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机锋
这种冥冥感应之中的鬼使神差太过无稽,同样无厘头,因此对这番灵机一动的冥冥而悟,法海讲的也是费力又不清楚,但是有一件事他大致可以料到,那就是未来能忍的转世之身,大概就在白蛇传的故事当中了。
至于那个被妖龙强占肉身的南宫.....法海也说过每次重新见到白素贞,都感觉她更加的像人,而那个像人像的不是别人,正是南宫。
强行说了这么一大段话的法海面色依旧苍白,不过精神还好,能持连忙过来扶好了他的身子让其躺好,渡真和尚此时也默认了他的观点想法,对于结盟一事不再多置一词,只是看着这个道行通天的徒弟此时一副病鸡的样子,好像一阵大点的风都能把他吹死,笑的十分没心没肺:
“就这么任由那群兔崽子动手加深你的伤势,如今别说锤炼体魄了,什么时候养好了都说不准,一步跟不上就是步步跟不上,早晚被你的天人气象活活撑死!”
锤炼肉身体魄一事,对呼吸间都在增长气机修为的法海来说,是十万火急的要紧事,可眼下出了这么一大档子事,锤炼肉身暂且放在一边,合十能养好了身子都不好说,最后难免会导致法海步入到那诸多修行小乘佛法的前辈老路,落个活活撑死的下场。
可是早就对此有了计较的法海不以为意,笑道:“前不久刚刚有位世外高人告诉弟子,人体潜力虽然深重,却也并非无穷,因为锤炼肉身其实远不如更改自身气象格局重要!”
“世外高人?有多高?”
渡真自诩也算知道世间绝大多数的高人姓名,可真有资格在他们师徒二人面前,在小乘佛法上称作世外高人的好像也没有几个,这才有此一问。
法海则笑言道:“也就比师傅高了几十层楼那么高吧!”
“臭小子!”
笑骂过后,重新又不知从哪摸出来一个酒坛的渡真和尚,忽然说了句:“法海,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法海闻言脸上嬉笑依旧,如当初的那个叫林海的少年:“师傅,伤口疼着呢,不分我一口?”
渡真和尚翻了个白眼,起身就走,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那点语重心长也就此烟消云散了。
“师傅,师祖夸你呢!”
伺候在一旁的能持见状为渡真说话,法海却闭上了眼睛,安安生生的打算再睡一觉,口中对这个愚蠢的一波弟子骂道:
“你懂个屁!”
其实在金山寺深陷死地的法海,一直隐忍着不曾以真正法力来轰杀干净那些神降弟子,看似是心慈手软的优柔寡断,实则背后还有一段隐秘至极的大道之争。
渡真对法海说出那句,你做的很好,分明是看出了这场变故背后的深远意义,认为法海应对的很好,这才夸了一句。
小乘佛法之所以被称为人间之道,大乘佛法之所以被称为天道,两者之间的差别就在一个有情和无情上面,天道高邈,俯视人间不止世人,还有万物,这才会有西天极乐高高在上,如果法海仅仅是为了自己的性命,想弃车保帅,把那些神降弟子全数杀掉,以后再重新收录弟子,更好壮大小乘小伙的话,那么他的小城之路便等于走上了邪路,注定不会成长到如何强大的地步。
可是这一场在渡真和尚看来隐秘至极的大道之争,在法海心中却是一件理所当然的寻常普通事,半梦半醒间,躺在床上已久无声息的法海忽然开了口,吓的能持浑身一颤。
“你师祖先前说什么大道之争,千万不用去做什么深思细想,因为等你将来如果真的也临近道了那个关口上,不过事前你分析学习的是多么头头是道,最后也多半是会当局者迷的。所以凡事不用去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顺从本心就是,什么天道人道的说的那么玄乎,心安才是真正的大道.......”
法海话音落下不久,房内便想起了阵阵鼾声,能持等了会儿,不见师傅接着再说什么,这才确定他是真的睡着了,同时眼角眉梢还带着不少笑意。
因为师傅刚刚说的,他好像全都听懂了。
法海回到雷峰塔养伤的第七天,大致上便行走无碍了,那诸多被神降的弟子早已恢复了正常,并且对当日所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是对法海禅房中的血迹以及各自身上的伤势很是惶恐,三天两头的往这边跑,请求法海回去坐镇金山寺,重伤未愈的法海哪敢点这个头?想都不想的直接回绝了这个请求。
可老是这么躺着总不是个事啊,无论是肉身的修行还是那诸多弟子内府当中已经初具规模气象的大乘修为,都急需法海动手解决,可是肉身修行还好说,那些弟子们的大乘佛法该如何收场?难不成一个个都废去修为?
可是这种废除道行属于高深技法,就算是法海一个不慎也很容易彻底打破他们的丹田气海,从此沦为废人不说,身体都比正常人虚上许多,这叫他如何敢轻试?
这件事倒是偶尔前来,借助小乘舍利闭关的白素贞给了一个不错的解决办法。
“我听说天下间有种蜘蛛成精的妖物,它的毒液有别于世间其他的毒物,专门用来蚕食修行人的道行,就凭你寺中的那几十号人,只需要一只不到五百年的差不多就够了。”
法海躺在床上,闻言双眼一亮,暗道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到时只需要把止住的毒液加到寺中平日的斋饭里,亲眼看着他们吃下,那样如来凭此而在人间逞凶的手段自然也就随着蛛毒化解开的大乘修为而一同消散。
只不过白素贞对于那种精怪的所在地也不太清楚,只能提出一个大致的方位,虽然是件大海捞针的辛苦事儿,可总算是有了办法,不至于一身力气无处使。
这位白衣飘飘的人间妖神,每次来塔中闭关虽然都会和法海闲谈几句,可一次比一次更加的行色匆匆,而且还不止法海,就连一向懵懂的能持都能够感到,这位大妖魔身上的那股妖气,越发的单薄稀少,似乎是在这小乘舍利遍布的佛塔当中受到了佛法狡猾,开始弃恶从善。
第二十八章:元神分化
就这样法海在塔中静养了数日,觉得虽然伤势未曾大好,但出门收拾一个小精怪应当不是什么问题,于是便策划着如何出行。
怪不得他如今事事小心翼翼,全因那金山寺的昔日弟子,在大乘佛法未去,小乘佛法未起之时,全都是如来的手中之刀,对于这一个个折磨人的“小妖精”,无论是从个人情感还是大道上,都是不能死的,最少不能死在法海的手上,甚至是有心也不行。
因为两者间争斗的背后,还有着人间有情的小乘与天道忘情的大乘之争,修行人自以为信奉大道,只管迈步前行便是,其实往往一朝不慎,行差踏错而不自知,最终沉沦苦海。
法海如今栖身在这座能够隔绝圣人跨界感知的佛塔中,自然是高枕无忧,可一旦踏出去,说不定在哪个拐角就有一堆的陷阱诡计在等着他,因此不得不防。
“传道之路艰辛如斯,师傅何以教我?”
法海如今就算称不上寸步难行,可大致上也差不多了,当今天下小乘佛法虽然经过他当初的那几次手笔,可是相较传播已久的大乘仍是太过弱小,所以说法海是与整个天下佛门为敌也不为过。
提着半坛子酒的渡真和尚,听到弟子这婆婆妈妈又瞻前顾后的一问,当即便向回给法海一句爷们十足的‘干特娘的!’权当作是这次出塔的金玉良言。可是话到嘴边,这个向来粗枝大叶的酒肉僧人,看着自家徒弟重伤未愈而越发苍白的脸色,那句没心没肺又痛快的骂娘便又咽下了肚子,一时间也没什么有好办法。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渡真和尚又喝了一口酒,以前学佛的时候咋就没发现那位这么阴险?
与是就这么干坐着苦无对策的师徒两人,忽然听到一直没说过的能持言语:
“那个,不如师祖和我去找那只蜘蛛精如何?”
渡真面有不悦,骂骂咧咧的起身走开,路过能持身边还不忘踢了这孙子一脚。
“你可真是个有小心的傻孩子。”
法海叹息一声,见后者仍是一头雾水便耐心解释道:“连我这等天人气象的高手都差点死在寺里,换了你师祖还能比我更好?”
这些话渡真当然没有明说,虽然弟子青出于蓝是一件好事,可若青出于蓝太过的话,那岂不是显得当师傅的太过废物?所以渡真才在路过这小子的时候踢了一脚。
师徒祖孙三个大老爷们,为此不免开始长吁短叹起来,最后又是从闭关房间走出来的白素贞,给了法海一个出人意料的好答案。
“我这里有一篇元神与肉身分离的术法,你的大乘佛法首重元神,小乘则更侧重肉身,一旦修行此法出门,便是龙....鱼入大海吧,茫茫人间这么大,西天那个就算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用担心能够找到你,而且你以肉身游历天下,说不定也会得些奇遇,促使肉身锤炼更上一层楼。”
法海听的连连点头,只是在话音的最后忽然问道:“老实说白姑娘,你是不是在偷听我们谈话?”
师徒祖孙三人默契的同时看向这位白衣如仙的女子,后者好似被踩到痛脚,勃然大怒的回道:
“放你的屁!这顶层佛塔一共就这么大点地方,你们祖孙三人整天喋喋不休,我用得着偷听?”
你急了,你急了.....
法海眼观鼻,鼻观心的在心中默念,当下的情况就连能持都看得出来,不宜再招惹这个炸毛的婆娘,法海转而问道:
“不知那篇法术应该如何修习,还请白姑娘示下。”
白素贞千年妖神,在她漫长的生命中所经历的事自然也丰富到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这篇元神与肉身分离开来,各行其事又互不干扰的法术,分属道家一脉,名唤洞玄上极经。说是经,其实与玄之又玄的身外化身有些相似,据开创这门法术的真人所说,此术脱胎于无上高妙的一气化三清,立意不可谓不高大上,是高端修士才能够驾驭的高深法术。
说是高深法术,但是法海的修为道行之高,修行这等法术也算手到擒来,因为对他来说本身就是一道没有关隘,全看道行高低的法术,最难的反而是背诵那好几千字的口诀。
一阵温和的金光自盘膝坐在床上的法海透出,片刻之后他睁眼起身,那阵温和的金光却纹丝不动的在床上留下一圈人影轮廓,而后法海周身三百多处穴窍同时震动,有丝缕的金线雾气从中流淌而出,注入到床上盘坐的金光人影当中,元神就此凝实,变现成一尊通体金漆的法海形象,宝相庄严,不动如尸。
白素贞面对大乘修为显化出来的元神近身,不动声色的悄然向后退了一步,问法海:“感觉如何?”
元神分离后的法海有些头重脚轻,举手投足间虽然也算得上称心如意,可是却少了那份天地皆同力的玄妙自在,就像一尊被去除了神通的仙佛,虽再无那天地皆以自己为中心的高高在上,却有一种人间真实的脚踏实地,暗自与小乘佛法的人间之道瑶瑶呼应。
“我感觉很奇怪....好又不好,说不清楚。”
法海自我感受了会儿后,看着床上金光闪闪,犹如真佛驻世金身一般的元神问道:
“我还以为是将意识分作两半,一处在元神一处在肉身的身外化身之法,看来不是么一回事。”
“把意识分成两半,那你还是你吗?”
白素贞的话似乎别有深意,后者却颇为认同这个道理,点头笑道:“是这个道理。”
白素贞这次出关之后又是聊了简单的几句便回去接着闭关,只是这次神情冷清的要神大人似乎心情不错,虽然不在面上显露出分毫,法海却能够清晰的感知到其中深藏的愉悦。
渡真和尚全程都看在眼中,一言不发的盯着床上宝相庄严,坐如死尸的元神金身看了半天,最后做出总结:
“这元神虽与肉身分离,可你那从三百多处穴窍中流淌出的气机金线却牢牢钉在了元神各处,此时的元神近身虽无你的肉身意识驾驭,却可以依凭那三百多钉入的金线来模拟穴窍自行运转,就算你的金身元神留在这里一百年也不无半点溃散的可能,说不定还可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确实是上乘妙法!”
渡真和尚顿了顿,下一局忽然又峰回路转:“不过我还是不建议你就这样出塔。”
法海想了想,展颜笑道:“弟子有分寸的。”
第二十九章:剑起,剑去
师徒两人都敏锐的发觉出了白素贞方才心里上异样的愉悦,前者选择老持承重的保守之道,而后者则以一种看破不说破的豁达写意来应对,两者之间在未出真正结果前很难说谁是对的。
渡真和尚闻言后也不再劝,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缘法,老持承重的保全之道对渡真来说是立身处世的生存之道,对法海却全然未必。
“能持,你过来。”
法海叫过着不成器的弟子时,语态温和,可是后者也不知何故,自打法海从床上起身,元神分离之后便有种莫名的畏惧,迟疑了片刻方才来到法海的面前。
将能持这种莫名生分的举动收入眼底,法海心中并无丝毫芥蒂,他领着能持走到那张坐有元神金身的床前,一指地上道:
“跪下。”
换了别人此时多半要问一句为什么,可能持当即说跪就跪,天经地义又理所当然。
“磕头。”
碰碰的磕头声中,法海面上略显出意思追忆来,缓缓说道:“我这意思很大乘修为,最早启蒙语你渡真师祖,终成于六祖慧能禅师,你眼前所见,都是他老人家的馈赠。”
待能持磕够了头,准备起身之时,端坐在床上宝相庄严的元神金身没有半分预兆的睁开了双眼,定定望着着这个少年,可是这个异象却根本没能吸引住渡真与能持的半分目光,他们目不转睛的盯着法海,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远比金身睁眼更加的吸引人。
法海面对渡真与能持两人惊异的目光视若不见,好像对自身变化的情况早就知悉,也像是浑然不自觉,也不知是不是就要出远门的关系,他对这个不成器的徒弟能持难得的有些语重心长:
“小子,我记得去天柱山的时候你就是通幽吧?”
能持以为师傅在嫌弃自己的进境不佳,只会原地打转,顿时低头忏悔的嗯了一声,小声道:“弟子知错。”
谁知法海却笑了,甚至有些格外的开心:“如果脚踏实地,打牢下境根基也算是错的话,那这世上还有几个修行人是对的?”
能持愕然抬头,就连一直与他抄袭相处的渡真和尚都十分惊讶,他先前对能持教导的比法海还要多,可能持进京如此他也只道是这弟子是真的心善人蠢,不曾想过这小子一直在有意的打牢自身根基。
世间修行者,争取的都是一个人往高处走,脚步一刻不敢稍停,因为人生苦短,不过通幽最终寿限也不过百年而已,而一旦打磨自身根基底蕴,对比同境之人的修为道行自然远远超出,可是同样的,想要破镜的难度也相当的大,因此除非是大宗高门之内被选定的全力培养之人,否则旁人没有那等身后的福泽和底蕴的,根本就想都不要想。
“能持,你有大毅力,也有大勇气,修行中人,不,不光是修行,人生在世只要有这两点,想要办成的事大多都不会太难。”
法海笑着看着能持,眼前难免又浮现出那个曾经朝夕陪在自己身边的另外一个弟子,能忍。
他微微叹息道:“其实从天柱山回来的时候,我才想明白一个道理,修行之人,特别是衣钵弟子传承之人,根骨资质无需太过看重,说到底还是要看心性是否合适,是不是吾辈中人最重要。”
法海目光祥和的看着能持,徐徐道:“你就算一个吾道中人,可惜你师弟没有那个缘分。”
曾在寺中遭受过无数师兄弟欺负嘲讽也仅仅是回以一个憨厚笑容的能持,每听法海说一句眼睛便瞪圆了一份,待听到吾道中人这四个字时,泪水忽然夺眶而出,情绪激动,不能自制。
法海看着下面哭得凄惨的能持,本想太熟摸下他的光头,权当作安慰,可临时又想起了什么,又强行放下,没有作出那天在西湖边上的仙人抚我顶,而是开口教授:
“能持,你修行大乘佛法或许是不开窍的朽木一颗,但于小乘佛法之上将来的成就一定不可限量,你看那里。”
法海伸手指着床上那一尊宝相庄严,坐如死尸的元神金身道:“这尊金身元神虽然是集大成佛法而成的,可细微关节之处却有许多玄机可以推敲,光是看他打坐之相,便暗含了道家所说的坐忘之境,在小乘佛法中又称为打坐如小死,故而才会生出宝相庄严之感。日后再打坐修行之前,不妨多看看它。”
听着法海细致入微的耐心讲解,能持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恐惧,好像眼前的师傅马上就要一去不回了似的,就连渡真和尚也察觉出些不对劲,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
“臭小子,我怎么听着像是给这托孤一样呢!早去早回的一件事儿,用得着这样吗?”
法海笑道:“托孤倒也不至于,不过早去早回多半是不行的。”
他伸手指了下自己的眉心,曾经在这个地方留有一个鲜红印记的佛门祥瑞之象,被称作白毫相的佛陀贵相,此时荡然无存,一片凭他。
渡真和尚笑容渐渐沉下,半晌后叹了口气,却什么也没说。
白素贞提供的这套元神分离之术,表面上可以帮助法海在人间行走,而且还可以避开如来的耳目,但是等到法海真的修成之后却发现,何止是元神金身分离了出来,就连佛门一直以来对他的种种限制也一并随着那尊元神的分离而离开了自己。
既然柔舌能行走天下的法海,可以避开佛祖耳目,同样也没有了白毫相的种种限制,那法海还有必要借着当法海吗?答案当然是没必要!
所以法海当即作出了决定,那就是还俗出家!
对于师门道统而言,他早已是问心无愧,金山寺开枝散叶,早在他担任国师之际便已隐然成为天下佛门之首,寺中众多弟子也当得起后继有人一说。
相比较之下,这座幽州城里却有着许多他愧对的人。
林府之中年纪越发老迈的老父林清和,在镇抚司等了自己许多年,连绵都没见过一次的南绮容,如今还要再加上一个傅青风。
他又岂能辜负?
法海难得十分严肃的神情,对着渡真和尚俯身下拜,一连三叩首:
“弟子不孝,自出家入佛门以来,自问对得起佛祖道统,唯有与师傅只见的缘分恐怕要难以为继。”
渡真和尚宝相庄严的口诵佛号,之后又忽然笑骂:“臭小子,我早知道你就是个靠不住的,幸好还有能持!”
笑骂过后,这个步入暮年的老人神色又转惆怅:“我这个酒肉和尚其实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呆板规矩,还俗之后你仍是我徒弟,记名弟子如何就不能养老送终了?不耽误的.....”
法海俯身在拜,待到他起身之时,忽然觉得头皮传来一阵麻痒,刚想伸手抓挠一下,却被渡真笑呵呵的制止了:
“别挠,忍着,先往外头跨出一步试试。”
法海依言向着窗外而去,雷峰塔上下共计十八层,虽下九层深入地底,可上面的九层相叠依旧是这幽州城中通天接地的最高顶峰,法海一身白色僧袍立于决定,俯瞰而下,几乎一眼就将全城风光尽收眼底,长袖迎风而动,直欲乘风归去。
此时的能持就算再蠢也晓得师傅就要离开金山寺了,少年人哭哭啼啼的起身抛向那道迎风而立的白衣身影,他也不知自己跑过去要干什么,只是情发乎于自然,想到便做了,可刚没走几步便被渡真一手拦住。
能持这才清醒了几分,泪眼朦胧的唤了声师祖,只见这个从来都欠缺一份高人气度的老和尚,此时居然拥有了几分难以言说的佛门高僧气象。
渡真含笑对法海轻声道:“迈一步试试?”
法海顿时福至心灵,深处右脚朝着下方人间一步踏出,当他脚步刚刚抬起下落之时,头皮之上的那股麻痒立时转为钻心,而后发生的景象足以叫任何人都叹为观止。
法海那片寸草不生的光洁头皮上,三千青丝如瀑流泻,直垂腰际。
法海...或许已经该改口称作是临海的年轻人,就这么悬空着一只脚回头望了渡真与能持一眼,微微一笑间,披散的长发与袍袖齐飞翻舞,引得老和尚私底下很是恬不知耻的说道:
“真有我年轻时的风范。”
听的能持连连腹议不止,就算他不知师祖年轻时长的如何,可对照他老人家如今的尊荣,想必年轻的时候也帅不到哪里去。
“走了!”
林海一句话后,这悬空一步便真真切切的迈了下去,他的整个身子顿时也随着这一步猛地倒坠而下,雷峰塔虽算得上幽州城最高的地方,可真要从顶层一跃而下也不过是几个呼吸的功夫,下坠中的林海只觉劲风扑面,几乎不能睁眼,他干脆就闭上了眼睛,在心中默念两个字。
“剑起。”
深藏在体内多年趁机无声的剑胎,豁然振动而起,在这浩大天地间发出清越的剑吟,刹那间剑气流转充斥诸穴,在体表外形成一股护体罡气,林海也由此而得以睁眼,他又在心中默念道:
“剑去。”
这一次林海整个下坠的身影都化作剑光,无论是逆风而上,还是乘风而下,剑光腾挪运转间毫无半点生涩,就这么绕着雷峰塔左右闪现,宛如云中乍现的真龙探爪,肆意又潇洒,好像是在与塔顶的祖孙两人告别。
渡真和尚笑看林海在云海间来去自如的剑光,感叹道:“好自在啊!”
徒孙能持似乎有些不能释怀,站在渡真身边依旧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渡真看了他两眼,忽然问道:
“乖徒孙,刚才你师傅好像也没有说什么特别煽情的话,怎么你就突然哭的稀里哗啦的?”
忙着善感的能持闻言一愣,下意识的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尽管渡真本就不指望这小子能说出什么发人深省的道理,可在听到他回答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连翻白眼。
“我....我也不知道,就是当时很想哭,然后就哭了。”
还真是个能持式的标准答案,渡真很是惆怅的看着那道剑光劈开云海,渐渐消失于茫茫天地,觉得金山寺的前途一片黑暗,不过幸好能持就算在本,给自己养老送终总归还是可以胜任的。
这么一想心里就好受了许多的渡真,也慢慢释怀了。
其实有关能持说不清楚的答案很简单,也很奇怪,因为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明明受过无数打击和嘲讽,都可以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但是却往往在别人一句安慰下泣不成声,能持大概就属于这种。
第三十章:回府
这么一想心里就好手了许多的渡真,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然而同样位于雷峰塔顶层,却别于他们祖孙两人住所的一处闭关密室当中,一身白衣若仙的白素贞,在法海一步迈出雷峰塔,脑后三千青丝暴涨还俗而成林海之时,忽然毫无预兆的睁开了双眼。
一双森冷的淡金色竖瞳,显现在她的双眼深处,这位妖中神魔缓缓转投头颅,目光似乎要透过这处密室闭关的墙壁,而看到后面的东西。
记得在白蛇传的故事最开始之前,即是蛇妖白素贞与法海结下大仇的那一篇瞑目当中,有一个故事叫做盗金丹!
而此时这位名为白素贞的龙蛇张目之处,正是那一尊法海以洞玄上极经所分离出来的金身元神!
小小密室当中,有细微的虫蛇响动发出,这股邪异的动静被她压制的极深,以至于仅他们仅有一墙之隔的渡真都无从察觉,反而是那个想来被他视作蠢人笨蛋的能持,有意无意的望了这边一眼。
哼,不过也就只能望那么一眼了。
将能持这个小动作全然收于眼底的白素贞不以为意,别说是一个小小通幽境的能持有所察觉,就算她大大方方的告诉祖孙两人,她对法海留下的那尊元神金身志在必得,他们又能如何?
世间已无法海,合该我白素贞纵横无敌!
白素贞在心湖如此念叨着,面上却缓缓闭上了她那双森冷的竖瞳,竟是对那份近在咫尺又唾手可得的金身视而不见,犹如老僧入定一般的打起坐了,真真正正的不见外物。
这也正是白素贞千年修行的可怕沉稳之初,尽管对这金身早已十拿九稳,却仍想着尽量以不起波折的手段从渡真与能持这两个道行浅薄的和尚眼皮底下,悄然掠走这份机缘。
这才是盗金丹啊!
却说还俗之后的林海剑光一瞬千里,所去之地可远没有千里,甚至连半个幽州城都不到便在林府门前按落了剑光。
时过境迁之后,此时的林海早没了当年第二次御剑时的醺醺然不可一世,好像天下风流尽在手中之中的那种感觉,如今只是在云海中略略游动便尽兴而返,脚踏实地之时,心中也会生出一种少年听雨阁楼上的老成之感。
负责守护林府门房的是一个中年的魁梧汉子,居然还有一身不浅的江湖功力,只不过与林海大眼瞪小眼的看了半天,谁也不认得谁,没办法,谁叫林海离家太久,府中许多人都物是人非了。
“在下与...贵府大少爷的书童乃是同乡兄弟,他姓林名平安,还请这位大哥代为通传一下。”
林海常年不曾回过府中,想必这时候直接大大咧咧的跟着陌生的门房汉字亮出神恩,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还是叫小安过来比较稳妥。
那汉子又问了几个问题,林海不疾不徐的一一回答,最后看他实在不像是骗子,不善言辞的汉子方才留下一句稍等,脚步匆匆的去通报了。
林海在原地等了半晌,街上有不少人对此都投来了好奇的目光,偶有些老街坊与见过林海的人,在反复看过之后窃窃低语,显然觉得这个家伙似乎与林府那位许久不曾见过的大少爷有点像。
其中还有一些比较大胆的,直接就开口问话,林海都笑着点头招呼。
终于,门房再次打开,当面色平淡的小安在看清了眼前之人时,忽然兴奋的大叫了一声,将林海整个人都一把抱住,嘴里乌拉乌拉的,竟是高兴激动的又哭又笑,以至于发音都模糊不清。
当年那个跟在林海身后的半大书童,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自从林海离府入寺以来,林家方方面面的生意打扮都交给了他来打理,前年大儿子周岁的时候,林老爷还收下了小安的长子做为义孙,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这场在旁人看来,八成会有一番龙争虎斗的重新相逢,实际上却根本没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林海一手轻轻拍了拍小安如今厚实了不少的背部,等他好不容易情绪好一些时,方才轻声笑道:
“好了好了,不请本少爷进去坐坐?”
后者这才如梦初醒,脸上净是恨不得当即给自己一个耳光的不好意思,他胡乱的抹了一把脸,扭头用着自己最大的声音大喊道:
“少爷回府了!人都死哪去了?都给我出来!”
林府之中脚步声轰然而动,无数仆从在小安的一声大吼之下开始忙碌进出,若非林海知道他们不可能得知自己回来的时间,几乎就要以为面前这有条不紊的架势早有准备,他不在家的这些年,也曾有意无意的让门下弟子打听过家中讯息,知道以前府中下人,对外生意能做到今天这种程度,小安功不可没。
当下林海看了他一眼,后者是打小就跟在身边长大的,自然明白林海这一眼的深意,立即如受嘉奖,昂首挺胸。
林海本意不希望搞的如此张扬,他这次得以摆脱佛门限制,算得上是看遍繁华,返璞归真,心性趋于沉稳,对这等大动干戈的欢迎阵势放到从前或许还会喜欢,如今却不了,刚要开口让他们推下去忙自己的,可眼角却见到无数仆从忙碌的身影深处,有一个气势十足的年迈老人身影缓缓走出,正是老父林清和。
这位在幽州商海主宰浮沉几十年的老人,早在林海出家之时便已显露出了诸多精力不济的老态,林海本以为这次相逢再见,老夫音容难免会比之以往更加的衰老,一见之下触景生情也是常事,可当真的看到林清和的样子时,他发现这个老人不仅没有想象中的白发苍苍,反而精神起色比之自己离开之前还要好,甚至年轻了几岁。
这全都得益于林海留下的那套太极养生拳法,以及日日都不曾间断过的玉髓灵气滋养。
林清和一手拄着一根用料考究的深色拐杖,在面对久未归来的儿子时,面上并无什么异常,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面无表情,可他这样的可以为之,反而显得他严肃的神情又透出许多的格格不入,以至于身边一个伺候起居的丫鬟都能清晰感知到老爷平静外表下,那份深藏的激动,纷纷为这个脾气固执的老头偷偷暗笑。
林海将这些都看在眼里,上前几步,俯身下拜,大声又笑容满面的道:
“儿子不孝,此次回府以后都不走了,在家里侍奉父亲终老!”
林清和听到儿子亲口说的‘以后都不走’这几个字后,可以板起的面容不禁有了些许的松动,几十年浮沉商海的功力都险些破功,好不容易才将心中那股翻江倒海的父子之情稍稍压了一下,不至于叫自己这个一府之主泪撒当场,当下嗓音略带沙哑的道:
“一身的纨绔气息,在外头浪荡了这么久才回来,我老头子以为到了合眼的那天才能见到你林公子一面呢!”
林海笑嘻嘻的起身,挥退了一个搀扶陪伴在老人身边的婢子,亲自上前握住了林清和的一条手臂,后者看着这小子混不吝的笑脸,心中那股涌现出的父子情深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莫名的气恼,好像是想起这小子多年不曾回过一次家的狼心狗肺,举起手中拐杖,不轻不重的在他屁股后面敲了几下:
“臭小子,先随我去祭拜林家的列祖列宗,你这些年浪荡在外面没死成,全都是祖宗保佑!拜过了祖宗再用饭吧,前些日子小安请了个落魄酒楼的大师傅,比较合你的口味.....”
林海老老实实的搀扶着老人一道前往林家的祠堂,小安紧随其后,听到林老爷如此言语,不忘在临海的身边小声道:
“少爷,你不在的这些年,老爷经常往祠堂跑呢,据说都是在跟祖宗请求叫你平安回来,这如今让你过去是还愿了!”
小安说话声音不大,可奈何林老爷多年受先天灵机滋养,虽不似修行中人那样神妙,耳明目聪之处却不比年轻人逊色,当下听到小安讲话,便皱眉叱了一句多嘴。
后者连忙低头,与林海做了个鬼脸,林清和其实也没有什么计较的心思,背对着林海与小安的脸上笑意盎然。
林家的祠堂几经修缮,已经开始有了上层望族的气象,门户间侍卫护院把守森严,比之主家卧房还更加严格,临进祠堂大门之前,林清和似乎略有犹豫,小安却早早的站了出来,对老爷和少爷笑道:
“小人便在门外,老爷少爷有事尽管吩咐。”
林清和轻叹了口气,对着小安点了点头,领着林海正式不如到轻烟不绝的祠堂之中,林海从旁取过三支长香,用烛火引燃后交到了林清和的手里。
老人面目肃然,一言不发,待将手中长香与林海先后插入到香炉中后方才长出了一口气,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你知道,这几年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把林家的这份基业全都传给小安了。”
这些年来,小安无论林府家事还是对外商事,手下都分管了一大批的人,这其中自然有老爷子信任重用的意思,可真要论起来,比如收养义孙这等举动,那就不单单是重用那么简单了。也正因如此,老爷子才有了先前在祠堂门口的犹豫,最后小安主动站出来说的那番话,无疑等于是对他和林海表明心迹,自己无意争夺这林家的富贵。
林海沉默了片刻,终于跪在林家无数排位前重重的磕了头,即是对老人,也是对先祖:“孩儿不孝。”
林清和摇了摇头,听到儿子充满愧疚的话后,他神色反而轻松了几分:
“小安一向是个忠心耿耿的,要不然我也不会想着将这么大的家业送给他,这件事说清楚了也是叫你心里有数,好好的兄弟不要来回猜忌,你不在府中这么多年,下人不认得你却对小安一呼百应,这不过是应有之理,不用觉得如何。”
“老爹说笑了,儿子岂是那种小肚鸡肠之人。”
林海不以为意的笑了,可林清和却不觉得这是小事:“你在外当国师的这些年,权柄过重,就算在外知道你身份的人不多,可总归还是由的,这些年来自各方面的殷勤照顾不少,林家基业也因此做的更大更稳固,如今渐渐已有了一分大族气象,而这基业未来总归还是要交到你的手上的,未来人事混杂,许多事情不光要是有大度,小肚鸡肠也是要计较一下的。”
林海听着老人久违的教导,心中并无厌恶,反而细心体会并且验证自己当初教导弟子时的那份心境,对于老人所说也就多了几分感同身受的细微意境。
“不过,真要说到林家的传承有序,还有一条是最重要的,旁的都是白搭。”
林海听着十分好奇,心中暗想这大概便是老爷子赖以生存的醒世恒言了,今日在这祠堂之中对自己的这番言语最重最紧要的地方,想必就在老人接下来的话里了,于是洗耳恭听的问道:
“请父亲赐教!”
只见老人面上的神情开始渐渐转为冷厉严肃,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林海,冷冷的吐出两个字来:
“媳妇!”
第三十一章:婚事
林海一时间愣住,好像乍听到这两个字时蒙了一下,林清和向前一步,散发着低气压紧接着道:
“就算你有滔天的富贵,有经天纬地之才,可你有媳妇吗?几百年几千年后,你身后的这一大片基业给谁?哼,最后都是给别人做嫁衣!”
林海目瞪口呆,好悬方才在老人的巴掌落下之前清醒了过来,连忙在越说越激动,并且越来越有动手趋势的林清和面前大叫道:
“父亲,实不相瞒,其实儿子早就在外相中了一位....两位女子,这次回府正是要与您商议一下婚事迎娶的事儿!”
林清和笑的双眼眯缝,脸色重新变回了早先进祠堂时的慈祥老父,连声问道:“哪家姑娘?今年多大?人家愿意吗?”
镇抚司临近中午时分开始变得异常热闹,坐镇本地商会几十年之久的林老爷子亲身驾临,提着长龙般的队伍送礼慰问,美名曰感激镇抚司这些年来为幽州所立下的血汗功劳,阵仗夸张,礼物也丰厚的叫旁人为之咋舌,就连想来性格古怪,不喜欢与权贵结交的司主大人都笑得合不拢嘴。
“林家虽是商贾之家,不过好歹在幽州也是有些脸面,老夫在家中听那个不孝子言语,不敢信以为真,这回打着慰问的旗号冒昧前来摆放,其实还是想问一声南副司主的意下如何。”
林清和此次出行并没有带上林海,而是只身一人过来找燕赤霞商议,有关于南绮容情况如何他自然是清楚的,女子家中早已没了长辈亲人在世,因此与她共事多年的燕赤霞,在很大程度上既能说上话,同样也能替她做一些主,勉强算是半个长辈吧。
燕赤霞与林海早就有旧,早先因为林海遁入空门不问俗情之故,互相间有着不小的分歧,但彼此情分仍在,南绮容在镇抚司多年,两人相处之下,他对这个身世可怜的同僚女子心中,也有一份美好的住院,对这门亲事是持双手赞成态度的,与林清和可谓是一拍即合,不过最后还是要问下她本人的意思。
待到深居简出的南绮容出现在两人面前之时,身边还带了一个面容清丽可人的年轻女子,当林清和态度和蔼的道明此次来意之后,这个主宰一城商界几十年的老人,心中竟然有了几分紧张。
“我与林海早早便有婚约在身,只是因缘际会,世事弄人,使得我们有情人不得聚首。”
南绮容在对林清和说出此等简单只拜的言语时,神情极为坦然,虽说神州大地风起开放,可如她这般直白且坦然的却不多见,林清和在商海中纵横多年,自问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不少人,可像南姑娘这种的却不多见。
“贤侄女快人快语,反倒是我这个老头子太过瞻前顾后了。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说了吧,今日我那个不孝子回道府中,言及你们两人婚事,老夫以为你们如今正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时候,这边厚颜前来,看看与绮容姑娘,还有燕老弟商量一下你们的婚事。”
林清和不再客套,开门见山的便开始谈了起来,只是南绮容却好像对这些繁文缛节不慎在意,没等老人将自己肚子里筹备多时的长篇大论拿出来,南绮容便已经简单明了的道:
“绮容家中再无他人,婚事便按照燕大人与林老爷的意思就好了,绮容都信得过。”
“好好好,贤侄女放心,一切都有老夫和燕老弟在,往后如果那个不孝子胆敢欺负你,尽管对我说,看我不打死他!”
林清和眼见事情发展的如此顺利,心情不免大好的作出这种保证,而南绮容则静静等着老人将那些许诺保证全都说完之后,忽然伸手拉过了由始至终都站在一边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傅青风,平静道:
“只是大婚当日,身披嫁衣入林府的还需再加一人,就是我跟前的这位傅家妹妹,傅青风。”
林清和目光诧异,不过却没有追问缘由,其实早在傅青风跟着南绮容出现时,他便早早发现了其中猫腻,只是他老成世故,自然不会主动开口询问那些叫双方都尴尬的话,内心深处也早将各种问题都考虑了一边,当下面不改色的点头应下此事。
当今世道,无论再怎么重男轻女,一场婚事,一个新郎官迎娶两位新娘的婚事都不太多见,何况照南绮容的坚持要求,两女入门都必须是平妻的身份。
四人在客厅中闲聊了片刻,南傅两人借故要将自己的生辰八字的红书做好送上,于是便告辞离开,客厅当中林清和脸上的灿烂笑容再也崩不住了,问向燕赤霞:
“燕老弟怎么看?”
燕赤霞闻言面色古怪,他年纪虽然不小,在林清和面前勉强也能称得上一声老弟,可他与林海可是平辈论交的啊,这往后如果同时遇见他们父子两人该如何?这边刚对林海喊过一声老弟,扭头就对林清和叫老哥?
不过现在还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对于林清和这明显带着些小人得志炫耀的询问,他回以一个男人都懂的市侩笑容:
“燕某一个人早过惯了江湖生活,情情爱爱的事情早就绝缘了,不过林...贵公子的这个,自然是手段高明,高手高高手!”
两人各怀心思的喝茶闲聊,说话间燕赤霞便将傅青风的家世为人讲得清清楚楚,婚姻大事不等同于儿戏,身世背景之类的理应提前知会清楚,林清和在得知那位话不多的姑娘居然是扬州一地主管的长女之后,面上难免便多了几分郑重。
娶妻事宜规矩繁琐,像南绮容这样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的一切还可以从简,可像傅青风这样父母尚在,同时又是书香官宦出身的家族,三媒六聘之类的过长是少不了的,而这其中又牵扯到南绮容的感受,为了不叫这个儿媳妇心生芥蒂,对傅青风的动静既不能太过张扬,也不可太过寒酸从简,不然难免会有厚此薄彼之感,其中轻重实在不太好拿捏。
客厅之中,两人又开始着手商议扬州方面聘礼问题,钱不钱的林家自然不在乎,傅家书香门第出身对此更不会在乎,而且身份清贵,在外人看来傅家长女嫁给一个商贾之家的林海,完全称得上是下嫁,因此老爷子不得不慎重一些,想要拿出点诚意。
另外一边,南绮容带着傅青风从客厅出来之后,并没有直接回房间,好像是常年在屋子里研究棋谱的静极思动,难得说要到外面转转,刚刚才接触到自身婚姻大事的傅青风,脸色仍有一抹不去的潮红,也没有多想便自己回去了,任由极少出门的南绮容一人出了镇抚司,一路慢慢步行到西湖边的一处凉亭。
堂堂镇抚司副司主大人,就这样凭栏远眺,将身前这烟波浩渺的湖光山色尽收眼底,这个降妖伏魔历来为一把好手,下棋更是国手的姑娘,对这诗情画意的山水其实根本就谈不上有多喜欢,更说不上会有什么多愁善感的文人女儿家心思,可偏偏今天她就这么站在亭子里看了西湖好久,不知心底在想着什么。
这世间大抵也只有南绮容和林海方才知道,因为当初两人第一次约会见面的地方,正是这处凉亭。
第三十二章:盗金丹
老爷子一直在镇抚司待到旁晚时分方才回府。
一身酒气的他,醉醺醺的来到了林海的房间,长篇大论又是耳提面命,想要叮嘱林海的地方很多,可是来来回回的就是那么几句,听多了难免会有乏味之感。
好不容易送走了老爷子,林海无心睡眠,更无心修行,他坐在风光景色独秀林府的高楼窗前,思绪飘飞,脸上时不时有傻笑浮现。
忽然,门房处有轻轻的敲门声传来,林海头也不回的说了声进,小安就笑嘻嘻的提着卤菜和烧酒进了房间。
“少爷真是好本事!”
小安显然是知道了大婚当日,林府将同时迎接两位女主人的事情,放下手中酒菜后便对着林海竖起了拇指,可是后者却并没有什么得意的神色,因为真的喜欢一个人从来都不会对外将之当成一种炫耀的资本。
“我让你做的事情怎么样了?”
林海与小安相对入座,后者在听到问询之后神色收敛,转为严肃:“雷峰塔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异常。”
“还真能忍得住。”
林海低声念叨,两人独坐的这处位置绝好,从身前左侧的窗外望去,正好可以瞧见远方西湖边上那犹如擎天巨柱的雷峰塔,小安见林海没有再问别的,就一边倒酒一边说着白天老爷子在镇抚司的事。
只是林海却好像有点魂不守舍,静静听小安说了好大一会儿功夫,忽然开口问道:“当爹的感觉如何?”
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的小安,闻言愣了下,似乎没有想到林海的话题转变这么的突兀,随后便笑道:
“刚开始的时候烦的要死,每天忙着换些屎尿布,还总是被他们哭醒,刚开始的那段日子真是把我累惨了....不过虽然又累又辛苦,心里总是高兴的。”
“看来当人家师傅和当爹的感觉,大致上都是差不多的。”
林海笑着端起了酒杯,示意小安对碰一下,后者刚要拿起桌子上的酒杯,忽然发现将满未满的酒杯内,正有阵阵涟漪在向外扩散,愣了片刻后像是火烧屁股似的豁然起身,惊道:
“糟了,地龙翻身了!”
他在林府这些年来主管内外诸多事务,早就养成了见一叶而想全局的思维,经过起初的惊慌之后,他发现林海依旧坐在原地不动如山,于是便猜想到了什么,强行按下心中的那份惊惧:
“少爷?”
“别怕。”
林海一手指向窗外,目光看着远方亮起的一道金光,点亮了雷峰塔尖:
“坐下吃酒,看戏。”
原来早在林海分离出元神金身之时,便留下了一道后手,那白素贞不动手则已,一旦动了手就会触发林海所留下的手段!
远方雷峰塔处,历经数百年依旧坚固如新的塔顶猛然被一只巨大的龙首从里面撞破,那龙首长牙无助啊,鲤须飞扬激荡,好似受到了各种刺激而陷入到了疯狂之中。
小安瞠目结舌的看着远方那条张牙舞爪的白龙,他自修行以来也是见过各种形形色色的妖魔精怪,可那传说中的震聋尚且是头次见到。
忽然,那条白龙去势极猛的上升趋势顿住,好似被扯住了尾巴,不仅飞纵之势不得伸展,甚至连整条伸展出去的龙身都开始一寸寸的往回倒退。
凄厉的龙嚎声响彻了整座幽州城,城中无数百姓都在这声巨大的龙吼中被惊醒,即便小安不明白此事的前因后果,可那凄厉龙嚎之中的愤怒之意却是在明显不过。
龙头摇晃,猛然好似感受到了什么一般,狠狠的扭动头颅,极力的望向林海所在的那个方向,口吐人言愤恨道:
“法海!!”
明明相隔极远,可这一生怒吼却仿佛近在耳边,小安站在那里,一张白脸立时便涨的通红入血,只觉那一声吼叫好像是从他的心尖上炸开,体内血液呼啸奔涌,几乎不受控制的就要冲破七窍完全流泻出去,林海在旁看出不对,心念一动,体内沉寂多年的剑胎顿时出动,不见他如何动作,袖间便直接飞出一道璀璨的白色剑光,朝着雷峰塔处风驰电掣而去!
剑光过处,天边云海便在一阵阵风驰雷音之下被分割开来一道长线,白龙眼见这道杀气十足的剑光杀到,极力的想要避开,可最后仍是被剑光洞穿了一只眼珠,血舞爆散成雨,极力挣动的白龙再也支撑不住,被身下巨力一下子扯回了雷峰塔中,天地间仅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龙嚎在幽幽飘荡,如真似幻。
灵光暗淡的剑胎回返于林海袖中,后者自出塔以来便一直积蓄压制的磅礴剑意一击而空,此时面色苍白,甚至连坐姿都已不太稳当,可是林海却是一脸快慰,宛如一个老烟枪在抓耳挠腮的禁烟许久之后,猛然吸入了一口烟草又缓缓吐出,笑意十足的对着犹自惊魂未定的小安举杯:
“以前背诗看文,我最喜欢的一句无非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而如今千帆过尽,我却开始觉得‘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最是余味悠长,喜欢之处渐渐胜过了先前。”
小安回过神来,立刻娴熟的拍出一记马屁:“少爷才高八斗,不去考状元真是朝廷的一大损失!”
主仆两人一个面色苍白如纸,一个潮红未退,各自都将杯中酒饮尽。
“不过话说回来,少爷,刚刚那个,真的是龙吗?”
雷峰塔高,足足有九九八十一丈,比之千年后世的摩天大楼也毫不逊色,而且屹立数百年也依旧如新如故,一来是佛门秘法所致,自有佛法庇护,二来则是材料不同于凡俗所用。
此时的雷峰塔顶,几乎有半数的顶层都被撞塌,呼啸的冷风将顶层空间屋内吹成了一片乱麻废地,宛如一个小型垃圾场。
渡真惊魂未定的依靠在一处还算干净整洁的墙边,强烈的冷风吹拂得他下巴白胡左右摇晃不定:
“好小子,真是不出手则以,一出手就是这么大的手笔!”
在渡真和尚身前,是一个白衣如仙的白素贞盘坐于地,另外一个同样陷入到打坐寂灭状态的,则是小和尚能持。
同样都是打坐,白素贞的打坐方式更加趋向于道家的雷法手印和坐姿,纤细的十根玉指手握成法决,期间不时有电光闪烁环绕,挺立的琼鼻之间隐隐有轰轰雷声潜伏其中,气象不凡。
与之相比的能持那边则没有这么多的异象了,小和尚闭目盘坐,毫无动作,甚至就连胸膛起伏喘气都没有,若非渡真也是个修为不浅,有修为在身的高僧,几乎都要以为自家徒孙在刚刚那一场变故中身死了。
事情过程非常简单,无非是假意闭关的白素贞,一直等到渡真与能持水下之后方才动手去偷那副元神金身,而变故也发生在她动手抢夺的那一刻。
元神金身,须知元神之后便是金身二字,林海分离出来的这尊元神,暗中呼应人体的三百余处大**窍,白素贞以元神侵吞南宫肉身,妄图借此修行成人,彻底摆脱掉如来控制的妖魔身份,妖灵与肉身本就是强行契合,想要再亲团下这尊三百多处穴窍的金身自然难如登天,不禁偷鸡不成,反而被集大乘佛法之精华的金身重创,更是激发了人类南宫的残余意识。
现下她人身打坐的道家雷法坐姿,正是一场南宫与白素贞争夺肉身的关键时刻!
而另外一边的能持,同样也得了师傅法海的馈赠,林海所留下的那尊元神金身,金身用来制衡白素贞的‘盗金丹’之举,元神则用来拔升弟子能持的小乘佛法道行。
狂风呼啸的塔顶屋内,忽然风浪止息,背墙而坐的渡真瞪圆了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一身白色僧衣的法海宝相庄严,不苟言笑如神殿中供奉的仙佛化身,只是他的身躯透明而不真切,只有边缘有一圈淡淡的金光流转,此时站在打坐如死寂的能持身前,轻轻点头。
佛门打坐之相,最重庄严儿子,小乘佛法更是称其为小死,林海在临走之前曾经特意就此指点过能持其中关窍,为的就是此时的元神认可。
白色的僧袍长袖飘荡,元神法海伸出一只手掌来,朝着坐如小死的能持头顶一手按下,林海在临走前没能抚下的那一掌,最后还是落在了能持的头顶上。
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这一夜,雷峰塔上佛光大放,几有通天之势。
林海坐在自家的床边远眺这壮观的一幕,身边是早已烂醉如泥还不忘拍他马屁的小安,后者嘴角裂开,一顿酒场喝到尽兴的不能再尽兴,但是林海却仍未尽兴,反而有些意犹未尽。
倚窗而望的林海一言不发的看着佛光大放的雷峰塔,双手习惯性的收拢互插在袖中,犹如田间畏寒老农,在心中默念着:
“最强的人给你们铺了路,可千万不能输啊。”
第三十三章:再无法海
第二天的幽州城,大街小巷都在盛传昨天夜里的那一场突发异象,酒馆菜坊间谈论此事的人络绎不绝,甚至还惊动了京都朝廷。
过不多久,官方就便命人公布出一个惊人的消息,曾任国师法丈,总领天下佛道的金山寺主持法海,于昨夜圆寂而飞升极乐,雷峰塔顶的种种异象便是明证。
消息一出,前往金山寺朝拜上香的百姓空前火爆,相距不久,金山寺再放消息,说法海临去之前指认了下任的金山寺主持人选,不是那几个在官府和周边,凭着赫赫法力与战功而闻名遐迩的僧人,而是一个旁人连听都没听过的名字。
能持。
金山寺走到今日,在神州大地上早已是首屈一指的高门大寺了,法海走后虽然寺中弟子也有不少法力高强,学佛有成的高僧看护,可山巅之人却一个也没有,继任的后来者如果不能在未来几年内挑起这根大梁,那么好不容易被法海一肩扛起的金山寺,恐怕将会慢慢地重新归于二流,甚至三流寺庙的水平。
因此由谁来继任主持一事,就显得无比的重要,几乎是寺中所有的年轻弟子都不赞成由各种表现都平平无奇的能持来接掌金山寺,其中更有激进的弟子直接对法海的那道指令产生了质疑,不过很快就被心情不佳的渡真出手压下,并且狠狠责罚了那些个不服的弟子。
寺中许多修行有成,同时又不服气能持的弟子们,在渡真老和尚的力排众议之下别无他法,索性便来个眼不见为净,纷纷向寺里递交了远行游方的神情,渡真眼皮也不眨一下的全部都给批了,并且给足了盘缠。
昔日师兄弟云集,还颇为热闹的山门,一时间变得冷清了起来,能持对此很是不安,曾私底下找渡真商量,宁愿不要这个主持之位,只求同门之间能和和气气的,重归于好就成,但渡真却板着脸把能持狠狠训斥了一顿,最后只得作罢。
金山寺开启主持继任大典的那天,金山寺客席上坐的满满当当的都是前来道贺的官员百姓,还有许多僧人道士,反观寺门主人席这边的人数反而稀稀落落的,居然连区区二十个人都没有,以至于有的客人私底下议论,这位能持大师刚刚接任金山寺,还未来得及中兴就已经有了衰败的迹象,一时间成为笑谈。
一身华服僧衣,身披大红袈裟的能持端坐于主位,如果这个年轻和尚不开口说话的话,旁人看起来好像还真有那么一分的高僧气度在里面,奈何这小子是个逢人未语先笑三分的德行,咧嘴一笑便全然将那一丝气象破坏殆尽,因为大家普遍认为,脾气好的一般本事都不会太大。
“师祖,师祖!”
能持悄声的对着坐在右手尊位的渡真说话,后者斜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问:“什么事?”
能持目带期许的问道:“您说今天,师父会过来看我吗?”
世人以为法海早已登临西方极乐世界,成佛作祖去了,可能持和渡真又岂会不知法海的下落?
渡真这些天忙着教训那些在寺中上蹿下跳的兔崽子,每天心情都不太好,听到能持这么问,本能的就想张口刺激他几句,可当望见这傻小子满眼期许之时,心头又蓦然一软。
金山寺本来弟子收容已堪堪达到百人规模,今日明明是主持继任大典,可前来观礼的自家门人仅仅只有二十来个,实在是......
也幸好能持从小就是个心大的,这才没往心里去,渡真难得的铁汉柔情了一回,板着脸点头道:
“说不准在哪个地方正看着咱们呢。”
能持闻言连忙坐直了身体,脸色看起来又严肃了一些,看得渡真面上也难得的显露出一丝笑意。
其实远方一处角落里,林海确实在看着能持接任大典,对于能持大典中门人弟子三三两两的可怜境地并没有什么表示,反而是小安颇为少爷的这位‘前嫡传弟子’打抱不平。
“真是不仗义,好歹也是自家山门啊,这样齐心合力,坑的何止是能持小师傅?他们自己脸上也没有光啊!”
小安说了一会儿,瞅着林海依旧平淡的脸色,小心的问道:“要不,让小的找些人来,给能持小师傅壮壮声势?不过....不过您来如果肯过去的话,那效果肯定是最好的了,保管那些不服管教的弟子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林海摇了摇头,双手拢袖的轻声道:“不用了不用了,世上已无法海。”
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门派和徒弟,今日这个情况林海以前也猜到了,早就有了心里准备,可亲眼见到的时候仍旧难免不太舒服。
“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就别跟着掺和了。“
林海说完扭头就走,当真就不再看那年轻的僧人一眼,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雷峰塔和我交代的事,都是个什么情况了?”
小安贴近两步,压低声音在林海耳边道:“南宫小姐仍旧在原地打坐不动,没有转醒的迹象,不过咱们林家在外头发布的悬赏的倒是有不少修行人反映热烈,小的估摸,要不了几天就会有人双手将那蜘蛛精的毒液奉上。”
虽然林海如今摆脱了佛门身份,不用中日提心吊胆的,可那些仍旧拥有着大乘佛法修为在身的僧众们依旧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隐患,所以那能够化解修为的蜘蛛精毒液,林海已然要拿过来。
不过这一次他不是单独的一个人了,背靠着林家的惊天财势,他甚至都不用亲自出手,重金悬赏之下自然有大把的人为之鞍前马后。
“还有一件事,不过不用着急。”
林海边走边说,在谈及这件事时极少的在人前显露出小心鬼祟之态:“去将家里的玉髓矿藏集中一下,我想要雕四尊丈高的四大天王像,分别埋在府中死角,此时需做的隐秘,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四尊天王像乃是林海目前能够拿得出手的最强手段,天王四落而成诛仙剑阵,这是他最大的底牌,同时也是最强的倚仗,悄悄的布置在府中只是想着有备无患。
“少爷放心,此时全交给小的了,决不在假第二人手。”
小安郑重的应了下来,忽见走在前头的林海从袖中抽出了双手,难得一手在前一手再厚,显现出了几分大家公子的儒雅风范。
不明白少爷到底在抽什么风的小安,顺着林海的目光看去,见到街巷尽头悄然停靠着一辆普通马车,一身便服的南绮容素手轻佻,将车帘掀开一角,正似笑非笑的看着故作潇洒的林海。
第三十四章:新婚
小安知趣的告退一声便退了下去,守在一旁,而林海也在南绮容那似笑非笑的注视下放弃了装模作样的姿态,一手挠头的与南绮容相视而笑。
两人是自小便相识的同窗,彼此什么德行哪里还不清楚?
林海上前扶着南绮容的皓腕下了马车,在她下车时目光注意到那只晶莹如汉白美玉的耳垂,忽然心头一热,忍不住凑上前去,在佳人耳边道了句:
“谢谢。”
虽然没头没尾的,可南绮容却轻易的猜到林海说的是什么,当下什么也没说,只是对他翻了个白眼,林海脸上傻笑更重。
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世间情动,就如一碗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
有关林府大公子与镇抚司副司主的婚事,原定于本月十八,但是又因傅家长女家在扬州,亲父不能及时赶到之故,婚期便向后延续了许多时间,为此林清和私底下不止一次的嘱咐过林海,务必要在这几天多取陪陪南绮容,以免日后夫妻间互相有芥蒂。
终于等到傅天仇的到来,林府的大婚也正式开始举办,这一场筹备已久的婚礼之盛大,范围几乎涵盖了整座幽州城,以至于林海成婚后的几十年里都成为了老百姓们口口相传的一场盛事。
热闹的林海院中,处处张灯结彩,浓郁的酒气和大声的喧哗热闹冲天而起,新郎官辞别了那敬不完的酒和一大群要想半天才能记起名字的朋友们,与他的泰山老丈人两个人,静静的站在盛满月光的校园僻静处。
“不陪着你的那群朋友,跟我一个糟老头过来做什么?喝西北风吗?”
傅天仇虽然嘴上开着玩笑,可神色间仍然有些不太自然,毕竟是把养了几十年的女儿送了出去,虽然嫁给林海根本不像外界所看的那样属于下嫁,可他心里多少还是很不舒服的。
“岳父大人,我以后一定好好对待青风,林海说一不二。”
林海的保证其实并不能叫傅天仇感到如何安心,他乃是一朝大员,又主政一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不知多少,也知道无数的人性丑恶,早就不太会相信一个人的信誓旦旦了,他看着半月的明月,只是低声说道:
“其实说起来,青风嫁给你算是高攀了,可真的叫我选的话,我宁愿她能找一个普普通通的,这样起码我还能照顾她,在她受欺负的时候替她做做主。”
傅天仇主动对着林海举杯示意:“如果有一天,你不喜欢她了,那就不要告诉她,直接告诉我就好,我会把她领回来的。”
林海恍惚间好像从这个老人身上看到了一点林清和的影子,点头坚定道:“我答应你,不过我也保证,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傅天仇将杯中酒饮尽,负手看着明月。
“希望吧。”
穿过挂红掌灯的回廊过道,沿路上都是些笑嘻嘻的前来与林海祝贺,说着各种各样的吉利话,今日的新郎官看着府中那无一熟悉的笑脸,来者不拒的挨个递着红包,等到好不容易走进新房之时,原本厚实的荷包钱袋子基本上剩不下几个了。
“哪有你这么大方送红包的?这种情况你让小安点个数大致放下去也就是了,待会儿青风哪儿还得有一批,到时候你怎么办?”
盛装坐在床上的南绮容,透过轻薄的头杀气轻声说着那些家长里短的埋怨话,叫林海并不觉得烦腻,反而认为两人在一起生活就该如此,如果南绮容嫁过来后还是那副唯棋局是从的清冷性子,那日子真不知该是怎么个过法。
“今日高兴,且放肆一回。”
林海刚刚走近床边,南绮容便起身自然而然的为他取下了外衣,两人动作娴熟自然,仿佛多年相处下的默契天成,就连林海心中都有了几分恍惚,似乎两人这般生活已经许久。
林海一时情动,想到当初在幽州大破而妖魔四起的时刻,就是眼前这个脸色自然却悄悄羞红的女子,倔强又视死如归的挡在了他的身前,酷的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和下完这局棋的铿锵话语。
“能娶到你,真是人生幸事。”
南绮容见这个榆木疙瘩迟迟没有动手掀起自己盖头的趋势,干脆自己伸手掀开,对林海一时感动的言语似是不屑一顾,也不置一词,只是纠正道:
“请相公注意用词,不是你,而是你们!”
“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个问题。”
林海看着南绮容尽在咫尺的娇颜,心中因有一个问题而不吐不快,可就在要问出口的时候,难免又有一些底气不足,南绮容虽然低垂眉眼地在收整那件从林海身上取下来的外衣长袍,看都没看他一眼,却仿佛将林海的心事尽收眼底。
“你是想问,那天你爹过来提亲之时,为什么我会主动把傅妹妹推出来?”
林海缓缓点头,南绮容能够与傅青风和平相处他并不意外,但是在谈婚论嫁的关头仍然主动将她拉进来,实在出乎林海的预料。
林海自问还算比较了解南绮容,而且这个女人一声也不是多么的复杂多变,从小到大都是简单的几乎可以叫人一眼看透,唯有其中藏的最深的情感林海看不清,当初在幽州城一人落子挡住普渡慈航是一次,在镇抚司拉出傅青风的时候是第二次,所以林海想要问一下究竟。
身披大红嫁衣的美丽女子,将那件属于新郎林海的长袍整整齐齐的叠好,又细细的抚平了每处的折痕,然后双手交叠而端坐,似乎是极力的想让自己看起来端庄一点,这才抬头看了一眼林海。
犹记得少时在学堂里,先生曾讲过一句话:
娶妻当娶贤。
当年不学无术的林海八成是没有听过先生这句教诲的,可那个曾在满堂同窗的哄堂大笑中向他递过桔子的南绮容,却深深地记在了心里,并且也是这般的,抬头望了他一眼。
“我在镇抚司这些年,接触的人事都很多,别人都说我是个外冷内也冷的清冷女子,无趣也无情,小的时候天天在屋子里一个人,对着冷冰冰的棋盘也就这么过去的,可是往后不行,心里总是有了牵挂,于是就想要自己能变的更好一点,我学不来风情万种,顶多就是这些勤俭持家吧。”
南绮容的这些自语不是什么山盟海誓的动人情话,却已胜过一千一万句情话,林海眼中微有湿意,将南绮容的手紧紧地抓在手心里,真心实意的道:
“是我配不上你才对。”
南绮容低垂的眼角眉梢在此时微微的向上勾勒出几分玩味的笑容,似笑非笑的看着林海:
“配不配的,总得试试才知道。”
林海坐在她身边还没回过神来,佳人已经拂袖一掌熄灭了满室烛火,随后他便听到了小安在屋外带着醉意的怒吼:
“你们这群小王八蛋!还敢跑过来听少爷的墙角,红包没给够吗?快滚快滚,明天早起新媳妇是要给老爷敬茶的,咱们那个时候才该出手,讨要包也是要江江湖道义的!”
林海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原来他这是被强推了。
第三十五章:登高
林府这边自是喜气洋洋,新郎得意,而相对安静趁机的雷峰塔则完全是另外一副场景。
斗室当中,雷音轰然不绝,却全都被一座渡真亲手布下的大悲胎藏界所隔绝于内,外界风雨不透,里间雷声不显,宛如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忽然,连续轰然近月余的雷声挺直,那个盘坐在地的白衣女子也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昏暗的斗室之中宛如划过了一道明亮的雷光,随即便归于黑暗。
清冷的女子环目四顾,纤眉微皱,似是有什么不解的心结萦绕郁结,她起身漫步而至塔顶那所答的破洞之前,居高临下便轻易的可以远眺幽州城的满城灯火,外界冷风因受结界所隔,丝毫吹不动她那一身白衣衣角。
今日夜间幽州城的万家灯火,有一处最为明亮热闹的府邸,在其中最为扎眼夺目,白衣女子注目于此之时,一双纤眉皱的更重,以至于那安静守护顶层佛塔安静的结界,在刹那间受到气机冲击,传来一阵阵牙酸的响动。
同一时间,金山寺主持禅房之中,正在与能持传授小乘佛法修行心得的渡真如有感应,透过窗外望向那座几乎承天的佛塔。
想来三棍子都闷不出来一个屁的能持,一直在苦苦思索着渡真刚刚留下的那个问题,此时在师祖扭头之际忽然说道:
“师祖,师姑要回来了。”
渡真讶然的看着这个所有人都不太看好的弟子,忽然笑了,语带双关:“理当如此。”
雷峰塔顶层,忽有点点破碎的荧光飞散,那是大悲胎藏界被击破后所以留下来的气机余劲,雷峰塔内风雷满室,南宫长发与衣袖被这满室狂风吹拂得翻飞鼓荡,眼神渐渐坚定,于雷峰塔顶一跃而下。
妖神白素贞的元神,虽然在法海的元神金身相助之下,使得南宫的残余意识奋起争夺肉身的主导权,可妖神的千年修行,无论意识还是道行,对仅有二十多年修行的南宫来说还是过于庞大,此时的她虽然成功吸取了妖神的元神,可她的整个识海灵台处处都是所谓妖神白素贞的记忆和影子。
人生区区二十多年与那看遍千年沧海桑田的大妖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使得南宫记忆开始混乱和狐疑,几乎分不清白素贞与南宫,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白衣女子就这样一路御风而行,最终停在了早已今非昔比的金山寺山门之前,清冷的面容上带着些许的犹豫不决,尽管这处置身于小湖的山门,留有当年法海亲手布下的大悲胎藏界,可对于融合了妖神与南宫记忆元神的她来说,这都不过是等闲而已。
忽然,紧闭的寺庙大门被一只细嫩的小手推开,能持还穿着一身庄严的袈裟主持装饰,笑得十分和气,如邻家少年似的对着白衣女子道:
“师姑,师祖叫我来接你进来。”
白衣女子再次将纤眉皱起,融合了南宫与白素贞两种记忆的她,自然知道眼前这个少年僧人的底细,她想了想最后开口纠正道:“不要叫我师姑。”
能持挠了挠自个儿的光头,试探道:“那....师姨?”
向来平静的俏丽面容,首次显露出了一丝怒容,这个向来因不开窍而屡屡被渡真教训的少年主持,立马变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缩了缩脖子后退了一步,岔开话题道:
“咱们金山寺如今可比以前阔多了,要啥有啥,连厨房的火都有人十二个时辰看着不灭,饿了想吃什么您随便招呼一声,师侄保证教您乐不思蜀,见异思迁.....”
这几天渡真嫌弃能持身为金山寺主持,待人接物方面太过低级,不要求他八面玲珑,最不济也要四平八稳才行,谁知在他一番调教下不禁没进步,一激动还多了个爱乱用成语的习惯。
“啪!”的一声清脆抽打声,从能持脑后传来,后者不用回头光凭手劲都能猜到来者是谁,不仅没有半分被打的失落委屈,反而十分喜庆的叫了声师祖!
不是他有什么受虐倾向,而是师祖要是再不来救场,能持这张笨嘴早晚都要挨一顿毒打。
“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渡真笑呵呵的看着夜色中如月宫仙子般的女徒弟,见后者面带犹豫,似乎是想应该开口叫自己什么,他便无所谓的摆了摆手:
“我知道你脑子现在乱的很,没关系,先住下来,厢房刚刚能持都收拾好了,保证没有旁的乱七八糟。”
白衣女子这才点了点头,渡真见状也不客套,拉着能持就走:“如今的金山寺,清静不逊当年。”
白衣女子果然平静了神色,径直朝着旧时居处走去。
......
.........
林府经过了一夜的热闹,早晨开府之时各处就难免透着些极乐欢愉过后的颓唐。
凌乱的酒坛和冲天的酒气很快便在小安有条不紊的指挥下洒扫干净,一夜未眠的他根本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因为昨夜的饮宴一直持续到凌晨,之后安排客人返家等琐碎杂事便一直缠着他,待忙清之后小安算着时辰,差不多又快到了新媳妇进茶的时间,于是干脆不休息,叫上一群昨夜睡的较早的丫鬟下人们,将府上狼藉先收拾出来。
过不多时,林老爷与傅天仇两家长辈便如同约好似的,齐齐现身在客厅中吃茶,林清和热情的与傅天仇闲谈两句,中间抽空给了小安一个眼神,后者立刻秒懂的跑去叫少爷起来了。
敬过了茶水,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坐在一起用早饭,林海左右都坐着美貌非常的新婚妻子,可谓羡煞旁人。
用过了早饭,紧接着便是带着傅天仇去游览幽州城四处风光的时候了,老丈人在扬州主政一方,难得出门来一次幽州城,此中名声风光自然是要带着四处走走看看的,这个责任也就落在了林海的身上。而幽州城如今最出名的自然也就是金山寺与雷峰塔这两处佛门圣地了。
得知下一站就是金山寺的妻子二人,下意识的多看眼昨夜已经成为她们丈夫的男人一样,后者面上恍若不绝,桌子下却各自握住了一只小手示意无妨。
自当日从雷峰塔一跃而下之后,这世间便已无法海。
一行人在府上稍作歇息,而后便由林海率先牵头提议去往雷峰塔一观,傅天仇对于这座传闻中高达八十一丈的通天佛塔早已是闻名已久,这些天来入住林府也就是远远观望,至今还无缘细看,听到林海牵头提议,心中也有些期待。
于是一大家子便热热闹闹的出了门,前去雷峰塔观景,按说这等佛门圣地,外人是万万不可能进入其中,更别说登高观景了,但是林海曾任金山寺主持,这点特权还是很简单的。
林海对于这座佛塔的底细可谓知之甚详,各种故人往事信手拈来,使得他们本来人数还不算太多的观光队伍,在塔下很快就围拢了许多钱来听热闹的,一直到众人开始进塔方才止住这股愈演愈烈的趋势。
八十一丈高的佛塔,往上走共有九层,傅天仇与林清和岁数都已经是老人范畴,其中后者因常年练习太极拳和受玉髓滋养之故,体力不逊壮年,牵着却每攀一层都要停歇片刻,林海一直耐心陪伴,神色不急不缓,任是天底下再怎么挑剔的泰山老丈人,也得叹一声女儿有了个好归宿。
“岳父,您老自入塔后便在没往外看过一眼,可是不喜欢此地风光?其实兴于山水之间的金山寺便在左近,我们改道去那里也是很快的。”
林海观察细致,他曾经由俗入僧,又从僧道俗的走了一遍,于红尘之中打滚厮混的过程,渐渐养成了他老成又细腻的内心,对很多东西见微知著,这才由此一问。
傅天仇心中暗自点头,面上笑容温和:“不是,老夫登高望远有一习惯,那就是从不在低处时向外远眺,世间最美最壮阔之风景,往往都在峰顶,若是其间耐不住寂寞向外偷瞄几眼,固然可以提前领略到几分美好的风光,可将来登顶之时,却又没了那种初见的震撼与激荡。”
林海听着若有所悟:“受教了。”
“哪有什么受教不受教的,只不过是一个老头子的怪癖罢了。”
傅天仇与林海就这样走走停停的想着塔顶攀登,最后终于双双站在了顶层,那处被妖龙撞破的大洞依旧没时间修缮,林海早在登临第八层佛塔之际便放出了体内的剑胎,以气机隔绝高处的强风,使得斗室之内风平浪静,还可以直面幽州城全貌风光。
傅天仇缓步上前,凭高俯瞰幽州风光,眼底尽皆被云海城廓的壮阔所摄,口中喃喃道:“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何止傅天仇没有如此只管的俯瞰过如此的人间烟火,就连久居幽州的林清和也从未来过此处,雷峰塔本就是金山寺的一处圣地,最落魄时尚且不对外开放,也就是因为林海的缘故才在今天充当了一回名胜古迹。
“可惜今日阴云连绵,不然若是有大日东升,普照云海与人间的景象,应当再添几分壮美!”
登高望远,往往可去人心中郁气,林清和与傅天仇并肩而立,谈笑自若,林海再旁抬头看了眼将雨未雨的天色,悄悄给小安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转身就下佛塔找雨伞去了。
第三十六章:许仙(一)
因陪同两位老人之故,众人登上佛塔之后时间已过许久,林海正盘算着应当去幽州哪家酒楼才能叫这位岳父领略到幽州的风土之时,却见小安又折了回来,身边还跟着几个小心翼翼的小和尚。
“诸位施主有礼...呃....”
领头的小和尚鼓足了勇气上前合十行礼,可刚说了一句话似乎又有点忘词,一时间卡在了那里。
他这一卡壳,引得林海身后的南绮容与傅青风一众家眷纷纷抿嘴而笑,林海也觉得十分有趣,虽然对这几个小和尚面生的很,可他一眼看去就好像是看到了能持当年。
如今的金山寺纵然门人四散,可要是里面都是与能持一般无二的和尚,那倒也挺有趣的。
林海笑吟吟的对那卡了壳的小和尚问道:“可是你家主持有什么话要带给我们?”
小和尚如同醍醐灌顶,连连点头,招呼着身后一群同样神色怯怯的师弟们,将手中提拿着的各色食盒打开:
“主持师傅早就知道了诸位施主今日登塔,故而叫了厨房精心烹制了好多斋菜,吩咐弟子说,这边算是我们金山寺,为林居士一家做东了.....”
林家曾多次对金山寺出资捐献,寺中上下便以林居士一词来称呼林清和。
林海点头结果一个食盒,笑道:“小师傅们费心了。”
入门不久,鲜少与外人交流的小和尚,顿觉的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又抱出好多油纸伞:“天色将雨,诸位施主用饭后可撑伞慢行,缓缓归矣。”
“这是你的话,还是你师傅的?”
林海挤眉弄眼,后者更加不好意思了:“是小僧书说的....说的不好。”
“我看挺好的。”
林海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别走了,和我们一起用饭吧。”
傅天仇与林清和也觉得这几个小和尚挺懂礼貌的,相继点头。
小和尚哪有那个心思,当即头摇的好像拨浪鼓,林海便劝道:“其实你们师傅叫你们过来送饭,本就存着让你们也留下来的打算,你想啊,林居士一家好不容易有机会吃一顿金山寺的饭菜,难不成事后还要我们自己辛苦端着碗去西湖边洗净了再送回寺里吗?”
小和尚顿时觉得这位公子的话好像很有道理,试探性的问道:“那.....我们留下?”
此时家中的桌椅都被小安带着一群随从安置好了,林海请小和尚落座,一面问道:“还没请教小师傅法号。”
小和尚神色一敛,对林海双手合十道:“小僧本因。”
金山寺来的小和尚们吃饭很安静,也很礼貌,林海看能持准备的饭食有菜无酒,就指点小安在一处室内的隔层里找到了好几坛的美酒,众人饮酒吃斋,又有幽州风光尽收眼底,十分快哉。
林海想起一事,问本因:“小师傅,不知能持大师如今修为如何?”
正在忙着和可口斋饭战斗的本因,闻言一脸茫然的抬起头,大眼瞪小眼的与林海对视了半天,似乎是没有听懂。
林海不禁微微叹息,不过却并没有什么失望的情绪,这并不是因为他对能持和那段佛门往事没有了感情,而是这个时候他的目光往往能够看到很长远的地方,所以无论当下多么的不尽如人意,他都可以一笑置之。
林海晃了晃手中的杯子,将浓郁的酒香从中散发摇晃出来,对小本因说话好似恶魔引诱:“来一口吗?很好喝的!”
本因熊啊脑袋摇的飞快,忽听到那边正在与林清和谈笑的傅天仇道了句:“终于下雨了。”
众人一齐望向佛塔外细雨微湿的幽州城,林海心念一动,将隔绝外界的剑胎悄然透过一丝缝隙,潮湿却清新异常的风,和那绵绵密密的细致雨声,便从外面传了进来,让人一时间觉得心都仿佛在这轻声的雨水中洗了一遍,干净非常。
林清和看向西湖边,见到一个年轻人正手持一把大红伞走向一位白衣女子,不由抚须笑道:
“才子佳人,今日还亲眼瞧见了一出姻缘。”
室内的焦点一时间全都放到了下方那对男女的身上,林海同样也被吸引,只是当他扭头望去之时,瞳孔不由得骤然缩小如针尖。
“这位女施主,小僧还见过呢。”
本因刚刚说完,却听到一声酒杯跌落在地的声音,他转头看向林海,后者衣袍下摆被酒水打湿了一处却恍然不觉,依旧盯着下方的那对撑伞男女。
年幼尚且不知修行为何物的本因,对于林海的异状没有察觉出什么玄机,只有小安能够隐约的感知到,少爷体内那宛如被刺激到了的一团气机,正在剧烈的沸腾!
斗室之中,风雨声蓦然加大的许多。
西湖广阔,时有城中富户的公子小姐乘巨船出行,烛火高燃通宵整夜,直至第二日方才尽兴而返,所谓纸醉金迷,不外如是。
年轻人在这凉亭里,已经坐了一夜又一个上午了。虽然精神困倦,而且腹中空空,但他却仍然很有耐心的一直在观察着,不时从湖深处往返回来的小船只,每当船里往返的是位女子时,他的双眼就会更亮一点,然后对照女子的容貌与心中记忆的那些高门大族相印证,用心可谓细致。
反之,如果下船的是位男子,他便不会多看一眼,更别提费尽心里的去向他的家世背景了。
不远处的大路上,正有一群蒙学的孩子们刚刚下了课,许是没有带雨伞,可半大的孩子们却半点也不畏惧这点小雨,一个个笑着打闹着跑了过去,年轻人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眼身上的破旧文士长衫,悄悄向角落里挪了挪。
年轻人手边有一把鲜红艳丽的大红伞,反复的做工一看就价值不菲,与他这一身打扮极不相称,若是有药店的同行学徒再次,多半是要打趣嘲笑他几句,从哪里偷来的这么漂亮的一把伞?
一想到那些朝夕相处之人的脸上,那一个个倍感嘲弄的笑容,年轻人又冷又饿的虚弱身子就凭空生出一股气力,支持着他接着打量那些一个个从大船上下来的富家千金。
也许是太过专心致志,以至一身白衣,穿过细细雨帘,周身却不湿半分的南宫也进入凉亭之时,年轻人仍然未有丝毫的法决,依旧全神贯注的做着自己的人生大事,尽管这件大事在世人看来有多不齿。
年轻人不曾见到飘然若仙的南宫,南宫却见到了这个落魄年轻人,不过她的关注点与寻常人不同,放在年轻人手边那把大红伞身上的时间,要远多于人,不过也就这样而已,南宫只是看了两眼便再无兴趣,转而远眺西湖上的那座断桥,似乎她这一生千头万绪的故事都开始于此。
不知过了多久,年轻人终于锁定了目标,一个家世清白,父母又素来有仁慈之名的富家千金身上。
年轻人鼓足了对未来生活的幻想与狂热,紧紧抓着手边的红伞,宛如抓住了一个翻身做主的希望,指节发白。
第三十七章:许仙(二)
这把大红伞其实大有名堂,传闻古时三百六十行,行行皆有不外传的看家秘术,其中制伞的行当里便也流传着一种手艺,用那种特殊手法刻出的红伞,在外有一个很响亮的称呼。
红神。
年轻人的父亲,早年间就是凭着这一把红神,成为了他们那里一位大人物的乘龙快婿,只可惜后来这等手段被一位路过的高僧识破,出手破了他的法术,父亲无奈之下只有远走他乡,可谁知那个被红神所感的可怜女子,居然也跟着一同私奔了,他们最终在幽州定居,生下了年轻人。
这些事情,都是父亲临终前在病床上向自己吐露的,事隔多年,父母早已双双亡故的年轻人,其实对父亲讲的那个故事早就记不太清楚了,也不想理会里面的爱恨情仇,独独有一件事被他惦记至今。
这把红伞,可以蛊惑人心,让世间任何的一个女子对自己都死心塌地。
死心塌地!
年轻人盯着那正与旁人谈笑的富家千金,紧握着手中红神就要步出凉亭,刚刚转身却又撞见了一身白衣的南宫,整个人都傻在了原地。
世间竟有如此女子?
年幼时,他常听父亲向他形容一个美丽到极致的女子,那时的年轻人不以为意,因为如果真的按照父亲所言,那么恐怕天上仙子也不过如此了,今日他在这凉亭当中见到了白衣无言的南宫,顿时觉得就算是仙子与眼前之人相比,怕也是远远不及的。
富家千金,荣华富贵这些,不妨都先往后放一放。
年轻人任由那个先前被自己相中的女子远去,面对着南宫心中有一万个行动的打算,却连一个最简单的招呼都不敢说出口。
美人太美,美到他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成为了他的动力,就在南宫打算走出凉亭之时,年轻人鼓足了勇气,提伞上前道:
“姑娘!”
南宫恍若未闻,依旧头也不回的前行,看方向是要去那断桥。
年轻人在之前想过了这谪仙般的女子能够拒绝自己的各种理由,可唯独没有想到她会是这种视而不见的态度,他愣了一下,随后便是一股不可抑止的邪火从心底窜起。
有时候无声的轻视,远比那些宣之于口的攻击更富有破坏力,后者顶多叫人伤心,而前者却往往能感受到此种无言的差距与绝望。
永远也无法企及的那种绝望。
年轻人心头怒气横生,握伞前行间终是冲破了那股对于南宫的天然畏惧,大声在雨幕中喊道:“姑娘,请留步!”
在喊话的同时,他手中动作也没有半点的停滞,红神大伞刷的一声在两人头顶撑起一片红幕,雨丝敲打在伞面上的声音不大,却好似一声声的炸裂在年轻人的心间,一直走在街上头也不回的南宫,也终于如他所愿的那般停住了脚步,宛如定格般的站在红神伞下,一动不动。
年轻人隐藏在破旧长衫之下的身体,开始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不过这一次他不在是因为什么饥饿与寒冷,而是止不住的狂喜与兴奋。他用发抖的声音,强子按捺下狂喜的道:
“姑娘,以后我就是你的相公了,我叫许仙,你叫什么名字?”
天空中蓦然划过一道惨白的山巅,而后便是滚滚而来,仿佛永无止息的巨大雷鸣,年轻人许仙正对着南宫的背影,心中不知为何竟有些心悸,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南宫以一种怪异的姿势缓缓转过头颅,谪仙般的娇容上透着若有若无的讥笑,清冷问道:
“许仙?”
许仙正待点头,忽觉额间一片湿腻冰凉,他伸手一摸,手掌上沾满了触目惊心的深红。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许仙惊恐的睁大了双眼,这才注意到手中那柄被他视若珍宝与人生富贵希望的红神伞上,此时竟在雨丝的敲打下开始迅速的褪色,点点宛如鲜血的雨珠顺着伞骨流滴而下,不知何时开始,许仙就宛如站在一片血池当中!
许仙不禁想起了父亲当年施用此术,曾被高人所破的故事,莫不是这次他出手踢到了铁板?
再无半点志得意满的许仙,噗通一声便跪在了积水处处的青石板长街之上,南宫嘴角讥笑的轻轻勾起,从挺翘的琼鼻间散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哼,许仙初听之下不觉得如何,心湖之中却有重重回响越来越重,最后好像要把他整个人都炸的粉身碎骨,无边的痛苦中,许仙极力的想要抬头求饶,可视线刚刚抬起,入目的却是一个白衣女子立身不动疯狂倒退远去的画面,而在白衣女子身前,跪着一个七窍流血的年轻人。
那不就是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的许仙惊骇欲绝,却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视线中整个天地与那对视的男女,宛如变成一副飞快倒退的画卷,开始飞快的远离许仙。
若是此刻能有眼泪,许仙早就要被这一连串的怪异场景给吓得泪流满面了。他极力的面朝向南宫,想要再哀求一下什么,可是直到此刻许仙方才看到,那个白衣如谪仙人般的女子体外,竟然有一股肉眼几不可见的透明白光,那道白光如同活物一般,在感受到许仙的注视后竟然缓缓拔高了几分,昂起如同巨蟒般的头颅,冷冷的瞧着正在魂飞魄散的许仙。
我到底....遇到了个什么样的存在?
许仙的视线开始转向黑暗模糊,在什么都看不见之前,他所见到的最后一幅画面,是那围拢在白衣女子身上的那道龙形白光,被那把红神伞的伞柄如长鲸吸水般的吞了个一干二净,然后他整个人都觉得空空荡荡的,思维意识也在随着视线中的黑暗蔓延而渐渐归于寂静。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好像也没有什么恐怖的.....
不,不对!真的死了的话,真的死了的话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许仙极力的撑大了双眼,想要距离那个撑伞跪地的年轻人在靠近一点,可是于事无补,空洞的黑暗终于吞没了他视线中的所有光线,他想要大哭求饶,可始终发不出一点声音。
寂静的黑暗中好像过去了很长时间,也好像只过去了短短的一瞬间,许仙忽然听见极远处有一声似有若无的清越剑吟。
那一刻,他仿佛是灵犀所致,拼了命的用各种方法尝试去靠向那剑吟的发声之处,终于一点光明出现在了许仙的眼中,并且无限的放大,许仙极力的张开双眼,想要将那处光点完全占据,用力到极处时他甚至都感觉到了自己的眼角都在开裂。
湿冷的空气猛地冲入肺中,许仙重重咳嗽,嘴巴,鼻孔,耳朵,甚至眼睛都有血沫渗出,痛苦是如此清晰游走在他身体各处,可是他的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欢愉狂喜。
活下来了,他又活下来了!
“抬起头来!”
一个陌生的男声传入许仙耳中,林海于雨幕中长身而立,挺拔的身躯挡在了南宫与许仙两人的中间,他神色隐约带着一抹说不清的淡淡哀愁,静静看着那个跪在地上冲他仰起了那张满是血水的年轻脸庞。
尽管血水与那不堪入目的鼻涕眼泪都混杂在一起,可那双眉目依旧视角林海感到那么的熟悉,雨声绵密的西湖长街上,他仿佛又看到那个傻小子义无反顾,又一去不回的背影。
“师傅要做大事,小安师叔也想做大事,就连能持也想做大事,我能忍也行!这辈子不行,那就下辈子!”
许仙闹不明白,眼前这个好像有点深不可测意味的年轻公子,为何要独独面对着自己发呆?他曾听说那些京都里的权贵...不,是世上的所有权贵们,平日最喜欢的不是什么美女佳人,而是那种调调.....
换了平时,许仙大概是抵死不从的,可是刚刚从生死间的大恐怖里挣脱出来,他真的不想再死一次,当下哭着求道:
“公子救命啊!”
情真意切的哭喊声,唤回了林海的思绪,他刚要伸手弯腰把地上的许仙搀扶起来,身后的南宫却忽然急声叫道:
“小心那伞!”
话音未落,林海心中当中也有阵阵毛骨悚然的危机感响起,他在电光火石间一脚踢飞了许仙手中仍自僵握着的大伞,袖间劲风鼓荡,有一抹惊艳的白色剑光急掠而出,刚一出世便引动了无尽风雷,斩向那高扬在空中的大伞红神。
二十多年崭新如故的大伞红神,早在刚才的变故中被雨水洗净了一身严厉的颜色,此时的它洁白无比,宛如雨中一节开花的白骨,在林海袖间的剑胎出鞘下,这柄用材仅仅只称得上是坚韧耐用的红神伞,居然在剑胎剑气临身之际尚且安然无恙,剑器交击处有铮铮长吟震荡,宛如两柄刀剑对碰。
一剑无果的林海并不急躁,心念起处,剑胎于空中爆散成无数道崩飞流散的流光,来回势若急雨的扑打向红神伞,一剑又一剑,连绵几无尽头一般,剑胎就此围绕着红神伞,在其周边形成了一个活物不可进的死亡地带。
一气不绝的斩出千万剑之后,这把宛如白骨的大伞方才终于有了那么一丝的裂痕,就在林海打算换过一口气,然后在一鼓作气斩碎这柄邪异的妖伞之时,身后南宫清冷的低喝已经响起。
“让开,让我来!”
第三十八章:先生在上
林海闻言没有半分的迟疑,果真就束手召回了剑胎,拉着许仙站在了十丈开外的空地上。
许仙早在一连串的变故之下几乎吓傻,胆颤心惊地问林海:“公子,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他本以为自己惹了那白衣女子,是惹下了不该惹的人,可如今看这架势,好像自己的家传宝伞似乎更难对付一点。
话虽如此,可许仙却不敢流露出半分可惜的神情,甚至连这个念头都半分也不敢有。
林海虽然召回了剑胎,却并未收于袖中,任由那一点荧光的诛仙剑胎环绕周身游动,宛如围灯而动的飞莹,似乎随时都在准备再次出剑。
听到许仙的问话后便解释道:“说来话长,简单来讲就是那位白衣姑娘的身上有只强大的妖魔一直潜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她还在生前留下了后手,今日适逢其会,终于叫她得逞了。”
许仙虽然对林海口中所说的大半都听不懂,却也认得妖魔二字,他哀叹着自己当真是流年不利,吃软饭所选的第一个人就这么棘手,还搭进去了家传的宝贝红神。
天空之中,有电光银蛇游走于云间,南宫在被那把红神吸取了大半妖龙精魄之后,身体异常的虚弱,可精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有力,因为先前围拢在心头的身份疑云已经随着红神伞的异动而自行瓦解,她十分清楚的明白,南宫便是自己!
白衣在雨幕中迎风扬起,南宫那双宛如点漆的眸子深处,隐隐有道家雷公电母的图像在其中浮现聚散,九天之上雷鸣震荡,声传百里,如同云间潜伏着一只躁动不安的野兽,素手高高抬起,仿佛在冥冥之中握住了那道传说中开放雷池的闸口,南宫一手挥落,口中念道:
“赦!”
九天雷霆,汹涌尽入人间。
许仙实在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眼前的景象,只能用....心疼?因为在无尽的落雷电光当中,那把褪尽颜色的红神伞终于开始有了融化的迹象,高大舒展开来的伞面最先被消融,然后便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根主伞骨,说来也怪,明明是一副大局已定的场景,可许仙在看向拿在雷池中炼化的伞骨时,仍是倍感不安,就好像....那是个活物。
可伞骨做为支撑红神伞架几十年的主杆,又怎么可能是活的?
伞骨顶端终于在雷池的不断炼化下开始消融,而后在许仙不可思议的目光注视下,那中空的伞骨顶端,居然探头出来一只通体盈白如玉的小蛇!
林海对此毫不意外,只是脸色有些凝重:“三百六十行,行行皆有一种不外传的看家秘术,伞家一脉也是如此,制伞者以秘术将厉鬼封入其中,故而伞骨往往都是中空,用来存放厉鬼的骨灰,白素贞老谋深算,早早就算到你与她之间的因缘际会,所以暗中将内丹和伞中骨灰互换,南宫虽得我金身相助,得以降服妖龙元神,可短短数日时间也仅仅是降服而已,今日元神与内丹通过你相遇,终于叫她复生了。”
虽然林海说的已经很明白了,可许仙仍旧听得一知半解,如今他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
“你们打不打得过这只妖魔?”
“问题不大。”
林海当即给许仙吃了颗定心丸,别看那雷池中的小白蛇摇头摆尾,嚣张无比,可实际上它置身在雷池当中也只有挨打的份儿,根本伤不到得了大半妖龙精华的南宫。
既然眼前之事已经注定,无论是林海还是许仙都不会在此事上多做计较,在某药堂担任学徒的年轻人神游万里,不知在想着什么,忽然听到那位疑是传说中剑仙的公子问道:
“你可认得身后的这座佛塔?”
这话要是换了寻常人来问,许仙至少也要冷嘲热讽几句,哪有幽州人不认得这座通天佛塔的?
不过自小便受过许多苦楚的年轻人,自然不会表现的那么肤浅,笑容满面又十分和善的道:
“自然是认得的,小的时候爹娘走的早,留我一个人和家姐相依为命,当时姐姐拉扯我长大不容易,在外头有了苦处也不与我说,就自己忍着,她以为我看不出来,其实我都明白,所以经常夜里跑过来对着佛塔祈祷,祈求佛祖多多保佑来着。”
林海又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许仙笑道:“在下出身卑微,虽有凌云之志,却不曾认得公子这般贵人。”
“读过书?”
“小时候父母健在,家里还有些余钱供我读书,后来时局艰难我便不再去了,恐累极家姐,其实读书一直都是我最大的兴趣。”
许仙的一番应答不可谓不叫人满意,可是林海却连连摇头,长叹出一口气。
一直都在注意林海神情面部的许仙,立刻感到有些不妙,他不明白林海为何叹气,难道是对自己应对的不满意?既然吃软饭这条路走不通了,那么眼前这位神仙中人俨然便是他的人生希望,不可大意。
于是他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公子为何叹气?”
早已不是僧人法海的年轻公子,不再看向许仙,口中话语轻轻,可字字却如重锤打在许仙的心间:
“你话说的很好,身世也叫人可怜,不过最叫人欣赏的还是在这种种苦难之下的心境流转。一个唯恐累极家姐和父母早亡的话,足以牵动世间大多数人心头的恻隐之心。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般的语气心境,皆是由一个手持邪伞,妄图以邪术控制人心的口中说出,又能有几分真实性?”
许仙脸上一直显得十分温文和煦的笑脸变得十分僵硬,不等他开口说什么,法海便面无表情的接着道:
“林府大公子修行归来,与镇抚司的副司主婚事轰动全城,你一个人能够手持邪伞来湖边挑选富家千金蛊惑,对于城中的权贵势力显然已经做足了功课,否则昨天夜里你便早早挑选好人,撑伞上前了,何必等到现在?你早在见我之时便在心中有了计较,我问你知道不知道我是谁,你却故意装作不认识,想的便是由此引起我的敬重和赏识,使你死水般的人生重现生机。”
林海看着正在与白素贞纠缠僵持的南宫,又道:
“奥,对了,你还得罪了眼前这个女子,借机攀附上我的好感,也能让你安然无恙的渡过这一关。之前我只问了你三句,你便在无形之中交代了你的身世,境况,家境等等,这其中恐怕也只有父母双亡,和与姐姐相依为命,以及读过书是真的,而且你双手细嫩不输那些娇生惯养的大家少爷,想必相依为命也是半真半假,你那位姐姐一定很辛苦的供你在家中读书吧?可是你呢?偏偏要跑去医馆药堂里当个学徒。”
许仙听到最后一句时,再也压制不住满心的惊异,几乎就要开口问林海如何知道他在医馆的背景,可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神色重新收敛平静。
对方可是御剑云中的神仙人物,自己久在药房工作,药味积郁浓郁,就算许仙洗换勤勉,可又如何瞒得住这位?凭此猜出自己的背景并不出奇,只是想要凭着此人一番恻隐之心,从而登高的心思也就绝了,不过总归是性命无忧的。
“公子说笑了,在下在此送伞,完全是出于少年慕艾的一番情义,对于此伞跟脚根本就知之不详,更谈不上什么蛊惑人心,贪恋美色。而在下入药堂充当学徒,也是见家姐幸苦,因此才出来做事,挣点银子补贴家用。”
“还在巧言狡辩!”
无需林海多言,悬浮游动的剑胎便已收敛起自身锋芒,重重一击打在许仙的腿弯,仅是一介凡人的许仙自然毫无抵抗力的跪在地上,只觉被剑胎击打处简直要断裂开来。
虽然挨了打,可许仙并不服气,刚要起身控诉争辩,抬头却看见那柄小巧的飞剑早已无声无息的悬停在了他的眉心处,即便是不通修行,许仙也知此刻的自己应当是命悬一线了,而那个背对着他们,正在以雷池炼杀妖龙的白衣女人接下来的话,更是叫他如坠冰窟。
“如此不堪造就,不如直接杀了,回炉重造还要简单些。”
许仙立刻神色惶恐的开始对林海磕头,边磕边哭,边哭边求饶,看得人心底更添厌恶。
林海任由他在那边哇哇大哭的跪地磕头,好似心中注意已定,缓缓道:“知道为何我一眼看出了你的心眼跟脚吗?三百六十个行当里头,多的是比药堂学徒更挣钱的营生,不过就是辛苦操心一些,而读过书认的字的年轻人,在这些行当里往往更容易找到工作,可你偏偏挑了一个学徒来做,为什么?
因为学徒不累,切药煮药抓药而已,而且前来看病之人三教九流,往往其中最多的光顾者不是什么重病之人,而是家中富裕者,你在其中便可以借机多了解幽州城中有哪位富家翁是膝下独女,身体又不好的,也可以打听到哪家老爷是个认钱不认人的,熟悉了这点之后,你就可以像今天这样,提着伞出门来寻找自己早就定好的目标了,对吧?”
“所以你这个人啊,真的是不忠又不孝,虚伪又阴沉,好吃懒做,就如南宫师姐所言,不堪造就。”
对于林海的这番盖棺定论,许仙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因为当林海将他心底那所有深藏的阴私全都一字不落的徐徐说出之时,他便明白,对这位年轻的公子来说,自己说什么都是徒劳的,任何的花言巧语都是自寻死路,所以他一下又一下的磕着头,说着请他饶命的求饶话,极力避免被一剑了账的最可怜下场。
林海没有理会跪地磕头,求饶到涕泪横流的许仙,长街之上,雨幕之下,只有雷池中被炼化的妖龙白素贞的叫嚣狂吼,与许仙的哭泣求饶来回交响。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林海等到许仙在地上磕头磕够了拜师之数后,方才轻轻一叹,伸手按在了他的一侧肩膀上,止住了他磕头的动作,低声道:
“就算如此,我也会收你为徒。”
自以为必死无疑的许仙,在听到这一句话后,整个人都蒙在了那里,甚至以为林海是不是在戏耍自己?
世间的柳暗花明,说书段子上的峰回路转,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我收你为徒,并不会教你什么修行的法术,甚至连一两碎银,几个铜板都不会多给一个,顶多就是教你读书认字,教你做人道理。”
林海看着好像有苦说不出的许仙,笑道:“不是我藏私,而是你从小经受苦难,心思难免比常人更加的幽微阴沉,学了术法很容易像今天这样,害人害己。所以干脆不学。”
许仙直到此刻方才明白,眼前这个看起来年纪大不了自己几岁的公子,好像是真的想要教自己学东西,他有些感动,可心里更多的还是浑不在意。
读书识字有个屁用,读书识字要是能当饭吃,那天还用得着抱着家传宝伞,在这西湖边上枯坐一夜?
对于林海的决定,许仙不敢辩驳太多,只是有些不满又不太甘心的道:“为什么不教我法术啊?就因为我从小受过好多苦难?小小年纪受点苦算什么,不都是磨砺嘛!”
林海闻言也不反驳,只是反问道:“真的是磨砺吗?”
许仙本能的便想说是,可对上林海的那双眼睛,他却仿佛又看到家中那个整日嫌弃自己吃多用多,却始终考不上举人的姐姐,在供他读书的那几年里,他的姐姐似乎对他放弃了希望,整日的冷嘲热讽,与他刚考上秀才时的殷勤态度判若两人,怨气十足。
药堂之中,同事的几个药店学徒嫉妒于坐堂大夫对许仙的青眼有加和刻苦用功,故意想了无数个法子来整他,终于坐堂大夫不再多看他一眼,连同那套被他压在被单最下的那件文士长衫,也被同事拿出来,当着众目睽睽之下取笑。
“许仙,你也是个读书人啊?怎么读着读着,就读到药堂里给人煮药了啊?这件衣服莫不是你偷来的吧?”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许仙低着头,愣愣看着自己身上那件被雨水浸透后,更显破烂的文士长衫。
在姐姐眼里,他是好吃懒做,没有一点用的吸血虫,一事无成的无用书生,而在药堂同事学徒的眼中,他则是个虚伪又会拍马屁的读书人。
狗屁读书人!
没人知道,曾经在一个清风徐来的午间课堂上,他也曾是一个心里装着清风明月的少年读书人,许仙原本以为这世上大概只有老天爷和他自己知道,而如今这世上还要再加一个眼前之人。
林海双手拢入袖中,悄然用气机为许仙遮住了一片风雨。
“人之初,就好像是一张白纸,世事人心如何对它,往往这张白纸上便会有什么,所谓苦难磨砺,往往是指心性大定之后,若是少年人心白纸之时遇上这样那样的苦难,再多的雄心壮志和清风明月都会弄的污浊不堪,那时的苦难不叫磨砺,而是折磨。”
林海对着身着破烂长衫,良久无言的许仙说道:“你受苦了。”
苦嘛?许仙从来不觉得,父母生他,姐姐养他,本就不亏欠她什么,他只是偶尔的会觉得委屈。
许仙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着林海,不禁想到若是自己早点遇见他,自己该会是个什么样子?
早已从地上起身许仙再次俯身下拜。
这一世的许仙,上一世的能忍以额触地,哽咽道:
“先生在上,受弟子一拜。”
这一次的年轻人心念之诚,连林海都一同在内的受到了感应,他看着俯身下拜的许仙身后,眼中欣慰也有欢喜。
长街另外一头,由始至终都在看着这一幕的能持,忽然泣不成声,叫一旁的渡真倍感莫名其妙,恨铁不成钢的骂道:
“无缘无故的,你跟着哭个什么劲?你现在可是金山寺的堂堂主持方丈,注意点形象!待会儿你徒弟们要是看到你这个样子,指不定怎么背后笑话你呢!”
其实能持自己也明白这些道理,可是情之所至,就是忍不住那有个啥子办法嘛!
泪流满面的能持忽然伸出一指,对渡真道破了此种玄机:“师祖,我看到师傅和能忍师弟了。”
渡真愣了片刻,最后闷闷道:“哭吧,我帮你遮着点。”
长街之上,雨幕之下,林海与许仙的背后,依稀有一大一小僧人相对而立,并且不约而同的齐齐对着彼此合十行礼。
宛如多年未见的挚友相遇,更像远去多年的游子回家,互道一声好久不见。
天地静观,唯雨绵绵。
第三十九章:斗法白素贞
天底下总有许多煞风景的存在,比如大日西斜,在染红了半个云海天空之时,却又无数的高楼大厦挡住了风景视线。比如一群人字大雁在天空齐齐飞过,不等过鸟一声如劝客的轻吟从中发出,便有一架轰鸣的飞机在更高处先声夺人,轰轰作响。
林海视线转移到那个正在与雷池做争斗的白蛇身上,游身而动的剑胎在心念所至之下,猛地悬停在身侧,锋芒毕露的剑尖直指向那只妖魔:
“许仙,退开一些,最好走远一点。”
许仙应了一声,刚刚异动脚步,却见那置身于雷池当中的妖魔蓦然发出一声巨大的嘶吼,居然一头撞出了雷池保卫,莹白细小的蛇身上还带着道道游走的泪光,就这么愣头愣脑的朝着毫无还手之力的许仙飞去。
南宫面色微白的收回了自己的雷法,显然构建出一方雷池对她小号不少,可仍旧无法杀死那只妖魔。因为妖魔的法力被她与伞中的内丹互相蚕食分割,两人法力根本就是同根同源,所以南宫面对白蛇自保不难,想要杀它却是千难万难。
眼见到那白蛇想要扑杀许仙,南宫并没有多少想要出手相助的意思,反而袖手旁观的在后面默默调息方才那一场斗法的消耗,因为有着先前融合过妖龙元神的记忆,她依稀觉得白素贞这次的复生先生远远称不上机缘巧合那么简单,这背后的大有深意如果一个处置不当,很可能是如同那次普渡慈航一般的空前灾难。
南宫素手轻点,有电光游蛇般的蓝色电芒自发的在空中形成一道道悬浮的符咒,参差不齐的将高大的雷峰塔保护了起来,林海看着有些奇怪,不过并没有说什么,他一步跨出,身边既有剑鸣相随,涌动如江河的剑气横陈于扑杀而来的白素贞之前,如同一动高耸而不可撼动的城墙,林海脚下如生根不懂,凝神以待这场生死斗法,却不料那去势好似浑不顾命的白素贞却狡猾的一个猛子扎入到地底下,长街青石破碎却无尘灰荡出,只余下一处手腕粗细的洞口。
逃命去了?
林海愣神了一下,而后便听到了南宫的高声提醒:“它在地下!不要让它进入到雷峰塔!”
雷峰塔乃是佛祖当年赐下的降妖神器,又称十八浮屠,妖魔避之尚且不及,难不成白素贞还会主动往里钻?
林海心里觉得奇怪,可这时也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他还是相信这位南宫师姐的,当下将剑胎化为一道流光,直接寻着白素贞留下的那个洞口遁入到了地下,长街之上一时寂静,只有淅沥的雨声。
许仙早在白素贞的那一扑之下吓得魂不附体,此时见到那魔头钻入地下,在看四周请是地板的长街,顿时觉得那妖魔好像从什么地方冒出来都有可能,他不仅眼巴巴的望向那边正在全身御剑追杀白素贞的林海。
“先生,那妖魔可是走了?”
许仙话音未落,林海大袖飞扬,直接一步跨出,直朝着许仙扑来,后者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脚下坚硬的青石猛地送伞塌陷了下去,而后眼前就崩飞了无数的湿泥与碎石。
蛇妖!是蛇妖!
许仙迅速的低头看向脚下异常之初,视线中看不见别的,只有一张血盆大口从下往上,瞬间就吞下了他半个身子。
完了,一定是刚刚自己开口喊话先生,被这地底下的畜生听到了位置,这才招来杀身之祸!
尽管林海在产那件的反应已经堪称神似,身法也快到了极致,可始终比不过刚一现身就吞下许仙半个身子的白素贞。
你妈的,盗金丹刚过去,这是又要上演盗仙草救许仙吗?
林海面沉如水,咫尺之遥此刻已是天涯之隔,心中愤然的骂骂咧咧。
老子又不是娘们,去哪儿给你盗仙草?再说一口给人家吞了,什么草都不顶用了吧!
南宫对于这场即将发生的惨剧不闻不问,甚至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这个手持邪伞的许仙,胆敢来此惑乱忍心,自己没有亲手将其打杀已经是看在林海的面子上了,如今再要她放下心中那份事关全城生死的预感再去救他,根本想也别想!
转瞬之间,那只细小的白蛇便以一种蛇吞象的诡异姿态,将许仙这个大活人整个的吞入腹中,它在得逞之后蛇身因涨大之故不能及时返回地下逃遁,就这样悬浮在半空来回的扭动,好像是要将腹中的许仙使劲的揉碎了似的。
林海也正好在这个时候杀到,这个由僧人转为剑修的年轻人面不改色,直接探身伸臂,将整条胳膊都塞入到了白素贞的蛇口之中!
长街上的虫蛇嘶鸣声猛然大作,白蛇扭动挣扎的动作更大了,似乎是临海的这一动作深深的触怒到了她,可是叫人奇怪的无论白蛇如何挣扎扭动,却始终不曾将蛇口闭合,反而大张着蛇口任由林海伸手捞人,当真是奇哉怪也。
终于,林海手指碰到了一处柔软湿腻的衣领,他当即不再耽搁,一把抓着便将许仙生生的从白蛇的肚子里拽了出来,并且果断的飞身便退,可是深感受到奇耻大辱的白素贞,又怎么会容忍他从容退走?扭身扬起蛇尾便朝着两人呼啸而去,时机方位都恰到好处的卡在了林海无法避让的关键位置,叫后者不得不以指代剑的硬拼一记。
周围数十丈内正在下落的雨水,尽皆在这一记交锋下尽数蒸发飞散,双方各自飞腿,白蛇尾部鳞甲破碎,血肉模糊,反观林海则看起来没什么损伤,仅仅是后退数丈而已。
“你没事吧?”
林海的声音略带沙哑的响起,浑身鲜血却没有受到一点伤的许仙,有些惊魂未定的摇了摇头,以示无妨,他这一身血迹也就是看着眼中,其实没什么大碍,最多就是一些粘液胃酸有些恶心而已,同时他也有些奇怪,哪里粘的这么多又腥又臭的蛇血?
难道它和刚刚那位白衣女子的斗法受了很重的内伤?
很快,许仙的疑惑便得到了解答,只见林海伸手在空中轻轻招引,一道细细的荧光直接从白蛇大张的蛇口中飞出,重新悬停在身侧。
小巧精致的剑胎前后两头,皆有色泽鲜艳的血迹浸染,显然刚刚白蛇的嘴下留情并不是出于自愿,而是有这柄剑胎撑在它的嘴巴里,使得它无法闭合。
林海深深地长长叹气,在心中积蓄着下次出剑时的磅礴剑意,面上波澜不惊的对许仙笑道:“白素贞千方百计的想要除掉法海这个拦路巨石,自以为那个和尚过后于世间在无敌手,殊不知那些屹立于人族之巅的强者就像那春风之下的青草,烧之不尽,吹而又生。而这一点,恰恰正是人类最精彩动人的地方,非我族类,永远不会领会。”
本以为这些扎心戳眼的话,最不济也能叫对方暴跳如雷,可谁知白素贞却潘在原地不动声色,那双淡金色森冷蛇瞳中,甚至还透着意思若有若无的嘲讽。
“先生.....”
许仙可没那心思与林海一唱一和的刺激这条白蛇,开什么玩笑,他嫌命长吗?当下战战兢兢的道:
“能不能.....先把学生送出一个安全距离,要不然学生怕以后有个万一,就听不得如此发人深省的教诲了。”
不愧是读过书的人,这个时候都能顺手拍出一记马屁来。
林海对于这点小事自然是从善如流,只是在他刚想要动手送许仙出去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那就是三方在经过刚刚的那一番斗法之后,不知不觉中所站的位置与最开始的时候已经是大相庭径,林海与南宫两人皆是由背对着雷峰塔的站位,变成了面朝,这其中最叫人不安的,便是白素贞距离这座佛塔的那一段路。
畅通无阻。
第四十章:入主雷峰塔
身后一直心怀不安的南宫,默不作声的加大了手中雷符的书写速度,道道电芒闪烁的雷电蓝符顷刻间便围绕着雷峰塔,毫无花巧的用笨功夫构建出了一堵厚实的城墙,并且在这雷池城墙的厚实程度,还在不断的积累叠加,确保白素贞不会进入其中。
林海虽然表面上没有什么动作,可是背地心湖之中,已有如山如海的剑意积蓄在一起汹涌翻腾,静待其攀附至巅峰之后的出剑。
白素贞面对着两位高手的蓄势待发,本身没有任何的表示,反而慢慢的摇曳着通体莹白如羊脂美玉的蛇身,不疾不徐的朝着雷峰塔游动,好似是对于这场斗法的死局业已认命,又像是对林海与南宫联手的不屑一顾,总之态度十分的暧昧不清,不过无论如何这都不是叫两人停手的理由,该落下的剑,还是会落,而且还是那种拼尽全力的落剑。
白素贞看也不看身后凝神御剑的林海,只是平静的堪堪贴近雷峰塔外围环绕的电芒雷符下方,方才挺直了游动的蛇身,它回过蛇首,猩红的长信轻吐,口中张合发出的却是人言:
“法海,怎么还了俗,长了头发,也还是这副惹人厌恶的说教姿态?大丈夫御剑杀敌就是,哪来那么多鸡零狗碎的勾心斗角,败坏人心?”
林海闻言点头,并未因此而有丝毫的恼怒情绪波动,反而赞同道:“受教了。”
话音刚落,便是那将剑意积蓄到极致巅峰的一剑递出,白色的剑气华光流转天地,小小的剑胎在刹那间大放光明,宛如一颗金乌落于人间,如此惊人的威势一剑,却在临出剑之前忽然光华尽散,不过这并不是林海御剑出了什么差池,恰恰相反,剑道登高而至绝顶之际,所有的华光异彩大气象都将重新趋于平凡,即人间常说的返璞归真,同样也是契合天道,故而异象不生。
这是林海御剑以来所处的最巅峰一剑,长街远处观战的渡真能持祖孙两人,看得目眩神迷,而佛塔至高处的林府一众则无法看破更多玄机,故而对正在御剑降妖的林海,则是担心多过于其他。
转眼间,剑胎杀至,林海这一剑之后的重重后手演变在刹那间全然无用,尽管早已在心中想过白素贞的各种狡猾手段,可当真的剑胎临身之际,林海仍然止不住的心头震动。
白素贞面对林海拼尽全力的一剑根本就未做丝毫的抵挡,顶多就是扭转蛇尾,简单的避让开了一处能叫它身死当场的要害,便任由这并不惊天动地,却契合大道的剑胎一穿而过,将蛇躯剖成两半。
它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等林海的念头落定,眼前便已有答案显出。
在剖开白素贞身子后,根本就没有消耗多少力量的剑胎,因为距离太近而无法收势,几乎等同是巅峰状态下的林海使出了神完气足的一剑,重重轰向白素贞身后那座被无数雷符环绕的雷峰塔!
尽管已经极力的收回力道,可剑胎与雷符碰撞的磅礴气机依旧是异常地动山摇的灾难,悬挂在九层吊檐上的清音铃铛爆散成灰,顶层那些观战的长辈若非其中有着南绮容的棋盘大阵护持,即便不被交手余波的气机震死,也会在这场地动山摇的大恐怖中跌落塔顶。
控制雷符大阵的南宫更是面色苍白,口鼻之中同时有殷红的血迹渗出,刚刚脱离指尖,即将成型的一道电芒雷光也溃散无踪,身受重伤的南宫,在这时却是不退反进,脚尖一点便风驰向白素贞那半截蛇身而去,与此同时根本就不需招呼,林海也在电光火石间作出了如出一辙的相同反应,不过前者是担心白素贞处心积虑进入到雷峰塔里的未知场景,而后者首先想到了他的是家人此刻都还在塔顶!
什么大义凛然,人间正道,林海现在根本就顾不得想那么多,甚至于再次出手的一剑尽管没有刚才那般的绝顶浩大,可用心用情之专,前所未有,以至于在白素贞算计中,本该与南宫齐齐晚一步杀到的林海,居然在起手之时便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神速远远甩开南宫一大截。
人算不如天算!
白素贞现身以来,一直冷漠疏离的金黄色竖瞳,首次浮现出一丝惊疑,本就受到重创而行动不便的白素贞,无论逃遁还是斗法无疑都弱了最早现身时许多,眼睁睁看着林海身剑合一的化为一道剑光,笔直洞穿了它的身躯。
林海一剑杀出,紧随其后的便是南宫素手引落的九道紫宵神雷,林海驻步回身,从天而降的巨大雷柱比身后雷峰塔还要高耸。
直入云间,通天彻地的一条巨大光柱,将白素贞残破的剩余元神完全笼罩其中,流转的蓝色电芒将林海半个身子都映成了一片蓝色。
他看着雷光巨柱中正在缓缓消散融化的白素贞,剑胎依旧环绕在周身游动,不曾回归袖间。
他要彻底看着白素贞消散在雷光之中,方才能放心收剑。
横陈于天地之间的巨大雷柱开始缩小收减,最终消散无踪,在不可见,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白素贞的元神内丹,做完这一切后,南宫与林海互相对视了一眼,同时无声而笑,只不过前者相较而言伤势有些沉重,不过因此而消灭了这个心头大患,怎么说都是值得的。
雨丝飘飘洒落,早就跑的远远的许仙,遥遥张望着这边的情况,发现正义的这边大获全胜之后本想高声欢呼,手舞足蹈一下,可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自卑怯懦又让他按捺下了那诸多情绪,转而开始考虑一些实际问题,比如之后如何与林海这位年轻先生共处。
“相公....相公...!”
身后远方,有隐约飘渺的娇呼声传来,林海回头,见到高高在上的雷峰塔上,傅青风居然从那处破壁的大洞中探出足足半个身子,从上到下的朝着林海挥手欢呼,早已挽成妇人发鬓的女孩欢呼雀跃,虽无世间修行中人那般青云直上的神通法力,可居高临下从这几与云海比肩的高大佛塔中俯身下探仍是没有半分的畏惧。
一旁的傅天仇没有畜生说话,而是转目看了一眼林清和老爷子,后者报以微微一笑,并无言语,两人却各自心照。
其实就傅青风如今的身份而言,这番动作举止是万万地不合礼制的,换了别的人家老爷,此时早就勃然大怒的出声喝止,又哪里会与傅天仇这般相视一笑?
看着出嫁前后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的女儿,傅天仇尚且还是首次的对女儿的归宿感到了由衷的安心和满意,虽然对于两家之间的亲事,这个出身书香官宦之后的老人嘴上和行动上没有表示出什么不满,林海同样也是个少有的年轻俊杰,可内心深处难免会有别的情绪,当日大婚之时,他曾对林海说出的那番话大半便是因此,而如今他倒是真的释怀了。
林海终于收剑入袖中,对着塔顶那个眉眼弯弯,欢呼雀跃的女子大力的摆手示意,已成为两位女子丈夫的男人,身子另一侧是一条无力低垂的臂膀,那是在救许仙时与白素贞交手,迫不得已用空手剑指硬接了它一式势大力沉的摆尾后的后果,不过这点伤势被林海小心的藏好,不叫塔上的哪里那两个女人窥见分毫,以免担心。
长街远方,始终没有帮上什么忙的祖孙两人,毫无高僧形象的互相击掌相庆,林海气机深远,对着观战却始终都不曾现身的祖孙两人挑了挑眉,背着南宫悄然的对他们竖起了大拇指,然后指了指自己,法海虽然不在了,可三人间的师徒情分始终都在。
“你们可真是郎情妾意啊。”
南宫的声音传入耳中,引得林海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然后就见到这位许久不曾现身过的女子,撞死漫不经心的问道:
“你刚刚对着那边竖拇指,然后又指了指自己是什么意思?我的雷法可有可无?”
林海当即便倒吸了一口凉气,旁人容易被这女人清冷如谪仙的容貌气质所骗,以为这是个神色清冷的禁**神,可曾与之在金山寺一起修行过的林海却是十分的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暴躁老姐,这件事应对上可大意不得,别看南宫好像万事不着心似的不在意,其实是很小心眼的!
林海故意的在南宫面前晃荡了一下,那条断骨低垂的胳膊,许多看似乖巧,实则可怜的话准备了一肚子,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一直静然耸立的雷峰塔通体震动了一下,林海与南宫刹那间便有所感应的回头望去,与此同时,观望的金山寺祖孙两人也相继面色凝重的现身在长街之上。
能持先是对着林海合十一礼,而后便皱眉看着气象完全焕然一新的通天佛塔:
“它终究还是进去了。”
这个它字,自然便是那应该已经消散在南宫雷法之下的白素贞,后者此时也咬唇良久,不甘又疑惑的道:
“可它分明已经死在了我的神霄紫雷之下!”
渡真问道:“白素贞修行千年,要是个不知诡变的早就死了多少回了,你可还记得方才林海击溃雷符的那一剑?”
第四十一章:世无双全法
南宫听到后立刻便想到了白素贞偷天换日,进雷峰塔的关键。
红神伞骨中的内丹与她身上的元神相合,两者本身便都是不具实体的虚幻东西,两两相加也自是可以变化无方,它借着林海的那一剑,将身体一分为二,断掉的那条蛇尾看似死物,实则却是它得以逃出生天,施展绝地反击的障眼手段。
林海默然无语,早在雷峰塔传来异动的那一刻起,他便无心关注那妖魔是如何进入塔内的,他抬头视线始终在望着塔顶的那处破壁大洞,在那个方向有着他所有的家人。
剑光瞬息间拔地而起,直扑向顶层所在,可是林海驾驭的剑光刚到中途,雷峰塔外表便开始浮现出一股无形无质,却又肉眼可见的升腾火焰,立身在下的渡真能持,以及南宫三人,立刻便感到这座千年佛塔中所蕴含的冲天妖气,竟是直接以一种天地相斥的巨力在推着他们向后倒退。
这种堪称逆天的妖气程度,别说南宫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即便是寿数长久的渡真也闻所未闻,三人光是站在塔下便如同置身于逆流的洪水大潮当中,汹涌无尽的妖气铺天盖地而来,祖孙两人体表不约而同的散发出淡淡金色的佛光,护持住身形不至于被妖气吞没碾碎,一旁的南宫则是有雷芒护体,根本无须担心,反倒是半空中御剑冲向塔顶的林海有些艰难。
诛仙剑胎早已离袖出鞘,在一波紧接着一波,几无穷尽之势的妖气浪潮下艰难的推进,林海衣袖向后疯狂倒飞,身旁两侧是被剑锋所开出的两道滚滚的妖气浪潮,浓郁到了凡人肉眼也清晰可见的程度。
仅仅是一个妖气浪潮,白素贞的真身还未曾真正的出现便有了如此惊天动地的威势,其真身降临之时该是何等模样当真是不可想象。
塔下三人都是世间少有的高手,在这惊天动地的妖气中早已是管中窥豹般的,大概可以得知双方差距悬殊,此时都在心里生出了退意,唯有上方御剑而行的林海依旧不依不饶,剑光一往无前的破开重重妖气江河,心念所至便是剑光所至。
此时的林海心无杂念,同样也只有一求,那就是能够破开佛塔周遭的妖气城墙,救出家人就好,旁的再多他不敢再有多求,实在是因为这一刻的白素贞所表现出的强大,简直就是超乎常理,即便是法海复生恐怕也不是对手。
世间高手无论是出剑还是运转法力符咒,除了自身的修为深浅,更讲究一个契合大道,至于修行人出手如何契合大道,则就要看他的道心胸怀,是否宽广高妙,符合大道道意了。
塔下三人齐齐抬头注目着那一道一往无前的剑光,目光各有忧色浮现。
因为林海出剑从来没有过什么契合大道的心思,此生距离所谓大道最近的一次,当算他白衣僧袍,人称法海之时,自还俗生发之后,那种高妙的上乘大道心境也与他相去甚远,因此他这一剑不求救人,即是对双方的清楚自知,同时也是一种道心较量上的认输。
剑气化作冲天长虹,不断在重重如怒涛狂潮的妖气之中开路,堪堪逼近塔顶破壁还有丈许之地时,林海这一口气机流转便已经有了将尽之势,这一口气尽并不是仅仅不能救人那么简单,围绕在佛塔四周的妖气程度至此,已经是凶险至极的存在,一旦林海周身没有了这犀利的诛仙剑气护持,那么汹涌的妖气很有可能会狂暴的将他的肉身碾压成一团烂肉!
几乎与家人只有咫尺之遥的林海,自然不会甘心就这样折回去,看白素贞这次复生的架势,如果错过这一次机会,那么日后十个林海加在一起恐怕也不是对手,更何况一个男人,如果因为自身安危而放弃眼前一大家子的性命,那还叫什么男人?
林海眼底有戾气浮现,脸上青筋也由此浮现跳动,使得平静的面容上添了几分狰狞,一个突兀的怒吼随即在天空炸响:
“助我!”
塔下正在抵御妖气浪潮的三人闻言,不假思索的各自托手打出一道华光,其中当属南宫的蓝色电芒最为迅捷,它沿着林海以剑气在高空当中分出的那条道路,从林海的脚下散成千万道流光,然后又在头顶重新汇聚成一道粗若水桶的雷柱,生生助林海的剑气破开了屏障。
长袖翻飞鼓荡,林海对着塔下三人微微点头示意,借着雷光所造成的威势从而迅速的换过一口气机。
本已将尽势尽的剑光顿时重新焕发出了生机,眼看着林府家人就要被林海救出,可此时变故又生!
一只盈白如玉的小巧手掌,轻分出两指,不知何时悄悄夹住了林海那柄赖以开道的剑胎诛仙。
一往无前的剑光就此停步,如遇天堑。
高空之上罡风激荡,吹扬对持中的林海一头长发飞扬,他的心神就此而生出了不可静止的波动,浑身上下片刻便已被冷汗浸透,其中一半是因为受伤的那条手臂伤势发作,另一半则是因为忽然拦路的妖龙,白素贞!
此刻现身的白素贞,身形样貌仍是极美的人间女子模样,甚至细看下酷似南宫,不过那疏离淡漠的眉眼,目光在望向别人之时,却宛如看到待杀的畜生。
此刻她的身影已经凝实到了极处,不过仍可看出不是实体,可带来的压迫却是前所未有,林海在面对这样的妖神白素贞之时,甚至都在心底有一种它动动手指都可以将自己捻杀的错觉。
“是不是很后悔,将自己一身法力化作金身来与我同归于尽?”
白素贞神色平静,无论是高空激荡的罡风还是手指尖越发动荡激烈的剑吟,都无法打破她自身所带的这份宁静。
林海的脸色随着剑胎的每次低吟而越发苍白,闻言只是摇头地回了四个字:
“结局早定。”
是啊,法海当世之时,确实横压一世无敌,还不曾拥有今日这等力量的白素贞自是远远不及,可是法海却有太多的牵挂了,放心不下金山寺的后世传承,还放不下林府的那一大家子,自以为留下金身降服了白素贞,留下了自己的衣钵道统,保证了金山寺的传承有序,同样也能回家不负老父与良人。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可世上没有双全法,最起码在白素贞留下的答案里是没有的。
“好一个结局早定,确实也是结局早定,本座修行何止千年?早已洞悉人性,法海固然功高一时,可是牵挂太多,我故意摆出一条两全其美的路来让你走,你如何不就范?”
妖神无声而笑,剑胎夹在指间开始发出脆弱的低吟,使得林海脸色苍白的连连吐血,御空的身形也跟着摇摇欲坠。
原来什么结盟法海,共抗如来,借此摆脱控制和命运的,其实都是借口,为的就是引导法海主动还俗,扫清她重返雷峰塔的障碍。
可是这其中还是由许多问题,林海不曾想明白,比如说白素贞如果已进入到雷峰塔便可重回巅峰法力的话,那么当日又何必与自己虚与委蛇的施展这些阴谋诡计?为什么一定要让法海还俗之后才肯现出它如今的爪牙?
但是白素贞显然不想给他问出这些问题的时间,只见她莹白指间的那支剑胎忽然崩现出一条裂纹,林海如遭雷击,勉强滞空的身形立刻不受控制的从高空向下跌落,破碎的剑胎中猛然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巨大剑气气机,白素贞莹白的一手五指根根炸裂无踪,可她恍若不绝的低头看着地下那三个守在塔前的秒小黑点,再抬手时那被剑胎碎裂爆发而造成的伤势已经恢复如初:
“看着也是多余,一道送你们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