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夏收
李岌在三月十八日率大军赶到了镇州,只不过在到了镇州后,就停了下来,按兵不动,暂时也没有明显的意图。
幽州节度使石敬瑭奉了李嗣源的命令,派部将刘知远率万余幽州军往攻瓦桥关。北军守将王全斌紧守关城,一面向定州和镇州方面救援。北军山北防御使裴约和武州刺史李绍威率三万山北军由紫荆关抵达易州,恰逢雄州告急。
裴约在接到王全斌的告急文书后对义武军易州守将郑季麟道:“涿州地处要冲,不若我军直取涿州,攻敌必救,雄州之围自解。”遂命大军会同定州军一万,往攻涿州。
石敬瑭闻知北军向涿州而来,果然命刘知远回军新城,与涿州成犄角之势。
斐约见幽州军回援,也从涿州撤退,在涞水以西安营扎寨,与南军隔河对峙。
石敬瑭的幽州军被山北军和定州军所牵制,暂时也是动弹不得。
李岌等到幽州方面局势稳定,这才命亲军骑将符彦卿、安审琦两人各率三千骑军分取深、冀二州,自领大军前往赵州。深、冀两地都是小城,守军不多,见到符彦卿、安审琦率北军前来,自是望风而降,倒没有发生什么激烈的战事。
河东军在镇州调整了十几天,等李岌率大军抵达赵州,已经是到了四月中旬。
李岌与夏鲁奇合兵一处,共五万多大军渡过济水,驻扎在柏乡。而霍彦威是梁国降将,因当年庄宗率军取得柏乡大战的胜利,心里忌讳,反倒退过汦水,在尧山的干言山安营扎寨,与北军对峙。
在安营之后,李岌命骑将乌德领兵前往南军营前搦战,那霍彦威当初与安重诲两人在洛阳捕杀确王和雅王,知道落到李岌的手里,绝无幸免。又见北军势大,命令军将紧闭营门,不肯应战。
见到南军不肯出战,夏鲁奇自告奋勇想要强攻敌营,却被李岌给否决了。
“现在快到麦收,等到过了这时节再说。镇州以北,大多为军屯地,收上来的粮食直接就入了军库,不过却不能给南军征收粮草的机会。”李岌笑着解释说。
元行钦道:“我们的骑兵多,若是不进攻敌人的营寨和城池的话,倒是可以分派骑军截断敌人的后方粮道。当年柏乡大战,先帝就是用这种方法最终迫使梁军出营,进行决战的,虽然现在南军闭营不出,但是士气犹存,得先把他们的士气消磨下去。”
李岌道:“这事就全由枢密使安排,最好能把李从荣和段凝两个从河阳、相州吸引过来。”
夏鲁奇听了这话才知道天子的意图是从潞泽直趋敌人后方,于是开口说道:“太行要隘,敌军肯定守备严密,攻取并不容易。”
李岌笑道:“这太行八陉,关口都控制在我们手里,现在与霍彦威耗着,断其外围粮道,敌人必将遣师救援,最近的应该是磁州、相州一带兵力,朕估计滏口陉应该成为突破口。除非南军不要霍彦威这支部队了,否则后方的兵力肯定空虚。”
四月底的华北平原天气燥热难当,正是夏日酷署季节。田野里的麦穗已经泛黄,只要再过半个月就能全部成熟。
南、北两军在邢州汦水一带对峙已经有将近三个月,晋阳方面骑兵多,加上夏鲁奇手上的五千骑军,骑兵数量超过了两万五千余,这是南军无法相比的。定下军策后,每天北军骑军轮流四出,突入南军境内,封锁了南军大营的运粮路线,弄得霍彦威就是躲在军营里也是苦不堪言,只盼着李嗣源能早些派军来援。
元任闲来无事,竟然带着一队禁卫骑军跑到了邢州城下恐吓叫骂了一番,吓得南军守将皇甫遇是紧闭了三天城门,没敢打开。
北军这边照例是每天轮流派出一名战将,带人到南军营前叫阵,打击敌人士气。
李岌却带着人跑到了赞皇山,察看槐水和济水上是否有合适修水库的地方。这两条河流都不算大,不过在赞皇和临城的山地间修建水库的话,还是能够灌溉数万顷的良田的。
他已经把这一带看作是自己的地盘,在考虑以后的屯田事务了。
镇州的麦田终于开镰了,作为天子,李岌也赶到获鹿的屯田区,装模作样,割下了头一把麦穗。
端午节刚过,河北各地正是麦子收获的时节,天气酷热难当。
李岌在割完一捆麦子之后,就扔下镰刀,躲到了大树底下的阴凉地里,看着手下的亲军在帮着屯田军户收割庄稼。这些晋阳的禁军寻常时候虽然也是衣着光鲜,但在农忙时节,也大多是要到田庄里帮忙的。麦收的时候,人都是当牲口来使唤的,对此也都习惯了。
见到李岌开始歇息,夏鲁奇也停下手里的镰刀,在手里抓着几棵麦穗凑了过来。老家伙一身黝黑的犍子肉,没看出来,快五十的人了,身体还保持得跟健美先生似的。只不过他寻常肯定没怎么干过农活,割麦子的时候,居然一镰刀在脚脖子上剌出一道血口子,现在拿纱布裹着,格外醒目。
他来到李岌身边,把手里的几棵麦穗在手掌里搓碎了,吹掉麦壳,瞅着金黄的麦粒道:“这颗粒饱满,怕是一亩能打两石多麦子。”
李岌听了这厮装作副内行的样子顿时大笑起来。
获鹿屯田校尉姜远带着人送茶水过来,在听了后凑到夏鲁奇面前低声道:“将主,这水田麦子每亩平均收获五石多。”
夏鲁奇在听后两眼圆睁,叫嚷道:“什么,不可能!”
一副我读书少,你们别骗我的样子。
李岌瞅着他脸上带着一副你没见过世面的笑容说道:“获鹿这地方土质很好啊,只用两年时间,就快赶上太原周边的产量了。”
夏鲁奇道:“老夫原来也算关心民生,可是当年在河阳也过问过下边,说是每亩地产量只有一石多点。”
李岌道:“那是旱田产量,另外就是选种和施肥很重要,这屯田区的旱田种草养牲畜,这肥料就是这么来的。这种地也是门大学问啊,这带兵的武将们就别掺和了,专门的事情需要由专门的人才来做才成。想办法让军卒们能吃上饱饭,这才是战斗力的保障。”
夏鲁奇听到李岌话里有话,若有所思……
五四、转进魏博
麦收接近尾声,陆续开始夏种之时,身在镇州的李岌便得到了一个消息:监国李嗣源派卫州宣义节度使段凝率四万大军,往援霍彦威,目前南军大军已经行至磁州境内。
在听到消息后,李岌大为兴奋,从夏收之前,他便一直在等待这个消息。
霍彦威据尧山、干言山建军寨而守,在李岌看来,并不是很难攻破。
这道二十余里的土丘属于太行山在平原地区延伸出来的余脉,最高处也不过百十米,而且山势也不险峻。若是霍彦威退到邢州,拒城而守,短时间内李岌还真拿他没什么好办法。毕竟晋阳军以骑兵为主,步军还数量加起来还没有霍彦威多。
可是他现在却在尧山和干言山上安营扎寨,仗着两山之间有汦水从中而过,取水没有任何问题,以为能长期据守。
殊不知李岌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截河筑坝了,没事都想要修几个小水库或是蓄水池,况且现在修堤坝还能阻断敌军的水源。只要水源被切断,霍彦威的部队绝对撑不了多久。
夏天本就是枯水季节,从镇州调来的六千驻屯军再加上招募的本地青壮,只用了半个多月就在临城的山窝子里修筑了两道水坝。于是汦河里的水位日渐下降,只过了十多天的时间,就逐渐干涸。
霍彦威命人在河道里掘井取水,哪里能供得上数万大军饮用,只过了三天,南军就坚持不住了,营地人心浮动。霍彦威见状知道再坚持下去,只怕马上就会引发混乱,于是硬着头皮率全军出营列阵,与北军进行决战。
李岌远远望见敌军出营,命令全军并不与之接战,骑军只远远地觑着对手,保持压力。
南军离开尧山军寨,沿着河道往漳水方向行军,也是渴坏了。
眼见漳水在望,却听战鼓擂响,号角齐鸣。北军大将元行钦率晋阳、镇军两万,沿河布阵拦住去路,又有夏鲁奇、元任、张思敛率骑军从四面杀出。
这仗本就没法打了,南军本就士气低迷,再加之被北军骑军冲阵,哪还有心恋战?!
只见南军大乱,纷纷慌不择路四散而逃,霍彦威也被溃军裹挟下只得弃军夺路而逃。
北军骑军兵将一面冲锋追击,一面大喊:“天子在此,还不投降!缴械者一律不杀!”这更瓦解了南军斗志,南军听后更无斗志,纷纷抛掉兵器,抱头坐在地上。
南军主将霍彦威率数百亲军仓皇而逃,不料却被夏鲁奇率骑军拦着。
却听夏鲁奇大喝一声:“这不是旧相识么,且留下来叙叙旧吧!”当先拍马扬槊,直取霍彦威。那霍彦威本就惊慌失措,只抵挡几下就被夏鲁奇一槊挑落马下,被北军生擒活捉。
这汦河一战,北军大获全胜,共歼灭敌军三万余人,缴获战马三千余匹,俘获南军将校三百余人,战利品更是堆积如山。
北军趁胜而进,直接将邢州龙冈城团团包围起来。
李岌回到中军大帐,那南军主将霍彦威被押解进来。
李岌见到霍彦威后怒叱道:“汝本梁国降将,先帝待你不薄,还照任节度使,何故背叛先帝耶?!”
霍彦威道:“先帝信用伶宦,诛杀朱友谦、郭崇韬等,吾等心中惶恐,只是迫不得已!”
李岌冷笑一声:“那诛杀确王、雅王尔也是迫不得已么?!”
霍彦威道:“当时都是听了安重诲的支使,不得不做。”
李岌道:“尔本降将,投唐双叛主,且杀朕叔父,却留你不得。等朕平定南方,必诛尔全族!”遂命人将霍彦威推出斩首示众。
段凝率南军抵达磁州,却听说霍彦威全军覆没的消息,顿时吓得不敢再前进,在磁州拒城而守。
李岌在邢州龙冈城外大营召集众将说道:“我军攻霍彦威,那魏博节度使房知温,并非坐视不救,而是因为魏博军心不稳,无法控制。现朕亲率大军,往攻魏州,促其内乱自生!”于是命元行钦率步军继续围攻龙冈城,自率骑军进攻魏州。
北军根本没遇到抵抗,就进入魏州境内,又有骑将符彦卿、安审琦从冀州攻下贝州(清河),也往魏州而来。两军在临清会合,准备进攻魏州。
房知温本是罗绍威部将,早年为魏博军校,其后归梁,又归降庄宗,赐名为李绍英。在听到李岌率大军前来的消息后,早就惶恐不安,而且手下的魏州牙兵多是原来李存勖手下银枪效节军出身,在听说李岌率军到来的消息,也是人心浮动。
这魏博牙兵在中唐安史之乱后由天雄军节度使,唐代藩镇田承嗣所创,据有魏博之地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其间父死子替,兄亡弟承,各家之间婚姻相通,盘根错节不知多少代,骄横无比,经常杀节度使作乱,自立新的镇帅,魏博最后这几任节度使史宪诚,何进滔,韩允中,乐彦祯,罗弘信,全部是由魏博牙兵自行拥立。故当时谚称之为:“长安天子,魏府牙军。”
意思是魏博牙兵拥有和天子一样的权力,自行任命节度使。
这魏博牙军被朱温屠杀过一次,但没杀干净。李存勖在得到魏博后,因为牙军主动投效,将其改编为银枪效节军,竟然当作自己的亲军来使用。这支银枪效节军跟随庄宗南征北战,为晋军灭梁,立下了汗马功劳。
不过,庄宗之死也是由魏博兵变首先引起的。其后兴教门之变前,庄宗亲征汴梁,走到荥阳时,这支银枪效节军突然哗变,自行溃散,导致庄宗只得回师洛阳,这才发生了“兴教门之变”,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正因为魏博牙兵难以控制管理,被叛军推举为天雄节度使的赵在礼这才在李嗣源任监国后,反复苦苦哀求,要求调离这个是非之地。李嗣源鉴于赵在礼的“拥立之功”,这才用房知温来代替赵在出任魏博节度使。
这次南军合攻镇、定二镇,房知温奉命率魏博军出征。而命令下来后,魏博军却在底下风传:“朝廷这是准备将我们调离分开,一但出征,就是骨肉分离,大家简直生不如死!”于是串通起来拒绝奉命。
这才造成李岌在攻打霍彦威时,魏博军根本没有及时增援……
五五、整饬
李岌率大军到达临清,进行短暂的休整。
另一方面,李嗣源又派汴梁留后李从厚率汴军五万,前往魏博增援。
李从厚率军在汴梁动身后,先派骑将孟汉琼率五百骑军到魏州,与房知温进行联络。不知怎么魏博的军兵中盛传朝廷见他们不肯服从命令,就要派兵过来杀他们。结果在孟汉琼入城的当天晚上,魏博军就发动兵变,乱军分头袭击房知温与孟汉琼两人亲军的驻地。
一时间魏州城内大乱,房知温和孟汉琼两人见乱军势大,聚到一起后,在亲军保护下从城冲杀了出去。乱军只是要赶走他们,也不真的阻挡,这两人出城后,先到南乐,立刻派人向李从厚求救。
魏博军这百十余年来革命斗争经验十分丰富,搞兵变都已经习惯成自然,在赶走了房知温和孟汉琼后,立刻推举军校龙晊为首领。这龙晊本是银枪效节军指挥,对于搞兵变也是十分熟悉,知道李嗣源那边肯定不会轻饶他们,立刻派人给在临清的李岌送信。
信中说原来魏博军受了李嗣源的蛊惑,现在已经迷途知返,拨乱反正,重新效忠晋阳,准备与李嗣源的叛乱政权作坚决的斗争,请皇帝陛下火速派兵前来支援。
李岌在接到魏博军的投靠书信后,大喜过望,立刻亲率大军直奔魏州而来,同时命大将张虔钊与符彦卿两人前去攻取博州。
此时,李从厚已经率军正在从澲州德胜渡口渡过黄河,大军只过河一半,就接到魏州叛乱,叛军引北军进城的消息。过了两天,房知温和孟汉琼两人只领了几百残兵到澶州与李从厚会合,在听了两人的汇报后,李从厚只得是屯兵澶州洹水,与北军对峙,一面派人向洛阳方面通报。
临清到邺城二百里路,骑兵大军只用半天时间就能赶到。
作为亲军骑将的元任先率五千禁军抵达魏州邺城,控制住局面,当头顶的日头开始西斜的时候,李岌的天子仪仗出现在了城外的大道上。
元任命魏州军全部在城外大道两旁列队,欢迎天子的到来。
魏州军卒虽然心里恐惧忐忑,但在五千精锐甲面前,还是乖乖服从将令,在军校的带领下离营列队。
李岌策马从这支队伍的面前缓缓走过,内心里感到十分失望。他知道这支军队很糟糕,只是没想到会这样糟,身上的甲衣有破旧的皮甲和竹片扎甲,铁甲很少,衣服也大都破烂不堪。他很奇怪就是这么一支如同叫花子般的军队,如何能在唐末五代呼风唤雨,公然与朝堂作对,竟然还有数次左右了天下大势的流向。
魏博军叛乱是后梁由盛转衰的开始,而庄宗之死起因也是这魏博军的叛乱……
朝堂法纪在这帮**们的眼里,狗屁不是。
李岌表情严肃,一路沉默进了邺城。
到了军衙,李岌沉默半晌,心情却是有些复杂看向在座的部下们问道:“这魏博兵患久矣,反复无常,各位有何看法?”
“自唐季以来,礼乐纲常崩坏,军队专横恣意,纪律败坏,实乃各军镇纵容之祸,痼疾已深。魏博各军当重新整饬,严明纪律。”卢琰说道。
夏鲁奇的脸上带着一股狠厉,目光阴冷:“这魏博军最是无常,先帝尝优柔待之,以其为银枪效节军,吾尝任军使,却没想到他们关键时刻背弃先帝,真乃狼子之心,不若全部诛之,永绝后患!”
李岌听了他的话,反而倒冷静了下来,不禁感慨道:“这天下,乱得久了,这些当兵的,哪里还有什么忠义,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不过也确实要根治这块毒瘤,不能让他们在这里继续存在下去。吩咐下去,先按照北地屯军标准,在魏博各地招募军户……”
这个年代,由于连年战乱,后世放眼望去,满眼绿色平整田地的华北平原,现在却是满目疮痍,人烟稀少,到处是断壁残垣,遍地饥荒。只要竖起招兵大旗,就有人前来投效,前提是得有钱有粮。
在这乱世,当兵吃粮也算是贫民不多的几条活路之一……
现在的李岌所缺的并不是钱粮,而是人口。
“这里原来是朕的封地,就不再设节度使了,以后魏博军就交给晋阳书院出来的学生们统带,也好让他们有实践的地方。”李岌淡淡地说道,这话别人也挑不出毛病来,因为他在当太子时,获封魏王,这魏博军镇本就是他的封地。
一道上谕下来,魏博军撤销了使用了一百七十多年的天雄军镇号,被改称为镇宁军,重新编成了五军。在得知镇宁军的军衙设在北地的集宁后,军营里哭成了一片——“少年戍边关,白发始还乡”,这话可不是说着玩的,自古戍边简直是九死一生。
可是从皇帝上谕的语气上来看,却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魏博军全军重新整编,在装备和训练后进行分配安置。
魏博军都是带家属住在军营里的,龙晊对着那些哀嚎哭泣的老人家们也是无可奈何。
何检瞅着泪流满面的龙晊和满营的哀伤气氛感到非常的奇怪,好不容易等到龙晊的情绪稍微平稳了一些,就上前拱手道:“龙指挥使,天子的命令是先进行重新整编训练,况且大军就是移镇北地,也只是屯田,待遇堪比禁军,怎么都搞得跟死了人似的?”
龙晊怒道:“自古这边军十个里面能回来两个就算好的,你当龙某是傻子?!”
何检摇头叹道:“这些年晋阳方面往北地安置的驻屯军不下十万户,也没见谁无缘无故就死去了。人家的日子过的比你们现在好十倍、百倍,到时你们亲眼看一看就知道了,莫要听些谣言瞎说。现在先换装再说,你看看这一个个穿得破破烂烂,哪里还象军队。”
龙晊、赵遇吉、张原等军校见到夏鲁奇和元任两个带着骑兵远远地望着这边,知道若是反抗,就是只有被屠戮的份,哪里能讨着好去,只好连哄将营内安抚下来,让军将们在校场中列队。
十几辆造型奇特,有着四个轮子的马车从大开的营门外驶了进来……
五六、简单收买
魏博军被打散了重新整编,原则是同乡不单独组营,至于更小的队、伙编制则是尽量把同乡编在一起。这种小编制,闹不起大的风浪出来,在战场上反而容易提升战斗力,规模再大,就难以控制了。
北军中取消了伍的编制,最小的战术单位是伙,其上是队。
从毕业的少年亲军和晋阳禁军中分出了两千人马,到魏博军中担任军职,主要是参军和负责后勤及军中执法队。
“每人夏装麻服一套、棉服一套,布靴一双……”各营的军需官在按照花名册点名后发放服装,人没到的,暂且记下,并不允许别人代领。
龙晊发现北军的后勤系统并不归军中将主管理,而是单独分离了出来,粮饷和装备等发放都由后勤部门单独运作,这等于是剥夺了统兵将领一半的权力。正在他惊疑不定的时候,一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兵高兴地跑到龙晊身边说道:“指挥……指挥使,俺们有吃的了,俺刚才看见了,车上都是白面、小米,还有一大车腊肉,远远就能闻到香味……”这小兵在说到腊肉时,嘴角不由就流出口水来,抬起破烂的衣袖擦了一把。
夏承廷走了过来,看着那嘴角流着口水的小兵,笑着对龙晊说道:“虽然只是点名和换发服装,按例是出勤务,依照战时标准配备伙食。魏博军既然加入唐军,伙食标准也与禁军一样,大家一视同仁。”
龙晊身边的张原看向夏承廷:“禁军能保证天天吃上肉食?”
“不多,每天只能保证每人一两的配给量,这是规矩。”夏承廷说道。
龙晊听了后叹息一声:“能隔几天吃上一顿肉食大家伙就算心满意足啦,阿铁,你有多长时间没吃过肉食了?”他看向那小兵问道。
“自从年节过后,就再也没见过荤腥。”那小兵说道,“寻常偶尔打兔子什么的,都得先济着换些粮食。”
龙晊拍了拍那小兵的肩膀:“某家这一辈子也没干过多少好事,希望这一次能在乡亲们心里落下个好名声!”
军营里每军二千六百多号人,几十口大锅排开做饭时,显得很有气势。锅里在烧着开水,伙夫在案板上把大块的咸腊肉切成肉丁,偶尔会捏起一片透明的生肥肉片塞进嘴里,让远远看着他们做饭的军卒们喉头耸动,直咽口水。
负责后勤的何检、王襄和赵遇吉则在巡视着各伙房的情况。
“内地人很少食奶酪,这干酪粉只添加寻常三分之一的量,让大家慢慢适应几天,否则非闹肚子不可。”何检对伙头们嘱咐着。
“这肉汤中为何要加乳酪?”赵遇吉用大勺子在大铁锅里搅动了几下,汤锅里添加了切成小丁的咸菜、腌腊肉和一些混合面,还有一些新鲜的崧菜和菠菜叶,伙夫们正给每个大锅里添加干奶酪粉,倒也十分简单。
问题是晋阳军的定量是每人还是一个头盔大小的混合面烤馕饼,这就远超原来魏博军的伙食水准了。
“这是上面规定的,可能是为了营养搭配吧。”何检说道,“这奶制品里的营养要比单纯的谷物丰富得多。”
赵遇吉叹了口气:“原来军中平日里只做两顿饭,而且晚饭只有稀饭,大部分时候连咸菜都没有,这盐在中原精贵啊。”他用大勺子搅动着大铁锅里熬着的汤粥,一边对何检说道:“这些当兵吃粮的,实际上很简单,谁能喂饱他们,就肯听谁的命令。不用三天,这魏博军的营地里就能多出一半的人出来,那些家伙的亲戚就会投上门来。”
何检听了皱了皱眉头:“这不刚过完麦收,不至于有那么多人还处于饥荒吧?”
赵遇吉用勺子舀了一点粥汤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这肉都熬碎了,省得分不匀。”然后这才放下勺子接上刚才的话题:“魏博这地方,看似有几条河流过,可是缺少灌溉设施,大部分都是旱田,每年只能种一季庄稼,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大家全靠着当兵打仗,在战场上捞些赏赐,以补贴家用。否则一年的收成只能支撑全家大半年的生活。”说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魏博军也是可怜,这一百多年来被节度镇帅利用,在战场上拎着脑袋与别人拼命,也帮着上官为非作歹,烧杀抢掠,只为了那少得可怜的一口赏赐。
只不过要是镇帅搜刮得太狠了,大家眼看着活不下去,就抱起团来把那镇帅节度赶走而已。当年罗绍威因为要巴结朱温,搜刮得太厉害,魏博牙军在闹事时,还遭受到早有准备的朱温一通屠戮。魏博牙军虽然好狠斗勇,无奈装备落后,最后被朱温诛杀万余人,也是被杀老实了。
军营里吃午饭的时候,李岌在城头上看到有许多军卒在打了粥汤后舍不得自己喝掉,而是隔着军营的栅栏,把汤碗递出去,让几个孩子分食的场面就知道这威博军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于是他命人把龙晊、赵遇吉、张原等军校叫来,对他们说道:“魏博军主动反正投诚,依例是要多发一个月的饷粮的,本想等晋阳和镇州那边的补给物资运到后再发。不过朕看到军中生活困窘,有道是皇帝不差饿兵,就做主先把禁军这月的粮饷先发给魏博军,先让营内各家军户都有吃的,不要饿着孩子们。最近这段时间,暂且休兵,大家都调整一段时日。”
龙晊等几人听了单膝跪地,叩谢道:“陛下仁厚爱民,臣下等替魏博将士叩谢陛下赏赐,今后定当为陛下赴汤蹈火!”
“龙晊,你们几个发誓也没用。朕不缺钱粮,现在虽然手下缺人用,你们几个的本事还入不到朕的眼里。发粮饷的时候给大家讲清楚,晋阳军军法严格,既然当兵吃饭,就要守规矩。朕不要求大家忠心耿耿,但却要求谨守军纪,只要领了粮饷,再要胡作非为,到时莫怪军法无情!”李岌对这几人淡淡地说道,然后才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站起来。“你们是军将,朕的要求就要更严格一些,有句话需要提前讲明白,朕可以宽容敌人,也能宽恕手下冒犯,却容不得手下背叛,这点需要牢记!”
李岌将这番话说的声色俱厉,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是心头一震……
五七、蜀道
却说北军大将,京兆府尹张敬达率师伐汉中,另有雁门防御使唤李彦玮率万余晋阳军,绥德军团练使索自通、耀州义胜军节度使药彦稠和邠宁节度使毛璋率部从行。
凤州乃是凤翔军镇辖地,李继俨的地盘,凤翔军守着陈仓谷道,倒是省了北军许多麻烦。否则,光是一座大散关,想要攻下来都十分不易。
秦州节度使华温琪和兴州刺史唐景思都是当年李岌平蜀后所任命的官员,华温琪是梁国降将,本为朱友谦的部将,同光三年,由耀州调任秦州,庄宗对其也算优厚。而唐景思乃是前蜀降将,这兴州刺史是当时李岌报与朝廷所任命的。
投降这种事,干上几回就成了习惯。唐景思见北军由凤州沿嘉陵江而来,直接打开城门出降,根本没作任何抵抗。在唐景思投降后,秦州武雄军节度使华温琪也遣使表示臣服,并乞求致仕。
北军没打一仗,就将兴州和秦州等四州收于麾下,将自己的势力扩展到了陇右。
过了秦岭,地形与气候与北地截然不同。
这里山势险峻,岩石嶙峋,而且山上林木茂盛,道路湿滑,山林间雾气升腾,这种湿热的天气让北地的军卒很有些不适应。
兴州不战而下,州城周边的山岭间,北军的军营延绵,红旗招展,一眼望不到头。
兴州署衙,此时已经改作了北军西南招讨使张敬达的军衙,此次征伐汉中的各军将领已经基本齐聚在这座军衙正堂之内。
绘有汉中地形的巨大地图被挂在了墙上,负责说明的,是同华防御使史匡懿。他是晋军名将史建瑭的长子,却喜好读书,算是晋军出身的将领中为数不多文武双全的人物。相对于其父勇猛刚烈的性格不同,他心思缜密,处事沉稳,比较受天子信任。
“我从晋阳书院的教材里看到,军事行动要服从政治和经济目的,对这句话深以为然。天子此次命我们征伐汉中的主要目的,是打通与蜀地的运输通道,当然,能够全取汉中是最好的结果。但是,从目前的情报来看,李从珂的大军已经抵达金州,张筠把主力集中在西县阳平关,我军攻取汉中的时机已失。”
说到这里,史匡懿拿起木杆,走到了那墙上挂着的大地图前,用木杆指着地图继续说道:“有鉴于此,大帅经过几天的思考与商议,决定暂时放弃此前进攻阳平关的战略。下一步我军的行动重点是向南攻取阳安关、金牛镇,彻底控制金牛古道,此外一部由凤州东出,攻取褒斜道的武休关,以消除敌人对陈仓谷道的威胁。大战在即,还请诸位谨遵军法行事,莫要逾了规矩。”
张筠由于兵力不足,便把主要的兵力集中在西县阳平关一带,全力防守兴元府,对于另外两座关城的防御就有些顾不过来。
这也是北军的机会。
史匡懿在地图上比划了两条线路,北军的意图就是要控制住金牛古道和陈仓道,另外还有嘉陵江的水路。
张敬达手上的兵力不足五万,要对付张筠还是有余,但是如果李从珂的五万大军过来,就不够瞧的,反倒要是防御为主。双方如果占据了关隘要地,谁攻谁都不容易,最终会成为一场旷日持久的对峙状态。
在调整作战计划之前,张敬达和史匡懿等将领已经数次观看过晋阳书院出来的年轻参军们,围绕着一幅面积巨大的沙盘,对作战计划做着各种推演。得到的结果让张敬达感到很失望,因为大多数的结果都认为如果强攻阳平关,遭受失败的可能性很大,最坏的结果是他的数万大军被赶出陈仓道以北。
这个结果是张敬达无法承受的。
因为在出征前,在朝见天子时,皇帝已经很明确地告诉他,这次出征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打通与蜀地之间的交通,并不是攻取兴元。虽然大军出征时一直是打着讨伐兴元的旗号,但那也只是愰子。
在失望过后,张敬达还是接受了这些“参军”们的建议:在攻取阳安关和武休关之后,由攻转守。
这是目前最好的方案。
行营参军这相当于是一个幕僚谘询机构——在参谋制度并未成熟之前,李岌并不想让这些参军们干涉到主将们的决策,所以并没有赋予这些“参军”更多的权力。本身参谋制度就是为了制约将领们的权力而产生的,现在如果施行,会引起很大的动荡。
不过有些事情却在推行了,比如装备和后勤,包括粮饷的发放已经开始慢慢从统兵主将的手里夺离出来。在军中,从装备到钱粮都是由统兵将领们说了算,这才是造成唐末五代武夫当政的最根本原因。
当兵领饷的,吃谁的饭,自然是要为谁卖命。
在史匡懿通报完军情后,张敬达即命索自通与唐景思率军沿嘉陵江南下,攻阳安关及金牛镇,李彦玮所部取武休关,自率本部军马直趋西县阳平关。
张敬达率军至阳平关,见南军防守严密,早有准备,遂退兵三十余里,在沮河口安营扎寨,并开始修筑军城,准备与南军长期对峙。
张筠亲守西县,却闻阳安关、武休关告急,无奈手中只有万余兵马,却被张敬达所牵制,无暇派军相救。等到李从珂率部赶到,那武休关和阳安关尽为北军所夺。
李从珂抵达西县,即率军往攻北军军寨。张敬达命各军紧守营寨,并不与之交战。李从珂尝试进攻几回,见张敬达将军城构筑得十分坚固,也是无可奈何。他本是骑军大将,对于在蜀地山林间作战并无经验,也怕损失巨大,又见四周山势险峻,草木茂盛,又恐被北军乘隙袭营,也是退回西县驻扎。
自此两边相拒,也不交战,就一直这么对峙着。
北军控制了通往蜀地的道路后,正在魏地的李岌闻报后,即命孟贻范率商队入蜀,贩卖布匹、牛羊到蜀中,换回丝茶等商品。又因董璋势弱,暗中给东川售卖武器、甲具和铁器,以增强东川军力,以牵制孟知祥势力的扩展。
孟贻范原来已经不太受孟知祥所看重,现在成了朝廷在成都的使臣。孟知祥生性谨慎,不原公开与朝廷反目,对于自己的这位长子又重新重视起来,以便有事的时候,好在与天子中间替自己转圜……
五八、冒进
李岌在得了魏博后,并没有进行大的军事行动,而是在整顿魏博军务,只派骑军四处侵掠骚扰南军。
洺州刺史李承约不堪其苦,又见北军势大,李从荣。段凝和李从厚只是守着磁州、澶州,也不敢进军。他本是幽州降将,见此干脆举城降了北军。邢州节度使米君立本就是晋军沙陀部出身,还曾被庄宗赐名为李绍能。此时被围困两个多月,也干脆降了北军。
那段凝在磁州,听说邢州已降,竟然吓得弃了磁州,退回相州,在漳河西岸扎营,意图凭河拒守。
北军得了邢洺二州,声势大振。南军除了原来李嗣源本部万余兵马,各地军将大多是墙头草般的人物,现在看到北军气盛,哪里还肯卖命。李嗣源无奈,把洛阳的禁军全都派了出来,由范延光统领,往澲州增援李从厚,另命其次子,河南府尹,河阳节度使李从荣率军往援相州,总算是把局面稳定了下来。
李岌到了邢州后,米君立上奏称老乞还代州,遂准其以加太师衔致仕,予以优待。另命元行锴为保义节度使,将邢、洺、磁三州军队重新加以整编。
元行钦已经率大军进屯磁州滏阳城,此时已经到了八、九月间,秋雨时节,河水暴涨,有感于兵力不足,北军也暂时停止了行动,隔河与南军相持。不过,在秋收过后,北军便开始陆续将各地驻屯军调往河北。
九月中旬,秋雨季节过后,李从荣强烈主张出兵收复磁州。
李从荣骄纵蛮横,段凝却顶着压力,一直拒绝出兵渡河,甚至不惜跟李从荣当众争执。他虽是梁国降将,谨慎有余,胆略不足,但好歹也在军中混了几十年,能活到现在,实战经验是十分丰富。
很明显,北军的骑兵众多,步军的数量不足,野战凶猛,攻城能力却显得不足。南军如果离开了城池、营寨,在平原上与对方进行决战,简直和找死没什么两样。无论李从荣是如何发怒暴跳,段凝就是软硬不吃。
李从荣无奈上书弹劾段凝,结果却遭致李嗣源的一顿训斥,令其服从段凝的命令。
这更让李从荣感到窝火。
从情报上来看,北军在磁州的兵马并不多,只有万余步军驻扎在滏阳城,漳河东侧并没有兵力防守,另外在邯郸县和洺州各驻扎着一支骑兵部队。
李从荣和段凝手上的兵力加起来超过五万,但段凝却一直畏敌如虎,声称北军这样部署兵力,就是为了引诱南军渡过漳河,其后以骑兵的优势进行突击,死活不肯进兵。
九月下旬,从幽州方面传来消息,北军六万兵马渡过易水,开始围攻涿州。
一切迹象表明,北军把进攻的重点转向了幽州。
在听到消息后,李从荣迫使段凝招集众将,聚集在相州军衙商议对策。
虽然段凝是主帅,但李从荣却是监国李嗣源的次子,由于其长子李从璟被元行钦所杀,李从荣就成了长子,很有可能会被李嗣源指定为继承人。虽然由于李从荣性格残暴,大多数洛阳朝臣和南军将领都是支持东都留守李从厚,但是李从荣却是河南府尹,这却是默认的继承人职位。
所以会议上李从荣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主帅的位置上,段凝只能坐于其一侧。
“最新的消息是北军正集中兵力进攻涿州,很明显是把邢洺、魏博的部队调往了幽州一带。我军应当趁着敌人兵力空虚的时机,全力收复邢洺、魏博,其后合攻镇州,迫使北军回师,也正好解了幽州之困。”李从荣一上来就很直接地提出了出兵的主张。
段凝听了皱着眉头说道:“幽州军有近五万兵马,此外还有沧州军从侧面支援,尽可顶得住北军的进攻。现在形势还不太明朗,应当再等等看情况再行动吧。”
李从荣的忍耐看来已经到了极限,在他看来段凝就是心怀不轨,怒极之下,遂张口斥责段凝道:“今幽州危急,北军在邢洺兵力空虚,如此大好时机,你却坐观不见,如此贻误战机,是否心存叵测,想学那李承约、米君立的路子?!”
话说到这样,已经基本上是说我现在怀疑你这梁国降将的忠诚问题!
到了这个地步,段凝知道,已经无法再继续拖下去了,就是冒险也得出战。否则,无论结果如何,自己的下场都不会好过。
这么一想,段凝只得是叹着气说道:“既然殿下决意如此,那末将只能遵令行事,不过,还是尽量先与西都留守取得联系,双方也好配合行动。”虽然李嗣源并没有册封李从荣、李从厚等为王,但是朝堂方面早有动议,段凝此时以殿下称之,也有服软示好之意。
李从荣的心腹康义诚听了段凝的话后笑道:“将军这是在向留守示好么?”他说这话是故意逼迫段凝交出指挥权,好让李从荣独得大功。
果然李从荣听了这话看向段凝:“三弟那里,某自会派人与其联络,不劳将军操心。”
段凝听了后也是心灰意冷,这样的战事,他再掺和也落不下好去。于是开口说道:“既然如此,段某愿意留守相州,负责后勤,以保障殿下大军后方无忧可好?”
李从荣正嫌他在一旁掣肘,听他这么一说就笑道:“既然如此,某便当仁不让了,亲率大军征讨那逆贼,这大军后方,就劳将军多费心操持,将来论功,定然不会少了将军一份。”
段凝听了他这话,差点没被气死,拱了拱手,再也不发一言。
李从荣如愿从段凝手上夺了兵权,于是调兵遣将,率大军真趋临漳驻扎。
……
南军的异动早就由斥候报与坐镇滏阳的元行钦知道。
“南军往临漳,这是想做什么?”元行钦对于南军的动向也感到有些奇怪。
“只怕是想直取洺州吧?”随营参军火寻明看着地图说道。
“那段凝老成持重,哪里敢这样冒险?!”元行钦也是吓了一跳。
火寻明笑了笑:“从敌人那刚得到的消息,这次行动由那李从荣全权指挥,那段凝留在相州,没有随大军出来。”
元行钦听了后大笑道:“原来是李嗣源家那瓜娃出来,这简直是送菜来的,老夫正奇怪着呢。呃……天子去了潞州,立刻派人把这消息报与陛下知道……”
五九、出白陉
李岌在九月初从武安经滏口陉到的潞州。
他原本的计划是想趁着河阳一带兵力空虚时机,由轵关陉或是太行陉出兵,一举收复河阳的。可是到了上党后,才发现南军对于这两处关口,守御得还是很严密,依然留有重兵驻扎在济源和怀州。反而是卫州一带,兵力都被李从荣调到了相州一线。
白陉一带只有很少的南军驻守。
这条消息是潞州柴家的商队带回来的。
柴家是潞州大商,更重要的是柴家的女儿是庄宗李存勖的侧室,被正式册封为“夫人”的。历史有时候很奇妙,在这个时空,柴夫人还是嫁给了郭威。
只不过想想也并不让人感到奇怪,柴氏家大业大,少了李存勖这根大腿,在这乱世里,需要笼络一些武夫才能保住家业。至于所谓的爱情故事,李岌是不相信的。依靠柴家的财力和柴夫人的一些关系,郭威从一名普通的军校现在做到了潞州步军指挥使的位置,在潞泽地方也算是有了一些名气。
至少在潞泽,甚至是河阳,那些盗匪想要动柴家的商队时,先得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
对于柴夫人,李岌一直以姨娘待之,虽然已经改嫁,但是逢年过节还是会派人带了礼物,到潞州问候一番。隋唐、五代,还是保留了许多草原风俗,妇人们改嫁很正常,反倒是为夫“守节”之类的事情才很罕见。
秋播之后,李岌尽发河东军十万,六万兵马从镇州进入河北,另外四万兵马则聚集到了潞州。他这示彻底放下了以前的一些顾忌,准备在天下群雄面前展现一下北军的实力,秀一波肌肉。
这主要是做给关中和两川的节度使们看的,他现在需要震慑的是这些人的野心。
秋风渐起,雁门节度使卢文进和晋阳防御使杨承勋率忻代、晋阳屯军抵达上党,大军齐聚。李岌站在上党城头,望着城下连绵不绝的军营,心里油然而生出一种豪情来。四万多大军聚集城下,将上党城外弄成了一座大兵营。
只五年半的时间,他手下已经掌握了二十五万兵马,实力已经超过李嗣源,就兵力而言也仅仅略少于契丹而已。
如今的河东军,倒是北朝、隋唐时的北府军很相像,平时务农,战时成军。所以李岌所选择大规模作战的时候,要考虑到农时。
冬天本就是农闲之时,屯田军平时也要进行训练,如今只是把实战当成了训练罢了。
此时,河东军已做好了进行一场大战的准备。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岌威望日隆,在他说出意图派军从白陉突袭山南的计划后,手下的军将竟然一人提出置疑,这并不是一个好现象。
潞州署衙,李岌居中而坐,两侧为首坐着昭义节度使周光辅、雁门节度使卢文进和中门令卢琰、河东转运使曹信、昭义军镇监军李怀等,军将却都侍立堂下。
“此战,利在速战速决……在前部走白陉突袭共城成功后,立刻转向怀州。白陉道路狭险,还是不宜大军通行,主力部队依然是从天井关,走太行陉突入山南。此战成功,相州一线的敌军必然自乱阵脚,我军自然就会轻取山南河北之地。”李岌的声音在大堂里回响着,“王景、郭威!”
“末将在。”潞州刺史王景和潞州团练使郭威两人出班站立。
“你们比较熟悉这白陉道路,命你们为正副先锋,率五千步军,为大军前驱,沿途不得直取共城!”
“末将遵命。”
“杨承信、火玮!”
“末将在。”
“你们二人为山南正副招讨使,率晋阳步军万人以为王、郭二人后应,也出白陉。如取共城顺利,则直取太行陉南清化、万善二镇,配合大军突入太行陉,攻取怀州、河阳。”
“末将遵命。”
李岌接着说道:“其他各军就不用布置了,明天开始陆续移往泽州驻扎。如果我军顺利夺取共城,则全部由天井关进军山南。朕在这里再重申一遍,军法无情,军队不是盗匪,在作战过程中若是有人胆敢劫掠不法,各军军法队有先斩后奏之权!”
晋阳周边的部队已经被教育得差不多了,他这话是说给潞泽及河中一些将领们听的。
第二天一早,随着低沉的号角声响起,一支支队伍陆续拔营起程,在军官的传令声中,踏上了南去的征程。
李岌并没有随大军一起行动,而是准备回晋阳,然后巡视北地草原。
这都是在计划之内的事情,多往北地草原走走,召见一些草原上较大的部落首领,大家经常见面,也是增加忠诚度的一种方式。
恩威并施,才是长久之计,光靠武力压制,终归是不能长期维持的。
可是在李岌巡视安排在潞泽推行军事屯田事宜期间,却得到了从河北送来的紧急军报:相州的南军主力居然离开军寨,直趋洺州。
李岌在看到军报后,知道北军的机会来了,于是放弃了前往北地的计划,随即就动身,依然走滏口陉,取道邯郸县,亲往前线。
……
元行钦这样身经百战的老家伙对上李从荣这样的“菜鸡”,在南军开始过漳河时,居然严令各部不得出战,还放弃了成安县城。
“相州兵马约在三、四万左右,伪朝河阳节度使李从荣亲自统领,宣义节度使段凝并没有随行,敌军的目标应该是先取洺州,意图切断我滏阳城守军退路……”说到这里火玮也乐了,这种深入敌后,切断敌军归路的方式是在兵力雄厚,意图全歼敌军才敢采取的作战方式。而南军的兵力与北方在这一带的兵力相若,李从荣竟然敢采取这种冒险的战术,深入敌后,像这样的战法他还真没想到。
这不是把部队往对手的包围网里钻么?!
而且元行钦这老阴货还怕敌人跑了,还命令一线的部队“许败不许胜”,望敌而退,要把敌军吸引到洺州城下时,才发动反击。
这些老家伙们虽然没多少文化,也没读过所谓的兵书战册,但是对于战场形势的把握和丰富的经验是他们这些从晋阳书院出来的年青军官们所望尘莫及的……
六十、停战
战争的过程没有什么波折。
南军正在渡过洺水,北军的骑军开始从四面发起进攻。
如雷般的马蹄声骤然响起,从远处滚滚而来,大地颤动,北军的甲骑出现在南军周围。
实力占优,元行钦还玩了个“半渡而击”,南军根本来不及列成军阵,北军的骑兵就发起了冲锋。
北军骑军以装具甲骑为突击力量,轻甲骑军随后跟进。
骑兵在面对仓促结阵的步军,占据了明显的优势,元行钦在之前倒是显得老奸巨滑,但在作战方式的选择上,却是简单粗暴,就是凭借骑兵的优势,直接突击。
在甲骑尚未突入南军临时列成的军阵时,南军的士卒在面对重甲骑兵的冲锋时就开始崩溃。其后混乱开始蔓延,军官们已经无法阻挡大军的溃逃。
还没过河的李从荣看到北军的骑兵出现,然后就看到那些骑兵在发起冲锋后,双方还没有接触,自己手下的各军就纷纷崩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不过,李从荣不愧是出身将门,看着四面出现的北军骑兵和自己手下溃逃的步军,便欲率自己的亲军出战。
其手下亲将康义诚在强烈的求生欲驱使下,死死拦在李从荣的马前,恳求李从荣抛弃败军,立刻逃回相州。李从荣哪里肯答应,执意要与北军拼死一战。情急之下,康义诚对那些亲军说道:“我们负责保护殿下安危,这关系到未来各位的前途,若是有个闪失,祸患有可能会波及到各位的妻儿家人……”
一众亲将闻言,七手八脚,把李从荣从缚在了马背上,然后在康义诚指挥下,调头便跑。趁着北军骑兵还没有合围,这三千骑军亲兵拼死冲杀,总算是从北军薄弱的包围圈中突了出去,一路逃奔相州。
北军的骑兵只是追逐驱赶南军溃兵,在嘴里高叫着“缴械不杀!”只要南军投降,便不在追杀。这一颗人头赏钱是一贯,而捉一个俘虏的赏钱则为两贯,这差一半的收入,大家都拎得门清。
见北军不追杀,南军抵抗就更虚弱,最后干脆成建制的投降。只一个多时辰,一场大战就到了清扫战场的阶段……
李从荣带着两千余残军逃回相州,宣义节度使段凝闻其兵败,直接命军将拉起吊桥,闭门不纳。李从荣在相州城下叫骂一阵,也是无可奈何,转投黎阳。那段凝派人与北军联系,直接投了北军。
元行钦闻段凝投诚,径率大军直趋相州、卫州、河阳,所过州县,南军官将或逃或降。王景与郭威两人,率军刚攻下共城,元行钦大军也已经在卫州得手。两军遂合兵一处,接连占领了几无防守的怀州、孟州。
李岌从滏口陉走到邯郸,元行钦已经率军横扫河阳,自己一番心思,反都成了白废功夫。只是有些惊异于南军的战斗力,居然如此之弱。
至此,黄河以北除了幽州、沧州,仅剩紧邻黄河北岸的黎阳、澶州二城还在南军手里。
监国李嗣源闻李从荣兵败,黄河以北之地尽失,忍不住惊叹一声:“竖子害我全家死无葬身之地矣!”惊惧之下,竟然中风。李嗣源被抢救过来后,右腿行动不便,思维也有些迟钝,洛阳朝堂中也是人心惶惶,一些大臣唉声叹气,只怪自己当初站错了队伍。
元行钦等一众将领都纷纷请战,意图趁洛阳空虚之机,乘胜追击,一举渡攻下洛都。
可是李岌却要求各军进行休整,除了继续围攻黎阳和澶州二城,全军暂停进攻。
“地盘扩张得太快了些啊!”已经来到相州的李岌伸手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无奈地叹惜了一声。
他也没想到南军军心散乱,居然如此不经打。
力量增长太快,已经快要到了失控的边缘,现在必须要停下脚步,先消化掉今年所取得的战果。这需要两、三年的时间,才能逐渐消化和掌控这些新得到的地盘。统兵的将领们功劳越来越大,也需要换一批人来指挥以后的作战。
从维持内部团结的角度来考虑,目前保留南方这个“敌人”是利大于弊。
在内部还没有完全理顺和掌控的情况下,强行扩张,只会让局势走向失控。就好像当年宗庄只用了八天就平灭梁国,这得天下太容易,军将野心膨胀,最终导致局面走向混乱,最终一发不可收拾。
饭要一口一口吃,胃口太大真容易把自己给撑坏了。
洛阳方面实际上已经进退失据,急调李从珂所部来守卫空虚的都城,张筠见此,索性也弃了汉中,跟着李从珂一起来“增援”洛阳。
张敬达倒是不费吹灰之力,轻易就占据了整个汉中。
李岌硬生生地勒住了缰绳,让河东这辆正在奔驰的战车,猛地停了下来。
他需要等晋阳书院的学生亲军们都成长起来,再平定黄河以南。
在一众将领们不解声中,李岌命卢文进为邢州保义节度使、安审琦为相州宣义节度使、杨承勋为河阳节度使,其后宣布得胜班师。另派卢琰为使者,出使洛阳,与南方划河为界,暂且罢兵事宜。
在一连串的胜利之后,却主动与南方求和,这是最令手下大将们感到郁闷的地方。
可是李岌的态度十分强硬,谁也无可奈何。
最郁闷的可能是夏鲁奇,自己头上顶着成德军节度使,却命他坐镇魏博,而魏博军镇却是天子的直属封地。
其后,李岌命李继俨移镇京兆府,兼任京兆府尹,但还顶着凤翔节度使的头衔,张劲达的佑国节度使名号也没更换,却成了兴元府尹。药彦稠率军坐镇秦州,义胜节度使的名号也没有更换。
这下大家算是看的比较明白了,天子这是打算把所有的节度使都弄成虚衔,这是开始要着手取消藩镇了。
在北军接连大胜的威势下,一些节度军镇即使是有意见,也只能是忍着。
这天下大势,顺之者倡,逆之者亡。道理谁都明白,可是一但涉及到切身利益,难免就会有铤而走险者。
问题是李岌现在突然罢兵言和,在河东、河北聚集的十数万大军顿时都闲了下来,谁现在还敢出这个风头?!
六一、谋划
清虚老道很后悔,自己因为贪图那镶了三颗宝石的无鞘宝刀,在过天都山的关城时,被拦了下来,然后和徒弟一起被关进了驻军的大牢里。早知道会惹出这么一场麻烦出来,把这宝刀扔掉就好了。
这天都山的葫芦河上原来是没有关城的,也没有驻军防守,谁知道怎么会冒出这么一个新筑的关城出来。
萧关明明在瓦亭山,怎么会搬到这里?
清虚老道仔细瞅了瞅,原来关城上有三个大字,叫作萧关堡。
这下可好,不光是那宝刀,连那死去的军将所埋的几枚铜印和黄绢的诏书、委任官文都被搜了出来。老道的发财梦真就成了泡影。
不仅如此,萧关堡的守将还亲自出面审问了老道,清虚害怕自己无辜受到牵连,把自己所遇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全都交待了出来。
过了几天,又来个一位年青人过来提审他,老道又把事情原原本本重新复述了一遍。之后,老道和徒弟元瑞就被关到了一间有床铺的单独牢房里,每天的伙食明显好了许多,不太象是牢饭。
清虚老道看到有几块肥肉块的豆腐炖白菜后,终于是松了口气,不再担心自己会无缘无故成了枉死鬼。
康九随安审晖接手朔方后,被任命为五原城守将。
两年多的时间,他手上三千人的骑兵已经扩充到了七千多人,部队中大部分新招募的军卒都来自草原上的阻卜、鞑靼和羌部。在兵员超过五千人时,李岌正式给了这支骑军一个军号:狼山骑。
狼山骑与晋地骑军不同的是只装备了轻便的锁子甲,武器是骑弓和骑刀,并没有装备制式的长兵器。不过马匹的配置却是一人双骑,定位是一支强调远程突袭的轻骑兵部队。
狼山骑名义上归黑山屯田军司管辖,但实际上却归枢密院直接调遣,属于禁军编制。除了每年会帮助防地内屯田卫所收割牧草之外,狼山骑属于完全脱产的边军精锐部队。虽然这支骑军只独立成军不到两年,由于充足的物资供应和长期不懈的严格训练,让这支部队的战斗力已经变得十分强悍。
康平是跟着一支所招募的流民队伍一起来到兀喇海城的。
一队骑兵从远处奔驰过来,康平眯着眼看了片刻。为首的康九在看到他后,一张冷酷的脸上就换成了灿烂的笑容,看到康平示意了一下,这才放慢了马速,大声说道:“怎么这回招到人少了许多?你们管事的呢?”
带队的屯垦官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回答道:“康镇帅,本来招到了人并不少,足有四千多户,可是却被京兆府那边留下大半,说是要移民陇右,还说是奉了天子的旨意。”
康九听是皇帝的旨意,这才没再说话,而是点了点头:“这些人分别安置在五原城和天德军城,今天先在兀喇海城休息。”
在流民都在城外的驿馆安顿下来,康平这才悄然来到了城内康九的军营。
康九的亲兵一直等在营门外,在见到他过来后,直接把他领到了康九的公事房里。
康九在见到他后满是笑容,对康平笑着说道:“我说你这是在干啥,搞得自家兄弟,见个面还得偷偷摸摸的。”
康平道:“这是规矩,我们的身份不能在普通人面前显露。我这次是奉命去五原城找你,没想到你却在这里,倒是省了百十里路程。”
康九看向康平:“有事情?”
“是这样,渭州瓦亭山发生一起大劫案,一支六十多人的商队被人全部给做掉了,实际上这支商队却是凉州方面派去洛阳朝觐的使团。”
康九听了皱了皱眉头:“凉州方面不去晋阳,却去了洛阳,这也是活该。”
“河西那边一直是奉洛阳那边为正朔的,不清楚咱们这边的事情。况且天子一直也以洛阳为皇都,并没有宣布定都晋阳。”康平说道,“本来这事是地方处理的,可是中间出了点意外,就转由军情司这边重新接手了。后来上报天子,陛下的意思是让我们自行处置,必要时由狼山骑配合行动,这是天子给你的手谕。”
康九接过那在白绢上所写的圣谕看了,上面只是让他配合军情司的计划,便宜行事,并没有交待具体的事情。
“你们要怎么做?”康九问道。
康平沉默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天子一直有图谋收复河西的心思,这个你们明白么?”
康九摇了摇头:“不太清楚。”
康平看了自己的堂兄一眼,叹息了一声:“要当这坐镇一方的大将,还需要善于揣摸上意啊,算了,你也不是那种人,所以天子才会给你手里这么大的兵权……这件事情,我们仔细看了现场,又调查过了,参与这件事的泾河帮被人屠戮一空,说实在的,线索都断了。不过,猜也能够猜出来大概是党项羌做的,只是没有证据。”
“怎么?朝廷准备征讨李仁福或是野利部?”康九说道,党项野利部是在渭州西北屈吴山(六盘山)一带牧居的党项部落。
康平摇了摇头:“党项这边不可迫之过甚,只不过军情司这边觉得这是个机会,可以让我军的势力趁机进入到河西。”
康九看向康平:“让我带兵去攻打凉州?!”
康平道:“打凉州做什么?人家最少表面上是臣服于朝廷的……不过,回纥诸部现在占了甘州和肃州,势力膨胀,是我们掌握河西的最大障碍。上面的意思是把这件事嫁祸到回纥人头上,和凉州军一起,先把甘州打下来。”
“你们怎么嫁祸?”
“这你别管,只不过你手上的狼山骑军需要移驻到灵州的葫芦河一带,随时作好出征甘州的准备,事情如果顺利的话,也许冬天就会动手。”康平说道,“我们已经联系了凉州那边,他们所派的使团最近就会过来。”
康九点了点头:“这我知道了,只不过我需要河西,特别是甘州方面的详细情报。”
“这个你到了葫芦河驻扎后,自然会有人给你送来。”康平笑了笑,“天子让我们便宜行事,可没叫我们给他丢脸。”
……
六二、杂事
鸳鸯泊有一大一小两座湖泊,之间有河流相通,所以叫鸳鸯泊。
湖边收割过的麦地里麦茬稀稀落落,还夹杂着大量的野草,几群散放的牛羊正在收获后的麦田里啃食还带有些绿色的杂草。苜蓿地也是如此,第一年种下的苜蓿产草量只有正常畜草产量的一半,需要等到第三年后密度才能达到丰产期。
安守銮从远处骑马过来,看到正在指挥手下屯田军户修挖水渠的梁兴笑道:“今年的收获怎么样?”
梁兴在嘴里叹着气答道:“一亩地只有不到两石,差不多刚够养活自己。”
安守銮笑道:“已经不少了,我听说生地里每亩能收获一石都不错。”
梁兴怒道:“你说的那是旱田,可我这却是水浇地。我有些明白天子不让开垦旱田的意思,这北地草原上,大部分地方种庄稼实际上不如长草。”
由于去年在兴和堡军屯立下的军功,梁兴是他们这一批同学中第一批升到屯田卫指挥使位置上的人员之一。这屯田指挥使是正八品的武职,相当于是一县县丞。
北军的官员将领品阶也是延续了过去的九品制,但却分为九品二十七级,每品分为正、从、附三阶。品阶细分之后,大家晋升到比过去容易一些,没有功劳,熬够资历也能得到升迁,没有功劳还有苦劳。
安守銮继续说道:“吴镇抚使命我们统计各屯田卫口粮的差额,好向上面申请补贴,让你的司曹把表造好,准备递交上去。”
梁兴道:“这倒不用,我辖区内有两处碱池,不足的部分我们可以和商会换取。”
安守銮道:“一码归一码,碱池的收益是另一回事,上面的意思是充作发展基金,屯田收获不足还是要申请补贴的。”
秋冬时节的草原在树叶凋零后,百草萧瑟。
北地屯田的重要性光天子就给他们讲过好多次。
只有边地充盈,物产丰饶到足以自给自足的程度,唐地在草原上对契丹以防御为主的被动战略才能得到彻底的扭转。至少到那时,大军出征北地草原,就不用担心粮草供应问题。后勤问题实际上一直是中原王朝无法彻底控制草原,最难解决的一个问题。
一车粮草,从中原运输到草原上,其中有一大半会在半路上被运输的队伍给消耗掉。
隋炀帝曾用运输部队到前线转变成战兵的方式想解决运输途中的粮食消耗问题,结果最终造成前线的兵力越积越多,造成在征高丽时由于后勤供应不上,百万大军全线崩溃。
坝上草原,无疑是阻止契丹人西进扩张的前沿,所以唐军在这里开始围绕着河流、湖泊,构筑一系列的屯田城堡。
对于契丹,李岌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即使是南面的战事紧急,也没有抽调坝上和云州、河套一带的骑兵部队南下。
就与契丹方面的作战经验来看,精锐的河东甲骑的作战能力明显要强于契丹人的精锐骑兵部队,不过屯驻军在这方面就差远了,不借助堡垒和城池,是无法抵御契丹骑兵的入侵的。所以在北地的屯田,依然是结果堡垒式的推进政策。
在每一处的屯田卫所,都会修建坚固的堡垒。
综合起来,李岌并不认为现在自己的实力会比契丹差,只不过由于南面还没有安定,他并没有先与契丹决胜的意思,而是继续采取保守的防御战略。因为他坚信随着时间越久,自己的实力会变得更加强大,与契丹之间的实力对比也会愈发对自己有利。
穿越者本身的知识结构,对于古代即使是博古通今的智谋人物都具有绝对的优势,况且那些为契丹效力的汉臣也不是什么绝顶的聪明才智人物。
这属于是位面的辗压,只要别把自己的智商强行拉低到对手的水准,再非要与对方在战场上硬杠就成。穿越者的优势在于知识和智慧,在于生产建设和发明创造,而不是在战场上和敌人进行搏杀。
对于与耶律德光较量骑术和弓术这样的弱智行为,李岌是决计不会去干的。
华夏国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最大的优势就是其占世界近三分之一的人口数量。但是到了草原上,遥远的路途和巨大的后勤压力,使得其巨大的兵力优势根本无从发挥,全部被浪费在了粮草运输的道路上了。
古代并不是没有实行过军垦实边政策,可惜的是,由于轻视科学生产技术,这些政策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很好的推行。
李岌在磁州一直呆到快入冬时,才动身返回晋阳。
磁州、相州和邢州在唐代都是产铁较多的地方,正是由于磁州铁监的存在,才使得后世邯郸地区的行政中心自北朝时期就从邯郸县转移到了磁州滏阳城。这三个州都是紧邻太行山,煤铁资源相对丰富的地方,很适合发展钢铁工业。
李岌咬了咬牙,批准了都水监在漳河上修建水库的计划。
这算是项大工程,花费不少,不这在水库建成后所起到的防洪灌溉效益也不小。
顺利地夺取汉中,打通了与蜀地之间的商路,张劲达的西路军最终取得的战果远超李岌当初的预料。
川地与北地每年丝绸茶马交易总额在三百万缗左右,里面利润巨大,这也是李岌急于打通与蜀地之间联系通道的一个主要原因。一是为了压制两川节度军镇的野心,其二就是为了掌控这份巨额的利益。
蜀地的茶马交易这些年来多由两川的大户豪族所把持,动用官府、军队这样的暴力机构强行从别人家的锅里抢食,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事情李岌是不屑于去干的。
他给张栓、李环等三大商号出的主意是将绿茶发酵成红茶,然后压制成砖茶,再运输到草原上进行销售。
红茶碱分解油脂的能力要比绿茶碱强得多,而且更容易长期贮存,所以更受草原上牧人的欢迎。在另一时空历史上,红茶的制作工艺要到大航海时代后期才逐渐发展起来。
至于制作成砖茶,纯粹是为了降低运输成本。
毕竟茶叶很占地方,如果压制成砖茶的话,最少能节省一半的运输费用……
六三、定策
晋阳以北阳曲县兰峪汾河谷口,一座拦河大坝正在修筑之中。这座后世称之为汾河二库的水库建成以后,晋阳以北的数十万顷农田差不多都能得到灌溉。
巡视着这道大坝和附属的水利工坊工建设工地,确实能让李岌从心底就涌起一种巨大的成就感。这是这个世界上第一座钢筋混凝土为主结构的大坝,虽然水库的许多围堰还是使用竹纰做不混凝土骨架,在后世属于标准的“豆腐渣工程”,可是在这个缺乏钢材的年代,也要比土石围堰牢固得多。
随着钢铁产量的增加,钢铁制品被越来越多地使用在机械和工具等生活领域,随着铁器的逐渐普及,金属加工技术和工具越来越丰富,一些原始的车床、钻床和水力锻造机等金属加工机械也应用越来越多。
原本发展缓慢的华夏科学技术和生产技术水平再次呈现出了加速发展的趋势,这已经打下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周廷玉、种胜和石勉等晋阳书院的学生们正在沿着山边进行测量,这条从汾河水库引出的干渠要直通晋阳城南,以解决晋阳城内日常生活用水及晋阳南郊、清苑等地的农业灌溉用水问题。
农耕文明比草原文明的先进之处在于修建各种水利灌溉工程,使得对水源和土地的利用效率提升了数倍,极大地增强了人类抵御自然灾害的能力。
由于这道汾河水坝的修建,沿汾河航行的运煤船被阻断了,距离大坝不远的官道上,就慢慢形成了一个以煤炭销售为主的集市。沿着汾河的古交、楼烦和岚州、宪州都有大量的煤矿,而晋阳人口众多,日常生活和冬天取暖主要的燃料就是这些地方所出产的煤石。
引水大渠的规划测量已经进行到了北苑晋水一带,黄昏时分,周廷玉等人抗着仪器等回到书院,就看到大群的学生在嘴里喘着粗气,有气无力的躺在书院操场边的草地里。从北边还陆陆续续有筋疲力尽的学生拖着沉重的双腿,慢慢返回校园。
周廷玉扛着支架走过满身泥污,脸色苍白的李继?面前,停下脚步问道:“这是怎么了,都搞得这么狼狈?”
“元任,这厮回来啦!”李继?揉着酸胀的腿肚子苦笑着说道。
“元老魔?真是不容易,他把大家怎么了?”周廷玉抬起头来看了一下周围。
“那混蛋让全体三年级同学徒步三十里,到煤市一人背了五十斤煤回来,而且还不让走官道,专门划定沿着山脚的那条小路,就是前几天咱们测量过的那段……”
周廷玉嘿嘿一笑,蹲下身来小声说道:“这是你自找的,放着好好的王爷不当,非要走武将的路子……”他小时每年冬天都随周光辅在龙首山温泉庄园过冬,与李继?算是小时玩伴。李继?在书院里化名李童,知道他是皇子的人不多,周廷玉算是一个。
李继?听了他的话后红着眼睛:“我母后被李嗣源逼死了,我要亲手报仇!”
“我给你说,等咱们毕业,说不定皇帝老大就已经把李嗣源给弄死了,报仇这事轮不到你来做,纯粹浪费功夫。”
“你不懂得……当年我在洛阳皇宫里,大家都在逃跑,把我扔在宫里也没人管,我当时嚎啕痛哭,也没人搭理,那种绝望……后来有个老内监实在看我可怜,趁乱偷偷把我们兄弟带出了皇宫,送到了元将军的府上。”李继?说道,“后来听说,这内监在保着继嵩他们出逃时,竟然死在了山匪的手里……”
“好吧,路是你自己选的,将来莫要后悔就行……我得先把仪器送回去,有话晚上再说。”周廷玉无奈说道,伸手拍了拍这位未来可怜的皇子肩膀,站起身来,扛着支架往教务所院子方向走去。
书院的总教习元任回来了,大家这一冬天的日子肯定不会好受。
……
“这些年来,甘州回纥愈加强盛,抢劫过往商队,阻断了西域的商路,还三次出兵攻打沙州的归义军镇,先帝还专门册封了英义可汗……这个可汗,朕可不想承认。”李岌听完张铨的报告,开口说道。
“我们的计划是先挑起河西凉州军与甘州回纥之间的争斗,其后再由朝廷发兵讨伐回纥,这样也名正言顺。”张铨说道。
“无非是找个借口罢了,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他们这些年来抢劫的商队众多,随便找个西域商队出来告一状就行。”李岌笑了笑,“正好这两年也计划与南方和契丹都安稳过渡一阵,明春朕将亲征河西,只当是进行一回长途练兵。”
“这种事情用不着陛下亲征吧,只须派一大将率军前往即可。”作为宰相的任圜在听了后,起身阻止道。
“自安史之乱后,河西的臣民已经不知中原天子久矣,朕这次亲往河西,只当是给前朝对于这些沦落河西的中原子弟的补偿吧。河西脱离中原日久,那些部民已经上百年没有见识过中原天子的煌煌天威,怕是已经淡忘了,这次算是给大家留个念想,”李岌淡然说道。
“劳师远征,后勤是个大问题,需要提前作好准备。”元行钦说道。
他倒不反对征讨甘州,对于军人来说,收复旧疆也是开疆拓土之功,这是所有功劳里最大的一种,而且很容易就青史留名。
“以灵州为后勤基地,用一个冬天来运输和囤积粮草,时间差不多够用吧。”李岌说道,“具体的出征时间订在明年春播后,是否合适?”
元行钦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应该差不多,由云州通往河套的道路,经过这几年的整修,还算十分通畅。”
李岌笑了笑:“骑兵到时从夏州过境,也好震慑一下定难李家那不安份的心理。这次事情的由头,说不定还是他们所搞出来的。”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在定下明年出兵征讨河西回纥的决策后,在冬天往灵州调运粮草就成了这次军事行动的重点。在讨论出兵时细节问题的同时,枢密院和兵部顿时忙碌起来。
从云州经河套往灵州的路线虽然比较远,还算是比较通畅……
六四、冬行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隋唐五代的读书人以从军报国为荣,并没有后世宋代重文轻武,甚至到了明清两代儒生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知风花雪夜的堕落习气。所以才有“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满腔豪情。
这种满腔热血报国之情是明清两代的书生们绝对体会不到的。
天空中飘着漫天雪花,晋阳书院遴选出来的六百学生军和晋阳禁军所组成的一千六百人的骑军,却冒着大雪,押送由数百辆大车组成的运送粮草车队,离开了晋阳,经云州、河套,前往朔方灵州。
马车冒着风雪行驶在官道上,带着泥泞。在过了雁门关后,气温更是寒冷,北风呼啸,这支庞大的车队在雁北一片白雪茫茫的原野上穿行,前后绵延出十几里地出去。好在官府在这条官道上每隔五十里都会设有专门的驿站,这支运送粮草的队伍每天倒是省去了不少安营扎寨的时间。
下午的时候,车队抵达了山阴堡。
这地方原本只是一处驿站,只是在晋阳方面开始在云州实行屯田之后,才修建的一处屯田堡城。堡城西北的洪涛山脉属于是一处巨大的断裂带,陡峭的山崖如同一道巨大的墙壁,横亘在云州盆地的西北面。
李继?身上裹着厚厚的羊皮大氅,头上戴着一顶羊糕皮帽,策马进了驿站。天寒地冻,皮帽和毛巾的表面已经结满了白色的冰霜。
驿站里早已经准备好了充足的热水和热气腾腾的饭食,就是大锅煮出来的汤菜口味实在让人难以恭维。
周廷玉等到士卒基本上全安顿下来,这才回到房间,坐到桌边一边吃炊饼,一边说道:“明天要走八十多里才能到地方。”
李继?笑道:“熬着吧,这天天骑马,腰腿发酸,有时还没有走路痛快。”
杨重谅说道:“要论骑马,确实不比那些草原上的牧人,那些家伙喝多了,骑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就是不见掉下来。”
周廷玉大笑:“那些货们打架可不行,某一人可以打他们十个,除了角牴,拳脚功夫差得太远。他们的骑术没有训练过,到了战场上一冲就散摊子。”
几个沙陀出身的家伙在毫无顾忌地嘲笑着草原上的骑兵,根本没有自己的父辈或祖辈刚从草原上进了晋阳安居下来的觉悟。河东的晋军能够崛起,就是因为骑兵确实强横,自李克用到李存勖父子两代,终于凭借着骑兵的优势,扫平了北方。
自从李岌执掌晋阳,也确实最为重视骑军的建设,除了屯田军,各地的常备军几乎全都装备成了骑军。现在的骑兵数量超过了八万,比庄宗全盛时期的骑兵数量多了一倍不止。更重要的是这些骑兵都是甲骑,虽然配备马甲的装具甲骑数量只有一万五千余人,但是普通的骑军也装备有锁甲,这是草原上的骑兵根本无法相比的地方。
即使是契丹人的精锐骑兵,也只有军官也装备有铁甲。
北军骑兵比草原骑兵强就强在了装备和训练方面。
钢铁产量和生产技术的提高,再加上水力工坊里面的各种机械设备,让军器监的生产效率大为提升。武器和防具生产成本大幅降低,才使得北军有能力甚至开始为屯田军都装备了甲具。
只不过屯田军由于每年的训练时间少,大多装备的是弩具,在骑军中,似乎只有晋阳禁军才装备有骑弩,大多还是以骑弓为主。弩具穿甲能力强,但是无法抛射,射程较之战弓有所不及,最致命的是射速要差了好几倍。
养军花费最多的就是武器和防具等装备,若不是因为技术和生产效率提高,成本降低,光这数万骑军的装备,就能让朝廷耗光国库都不一定能够装备齐全。晋阳军器监所制作的骑弓以弹簧钢为弓胎,外面依然粘附角筋以增强弹性,蓄能不一定有过去的良弓好,胜在能够批量制作,另外就是经久耐用,不至于将弓胎给拉断了。
另外就是箭头,破甲锥这种东西原来贵得要死,一根破甲锥作箭头的羽箭制造成本高达百文。而现在,箭杆和箭头的制作都是使用机械批量制造,成本降至十文以下,这种破甲锥成了制式标准箭头。
“我听说的消息,似乎明年会有一场大战,到时咱们能上战场么?”杨重谅突然有些期盼地说道。
李继?撇了撇嘴:“想的美吧,就是真打起来,咱们晋阳书院出来的,到时候全都会给扔到辎重队里看马车,以前都是这样。”
“不会让我们上战场的!”周廷玉叹息一声。
“咱们现在弱小,就要有弱者的觉悟,李嗣丰那马贼头子根本不会瞧得上咱们,再跳腾也没用。”李继?给大家泼着凉水。他们这次配属到集宁军下面,进行北地草原的冬季适应训练,明年让不让跟去战场都还两说。
车队过了云州,野外的景色越发的显得荒凉,天地间只剩下了白茫茫的一片。不过,沿着御河谷地,每隔十几里,就有一处屯堡,倒也不显人烟稀少。
运送粮草的车队只到通远城,这里算是北地粮草的中转处,其后是集宁城。北地在实行军屯后,大部分屯田区的粮草已经能够做到自给自足并供应军需所用,这些粮草中转站的作用是与草原上的部落进行交易。
没有了运输车队的羁绊,这支骑兵队伍行军的速度顿时增加了不少,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从通远城驰抵集宁城。
集宁在北地草原上是座大城,城墙虽然依然大部分还是黄土所夯筑而成,但是每隔五十步都建有用混凝土浇筑出来的碉楼,即使是重型投石机都拿这样坚固的碉楼毫无办法。正是有这些碉楼的存在,让这座城池看起来根本无法攻破,给人一种很安全的感觉,成为北地草原上的重要屏障。
左翼水和右翼水,再加上白水泺周边,依托集宁城、白水城和春集城,共分布着三十多座屯田堡所,总共有辖有屯田军户超过了一万户,成为北地草原最重要的屯田区之一。依托这些屯田堡,唐国的势力已经在这里牢牢地扎下根来……
六五、围猎(一)
这支从晋阳来的学生军和晋阳禁军被李嗣丰安置在集宁城以北十几里外的一座军寨,这也是兵部所属的一处骑兵训练基地。说是军寨,实际上不过是一个土堡,堡墙高不过一丈,长度倒是有五里,主要是营寨里的骑兵训练场占地不小。
营寨依山而建,将左翼水两岸的山谷整个给隔断了。
李嗣丰身材敦实,一脸的络腮胡子,两条罗圈腿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个草原人。这厮是马匪出身,他,再加上李存朔和康九两人,这几年率领骑兵纵横北地草原,把草原上的马贼几乎给清剿一空,甚至还剿灭了十几个抢劫的草原部落。
这几个人在草原部落地威信很高,说话要比朝廷所任命的地方官员管用得多。
这种东西都是打杀所积累下来的,别人就是想学也学不了。
“你们来的正好,百泉子那边有一支大狼群从北地草原过来,正遭狼灾。那里的屯堡和阻卜部落向上面救援,你们跟着左营一起过去,帮着把那支狼群给剿灭了,这也是一种练兵的方式。”李嗣丰说道。
“驻军还管着干这事?”李继?说道。
“这是自然,像是马贼啊,不守规矩的部落啊,还有狼群,只要为害草原的东西,驻军都要管。寻常的小股狼群当地的部落或是屯堡自己就能对付,这支狼群太大,需要出动大军进行围剿。”李嗣丰说道。“狼群狡猾得很,围剿狼群的时候,会使用到许多的战术。”
“可以顺便狩猎么?”周廷玉有些兴奋地问道。
“嗯……可以打一些,只不过不宜过多,草原上许多人还指望着在冬天捕猎生存,不要断了人家的活路。”李嗣丰说道,“黄羊、獐鹿之类的限三百只以下,兔子、山鸡之类的倒没有什么限制。”
李嗣丰的官职是云中北路镇抚使,名义上直属的部队只有他手下的六千集宁骑军,实际上如果是到了战时,从通远城以北,在他的辖区内有两万余屯田军户归其调遣,另外还有万余帐部落牧民。紧急情况下,能调集的青壮超过了五万余人。
随着北部草原的屯田军户越来越多,为了限制守臣的势力不至于过于庞大,北部草原的屯田区被分为张北镇抚使司、云中北部镇抚使司、云内镇抚使司和河套的黑山镇抚使司,四大镇守使司的设立,基本上取代了原来的天德军节度使。
现在天德军镇的直属辖地只剩下了九原盆地周边的地方。
在交待完事情后,李嗣丰站起身来,背着手说道:“一会儿左营副将会找你们联系,大家准备一下,明天一早就出发。”
几人只能拱手道:“末将遵命!”
这几人离开了李嗣丰的节堂,院子里一个身着半身锁甲的年轻人已经在等着他们。
“集宁军左营副将李继泽见过各位禁军袍泽。”
李继?见到他后走到他身边笑道:“你爹让你过来盯着我们?”
李继泽苦笑着对李继?道:“您身份高贵,万一有什么闪失不好向天子交待。您干什么不好,非要到这军中受罪?”
李继?听了怒道:“某家要做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不用你们来教训。”
“好好好,您是小爷,愿干啥干啥,属下绝不拦着。”李继泽只好说道。
“说好到北地练兵,怎么成了打狼的?难道没有什么盗匪山寨之类的?”周廷玉道,大家都算是晋阳勋贵子弟,寻常每年也能见过几次。李继泽是李嗣丰的次子,虽然岁数大点,也在晋阳书院中培训过一年。
“这地方安定,大家都算能凑合着过日子,哪里来的那么些盗匪。干那一行整天脑袋拴在裤腰上,不到实在活不下去,有几个愿意占山为王的?”李继泽说道,“原来北地草原上盗匪和刀客倒是不少,这几年给清理的,不在军中就在屯田区里种地放羊。”
“狼群好围剿吗?”李继?问道。
“不好弄,比马贼还要狡猾,搞不好跑得连影都找不着。”李继泽道,“所以还不能先整得动静太大,需要先找出它们常活动的地点,从远处慢慢收网。”
李继泽直接跟着他们一起回到了军寨,然后在地图上详细给他们介绍着情况。
发生狼灾的地方在大金河上游北面的百泉子一带。这是一大片沼泽湿地,水草丰美,属于阴山一带鞑靼部和阻卜部落传统的冬季牧场。
云中北部镇抚使司在大金河上游建有斧山城,这百泉城两处屯堡隶属于斧山卫所,是两座以牧业为主,农业为辅的屯堡。一个月内,在百泉子周边已经有五处冬牧场的羊群遭受狼群袭击,损失惨重。
在北地草原,各部落也会在秋季转场到冬窝子后,组织骑兵围捕驱逐跟随畜群一起下山的狼群。在初冬季节围猎,也是草原部族进行军事训练的传统。现在,这种传统已经被各镇抚使司每年的民军训练所取代了。
这几年由于镇抚使司骑兵无匪可剿,把剿猎狼群当作了冬季训练的主要方式,这导致大股的狼群远远逃离屯田区范围,往更北面的草原上去了。最近两年,在临近屯垦区的草原上,很少能见到大股的狼群出现。
“今年漠北的草原可能遭受到了雪灾,这才导致狼群由于食物不足,这才冒险来到屯田区附近的草原上。”李继泽在介绍完情况叹了口气,“明年得多加小心,有可能漠北的部落会窜到漠南来进行抢劫。”
“那不岂是正好。”周廷玉说道。
“漠北苦寒,生存条件更为恶劣,这也造成他们的部落骑兵更加凶猛残忍,咱们统辖的草原部落可打不过他们。”李继泽说道,“到时候看朝廷怎么安排吧。”
“我们什么时候行动?”杨重谅问道。
“狼群刚袭击了一处牧点羊群,吃饱总得等上七、八天才会行动。现在我们大军行动,准会把狼群吓跑了,到时候往深山老林里一钻,肯定不见踪影。”李继泽道,“狼群出动,也是和咱们打仗似的,先派出小股狼群来踩点,侦察情况。”
“没想到这狼群还会兵法,有点意思。”周廷玉一听来了精神……
六六、围猎(二)
围猎开始了,晋阳禁军和集宁军一千五百骑军在百泉子北面大约五十里的山谷口张开了一张大网。骑兵以五十人为一队,连夜赶到了谷口的指定地点埋伏。
部落的牧民和屯堡的军户被发动了起来,从灰梁山西、南、东三面开始驱逐山林里的野兽。根据斥候的报告,狼群就隐藏在灰梁山里一处树林内。牧人们几乎每人都在手里牵着一条大狗,人喊狗吠,让整个寂静的山林顿时热闹起来。
黎明前是最黑暗的时刻,草原的山地间寒风凛冽,冷风吹得人喘不过气来。
东面的天空逐渐变成白色。
一千名骑兵,再加上在领队的官员或是头人指挥下,上千人临时征召的驱赶野兽队伍慢慢散开来,开始向山脚下进发。队伍散开来,相隔十多步一人,变成长长的队列,从三个方向朝着灰梁山逐渐深入。
突然,带队的头人用洪亮的嗓音吼叫了起来:“哟嗬……喔……”
顿时,寂静的草原山林变得沸腾起来:“噢嗬……哟呀……”
驱逐野兽的应和声响成一片,在山林间不停回荡,经久不息。那些猎犬和牧羊犬也开始狂吠起来,加入到叫喊的行列之中。
音浪之中,又有不少人点燃了火把,人潮汹涌,火光点点的队列如同波浪一般,朝着积雪的山林间碾压过去……
声音、火光,对于野兽来说,具有恐怖的威吓力,山林里的野兽,在受到惊吓后,朝着毫无动静的北方拼命逃窜过去。
李继?、李继泽、周廷玉几人立马在一处山坡上,听着隔着几道山头隐隐传来的人喊犬吠声。李继?抬头看了看天空,东面淡薄的云层间也已透出一丝的浅红色。借着朦胧的光亮,他打亮着眼前的围猎场,这是一片开阔平缓的谷地,往北是一处很宽的山谷。谷地的中央是座大水泡子,大约有方圆百十丈左右。
水泡子表面已经结了厚厚的冰层,上面覆盖了大约一脚多深的积雪,显得特别平坦。
骑兵们现在都埋伏在山后,只要狼群被驱赶进入包围圈,就会从四面杀出。
一些跑得较快的黄羊已经开始陆续冲过包围圈,从北面的山谷逃向北方的草原。将士们都已经得到了严令,就是看到野兽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逃走,也不许出手猎杀。
周廷玉在看到那些逃走的獐鹿和黄羊,在手里紧紧握着弓把,不由得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边上的结霜。看得出来,他有些很不甘心。
惊慌而逃的野兽越来越多,最大的一群居然有将近两百只黄羊,看得让人心痒难耐。
“狼群快过来了!”李继泽瞅着对面的山头说道这。
几人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大约二里外的山顶上出现了四只灰色的身影,其中的一只显得特别高大。
“那最大的应该是狼王,谁也别跟我抢!”周廷玉低声嘟囔了一句。
那头狼似乎意识到了危险,一直在注视着他们所在的方位。
更远处,传来的叫喊声越来越清晰,声音嘈杂。
在几匹野驴进入这片谷地后,在凌晨黯淡的光线里,可以看到从草丛里钻出几只灰狼,但却在谷地边缘来回徘徊,东张西望,就是不敢进入到埋伏圈里。在它们身后还能隐约见到更大的另一群狼,也在张望徘徊,也似乎意识到了眼前的危险气息。
问题是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已经有人影出现在头狼身后的山头上,他们的叫喊声和猎犬的狂叫声更让狼群恐惧。
看到几头野驴就要安然无事地通过这片谷地,那狼王朝天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几只头狼在听到叫声后,带着狼群跟在那野驴身后开始疯狂奔跑起来。
李继泽举起了右手。
“呜……呜……”冲锋的号角猛然吹响,早已准备好的骑兵从埋伏地点四面冲杀出来。还没有冲出包围圈的十几只黄羊和獐鹿,还有那几头野驴迅速被冲出来的骑兵射杀在山谷雪地上。
正在突围的狼群见势不妙,猛然刹住脚步,掉头就往回跑。
可惜两侧的骑兵已经包抄了过来,箭如飞蝗,一只只的恶狼被羽箭钉在了地上,眨眼之间狼群就减少了一小半。
那刚窜出山脚的狼王见到此景,在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狼群顿时开始四散溃逃。
骑兵的战马奔驰起来,速度要比狼快,特别是在耐力方面,马上的骑手见到狼群溃散,想利用身形灵活的特点,意图分头突围,纷纷挂下骑弓,抽出了战刀,或手持早就准备好的套马杆,追逐着溃逃的狼群。
那狼王身体陡然急停,然后掉头率领狼群向一处山口冲逃过去。
周廷玉早就盯死了狼王,哪里肯让它逃了,带着十几个人在后面紧追不舍。
眼看那狼王就要逃入一处小树林,却见树林里传出一阵狗叫,几条凶猛的猎口从林子里冲了出来,朝着狼群就猛扑了过来。那狼王犹豫了一下,就见一条粗壮的牧羊犬冲到了它面前,朝着狼王直扑上来。
那一身红毛的狼王身体猛地一窜,将那牧羊犬撞翻在地,低下头来猛咬了一口。
它的这些动作,造成身体的短暂停顿。
“绷!”
只听弓弦作响,一直紧盯着它的周廷玉瞅准这刻不容发的时机一箭射出,破甲锥直透狼身,将那狼王钉倒在地。等那狼王挣扎着站起,一柄闪亮的马刀随后从它的脖颈处划过……
追杀只持续了大约两柱香的时间,这支将近二百只狼的庞大狼群就被杀死一百五十余只,其余的逃窜进了山林之中。
一地的血腥。
集宁军的将士迅速跳下战马,手法熟练地用随身的小刀将狼嘴处的狼皮剥开,然后用力往下边拽边翻剥,趁热剥着狼皮筒子。
那些驱赶狼群的人群也赶了过来,欢呼着观看现场那些军卒在收拾战利品,雪地上堆满了血淋淋的狼尸。
李继?见到这种血腥的欢闹情景,不由叹息着对身边的李继泽感慨说道:“唉,都说草原上的恶狼最狡猾,可惜也是弄不过人类。这人呐,才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东西……”
六七、凉州使团
凉州方面的使者团是在十一月中旬才到了灵州。
唐末五代时,原来占据河西的吐蕃也因为内乱导致崩溃,原来其统治下的回纥、党项、吐谷浑等诸部纷纷割据自立。沙州汉民张义潮趁机起兵,驱逐土蕃,建立归义军政权。到了五代时,归义军发生内乱,到现在,沙州曹氏逐渐掌握了归义军的瓜、沙二州,庄宗时,曾任命曹义金为归义节度使。
名义上河西还是归附于中原王朝,实际上河西守将都为各自拥立,处于割据状态。
朔方节度使安审晖在接见凉州使团后质问道:“天子在晋阳,汝等何往洛阳觐谒,是意与南军合谋么?”
那使者张讯回答道:“河西久与中原隔绝,一直奉中原为主,梁时曾往洛阳。闻知甘州回纥往洛阳朝见获封,实不知天子在晋阳。当时留后派人出使,正值朔方内乱,使团跟着商队就自往洛阳去了。”
安审晖道:“不知者不怪,此次河西使团遭遇劫杀,实乃有人欲夺河西节度使敕令及印信,汝等可知谁人欲为河西节度使?”
凉州军将拓跋承谦答道:“这些年甘州回纥势大,曾三次攻打沙州而不得,现如今沙州曹义金娶回纥可汗之女为妻,依附于甘州。回纥控制沙州后,意图侵掠凉州,今年已经有两次越过胭脂山侵入凉州地方。”
安审晖看了看拓跋承谦,这人很好,都省了自己引导,直接就把矛头对准了回纥人。于是继续开口说道:“我们调查的结果也差不多是如此,不过作案的泾河帮被人屠灭,没有了证据。目前只有两个人证,算是无意中撞见了这件事,等会儿某派人将文案拿给你们看看。”
那名叫李文谦的军将双手抱拳说道:“不知镇帅可否让我等见下那证人。”
安审晖想了一下:“可以,过一会儿某就安排。”
康平引着拓跋承谦、李文谦等到了灵州大牢,将冲虚老道师徒从牢中提了出来。
老道将如何遇到拓跋野,又在渭州白岩镇遇到泾河帮和一些武士搜寻拓跋野的事情重述了一遍。只不过按照康平的吩咐,将在白岩镇所遇到的党项武士描述成了虬髯卷发,高鼻深目的回纥、突厥人模样。
回纥原来属于铁勒九部的一支,曾经据有大部分东突厥汗国,其后被黠戛斯部打败,部分部族南迁,散布于云州到河西一带。甘州这一部分回纥部族先臣服于土蕃,后从属于归义军,逐渐强盛起来。
趁着归义军内乱之机,甘州回纥趁机据有甘州,其后又并有肃州,现在有兵马三万余骑,成为河西最强大的一股势力。随着实力膨胀,甘州回纥的野心也随之增长,英义可汗时期曾三次大举入侵沙州,两次入侵凉州,意图一统河西。
只不过在沙州和凉州军民的顽强抵抗下,回纥人的几次侵略行动都遭受了失败。
拓跋承谦等人听了清虚老道的供述虽然心里也有疑惑,不过康平提醒他们拓跋野所藏物品是河西、凉州的官员任命敕令和和几枚官印,而那些敕令告身是可以进行仿造之后,这些人相信了灵州方面的推测,也许甘州的回纥人正是冲着这几枚官印和告身而来。
“拓跋野是在下族兄,康兄可否让道长随在下渭州一行,好把族兄遗骨取出,运回凉州安葬。”拓跋承谦拱手说道:“这仇总得要报,只不过凉州军势弱,需要回去后先连络土蕃各部再说。”
康平说道:“凉州军将也算是朝廷命官,拓跋兄也可以往晋阳方面求告,出了这种事,朝廷方面总不能不管,否则任意截杀各地官员,成何体统。”
那张讯问道:“朝廷有能力管河西的事情么?”
康平道:“当今天子年青有为,知道出了事多半会管的,就算是不会发大军征讨,在凉州方面恳请后,也会派兵相助。这种事情,民不告,官不究,河西终归不是晋阳方面直接任命的官员,你们不提,朝廷方面自然也不好插手过问。”
张讯拱手说道:“凉州各势力纷杂,有些事情天平军自家说了也不算,且容我等回去后,禀明留后,与各家商议后,再作定夺。”
康平道:“那是你们的事情,朔方镇帅并不想参与。”
康平等人回到灵州军衙,禀明镇帅安审晖,发还那拓跋野所遗军刀等物品后,带着一队护卫,带上清虚老道师徒,与拓跋承谦等人一起前往渭州华亭县小陇山去挖出那拓跋野的遗骸,重新殓入棺木,运回凉州安葬。
那拓跋承谦确实出手很大方,在离开前给了清虚老道师徒百两银锭作为其安葬拓跋野尸骨的谢礼。
“军爷,事情都按您的吩咐办了,话也是按照你教的说的,这回该放贫道回家了吧?”清虚老道把裹着银锞子的布包紧紧抱在怀里,看着康平说道。
“着什么急,总得等事情圆满完成才行。你们师徒先在军营里呆着,就算被征召从军了,老道你不是会些医术么,就在暂时安排在营中当行军郎中。”康平说道,“说不定对方还要找你,所以现在还不能放你们回去。”
“你不会让贫道上战场吧,俺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老道愁眉苦脸地说道。
康平拍了拍老道的肩膀,然后低声对他说道:“要你上战场做什么?这样做也是为了以防万一。您放心好了,军中的郎中都是跟着辎重营一起行动,不会上战场上打仗。这郎中每月有三贯饷钱,还有二石口粮,你若是不愿干就闲着,只不过暂时还是不能放你走,这做事总得有始有终对吧?”
老道一听有饷粮可拿,脸色和缓了不少:“行,老道再听您一回,总得有个日子吧。”
康平想了想答道:“顶多一年,明年秋天差不多你们就可以离开了。”
李岌增加了朔方的驻军数量,为了新保障新开辟的军屯供应,从灵州通往河套的官道重新经过整修,宽达四丈,足以容下三辆马车并行而驶。
在整个冬天,从河东到灵州运送粮秣的辎重车队一直都没停歇,将数十万石粮食运送过来,将灵州和兴州两处的官仓装得满满当当。不管凉州那边的态度如何,朝廷方面依然按部就班地根据计划,为征讨甘州作着战前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