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章 建炎南渡(十八)
今年江宁的元宵灯节,从正月十五开始,整闹了半个月。二月二这天,李清照和赵明诚坐上轿子,出城赏梅。从轿内看出去,沿街百姓剃龙头、收花灯,忙得不亦乐乎,河里居然还有赛龙舟,丝毫不见战乱迹象。
李清照不禁摇头评价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逢这等乱世还不忘讨吉利,这就叫苟活。”
赵明诚觉得李清照太过刻薄。他微笑道:“过年嘛,世道再乱,还是巴望新的一年能过上太平日子。希望就是人心嘛。”
杏儿在旁跟随轿子出城,来到城外一大片梅林时,雪下得更大了。雪花纷飞,梅花怒放。赵明诚和李清照身穿皮氅下了轿,打着伞踏雪赏梅,杏儿在后跟着。赵明诚仰头仔细地端详满枝梅花道:“去年丧母加逃难,竟误了赏梅。看这梅花开得多艳。”
梅林间掩映着一座座新坟,坟头上招魂的纸幡在风中飘舞,红花白雪一起飘落坟头。李清照乍见此情景,倒抽口冷气道:“这鲜红的梅花,都是流民的血泪染红的,偏偏还这么美,美得令人心颤。”
“娘要是活着,听见这话又得把你关到屋里。”赵明诚笑道。李清照却没心思笑,也没心思赏梅:“明诚,你是否想过,也许咱们永远也回不到青州,见不到东京了?”
赵明诚心头一凛,随即又笑:“又胡说,江南岂是久居之地?青州理所当然是要回的。”
“可真要回不去呢?那可叫人怎么活啊!”李清照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前方。赵明诚语塞,为她拉拉大氅,转移话题:“幸亏我有先见之明,如今要置这身行头可不容易。”
赵明诚难过又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慢吞吞地跟着回去。李清照回到府邸,因为心情不好,就把自己关在书房,独自翻了会儿书,看到欧阳修的《蝶恋花》,不禁吟诵:“庭院深深深几许……”
因为刚才赏梅触景生情,她突然灵感大发,兴奋地遥想片刻,急速挥笔写下一首《临江仙并序》:“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赵明诚给她端灯进来,悄然在后看着她奋笔疾书,情不自禁地接着吟诵:“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这首词,把夫妻二人南渡后的心情,描摹得淋漓尽致。李清照和赵明诚不约而同抬头,无奈无语,四目相对,双泪长流,不禁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二月初三凌晨,金军五千精兵已经飞驰到距离扬州30多里的大仪镇。这就意味着,一个时辰之内,金军就可杀进扬州城。
此时赵构刚放下奏章,见外面天色微明,脱衣解带上床,嘴里还在迷迷糊糊地嘟哝着。一直陪在身边的篮珪打着哈欠方放下幔帐,康履就惊慌失色地从外面闯进来,一脚踢翻火盆,连声大喊:“陛下快起!了不得了陛下……。”
“何事慌成这样?”赵构猛地打开幔帐。
康履忙不迭道:“王渊来报!金兀术亲率五千精骑直奔扬州,离城只有15里了!”
“快渡江!”赵构大惊,一跃而起,抓起弓箭回头叫,“芍芬快走!”
“康履保护陛下先走。”吴芍芬临危不乱,迅速抱起赵构的靴子给他穿上。赵构狼狈地披上盔甲,被吴芍芬推出去,见王渊和两个副将正在院里给赵构备马,吴芍芬二话不说,立即让众人扶赵构上马,随王渊及两个副将打马奔出去,一溜烟消失在黑暗中。
不大一会儿工夫,全城火光冲天,乱成一团,梆子、锣声四处乱响。百姓哭爹喊娘,人仰马翻,争先涌向南城外,一路上相互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文书满天飘舞,瓜果、粮食、食盐、蔬菜被抛弃一路。
赵构、康履、王渊等五骑一口气赶到运河渡口,见河内水甚浅,公船、私船都胶着在泥沼中。王渊急了:“江北都巡检何在?怎么还不开闸放水?”
江北都巡检慌张地跑过来:“闸早开了!可是水量太小,潮不应闸。”
王渊急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赵构回头张望,见远处尘烟滚滚,金兵铁骑地动山摇地呼啸而来。王渊挥鞭猛打赵构的白马:“来不及了!陛下快走!”
赵构和王渊、康履等五个人又飞驰而去。赵构马快,他纵马疾驰了一阵,再回头时,已不见了王渊、康履等四人身影,这回他可是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后面尘埃滚滚,金军渐渐追上来。金军骑兵人均两匹马,经过一昼夜的奔驰,仍后劲十足。赵构不敢怠慢,打马飞驰,转眼驶过五十里,来到瓜州渡口。兀术率领铁骑依然紧追不舍,在后面连呼大喊:“活捉赵构!”
赵构奔到渡口前,不禁仰天长叹。偌大的渡口,却没有半条船,宽阔的长江如天堑般挡在他前面。后面的金军越来越近,赵构的战马依旧在江边逡巡不前。兀术率领金军更近,“活捉赵构”的呐喊声震耳欲聋。赵构见再不走就要被生擒活捉了,他控马退回,仰天大喝:“天若丧我大宋,就让赵构溺死长江!”
赵构奋力打马,战马高高跃起,直奔大江,奋力跳进江里,托着赵构劈波斩浪向江心游去。兀术带领金军赶到江边,立即放箭。霎时间万箭齐发。
赵构在马上随波逐流,身边箭如飞蝗,箭镞纷纷落入水中。赵构的战马身中数箭,托着赵构慢慢沉没。兀术在江边俯身看着赵构沉入水中,得意地露出笑容。赵构在水中昏昏沉沉,奄奄一息,就在他命悬一线的最后时刻,他恍惚听见耳边响起一首奶声奶气的童声歌谣:“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随着轻轻的童谣,朦朦胧胧的,无数变形的泥塑神像龇牙咧嘴,缥缥缈缈,忽远忽近,凶相百出地迎面扑来。赵构剧烈喘息,恐惧地睁开眼睛,抬头四望,见天上寒雨淅淅,自己正水淋淋地躺在江边一座小庙门口。此时童谣戛然而止,庙中塑像又恢复了端庄凝重的本相。
第五百四十一章 建炎南渡(十九)
赵构回忆着,拼凑起失忆的时空碎片:金兵箭如飞蝗,战马中箭,托着他沉没江中。他在水里落马,手脚平摊,正随波逐流,忽见一匹白马迎面踏浪而来,托起他转身向南岸奔去。赵构爬起来,走进漏雨的破庙,眼前一匹彩塑的泥马浑身水淋淋的,身上还在往下滴水。赵构抬手抹去白色泥马身上的水,正诧异不解,泥马突然倒地,坍塌成一堆泥土。
赵构更加惊诧,忽听外面呼喊陛下的声音,他顾不得深究,对泥马深施一礼,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挪出庙门,见雨已停了。朱胜非、王渊、康履、江北都巡检等人一路喊着寻找而来,他忙狼狈地迎面奔过去:“朕在此!朕在这里!”
王渊等人见了赵构,大喜过望,慌忙施礼:“让陛下受惊,臣等罪该万死。”
“都过江了吧?”赵构见众人低头不语,不由惊恐,“回答朕,军民都渡江了吗?”
“陛下!陛下救命啊。”刘光世从远处哭喊着乘马飞驰而来。赵构一愣:“刘少傅怎么单人匹马一个人?”
“王渊!刘某和你不共戴天!”刘光世下了马,扯住王渊就打。朱胜非和康履赶忙拦住:“刘少傅有话好说,这是为什么?”
刘光世不管不顾地跪在赵构面前的泥泞里,号啕大哭:“陛下,王渊专管江上海船,三番五次说绝不误事。如今臣所部三万步兵,骑兵两千,都搁在江北不能渡江。”
“王渊……”赵构严厉地看着王渊。王渊心虚地回头望着江北都巡检:“果真有这等事?”
“船都陷入泥淖沼泽,实在是……”江北都巡检心说,你问谁啊?还没容他再想下去,王渊早已一剑将江北都巡检斩为两段:“身为江北都巡检,竟敢如此玩忽职守,留你何用!”
人就当着赵构的面给杀了,迸溅出来的鲜血差点溅了赵构一身。赵构望着尸体惊愕,见刘光世仍满脸杀气地望着王渊,于是大步向前:“速速返回江北,调度刘少傅大军渡江!”
“陛下留步,臣和王渊这就回江北督促大军过江。”朱胜非上马,与王渊、刘光世骑马而去。赵构目送他们的背影,焦虑地遥望着北岸,见江北已被雾霭和浓烟完全遮蔽住了。
天光大亮,朱胜非才带着刘光世和王渊渡江重新夺回瓜州渡口,赵鼎、张浚赶紧组织军民渡河。此时江北岸边尸体堆积如山,江面上也漂着无数尸体。船上载客太多,船体瞬间倾翻者比比皆是,许多百姓在江水中挣扎扑腾,呼喊救命,更多百姓眼见亲人被大浪冲走,呼天抢地,哭声震天。
黄潜善跟抱着宋庙列祖列宗牌位的太常少卿季陵等大臣赶到渡口,焦急地等待船只。渡口早已人满为患,相互拥堵践踏,后面的人向前挤,前面不时有人落水。远处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张浚和赵鼎心如刀绞,嗓音嘶哑地向难民连声高喊:“不要拥挤!不要再向前拥挤了,皇上一定会派人来解救我等。”
“金军怎么就忽然打来了?皇上不是说今后过好日子,再也不用逃亡了吗?”孙大娘带着孩子,在人群中质问。有人高声回应:“都是黄潜善那个狗官误国!”
黄潜善忙用袖子遮住脸,躲到后面。后面的人群忽然汹涌起来,赵鼎和张浚急忙回头,见一队宋军败兵正在掳掠百姓,百姓乱哄哄奔跑过来。季陵被人群挤到江边,竟然将太祖赵匡胤的牌位失手坠入江中,眼睁睁看着牌位被激流冲走,缓缓沉入江底。季陵急得几次欲跳江,都被旁人拉住,只有望着汹涌的江水号啕大哭。
直到傍晚时分,一身戎装的芍芬才带着阿娇、篮珪和几个宫人,护着太子渡到江南岸,好不容易截住一辆马车。她立身回望,见江北火光漫天,不禁满腔悲愤,随即让阿娇抱着太子坐在马车里,自己骑在马上,带着小篮子等宫人,护着马车前行。
没走多远,一队叛匪乱兵横冲直撞地斜刺里过来,赶车的小篮子被撞下车,马车竟然跟着乱兵狂奔而去。阿娇在车上回头大喊:“夫人!吴夫人!”
“太子!阿娇!阿娇……”吴芍芬回头看见,大惊失色,急忙丢下小篮子,单人匹马追赶乱兵。走了半晌,见前面停着马车,不禁暗喜,拍马过去,却不见车里有动静。她有了种不好的预感,拔剑挑开轿帘,见里面空空如也,登时惊得汗毛倒竖,小腹也骤然疼痛难忍。她按着小腹忙四处张望,左右逡巡,然后又朝反方向疾驰而去。
因为逃得急,行李被褥全没带上,镇江府邸里此刻更是乱成一团,身边的人都打发出去忙着寻人,也没人给赵构找床被褥。当晚赵构就在镇江府衙的桌案上就寝。他的全副家当,就是一张貂皮大氅,铺一半,盖一半。
扬州之乱,朝廷辎重细软全部遗弃,军民死伤惨重,大臣们多半走失,太子和芍芬生死不明,自己匹马渡江,狼狈不堪,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赵构在黑暗中沉思。
不得已恢复了经制钱,钱粮军饷也充足供应了,沿淮河三道防线也梯次布置了,可还是转瞬间土崩瓦解,以致金军竟敢派精骑纵深突击扬州,这说明什么?宰相黄潜善尸位素餐,是不可再用了,好在还有朱胜非、吕颐浩、赵鼎和张浚几个。最要命的还是军队。武将有几个是能用的?王渊、韩世忠、刘光世、张俊、苗傅、吴湛,御营司前后左右中五军统帅,有几个是能战的?刘光世为何不战而逃?王渊为何临机不明?是不能战,还是不忠?是只有他两个不忠,还是……。
赵构想到这里,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赵构豁然坐起来,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康履惊恐地到门口查看,见一众禁军手持兵刃,高声在门外鼓噪:“皇上在哪?我等要面见皇上!”
第五百四十二章 建炎南渡(二十)
“诸军何事喧哗?”康履出来,伸手拦住众人。赵构跳下案几,起身来到屏风后,一边整理衣裳,一边侧耳倾听。纷乱声中,一个护卫高叫:“我等仓皇渡江,与家眷失散,还要在殿外当值,我等请皇上准假,出去寻找家眷!”
“轻点声!别说你们了,连太子和吴娘娘也走失了,至今下落不明。”康履没等说完,另一个护卫又叫:“我等家眷倒是找着了,可家眷都不得安置,皇上要没个说法,我等就先自行安置了!”
“这事……皇上平日待诸位如何?怎么皇上有难,你们都想一哄而散了?”康履这会儿不敢深责诸军。护卫道:“放屁!殿前司长官都不见了,我等才要面圣。若真想散伙,何必还等皇上准假?”
“都是朕预备不严,措手不及,才有扬州之乱,朕没有看护好诸军。”赵构从屏风后出来,向众人道歉。众护卫见了赵构,都施礼哭泣:“皇上!求皇上开恩,放我等寻找妻小。”
赵构示意众人安静:“如今各部惊魂未定,你等身为朕的护卫,要做出表率,不可再乱方寸。家眷走散的,朕准你们假,都去寻找家眷;家眷在身边的,令随后宫先行撤到杭州,去吧。”
众护卫顿时欢呼如雷,纷纷施礼而去,赵构才回到案几前重新躺下。此时史料里记录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颇能说明赵构此时的心理。赵构哈着寒气问康履:“宗室里头还有谁在镇江?”
康履答道:“回皇上,只有赵士褒一个。”
“叫赵士褒来。”赵构见康履懵懂地看着他,又道,“就现在,朕要跟他同榻而眠。”
康履吃惊地张着嘴走了,找了一圈,领回冻得清鼻涕直流,又激动得双泪横流的赵士褒。赵士褒对赵构之前的宗室改制意见颇大,如今大难之后,自己竟然受邀和皇帝同榻而眠,这是多大的恩宠啊?他早把之前对赵构的不满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赵构见他寒冷,当即脱下丝棉背心赐给他穿上,然后两人头脚相抵,和衣躺下。
赵构终于迷糊着了。看来还是“尊尊亲亲”好啊,此时只有在有血缘关系的宗室亲戚身边,赵构才能睡得踏实。
刘光世当晚可没睡,渡江的两万多部下张嘴等着吃饭。残兵败将打仗不行,饭一口也少不得。刘光世派人去江宁府催粮,结果派去的人回来报说,江宁知府赵明诚没那么多钱粮供给他。刘光世大怒,当即命部将王亦攻打江宁。
画痴赵明诚这晚上也没睡,他正在灯下品茶赏画,忽听城外人喊马嘶,抬头见杏儿匆忙跑进来慌乱道:“不好了!刘光世怪老爷不发粮饷,派人攻打江宁,指名道姓要老爷项上人头。”
“没有粮饷如何发放?不发饷就攻城,这不是强盗吗?”赵明诚起身大惊,不禁浑身发抖。杏儿说道:“说那些有什么用?老爷快拿个主意吧。”
“既然叛军只要杀我一人,我走就是了。我一走,江宁自然就安全了。”赵明诚边说边颤抖着就要出门。杏儿跺脚:“老爷这叫什么主意?”
“我出城去,全城就都安全了。”赵明诚又回身拿起桌上的《萧翼赚兰亭图卷》,藏到怀里匆忙出去。杏儿追到门口:“老爷别走,夫人快来啊!”
“何处喧哗?老爷去哪了?”李清照被吵醒,忙从里面出来,杏儿急着告诉她:“刘光世部将攻城,老爷带着那幅画出城了!”
“江宁距镇江仅百余里,坚持到天亮,朝廷大军自会赶到,老爷何必出城?”李清照纳闷,这个赵明诚脑子里都想些什么?杏儿说道:“老爷可能怕救兵不到,说他走了,江宁就安全了。”
“即便救兵不至,也无非玉石俱焚。赵明诚你身为知府,竟不与江宁共存亡!懦夫走了也好,走了就休想再回来!”李清照恨铁不成钢地咬牙顿足,走进里间,又对杏儿道:“杏儿你记住,那个懦夫敢回来,千万别给他开门!把门闩了!”
天亮时分,张浚、赵鼎、朱胜非、吕颐浩、黄潜善、王渊、张俊、杨沂中、刘光世陆续回到镇江府衙,带回江宁知府赵明诚连夜弃城逃走的消息。篮珪也回来了,跪在地上哭诉与吴芍芬和太子走失的经过,然后就哀哀垂泪。赵构多派人手再去找吴芍芬和太子,然后焦躁地走来走去,抬头见文臣武将一个个耷拉着脑袋狼狈不堪,又不由得动气。
镇江府衙本来就狭小局促,如此一来,气氛不免更加紧张压抑,偏偏黄潜善数着佛珠闭目念佛,佛珠碰撞声分外刺耳。众文武都不满地望着黄潜善,赵构也转过身愤怒地瞪着他。赵鼎愤怒已极,对张浚高声道:“皇帝鹰隼,此刻居然还一言不发?”
张浚不忍心,黄潜善与他毕竟有师生之谊。赵鼎大声道:“那就成全下官了——陛下,金军偷袭扬州,朝廷损失殆尽,首辅罪不可恕。御史中丞赵鼎,弹劾黄潜善大罪二十条,请罢其丞相之职。”
黄潜善这才惊慌抬头,赵鼎也不看他,一路数落下去,大略为:扬州毫无措置,致万乘蒙尘;淮河失守,真州、楚州、通州、泰州及江北州郡,皆碎于溃兵;神主牌位不先渡江,惊慌间竟落入长江,令路人闻者酸鼻;建炎初年,河南只破三郡,自黄潜善柄任以来,所存无几;士大夫既不预知渡江之期,一旦流离,多被屠杀;行在扬州军兵,津渡不时,仓促溃散,流毒东南;国家殆辱,尚不知引罪辞职,等等。
赵鼎的弹劾正中赵构下怀,赵构点头,毫不迟疑地宣布:“黄潜善尸位素餐,一再误朕!罢为观文殿大学士,知江宁府。”
“老朽一介书生,风烛残年,恐不久于世,陛下保重。”黄潜善狼狈地跪拜出去,众人恨不能当场拍手称快。王渊惊恐低头,心说下一个就该轮到自己了。
第五百四十三章 建炎南渡(二十一)
此时赵构还顾不上他,表情缓和了些,问刘光世:“刘少傅的部下都过江了吗?”
刘光世答道:“过江两万人,还有数千滞留江北。眼下粮草全无,将士忍饥挨饿,请陛下发运粮饷。”
“谁不挨饿?皇上哪去变来粮草给你?”张俊皱眉看刘光世,低声道。张浚抬头道:“臣正在筹措粮饷,只是臣恩师谯夫子刚到扬州,骤遇此祸,至今下落不明,恩师老迈,恐怕凶多吉少了。”
“谯定也失踪了?一代大师,遭此罹难,这是国家的大不幸,朕原还指望谯定帮助朕……。”赵构惋惜地摇头,但眼下还有大事要断,赵构抬头环视众人,“下一步如何去留?去,去哪里?留,留在何处?”
吕颐浩道:“建都江宁,凭恃长江之险,我军尚能一战!待国势安定再大举北伐。”
刘光世、张俊、王渊都不安地对视,心想,在江边建都,太悬了。赵构把众将的表情看在眼里:“只怕我军各部已成惊弓之鸟,还能一战?”
赵鼎上前道:“能战。江淮有重江之险,港汊极多,不利于金军骑兵作战。”
张浚的思路走得更远:“我军不若分兵进宣州、出广德,刘光世渡江驻蕲、黄,邀击金军,必能一战成功。”
关键时刻张俊露怯了:“江宁毗邻长江,金军一旦渡江怎么办?臣愿扈卫陛下移跸潭州。”
“去湖南?万万不可!江淮富饶,中兴根本岂能轻易舍去?”吕颐浩叫起来。张俊仍坚持:“如今各路兵收拢起来还有十万,分五万兵守长江,五万兵护驾,可保万无一失。”
“五万兵能守住长江?此去潭州路途遥远,沿途到处是乱匪叛兵,五万兵护驾敢保万无一失?好大的口气!”刘光世当即和张俊吵起来。赵构对武将的态度越发失望。朱胜非也不同意张俊的意见:“即便安全抵达潭州,如今人心思乱,朝廷远遁,更无可作为。潭州绝不可去,江宁又距敌太近,潭州、江宁皆非驻跸之地。”
赵构沉思,正来回踱步,老将王渊说话了:“杭州北有太湖,周边重江卫护,陛下驻跸杭州,既可享江浙之富,又能就近安定人心。”
“太后也在杭州,就杭州了。”赵构查看地图,暗自点头,回身道,“当务之急是守住长江,决不能再让金军把战事引入江南。”
“镇江是长江防务重中之重。”朱胜非挺身请命,“臣虽不通军事,愿驻守镇江,为江北声援,不然敌若趁势渡江,则大势去矣!”
“患难见人心。”赵构点头,“眼下可用之兵,只有刘太傅了。刘光世升殿前都指挥使充行在五军置制使,协同朱胜非驻守镇江,控扼江口。”
“遵旨。”刘光世嘴上答应,却不屑地看着朱胜非,嫌他碍眼。赵鼎、张浚、吕颐浩都恐怕朱胜非无法节制刘光世,不禁担心对视。赵鼎委婉地道:“韩世忠尚在江北盐城,与镇江互不相属,陛下应另委任一朝廷大员,节制江淮诸军。”
刘光世知道,这是又给他上了一道紧箍咒,于是恨恨地看着赵鼎。赵构自然明白赵鼎的用意,赞许地点头。赵鼎至今建言四十余事,多已施行,或许是个宰相之才也说不定。赵构又想到杨沂中是张俊部下,若放到江宁,刘光世该不敢乱来了,于是命杨沂中守江宁,擢吕颐浩吏部尚书,升资政殿大学士、江淮置制使,节制江南北各路军马就地反击,继续组织军民渡江。吕颐浩领旨,要护送赵构到杭州再回来就职。赵构答应了,却不想马上就走,他此时心里最担心的,是太子和吴芍芬。
天黑之前,孙大娘带着孩子好歹也过了江,正匆忙赶路,抬头见对面有人来,娘俩忙避到路旁,见是阿娇抱着太子,满身泥污,慌不择路走来。孙大娘出来,上下打量阿娇:“这位大小姐哪里人氏?怎么看着眼熟?”
“奴家就住在镇江,离此不远。”阿娇怀里抱着重逾千钧的太子,对生人不敢掉以轻心。孙大娘上下打量她:“口音不对,穿戴也……你不是宫里的阿娇吗?我孙大娘啊!忘了?在南京,我还跟你打听道,后来又一同落水。”
“果然是孙大娘!奴婢与吴夫人被乱兵冲散,正要送太子去镇江。”阿娇认出宋嫂,这才放心。宋嫂接过孩子:“路走错了,幸亏这是遇着我了。来,瞧瞧,能见着太子,也算缘分。”
不提阿娇随着孙大娘娘俩投奔镇江,单说吴芍芬一路骑马寻找太子和阿娇,两天两夜没吃没喝,更没合过眼了。她正想找地方歇歇,暗中猛然蹿出三个乱军,二话不说就朝吴芍芬扑来。吴芍芬立即弯弓搭箭,奋力射杀两人,剩下一人落荒而逃。芍芬浑身大汗,正在喘息,突然感觉头昏脑涨,她惨叫一声,从马上跌下来,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灯笼火把,人喊马嘶,一队人马逐渐走进,正是沿途寻找芍芬的赵构和内侍亲军。篮珪听见吴芍芬的马嘶叫起来,举着火把跑过来探察,见是吴芍芬,抬头惊喜大喊:“娘娘,皇上!是吴娘娘!”
“芍芬!太子呢?太子在哪?怎么这么多血?”赵构忙下马跑来。康履看明白了,顿足道:“哎呀!夫人受伤了。”
“陛下……”芍芬醒来,看见赵构刚说了这一句,就又昏迷过去。队伍打道回府。赵构骑在马上,抱着芍芬,一路沉默着回到镇江城。翌日是二月初四,朱胜非、刘光世出城送赵构和军民离开镇江,继续南渡。
赵构带领吕颐浩、张浚、赵鼎及军民向前迤逦前行,护卫是王渊的七千兵和张俊的八千精兵。当夜,他们留宿吕城镇,听说镇江军士抄掠百姓,民众纷纷向南逃窜。赵构正在恼恨刘光世军纪不严,张浚又来报,说寿春御营军兵变,守臣被杀,这引起了赵构的高度警惕。赵构最担心的不是别人,而是朱胜非节制不了刘光世。他生怕发生意外,令张浚密切注意镇江动静。当夜,赵构几乎就没合眼,细密地反复思考权衡下一步的防御和撤退计划。
第五百四十四章 建炎南渡(终)
常州距离镇江不过一百五十里。赵构一行赶到常州,发现竟是一座空城。城里军民为了避兵,早已跑散,城中空无一人。吕颐浩最后在竹林里找到一名当地官员,好说歹说才让他回城召集百姓。
当夜赵构得报,江北溃兵大乱,抄掠百姓甚于金军。刘光世部将王德王夜叉竟悍然攻打和州城,其他州府也被官军围攻。这还叫什么官军?简直就是军贼!全是军贼!赵构见江北大乱,又急又愤,急命张浚招抚。
“满府衙别说被褥了,连根柴火都没有,就剩下这点水还热乎。”阿娇端来水,一边伺候赵构脱靴一边嘟囔。赵构皱眉烫脚,伸手要过康履递上的地图,正待仔细查看,听见坐在门槛上的赵士褒一阵咳嗽,抬头问他:“皇叔怎么不进来?是不是病了?”
“唉!染了风寒了,别传染了皇帝。”赵士褒坐在门口,冻得瑟瑟发抖,忙摆手施礼。赵构道:“烫个脚就好了。来,快来。”
“老臣怎能……”赵士褒难以置信地吸着鼻涕看着他,摆手摇头地过来。赵构挪开地图,不由分说,替他脱靴,把他的脚按放到盆里:“趁水还热乎,一起烫。”
“不是臣倚老卖老,就凭陛下请老臣洗这个脚,咱大宋就亡不了!”赵士褒感动得老泪纵横。赵构敏感地瞪着他看了半天,缓缓露出微笑:“还是‘尊尊亲亲’好啊。”
经无锡县时,赵构得知王德借口军中乏食才被迫攻城,现已得张浚供应漕粮方才渡江,刘光世军力复振,内心这才稍安。
又走了两日,二月初八,赵构一行到了江南数得着的富庶大都市平江府,也就是今日的苏州。谁也没想到就在离城二十里的地方,赵构一行再次遭到了乱军伏击。王渊、张俊带兵迎敌,赵构赶紧打马疾行,带着军民向平江府奔逃。
好在平叛很快就结束了,赵构刚进城走到府衙前,忽听后方鼓噪,原来是王渊枪上挑着叛将首级,和张俊得胜回来。赵构这才放心,勒住缰绳,放慢脚步,和众文武徐徐而行。
当夜,赵构命王渊留下五千兵马镇守平江府,扼守住金军可能南下的咽喉通道,命别将镇守海上,以防金军从海上迂回。
从平江府出来再向南,一路平安。赵构这才从容下来,脱了盔甲,换上龙袍,点起仪仗,坐船沿京杭大运河继续南下。等到了吴江,赵构见此处湖泊众多,港汊密布,是个打伏击的好地方,命张铁山率领八千精兵驻军吴江,构成金兵南下的又一道屏障,同时不让军贼乱匪再南下一步。
等一路到了秀洲,即今日浙江嘉兴,赵构见市井如常,百姓安居乐业,这才放心。他刚和吕颐浩商量,请他回江上督战,张浚、赵鼎又飞马来报军情:镇江有变!刘光世部将王亦再次攻掠江宁,被杨沂中击败。朱胜非命刘光世斩杀王亦以严军纪,却被刘光世赶出镇江。
“有这等事!”赵构愤怒地挥鞭,“朝廷重臣竟被武将赶出辖区,刘光世军阀!大军阀!”
赵鼎也异常愤怒,主动请缨要求前去镇江,替朱胜非节制刘光世。赵构心里盘算着,嘴上问赵鼎要分兵多少,张浚急忙阻止道:“如今孔彦舟、李成、张用、王善等溃兵盗匪都已进入江淮,陛下出镇江时有一万五千兵,在平江府留王渊五千兵,吴江留张俊八千兵,如今陛下身边只余两千多人,绝不能再分兵了!”
“臣又不是去与刘光世厮杀。”赵鼎也道,“真打起来,刘光世有兵三万,臣就是把一万五千人全带去也不够。陛下,臣去镇江,一人一骑足矣。”
“赵鼎一身都是胆!”赵构忍不住赞叹,又擢升吕颐浩为权枢密院事,带两千兵和赵鼎屯京口,节制长江南北。吕颐浩不同意:“那陛下身边就只剩下几百护卫了。”
赵构说道:“不怕,此地离杭州不远了,杭州苗傅、吴湛尚有八千精兵,自保足够了。”
“陛下保重,臣等告辞。”吕颐浩、赵鼎可谓雷厉风行,立即起身施礼,上马飞奔而去。
张浚等他们走了,向赵构请命说,如今十数万乱兵盗匪陆续下江南到处抢掠,他愿留在平江府,收拢节制各路溃兵。赵构完全赞同,并让张浚在平江府等候朱胜非,控扼平江府、秀洲以北各地溃兵,同时节制诸军。他们正在商量,吴芍芬插言道:“以张浚才气胆魄,坐镇平江,节制诸军富富有余,朱胜非可调回,陛下身边也得有人不是?”
“不错,擢朱胜非尚书右仆射,召赴行在。”赵构点头,随即醒悟,“芍芬你又参政了。”
赵构一行经浙江崇德县,于建炎三年二月十三日终于抵达了风景如画的杭州。赵构以州治为行宫,显宁寺为尚书省,当天发布罪己诏书:
靖康变起,二帝蒙尘。朕勉承天祚,不胜艰难,佞臣用事,国事日蹇,百姓流离,山河色变,此皆朕失察之过也……朕遭时多故,知人不明,事出仓皇,匹马南渡,深思厥咎,在予一人。既以悔过责躬,洗心改事。圣人云,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其晦与明,人皆见之。朕志在复兴,大赦天下,求直言,施仁政。
这篇罪己诏看似赵构把所有过错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却也强调了佞臣用事,那么用佞臣的又是谁呢?仅仅是一个失察之过就能说得过去的嘛?明知道是佞臣却还用,赵构的过错不仅仅是一个失察之过能说得过去的。
过了两天,孙大娘领着孩子,随大批衣衫褴褛的难民也走进了闻名已久的杭州城。俗话说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孙大娘一到,就直奔西湖饱览湖光山色。湖边脚店的伙计捧着热面条吆喝:“南渡的乡亲受苦了,快吃碗热汤面,不要钱。”
“谢大兄弟,都说杭州大城市,咋没见多少人?”孙大娘接过饭碗看了看周围道。
伙计说道:“这你就外行了,今儿十五,人都到钱塘江观潮去了。”
第五百四十五章 苗刘兵变(一)
孙大娘孩子听说,也嚷着去钱塘江看潮,却不知正是这观潮,给赵构和南宋王朝引来滔天大祸。
那天傍晚芍芬已预感到不对,她刚陪孟太后和抱着太子的阿娇走进府衙后园,正说着王渊前几日才提升枢密院副使,今儿就被罢官的新闻,就见篮珪正在后园奋力鞭挞康履,赵构捂着腮在旁监督。孟太后和吴芍芬惊讶,忙过去拦阻,赵构抵死不从。吴芍芬琢磨,陛下向来大度仁恕,康履这一定是犯了什么大错,才把他气成这样。
吴芍芬就问康履,康履哀戚戚地说明了原委。原来王渊因为护驾有功,刚被赵构提为枢密副使,康履就得瑟地请他去钱塘观潮庆祝,还搭了老大的帐幔。大将苗傅和刘正彦见皇上封王渊没封赏他们,本来就有气,这回可抓着把柄了,去向皇上告状。皇上一气之下,就把他揍了。
赵构因为生气,牙更疼了:“朕十三日一到杭州,即下罪己诏,令有司置办舟船迎取常州、润州士民军属,省仪物,减膳馐,出宫人,千方百计节省开支用度。可你们呢?刚来两天就招摇过市摆起谱来,还不欠打?”
芍芬摸着赵构滚烫的脸道:“该打!王渊原是为这事罢的官。陛下快请太医看看。”
“上火了这是。成天价叫人家追杀,谁受得了这个?底下又没一个省心的,康履还不快给皇上弄几粒花椒含着。”孟太后故意这么说,成心要救康履。康履感激地连忙答应,一瘸一拐地跑了。孟太后在墩上加了个垫子,扶吴芍芬坐下:“小心冻着。皇帝也甭上火,这不都平平安安到杭州了吗?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陛下脸色怎么还这么难看,还有什么变故?”芍芬看着赵构,又猜中他的心事。赵构咬牙道:“赵鼎上奏说,韩世忠刚收拢败兵南下,刘光世部将王德竟擅杀韩世忠部将。”
“有这种事?”芍芬惊讶。赵构道皱眉摇头:“韩世忠也不是省油灯,回头又烧了刘光世粮草!刘光世惊恐引兵撤走,世忠又遣兵追袭。”
“韩世忠这记吃不记打的货,上回进扬州才被罢官,怎么转头又忘了?刘光世也是,他是怎么约束部下的?三万人倒被韩世忠打跑了。”孟太后越发惊骇,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赵构点头:“所以赵鼎说,刘光世驭军不严,王德总兵在外,擅杀无忌,再不惩治,武将还有什么不敢为的?好在赵鼎已鞫问王德,将韩世忠押赴有司治罪了。”
“陛下如何处置刘光世、韩世忠?各打五十大板?”芍芬问。赵构疼得以拳击腮:“朕已下诏切责韩世忠,命刘光世为江东、淮西宣抚使,置司池州,赐钱十万缗,又手书《贾复》《寇恂传》分赐二人,遣使为他们和解。”
“东汉贾复本是书生,精通《尚书》,寇恂更是世家望族,尤好《左氏春秋》,深谙廉颇蔺相如故事,故此光武帝刘秀一说即和。”吴芍芬摇头道,“再看咱这两位,韩世忠字都认不全,刘光世也是个颟顸不明白事理的,怎么跟人家比?只怕陛下白费心思。”
“就是!杀了人还给赏钱,没听说过。就应该像赵鼎那样狠狠治他们的罪。”孟太后话锋一转,“听说朱胜非回来了,这人不过会抖点小机灵,没大辣气。别看赵鼎憨不吧唧,据老身看,今后倒是大有可为。”
“太后说得甚是。唐肃宗兴于灵武,得到李勉,朝廷才被尊重。如今朕有赵鼎,也算无愧于古人了。”赵构点头附和。孟太后又说:“皇帝缺的就是这样的能臣,不能总是自己个儿调兵遣将,哪能管得过来?”
“将从中御”,是宋朝祖宗家法,每场战役甚至每场战斗,皇帝都必须亲自部署。赵构把这个意思委婉地跟孟太后说了,不料孟太后撇嘴道:“太祖‘将从中御’行,人家有那个本事,从太宗开始,你们哪个皇帝是打仗的料?”
赵构闻言正觉气馁,忽听一阵巨大的聒噪声由远及近,抬头大惊失色。芍芬起身,见东北方黑压压飞来一大群黑老鸹,落在园子里的一棵大香樟树上。赵构见是乌鸦回巢,觉着不吉利,赶忙叫篮珪把鸦巢给拆了。
三岁的太子在阿娇怀中早被吓得哭闹起来。赵构烦躁地挥手,示意她把孩子抱回去,刚吩咐完,突然又想起件事:“差点忘了!篮珪快去传朕口谕,令南下各州粜米卖粮,杭州出米10万斛,以救济南下难民。”
孟太后笑道:“咱说点高兴的,如今杭州到处都在传皇帝泥马渡江的故事呢。”
一道耀眼的闪电闪过,随之又是一阵隆隆的雷声,雷声近在咫尺,震得脚下发麻。赵构抬头,喃喃地道:“泥马渡江,不错,朕是真命天子,自有上天保佑。”
吴芍芬抬头,脸上满是不祥的预感,嘴上却安慰着:“皇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雨一直下到三月初五方才停下。这日王渊下朝回来,乘着轿子经过杭州城北一座桥上,眼前突然一道闪电,照亮桥下掩藏的苗傅、刘正彦和武装士兵。王渊暗叫不好,左右早蹿出如狼似虎的军士,一顿乱刀砍死王渊的扈卫,刘正彦挥刀刺进轿子,直接刺中王渊心脏,苗傅掀开轿帘,枭下王渊脑袋,随后众军举着王渊首级,拥着苗傅和刘正彦奔向康履家。凡不长胡须的一个不留,转眼杀了数十口,还是没找到康履,于是这伙杀红了眼的歹徒又杀气腾腾地直奔杭州府衙而来。宋史中著名的“苗刘之变”正式上演了。
这时赵构也渐渐得到叛乱的消息,杭州知州康允之带着百官,请宋赵构到城楼上安定军民,否则无法制止叛乱。赵构登上城楼,凭栏问苗傅带兵造反的原因,苗傅见了赵构,仍然山呼下拜,随即厉声指责赵构说道:“陛下信任宦官,结交宦官就可获得高位,汪伯彦、黄潜善昏庸误国却尚未流放,王渊遇敌时不能有效抵抗,却因结交康履而得到枢密的高位,自己立功不少,却只在偏远的郡担任团练,并表示已经杀了王渊,并捕杀了在外的宦官,胁迫赵构杀了康履、篮珪、曾择三个最亲近的宦官以谢三军。”
第五百四十六章 苗刘兵变(二)
“内臣即便有罪,也当流放海岛,怎能交到军中?”赵构这才发现康履不在身边,暗自保佑他此刻早已脱身。朱胜非低声对赵构道:“王渊为刘光世,杀江北都巡检以求自解,因此失去军心。苗傅世代为将,未得封赏,心里不服,故此借故叛乱。陛下,不舍康履,今日恐不能平兵变。”
赵构怔了怔无奈轻轻点了下头。朱胜非急忙对下面喊:“陛下降旨,将康履交付诸军处置,只是不知康履现在何处?”
“臣知道康履下落!”中军统制吴湛立即飞身下楼而去。赵构和朱胜非望着吴湛的背影暗惊,原来宫中还有内应。
吴湛将躲在库房里的康履拎起来,一路拖到府衙院子里,开门扔到苗傅脚下。苗傅一边咒骂阉狗死有余辜,一边踩住康履的脖子拔出刀。康履望着阁楼,哑着嗓子大哭大叫:“奴才伺候康王长大,皇上起兵,奴才冒死陪同,求皇上救奴才一命。”
赵构热泪盈眶,情不自禁地低身俯瞰康履,此刻也只能喊一声:“康履。”
话音未落,苗傅当着赵构的面,在门外将康履挥刀斩为两段,又砍下人头,和王渊人头并排放置。赵构痛苦地闭上眼睛,声音颤抖道:“康履,康履已死,你们,都退了吧。”
“要退的不是我、我等,是你!我等请皇上退、退位!”苗傅指着赵构大叫。刘正彦也跟着喊叫:“皇帝从应天府逃到扬州,从扬州又逃到杭州,只会逃亡,还不如退位!”
“朕自知有过,已将黄潜善贬黜出朝,下诏罪己,诏告天下。”赵构对叛军的要求并不感到意外,嗓音嘶哑地说不下去。众臣都震惊失色,瞠目结舌,朱胜非接话道:“陛下青春鼎盛,即位以来并无大过错,两位将军如有别的要求。”
刘正彦喊道:“我等请太子登基,孟太后垂帘,然后派使臣与金国议和。”
“逆贼得寸进尺!皇上决不可答应。”朱胜非见众文武慌得只会议论纷纷,只得低声告诫赵构。赵构在阁楼上紧张地思考对策,抬头张望,见吴芍芬正站在后院大香樟树的树杈上向这边眺望,他忙侧身站到楹柱后,悄然向吴芍芬挥手示意。
吴芍芬点头,跑回后殿,急忙内穿软甲,暗藏匕首,套上外衣,来到孟太后房。孟太后正在叫嚷:“苗傅这个呆货要做什么?真要作死啊!老身先虚应着,好歹过了这一劫再说。”
“请太后万万不可答应垂帘听政!今日看这架势,太后若答应了,只怕陛下就没命了。”吴芍芬搀扶着孟太后往外走,心里已经做好拼命的准备。孟太后临出门时看着她,忽然醒悟:“难怪你说危险越来越近,感情是应在今日了。”
“陛下,太后要出门去面谕诸军。”芍芬和阿娇带着两个宫女,陪孟太后匆忙来到前院。赵构和众臣已经下楼,急忙阻止:“不行!太后若被叛军扣下如何是好?”
“叛军必不敢!臣等随太后出门,看群贼究竟意欲何为?”朱胜非说着,和众大臣陪同孟太后和吴芍芬出了府衙大门,大门随即关上。赵构飞跑上楼,焦虑地望着外面,听见苗傅道:“天下大、大乱,我等立太子称、称帝,请太皇太后垂、垂帘听政,为天下做、做主。”
“天下大乱关皇帝什么事?蔡京弄权,童贯起边事,才招致金人弄成今日之祸,况且皇帝圣孝,为黄潜善所误,前日已将黄潜善罢官,两位不是早知道了吗?”孟太后还在据理力争,苗傅道:“皇上必须退位,大计已、已定,太后不可、可犹豫!”
“让一个老太婆帘后抱个三岁娃娃,何以号令天下?金国知道了,岂不更加轻视我朝?”孟太后越发激动起来。刘正彦不耐发地呵斥道:“士兵们到这会儿还没吃饭呢,耽搁久了恐生他变,太后快答应吧!”
“刘将军若是忠义救国,须听朝廷处分;如有异志,必遭天谴。”芍芬一直在察言观色,见刘正彦态度恶劣,便一字一句警告他。刘正彦作势横刀架在项上:“我等忠义救国,太后若不允,臣就死在太后面前!”
“太后,咱们回宫。”芍芬看出叛军的虚弱本质,借机护着孟太后往回走。苗傅对站在群臣前面的朱胜非道:“相公怎么一言不、不发?今日大事,正要大、大臣果断。”
朱胜非情急之下,一时竟无言以对。苗傅一挥手,叛军又拦住孟太后和芍芬等人的去路。这时赵构早在楼上写好了诏书,晃动着喊:“不要闹了,朕决意从苗傅所请,即刻禅位。”
孟太后和芍芬仰头大惊,见叛军让开路,忙和朱胜非等大臣疾步走进府衙,宫门随即又从里面关上。苗傅等叛军仰面望着赵构,等他宣读退位诏书。赵构下楼对孟太后道:“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儿臣只有禅位。”
“臣居宰相大位,义当死国,臣这就出门谴责二凶。”朱胜非这才醒过味来,羞愧难当,哭着就要出门。芍芬急忙拦住:“陛下,据臣妾刚才看来,二贼胆有余而学不足,难以成事,不妨先慢慢与其周旋。”
“不错,周旋不成你我君臣再死不迟。”赵构点头,与朱胜非再次上楼。朱胜非擦干泪对楼下喊:“陛下口谕,禅位之后,诸事都听太后和太子的!宣诏后,军士即时解甲回营!不得劫掠!不得杀人纵火!你等如遵约束,皇上即刻降诏逊位。”
苗傅等叛军齐声欢呼:“我等答应!快念诏书!”
赵构无奈念诏:“朕自即位以来,强敌侵凌,国是日艰,朕恐其兴兵不已,枉害生灵决意退避大位。朕有元子,毓德东宫,可即皇帝位,恭请隆祐太后垂帘同听政事。”
吴芍芬难过地看着赵构,孟太后不禁失声抽泣,早被门外叛军的欢呼声淹没:“臣等恭请太上皇圣安!”
赵构在门外叛军的欢呼声中,不动声色地和孟太后、芍芬回到后殿。是夜,赵构被上徽号睿圣仁孝皇帝,押解出府衙,软禁在显忠寺。
第五百四十七章 苗刘兵变(三)
赵构被推进来,一屁股坐在寺庙地板上,望着窗外泄进来的凄冷月光,不断摇头,喃喃自语:“父皇、母后,儿臣无能,如今也跟你们一样,身陷囹圄了。”
苗刘之变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李昕的手里,梁红玉皱着眉头把密信递给李昕道:“朝廷那边,苗傅跟刘正彦发动了兵变,赵构退位了。”
李昕看过密信冷笑道:“呵呵,愚蠢,夫人看着吧,苗刘二人必败,皇位还会回到赵构手里。”
梁红玉不解道:“为何?”
李昕说道:“这二人兵变虽有预谋,但是他们手下并无可靠之人可用,最关键的是他们二人也不敢杀了赵构,既然兵变就要果决,况且他们二人也压不住在外的几大武将,韩世忠、张俊、刘光世、张浚、吕颐浩都在距离杭州不远的地方,他们手握重兵,很快就会起兵勤王的。”
梁红玉问道:“如果官人兵变的时候碰到这种情况呢?”
李昕说道:“我可不是苗傅刘正彦,赵构必须死,而且咱们手中还有朱皇后跟帝姬的牌可打,再加上我可不像他们二人手下无人可用,虽不能说我手下人才济济吧,但是可用之人还是不少的,刘帅可是西军老人,他虽离开西军多年,但他在西军中还是有一点名声的,压制住刘光世等西军将领应该还是没问题的,还有别忘了种家人跟折彦质今日就要到了。”
梁红玉又问道:“那苗刘的结局会如何?”
李昕答道:“只能是死路一条。”
梁红玉说道:“刘正彦可是刘帅的大儿子,那此事跟不跟刘帅说?”
李昕叹息道:“说还是要说的,此事不能瞒。”
随后李昕便把刘法叫了来,李昕见了刘法道:“刘帅,我先告知你一件不幸的事,关于令郎的,希望刘帅得知后一定要冷静。”
刘法闻言心中咯噔一下小心翼翼的问道:“不知大郎发生了何事?”
李昕把密信交给刘法道:“刘帅自己看吧。”
刘法用颤抖的手接过密信,看过后当场怒道:“愚蠢,我儿愚蠢啊,咳,咳。”
李昕见刘法气的咳嗽了,赶忙上前拍拍刘法的背道:“刘帅消消气。”
刘法赶忙求道:“主公,臣求你救救大郎吧。”
李昕劝道:“当然,我已经下令了,一旦苗刘兵变失败,让在大宋的人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尽力把令郎救回来,只是刘帅别抱太大希望,令郎这算是把天捅破了,而我们在大宋的力量并不强,目前也还没到暴露我们的时候,毕竟在我们身后还有好几十万人的身家性命系于我们身上。”
刘法冷静下来道:“臣明白了,臣知道孰轻孰重,只要他们尽力救就好,剩下的就看大郎的命了。”
李昕问道:“今日种家的人就要到了,刘帅可否跟我一起去迎接?若刘帅身体不适,可回府歇息歇息。”
刘法摆摆手道:“不用,臣没事,臣跟随主公前去,臣以前在西军中跟种家关系还不错,种师道跟种师中二位将军都去世了,臣理应见见种家后人。”
李昕点头道:“好,等其他几人到了我们一起去迎接。”
“折叔,这个李昕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何要把我们绑走啊。”种洌问道。
折彦质苦笑道:“贤侄,我也不知道啊,不过既然他们把你们种家兄弟二人及家人还有我都绑来,想必是个神通广大之人,而且你看这船上可不止咱们两家人,李永奇一家也在,还有一家不知姓名的。”
李永奇听道折彦质跟种洌在谈论自己便上前道:“二位在说什么呢?”
折彦质答道:“李兄,我在跟种家几位子侄讨论把我们绑来的李昕此人呢。”
李永奇说道:“这李昕某也不认识,刚被从延安城绑出来的时候某还很生气,不过后来想了想,这李昕倒也算是救了我们一家,要是他不把我们绑出来,只怕我们一家现在就落到金人手里了。”
种洌也附和道:“是的,李叔说得对,我们种家也是。”
李永奇叹气道:“还有这朝廷打得这叫什么仗,都快被金人打到江南了,从延安出来这一路听到的就没有好消息,淮南那里都乱套了。”
折彦质也叹息道:“唉,我大宋正处于危难的时刻啊。”
这时只见一位身高八尺,细细三柳髭髯,两眉入鬓,凤眼朝天,面如重枣,唇若涂朱的大汉从船舱走了出来。
李永奇说道:“这位仁兄应该也是被绑来的,只是不知道姓甚名谁。”
折彦质道:“待我上前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折彦质来到大汉面前恭恭敬敬的抱拳道:“在下折彦质,敢问这位仁兄的大名?”
大汉闻言回敬道:“原来是府州折家人,在下关胜,原为济南府守将。”
折彦质问道:“关将军也是被绑来的?”
关胜答道:“正是,不过对于绑某之人,某却不知道是该感谢还是怨恨。”
折彦质又问道:“关将军此话怎讲?”
关胜说道:“某也是被绑出来后才知道的,原济南知府刘豫摔众投降了金人。”
折彦质点头道:“那关将军应该感谢绑你的人,若不是他们绑你一家出来,只怕你们一家就要落入金人手里了。”
关胜叹息道:“可是关某志在保国安民,关某很想跟金人打一仗。”
折彦质摇头道:“既然刘豫已经降金了,即便关将军在那,他也不会让你跟金人打仗的,恐怕到时候关将军还会被刘豫所害。”
关胜闻言想了想便抱拳道:“谢折兄,在下明白了。”
折彦质拉着关胜道:“来,关兄,我来给你介绍几位同僚,他们也都是抗金志士。”
折彦质拉着关胜来到李永奇跟种洌身边道:“李兄、贤侄,这位是关胜将军,原为济南府守将。”
二人抱拳道:“关将军好。”
折彦质又跟关胜说道:“关将军,这两位一位是李永奇李将军,一位是种师中将军的后人现在种家的话事人种洌,他们均出自我们西军。”
第五百四十八章 苗刘兵变(四)
关胜闻言抱拳道:“关某平生最敬佩西军,特别是老种经略相公跟小种经略相公,此二人都是保国安民的志士,也都是关某的榜样,能在此见到种家后人也算是了了关某一桩心愿了。”
种洌说道:“多谢关将军,只可惜自从家父跟叔父先后去世之后,我种家再不复从前了。”
折彦质劝道:“贤侄不必灰心,在我看来,你种家还是有希望恢复兴盛的。”
种洌摆摆手道:“折叔不必安慰我,自家事自家清楚,现在我们种家只剩下我跟我弟弟种浤,叔父家原有二子,只可惜他们都早于叔父而去了,而我跟我弟弟又没有叔父跟家父的能力,如何能兴盛我们种家。”
折彦质说道:“贤侄,我不是劝慰你,我说得是实话,你们种家兴盛的关键就在于绑我们的李昕此人,虽然我等都没见过李昕此人,也不了解他,但是从他目前的行事来看,此人必不是个简单的人物,贤侄你有没有注意观察,这船上的护卫,个个都是彪形大汉,而且从他们走路的样子就能看出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军士,虽然缺少点杀气,但是他们绝对都是精锐之士,仅次于西军的精锐,只要经过战场的历练,他们的战力绝对会强于西军。”
种洌仔细观察了一番道:“还真如折叔所说。”
李永奇也在一旁附和道:“这帮人不光训练有素,而且纪律严明,自打上船后,这帮人就不曾多说过一句话,我问他们的问题,他们也只是回答能说的,不能说的一概不说。”
关胜也说道:“关某也注意到了,按说这个李昕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县,怎会训练出如此精锐的军士。”
折彦质叹息道:“等见到李昕本人,我们就明白了,碰到李昕,对于现在的大宋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过了一会儿,种洌喊道:“几位叔叔,快看前边出现了一座岛。”
随着离岛越来越近,岛变得越来越大,种洌又喊道:“几位叔叔,快看,那边有城池,还有炊烟。”
折彦质若有所思道:“看来我们的目的地到了。”
种洌说道:“可是船队好像在远离那座城池。”
折彦质解释道:“这座岛那么大,想必不只一座城池,应该还有别的城池,看来我大宋真是祸不单行啊!”
李永奇皱眉道:“是啊,一个知县却在大宋之外有这么一大片基业,看来其野心不小啊。”
关胜问道:“几位,那我们该怎么办?”
折彦质说道:“几位不要轻举妄动,别忘了你们的家人都还在船上呢,等见了面看看情况再说吧。”
很快船队进入了淡水湖,此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灯火通明的兴汉城逐渐出现在了几人眼中。
折彦质感叹道:“这李昕当真是不简单啊。”
当船队靠岸后,李昕带着刘法等人早已等在了码头。
等折彦质几人下船后,李昕先上前道:“诸位,我就是惠安知县李昕。”
折彦质冷笑道:“李大人真是不简单啊……”折彦质刚说了一句,就听道有人喊他:“折大人别来无恙啊。”
就见刘法推着轮椅上前,折彦质见了刘法当场就愣住了,不光是他,还有种洌跟种浤也愣住了。
李永奇跟关胜见折彦质等人都愣住了,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听折彦质哆哆嗦嗦的说道:“你是刘法,你不是死了嘛?”
刘法笑着摇摇头道:“世人都以为某死了,可惜某没死,只是断了两条腿,你们听到的都是主公制造的假象,要不然某怎么能安心活到现在。”
种洌上前道:“刘叔,原来你没死啊。”
刘法说道:“是的,二位贤侄,你们家父跟叔父之事某都听说了,只可惜他们二人一心为国,最后却落得这么一个下场,也是他们没遇到一个能用好他们之人。”
李永奇跟关胜此时也明白了眼前这位双腿残疾之人的身份,虽然他们没见过刘法,却都听过刘法之名。
刘法接着说道:“几位,这里可不止某一位是你们的熟人,还有其他好几人呢。”
只见后边马扩、张孝纯等人也都上前来,折彦质看见他们惊讶道:“马子充,张永锡,你们也都在这里啊。”
李昕说道:“几位别在这里站着了,都先进城再说吧,我知道你们有很多话想问我,但是我想请你们看过了兴汉岛之后再来找我谈,刘帅、子充、永锡,这段时间你们就好好陪陪几位友人在兴汉岛转转看看。”
几人抱拳道:“是,主公。”
徽、钦二帝等一千八百多名俘虏又向南长途跋涉一千五百里,中途倒毙过半,最后被迁到风雪弥漫的韩州,就是今日辽宁昌图县北。这里是完颜昌“东朝廷”的辖地。所谓“东朝廷”,是针对宗翰据于太原的“西朝廷”而言,当然原本东朝廷应该是属于宗望的,只是宗望已经死了,这才到了完颜昌手下。韩州的自然条件和待遇,比金上京略好些,俘虏们各自分了土地,自食其力,稍得自由。
这日难得无风,徽、钦二帝正晒太阳,跟着小太监在阳光下学搓麻绳,忽见一个官人,穿戴华贵的裘皮,跟着一个当地向导打马而来。钦宗抬头,认出来人腰间挎着的宝剑,激动地起身指着。来人见状,忙下马跑来,跪在雪地上,口称二圣,号啕大哭,磕头不已:“二圣啊,哎哟,可让臣好找啊!臣王伦,王伦啊!这宝剑还是那年皇上亲赐的啊。”
“果然是王伦啊!你是怎么找来的?”钦宗想起来,感动地问他。
“臣现如今是刑部侍郎、北上通问使,前年一到燕京就让金人拘起来了。前不久听说二圣在韩州,臣思君心切,贿赂了看守,连夜马不停蹄赶来了。”王伦见二帝衣衫褴褛,手指黝黑皴裂,抹泪夺过麻绳扔下,“哎哟,堂堂太上皇,怎么好做这等粗活?”
第五百四十九章 苗刘兵变(五)
徽宗介绍说,金人给地四十五顷,每人给麻五把,让他们纺线耕地,自给自足,随后徽宗又急着问起赵构近况。王伦道:“听说建炎皇帝已经退到扬州了。”
“九儿已经离开中原了?”徽宗惊疑抬头,黯然遥望南方。
建炎三年三月二十八,平江府忽然收到赵构禅位,新皇登基,改元明受,大赦天下的太上皇退位诏书,把张浚和众文武惊得如晴天霹雳。陛下正青春鼎盛,怎么会突然禅位?杭州来的使臣还让张浚交付所部人马,即刻赴杭州行在加官晋爵,并说已经宣谕吕颐浩、张俊、刘光世、韩世忠留下兵马,一律去行在报到。
张浚知道此中必有重大变故,跪接了诏书,以金兵未退,乱贼遍地,自己若不留下镇守弹压,恐江南不保为由暂缓回朝。使者匆匆走后,张浚起身,竟然站不起来,差点摔倒。他被众人扶住,独自转身走进内室,失声恸哭。众文武在外面闻声,个个面面相觑。张浚哭了一会儿,红着眼睛出来,表情严峻地环视众文武道:“此必是兵变。”
“退位诏书说得明白,太上皇恐怕是真心退位。”众将大惊,胡乱议论。张浚呵斥道:“胡说!你们懂得什么?此必是兵变无疑!本官这就发布檄文,奏请皇上复辟,举兵勤王。”
“若骤然发布檄文,只恐苗傅自疑罪大不容,或者别**谋,危害陛下,请侍郎缓图之。”有谋士提出建议。张浚点头,一边布置发兵勤王,一边下令道:“给苗傅、刘正彦写信,就说新皇嗣位是天下所愿,二公忠义有如天日,张浚当与二公生死与共。所虑者,上皇若不与太后分忧,中兴之业,只怕未易可图。”
如今张浚手中只有五千兵马,守平江府还不够,如何去攻打苗傅、刘正彦的八千河北精锐?武将们不由得忐忑议论,张浚却不以为然:以至顺诛大逆,平叛应该是易如反掌,何况吕颐浩现如今驻兵江宁,其威望过人,且能断大事,当为天下倡导,刘光世兵力强悍,谋议沉鸷,可以倚仗。想到此,张浚又命谋士写信,速请吕颐浩和刘光世来平江府议事。
“兵贵神速,江宁距平江四百里,等回信只怕来不及了。”有人提出异议。张浚道:“不必等回信,吕颐浩闻国家急难,必倡议勤王,星夜前来,怎么会来不及?其他诸将,如韩世忠有仗节死难之志,张泊英必以死援君父之辱,令二人速速来平江府议事。”
谋士们赶紧分头写信,众人正在忙乱,外面忽然一阵喧哗,一小校气喘吁吁跑进来报说,张俊已带八千兵马突然现身平江,现驻扎城外,来意不明,城内人心惶惶。谋士们闻言都大惊,说张俊一定是为新皇保驾,监视平江府来的,不然他为何舍弃杭州,掉头北上来平江府?这不就是来控制他张浚的吗?张浚也猜不透张俊来意,他暗自思忖,张俊若是也反了,朝廷就真的没救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张浚当机立断,多带给养酒食,以犒赏部队的名义,亲自出城去试探张俊。
“张太尉可知陛下为何逊位?这是苗傅颠覆社稷!张太尉敢跟下官带兵勤王吗?”张浚来到城外,一进张俊大帐就用袖子遮住脸大哭。太尉是宋朝时候对武将笼统的尊称,张浚此时对张俊如此客气,足以说明内心的疑惑和不安,不想张俊也早已落泪:“皇上平日待臣甚厚,皇父有难,张俊敢不赴死?只是皇上在贼人手里,张俊投鼠忌器,故此来与相公筹划,万万不能害了皇上。”
张浚闻听这话,一颗心总算放回肚子里去了,不由得哽咽点头,然后详细分析说,苗傅无谋,刘正彦更是一介武夫,他已给朱胜非去信,让朱胜非迷惑二贼。正说着话,杨沂中进来汇报,说张侍郎厚赏军士,三军人情大悦。张浚暗叫惭愧,心说张俊、杨沂中本是诸将中最忠诚于皇帝的,自己方寸一乱,不免多此一举,于是挽着张俊、杨沂中出去抚谕三军。
此时被软禁在显忠寺里的赵构,正呆呆地望着窗外的一轮明月沉思。赵构还没过二十二周岁,一夜之间鬓角已经多了几根白发,面庞也显得更加消瘦。赵构思前想后,各部之所以频频哗变,都是因为天下大乱,大宋建国以来兵归枢密院的军制已形同虚设。兵随将转,士兵眼中只有主帅,没有皇帝;只对主帅效忠,对朝廷不尽义务。
一直以来,朝廷虽然扬文抑武,但在钱上从来不曾亏待过武将。就说薪水,一品宰相月薪不过三百贯,刘光世一个从二品的节度使,月薪却高达四百贯钱,这还只是小钱,朝廷每月另给节度使公使钱一两万贯。所谓公使钱,就是公款消费额度,吃喝嫖赌全报销。这恐怕也是小钱,几员领兵在外的大将手里到底有多少钱,谁又能说清楚?有兵有钱,又目无朝廷,不反才怪。如此下去,别说收复失地,就是平叛的任务都难以保证。此番苗、刘兵变,说白了不就是因为一直护卫朝廷,没机会出去升官发财才眼红的吗?
赵构正胡思乱想,吴芍芬收买了看守,拎着食盒和阿娇进来给他送饭。芍芬介绍外面情势说,朱胜非已经在伪廷任职,正虚与委蛇地与苗、刘周旋。这回幸亏是朱胜非为首辅,若是黄潜善,局面早已不可收拾了。
赵构吃着,吴芍芬说道:“苗傅正招各地将领回来效忠,只怕将军们不明真相,得想个什么法,让他们速速回来救驾才好。”
“这个不用操心,张浚、韩世忠、张俊他们没一个傻子。”赵构放心地喝汤,又交代了几句,叛军守卫进来催促芍芬出去。赵构见她们走了,又心事重重地放下汤碗。
没几日,韩世忠便应邀带着手下不足千人,乘船来到平江,却不肯下船来见张浚。韩世忠此来,心里的确是矛盾重重:一是因为兵少,怕张俊借机吞并;二是担心刘光世报复;最主要的害怕这是张浚设计的圈套。
第五百五十章 苗刘兵变(六)
自打张浚在扬州城下罢了他的官,韩世忠就对张浚格外忌惮。如今哪个武将没背着几条罪名?自己人多势众的时候尚且被张浚当众罢官,如今灰头土脸,张浚难道不会随便找个罪名把自己收拾了?正想到这,手下来报,说张浚到了。韩世忠急忙披挂整齐,走出船舱,见张浚一人一骑立在岸边施礼,高声道:“张浚闻听韩将军自海上来,大喜过望,请将军弃船登岸,共商大计。”
“朝中究竟谁顺谁逆?小白脸别跟俺老韩耍心眼。”韩世忠被甲持刃站在船头,色厉内荏地对张浚大喝。张浚道:“陛下危在旦夕,正是将士用命之时,韩将军素为陛下所倚望,即便张浚前次有得罪将军处,将军难道不能感泣自奋,捐弃前嫌吗?将军不上岸,张浚上船。”
张浚离鞍下马,脚步坚定地踩着踏板走上船头,诚恳地深深作揖。韩世忠惊愕片刻,这才扔刀大哭道:“主上蒙难,王渊被害,世忠誓与苗、刘二贼不共戴天!”
张浚与韩世忠挽着手向士兵挥臂示意,各舟中士卒皆感奋不已。张浚这才拉韩世忠上岸,忧虑地告诉他,吕颐浩还没到平江,他已接连给刘光世发出三封书信,催他勤王,可惜光世不从。韩世忠骂道:“甭提那个蠢材!金军难斗,几个汉儿捣乱还不好收拾?有俺韩世忠在,张侍郎高枕无忧。俺这就进兵杭州。”
张浚说道:“投鼠忌器,事急恐有不测。请将军迷惑苗、傅,就说欲赴行在效忠。”
“糊弄人的事俺老韩最是会!”韩世忠大笑。两人都大笑,正说得入巷,远处又驶来一队战船,为首一艘快船上,一老者高声道:“吕颐浩带一万精兵前来勤王!”
张浚见吕颐浩及时赶来,大喜而泣。他深知吕颐浩也是个不肯为人下的,生怕在此生死存亡之际和他发生芥蒂,忙应道:“张浚日夜望吕相公来为盟主,率领我辈以死报国!”
“老夫九死一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岂为盟主而来?今日能为社稷而死,岂不快哉!”吕颐浩说着停船上岸。张浚拍掌,和韩世忠三人挽手大步进城。
当夜,张浚大宴吕颐浩、张俊、韩世忠、杨沂中及数十位将领。张浚知道,凭自己的资历声望,还不足以率领这群虎狼之师,一旦中途发生变故,后果不堪设想。想到此,张浚起身,肃穆环视,道:“酒过五巡,张浚最后问诸将一句话:究竟谁逆谁顺?”
“我顺彼逆!”杨沂中等将领都一呼百应。张浚又诚恳地道:“我张浚若迷天悖人,有一句话欺骗诸位,请诸位即刻取我项上人头送去杭州,必定大富大贵。不然的话,有敢临阵退缩者,当军法从事,休怪张浚没有提前知会各位。”
众将凛然振奋,大呼遵命。张浚点头,这才发布军令,命韩世忠为前军先锋,张俊以精兵为羽翼游击,自己和吕颐浩总领中军。韩世忠道:“先锋俺愿当,只是俺老韩兵少。”
“下官担保,请张太尉借兵两千给韩太尉。”张浚说着,作揖向张俊请求借兵。张俊知道,借兵这种事,基本都是有借无回,本不愿意,但事关救驾,只好无奈道:“有张侍郎担保,老张遵命就是。”
张浚又请吕颐浩再写信敦促刘光世。吕颐浩与刘光世是对头,因此在信中威胁说,国难当头,正是功名之秋,若能奋身立功,可转祸为福。又过了几日,张浚还不见刘光世回信,也不等他,传檄中外,即日起兵勤王。
消息传到杭州,苗傅、刘正彦自然惊恐万状。近来哗变士兵抄掠了王彦和康履的家,几乎分毫未得,不免大失所望,纷纷逃匿。苗傅又以明受朝廷的名义给大臣们升官,可大臣们不是这个病了,就是那个疯了,总之都是避之唯恐不及。但苗、刘都把宝押在刘光世身上,见刘光世没出兵,又见韩世忠刚到秀洲,也按兵不动,以为离间计大功告成。
刘正彦认为,韩世忠不敢动,是因为他的夫人白氏在杭州,所以投鼠忌器。朱胜非诱导说,韩世忠是粗鲁人,又有白黑黄三位夫人,身边缺一白,还有两色,与其将白氏押为人质,不如让太后给白氏封爵,给韩世忠送回去。如此招抚众将,勤王军必定人心涣散,土崩瓦解。
刘正彦不同意,苗傅自以为聪明,他一边答应放白氏去军前招抚诸军,一边请太皇太后杀张浚以令众将。朱胜非对他软硬兼施这一手很是顾忌,就费尽言语说,太皇太后无论如何不会答应杀张浚,不如把张浚降职。张浚没了军权,也就无能为力了。苗傅这才点头,贬张浚为黄州团练副使,放逐郴州。
赵构在显忠寺听吴芍芬说孟太后封白氏为安国夫人,让韩世忠速来救驾,白氏已连夜出逃,估计明日即可抵达秀洲,这才露出笑容,接过碗喝了口粥道:“二凶蠢材,真无能为。”
“今日太后被迫下旨意,罢免张浚,放逐郴州。”吴芍芬话音刚落,赵构竟然失手跌落粥碗大惊道:“诸路军马统归张浚节制,张浚一旦失势,谁堪勤王大任?”
吴芍芬正在忐忑,赵构又担心勤王兵抵达杭州,难免玉石俱焚,就让芍芬转告朱胜非,策反苗、刘,哪怕能争取一个也是好的,吴芍芬点头领命而去。
朱胜非得到赵构密旨的时候,正好收到张浚的讨贼檄文,他在府衙高声朗读,底气不免充沛了许多:“自古言涉不恭,谓之指斥乘舆;事涉不逊,谓之震惊宫阙;擅自废立,谓之大逆不道,大逆不道者诛九族。建炎皇帝即位以来,恭俭忧勤,过失不闻。臣吕颐浩、张浚、韩世忠、张俊、刘光世等恭请建炎皇帝复辟。”
苗傅听到刘光世也投靠勤王军那边了,不禁倒吸冷气,决定孤注一掷,去通报金军,让金军速速过江,里应外合捉拿赵构。朱胜非一听真急了,不惜鱼死网破:“慢!胜非有一句话,说了触怒将军立死,不说则他日亦必死于乱兵之手。与其等死,不若今日说了再死,也让将军知我朱胜非不是苟活之辈!”
第五百五十一章 苗刘兵变(七)
苗傅和刘正彦一愣,只好听他下文。朱胜非道:“二将军为国去宦官之祸,天下幸甚。然主上春秋鼎盛,天下不闻其过,岂可传位婴儿?且名为传位,实为废立。自古废立在朝廷,不在军中,二位愿以此负谤天下否?”
苗傅磕磕巴巴诡辩说,只要把赵构送给金国,太后垂帘听政,保管天下太平,那时谁敢有异议?朱胜非摇头:“不然。金军若继续南下过江,谁来号召军民抗战?太后深居后宫,安能驱兵与金军周旋?此事天下自有清议,请两位将军深思。”
苗傅和刘正彦都是有体力没脑子的,不禁抓耳挠腮。朱胜非见他们已经是骑虎难下,又催促道:“勤王军已近秀洲,如何回复?愿二将军一言而决。”
苗傅、刘正彦商量的结果,无非是缓兵之计。他们提出,让吕颐浩单骑来杭州面议赵构复辟事宜。朱胜非暗喜,心说,只要不引金军过江,二贼死期已定。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当张浚带勤王军快到临平的时候,突然斥候飞马来报,说金兵正在江北集结,准备渡江南下。张浚一听到这个消息,战马几乎控制不住,那马竟原地盘旋了几圈。张浚太知道前后受敌的后果是什么了。刘光世也慌了,道:“双拳难敌四手,好虎架不住群狼!张侍郎快拿主意!”
毕竟还是吕颐浩老到,他立即做出安排,各军速分兵回江上,严防金军渡江。这边正在分兵,三匹明受朝廷的使臣快马已经迎面驶来。第一个使臣驰到韩世忠和梁红玉面前通报:“明受皇帝升韩将军节度使,请将军停止进兵。”
“放屁!老子只知道有建炎,不知有明受!”韩世忠此时已经毫无顾忌,挥刀将使臣斩于马下。第二个使者疾驰到吕颐浩面前,催促他单骑入朝。吕颐浩答复道:“我等将士,忠义所激,可合不可离,吕颐浩愿提军入觐。”
第三个使者来到张浚面前,打开诏书,高声宣读太皇太后和明受皇帝旨意。张浚多了个心眼,立即阻止使臣宣读,自己接过诏书细看,见上面写着贬他为黄州团练副使字样,不由得冷汗直冒。他深知,即便这诏书来自伪廷,可自己一旦失势,群龙无首,军中必然不战自乱。众人都还等着听他转述旨意,张浚冷静地收起圣旨,诡称道:“皇上密旨,令我等尽快赶到杭州勤王——加速进军!”
众将毫不怀疑,立即催促军队跑步前进。张浚催马前行,不由得暗擦冷汗。
再说朝廷百官得知勤王军前锋已抵达临平,纷纷请求赵构复辟。朱胜非也再次敦促苗、刘:“如今大势已去,两位是不是也递一道请求复辟的奏折?”
苗傅又惭愧,又愤恨:“一不做,二、二不休,颠来倒去岂是大、大丈夫所为?”
“百官与诸军都要建炎皇帝复辟,将军非要做大丈夫,是欲将自己置身何地?”朱胜非话里软中带硬。一直犹豫到夜里,刘正彦首先崩溃了:“勤王军明日即可打到杭州,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请朱相公带末将面见陛下谢罪。”
“夜深了,只怕打扰陛下。”朱胜非抑制住喜悦,不动声色地拒绝了。苗傅见刘正彦反正,立即忧惧失色,一个劲作揖:“请朱相公成、成全。”
苗傅和刘正彦于午夜时分来到显忠寺,向赵构叩首谢罪。赵构担心二贼还会反复,安慰道:“昔日伊尹还政商王太甲,千古传为美谈,两位将军何出此言?”
苗傅生怕勤王军打进来秋后算账,请赵构降御札,劝阻勤王军进城。赵构袖手道:“取信天下者只有御宝。今我已退处别宫,不理国事,用什么符玺为信?况且被废之君,杜门省愆,岂敢干预军事?”
刘正彦匍匐在地,早从怀中掏出玉玺双手呈上来。赵构无奈,挥笔写了几个字,让篮珪把御札递给苗傅。苗傅大喜,竟天真地道:“圣天子果真是恢宏大、大度!臣听说后、后周柴氏有幸得到免死、死铁券,罪臣也想讨一、一面。”
“免死铁券?朕明日就赐二位免死铁券两面,以示褒奖。”赵构冷笑,心说,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刘正彦和苗傅赶紧如捣蒜般磕头:“臣侥幸不死,全是陛下宽宏大量!”赵构面无表情,内心却早已隐藏杀机。
勤王军先锋韩世忠在临平和叛军稍有接触,叛军即溃。建炎三年四月二十一日,勤王军攻破杭州,苗、刘带两千骑兵从杭州西门出逃。赵构还政,恢复建炎年号,历时一月的明受之变就此结束。逃亡的苗傅、刘正彦后来被韩世忠抓获处死,这是后话。
城里喊杀声未绝之时,朱胜非就已陪同赵构回到杭州府衙。赵构久久看着王位,感慨半晌,这才稳稳坐下。朱胜非哭泣跪下,请求辞职:“臣遇政变义当即死,偷生至今,只为今日陛下复辟,臣坚请辞职。”
赵构扶起朱胜非,一再宽慰他是有功之臣,况且他任丞相还不足两月,朱胜非却以主上受辱,臣子不死为耻,他不敢贪天之功,坚请致仕。赵构无奈,只好问他:“既然如此,那谁可代相公为相?”
“如今人才凋敝,可用者唯有吕颐浩、张浚。”朱胜非心里早有准备,但又强调说,“只是吕颐浩练达而狂暴,张浚志大而才疏,陛下不可不察。”
“张浚毕竟才三十二岁,志大才疏,这样,朱相公先去知洪州,朕以后还要重用。”赵构除非盛怒,对臣子从不直呼其名,这也是赵氏传统。朱胜非谢了恩,君臣正在说话,张浚、吕颐浩、韩世忠、张俊、刘光世、杨沂中进门,众人伏地流涕:“臣等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真悬啊,朕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们了。起来,都起来。”赵构逐个扶起他们,众人这才流泪起身。赵构从篮珪手中接过吴芍芬连夜赶制的一面锦旗,首先对韩世忠道:“韩相公平叛立首功,进检校少保,领武胜军节度使。朕亲笔题写‘忠勇’二字,制成锦旗,以示勉励。”
第五百五十二章 苗刘兵变(终)
韩世忠兴奋拜谢,赵构见中军统制吴湛还没事人似的站在人群后面,拉着韩世忠的手道:“中军吴湛助逆,实乃肘腋之患。”
韩世忠回头见吴湛正朝门外挪去,忙大步追上,伸手一把将他握住:“吴中军别来无恙?”
吴湛急欲走,无奈手指早被折断,痛不可忍,缩成一团跪下。韩世忠擒获吴湛,推给侍卫,交付刑狱。自赵构起兵登基以来,御营司五军统制,至此叛了三个,再加上王渊被杀,可见当时的军队叛乱到了多么普遍和严重的程度。
赵构又升刘光世太尉兼御营副使,刘光世趁机要挟,说既是副使,其属下兵将就不能再隶属御营司五军。他说这话的意思,实际上就是要独立成军,脱离朝廷直属。赵构极其讨厌刘光世,又不得不用他,无奈只好把他的部队命为御营副使军,实际上等于脱离了朝廷的御营司直属部队。
韩世忠和张俊在旁看得心痒眼热。赵构又拜张俊为镇西军节度使,兼领苗傅御前军都统制,杨沂中升御前右军统制。赵构以为暂时平衡了各将领之间的关系,谁料韩世忠不干了,憨笑着道:“刘太尉独立成军,如此一来,再没有比俺老韩跟铁山大了,军中谁管俺俩都不合适,干脆让俺们也独立成军得了。”
赵构心里气恼,脸上又挂不住,毕竟刚勤王救驾,索性就都答应了。在场的吕颐浩、张浚和朱胜非心里都咯噔一下:三大将独立出去,朝廷的直属部队御营司,就成空架子了。
赵构暗自咬着后槽牙,又来到吕颐浩面前,挽起他的手臂道:“吕相公众望所归,升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
“臣谢恩。”吕颐浩趁机提出驻跸江宁的建议,“东南最为根本,眼下金兵欲渡江南,形势危急,臣请陛下以江宁为行在,以振奋士气,经理中原。”
“东南最为根本。”赵构赞同,“朕就行在江宁,请吕丞相驻上游武昌,扈跸江宁。”
张浚一直望着赵构。赵构最后一个走到他面前,摘下腰间玉带给他戴上,又郑重地请张浚为左丞相:“听说叛军把你贬郴州时,朕正在吃粥,惊得粥碗都跌落了。”
“在凶险不测的情形下全身而出,充分显示了陛下处理突发事件的执政智慧。”张浚感动得热泪盈眶,真诚地谢恩。所有人都能看出赵构对张浚的偏爱和器重,不料张浚却以自己新进,年资不够为由,真挚地拒绝了宰相职务,但又毫不掩饰自己的军事热情:“金军之所以敢连续长驱直入,就是因为没有西北之忧,金军倘若入陕取蜀,则东南不保,臣愿亲赴西北,肃清关陕。”
赵构点头:“相公热衷军事,就知枢密院事吧。”
“多蒙陛下错爱,臣愿效犬马之劳。”张浚含了很久的泪水这才滚滚落下,接着他提出了酝酿已久的中兴战略:“汉沔为形势之地,前控六路之师,后据两川之粟,左通荆襄之财,右出秦陇之马,浚请身任陕、蜀之事,置幕府于秦川,与吕颐浩、韩世忠、张俊、刘光世相首尾,则天下大计,斯可定矣。”
“李纲、赵鼎都曾说,中兴当自关陕始。”赵构踱步考虑良久,终于抬头,认可了张浚的建议,“张枢密兼川陕京湖宣抚处置使,经略西北,许便宜行事。朕把西北军事,都交给相公了。”
赵构之所以犹豫,是因为这个任命非同小可。它意味着,今后陕西六路、蜀中四路都委托给张浚全权负责,张浚一切行动都可不必请示朝廷。张浚控制下的军力、财力、地理面积,都超过了中央政府在东南的直辖地。张浚甚至有权授予武将节度使的高官。张浚在川陕的任何命令,甚至等同于皇帝圣旨。
接下来,就看张浚是否听话,办事是否得力了。此时张浚的权力已达到其政治生涯的第一个巅峰。
“臣走之前想告诫皇上一句,东南切不可放弃江淮,否则就无长江之险了。”兴奋的张浚提醒了赵构一句。这句话赵构听到了,但他做不到,这就是后话。
最后,赵构对张浚,也对在场的所有文武,说了一句肺腑之言:“希望各位牢记,朕永不敢忘今日救驾之情。”
这句话才是真正的免死铁券。韩世忠、刘光世、张俊和众将都听懂了,于是都放肆地喜笑颜开,欢呼雀跃起来。
赵构笑眯眯地坐在上面,敏感地望着众将,眼睛越眯越小,向外射出精光。他的笑容越来越僵硬,冰冷得如同青石雕刻一般。
三月下旬,就在赵构动身去江宁前夕,又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个曾经投降金军、为虎作伥的无耻将军范琼,去年被赵构赦免,不久前他竟擅离防区,率军到江西掳掠。张浚上奏赵构,要求严惩范琼。赵构认为范琼罪不至死,召他来杭州打算好好劝谕一番,不料范琼竟拥兵进入杭州,觐见时奏称,他受降的十九万叛军降将,都只听他一人指挥,这等于是公然威胁朝廷,要挟皇帝。
赵构震恐之余大怒,命张浚执行军法。张浚设计擒获范琼交予大理寺,赵构亲自下旨,将范琼问斩。从此,赵构脸上更没了笑容。吴芍芬看在眼里,心里暗自担心。
李昕很快就得到了苗刘之变被平定的消息,梁红玉感叹道:“还真如官人所说,苗刘兵变这才一个月就被平定了。”
李昕边看密信边说道:“苗刘二人志大才疏,兵变这等大事岂是他们能为的。”
梁红玉问道:“那现在怎么办,如今兵变失败,刘正彦被追杀,这事要不要告知刘帅。”
李昕点头道:“说还是要说的,这事不能瞒,毕竟很快就该我们动手了,赵构能逃得了一次,却逃不了这第二次。”
随后李昕先给远在济州岛的翟进写了一封密信,命他半年后率领五千骑军回归兴汉岛。
第五百五十三章 放弃东京
给翟进去了信,李昕才命人把刘法叫来,刘法来了后,李昕把密信递给他道:“苗刘兵变失败了,令郎现在正在被追捕中,不过刘帅放心,在大宋的人也在想办法营救令郎,只是还是那句话,刘帅别抱太大希望,毕竟令郎太扎眼了。”
刘法叹息道:“多谢主公相告,大郎糊涂,铸成如此大错,生死就看老天了。”
李昕问道:“此事暂且放下,新来的几位友人情况如何?”经过了兴汉岛的见闻之后,折彦质等人正式加入了李昕麾下,除了折彦质在李昕手下做幕僚,其他人都被李昕打发去了军中给刘法做手下。
刘法答道:“有了李将军、关将军、种家二位贤侄的加入,臣现在轻松多了。”
李昕点头道:“嗯,抓紧时间准备,应该很快就要到我们行动的时候了。”
刘法抱拳道:“是,主公。”
刘法走后,李昕把李邈叫了来:“彦思,如今兴汉岛有多少人口了?”
李邈答道:“禀主公,算上在金军占领登州之前抢运到兴汉岛的流民,现在兴汉岛一共有七十二万人口,其中兴汉城十八万、鸡笼城十三万、宜兰城十一万、桃园城九万、花莲城七万、新竹城五万、通霄城四万、凤林城三万、嘉义城两万,兴东城尚未开始建设。”
李昕点头道:“好,兴东城开建后,下一步兴汉岛的筑城计划就是嘉义城往南五十公里处南靖城跟通霄城往东五十公里处的云林城,记得让刘帅继续往南扩大我们在兴汉岛的控制面积。”
李邈抱拳道:“是,主公。”
几天后,赵构銮驾启程离开杭州,奔赴抗金前线江宁。适逢大雨,众军连日在雨中行军。芍芬见赵构默默骑在马上,不苟言笑,时常皱眉发呆,仿佛一尊沉默的塑像,就问他在想什么。赵构咬了半天牙,这才徐徐道:“没有自己的兵,说话终归不硬气。在此之前,还是要更化改制。”
“陛下要自成一军?”芍芬没听明白。
赵构点头道:“是的。”
“陛下这回要改什么兵制?”芍芬虽然惊讶,已猜透七八分,“怎么改?”
赵构答道:“靖康之难,各地武将纷纷招兵买马扩充实力,三大将独立成军,更是各自为政了。朕要按祖宗家法改回去,御营司五军、各路兵权全收回来,统归三省枢密院。”
吴芍芬说道:“改兵制不比其他,可不那么容易。”
赵构问道:“为何不容易?”
吴芍芬问道:“因为武将手里有兵。”
赵构点头道:“说到点子上了,所以不改行吗?于奂、苗傅、吴湛、张俊、韩世忠,五个御前军都统制,两年竟然叛了三个,剩下两个又独立出去了,更何况外面的武将?武将屡屡叛乱,究竟为什么?”
吴芍芬答道:“这次苗、刘之变是因为赏罚不公,苗傅嫉妒王渊。”
赵构摇摇头道:“错!是因为兵权不在朝廷!武将手中有兵,武将以为手中的兵不是朝廷的,不是朕的,所以才敢公然藐视皇权!”
吴芍芬说道:“可眼下正是用兵之际,陛下您说,是兵权归枢密院能战,还是兵归将帅能战?”芍芬隐隐担忧,故意绕着圈子问。赵构道:“这还用说?兵归枢密院自然不如归将帅能战。”
吴芍芬问道:“陛下明知道,陛下就那么怕武将养兵?”
赵构说道:“人家都是养牛养马、养猫养狗,你见谁家养豺狼、豹子、老虎?你见谁家养过吗?”
赵构愤怒起来,最后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武将终归靠不住。”
“陛下……”吴芍芬忧虑地看着赵构,缓缓道,“这次兵变,让陛下连脾气都变了。”
赵构想苦笑一下,却终于没能笑出来,只是死死盯着前方。
苗刘兵变对赵构的打击是如此沉重,以致对他今后的人生,对他后来对武将的态度甚至对多年之后的岳飞之死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御驾抵达于五月抵达抗金前线江宁,临江下榻神霄宫,改江宁府为建康,即今江苏南京。
一到建康,赵构就把赵鼎召来,要决断一件决定中原命运的大事。两人坐在廊上,面无表情地望着廊下大雨。赵鼎沉默半晌,方幽幽地道:“江南淫雨连绵,中原却连年大旱,赤地千里。去冬开封百姓尚且易子相食,今春皆嗷嗷待毙,不光是盗贼巨寇,就是各军,也皆车载百姓尸首,皆车载干尸以为军粮。”
赵构因为难以决断,内心矛盾之极,他死死地盯着廊外的瓢泼大雨,就是不点头。赵鼎又劝道:“四年了,金人之患已无宁岁,焚劫杀虏几遍天下,中原十室九空,东京已不可守,臣以为,放弃东京同时,须重奖坚守有功之人,并诛杀黄潜善及投降失守人员。”
赵构望着院中雨打芭蕉,看着暴雨在青石板上溅起一尺多高的白色水花,在雨声中沉默半晌,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下诏,命东京留守司人马撤出中原。”
赵鼎点头,起身施礼,悄然退下。赵构仍端坐不动,廊外大雨如注。
建康赵府,“老爷面壁今日正好满百天了,快出来见夫人去。”杏儿拉赵明诚来到院子,赵明诚仰头让雨水痛快地淋着自己:“你们去吧。老爷羞于见夫人,夫人也不会再见老爷了。”
“皇上也只罚老爷面壁百日,难道夫人这一关比皇上还难过?”杏儿为赵明诚撑着伞,拉他去上房。李清照在屋里看着这一幕,砰地关上窗户。赵明诚赶紧退避:“夫人真的比皇上这一关还难过,你们去吧,我就不进去了。”
“夫人是个有男子气概的人,面子上下不来,老爷把得到皇上宽恕的理由跟夫人说说,夫人自会原谅老爷。”杏儿说着把赵明诚推到房前,“夫人!老爷面壁百日期满,夫人有什么话就敞开了说吧!”
里面鸦雀无声,赵明诚诚惶诚恐地等在雨中。杏儿道:“夫人是最有气量的,把话说开也就是了。皇上也没责罚老爷,夫人总不比皇上还厉害吧?”
第五百五十四章 夏日绝句
赵明诚扭头要退缩,被杏儿拦住。杏儿道:“老爷好歹先跟夫人求个情。老爷一说话,夫人气准消了。”
“夫人,明诚弃城逃跑,无地自容,也无以为辩。”赵明诚对着房门哽咽道,“夫人写‘南渡衣冠少王导’,已把那些当朝的衣冠都骂尽了,人家就等着看你我夫妻的笑话,偏我又不争气,夫人性子又倔,其实夫人知道,我本就是个无用之人。”
李清照只从门缝里递出张纸:“高声读一遍,读完觉得该进来就进来,不该进就别进。”
杏儿接过被打湿了的纸,忙递给赵明诚。赵明诚见是一首诗,方才接过,只读了一句就读不下去了:“《夏日绝句》……。”
“老爷怎么不读了?老爷……”杏儿不解。赵明诚被诗中勃发的情绪所感染,泪如雨下:“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二人久久无语,都被这大气磅礴的绝句镇住了。国破家亡、客居异乡引起的悲戚,都因这悲愤的诗句涌上心头,二人都无声地哭了。
一阵闪电过后,雨下得越发大了。赵明诚对屋里喊:“明诚玷污了夫人,从此知罪了。从前明诚不理俗务,面壁之后,日日关心朝政搪报,夫人不信请听,夏四月乙卯日,皇上大赦天下,罢上供不急之物;丁巳日,陛下重申内侍不得交通武将,不得干预朝政;五月戊寅日,贼刘文舜寇濠州,薛庆袭据高邮军;乙酉日,陛下至江宁,驻跸神霄宫。”
赵明诚和杏儿一起冲进门。李清照早已哭得肝肠寸断,和赵明诚拥抱在一起。
东京汴梁因久被围困,百姓易子相食已非一日,到南宋建炎三年夏,原本一百五十万人口的大都市,青壮人口已不足万人,足见战争之惨绝人寰。杜充一再向赵构请求放弃汴京,六月接到赵构最终同意放弃京城的诏书后,岳飞所在的东京留守司被迫撤出孤城。
岳飞出发前回老家接家眷,不料母亲、妻子和两个儿子因逃避战乱,早已下落不明,路上倒毙的饿殍随处可见,这种种情形对岳飞的刺激可想而知。当岳飞和张宪、刘经、陈粹随着杜充,撤出形同死城的开封南薰门,驻马回眸,既思念家人,更难弃故土,无奈只有无限悲凉地哀叹:“中原之地,尺寸不可与人。今日退兵,汴京即非我有,他日想再取此城,非数十万兵马不可!”
“中原绝粮,我军总不能在此坐以待毙吧?”同级的将领刘经与岳飞交往甚好,“皇上命杜留守为枢密院事,回建康管住刘、张、韩那三大将。咱回去只有好处。”
岳飞忧心忡忡地驻足回头,最后望一眼东京城楼,咬牙打马,带着张宪疾驰而去。南宋留在中原的最后一支军队,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故乡。
闰八月的建康街道,如下火一般炎热。路旁茶馆中说书人的声音,却仍铿锵有力、抑扬顿挫地传出来:“话说皇上见庙里立一匹彩塑白马,只见这匹马背高八尺,头尾丈二,浑身上下没半根杂毛。最奇的是,这马从头到脚湿漉漉水淋淋,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这位说了,感情这泥马也会出汗?泥马显灵,救得皇上一命,这话谁信?哎!信不信由你,反正这种奇迹不是你我能够遇上的,所以说当今圣上是真命天子,自有皇天保佑。”
茶馆内外的士兵、百姓都听得意驰神迷。阿娇穿梭在喝彩叫好的士兵中间,直勾勾专门打量中年士兵。她一直没放弃寻找生父的希望,走出茶馆,见前面刻书坊前人头攒动,识字的书生、不识字的仆役都在哄抢诗文。一个从头到尾一身孝服的半老书生挤出人群,边走边声情并茂地高声朗诵诗文:“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壮哉!李易安真乃奇女子也!”
阿娇此前听赵构和孟太后议论过李清照,见状心里一动,忙追上去。
傍晚时分,吴芍芬打发孟太后吃饭,仍未见阿娇回宫,不觉心里动气。此时建康神霄宫里仍是溽热异常,赵构抱着咿呀学语的太子,和吴芍芬陪孟太后饮酒,宫女在旁不停地摇着扇子。孟太后用帕子擦把汗道:“到底是闰八月啊,今年夏天热得真是邪门。”
“太后再喝一杯,这酒用冰镇过,最是解暑。”赵构接过宫女手中的扇子替孟太后扇着,又为她倒了杯酒。孟太后端起酒杯啜了一口,不由得打个冷战:“真凉快!”
正说着话,阿娇捧着诗文,兴冲冲回来施礼。吴芍芬板着面孔训斥道:“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出去就不知道回来,这是什么?”
“李清照又写出新诗了,街头巷尾都在传诵,夫人请看。”阿娇展开诗稿,递给吴芍芬。
吴芍芬看过,拍案而起:“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有气魄!这二十字必不胫而走,传遍南北。”
“真是啊!听着就叫人提气,都不觉热了。这又是那奇女子写的?这人咱得见见啊。”孟太后不住嘴地赞赏。阿娇更是得意:“可不是,街上到处都在传呢,真见着啥叫洛阳纸贵了。”
赵构接过诗文就呆住了,然后沉重地放下诗文,转过身去,吴芍芬仍兴高采烈:“芍芬也算读过书的,还从未见过如此雄浑的诗句,是不是,陛……陛下怎么了?”
“朕生不是人杰,死,也成不了鬼雄。”赵构回过头苦笑。
吴芍芬醒悟,忙道:“陛下想哪去了?人家又不是影射陛下。”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写得好,写得真好,成为千古绝唱是必定无疑了。”赵构又拿起诗文细看。
“奴婢敢问皇上,朝廷张榜招求大金通问使,可有应榜的没有?”阿娇见气氛不对赶忙转移话题道。
吴芍芬见又说到赵构痛处,忙喝住她:“这丫头今儿这是怎么了?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通问使去了五六十人,都有去无回,敢应榜的越来越少了,怎么……”赵构说道。阿娇道:“奴婢今儿在街上遇到秀洲司录洪浩,洪浩愿意出使金国,为皇上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