧垮。
“大阵已启,你们尽早投降,还能留个全尸。”
说话之人,明显是三长老,声音是中年男人独有的低沉,像擂鼓一样罩在几人头顶。
白唐对着吴秀娥笑了笑,后者脸上的坚毅在不断地瓦解。
她甚至已经猜到这人要回什么话。
“喂!”白唐兜着手,用传音散漫的回道:“你们还有个弟子在我们手上呢!要不我们公平点,拿你小徒弟的命换我小徒弟的命,怎么样?”
嘴上是那么说,但凡不聋的都能听出他语气的玩味。
毕竟长生派这种三教九流养出来的弟子,来一百个都抵不过自家养的徒弟好。
拿他比,已经算是纡尊降贵抬举他们了。
白唐故意这样说,只是为了突破吴秀娥的心理防线而已。
江复庭一直在一旁留心着吴秀娥的变化。
在白唐说完这话后,她的神情就情不自禁紧绷起来。
那是薄弱却又坚定已久的信仰和向往,是她赖以生存的依靠,是她的一切。
山顶之上,沉默了一瞬,她倒希望停顿的时间漫长一点,至少证明自己在他们心里是重要的。
但很快,熟悉的声音就响起来:
“身为我长生派的弟子,当然有守卫门派的责任。如今我们门派遭大难,必须有所取舍,能为我派做牺牲也是她的荣幸。”
掷地有声的言辞没有半点犹豫和眷恋,吴秀娥身形微不可查的一颤,那一刻,体内被搅碎得模糊不堪。
白唐讥讽地笑了笑,眼里的睥睨一览无遗:“那横竖都是要死,拖两个垫背的也挺好的。 ”
对方明显特别忌惮白唐,生怕他下一秒就取了自己的狗命,当即叫道:“你敢!”
他回手从身后乌泱泱的人群中抓了一个小孩过来,威胁道:“你看到了吧?没发现这村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吗?他们一个都没跑掉,全在我这手里!”
他手里的人似乎在挣扎,江复庭和白唐明显看到一个娇小的人影,像蛇一样扭动着。
三长老不耐烦地扇了他一巴掌,那人直接被他打的晕头转向,才安分下来。
他清了清嗓子,回了几分胆,继续叫嚣道:“你们要是明白人,最好趁早自己乖乖上来投降,不然……这里的所有人都要跟着你们陪葬!”
第六百九十一章:壁画里的世界
白唐还想再说些什么,江复庭拽了下他手腕,成功堵上他的嘴,随后神色凝重的摇头,让他别再激上面的人。
对方手里握着那么多的人质,万一情绪一激动,杀人真的跟屠畜生一样,那就麻烦了。
“这些村民是他自保的手段,在他的底牌彻底启用前,至少是安全的。”他冷静地分析着。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长老本就沉不住气,见他们不回,就以为他们被震到,追着说:
“我给你们一天的时间思考,明天早上八点如果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江复庭和白唐无言相视。
两个人都从他的话里得到重要的信息,明早八点。
三长老愿意给他们宽裕的时限,必然是他底牌的启动时间没那么快,阵法里的威力估计要到明天才能彻底发挥。
在那之前他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白唐的实力远远高于他之上,即便现在有大阵限制,他也不敢赌。
“走吧。”他好整以暇地揣着兜,悠哉的离开石背,另择一条路走。
吴秀娥还在刚在莫大的打击里,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愣了愣,脱口道:“你们要带我去哪?”
白唐回过脸,嘲弄道:“这穷乡僻壤,现在连最后点人都没有,卖了你也没人买啊!”
吴秀娥会意过来他言语里的嘲讽,脸上立马浮上一层薄红,抿嘴憋着一通气。
她羞愤交加的定在原地不肯动,江复庭懒得同她佯装客气,拽了拽鬼线,拖驴似的硬拉着人走。
白唐一边观察一边寻找落脚的地方。
原来的村子现在全变成了小型祭台,住人是不可能的了,外面没有了林子,无法避身,必须重新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兜转之前,不经意逛到了李遇当时躲藏的附近,几人干脆钻进了那时的山洞里。
这一次来,里面空荡荡的。
曾经满地的骸骨早就全跑出去,只留下一地被翻动的千疮百孔的松软土壤。
浓郁的泥腥味飘散的到处都是,下意识就让人觉得不舒服。
吴秀娥从进了山洞的那一刻开始,便同上次一样,言行举止本能的有些拘谨,仿佛是在顾及什么。
但两人一路通到了底,都没有发现其他异端。
江复庭随手清出一块干净的地方,三人挨着岩壁坐下,吴秀娥被束着手,也做不了什么,警惕的离这两人隔了段距离。
白唐点了个鬼火照明,看到她这副样子,忍不住戏谑:“我们一不劫财,二不劫色,三不吃人,躲那么远做什么?”
江复庭从头到尾就跟看犯人牢头一样,白唐说完,他一扯鬼线,吴秀娥不情不愿的将屁股往他们那边挪了挪,活脱脱的一个被强迫的良家妇女。
“你说你一个姑娘何必跟着一个不入流的门派,干着杀人放火的事情。”白唐闲来无事,戏耍着眼前跳跃着的鬼火。
幽冷的火光如同一个调皮的孩童,在他的指尖缠绕,这潮闷的洞穴,温度顿时骤降好几度。
冷白的火苗映进吴秀娥的双目里,将她的身体越烧越冷。
她不由哆嗦了一下,垂在鬓角的发丝都跟着颤了颤,忽然觉得凄凉的有些应景。
她自嘲地笑道:“长生
派的弟子大多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我从八岁起,就已经在长生派里。”
她顿了顿,才将那个沉重又可笑的字说出口:“它是我的家。”
这个答案是两个人都意想不到的,但也正因为没有父母,了无牵挂,长生派才能做到一直隔世那么多年,不让外界知晓。
再经过日以继夜的洗脑和培养,他们早就没有了正常人的三观和认知。
“你的家却抛弃了你。”江复庭漠然地夺走了她最后一点奢想。
十几年的辛苦磨砺,废寝忘食,却如黄粱一梦。
吴秀娥在门派里天资算是中上,从小师从长老,她以为她多少是特别的,却没想到,最终的结果和其他普通弟子一样,还不及一个入门不到一年的人。
她微仰着头,自暴自弃地苦笑:“是啊!生来就是被抛弃的命。出生是所有人的累赘,好不容易以为自己拥有了什么,却发现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这梦,圈禁了自己的一辈子,在当初被人带走的那刻,她以为自己走向了天堂,到头来却是一个充满杀戮的深渊。
一旦步入,这辈子都回不了头。
她说完这些,便极为疲惫的将整个后背都靠在了岩壁上,凉意透过衣衫渗进她的身骨,维持着她清醒的思维。
但她却闭上眼睛,开始缄默不言。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想要从吴秀娥嘴里得到更多的信息是不可能了,她整个人都处在无意识的防备状态。
江复庭和白唐索性也开始调整状态,休息片刻,再做商议。
时间无知无觉的就到了傍晚,森然的鬼火将漆黑的洞穴照出一丝昏暗的光。
江复庭率先睁开了眼睛,准确的说,他是被被迫唤醒的。
每当他调运体内的浊气时,胸口里沉眠的碎块,就会隐隐悸动,像是要苏醒,紧接着有一股说不清的熟悉气息,将他的灵魂包裹。
那道气息在他的耳畔反复呢喃,低语诉说,声音明明就在身边,却又遥远到有些不真切。
他听不懂那道声音在低吟什么,但似乎能意会到那里面言语的急切,接着心神就会下意识的被支配。
随后,他惊悚地发现,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灵魂和躯体了。
那道意识让自己睁开眼睛,站起来,往前走。
一直到脚步停下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走到了刻着怪异图案的岩壁旁。
深浅不一的画面,如同被注入了生命,在他眼前悄然变化,一些从未见过的东西,像潮汐淹没了他。
意识被飓风卷起,如同一个热气球极速上升,高悬在空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四周慢慢变得混沌不堪,抬头望不见天,低头踩不到地,紧接着,他的感知也被慢慢剥夺掉了。
他开始听不到,看不到,摸不到,闻不到,像是坠入了黑暗,却又连黑暗都没有。
一片虚无。
无边无际,宇宙一样广阔无垠的虚无,可是没有星辰,没有引力,没有光。
灰蒙浑浊的一切像没有尽头的海洋,它不会流动,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江复庭的灵魂深处升起本能的不安和惶恐,但与此同时,那种奇妙的亲切感也越来越清醒。
他已经无法计量自己在这个环
境里待了有多久,好像苍老到万古更迭,又似乎只是一眨眼。
他从一开始的焦虑,渐渐的变得平心静气,再到最后和这个环境融为一体。
慢慢的,他顿悟到,这里就是浊气诞生的地方,是万物之始,这里就是混沌。
很久很久以后,那些抽象又虚无的东西,自行催生出了一些变化。
开始出现一些混浊不清的粒子,那是物质的最初。
它们什么都不是,却又是一切。
这些粒子以难以探寻的速度和轨迹自由活动,大概又过了很久,混沌之中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东西。
一道青灰色的光芒像灯塔一样亮起,江复庭顺着光源看过去。
起初只是拳头大小辐射过来的微光,随着时间的迁徙,青芒越来越盛,一直到照亮了整片虚无。
抬眼所过之处,尽是那青灰色的光。
又不知过了多久漫长的沉寂,一丝清脆又悦耳的“咔咔”声响起,好像鸡蛋裂开,此起彼伏。
光源之处,一缕沁鼻的幽香蔓延开,遍布各处,充斥了每一个角落。
淡雅的清香丝丝缕缕渗入他的灵魂,如同清冷的泉水,当头浇灌下来,将他身上所有的污浊全都汇到了胸口。
积压的越多,藏在体内的碎片越发兴奋,像一个饥渴已久的野兽,随时随地都能迸发出来。
那光亮在到达极盛的瞬间,迅速湮灭下来,世界又恢复成原有的虚无。
好似先前见到的一切,都是幻象。
只有一朵青幽的莲花,静静悬浮在那里,散着浅淡的暗光。
乍一看,并不起眼,但就是这么远远的瞧着,他都能感觉到上面散发着多么恐怖的力量。
单是那青光,就能将周边亿万年不变的浑浊,照得层层扭曲,宛如黑洞。
江复庭突然着眼留意到四周,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虚无不再是纯粹的虚无,多了些难以捉摸的气。
他甚至重新拥有了时间的概念,只是过于久远 ,远到他这次真的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数万年的光阴,就这么在他的身上过去了。
一点,一点,像水滴,缓慢地流过。
莲花中间结出了一颗莲子。
第一股成型的气,从莲子中徐徐飘出,幻化成形,有了最初的灵智,这是世上的第一个生灵。
莲子外衣石化,变为齑粉,溃散于无形,融于混沌内,无处不在。
从此混沌有了质的变化。
而剩下的莲花与莲叶突然开始发生了惊天的巨变,许是莲芯落地归根,浓郁的芳香再次从莲花中散开,铺天盖地的占满了每一个角落,然后渐渐的包裹着他的灵魂。
江复庭只觉得自己的意识有一种跌入了温水里的感觉,那种暖洋洋的水流点点滴滴的从他灵魂里漫过,每淌过一点,难以言喻的舒畅都可以引得他浑身战栗。
身体里的碎片在这气息一遍又一遍的洗涤下,似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血脉,突然引起了剧烈的共鸣,开始疯狂的颤抖。
它贪婪的吸收四周的能量,眷恋的依偎在熟悉的海洋。
莲花与莲叶结出坚硬的外壳。
这就是神器?
第六百九十二章:开天
他望着不远处悬在空中,散着青灰光芒的莲花,意识涌动。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猜想,青色的莲花在空中转了几圈,飘散的香味和能量如同水波,一圈又一圈的荡漾开。
江复庭心神猛然一怔!
被冗长的时光消磨掉成粉末的思维,在这一瞬间骤然凝聚在一起。
他半懵半懂的意识到自己到底身处何处。
是当初在山洞岩壁上看到的晦涩莫深的画!
那画里的内容,看样子就是生灵的衍变和神器诞生的由来。
他飘渺的意识开始留意到这混沌里的仅有的那个生灵。
再次在空寂冗长的岁月里,幻生幻灭。
只是这次不再那么虚无,多了一道生命之光。
渐渐的,那个生灵许是寂寞了,许是参破了什么,在平平无廖的某一天,他突然可以调动这混沌里的灵气。
一把巨斧伴着恐怖浩瀚的灵气,从他的手中孕育而生。
江复庭的意识盯着他手中的斧头,顿时反应过来什么,他灵魂中的碎片和浊气随着他情绪上的惊愕,产生了剧烈的波动。
而令他没想到的是,他自身的波动,居然在碎片的影响下,干扰到了周边的环境。
混沌之内的灵气似乎以他为中心,突然开始疯狂地涌动,卷起磅礴的漩涡。
那生灵显然是注意到这边的异动,他还未完全孕育成形的灵智告诉他,这显然不是什么好现象。
江复庭只看到他忽然高举起手中的斧头。
混沌内,所有的力量跟随着他的斧头,随波翻涌。
他周身顿时升起骇人的气旋,恬淡的眉宇间,广阔寂灭的气息渐渐散开。
紧接着,那生灵忽然提着手中的斧头,对着这片混沌,漫不经心的一划。
时间仿佛突然静止了。
所有的声息,包括刚才还流动的灵气,全都顿在原地。
整个世界好像突然被打上了休止符。
江复庭尽管此刻没有气,可还是习惯性的屏住了呼吸,他感觉自己的意识都跟着周围的静默,停滞下来。
嗒!嗒!嗒!
他心里有一座钟在有节奏的敲动。
几秒之后,无声的世界里,混乱的浊气忽然翻山倒海的颠覆起来。
混沌不堪的各种粒子好像遇上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沙尘暴,开始漫无边际极速飘散。
身处这样的环境下,江复庭甚至毫不怀疑,好不容易沉寂了亿万年才诞生出来的生命轨迹,兴许就这么功亏一篑了。
只是慢慢地,他突然留意到,这些疯狂活动着的能量和气息,运动的轨迹并不是毫无规律的。
起初并不是很明显,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气体在慢慢上浮,有些气体在慢慢下沉。
他心里好似有什么东西跟随着无声的炸开,意识里嗡嗡了一阵,跟随着眼前逐渐清明的空间,一同豁然开朗。
阴气上浮,阳气下沉,世界由一生二。
开天辟地!
而就在阴阳骤然而分之时,世间诞生的第一道阴阳之气,吸收了灵气,极速汇聚,生了灵智,再次幻化成形。
渐渐凝成了一个圆盘。
圆盘黑白相间,如水纹一
般从中间一分为二,半白半黑,初始的太极图。
江复庭见到这东西,觉得有几分眼熟,他细细思索了一阵,正当他反应过来是从哪个画里见过时,四周瞬息万变!
他的意识忽然极速下坠,剧烈的失重感,让他的心口一直悬在喉咙。
可下面仿佛是一个无底洞,坠落半天都不着底,直到一丝刺眼的白光扎进视线,他的灵魂狠狠地撞击在软绵的躯体上。
声音像潮水回归,陌生的触感再次涌起时,他甚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不知道自己在虚无里待了多久,久到眼前这些真实的触感变得不真切。
亦真亦假。
物质的概念是最初的灵识赋予的东西,这样一想,绝对的真假好像都不重要了。
他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那双漆黑的眸子,不经意散着骇人的浑浊之意,踏着经久的岁月,悄然而至。
波澜不惊的漠然下,是锤炼了万古的风霜。
简单的一眼,好似穿透了古往今来。
白唐被他的眼神彻底震到了,他身子一僵,连忙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江复庭看着四周略有陌生的一切,白唐清秀的面庞让他觉得陌生又熟悉。
可半天过去,大脑里一直浑浑噩噩的。
实在是塞的东西太多,里面装了亿万年的东西,就这么一时片刻,他怎么也无法迅速在自己的记忆里搜寻到眼前这个人是谁。
他疏离的眼神,让白唐顿时回到两年的那个夜晚,好像两人第一次相遇一样。
江复庭从对方难以遏制的惊异中,察觉到一丝揪心的难受。
这种难受让他毫无起伏的心,像被钩子一通拉扯。
那句你是谁的疑问,他半天都说不出口,到了嘴边变成了异常干涩的:“还好。”
白唐假装没事的抬手,正欲搭他的肩时,被他下意识的侧身规避掉。
那只多事的手,就这么尴尬的僵在了原处。
空气里的气氛一时静默下来,怪异得连呼吸都让人觉得不对。
江复庭难受到多待一秒都觉得不自在,他索性转身往洞外走:“我出去冷静一下。”
欣长的背影离去的时候,不带半点犹豫。
白唐默然地看着他,随着渐去的脚步声,心口好似有什么东西被一块卷去,那无处安放的空荡油然而生。
他的视线紧贴在单薄的身影上,看着那影子慢慢缩小,直到消失在黑漆漆的尽头。
江复庭行至洞外停下脚步。
外面没有风,没有光。
他看着层峦叠嶂的山林,因为没有成片的绿植,险峻的地势一览无遗,石崖像是被刀斧一斩而下,峰不插天,涧不流水。
很静。
这种空无一物的静,却在此刻让他莫名的安心,才泛起的焦躁很快就抚平下来。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焦躁什么,好像自己在那漫长的岁月里忘记了什么。
可是回溯的内容实在是过于浩瀚,像一汪洪流,将那些如尘埃的回忆,冲得零零散散,无迹可寻。
明明就觉得在手边的东西,可一伸手,却又扑了空,任由它从指缝中溜走。
他瞅着自己的手指,心意一动,浊气便
从指间跳出。
这个气息,和那自己待过的冗长岁月里的气息一样,有种与生俱来的契合,好像自己就是它。
他顺着在虚无里习来的本能,指腹轻轻一搓。
浊气忽然一分为二,应着心意化为火苗,悬在指尖,不断跳动。
它是万物。
江复庭下意识的去按了下自己的胸口,明白了那里藏着什么东西,是混浊青莲的碎片。
虽然还在体内沉眠,但他忽然发现,之前一直让人难捱的抵触消失了,不知从何时起,融在了自己的身体里,相辅相成,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他闭上眼睛,将自己体内查探一番,却意外的发现自己心口不止有结界,还有破碎掉的禁制。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他拧着眉,自身的气息抚过上面的符文时,就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每一个符文中都蕴藏着极为纯净的鬼气,那力量的强横显然不是一般人可以拥有的。
可是当他试图将那残碎的禁制抹除干净时,难以言喻的心悸像锥子一样搅着他,和刚才睁眼看到那人时的感觉一样。
他想本能的去亲近,但那揪着他的难受情绪,却又让他望而生退。
一直到他在洞口站了好半晌,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从这洞口的这一头流转到那一头,他无意识的摸了下口袋,拿出手机。
奇怪的很,明明是不知道的东西,但身体就是有固定的记忆,解锁,使用,特别自然而然。
接着他打开了社交软件,看到聊天记录里联系最频繁的人,写着白唐。
这两个字似乎带着独有的魔力,行着光年的速度,可以从格外遥远的地方,像一条银河淌过来,星星点点占据他的脑海。
不知从何处忽然涌起了无端的风,一下子吹到了他心里。
吹散了蒙着厚厚一层的浑浊岁月,他忽然感受到了拨云见月的清明。
眼里仅剩下的浊气也一散而空,他放下手机,立马转身。
月亮已在西头,月光像抓了一把沙金,撒进了洞里,把白唐白皙的脸庞晕染得分外柔和。
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自己竟然浑然不觉?
江复庭有些意外的一愣。
白唐散漫的靠着岩壁上,双手依旧不修边幅的插着兜。
他微眯着桃花眼,月亮像是躲进了他的眼里,柔和的月光从眼眶溢出来,眼角泛着薄红,晕出几分微醺之态。
两人无言相视了几秒,白唐才悠然开口:“怎么样,你好点没?”
江复庭对着这张熟悉的脸,两人之间好像多了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
他稍稍僵持了片刻,才适应下,回道:“好多了。”
白唐蹙眉端详了他片刻,但是脸上表情显然不太好看。
那会在洞里调息时,他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等察觉江复庭的气息不对,睁眼时,他已经站在岩壁前。
再醒来,他眼里的沧桑和世故让人心惊,难以捉摸,再也不是那个一眼望透的少年。
白唐觉得有些愤懑,愤懑自己的疏忽大意,还好没出什么大问题。
只是忽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他,他低叹了下:“你刚才是怎么回事?”
第六百九十三章:回归
江复庭朝他走了两步,想把那无端的膈应缩短。
他停在白唐跟前,才发现,哪怕离眼前这个人再近,也无法将自己看到的,历经的那些东西抹去。
他平淡的口气,带了点妥协的意味:“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待得有点久。”
反正不会是什么好地方。
白唐想着,直接问:“发现什么了吗?”
江复庭点了下头,走回山洞。
他抬起手,指尖按在岩壁毫无规律的纹路上,随着步子,一点点抚过,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染尘世的清冷:“这上面描绘了神器的衍化。”
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里面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叮铃,像是金属跌落在地上,回音在山洞里水波一样扩开。
他蹙眉看过去,鬼线已经从白唐手里飞出,猛地一拉,将偷摸躲藏在后面的人飞拽出来。
因为自己做贼心虚,吴秀娥被拖出来的时候,慌乱的脸颊一片惨白。
“哟!偷听来的东西好听吗?”白唐阴阳怪气的对她打着招呼。
吴秀娥吓得睫毛一直颤,垂着眼皮,有几分楚楚可怜:“我才走过来,没听到什么。”
白唐忍不住“哈!”了一下,一副你骗鬼的表情。
江复庭端详着她,突然往她跟前慢慢踱步,吴秀娥被他充满压迫感的身影,吓得要往白唐后面缩。
白唐见状,恶趣味的将她故意往前推。
江复庭从她无措的眼里看到了几分遮掩。
他捏住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你知道这上面的东西。”
不是问,而是指证。
“我……我不知道。”吴秀娥一惊,眼神更加躲躲闪闪的。
“不知道?”他不经意提高音量。
吴秀娥心里一阵胆寒,明明就一个晚上,这人在气势上给人的感觉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仿佛一个眼神就能将她捻成灰。
江复庭伸出指尖,“那这满山的至阳之气,是怎么提炼出来的?”
浊气从他指腹一跃而起,轻而易举的一分为二。
灼热充满生机的白色气体,在他的手心不断摇曳,顺着他的意思,往吴秀娥的脸上靠近。
“你怎么也会?!”吴秀娥倏然睁大眼睛。
她现在已经不只是震惊了,而是惊恐。
长老和掌门费尽千辛万苦弄出来的力量,为什么他可以这么轻易的弄出来?
江复庭不屑跟她解释,将指尖上的气散掉,“现在还不知道吗?”
“我!”吴秀娥苍白地张了下嘴,却发现自己无可辩驳,连谎话都扯不出来。
“我什么我啊!”白唐受不了她这吞吞吐吐,不耐烦地说。
他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岩壁上。
上面的纹路坑坑洼洼,浑然天成,歪扭的线条在他眼里实在是和普通的石头纹理没什么区别。
吴秀娥被斥得登时面红耳赤。
她顺着白唐的视线一同看向斑驳的石壁,上面的图文如同清心咒,抚平她方才的所有不堪。
她仿佛真的在望着神明,由内散发着敬畏。
每个人都渴望得到神的垂怜,但人是贪心的,他们在希望神给予他们吝啬的垂怜时,同时再大发善心给予他们额外的东西。
有的人渴望财富,有的人渴望永生,有的人渴望自由,
而他
们渴望的是力量。
没有真正的信仰是绝对虔诚的,他们带着或多或少的功利性,企图从至高无上的神身上,剥削点什么。
而得天独厚的神器,自然成为了他们可以拥有这些力量的利器。
脱掉这层冠冕堂皇的外衣,里面都是腐烂的心,谁能比谁干净。
这样一想,自己严实的嘴,也不过是一张好看的遮羞布罢了。
事已至此,吴秀娥莞尔一叹:“我也是从长老那听说的。”
“掌门早年间正在逃亡的时候,无意间进入了这个洞穴,他在洞里闭关了一段时间,留意到这上面的图案,于是他记撰下来,带回去破解,才发现……”
她顿了下,眼眸闪烁着:“这上面说的,是神器的诞生。而门派内的高层相传,他能破解出是神器,也是因为曾经偷走的一个秘宝,机缘巧合的十分相像。”
这话说的那么明白,一听就能猜出来。
白唐对着上面乱七八糟的图案,接道:“那个秘宝就是神器。”
“恩。”吴秀娥点了点头,眼里尽是痴迷之色:“虽然神器不全,只有一半,但光是那个力量,都是穷尽我们一生都无法企及的。”
所以其实就和之前见过的那个三流道士一样,都是为了激发神器的力量,而采取的极端手段。
神器现世,掀起的是腥风血雨。
江复庭虽然背着她,但吴秀娥说的每一句话都没听漏。
他觉得好笑又讽刺:“救人的才算得上神器,害人的,哪配?”
语气里的冷意让吴秀娥大气不敢出。
那充满亵渎的话语从他嘴里出来,神器好像真的没那么高不可攀了。
他的指腹一点点体会着石墙粗糙的手感,回想到在村长家里见到过的挂画。
白发苍苍的老头,手里托着一个形似月牙的宝物。
“是阴阳轮。”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吴秀娥愈发不敢直视他,低垂着头。
白唐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讥讽道:“你要是清楚,你现在就站不到我们面前,而是在阴曹地府报道了。”
吴秀娥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想发作又不敢,只能忍气吞声地咽回下去。
江复庭将岩壁上的图案细细打量一番后,对白唐招了招手。
白唐见这招小狗的动作,有种分外熟悉的似曾相识感,杵在原地不动,干瞪他。
这是对师长的态度?
江复庭浑不在意的收回手,若无其事地说:“我有事,要出去讲。”
有事就有事,在我面前还摆什么谱。
哎,算了,谁让我人帅心善,自己带的徒弟,哭着都要捧着。
白唐纵使心有不满,还是默不吭声地将吴秀娥扔回去,随后半推半就地跟上。
江复庭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择了一条蜿蜒的小路,自顾自的往前走。
在画里的世界待得太久,他已经很久没有脚踩实地的感觉,连走路这种平凡不过的小事,都变得十分耐人寻味。
一直月亮都快下了西头,黑乎乎的天空里像是破了布,透了几丝光进来,将头顶照出深邃的墨蓝。
白唐实在没了遛弯的兴致,催问:“去哪啊?再不说,太阳都要出来了,到时候等着看烧人呢!”
他像是被惊醒,脚步一滞,背着身说:“我有破阵
的法子。”
白唐挑了下眉:“好啊,说来听听。”
“你刚才看到了,我对浊气的使用已经融会贯通。但是,我自身的力量,和大阵里的力量相比,远远不够。所以!”
他说着沉默了一下,突然转过身来:“我需要借你的鬼气,和大阵里的阳气相融,等分散掉大阵上的力量,你就能轻松破了阵法。”
只是借力量这事风险极大,不是全心全意信赖之人,谁敢将自己的力量借出去。
而且最后的破阵,还得压在白唐身上。
这种事情不管放在谁身上,都应该慎之又慎的去考虑,他说的时候甚至做好了长久等待的准备。
可没想到,他话刚说完,白唐连半刻的犹豫都没有,随口就应下:
“好,我知道了,还以为多麻烦的事呢,借力量的时候告诉我就行了。”
江复庭错愕地看他,差点要以为这个人是不是没听清楚自己说的什么。
可对方神采奕奕的眼里填满了真诚、果断,让他到嘴的疑问又坠回到肚子里。
“多谢。”
“哎呀,我好歹是你师父,那么生分干嘛!”白唐屈肘打打闹闹地顶了下他胳膊:
“咱两还分什么你我,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就是掉进刀山火海,我也得冲着这份责任给你捞出来。”
江复庭这次没有再刻意避开,手臂被碰到的地方像烧起来一样。
白唐就像天际边角的那道光,扯开一条缝隙,要洋洋洒洒的落进来,照在黑暗的角上。
刚才还落在他心里的那条一望无际的沟壑,仿佛不再那么遥不可及,竟然些许的拉近了些。
他轻易的将他所有的信任丢出来,那自己的呢?
看着白唐瞳孔里的逆光,江复庭突然开口:
“那个地方是虚无。”
而在开口之前,他原以为这些东西说出来会很艰难。
在漫长时间的滋养下,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作为人的一部分,比如该如何去和他们相处。
在那亿万年里,他的存在不过是一道灵识的身份。
他被时间消磨出了习惯。
可开口以后却发现,原来有些东西自然而然的就可以对着这个人流露出来。
白唐愣了愣,立马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认真侧耳倾听着。
“是世界之始。我见证了物质的诞生,气的来源,看到阴阳相分,以及神器是怎么来的。”
他低沉的声音像浸润在大地里,饱经风霜,却不失力量。
那是什么样的世界,白唐不知道。
总之,前十八年的日子,他如同在吃裹了蜜糖的莲子心,所有的甜抽丝剥茧完给别人以后,剩下的苦,他留在夜深人静里慢慢嚼。
而虚无。
大概就是无滋无味,如果非要拿吃的比,那就是在吃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天天如此,熬了年年岁岁,你自己都不知道哪天是尽头。
这样一想,白唐觉得自己都能一秒变成入空出尘的僧侣。
相比无欲无求,他宁可吵吵闹闹,这样更像活着一点。
那种空无一物,反而充满了沉甸甸的重量,压得他,前所未有的透不过气。
“哦——所以你刚才不会是把我忘了吧?”白唐有意调解气氛,眯了眯眼,一脸兴师问罪的模样。
第六百九十四章:吃里扒外的东西
江复庭后背一僵:“对。”
白唐顿时板起脸故意训:“好啊!连我这个师兄都敢忘!真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这话听起来恶声恶气的,可却十分入江复庭的耳,熟悉的热意一下子就将那时间的隔层冲散了。
“这不就是不敢,所以记起来了。”他顺着白唐的话说道。
白唐捏了捏拳头:“得亏你想起来,你要是想不起来,我把你拆了丢深山老林里喂野鬼!”
“真喂了,去哪里找我这样的徒弟?”
“满大街,捡一个!”白唐胡咧咧地说完,又补充道:“捡不到好的,大不了再等个十八年!”
江复庭正要回应他的打趣,突然反应到这句话的话外音:“再等个十八年?”
天边不知不觉泛起了鱼肚白,第一道晨光彻底冲破了黑夜屏障。
阳光照在江复庭转过来的脸上,半边映在光辉中,另外半边落在黑暗里。
白唐愣了愣,随后扬起别样的笑:“等你魂魄回炉重造呗。”
说着捅了捅江复庭的胳膊,口无遮拦地调侃:“难道你等不及成年,就想跟着我跑?”
那笑里的无拘无束,把江复庭记忆里模糊掉的人影雕琢的愈发生动。
他恍惚了下,看向日初的方向,好像昨夜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大梦。
太阳一点点的从东方爬上来,将前夜的阴霾驱散,湛蓝的天空中不夹一片云朵,干净得有些纯粹。
“时间差不多了。”江复庭掸了下落在衣角上的灰,“走吧。”
等他们两个都回到洞口,吴秀娥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
到了八点,山顶之上准时的轰鸣起滚雷声,满山的尸傀被注入了新一天的生命力,纷纷复苏,朝着山顶涌去。
三长老的传音一同准时响起:“准备了一天,是你们自己走上来,还是我们抓你们上来?”
白唐不嫌事大的叫嚣回去:“你是耳朵不好,还是脑子不好,我哪张嘴告诉你我们要上去?”
那三长老没想到他居然真敢这样挑衅自己,怒极反笑,一连说了三个好。
白唐对着江复庭小声嚼耳根:“看来是脑子不好,说他,他还那么高兴。”
他声音压得在低,可传音却通着,显然是故意让山顶上的人听得。
果然三长老气得眉毛都要竖起来,怒气将他的脸颊烧得火一样红。
他阴涔涔地开口:“脑子不好是吗?”
他趁手从身后抓出了一个女人,站在高台最上面,好让他们看得清清楚楚,逼迫道:
“我倒数十个数!你们如果还不上来,今天就先拿这个女人开刀!”
“我倒要看看!一会脑子不好的,是我!还是你们?!”
他手里的女人低声啜泣着,哭了一晚上,嗓子都变得喑哑。
此刻被人抓在手里,连四肢都不像是自己的,不断发颤。
白唐结束传音,盯着山顶,直接问向身边的人:“你削弱大阵,大概需要多久?”
“最多十分钟。”江复庭严谨地估算道:“能争取到吗?”
“十分钟啊——”他满不在乎地笑起来:“半个小时都可以。”
江复
庭见状,慎重地叮咛了一嘴:“你不要小觑,我知道你厉害,但你是借给了我大部分力量,对方也难保不会没有其他底牌。”
白唐听他絮叨,不以为意的切了一下。
但知道他是担心自己,用力按住他的肩:“我很惜命的。一定比你想象的还要惜自己命,你大可放心。”
江复庭觑着他,肩上被按着的地方沉稳有力,便不再多言:“好。”
两个人商讨完,白唐忽然将一旁置身事外的吴秀娥拉过来,“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吴秀娥猜到他想做什么,可赎罪二字听起来讽刺得过于刺耳了。
她自嘲一笑:“就我那罪,赎得完么?”
“能赎一点算一点,怎么?”白唐说到一半,话锋变了个调:
“你难道舍不得你那门派,还想心心念念的付出,讨点回去的机会?”
不知道是被人一语说中了卑劣的奢想,还是气得,吴秀娥感觉身上的气血忽然翻涌起来,连头带身体都开始发涨。
她嫌身上鬼线拽得太紧,不舒服的扭了扭:“不用拿这些话激我。你把魂幡交出来,冤魂我来控制,你们抓紧时间去做你们的事。”
江复庭对着白唐点点头,白唐同样没有丝毫犹豫,从布袋里拿出来丢给吴秀娥。
她身上的束缚被松了绑,利落地接过来,餍足的在手里翻看:“破是破了点,多少也能用。”
紧接着,她忽然抬起头,一丝精光从眼里忽闪过:“你们倒是挺相信我的,也不怕我拿了魂幡就跑!”
白唐压根没当一回事:“行啊!跑得掉算你的本事。”
这直戳人心的话,再次提醒吴秀娥认清自己几斤几两。
又没在他们嘴里讨到痛快,她挥了挥手里的幡,消了几分尴尬,才道:
“你们最好尽快,这幡太破,我也拖不了太久,那些东西迟早压不住,会受命出来作祟。”
江复庭看向白唐,但即便到了这个时候,白唐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
估计哪怕天塌,都能面不改色。
而这时,山上的人已然没有多余的耐心,三长老提着手里的人,居高临下的往下看。
“十!”
苍劲浑厚的声音从山顶上盖下来。
他手中的女人,脸色差到早已发青,倒数的声音就是阎王的催命符。
她甚至开始认命,绝望到不再挣扎,一双涣散的眼睛,没有焦点。
江复庭眼眸一凝,心意一动,古老雄浑的气息千丝万缕的从体内爬出,像蚕茧一样将身体包裹。
他将自己的身体乃至血肉和骨头,都融于浊气里,把自己化成一个媒介。
利落的倒数声还在继续。
“五!”
江复庭闭上眼睛,身心都化进了空气里,与四周的一切合二为一。
“四!”
白唐。
他顿时用神识唤道。
一股阴凉的气息像海浪拍打而来,源源不断的鬼气好似没有尽头不断往他的身上涌。
他的身体从来没有接受过那么庞大的力量,顿时被冲得一个激灵,立马敛息运转,当即不敢多耽误一分一毫,尽数冲向大阵。
浓浓的鬼气像乌云一样遮天蔽日,直冲云霄时,引得山顶的两人心头一颤,退意顿生。
三长老仰头的时候,连剩下的二都忘了数,他又惊又惧地望着眼前瀑布一般倒飞云端的鬼气。
在鬼气撞上大阵的一刹那,好像那磅礴的鬼气砸在了自己的头上,让他心神一荡,有些恍惚。
一颗高悬的心蹿到了三尺高。
好在他担忧的事情并没有出现,大阵纹丝不动,没有任何皲裂的痕迹。
他这才心有余悸的定了定神,放下心来,又惊又喜下,劫后余生的侥幸笑容没比哭好看到哪去。
支撑这大阵的可是绝无仅有的至阳之气,还不是一星半点,现在这整片山,全部都是!
他一个修鬼的,怎么可能干得过!
他越想越这么觉得,心里一绷一弛下,嘴角咧着的笑更为夸张,当即骄纵自恃地傲慢道:“你们别再白费心机了,有这多余的力气,还不如留下乖乖送上门。我心情好,还能大发慈悲,留你们全尸。”
白唐在江复庭周边画了个护身结界,调转体内剩余的鬼气,邪气一笑:“那我真是谢谢您嘞!”
说完,他对一边的吴秀娥使了个眼色。
吴秀娥当即会意,扬起手里的魂幡,用力一震,与此同时,嘴里开始吟诵起咒文。
刚才晴空万里的天气,顿时瞬息万变,厉鬼狂卷着风云,将这一片天压得乌沉沉,哀怨的哭嚎盖过了风声,像杂乱无章的低唱和婴儿的啼哭,让人不寒而栗。
三长老捏着人的手,不禁用力了几分,他咬牙切齿地看着盘桓在山腰处的无数冤魂:“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他骷髅一样干瘦的手指,深深陷入了女人的脖子。
女人被掐住喉管,对方的指甲好像刺入了她的皮肤,一阵阵扯开的疼。
可是声音和呼吸全都被那一只苍劲有力的手摁住,勒着她的喉咙。
她翻着白眼,所有的气全都憋在胸腔里,如同一个气球,随时都要炸开。
一直站在后面的蒋黎有些看不下去,他没有围观猎物死前挣扎的变态兴趣。
他直接走上来,作揖请殷道:“师父,弟子去了结了她。”
三长老没有吭声,他拿出一道符,从怀中捻出一道剩余的残魂,一道烧了,临时做出一个魂香丢给他。
蒋黎熟练地低头弯腰接过来,恭敬地说:“定不辱师命!”
在魂香的指引下,山林里尸傀复苏的咔咔声,像拔节生长的竹笋,浪潮一样遍布得到处都是。
蒋黎点着魂香,带着阴冷的笑一路朝下飞奔。
尸傀不断汇聚在一起,形成一片汪洋,轰轰烈烈地往下涌,重重叠叠得脚步声,像千军万马,从远处掀尘而来。
吴秀娥手持魂幡,屹立在浩然的声势中。
她悉心留意着前方的动向,在尘土越来越近,即将滚滚而至时,突然高举起手里的幡,万鬼受了指令,盘旋在她的上空,开始兴奋地叫嚣。
她挥了挥幡,郑重地对白唐说:“我尽力而为,后面靠你们自己了。”
话一说完,她一分也不多待,领着魂幡,朝前迎面而上,将人往别处引。
第六百九十五章:馋你身子?
白唐等她走后,直接瞬移到了山顶的祭台上。
因为身上大多数的鬼气全都引走,自身的行动多少会被影响,导致他有些滞缓。
就在他出现在长老身后的那一瞬,长老第一次捕捉到了他瞬移的踪迹,猛地一回头,扔了一张符过来。
白唐像风一样躲掉,锲而不舍地去救他手里的人。
长老一开始对他有着本能的忌惮,出手非常保守,一直有所保留。
可来回过了几招后,他意外发现,白唐展现出来的实力大不如之前。
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他忽然留意到山腰的某个地方,汹涌的鬼气还在不死心地强行冲破大阵。
他这才彻底明白了用意,无惧无畏地笑:“我还真以为你们能有点什么本事,现在看来,是我手高眼低了。”
白唐勾了勾唇,压根不屑和他多说,直接冲上去。
他现在身上的力量虽然不多,但是鬼气使用的精准度上却是融会贯通,心神合一的。
鬼气化为细长的锁链,长驱直入!
长老看到锁链时,下意识的一怔。
这东西是!
锁链直冲他的胸口,像一把夺命的钩子,在即将挨至他眼前时,他突然有种命不久矣的的垂暮感。
心悸的同时,他立马闪身躲开,只是动作到底慢了半拍,手臂被蛇一样的锁链擦过。
衣袖顿时裂开一个大口,他脸色一阵苍白,感觉体内的生机都被人抽走了。
白唐成功得手,狡黠的对他忽闪着眼睛,“轻敌是不可取的哦。”
长老显然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连身上的伤都顾不上修复了。
他像看着一个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怪物,沉默半晌,连话都说不出来。
“你……你到底是?”他嘴里好似吞了把钉子,鲠在喉咙里,含含糊糊。
白唐收回锁链,在手里晃晃荡荡的转圈,不着调的咧着嘴:“既然你诚心诚意的发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的告诉你吧!”
“吾乃——”他眼里含着冰冷笑意,锁链顺着他的心意,在手里游走,蓄势待发。
长老顺着他的话音,神色微敛。
下一秒,白唐一抖手,锁链嗡一下打得笔直,如同一把钢硬的箭矢,直驱而来。
伴随飞至眼前的锁链,白唐阴冷的声音犹如附骨之疽,飘忽到他耳边:
“拘魂无常!”
即便有了一半的心里准备,他在亲耳听到的瞬间,还是不可置信的瞳孔一缩,内心已经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不停地后退,锁链却如蛇一样紧追而上,丝毫不松口,冷汗不断从他额角划下。
他活了那么多年,鬼差多少也打过几次交道。
无常的锁链自然也和普通鬼差的锁链不同,管你是什么人,被锁链勾了魂,那就乖乖认命去地府吧。
而就在这时,白唐的手忽然一提!锁链在白唐的手里倏地打了个弯,从长老身侧绕过。
长老猛地一回头,锁链形如鬼魅,游到了他的腰侧,攀上他的身体。
他如临大敌地连扔好几张符咒,却都成了废纸,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白唐信步飘到他身畔,幽幽地说:“我的锁魂链要是这么轻而易举就能破解掉,那我在地府的老脸往哪搁?”
他被白唐轻呼出来的气激到,鸡皮疙瘩顿时从天灵盖爬遍全身。
白唐就像个捕到兔子的老虎,意犹未尽的绕着他兜兜转转,继续道:
“哎呀!刚才忘了提醒你。哪怕我就剩百分之一的鬼气,对付你们还是绰绰有余的。”
长老蓦然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什么!他的脸立马跟打了一层厚蜡一般,青灰一片。
所以,这小子前面不过是在戏耍他!
被羞辱的难堪感觉如同火引子,一下子点着,烧遍了他全身。
他已然知道自己是瓮中之鳖,没了生路,反而无所顾忌,口不择言道:“你既然是地府无常,不去拘捕魂魄,来管人间的事情做什么?”
“是想拘啊!”白唐摸了摸鼻子,指着吴秀娥那边,大言不惭道:“这不是没得抓了,所以找你这个主使兴师问罪了么?”
“你说你,就为了这么个区区神器,妄害那么多生灵。”他掰着手头瞎算,啧啧叹道:
“十八层地狱牢底坐穿,都不够你赎啊!要不我大发善心,专门给你开个阿鼻地狱。”
长老正想说:放屁,世间那么多鬼魂,怎么可能就这些?
结果听到后面的阿鼻地狱,顿时噎在那里,宁可自己魂飞魄散!
可那传说中的阿鼻地狱,又岂是一个无常说开就能开的?
他半信半疑地偷瞄了眼白唐,对方玩味的笑容里掖着的威胁,却是真的。
正值壮年的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头上的白发盘根错节,眼里的精气神一下子被抽了大半。
白唐叽叽歪歪地“哎哟”了一下,“现在知道怕了?晚了!要不你觉得自己宁死不屈的话,学学昨天那女鬼自爆,将毕生所学,奉献回自然,也不算丢人。”
可这个长老要能是个硬骨头,还用得着白唐好心提醒,早在被白唐捆住的瞬间就已经自爆了。
说到底还是自私自利,惜命的人。
怕死,怕穷,欺软怕硬。
他心里憋的那通气,一直上上下下,都快通了奇经八脉,却不敢发作,咬牙切齿地说:
“我要死了,你觉得你们能活着出去吗?”
白唐一只脚踩在一边石头上,拽了拽手里的锁链,锁链的另一端当即匍匐在长老的胸前,缓缓蠕动。
长老被戳得心惊胆战,大气都不敢喘,深怕它破膛而入,现在就把自己的魂抽走了。
白唐不紧不慢地开口:“你不会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吧!”
他冷笑道:“我是馋你身子,还是馋你钱财,还是说你比较厉害,吃了你能增加我修为?”
他每说一句,长老就被羞辱的面颊红上一分。
白唐轻拍了一下他的肩,温声细语地说:“你看,你什么都没有。那我为什么留着你命到现在呢?”
长老当即梗着赤红的脖子,叫道:“当然是!”
可他话到一半,从白唐笑盈盈的表情中,发觉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可他所依仗的,以及能依仗的,只有这个大阵而已。
他们难道?
不可能!他就是无常那又怎样?大阵里的阳气除了至纯以外,还掺有神力。
除非他们也有神力!可他们又不是神!
白唐饶有兴致地欣赏他精彩的脸部表情,越笑越温柔,如同清晨枝头沾了露水的光线一样。
他不再消磨眼前这人,颇为好心的冲江复庭那边挑了下下巴。
长老纵使不愿,却还是咬牙乖顺地回
头。
山腰间,一道瘦高的人影伫立在洞口。
浓郁的黑色气流,就像天空破了道口子倾泻下来似的,壮观的宛如天河。
那雄浑的鬼气仿佛永无止境,还在源源不竭的往大阵输送。
长老被这景象惊到,心里却还跟先前一样鄙夷着。
可等他原地看了两三秒以后,脸上的惊讶就被另一种惊恐给取代。
这种畏意和得知白唐身份时的畏意不一样。
他再次看下山腰的男人时,从灵魂深处涌出的恐惧像怪物一样吞噬了他。
白唐不咸不淡地开口:“还觉得这个大阵坚不可摧么?”
“不……不可能!”他喃喃道。
一定是自己看走眼了,一定是自己哪里感觉错了!
大阵怎么可能被削弱!
他们又不是神!
可是大阵上的能量确确实实的在不断稀薄。
“俗话说,一切皆有可能。”白唐一本正经道:“看着年长,还是要多读书啊!”
跟读书有个屁关系!
三长老心里已经被狂风骤雨卷得凌乱不堪。
他们既然有了破阵的法子,那牵着自己这条命是为的什么?
他突然被山边另一处鬼哭狼嚎吸引了过去。
那双沟沟壑壑的眼皮慢慢往上掀,将他略显浑浊的眼珠全都显露出来。
浪潮一样的尸傀和冤魂们在相互拍打,谁胜谁败,完全取决于各自在一头对立的两人。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收回视线,转而看向身后无辜的村民,身形一滞。
感觉自己的认知受到了洪流般的冲击,他十分可笑地笑起来。
居然是为了保这些蝼蚁!
他们这么费尽心机,拖延时间破阵,不敢杀自己,也只是因为自己有控制这些鬼物的法子,控制了自己,不就等于控制了鬼物。
让这些庸人们,可以免受其害!
哈!
他这么高高在上的长老,居然会有一天得幸于这些蝼蚁,才能苟延残喘。
这难道还不可笑么?
他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简直要笑死了!
白唐耐心得很,在一边看着他笑,反正到了后面,他也辨不出这人到底是哭还是笑了。
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声嘶力竭的宣泄,如同一只步入荆棘的野兽。
笑了片刻,长老终于停下。
他微微喘息着,指向那群颤颤巍巍簇拥着的人:“你以为——这群人有多无辜,他们手里各自沾了多少人命,你知道吗?他们该死!”
他指尖不断在这群人身上移过去,被点到的人,分不清是惊恐还是羞愧,像鹌鹑似的紧缩着脖子。
长老脸上的鄙夷浓的似染了墨:“看到没?这就是你费尽心机要保的人,他们愚蠢!懦弱!自私!要真比起手段来,他们比我还能狠!”
他睨着那轻蔑的目光,“至少啊——我对亲人手足是下不了手的。”
这一番话,直接将巨大的遮羞布,从这群人弱小的人身上扯下。
这些在此刻缩头缩尾的村民们,一个个面色难看得如同长期浸泡在粪池里滋养过。
又脏又臭。
而白唐早已习惯了这种臭气熏天的染缸,他轻描淡写的收回视线,讥笑道:
“照你的意思,我还得歌颂你?”
第六百九十六章:神器现世的原因
听出他话里的揶揄,三长老厚着脸皮,虚伪道:“大可不必!我也不过就是替天行道,替天把这些下等的蝼蚁提前清理了,免得污了这世界!”
他挑着下巴,居高临下地往山下俯瞰:“看看这些肮脏的东西,他们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罪过!倒不如拿他们的邪恶之身,祭炼神器,也算是对这世界有所贡献,奉献他们那微不足道的价值!”
那冠冕堂皇的样子,让白唐几乎快要分不清,是这个人故意颠倒是非黑白,还是自身早已步入迷障,不分黑白了。
他眯了下眼睛,别过视线,多看一眼这人都觉得脏了自己的眼睛:
“你口口声声说蝼蚁,你何尝不是蝼蚁过来的,你说他们是罪孽之身,他们本是平凡之人,这罪孽难道不是你硬逼着他们披上的?”
“你生生给他们打造了一座人间活狱,到头来嫌他们污浊,你这手段——真够干净的啊!”
他后面几个字一点点嚼着,几乎能用牙齿将眼前这个人磨碎。
长老对于白唐的指责满不在乎,他骄傲地仰着头:
“这些没用的垃圾,还没资格让我提手段。你清垃圾,难道还讲究用什么扫把?当然是怎么省事怎么来!他们现在能被我们所用,已经是他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顿了顿,骨子里的倨傲,让他的风烛残年都闪耀起来:“被我们审判,也是他们应有的归宿。”
这样的人早已在自己偏颇的执念里,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白唐都觉得跟这种人辩出是非,是在作践自己,他索性冷言道:
“阳间有司法,地界有判官和阎王。你们长生派又是干涉他们的宿命,又是审判他们的生死,管得有点宽了吧!”
长老皮笑肉不笑地讽刺道:“阳间的司法要是有用,你说这些人现在还有机会待在这里吗?至于地府——据我所知,地府现在可没那么太平啊。”
听着他话里话外的弦音,白唐面色渐渐沉下来。
修道的人和地府多少有些浅层的来往,长老少许了解地府的事也是正常的。
只是自己身为地府的无常,却被人当众揭露出来地府局面,就像在明面上指责他渎职一样。
他捏了捏拳,声音单薄的有些不近人情:“知道不太平,你们还借机生事。”
“你说,我们生事?”长老的声音忽然沙哑的像个老旧的破风箱,幽幽的复述着这两个字。
他定定的对着白唐看:“这是天道!”
刚才还昏朽的瞳孔里,一道难言的精光猛地亮起,似有两把毒箭要将白唐射穿,又如一头濒危地野兽,在垂危之时,眼中骤亮的荧光好似回光返照。
“九天之上再无神明,下至九幽又是一锅乱粥。天不像天,地不像地!
神器却在这个时候现身了!你以为神器为什么突然现世?那是因为——”
他越说越激愤,好似自己就是被那天道眷恋之人,高高在上的上位者:“三界气数将尽!得神器者,将成新神,统领三界!延绵苍生!”
那铿锵有力的话音刚一落下,一道阴冷的黑光像从九幽之下喷涌出来一样,恐怖的寒意和威压成片的散开,覆盖了整片
山林,甚至将正在山另一边对峙着的尸傀海洋都吓得萎靡了不少。
长老瞪着一双眼睛,豆大的冷汗从他的额间还来不及落下,就被周边包裹的寒气给震散掉。
他甚至根本不清楚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作为修道者长期以来对危机的直觉,告诉他。
刚才险些就命丧黄泉!
此刻的白唐正漠然地看着他,令人颤畏的威压不断在他周身翻涌,甚至将他附近的空间隐隐扭曲掉。
他手持一把血红色的镰刀,刀身一片猩红,上面浸染的每一点斑驳痕迹,无一不透露着它曾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的杀戮。
那森冷的杀意像毒蛇一点点攀上白唐的手臂,纸片一样的刀锋紧贴在长老的脖子上。
“你这些话是从哪听来的?”白唐冷声道。
这是他十九年来,第一次在人前展现出自己的这一面,第一次拔出屠灵。
长老被架在脖子上的刀逼得浑身悚然,膝盖一软,摇晃了一下,像棉花一样跪坐在地上。
他硬着头皮,声音干瘪的有气无力:“自……自然是窥得天机者。”
窥得天机?
白唐的目光闪烁了下,他忧心了十几年的事情,就这么被人无端端地掀开了。
将近二十年的苍白和平,眨眨眼,便可轻易被人撕了粉碎,而底下糜烂得根,千疮百孔全都暴露出来,逼着他去看。
他们当年牺牲了多少才将这世道得以延续下去,却没想到才十几年,各种乱象就已经盘根错节。
他补得了漏洞,却补不了天生地长的气运。
“好一个窥得天机者!好一个延绵苍生!”白唐低低地叹。
沉郁的声音压在心头,化在尘埃里,像一个观尽沧海的老者,在穷途末路边,无可奈何地挣扎辗转。
他横了长老一眼,那一眼看得人心头一惊,风霜无限:“那你说,是何方能者,窥得天机?”
长老在他的声音下,被迫迎面看他,只感觉心里所有的弯弯绕绕,都在他的注视下无处可遁。
白唐看着他张了下嘴,没听清他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头顶上方忽然响起了洪流一般的轰鸣声,顷刻间盖过了一切。
外面的阳光飘起了一层刺眼的白雾不断从阵外渗透进来。
他成了。
白唐立马回头看向山腰中的人。
这种大阵一般有自我修复的能力,江复庭此时还像一颗雪松,不好松懈地站在那里。
鬼气还在不断以他为媒介,往大阵里输送。
两人上下隔着几百米,白唐都能顺着洒下的光线发现他苍白的脸色,显然是透过他身体的鬼气力量过于霸道,他的身体开始不堪重负了。
江复庭似是感应到山顶的视线,挑起下巴,看向山顶上的身影。
他微微颔首,示意白唐可以动手。
就在这时,另一道属于长老力量的火光携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闪电一般从山顶上突然划过,掠向山林的另一边战场。
长老暴喝的声音如同雷鸣,噼里啪啦的轰下来:“蒋黎!杀了那叛徒,替为师回门复命!”
蒋黎临危受命,稳稳地将朝自己
飞来的东西接住。
他紧紧捏着,身份牌上精雕细琢的纹路,在他手心摩挲,留下深浅的印记。
那不仅是身份的象征,还有力量,还有门派委以重任的期望!
他贪婪的吸收着身份牌上灌输的力量,慢慢抬起脸,阴冷地看着站在前方的吴秀娥,浓浓的杀意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一跃而起。
“师姐,结束了!”他兴奋地勾起唇角,毫不掩饰眼里的毒辣和**。
白光在他满身杀意的燃烧下,浪潮一般漫开。
他手里的魂香方才还细长一根,吐纳间,已一燃到底,化为了烟灰,扩散在空中。
身后的那片尸傀,第一次一下子得到这么充足的养料,在能量过于充分的滋养下,原有的正常躯体无法容纳,随即各自开始不同的身体变异。
而后黑压压的一大片暗流,压倒性的扑向冤魂。
吴秀娥被这电光火石的突变震了震,她还在回味到底发生了什么。
蒋黎已经掠身至她的跟前。
她只来得及看到一束刺目的白光,随后就被照得睁不开眼睛。
“嘭——”
“轰!!!”
轰炸声放烟花似的,接二连三一片盖过一片!
光幕还来不及落下,余波的冲击从四面八方劈头盖脸的砸来。
溅起的尘土像泛起了大雾,一瞬间遮天蔽日。
江复庭刚才在看到山顶有东西飞出的瞬间,原本是想收手,去帮吴秀娥。
但还不等他动身,山顶上的人一前一后的突然冲向大阵!
大阵被破的同时,吴秀娥那边已经生死相搏,再下一秒他就嗅到了白唐强横又霸道的气息。
他甚至来不及看清山顶那片到底发生了什么,四下已经是这番模样。
白唐的攻击过于骇人,即便是余波也不能让人轻视。
他立马躲回山洞里,洞口顶部的岩壁在剧烈晃动,粉尘和碎块不断往下掉,仿佛随时要崩塌。
洞外不断有从高处滚落下大块的石头,将外面砸出巨大的坑,更有甚者,直接将崖边唯一的路直接砸断,越来越多的石块像暴雨一样不断下坠,将洞口渐渐堵得连光都透不进来。
这一片山,都好似被劈开,要裂了一样。
江复庭挑了个暂时比较安全的角落,紧紧等候着。
而随着外面的动静慢慢小下去,他的心一同沉进了水底。
他不担心白唐,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山顶上那群人,能存活下来的几率很小。
倘若真的出了意外,那他们这番努力就全都付诸东流了。
他背靠在冰凉地岩壁上,任由上面寒冷的潮气肆虐自己的身体,将自己陡然升起的担忧缓缓压下。
江复庭至少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洞中待了十多分钟,外面才彻底归于平静,顺便他也歇了够。
他面无表情地睁眼,然后迈开脚,不等他多走两步,酸胀的感觉从小腿根,唰!一下涌上大腿。
他面色古怪的拧着眉,又动了下胳膊。
这酸爽!
那刀削般得眉宇直接皱的跟这会拧巴的身体一样。
第六百九十七章:差点被砸死
起先还没有感觉,这会休息了一阵,躯体超负荷的后果反而全部一股脑的炸开,他像被一群人痛殴了一顿一样。
他稍微走个两步,身体就跟脱了水的海绵似的,步履蹒跚,摇摇晃晃。
原本一两分钟就走完的距离,硬是耗上了十来分钟,才磨蹭到了洞口。
自身的力量本身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他伸手在洞口边缘排查了片刻,挑个比较稳固的地方。
浊气从掌心淌出,将边角上的一小部分石头化为粉末,久违的阳光终于穿透进来,随后他双手用力一撑,跃上石头堆积的小坡,身体落在石坡的那一刻,本就酸的手脚一受力,身子踉跄了下,差点从外面的石坡上面贴面的滚下去。
他眼疾手快地用手肘抵着,才避免了狼狈的惨剧发生。
江复庭在石坡上小憩了片刻,拍了下胳膊和腿上的尘土,才跃下来。
下方已经看不到完整的平地,到处都是崩裂开的土地和大大小小堆积着的石块。
他甚至还来不及站稳,习惯性地往远处一眺望,便被此刻山林的惊人景象所震到。
原本的山虽然荒芜,但好歹算是正常的山。
可现在连绵不绝的山峰间,突然出现了巨大的缝隙,好像真有一把斧头,生生将这一片山脉,一分为二。
断峰的裂口似是被锯开的,坑坑洼洼的悬崖峭壁是它斑驳的切痕,被横空砍下的地方,还有不少石头在不断往下掉落。
江复庭惊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一口气全往脑子里涌,冲得他头脑晕眩发胀,四肢一阵阵冷得他发麻。
照这种情形来看,那些村民别说生还了,估计连尸骨都化在了尘土里。
就是不知道白唐现在到底如何了?
他被眼前景象洗礼,片刻都不敢多休息,走走跳跳的择了一条算是比较像路的小道,加紧时间往上赶。
可越往上走,越和下面斑驳崎岖的道路尽不相同。
别说石头了,放眼望去如履平地,就剩下漫天的灰土被风卷得纷纷扬扬。
江复庭每多前进一步,就觉得脚下的土地重了一分。
这寸土下面,已经不知道洒了多少鲜血,祭奠了多少生灵。
再往上,他几乎不抱任何希望。
因为连原有的神庙和祭台的影子都见不着,全都被挫成了粉末,和沙尘浑在一起,到处游荡。
脚下生硬的触感也变得愈发软绵,黑黄的沙土厚如积雪,好似如烟的大漠,一望无际。
再往上,视野也被沙石遮挡,他仅凭着对白唐气息的熟悉和感知,愈发加紧了脚步。
他从快走,逐渐变成了狂奔。
沙子不断迎面而来,却如同撞上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在他周身一寸的地方流水一般绕过。
直到他终于要赶到山顶,空气才依稀清澈。
那里有一个模糊纤瘦的身影,掩在风沙中。
即便心中自知这人会没事,但在看到的那一瞬间,江复庭的心里还是很奇妙的一松。
他像匹野马,一路朝前飞奔,那道身影也越来越近。
就在心头雀跃的两个字即将蹦出时,却卡在了干涩的喉咙口。
前方的一大片乌泱泱的人头,像一块重铁绊住他的脚步,让他减速停下。
他差点以为是自己太累了,所以出现幻觉了。
可慢慢往前挪动时,那片人还乱哄哄地待在原地,他们惊
恐又无措地坐在地上,不少人面有呆滞,完全无法从刚才发生的事情里回过神。
在江复庭距离他们只剩下几十米的时候,他看到了罩在那群人外面的结界。
只是结界已经像蛛网一样密密麻麻都是裂痕,可以想象在刚才那样骇人的处境下,为了护住这些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好在,全部都没事!
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从他的心口沸腾出来,在血管里不断的燃烧,好像要爆开,他滚了滚喉咙,眼眶有些发涨,脚步不自觉地顿在喧嚣的尘土里。
站在人群里悠然的白唐却突然回过头,他举起了胳膊朝着挥了挥,口不择拦地叫道:
“你来了还傻在那干嘛?没见我在安顿人呢!难道还要我这个做师兄的亲自来迎接你!”
这话成功地将江复庭心头才升起的悸动掐灭,胎死腹中。
他随散地往前走,因为身体的酸痛,脚步还略有僵硬,走进结界的时候,里面连一个受伤的都没。
等看完这些村民,他才慢条斯理地打量起白唐。
四肢健全,头脑正常,气息平稳。
他心里的担忧全部尘埃落定,问道:“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长生派的那几人呢?”
白唐见他一来就好似兴师问罪,也没见他关怀一下师长,蔫了兴致,顿觉索然无味:
“蒋黎杀了吴秀娥溜走了,至于长老那个杀千刀的疯子——”
他说到这一眯眼眸,现在还有点牙痒:“他还真留下一手底牌,要把这里的人拖下水,我跟他斗了一下,就变成现在这样了。不过,他大概是连渣都不剩了。”
江复庭一听到底牌两字,心里立马被揪了一下,神色一凌,语气也更冷了:“我就说了让你不可大意。”
还好你人没事。
不过后面这句被他藏在肚子里。
可白唐又不会读心术,被这话恼得心头一火,更没心思去琢磨他,他直接转过身不管他,走向人群里,烦道:
“大不大意我自己都担下了,处理的也挺好,不劳你这么挂心!”
江复庭听出他语气不对,自觉自己不应该这样说话,加紧脚步跟上去:“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
白唐还在气头上,不愿回头:“你们这些文化人,话里话外藏的意思太多了,我脑子笨,听不懂!”
他说着解了结界,招呼地上的人:“都起来吧!老的和女的先走,男的守在后面,山下有人带你们去该去的地方。”
江复庭默不吭声地跟在他后面,替他守着秩序。
突然,一个老头大概是蹲得太久,有点贫血,起身的时候一个踉跄往江复庭身上跌。
江复庭毫无准备,身体本就有些疲态,被撞上的那一刻顿时天旋地转,后背朝地,像砸在了钢板上一样疼。
而那个老头如同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压着他的肋骨,让人喘不上气。
四周的沙尘再次起了雾。
“咳!”江复庭又是不能呼吸,又是前胸后背的夹着酸疼,这会还吃了一嘴灰,咽不下吐不出来,全卡在喉咙里。
一嘴沙沙的感觉跟爬满虫子一样难受。
偏偏压在身上的这老头,自己都跌得浑浑噩噩的,起也起不来。
江复庭窒息到眼冒金星,耳朵都要出现幻听了。
“怎么回事?”
“压着人了!”
“底下那个……不是,那个哑巴
吗?”
“哑巴个屁!先把人扶起来。”
边上的人三三两两的簇拥过来,直接把江复庭仅有的氧气都抢走了。
“什么情况啊这!一秒不见,就落魄成这个德行了!”白唐一脸看热闹的挤进来,率先拉开上面的人。
江复庭终于可以呼吸,立马侧过来按着胸口大口喘息。
“咳!咳!”
每咳一下,肺里都好像有一把大锤砸在肋软骨上,一阵阵钻心的疼。
他咳得一脸苍白,不知道的都要误以为他命不久矣了。
白唐见他这副样子,心里的气也被那刺耳的咳嗽声震没了,揶揄的念头落回了自己肚子里。
这一通连喘带咳持续了十来秒,江复庭才缓过了劲,他翻过身来,双手撑地支着自己的上半身,胸膛微微起伏。
一整张发白的脸,只有颧骨这憋出了浅淡又不正常的红晕。
差点丢人丢大发了!
他缓缓眨了下沉重的眼皮,没死在和长生派的厮杀里,却差点被人砸死。
这要真去了地府,别说见阎王报道,见到白唐他都抬不起头来,至少要当某人一年的笑柄。
白唐见他脸色稍微正常了些,伸出自己的手,给他当橄榄枝:“感觉好点没,你身体不舒服怎么也不跟我说?”
江复庭抓住他的手,还不等自己使劲,身体就被白唐带起来,起来的时候没有一下子站稳,脚底虚浮的蹒跚了一下。
他步子凌乱的又后退了一步才站稳,然后松了手:“没事,好多了。”
白唐显然不信,上下仔细打量了他好几眼,也确实没看出什么大问题,眼神才松懈下来:“那要不要再休息一下?”
江复庭摆了下手,拒绝道:“不用,先把他们安顿了,不然周祁那些人没准要上来搜山了。”
“行吧。”白唐拗不过他,只能妥协。
然而下山的路本身并不简单,如果只是他们两人也多少轻松点,但现在需要下山的人数,几乎要组成一个大部队。
大部队里又有三分之一是比较弱势的群体,光走回到曾经的村子,已经快中午了。
白唐守在后面负责顾全大局,有什么意外他也好及时做出最迅速的反应。
他也因此把江复庭强撑无事的背影看的明明白白。
这才反应过来,没事?怎么可能没事!
他光想着江复庭可能在山洞里得到什么机缘,但那机缘再大,多的是心性和顿悟上的磨砺。
但江复庭的修为本质上却还是原来的境界,而他那种境界又如何承担自己这么庞大的鬼气?
他的身体没有因此损毁掉都算不错的了!
主要是他那会的气场一下子太强悍,唬得自己一时粗心大意,居然完全忘记这茬了!
白唐心里这才后知后觉的后怕起来。
就好像得知,不久前才被人骗着蒙上眼睛,浑然不觉的被前方的人牵着走了条险象环生的钢丝。
还好什么事都没有。
但他的背还是紧绷着,这个时候再去问,依江复庭的性子肯定不会多说什么,还给他一些莫须有的负担。
白唐歪了下脑袋,不知道窜出什么鬼点子,突然脚步轻快地往前大步走。
江复庭刚把一个妇女从陡峭的石堆上掺下来,后背就被人忽然拍了一下。
他头都不用回,也能猜到是白唐:“怎么?”
第六百九十八章:回家
“我累了,找个地方歇一下吧。”
江复庭认真看了下四处环境,下了山腰路面已经完全不成型了,要么土地崩断,要么石头堆积如山,没有任何一个可以落脚的。
他回道:“你再忍忍,到了山下就能休息。”
拒绝得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把白唐原来打好的腹稿堵得毫无发挥的地方。
不过江复庭的体力,确实慢慢到了临界点,到后面的速度越来越慢,助完最后一个人从断层的石堆上下来后,他的手脚已经麻得不像是自己的。
再一抬腿,完全没有了知觉,他面色一变,又快速掩下,假装若无其事的往前走,步伐格外僵硬。
白唐这会一直留心他的情况,那点异样没躲过他的眼睛。
他直接开口说:“你坚持不了就休息一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好好爱护,那可是糟蹋你父母的心意啊!”
江复庭望了眼余下的路,乱是乱了地,但地势已经趋于平坦,不会有先前那么难走。
他面不改色地回道:“还好,到了和你一块休息。”
白唐想敲晕这个油盐不进的人,看看这人脑子里装得都是什么。
别等到了目的地,人废了,他家里人一起找他来算账,江家现在家大业大,到时候他都没地谋生了。
白唐脑补了一连串从电视上看来的豪门仇怨,脚程又落在了江复庭后面。
他对着江复庭的背影琢磨一番,露出一副舍我其谁的表情,接着,又跟到江复庭身边,勉为其难地说:“哎!看你也不容易,我这个做师兄的就牺牲一下自己,背你回去吧。”
说实在的,这话对于现在的江复庭来说,诱惑确实很大,但尊严摆在那里,他一个男人怎么可能让另一个男人背。
他侧过头,看着白唐纡尊降贵的模样:“不用你牺牲,我走得了。”
白唐面色一僵,就差跪在地上,匍在他面前,求着他上自己的背了。
说得多了,又怕戳到他苦苦掩盖的自尊。
“喏!”白唐晃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想到了两全其美的办法。
江复庭瞅着这白晃晃的手臂在自己的眼前荡,就跟饿了一个月的人看见猪肘子的吸引力一样大。
他犹豫了片刻,杠不过自己的身体,最终腕了上去。
一路长途跋涉下来,好歹算是走到了山底。
密密麻麻的将本就不太好的路围堵得水泄不通,闪烁警 灯晃瞎了人的眼。
周祁老远见到两人的瞬间,便立马迎了上去。
“你们可算是出来了,没想到早上这发生了这么严重的山体事故,要不是宁远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相信你们,我都要搜山了。”
“哎哟!管他叮嘱不叮嘱,你们再晚半个小时,我都要带人进去搜了!”
他嘴里跟塞了把机关枪,突突突得直开,把锤炼了将近半年的稳重全抛没了。
江复庭给了白唐一个果不其然的眼神,倚着白唐的重量继续朝前走,简单的解释:“没了山路,下来不方便。”
周祁一副很懂的样子,用力点了点头。
江复庭和白唐怎么说都对这案子做了很大的贡献,他十分小心翼翼地跟在他两旁边。
手想往上搀,又觉得不合适,只能无措地缩了回去。
在两个人走到车门边时,他十分机灵地给他们开车门:“累了一天了,快进去好
好休息。”
“谢了。”江复庭客气地点了下头,坐下的瞬间,身体已经疲惫到六亲不认,直接半躺下来。
等警方盘完人数,再回到市里已经很晚了。
他和白唐再吃过晚饭,从店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
初夏的夜里,蟋蟀的声响已经掀开了夜晚的奏响,高高低低,像拍打的海浪一重又一重。
裹着青草香的闷热,从四面八方裹来,洗涤着疲倦的大脑,带着热度的夜风迎面拍在脸上。
江复庭脸上的疲倦一扫而空,连内心都陡然清醒了几分。
在那无望的时间长河里,他第一次觉得生命这种东西,是这样美好又绚烂。
哪怕是地上的蚂蚁,是这些东西让这个世界有了精彩。
他从未像在这一刻,充满了回家的**。
他突然理解了,大年初一那天白唐在他家门口说的“真好。”
和那些望不见尽头的虚无相比,没有所谓真的跨不过的沟壑。
误解,冲突,仇恨,所有人性的缺陷,在那烟波浩渺里,都显得不值一提。
人与人之间的时光,这么一对比,短暂的不过是昙花一现。
能拥有那片刻的曙光,能牢牢抓住珍惜,就已经是相当幸运且幸福的事了。
两个人相顾无言,走到饭店出来的十字路口时,江复庭突然停下了脚步。
白唐回过头来,一脸莫名地看他:“怎么了?”
话一问完,察觉他表情有些不对,又追着问:“不舒服还是怎么回事?”
江复庭看着他,认真说:“我准备今晚回自己家。”
突然的决定让白唐意外了一下,他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这么晚了,你爸妈也睡了吧,想回去明天回去也行。”
江复庭不知怎地,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上一次半夜回去,林锦在客厅里打着瞌睡等待他的画面。
他鬼使神差地肯定道:“她不会。”
白唐不明白他说的‘她不会’是哪来的底气,只是他那双黑色的瞳孔里,忽然熠熠生辉,亮起了一直让自己羡艳的光。
白唐默了默,也没再劝阻:“那你去吧,到家给我回个信息。”
江复庭点点头,拦了辆的士,就往家里赶。
到熟悉的小区门口,总觉得像上个世纪的事了一样。
偶尔还有三两个进出的人,大概是出来半夜纳凉,或者组团吃烧烤回来的。
他走到自己那栋单元,并没有急于上去,而是抬头张望了一下。
拔高的楼层捅向天际,这么挨着眼睛近距离看,像是要倒塌下来,压得人难以呼吸。
家家户户的窗格,明明灭灭,他找到了自家的那一层,最大的那一扇就是客厅的朝向。
窗帘已经拉拢上,却依旧能透出里面微弱的暗光。
那光在此刻,仿佛穿过了玻璃,游过了黑夜,温柔又缓步地踏进了心里。
他不再多耽搁,走进楼内。
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江复庭一直保持着轻手轻脚,他打开门,没开玄关的灯,几近无声地换好拖鞋。
在走到客厅边缘的时候,他听到了微弱的呼吸声。
那呼吸声很浅,却如巨锤敲着自己的耳膜。
江复庭停下,深吸了一口气,才蹑手蹑脚地继续往前走。
客厅只是亮着一个瓦数并不高的
探明灯,看着有些昏暗,但又带着无法形容的温馨。
只见一个淡妆的女人深窝在沙发里,她垂着头,鬓角的发丝从两边落下遮住了眼睛。
不过一段时间未见,却是隔了好几世那么漫长。
林锦因为操劳明显瘦了很多,脸颊上的肉一少,颧骨一突出,再厚的粉底都遮不住时间的痕迹。
她有些凹陷的眼眶,凹进了江复庭的心里,好像心里都被剜了一大块。
自愧和疼惜一下子涌了上来。
江复庭十分小心地在她身畔坐下,但沙发轻微的异样依旧让林锦从警觉的浅眠中醒来。
自从去年经历了一遭蒋黎家里的事情,林锦的睡眠一直不太好,脑子里总会有一根神经,24小时,每分每秒的悬着,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立马惊觉。
她猛地一抬头,看清了边上坐着的人,错愕地愣在那里,以为自己是睡糊涂看错了。
林锦按压了一下眼眶,再睁眼时,江复庭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她边上浅笑。
坏了!
不是梦!那就是幻觉!
这真的是想儿子,把脑子想出毛病来了!
她直接用力拍着自己的脸,妄想把眼前这个‘幻觉’赶紧拍掉。
江复庭被林锦越来越夸张的反应唬到,连忙抓着她的手:“妈!”
林锦被他叫得一懵,企图分辨这是幻听,还是真的。
“你要是我亲儿子,你掐我一下。”她懵懵地说。
江复庭当她没完全清醒,开了天花板的吊灯,坐下来说道:“我掐您干嘛。”
“你不掐我,那我掐你。”她话一说完,不给江复庭拒绝的机会,就上手在他胳膊上狠狠一捏。
嘴上说着自己儿子,下起手来是真没当自己亲儿子看待。
“嘶——”江复庭立马倒吸了一口气。
他四肢的酸胀本来就没那么快恢复过来,这么一掐,脸都差点没绷住。
林锦不好意思又心疼的揉着他胳膊,又不敢置信地叹道:“真的啊——不是!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她原本以为,他儿子因为专业的事情和老江不对付,至少要出去待上一个月。
毕竟老江那边——
虽然一开始大发雷霆,但到底是自己的儿子。
不过,这父子两本身沟通就不多,就算真有个什么真心话,也不会和对方说,大多都是从自己嘴里转出去的。
可儿子此刻毫无预兆的突然出现在这,确实把她惊着了。
江复庭张嘴还没来得及出声,林锦又一下子站起来,往厨房走:“对了,你一段时间没回来,送牛奶的倒是一天没落下,今天的刚好还剩着,我去给你热一下。”
他酝酿到嘴边的话,变成了简单的:“恩,好。”
灶上的奶锅咕噜咕噜翻滚着,气泡破裂的声音抵着里面的玻璃瓶,敲击地乒乒乓乓。
江复庭瞅着锅边溢出的蒸汽,林锦在耳边说一些琐碎又家常的话。
毫无营养,却又能一点点的滋润到人心坎里去。
“你大学了有什么东西要买的,要用的,记得跟妈讲,我提前给你准备好,免得开学前慌张,落东西了。”
江复庭有些忍俊不禁:“我上学以来,落过几次东西?”
他这几分钟下来,把接连几天紧绷的身子都松懈得彻底,连带说话也放松不少。
第六百九十九章:父亲的心结
不过,意思虽然表达的很清楚,但操心大概是天下所有母亲的必修课,总有无止境的意外和万一。
林锦关掉灶台,将密封的奶罐从锅里取出,用凉水冲了冲:“凡事总有个万一,一个不小心落了什么。”
“哪那么多的万一。”江复庭配合的打开碗柜,拿出一个玻璃杯:“我本身也不缺什么。”
“那就看你自个了。”林锦也不便多说,她慢慢将牛奶倒出来。
母亲的心确实是永远操不完的,曾经担心他成长,担心他学习,然后又担心他的健康,现在还担心他看不见的未来。
自己只是想在还力所能及的时候,多做点什么。
免得哪一天老了,做不动了,儿子就是想要也给不了了。
她也是近日以来,才缓缓反应过来,原来人的衰老不只表现在外表。
她在脸上盖住了岁月的痕迹,但她盖不住自己风尘仆仆的心。
他们做长辈的,日子过一天,在一起的时间就会少一天。
人生就是一个巨大的倒计时,像他们这样走了半程多的人,在这个时候没有格外特别的追求。
唯有平凡和相伴,反而会去加倍珍惜。
江复庭接过牛奶抿了一小口,任由那暖洋洋的温度滋润着内心,随后,又在林锦的注视下,一饮而尽。
他放下杯子,连勇气都鼓动了几分,舍得主动去谈自己一直避着的人:“对了,爸呢?最近还在忙?”
“忙是忙的,比前段时间好多了,每天能回家。”林锦简单的收拾着,语气忽然有点犹豫:“不过——”
江复庭对她的变化很敏感,当即抬眼追问:“不过什么?”
林锦纠结再三,琢磨着要不要说,盯着手里洗刷的杯子略微有些出神。
“妈?”江复庭心里沉了沉,轻声呼唤了下。
她被叫得一顿,手正好磕在了水池边上,这才惊觉自己的心不在焉。
随后,甩了两下手,将杯子放好,她有些含糊地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这把年纪的人了,经常熬夜这么工作,身体上或多或少都有点毛病。”
林锦的话,像一根用了长久钝锈的针,一点点往他的心里头打磨。
江复庭却不敢打断,认真听着。
她看着他没有变化的脸,才略微偷松了口气,继续道:“你爸前段时间检查身体,就是肝有点不太好,也不算多严重,但上年纪的人恢复起来又不如年轻人,需要静心去养。”
“我劝过他,但他性子你也知道,你们两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是认死理的人。”
林锦说着叹了口气,突然十分认真地注视着他:“儿子,我说这些,你应该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江复庭被她那无波的双眼,端得怔在了原地。
他不清楚自己有多长时间,静下心来,好好的看一眼自己的母亲了。
上一次她眼里还闪烁着女人独有的熠熠光彩,可这一次,淡得像一滩死水。
但上一次,又是多久以前。
去年?
前年?
还是好几年前?
从来没去在意过这些细节,准确的说,他也没有特别留心的去在意过身边的谁,他们发生了什么以及种种细节。
但时间却不会因此而特意为你停下。
所以,一眨眼,时光竟然这样快了么?
江复庭
垂在身侧的手指不经意摩挲了两下,“他现在休息了吗?”
林锦的目光随着他的提问一亮:“还没,在书房里工作。你要不……”
“我去看一下他,打个招呼。”江复庭不等她说完,主动提议道。
林锦几乎要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她很快压下自己面上的诧异,点点头:“行,是该去看看。”
但又担心两人话不投机,又争执起来,她多叮咛了一句:“差不多就行了,也别太打扰他工作。”
江复庭明白她的顾虑,应道:“我知道。”
上楼的时候,怕真的影响到书房里的人,他每一步都踩得格外小心,脚底就像一只猫。
一直到走到书房门口,他突然停下,没有再动。
噼里啪啦的键盘声不断从里面传出来,偶尔还会响几下翻阅文件的声音。
从他有记忆以来,他对江潮的印象便是这般,每天都是忙不完的工作。
准确得说,从没见过江潮正儿八经的休息一天。
他深吸一口气,扶上门把,轻而又轻地按下去。
昏黄的灯从门缝里洒出来,将门外的走廊映出一个狭长的轮廓。
江潮的心思完全专注到自己的工作里,以至于江复庭走到了他的跟前,都没察觉到来人。
江复庭见他正焦头烂额,片刻松懈的时间都没有,也不敢在这个时候随意打断他。
他静静地站在一旁。
就连他自己都没留意到,当自己习惯性地敛起气息时,无声无息的。
如同一个死人,让人完全察觉不到存在。
等过了十几分钟后,江潮手里的工作终于暂时告一段落,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摊开双手开始伸懒腰。
江复庭这才清了下嗓子,来刷自己的存在感。
原本静谧的房间里,突然响起低沉的“咳!”
江潮拉伸到一半的双手,蓦然僵硬在半空中,冷汗从后背油然而生。
他猛地抬起头,正好见着江复庭站在灯下,面孔被照得白皙。
他的呼吸猛然一滞!那双手微不可查的一颤。
江潮吓得座椅“噌!”一下往后退。
木凳和地板刺耳的摩擦声,让他晃了几分神回来,脸上略有惊喜的诧异。
可脑子里立马回想起专业的事情,那吝啬的惊喜又被他压了回去。
他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收拾着桌面:“怎么知道回来了?”
江复庭看他又要忙碌起来,伸手帮忙:“自己家为什么不回?”
江潮冷哼了哼,利落的从他手里将文件抽走,自己整理:“在外面野够了?现在知道是自己家了。”
江复庭对他的冷嘲热讽浑不在意,挺着腰板站一旁,厚着脸皮正儿八经地回道:“一直都知道。”
江潮手里动作一顿,发觉自己儿子一段时间不见,不知道跟谁学的,嘴上越发没有遮拦。
他掀起眼皮,觑了江复庭一眼:“既然知道是这个家里的人,也没见你让父母少操心。”
还没聊几句话,就明里暗里的指向了扎在两人之间的刺。
江复庭进门前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心里准备,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会下意识的紧张起来。
毕竟眼前这个人,是曾经一直默默对自己委以重望的父亲。
而自己又亲手将那份重望打碎。
“我不喜欢商业里的
尔虞我诈。”他缓缓开口。
浅淡的声音透了几分清冷,听起来真有几分洗尘脱俗的味道。
在江潮的注视下,他沉默了一瞬,不紧不慢地继续:
“也见不惯那些人为了蝇头小利,偷摸着做一些违背底线的事。也不想自己的某一天,为了维持自己的利益,不得不去阿谀奉承这些人。”
“比如之前的宋明辉。”
江潮大概是第一次听到他对自己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怔了怔,又回味了一番他的意有所指。
他忽然一叹:“你不做的,这个世上总有人会替你做,也不会因为你不做了,就没有了。到头来,金山银山,也进了别人的口袋。”
“而且啊,这些东西不是绝对的,宋家虽然烂到了根子里,但你得承认他给社会带来了多少的经济效应,推动了多少发展,光他家企业的就业人数,都不知道养活了多少家庭。”
很多事情和东西似乎都是矛盾的,包括人本身也是矛盾体。
他坏,可又不能否认他的价值。
当人们在指责唾弃他的同时,又享受着他曾经创造出来的好处。
成就是因为贪婪和**的本性,最后的落败,却也是因此。
而江潮行事警惕,可以说是谨小慎微,该做的不该做的,向来区分得明明白白。
他这样的性子,将企业发展成现在这个规模,也已经是极限了。
江潮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慢慢道:
“我们家一直以来如履薄冰,做的产业基本都是响应了国家持续发展要求。江复庭——要比干净,说良心点,没有哪一家大型企业能比我们家更干净了。”
“在商业里人和人都是利益既得体,没有永恒交心的朋友,等你待久了,你就会发现,你的这个要求奢侈却又毫无意义。”
江复庭一边听着,一边不慌不忙地拉开他对面的凳子坐下:“意义也不是绝对的,它没有统一的答案。”
他看着江潮的眼睛,从对方深褐色的瞳孔里看见自己。
明明那么清晰。
可江潮却在这个时候有些看不透他,好像他的身上不知何时起罩了一层雾,那雾越来越浓,将他在心里原有的轮廓慢慢模糊掉。
江复庭见他默不作声,直接了当地说:“我志不在此。您觉得有意义的事,对我来说恰恰相反。须臾几十年,比起活在别人的意义里,倒不如在自己的意义里更有充实感。”
“您觉得呢?”
大概吧——
江潮有些疲惫地靠在了椅子上,他依旧是闷不吭声地琢磨着,手指在两边的扶手上刮来刮去。
其实他早在前两天就想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和人生,他又不是那种固步自封的人。
不过是养大的雏鸟,突然要自己展翅飞走了,心里难免觉得有些空。
重点是你还不知道他以后要往哪里飞。
他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老了,心里叹了又叹,想再多说点什么都觉得累。
似是歇够了,吐了口气,江潮才坐直了些:“你的选择,我也不好干涉。不过有一点我也明说,既然你自己放弃了这条路,那有些东西也不是白拿的。”
“等未来哪天——我和你妈,真的不在了,除了这套房子留给你,别的可都没了。”
江复庭垂着眼,平平无奇地回答:“您的东西,按您自己想的安排就行。”
第七百章:杨林生思春了
他这话实在是无欲无求,滴水不漏,让江潮最后一拳头,也打在了软绒绒的棉花上。
江潮仅剩的所有妄想,都消散的一干二净。
他捏了捏眉心,没了心力去和自家儿子再唇枪舌战,摆了摆手:“行了,那么晚了,赶紧回去睡吧!”
所以这事算是彻底过了。
江复庭到底松了一口气,深暗的眸子里涌上一丝关怀。
江潮察觉坐在自己对面的人还纹丝不动,懒洋洋抬了下头:“你还有什么事?”
江复庭这才留意到,江潮的脸上盖着一层不正常的枯黄,和秋季的落叶一样。
他想起林锦在楼下说的,肝不太好,神色一时有些晦暗不明。
江潮被他这么端详着,心里一阵疑虑。
江复庭却突然站起来,略有生硬的对他叮嘱:“您注意身体,早点休息,别让妈操心!”
说完,脚下带风,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江潮看着被关上的门,忽然哑然失笑。
搞了半天,是要关心自己?
看那别扭的劲!又不是跟小姑娘表白。
江潮想着,神色忽然又变了变,这个时候好像有点理解,为什么自己老婆那么过早操心儿子谈对象的事了!
没了这层最大的隔阂,之后的日子仿佛回到曾经一样,无平无波。
恬静又美好。
一晃眼就已经上了大学,由于专业的关系,江复庭的大学生活比起高中而言相当悠闲了。
他一没有学业压力,二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活动。
身上的气场虽然也成熟了不少,没有高中时期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仰慕他的人依然不敢随便去骚扰他,基本上有非常充裕的时间去接白唐扔给他的单子。
至于白唐,自从山里回来以后,他直接撂掉了大部分担子,开始神龙见首不见尾起来。
泡在地府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夸张的时候,连着一个月音讯全无都有。
江复庭神乎其神的直觉告诉自己,白唐这撂担子,并不是什么好现象。
极有可能是地府出了什么乱子,而且这乱子不是一般的麻烦。
但白唐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显然也是不想让他涉及,他也不好自讨没趣地去问。
问了肯定也不会有什么答案。
悠闲又充足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了大二,而经过之前在山洞里那场机遇的精神洗礼,他的精神力已经到达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也可能因为精神力的同步影响下,他的修行在以非常可怕的速度在狂升,短短一年,又突破了一层境界!
与此同时,北方的夏季再次走进了尾声。
到了十月底,早晚带着微寒的秋风,一遍又一遍将大地的燥热反复洗涤。
最终,连最后一丝残存的暑意,都被秋风卷得支离破碎,夏季被迫偃旗息鼓。
江复庭此刻还穿着短衫穿梭在校园里,和早晚开始披外套的同学相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除了穿着,他个人本身都在大学生活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除了正经的上课和考试时间,他在学校里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如果不是一直有个年纪第一的成绩挂着,没见过他的人几乎要以为他是不是真的在这个学校了。
而他的成绩和他的神出鬼没,也引得他名声愈发大燥,在不少同学心目中,有点像传说中的人一样。
走在路上的时候,光是穿着和
颜值就会引得不少人频频瞩目欣赏。
“哎!那是不是江复庭啊?我是不是看错了?”
“哪儿啊?我天!还真是!”
“有生之年系列啊——”
“今天不是礼拜五吗,他下午不是没课吗?居然还在学校,简直奇迹了。”
······
江复庭对周边的话充耳不闻,加快脚步往前走。
等他前脚刚赶到图书馆时,一个火急火燎的身影从另一边方向风一样的冲过来。
“你没久等吧!”
那声音一叫完,就引得四面八方的人一齐回头望他们这看。
“也刚到。”江复庭留意到投递过来的视线,大多都有些不满,叮嘱道:“稍微小点声。”
杨林生后知后觉得反应过来,也有点不好意思,立马点点头。
然后笑得没心没肺,对着周围的人打着抱歉的手势。
至于杨林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丰泽高中好歹也算是市内的重点高中,再学渣的成绩,比起普通高中又好上不少。
加之江复庭高三下学期,固定每星期给他补课,最终的考试成绩相比学期刚开始至少高了四五十分。
再加上他还有体育特长生的身份,直升名校问题基本不大。
而他为什么没去丰泽大学,而是来了长都大学。
原因在一年前的时候,他还特意一脸光荣地对江复庭解释过——他妈妈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在学习生涯抱紧江复庭的大腿。
于是,他本着“舍我其谁”的精神,算是彻底把江复庭这个香饽饽牢牢地抱在了怀里,当上了他大学唯一一个哥们。
嗅到了他身上的汗味,江复庭微蹙了下眉:“你没换件衣服?”
杨林生知道他对气味敏感,可自己这不是也没办法,无奈道:“我也想换,但来不及啊!”
“八校的篮球联谊赛越来越近了,我们那教练逮着我们课余时间不撒手,拿人那是当牲口来使唤啊,别说换衣服,我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江复庭对他的抱怨一只耳进,一只耳出,只抓了前面的重点:“联谊赛?什么时候的事?”
杨林生没有说话,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
江复庭又莫名其妙的白回去。
“不是!你还真不知道啊!”杨林生惊讶地没控制住音量。
这会已经进了图书馆,周围所有人都不大高兴地往这边看。
江复庭立马瞪了他一眼。
不过杨林生说的事他确实不知道,最近两个月,他除了课业,基本就没在学校待过。
自从过完七月半,地府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大鬼小鬼跑出来以后,遗漏掉没回去的剩了一大堆在阳间游荡。
白唐又是至少一个多月没出现,算上这个月,已经整整两个半月了。
他光是替白唐看守清理这片地界的鬼,都能忙得脱掉一层皮。
而这期间,也没见有其他的鬼差上来搭把手,帮忙捉点回去,以至于他一度怀疑地府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乱子,导致管理系统瘫痪了。
杨林生被他生硬的瞪眼怔住了。
乖乖!这人也真的是神了!
从前在高中的时候,什么都管,无所不知,简直整个学校都像掌控在他的手里。
现在三不管起来,就跟不是这儿的人一样,一问三不知!
他很快压下心里头的诧异,小声解释:“最近我们学校和另外几个知名高校在搞联
谊呢,什么天花乱坠的活动都有,篮球赛么,肯定是最火的,到时候你来看我比赛嘛!”
江复庭从书架上抽了一本《堂吉诃德》下来,“如果有时间,我就去。”
“别啊!一定要来,谁知道能不能打到决赛,能争取看到我飒爽的英姿,就抓紧时间看,免得没机会了。”杨林生一脸卑微的挨在他身边。
江复庭目光扫过书架,不着痕迹地勾了下唇:“这话我录下来了,一定发给你教练,让他了解一下什么叫不思进取。”
谁知道杨林生越挫越勇,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我查过你课了,下个月那天你准有时间,只要你愿意来看我比赛,我这小小的身体,牺牲就牺牲吧!”
“就为了让我看个比赛,值得吗?”江复庭半开玩笑地回道。
杨林生以为他动摇了,不假思索地说道:“值!只要你愿意来,怎么不值?”
江复庭指尖一顿,从书架上收回来,别过脸别有深意地看着他:“是吗?那你说,怎么个值法?”
杨林生顿时被他看得冷汗直冒,刚才的大义凌然像个纸老虎,一吹就散了。
他有些心虚的说:“有哥们支持,比赛的时候当然更有动力一点。”
江复庭装模作样的点点头,拿出手机编辑着什么:“除了不思进取,还有心态不端,消极对待比赛。”
“你怎么越说越扯淡了!”杨林生不知道他给谁发信息,寒毛都要炸起来了,压着声音低吼道。
要是真发给自己的教练,他下午训练别想活着走出篮球场了!
江复庭还颇为好心的给他看了眼手机。
杨林生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看清了上面的接收人号码。
“艹!算你狠!”
还真给教练发。
江复庭不紧不慢地把手机收回来,实话说,对待怎么管束杨林生这一方面,他比杨林生的亲妈还要炉火纯青。
他继续浑不在意的找起自己要的书来,“你要不说清楚,我就真发了。”
杨林生神色交加的变了好几通,顶不住他强有力的威胁,败下阵来,妥协道:
“其实就是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子,她是人偶社团的,跟我说仰慕你很久了,希望能有机会和你单独见一面。”
江复庭沉默了一下,忽然沉静下来的一两秒,吓得杨林生差点都不敢呼吸了。
就在杨林生快要绷不住的时候,他慢条斯理的说:“所以你毫不犹豫的把你的好哥们卖了。”
“哪能啊!”杨林生熟练地捏起谄媚的笑:“这不是看那同学挺可怜的么,我不好意思拒绝就答应了。”
“借由你想私下能联系到我的人,也不少吧。”江复庭说道。
杨林生的心蓦然一紧。
他手头上要看的书已经挑完,说着突然转过身来,看着身后一直小心担着自己的人,继续道:“怎么独她能享受不同的待遇?”
杨林生满脑子胡扯的借口,被他这直言不讳堵得水泄不通,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喜欢她?”江复庭一叹。
这挑明的话语像一颗炸弹,在杨林生的脑子里轰然落下,然后绽放出无数朵绚烂的烟花。
接着,他的身体像被开水当头一浇似的,红晕从他的脚跟嗖!一下窜起,升到了他的头顶。
手臂,脖子,脸颊和耳根,都是肉眼可见的红。
“是……是……是吧。”他舌头结巴得跟打了个死结,怎么也捋不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