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祖师
法海讶然的发现,自身那得益于汇能祖师传下的大乘佛法修为,竟然在飞速倒退消散,这不仅仅代表着法海一身战力的倒退,更意味着日后他的小乘佛法进境在无法靠着吸收大乘修为来进境神速。
饱饮鲜血的金线发出阵阵轻颤的低鸣,仿佛在为法海倒退的大乘修为而在发出兴奋的欢呼,天地之间有千万重苍老的声音汇在一处回荡:
“法海,你执迷不悟,坠入邪道,今日本祖师就要将你降服!”
“降服我?你们不会以为用这几条破线来吸取我身上的大乘修为,就可以为稳稳当当的压我一头了吧?”
法随着大乘佛法在体内的飞速流逝,法海注意到刚才还面容枯槁的众僧人们,此刻的脸颊似乎是丰润了不少,这一点变化使得原本画面看起来佛光凛然,正大光明的场面,细看之下又多了许多诡异恐怖之感,他低低笑道:
“什么祖师佛陀的,不过是一群在如来授意下出来作乱生事的阴灵而已,你们这些推行大道无情,灭情绝欲的家伙与大乘佛法根本就是一荣俱荣,大道尚且还有三千,不顺从你们的那就是邪道?”
法海仰头闭眼,最后用了一句话来当作总结:“那就容我这个邪道,在你们正当光明的佛陀面前,伸伸懒腰!”
随着法海跌坐在重重金线围绕之下的身子开始站直起身,那些深陷肌理之中,正在疯狂汲取着大乘佛法的金线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弱低吟,越发的摇摇欲断,那些围绕在耳边的老僧诵经声依旧不绝,可随着法海这堂堂正正的站立起身,那诸多声浪也仿佛远在九天之上的雷声,轰轰然作势甚大,却也无力左右人间格局。
“给我开!”
法海平静的面容上缓缓的有狰狞怒目之相开始浮现,他张口怒喝,一身白色里衣早已被金灿灿的佛血浸透,开口怒喝之时终有一条经受不住的金线开始崩断,周身无数的金线自从有了断裂的第一根之后,就像是起了连锁反应,转眼便全都崩断垂落,天地之间的诵经声也立时止息,只有天边那若有若无的怒喝依稀能在耳边听到一二。
无数面容枯槁的老僧身形就此开始散去,唯有正中一个与法海面对面端坐的老僧,纵然金线崩断之后身形越发的模糊扭曲,却始终艰难的支撑着神灵不散。
法海浑身沐浴金血,如佛家所言的金刚罗汉,看似威风凛凛,仅凭一己之力便挣脱了金山寺祖辈先师们的之约,实际上他的内力气机早已是一泻千里,大乘佛法修为也散了个十之七八,这对法海来说是好事怀,目前还不大好说。
“伏虎境到底是陆地神仙的仙人气象,你们拘我元神至此,其实是大错之举,没了肉身脆弱的穴窍限制拖累,等于说我可以肆无忌惮的挥洒伏虎境的神妙力量,你们挡不住我的。”
法海从那团由灰变金色的蒲团上走下来,几步之间身上被金线所切开的伤口便肉眼可见的恢复原状,除了面色苍白之外再也没有半分的异样,他颇有意外的看着身前那个真灵将散仍不退去的老僧,不屑且玩味的说道:
“你这可真是死不悔改。”
那形容枯槁的老僧嘴唇开合,却没有任何的声音发出,于是只好要摇了摇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法海的身前凭空开出一道门,做完这一切后他方才随着先前那无数真灵一般,消散无踪,留下法海在这空荡的天地中,与这道门默默对持。
看了半天,那道门还是门,没有变成什么洪水猛兽,法海心中不免就有些怪异和好笑。
你变个门出来我就一定要进去了吗?开什么玩笑,世上哪有明知是陷阱还望下跳的蠢货?
这方接住雷峰塔之力而构建的小天地,在除去那诸多大乘高僧的真灵压阵之后,虽说不上脆弱不堪,但在放开手脚,能全力施展仙人气象的法海面前,也远称不上什么牢不可破,只不过是多费点手脚而已,既然前路已经明了,法海又不是那种撞破南墙也要一意孤行的傻子,如何肯去试探那扇老僧拼死也要具现出来的大门?
可就在法海凝聚功力,打算正式冲破这方小天地之时,那扇大门之中忽然有一道声音传入耳中,那声音既不光明宏大,也无什么神通法力加持,就如同一个寻常人家的凡间老人的呼唤,明明没有半点高深莫测,却叫法海准备多时,并且一去千里的气势为之受阻。
有些的人或事,这辈子只要见过或听过一次就不会再忘记,如那明明近在身边,却一直无法相见的南绮容,也如那曾在雷峰塔中,亲身为法海剃度出家的那个老人。
慧能禅师!
对于这位传授了自己一身神通的老僧,法海的内心其实相当复杂,其中固然有着一种被解救的感恩,同样也有拱其驱使卖力的愤恨,之前因为大乘佛法的大道太过虚无缥缈,无形之中磨灭了他许多细微的情感,故而不曾留意,如今他小乘佛法登堂入室,自然也就醒悟了过来。
可是对于这老僧,真要说有多狠,却也实在没有。
这一对没有名义上称呼,实际上却有师徒缘分的一老一少,就这么隔着一扇大门默默对持,片刻之后法海率先开口,果断而干脆:
“如果你想要拿走我剩下的那点大乘修为的话,我都还给你。”
世间无论僧道俗门,修行门派抑或是江湖派系,总有个不肖子孙会被门中长辈出手扫地出门,并且飞去一身气机修为,这叫清理门户,放之四海都是这么个道理,号称清静无为的道门也不例外,红尘方外,普渡世人的佛门也未能免俗。
在寺中修行大乘佛法的祖师眼中,一力修持着小乘佛法并将之推行开来的法海,远不止离经叛道这四个字能够解释,反倒是欺师灭祖更加契合组师门的看法,所以慧能祖师的现身在法海看来,只会是场龙争虎斗的鹅掌。
法海话音落下后,这处小天地便开始回响起老人敞快的笑声,笑声中,先前崩断的无数条金线全然重新好像活转了过来,扭动着如蛇如雾,瞬息便钻入到法海的皮肤之下!
第二十三章:交手
他本以为这位在金山寺千年历史上留有姓名的祖师出手,果然是杀招凛然,远胜方才那群形容枯槁的老僧无数倍!
可是下一刻,当他注意到体内忽然汹涌的大乘佛法气息之时,不免整个人都愣在当场,因为先前他那些被金线所夺取的大乘修为,此时居然在慧能祖师的控制下全数回返,而且还更加精纯!
这是什么情况?
就在法海惊疑不定之时,慧能禅师如寻常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法海,你和你的小乘佛法都很好,但是你要切记一件事,人体肉身固然是有着无穷的潜力和奥妙,可常言尚且有说人力有穷尽之时,再怎么有潜力的肉身也是有极限的,这也是为何上乘的佛门功法,往往不注重皮囊外相,重修元神的原因所在,你能够在小乘佛法上走到那一步,其实已经很好了,但是如果以后想要走的更好,那就要借力更改自身的格局气象。”
此时法海体内的气机之汹涌,已堪称壮阔二字,这失而复得的磅礴气象奔涌呼啸,使得他不得不深吸了口气来平复,同时他心中也有几分不解,为何同样修行大乘佛法的慧能禅师不仅没有出手阻拦自己,反而一意的相助指点?
与法海仅有一门之隔的慧能禅师好似看出了法海心中疑惑,笑道:
“老僧自幼修佛门经典,无论是人间小乘抑或是天道大乘,皆已圆满巅峰,其实这么多年窝在十八浮屠当中看遍了人世,扪心自问一句,还是小乘更适合这人间天下。”
法海正待要细问先前慧能祖师所说,“更改自身的格局气象”,应当从何处入手,又当做何种解释之时,他们所处身的这片小天地蓦然一暗,好像青天白日的大好日头被什么东西遮住了一般,四周空气中也隐隐发出异响,好像有只看不见的无形大手,悄然想要握碎这片天地。
慧能祖师见到这种变故并不惊讶,语气依然淡然祥和的道:“话不能说尽,事不可做尽,你去吧。”
话音落下,法海元神便感到有一股无形的巨力将他的身子托起,视野所见尽皆开始下沉消退,显然是慧能祖师主动驾驭十八浮屠,将自己给放了出去。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法海肉身这边情况有些糟糕,在他元神刚刚回来,双眼尚未睁开之际,便感到胸腹间一阵钻心的疼痛。
原本大门洞开,月光普照的清幽禅房之中,不知何时悄然战立了一道挺拔且笔直如剑的高大身影,他面朝法海背对大门,宽厚的虎背好似一片乌云,挡住了身后清幽月光的流泻。
一根足有成人小臂粗细的降魔杵径直没入到法海的胸膛之中,金色的杵尖带着血肉模糊的外相透体而出,不断从伤口流滴着鲜血。
要不是在浮屠之中,慧能祖师主动放了法海元神出来,在千钧一发之际,使得他在千钧一发间下意识的躲开了半分降魔杵的落点,那么现在的法海恐怕性命就要用秒来计算了。
饶是如此,这一记阴狠的降魔杵也对法海造成了十分严重的伤害,就算是能够咬牙忍受锻体之苦的法海,在伤势作用的剧痛下额头也布满了冷汗。
此时的法海面色还算正常,因为锻体的初步成效,肌理收缩之妙几已入微,故而伤口就算被洞穿了也不见有多少血液流出,只是这根降魔杵十分巨大,将他钉在木桶中暂时不得起身。
法海喘了口气,嗓子里翻涌着大量的腥气,似乎随时都会吐血,他看着身前这个身量高大,面目熟悉的光头男子,发现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随侍的弟子之一,一时间凭他的修为也生出一种侥幸存活的后怕之感:
“看来这残余的大乘佛法还是个祸患,老子早晚一个个都给你平了!”
本来法海对于这名弟子的动手十分费解,毕竟寺中如今弟子可以说从小便跟着自己修行,虽说见面教导次数不算多,可无缘无故暗害恩师这种事情,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太过无稽,因此他很快便想到,他是不是被人控制了。
直到法海看到弟子眼中闪烁的金色佛光之后方才肯定,因此心情大致还算镇定,这镇定不光因为他这一身直追佛陀的修为,能够稳胜这弟子,更多的还是因为那个操控弟子行凶的背后之人能走到这一步,基本上可以预见其能用的手段已然不多,叫法海难得的可以悄悄松一口气。
无论如何,与一位西天圣人的争斗总是提心吊胆的,这一点法海不得不承认。
“还不滚回你的莲花台去卧着?老子就算只剩下一口气,也不是跨界降临的一缕分身所能抵挡的。”
法海说着十分解恨痛快的话,毕竟在佛门之中当了那么多年世人眼中的得道高僧,就是泥人也该有几分火气,对于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当然不会太和颜悦色,故而他觉得自己这翻话说的已经是相当客气了。
那被如来分神所降临的随侍弟子一言不发,双眼之中金光徒盛,毫无预兆的进步拧腰,对着木桶中动弹不得的法海当头就是一拳。
这一拳虽不见气象如何的巍然高深,可法海心中却也不敢有丝毫的轻视之心,毕竟是西天圣人出手,他若敢托大那才叫找死!
手腕转动,指间有朦朦清辉骤然亮起,如一轮人间初升的明月横栏下这名弟子好似寻常打闹的拳头,正是已经被法海推演到了极致的金山寺功法,锁清秋。
这套在金山寺残余功法之列中,排位并不靠前的法术,在刚一出手时便显现出了一方掌中佛国的玄妙意味,朦朦散发的清幽玄光照彻了半个屋子,对方除非一拳将这虚空也打碎,方才有伤到法海的可能。
很快,气象万千的锁清秋便与那平平无奇的当头一拳交实,明明对这一拳已经拿出足够重视,并且也毫不吝啬的使出全力的法海,刹那间便皱起了眉头。
四周隐约有蜂虫翁鸣之声来回震荡,法海十分清晰的感知到,那名弟子看似纹丝不动的拳头,实际上正在自己无懈可击的锁清秋华光下,以一种肉眼不可见的频率疯狂的颤动,而且随着它的每次颤动,都会分散出成百上千缕犀利的气机,用一种骇人听闻的速度,轰击法海的防御。
有句俗话,叫做滴水石穿,小小的水滴尚且能够将山石滴穿,法海毫不怀疑自己这堪称牢不可破的锁清秋,会被这看似寻常的一拳打碎!
第二十四章:鬼火重重
凝实的清秋月华开始从法海的掌间逸散,法海由此而显露出一丝怒容。
堂堂西天圣人分神,纵然是跨界交手,能够一拳打破法海全力防守,后者根本早就有准备,可以说是毫不意外,真正叫他怒从心头起的,是这堂堂圣人所用的手段。
终于,法海的锁清秋再也支撑不住这眨眼便是亿万次的恐怖轰击,清幽的月光在禅房之中崩散成无数萤火,与之相伴飞舞四溅的,还有无数血肉。
那出拳的弟子,从手掌道小臂手肘的位置,全然爆碎成血沫肉酱,因为如同这等凡胎肉身的底蕴根本就不足以施展这远超常理的一拳,还是法海自行散去了锁清秋余威,不与他较力相持的结果,如果对持下去,这名被圣人一缕分身附体的可怜弟子,到最后一身血肉说不得都得崩碎成肉酱。
也就是说,从他向法海递拳开始,便是打着用活人的性命做底牌的以小欺大,难怪法海会忍不住怒从心头起。
失去锁清秋制约而威力全开的这一拳,气机紊乱远不是一句如沸如翻可以讲清的,禅房之中宛如平底忽起了一阵骇人的龙卷飓风,本就破烂的栖身木桶,更是纸糊似的碎了个彻底,而那出拳的弟子眼中神光湛然,丝毫不因肉身受创而有半分衰减,断臂之上的森然骨头断茬一往无前的直刺想法海的咽喉,如人间绝顶的剑客挥剑,也如仙人御剑,一瞬千里。
说实话,就算到了这个地步,法海想要击溃这圣人附身的年轻人同样还是轻而易举,可难就难在不伤性命。
瞬息间年轻人的断骨手臂,便已如剑杀到,法海一动不动,坐在原地甚至能看到她伤口中那些正在冒血的动脉血管,以及微微抽动的肌理。
下一刻,他咬牙起身,没有通天彻地的气机法力相随,而是以凡间武学激发妙不可言的说过了这刺来的一剑,仗着修为道行远胜年轻弟子的功大欺理,双掌后发先至的用了一招的白猿献果,一掌托在他的下巴上,年轻弟子哼也不哼一声的拔地而起,向后倒飞,径直摔落在外间院子里,如同死人般的一动不动。
原来法海在刚才的那一托掌的功夫里打入了一股巧劲,气机阴绵如絮的由上而下,年轻人尚在空中之时背脊龙骨就已经被这股劲力给打错了位,总算是在不伤及弟子性命的前提下制住了他。
法海面色苍白,浑身冷汗更多,因为那杆洞穿了身体的降魔杵仍旧深陷在胸腹之间,在经过这么大的动作拉扯之后,情况更是不容乐观,扭曲断裂的伤口已经远不是控制肌理筋肉便能摆平的,一股又一股的血水从伤口涌出,无声顺着杵尖滴落在地。
幸好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法海看着那躺倒在小院中,双眼神光终于开始消散的弟子,刚刚才松了一口气,忽然后颈又有汗毛根根炸起。
等等,还有一个!
待法海想到那神光的隐去并不是离开,而是转移的道理之时已经晚了,胸腹间猛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以他如今贱人的心性都尚且惨叫了半声,勉力的拧身向后轰出一拳。
那个一直不曾显露行迹,隐忍已久的随侍弟子松开了手中拉扯出来的降魔杵,面色平淡的用一双臂膀封架住了这一拳,闷响声过后紧跟着的就是清脆的断骨声,痛极之下的法海仍是保持了一丝不杀的理智,只将这名弟子的一双臂膀打碎。
与先前一名附身神降的弟子落地时的举重若轻不同,后面的这一拳,法海出手之时已经是强弩之末,根本无法太过细微的控制劲力,故那人飞出之时直接撞破了厚实的禅房砖墙,并且后背在地面磨得血肉模糊方才止住了去势。
尘土簌簌震落,厚实的禅房砖墙被来人的身子直接开出一个大洞,法海捂着伤口的整个身子都跟着晃了晃,竟然险些栽倒,虽然接连打退了两个被附身神降的弟子,可是他自己现在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两次动作所牵动伤口,使得胸腹间的血洞伤势之重,已经不单单是一句伤筋动骨就能说清的,甚至已经危急到了他的性命!
像他这样修为深厚的高手,肉身就算没有特意的用功法药材进行过强化加持,可是在丹田气机日积月累的补益沉淀之下,生机之旺盛总是远远胜过等闲旁人的,即便如此法海依旧有着伤命之险的威胁,可见这一记降魔杵所造成的伤害有多大。
后不及后怕感慨,已经伤势沉重的法海甚至都没有坐下来调息打坐,整理伤势的时间,因为顺着那个禅房砖墙上破开的大洞看去,夜晚幽幽静静的夜色深处,原本已经被深沉夜色所浸染,近而不可辨认的一片黑暗当中,有一对淡金色的‘萤火’如同鬼魅般的缓缓上升,平且停在一个极低的位置一动不动。
法海知道,那是被自己一拳碎了一双臂膀的弟子双眼。
幽暗精密的夜色里,他那双被神降所浸染成金色的眼眸在散发出庄严浩大之气的同时,同样也被叫人感到毛骨悚然。
法海皱着眉,吐出一口带血的吐沫,血液已经不止局限于伤口,就连口鼻都已经止不住的往下流滴,一身里衣早已被鲜血所浸透。
杀与不杀的念头再次从法海的心头一闪而过,就算这些都是他从小收养在寺中的弟子,一个个对他敬若神佛,可是现在这个关头,生死当下,为了自保,法海那双拳头,也只能介乎在杀与不杀之间松了又紧。
就算命在旦夕之间,法海自问想要杀掉这些被神降附身而和自己不死不休的弟子,也不过是一个念头的问题,故而在性命不受威胁的前提下,他考虑问题还是带着十分的慈悲,但是接下来的一幕,就算是坐拥天人气象的法海,一时间也感觉到头皮发麻。
因为在禅房的四周,不知何时居然悄无声息的亮起了无数双淡金色的鬼火!
金山寺所有弟子,居然全都来齐了!
法海面沉如水,假如寺中所有的弟子都被如来神降附身,那么此时此刻他考虑的问题就在是杀与不杀。
而是如何活命。
深沉的夜色中,无数淡金色的鬼火开始窸窸窣窣的向着法海所栖身的禅房靠近......
第二十五章:古钟
小小的禅房小院之中,全寺修行弟子全都悄无声息的齐聚于此,他们双眼之中有浮有厚薄不一的淡金色璀璨佛光,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阴沉夜晚当中分外的明亮扎眼,对着房中因心中不忍而身负重伤的人虎视眈眈。
法海置身于这种险境之下,虽然明知背后主使之人是那位西天莲花台的天上圣人,可心中却始终有种被无数妖魔环伺的错觉。
他伸手一招,房中悬披于衣架上的一件袈裟便自行入手披身,在他胸腹间那个骇人的伤口上紧紧缠上了一圈,口中倒吸着凉气,低声嗤笑道:
“我佛慈悲?”
无数条夜幕下的黑影忽然无声偏偏又快若闪电的朝着法海奔去,因速度过快又身处在深沉夜色之中,先前那悬浮在空中的无数淡金鬼火都化成了一条条的金线,在法海的视线中迅速的由远及近。
法海不疾不徐的沉下一口气机不散,再次伸手一招,那根被丢弃在地上后便形同死物的降魔杵,立时如龙点睛的活转了过来,带着法海以高深修为再空中布散的层层气机,仙人御剑一般的直接在空中便砸飞出去,数道当先奔来的鬼火金线。
降魔杵就此化作一缕金色的闪电流光,围绕在法海周身数十丈方圆疯魔乱舞,顷刻间便在那些神降弟子身前构成了一座无法逾越的雷池禁地,法海稳步前进,每次脚步落地之时都有重器敲击的骨折断裂声响起,他面不改色只有加快了几分脚步的行进速度,朝着寺中深处走去。
其实佛祖布下的这一局,留给法海的选择只有两种,一种是狠下心肠,直接以远胜诸多神降弟子的天人气象碾压下死手,将这些佛心不稳为如来所趁的不孝弟子一一打杀干净,金山寺从此重新来过,只要有法海这尊人间真佛在世,香火只会比以往更胜。
还有一种就更为简单了,那就是束手待死,或是勉力的支撑着他如今这越发风雨飘摇的肉身体魄与弟子们周旋,可无论是束手待死还是勉力周旋,最终的结果都无有例外的都是死在他们的拳脚之下,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至于他死后金山寺倒是能够安然传承下去,从里到外也就死一个法海而已,从外面看来算得上是皆大欢喜了。
至于仗着气机修为逃遁出寺,那简直想都不要想,这些弟子被神降之后无知无觉,堪称人型永动机,人体的所有潜能潜力都被激发了出来,法海就算逃得了一时,他们也会很快就追上,根本就不会留给法海养伤的机会,至于最后是先拖垮法海还是先累死弟子,那就不太好说了。
从那两条看似生路的选择之上,似乎一心逃遁才是最为明智的长久之计,可是法海却不知是如何想的,既不对弟子们下手,也没有半点逃遁的意思,进而一意孤行的御使着那根分量不轻的降魔杵,朝着金山寺深处的某地旧址越走越近,待到他停下脚步之时,御使降魔杵在周身做疯魔乱舞的一口气及也堪堪将尽,法海云淡风轻的一手持握接住这根从空中落下的重兵器,只见到金光闪闪的杵身上已经沾了许多鲜血,不由轻轻一叹:
“师徒相残实非我愿,非常之时用非常之法而已。”
即便伤筋动骨,甚至被打断骨头也不曾吭过一声的众多神降弟子们,围拢在法海的身边同时的无声而笑,闪烁的淡金色眼眸之中仿佛是在嘲笑法海的装模作样,却没有半点声音发出,只有一阵犹如铁锅炒豆的声音密密麻麻的急促响起。
那是先前扑杀法海之时,受到那根分量甚重的降魔杵所打断的骨骼重新拼接连续的声音,即便是世上一等刀口舔血的亡命之人,听到这密集而细碎不绝的接骨都会忍不住后背一凉,因为越是经历过这份痛苦就越会明白,这炒豆般的声音背后所需要的的狠戾,可不仅仅是咬紧牙关就可以挺过去的。
宛如置身于一场暴风雨前夕的法海却对此恍若不绝,只是看看身前这个略显破烂的古朴大钟,不知在想着什么。
说来也巧,金山寺自法海在京都留任国师以来,他在幽州的这处祖庙根本无需他表态开口,自然有无数的官场贵人予以方便,并且寂静扩建修容,如今寺中光景甚至还要胜过四百多年前的鼎盛之时,可也不知为何,在诸多人间朝堂大佬的有意示好拉拢之下,偏偏这么一处留有古钟的小院却由始至终没有动工修缮。
而这个地方,也正是当年林海剑经初成,与清冷如仙的南宫互相交手一剑的地方。
法海至今仍记得,那个清冷娇俏的南宫,在战败之后虽然面色依旧平淡,可心中想必是十分的不服气的,不然一身宝贝的她,为何要说出要他赔一把剑的话来?
站在古钟之前的法海一时间不知为何,竟然在这凶险万分的关头还去想那么些有的没的,叹了口气后法海看也没看那几个正要再次扑杀过来的弟子,直接将手中降魔杵朝着古钟丢了过去。
刹那间,三声钟响便在寺中震天而起,做完这一切的法海肉身也走到了即将崩溃的极限,他无暇也无力去理会那众多打不死的神降弟子,无视那些近在咫尺足以要了他性命的拳头,老老实实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大方方的盘膝打坐。
耳边那些由神降弟子的拳脚所带出的凄厉的风声,很快便消失无踪,盘坐在地上的法海只觉一阵清风拂面,清冷如月宫仙子的白素贞就这么突兀的出现在了他的身前,而那些前一刻还奋力扑杀的神降弟子们,此时正用着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倒飞出去,外墙被这些血肉之躯直接撞得崩塌了一大半。
直到此刻,那些无尽滚滚的风雷声方才在小院中炸开,气势惊人!
然而气势惊人的白素贞并没有丝毫的自得之色,她看了眼法海那恐怖的伤势轻皱纤眉:“这才过去多久?又来一次?”
“没办法,谁叫我实在太厉害,进境一日千里,以至于那位恨不得马上就将我除之后快。”
法海虽然伤势已经沉重到了行将昏迷,眼皮打架的地步,可心中却因白素贞的及时到来而十分安宁,此时甚至还能胡乱吹嘘。
第二十六章:玩笑
白素贞看出了法海此时伤势的沉重威胁,转而就不再说话,望向那诸多被她一尾扫飞却纷纷从断墙之中自然爬起的神降弟子们,心中存着速战速决的念头,双眼竖瞳在刹那间乍放即收,杀心已动。
一口气机行将到此处的法海,肉身早已因无数次的费力留手而处于崩溃边缘,神智也处于昏昏沉沉的浑噩之中,可是在身前女子杀心一动的瞬间,他却好像福至心灵般的有了那么一息的清明,法海伸手出来扯住了白素贞的一角衣裙,轻声道了句:
“不杀。”
昔年纵横天下的妖神大人自然不能理解此时法海的心意所在,她回过头来看着这一身天人气象,就连她都能生出触目惊心之感的法海,此时因为他的一次次留手使得体内生机越发的像是风中烛火,随时都有被吹灭的凄惨样子,不禁皱眉问道:
“值得吗?”
眼前这些被神将的弟子就算今日不杀,那么明日呢?后日呢?这些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总是能够为西方那位的手中屠刀,杀伐果断的斩草除根,留到日后说不得又会成为什么样的隐患?
不过对于这些问题法海已经无法回答了,他整个人的神智全都在勉力吐出的一句不杀之后便陷入到了黑暗中,人事不省。
白素贞脸上戾气隐现,神色越发冰冷,可是樱唇之中吐出的却是略显傲娇的‘婆妈’二字。
这个堂堂杀生无数的妖神居然真的听从法海的不杀二字,没有对那些神降的弟子下死手,直接幻化出自己的白龙真身,把法海卷起护在其中,至于那诸多神降弟子们冲上来的拳脚,对于肉身修为登峰造极的白龙妖神来说,根本就不值一提,甚至连鳞甲都无法轰开。
法海就这么被白素贞送到了摆放有无数小乘舍利的雷峰塔中,这座堆满了小乘佛法高僧们舍利的宝塔,经过白素贞指点布置,对于那跨界遥控的圣人有着玄妙的阻隔作用,那些穷追不舍的神降弟子们到了塔前果然就这么停步不追,任由只剩下一口气的法海在塔中救命。
浑身是血的法海被白素贞以公主抱的动作出现在了渡真和尚以及能持的面前,前者平日里虽然没个正型,可总归是个岁数大的,关键时刻虽然急切却也耐得住心性不乱,接过法海便开始有条不紊的救治。
叫人意外的是能持,这个处处表现平平,甚至有些蠢笨的小家伙,在见到法海重伤至此的模样后居然也能沉得住气,一句话都没有问,渡真师祖吩咐什么便是什么,干脆又利落。
唯独处理完法海的伤势后,小和尚打了盆水在白素贞身边洗着手上血迹的时候,方才语调略带颤抖的问道:
“仙子姐姐,我师父会没事...的吧?”
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被人称作仙子的白素贞,看着少年能持那双颤抖的双手和快要哭出来的双眼,恶意十足的玩笑道:
“不,他死定了,临死前求我把他背过来见你们最后一面!”
一直都在假装坚强的能持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就这么湿着一双还沾有血迹的手便要去跪在昏迷不醒的法海身边嚎哭,却被不胜其烦的渡真和尚冷脸呵斥住了,实在深感丢人。
白素贞没有理会背后回过味来的能持那哀怨的眼神,貌似心情不错的起身离开,由始至终都没有和渡真和尚说上一句话,这一点叫后知后觉的能持颇为费解,因为师祖不是那种拘于小节的人才对,就算双方有什么仇怨,也不该如此寡言却又相安无事才对。
“师祖,为什么不问问那位...师傅是如何受伤的?”
能持本想说仙子的,可临时改了口,可见他也不是完全的傻。
渡真面色复杂的叹了口气,先不说那女子的真身与金山寺便有许多年的纠葛,虽说那都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可是他前不久收下的那名女弟子南宫的肉身,此时就被她占据着,而且法海先前认定的衣钵弟子能忍,同样也是在天柱山死在这妖女手上,要他渡真平心静气的和她说话,那真是千难万难。
不过他并不打算讲这些事情都告诉能持,甚至能持先前喊她仙子姐姐也并不生气,这当然不是他渡真大师心胸宽广如海,而是深知那妖女一身道行是如何的惊天动地,别说是眼下还不成器的能持八辈子都赶不上,就连法海都得提着十二分的小心慎重对待,这样一个遥不可及,又高高在上的对手,与其告诉能持叫他怀恨在心,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有一点,渡真是钟祥不太明白,他看着床上气息平稳下来的得意弟子,暗道你怎么就和这等妖魔达成了共识协议呢?
法海在第二天第一个黄昏中醒了过来,虽无性命之碍,可伤口伤势对他影响干系仍旧十分巨大,体虚气乏至极,甚至还不如一个普通人,要是不用灵丹妙药,至少也要一个多月方才能够初步痊愈。
醒过来的法海意外发现师傅渡真和尚居然意志守着自己,这个向来喜欢在雷峰塔中醉酒的老僧这几日来滴酒未沾,竟是意志守在法海的身边,想做的也无非是亲口过问法海先前自己所想的那两个问题。
一个是法海发生了什么事,闹到这种险些身死的地步,第二个就是为何要和那妖龙达成协议,这个问题其实也是老和尚的心结所在。
法海应对渡真的问题应对如流,只是在回答为何与白素贞放下仇怨一事上沉默了片刻后,反问道:
“师傅,你在见到她的时候,心里有没有一种感觉?”
“什么?”
“好像每次见面之后,她都更加的....像人了。”
法海缓缓说出这些自己琢磨出来的话:“这种观感其实在天柱山之前尚且不明显,可是那天在西湖边上,我看着她将双脚都进入湖水中踢打水花的白素贞,忽然之间就有了某种冥冥的感应,我曾亲下地府去救助弟子长生,可事后唯有能忍一人魂魄不得解脱,当时只道是时也命也,可是看到白素贞亲口说那结盟联手,想要化妖做人的时候,我忽然就无端的联想到了能忍,觉得是份机缘。”
第二十七章:机锋
这种冥冥感应之中的鬼使神差太过无稽,同样无厘头,因此对这番灵机一动的冥冥而悟,法海讲的也是费力又不清楚,但是有一件事他大致可以料到,那就是未来能忍的转世之身,大概就在白蛇传的故事当中了。
至于那个被妖龙强占肉身的南宫.....法海也说过每次重新见到白素贞,都感觉她更加的像人,而那个像人像的不是别人,正是南宫。
强行说了这么一大段话的法海面色依旧苍白,不过精神还好,能持连忙过来扶好了他的身子让其躺好,渡真和尚此时也默认了他的观点想法,对于结盟一事不再多置一词,只是看着这个道行通天的徒弟此时一副病鸡的样子,好像一阵大点的风都能把他吹死,笑的十分没心没肺:
“就这么任由那群兔崽子动手加深你的伤势,如今别说锤炼体魄了,什么时候养好了都说不准,一步跟不上就是步步跟不上,早晚被你的天人气象活活撑死!”
锤炼肉身体魄一事,对呼吸间都在增长气机修为的法海来说,是十万火急的要紧事,可眼下出了这么一大档子事,锤炼肉身暂且放在一边,合十能养好了身子都不好说,最后难免会导致法海步入到那诸多修行小乘佛法的前辈老路,落个活活撑死的下场。
可是早就对此有了计较的法海不以为意,笑道:“前不久刚刚有位世外高人告诉弟子,人体潜力虽然深重,却也并非无穷,因为锤炼肉身其实远不如更改自身气象格局重要!”
“世外高人?有多高?”
渡真自诩也算知道世间绝大多数的高人姓名,可真有资格在他们师徒二人面前,在小乘佛法上称作世外高人的好像也没有几个,这才有此一问。
法海则笑言道:“也就比师傅高了几十层楼那么高吧!”
“臭小子!”
笑骂过后,重新又不知从哪摸出来一个酒坛的渡真和尚,忽然说了句:“法海,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法海闻言脸上嬉笑依旧,如当初的那个叫林海的少年:“师傅,伤口疼着呢,不分我一口?”
渡真和尚翻了个白眼,起身就走,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那点语重心长也就此烟消云散了。
“师傅,师祖夸你呢!”
伺候在一旁的能持见状为渡真说话,法海却闭上了眼睛,安安生生的打算再睡一觉,口中对这个愚蠢的一波弟子骂道:
“你懂个屁!”
其实在金山寺深陷死地的法海,一直隐忍着不曾以真正法力来轰杀干净那些神降弟子,看似是心慈手软的优柔寡断,实则背后还有一段隐秘至极的大道之争。
渡真对法海说出那句,你做的很好,分明是看出了这场变故背后的深远意义,认为法海应对的很好,这才夸了一句。
小乘佛法之所以被称为人间之道,大乘佛法之所以被称为天道,两者之间的差别就在一个有情和无情上面,天道高邈,俯视人间不止世人,还有万物,这才会有西天极乐高高在上,如果法海仅仅是为了自己的性命,想弃车保帅,把那些神降弟子全数杀掉,以后再重新收录弟子,更好壮大小乘小伙的话,那么他的小城之路便等于走上了邪路,注定不会成长到如何强大的地步。
可是这一场在渡真和尚看来隐秘至极的大道之争,在法海心中却是一件理所当然的寻常普通事,半梦半醒间,躺在床上已久无声息的法海忽然开了口,吓的能持浑身一颤。
“你师祖先前说什么大道之争,千万不用去做什么深思细想,因为等你将来如果真的也临近道了那个关口上,不过事前你分析学习的是多么头头是道,最后也多半是会当局者迷的。所以凡事不用去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顺从本心就是,什么天道人道的说的那么玄乎,心安才是真正的大道.......”
法海话音落下不久,房内便想起了阵阵鼾声,能持等了会儿,不见师傅接着再说什么,这才确定他是真的睡着了,同时眼角眉梢还带着不少笑意。
因为师傅刚刚说的,他好像全都听懂了。
法海回到雷峰塔养伤的第七天,大致上便行走无碍了,那诸多被神降的弟子早已恢复了正常,并且对当日所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是对法海禅房中的血迹以及各自身上的伤势很是惶恐,三天两头的往这边跑,请求法海回去坐镇金山寺,重伤未愈的法海哪敢点这个头?想都不想的直接回绝了这个请求。
可老是这么躺着总不是个事啊,无论是肉身的修行还是那诸多弟子内府当中已经初具规模气象的大乘修为,都急需法海动手解决,可是肉身修行还好说,那些弟子们的大乘佛法该如何收场?难不成一个个都废去修为?
可是这种废除道行属于高深技法,就算是法海一个不慎也很容易彻底打破他们的丹田气海,从此沦为废人不说,身体都比正常人虚上许多,这叫他如何敢轻试?
这件事倒是偶尔前来,借助小乘舍利闭关的白素贞给了一个不错的解决办法。
“我听说天下间有种蜘蛛成精的妖物,它的毒液有别于世间其他的毒物,专门用来蚕食修行人的道行,就凭你寺中的那几十号人,只需要一只不到五百年的差不多就够了。”
法海躺在床上,闻言双眼一亮,暗道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到时只需要把止住的毒液加到寺中平日的斋饭里,亲眼看着他们吃下,那样如来凭此而在人间逞凶的手段自然也就随着蛛毒化解开的大乘修为而一同消散。
只不过白素贞对于那种精怪的所在地也不太清楚,只能提出一个大致的方位,虽然是件大海捞针的辛苦事儿,可总算是有了办法,不至于一身力气无处使。
这位白衣飘飘的人间妖神,每次来塔中闭关虽然都会和法海闲谈几句,可一次比一次更加的行色匆匆,而且还不止法海,就连一向懵懂的能持都能够感到,这位大妖魔身上的那股妖气,越发的单薄稀少,似乎是在这小乘舍利遍布的佛塔当中受到了佛法狡猾,开始弃恶从善。
第二十八章:元神分化
就这样法海在塔中静养了数日,觉得虽然伤势未曾大好,但出门收拾一个小精怪应当不是什么问题,于是便策划着如何出行。
怪不得他如今事事小心翼翼,全因那金山寺的昔日弟子,在大乘佛法未去,小乘佛法未起之时,全都是如来的手中之刀,对于这一个个折磨人的“小妖精”,无论是从个人情感还是大道上,都是不能死的,最少不能死在法海的手上,甚至是有心也不行。
因为两者间争斗的背后,还有着人间有情的小乘与天道忘情的大乘之争,修行人自以为信奉大道,只管迈步前行便是,其实往往一朝不慎,行差踏错而不自知,最终沉沦苦海。
法海如今栖身在这座能够隔绝圣人跨界感知的佛塔中,自然是高枕无忧,可一旦踏出去,说不定在哪个拐角就有一堆的陷阱诡计在等着他,因此不得不防。
“传道之路艰辛如斯,师傅何以教我?”
法海如今就算称不上寸步难行,可大致上也差不多了,当今天下小乘佛法虽然经过他当初的那几次手笔,可是相较传播已久的大乘仍是太过弱小,所以说法海是与整个天下佛门为敌也不为过。
提着半坛子酒的渡真和尚,听到弟子这婆婆妈妈又瞻前顾后的一问,当即便向回给法海一句爷们十足的‘干特娘的!’权当作是这次出塔的金玉良言。可是话到嘴边,这个向来粗枝大叶的酒肉僧人,看着自家徒弟重伤未愈而越发苍白的脸色,那句没心没肺又痛快的骂娘便又咽下了肚子,一时间也没什么有好办法。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渡真和尚又喝了一口酒,以前学佛的时候咋就没发现那位这么阴险?
与是就这么干坐着苦无对策的师徒两人,忽然听到一直没说过的能持言语:
“那个,不如师祖和我去找那只蜘蛛精如何?”
渡真面有不悦,骂骂咧咧的起身走开,路过能持身边还不忘踢了这孙子一脚。
“你可真是个有小心的傻孩子。”
法海叹息一声,见后者仍是一头雾水便耐心解释道:“连我这等天人气象的高手都差点死在寺里,换了你师祖还能比我更好?”
这些话渡真当然没有明说,虽然弟子青出于蓝是一件好事,可若青出于蓝太过的话,那岂不是显得当师傅的太过废物?所以渡真才在路过这小子的时候踢了一脚。
师徒祖孙三个大老爷们,为此不免开始长吁短叹起来,最后又是从闭关房间走出来的白素贞,给了法海一个出人意料的好答案。
“我这里有一篇元神与肉身分离的术法,你的大乘佛法首重元神,小乘则更侧重肉身,一旦修行此法出门,便是龙....鱼入大海吧,茫茫人间这么大,西天那个就算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用担心能够找到你,而且你以肉身游历天下,说不定也会得些奇遇,促使肉身锤炼更上一层楼。”
法海听的连连点头,只是在话音的最后忽然问道:“老实说白姑娘,你是不是在偷听我们谈话?”
师徒祖孙三人默契的同时看向这位白衣如仙的女子,后者好似被踩到痛脚,勃然大怒的回道:
“放你的屁!这顶层佛塔一共就这么大点地方,你们祖孙三人整天喋喋不休,我用得着偷听?”
你急了,你急了.....
法海眼观鼻,鼻观心的在心中默念,当下的情况就连能持都看得出来,不宜再招惹这个炸毛的婆娘,法海转而问道:
“不知那篇法术应该如何修习,还请白姑娘示下。”
白素贞千年妖神,在她漫长的生命中所经历的事自然也丰富到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这篇元神与肉身分离开来,各行其事又互不干扰的法术,分属道家一脉,名唤洞玄上极经。说是经,其实与玄之又玄的身外化身有些相似,据开创这门法术的真人所说,此术脱胎于无上高妙的一气化三清,立意不可谓不高大上,是高端修士才能够驾驭的高深法术。
说是高深法术,但是法海的修为道行之高,修行这等法术也算手到擒来,因为对他来说本身就是一道没有关隘,全看道行高低的法术,最难的反而是背诵那好几千字的口诀。
一阵温和的金光自盘膝坐在床上的法海透出,片刻之后他睁眼起身,那阵温和的金光却纹丝不动的在床上留下一圈人影轮廓,而后法海周身三百多处穴窍同时震动,有丝缕的金线雾气从中流淌而出,注入到床上盘坐的金光人影当中,元神就此凝实,变现成一尊通体金漆的法海形象,宝相庄严,不动如尸。
白素贞面对大乘修为显化出来的元神近身,不动声色的悄然向后退了一步,问法海:“感觉如何?”
元神分离后的法海有些头重脚轻,举手投足间虽然也算得上称心如意,可是却少了那份天地皆同力的玄妙自在,就像一尊被去除了神通的仙佛,虽再无那天地皆以自己为中心的高高在上,却有一种人间真实的脚踏实地,暗自与小乘佛法的人间之道瑶瑶呼应。
“我感觉很奇怪....好又不好,说不清楚。”
法海自我感受了会儿后,看着床上金光闪闪,犹如真佛驻世金身一般的元神问道:
“我还以为是将意识分作两半,一处在元神一处在肉身的身外化身之法,看来不是么一回事。”
“把意识分成两半,那你还是你吗?”
白素贞的话似乎别有深意,后者却颇为认同这个道理,点头笑道:“是这个道理。”
白素贞这次出关之后又是聊了简单的几句便回去接着闭关,只是这次神情冷清的要神大人似乎心情不错,虽然不在面上显露出分毫,法海却能够清晰的感知到其中深藏的愉悦。
渡真和尚全程都看在眼中,一言不发的盯着床上宝相庄严,坐如死尸的元神金身看了半天,最后做出总结:
“这元神虽与肉身分离,可你那从三百多处穴窍中流淌出的气机金线却牢牢钉在了元神各处,此时的元神近身虽无你的肉身意识驾驭,却可以依凭那三百多钉入的金线来模拟穴窍自行运转,就算你的金身元神留在这里一百年也不无半点溃散的可能,说不定还可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确实是上乘妙法!”
渡真和尚顿了顿,下一局忽然又峰回路转:“不过我还是不建议你就这样出塔。”
法海想了想,展颜笑道:“弟子有分寸的。”
第二十九章:剑起,剑去
师徒两人都敏锐的发觉出了白素贞方才心里上异样的愉悦,前者选择老持承重的保守之道,而后者则以一种看破不说破的豁达写意来应对,两者之间在未出真正结果前很难说谁是对的。
渡真和尚闻言后也不再劝,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缘法,老持承重的保全之道对渡真来说是立身处世的生存之道,对法海却全然未必。
“能持,你过来。”
法海叫过着不成器的弟子时,语态温和,可是后者也不知何故,自打法海从床上起身,元神分离之后便有种莫名的畏惧,迟疑了片刻方才来到法海的面前。
将能持这种莫名生分的举动收入眼底,法海心中并无丝毫芥蒂,他领着能持走到那张坐有元神金身的床前,一指地上道:
“跪下。”
换了别人此时多半要问一句为什么,可能持当即说跪就跪,天经地义又理所当然。
“磕头。”
碰碰的磕头声中,法海面上略显出意思追忆来,缓缓说道:“我这意思很大乘修为,最早启蒙语你渡真师祖,终成于六祖慧能禅师,你眼前所见,都是他老人家的馈赠。”
待能持磕够了头,准备起身之时,端坐在床上宝相庄严的元神金身没有半分预兆的睁开了双眼,定定望着着这个少年,可是这个异象却根本没能吸引住渡真与能持的半分目光,他们目不转睛的盯着法海,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远比金身睁眼更加的吸引人。
法海面对渡真与能持两人惊异的目光视若不见,好像对自身变化的情况早就知悉,也像是浑然不自觉,也不知是不是就要出远门的关系,他对这个不成器的徒弟能持难得的有些语重心长:
“小子,我记得去天柱山的时候你就是通幽吧?”
能持以为师傅在嫌弃自己的进境不佳,只会原地打转,顿时低头忏悔的嗯了一声,小声道:“弟子知错。”
谁知法海却笑了,甚至有些格外的开心:“如果脚踏实地,打牢下境根基也算是错的话,那这世上还有几个修行人是对的?”
能持愕然抬头,就连一直与他抄袭相处的渡真和尚都十分惊讶,他先前对能持教导的比法海还要多,可能持进京如此他也只道是这弟子是真的心善人蠢,不曾想过这小子一直在有意的打牢自身根基。
世间修行者,争取的都是一个人往高处走,脚步一刻不敢稍停,因为人生苦短,不过通幽最终寿限也不过百年而已,而一旦打磨自身根基底蕴,对比同境之人的修为道行自然远远超出,可是同样的,想要破镜的难度也相当的大,因此除非是大宗高门之内被选定的全力培养之人,否则旁人没有那等身后的福泽和底蕴的,根本就想都不要想。
“能持,你有大毅力,也有大勇气,修行中人,不,不光是修行,人生在世只要有这两点,想要办成的事大多都不会太难。”
法海笑着看着能持,眼前难免又浮现出那个曾经朝夕陪在自己身边的另外一个弟子,能忍。
他微微叹息道:“其实从天柱山回来的时候,我才想明白一个道理,修行之人,特别是衣钵弟子传承之人,根骨资质无需太过看重,说到底还是要看心性是否合适,是不是吾辈中人最重要。”
法海目光祥和的看着能持,徐徐道:“你就算一个吾道中人,可惜你师弟没有那个缘分。”
曾在寺中遭受过无数师兄弟欺负嘲讽也仅仅是回以一个憨厚笑容的能持,每听法海说一句眼睛便瞪圆了一份,待听到吾道中人这四个字时,泪水忽然夺眶而出,情绪激动,不能自制。
法海看着下面哭得凄惨的能持,本想太熟摸下他的光头,权当作安慰,可临时又想起了什么,又强行放下,没有作出那天在西湖边上的仙人抚我顶,而是开口教授:
“能持,你修行大乘佛法或许是不开窍的朽木一颗,但于小乘佛法之上将来的成就一定不可限量,你看那里。”
法海伸手指着床上那一尊宝相庄严,坐如死尸的元神金身道:“这尊金身元神虽然是集大成佛法而成的,可细微关节之处却有许多玄机可以推敲,光是看他打坐之相,便暗含了道家所说的坐忘之境,在小乘佛法中又称为打坐如小死,故而才会生出宝相庄严之感。日后再打坐修行之前,不妨多看看它。”
听着法海细致入微的耐心讲解,能持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恐惧,好像眼前的师傅马上就要一去不回了似的,就连渡真和尚也察觉出些不对劲,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
“臭小子,我怎么听着像是给这托孤一样呢!早去早回的一件事儿,用得着这样吗?”
法海笑道:“托孤倒也不至于,不过早去早回多半是不行的。”
他伸手指了下自己的眉心,曾经在这个地方留有一个鲜红印记的佛门祥瑞之象,被称作白毫相的佛陀贵相,此时荡然无存,一片凭他。
渡真和尚笑容渐渐沉下,半晌后叹了口气,却什么也没说。
白素贞提供的这套元神分离之术,表面上可以帮助法海在人间行走,而且还可以避开如来的耳目,但是等到法海真的修成之后却发现,何止是元神金身分离了出来,就连佛门一直以来对他的种种限制也一并随着那尊元神的分离而离开了自己。
既然柔舌能行走天下的法海,可以避开佛祖耳目,同样也没有了白毫相的种种限制,那法海还有必要借着当法海吗?答案当然是没必要!
所以法海当即作出了决定,那就是还俗出家!
对于师门道统而言,他早已是问心无愧,金山寺开枝散叶,早在他担任国师之际便已隐然成为天下佛门之首,寺中众多弟子也当得起后继有人一说。
相比较之下,这座幽州城里却有着许多他愧对的人。
林府之中年纪越发老迈的老父林清和,在镇抚司等了自己许多年,连绵都没见过一次的南绮容,如今还要再加上一个傅青风。
他又岂能辜负?
法海难得十分严肃的神情,对着渡真和尚俯身下拜,一连三叩首:
“弟子不孝,自出家入佛门以来,自问对得起佛祖道统,唯有与师傅只见的缘分恐怕要难以为继。”
渡真和尚宝相庄严的口诵佛号,之后又忽然笑骂:“臭小子,我早知道你就是个靠不住的,幸好还有能持!”
笑骂过后,这个步入暮年的老人神色又转惆怅:“我这个酒肉和尚其实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呆板规矩,还俗之后你仍是我徒弟,记名弟子如何就不能养老送终了?不耽误的.....”
法海俯身在拜,待到他起身之时,忽然觉得头皮传来一阵麻痒,刚想伸手抓挠一下,却被渡真笑呵呵的制止了:
“别挠,忍着,先往外头跨出一步试试。”
法海依言向着窗外而去,雷峰塔上下共计十八层,虽下九层深入地底,可上面的九层相叠依旧是这幽州城中通天接地的最高顶峰,法海一身白色僧袍立于决定,俯瞰而下,几乎一眼就将全城风光尽收眼底,长袖迎风而动,直欲乘风归去。
此时的能持就算再蠢也晓得师傅就要离开金山寺了,少年人哭哭啼啼的起身抛向那道迎风而立的白衣身影,他也不知自己跑过去要干什么,只是情发乎于自然,想到便做了,可刚没走几步便被渡真一手拦住。
能持这才清醒了几分,泪眼朦胧的唤了声师祖,只见这个从来都欠缺一份高人气度的老和尚,此时居然拥有了几分难以言说的佛门高僧气象。
渡真含笑对法海轻声道:“迈一步试试?”
法海顿时福至心灵,深处右脚朝着下方人间一步踏出,当他脚步刚刚抬起下落之时,头皮之上的那股麻痒立时转为钻心,而后发生的景象足以叫任何人都叹为观止。
法海那片寸草不生的光洁头皮上,三千青丝如瀑流泻,直垂腰际。
法海...或许已经该改口称作是临海的年轻人,就这么悬空着一只脚回头望了渡真与能持一眼,微微一笑间,披散的长发与袍袖齐飞翻舞,引得老和尚私底下很是恬不知耻的说道:
“真有我年轻时的风范。”
听的能持连连腹议不止,就算他不知师祖年轻时长的如何,可对照他老人家如今的尊荣,想必年轻的时候也帅不到哪里去。
“走了!”
林海一句话后,这悬空一步便真真切切的迈了下去,他的整个身子顿时也随着这一步猛地倒坠而下,雷峰塔虽算得上幽州城最高的地方,可真要从顶层一跃而下也不过是几个呼吸的功夫,下坠中的林海只觉劲风扑面,几乎不能睁眼,他干脆就闭上了眼睛,在心中默念两个字。
“剑起。”
深藏在体内多年趁机无声的剑胎,豁然振动而起,在这浩大天地间发出清越的剑吟,刹那间剑气流转充斥诸穴,在体表外形成一股护体罡气,林海也由此而得以睁眼,他又在心中默念道:
“剑去。”
这一次林海整个下坠的身影都化作剑光,无论是逆风而上,还是乘风而下,剑光腾挪运转间毫无半点生涩,就这么绕着雷峰塔左右闪现,宛如云中乍现的真龙探爪,肆意又潇洒,好像是在与塔顶的祖孙两人告别。
渡真和尚笑看林海在云海间来去自如的剑光,感叹道:“好自在啊!”
徒孙能持似乎有些不能释怀,站在渡真身边依旧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渡真看了他两眼,忽然问道:
“乖徒孙,刚才你师傅好像也没有说什么特别煽情的话,怎么你就突然哭的稀里哗啦的?”
忙着善感的能持闻言一愣,下意识的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尽管渡真本就不指望这小子能说出什么发人深省的道理,可在听到他回答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连翻白眼。
“我....我也不知道,就是当时很想哭,然后就哭了。”
还真是个能持式的标准答案,渡真很是惆怅的看着那道剑光劈开云海,渐渐消失于茫茫天地,觉得金山寺的前途一片黑暗,不过幸好能持就算在本,给自己养老送终总归还是可以胜任的。
这么一想心里就好受了许多的渡真,也慢慢释怀了。
其实有关能持说不清楚的答案很简单,也很奇怪,因为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明明受过无数打击和嘲讽,都可以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但是却往往在别人一句安慰下泣不成声,能持大概就属于这种。
第三十章:回府
这么一想心里就好手了许多的渡真,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然而同样位于雷峰塔顶层,却别于他们祖孙两人住所的一处闭关密室当中,一身白衣若仙的白素贞,在法海一步迈出雷峰塔,脑后三千青丝暴涨还俗而成林海之时,忽然毫无预兆的睁开了双眼。
一双森冷的淡金色竖瞳,显现在她的双眼深处,这位妖中神魔缓缓转投头颅,目光似乎要透过这处密室闭关的墙壁,而看到后面的东西。
记得在白蛇传的故事最开始之前,即是蛇妖白素贞与法海结下大仇的那一篇瞑目当中,有一个故事叫做盗金丹!
而此时这位名为白素贞的龙蛇张目之处,正是那一尊法海以洞玄上极经所分离出来的金身元神!
小小密室当中,有细微的虫蛇响动发出,这股邪异的动静被她压制的极深,以至于仅他们仅有一墙之隔的渡真都无从察觉,反而是那个想来被他视作蠢人笨蛋的能持,有意无意的望了这边一眼。
哼,不过也就只能望那么一眼了。
将能持这个小动作全然收于眼底的白素贞不以为意,别说是一个小小通幽境的能持有所察觉,就算她大大方方的告诉祖孙两人,她对法海留下的那尊元神金身志在必得,他们又能如何?
世间已无法海,合该我白素贞纵横无敌!
白素贞在心湖如此念叨着,面上却缓缓闭上了她那双森冷的竖瞳,竟是对那份近在咫尺又唾手可得的金身视而不见,犹如老僧入定一般的打起坐了,真真正正的不见外物。
这也正是白素贞千年修行的可怕沉稳之初,尽管对这金身早已十拿九稳,却仍想着尽量以不起波折的手段从渡真与能持这两个道行浅薄的和尚眼皮底下,悄然掠走这份机缘。
这才是盗金丹啊!
却说还俗之后的林海剑光一瞬千里,所去之地可远没有千里,甚至连半个幽州城都不到便在林府门前按落了剑光。
时过境迁之后,此时的林海早没了当年第二次御剑时的醺醺然不可一世,好像天下风流尽在手中之中的那种感觉,如今只是在云海中略略游动便尽兴而返,脚踏实地之时,心中也会生出一种少年听雨阁楼上的老成之感。
负责守护林府门房的是一个中年的魁梧汉子,居然还有一身不浅的江湖功力,只不过与林海大眼瞪小眼的看了半天,谁也不认得谁,没办法,谁叫林海离家太久,府中许多人都物是人非了。
“在下与...贵府大少爷的书童乃是同乡兄弟,他姓林名平安,还请这位大哥代为通传一下。”
林海常年不曾回过府中,想必这时候直接大大咧咧的跟着陌生的门房汉字亮出神恩,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还是叫小安过来比较稳妥。
那汉子又问了几个问题,林海不疾不徐的一一回答,最后看他实在不像是骗子,不善言辞的汉子方才留下一句稍等,脚步匆匆的去通报了。
林海在原地等了半晌,街上有不少人对此都投来了好奇的目光,偶有些老街坊与见过林海的人,在反复看过之后窃窃低语,显然觉得这个家伙似乎与林府那位许久不曾见过的大少爷有点像。
其中还有一些比较大胆的,直接就开口问话,林海都笑着点头招呼。
终于,门房再次打开,当面色平淡的小安在看清了眼前之人时,忽然兴奋的大叫了一声,将林海整个人都一把抱住,嘴里乌拉乌拉的,竟是高兴激动的又哭又笑,以至于发音都模糊不清。
当年那个跟在林海身后的半大书童,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自从林海离府入寺以来,林家方方面面的生意打扮都交给了他来打理,前年大儿子周岁的时候,林老爷还收下了小安的长子做为义孙,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这场在旁人看来,八成会有一番龙争虎斗的重新相逢,实际上却根本没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林海一手轻轻拍了拍小安如今厚实了不少的背部,等他好不容易情绪好一些时,方才轻声笑道:
“好了好了,不请本少爷进去坐坐?”
后者这才如梦初醒,脸上净是恨不得当即给自己一个耳光的不好意思,他胡乱的抹了一把脸,扭头用着自己最大的声音大喊道:
“少爷回府了!人都死哪去了?都给我出来!”
林府之中脚步声轰然而动,无数仆从在小安的一声大吼之下开始忙碌进出,若非林海知道他们不可能得知自己回来的时间,几乎就要以为面前这有条不紊的架势早有准备,他不在家的这些年,也曾有意无意的让门下弟子打听过家中讯息,知道以前府中下人,对外生意能做到今天这种程度,小安功不可没。
当下林海看了他一眼,后者是打小就跟在身边长大的,自然明白林海这一眼的深意,立即如受嘉奖,昂首挺胸。
林海本意不希望搞的如此张扬,他这次得以摆脱佛门限制,算得上是看遍繁华,返璞归真,心性趋于沉稳,对这等大动干戈的欢迎阵势放到从前或许还会喜欢,如今却不了,刚要开口让他们推下去忙自己的,可眼角却见到无数仆从忙碌的身影深处,有一个气势十足的年迈老人身影缓缓走出,正是老父林清和。
这位在幽州商海主宰浮沉几十年的老人,早在林海出家之时便已显露出了诸多精力不济的老态,林海本以为这次相逢再见,老夫音容难免会比之以往更加的衰老,一见之下触景生情也是常事,可当真的看到林清和的样子时,他发现这个老人不仅没有想象中的白发苍苍,反而精神起色比之自己离开之前还要好,甚至年轻了几岁。
这全都得益于林海留下的那套太极养生拳法,以及日日都不曾间断过的玉髓灵气滋养。
林清和一手拄着一根用料考究的深色拐杖,在面对久未归来的儿子时,面上并无什么异常,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面无表情,可他这样的可以为之,反而显得他严肃的神情又透出许多的格格不入,以至于身边一个伺候起居的丫鬟都能清晰感知到老爷平静外表下,那份深藏的激动,纷纷为这个脾气固执的老头偷偷暗笑。
林海将这些都看在眼里,上前几步,俯身下拜,大声又笑容满面的道:
“儿子不孝,此次回府以后都不走了,在家里侍奉父亲终老!”
林清和听到儿子亲口说的‘以后都不走’这几个字后,可以板起的面容不禁有了些许的松动,几十年浮沉商海的功力都险些破功,好不容易才将心中那股翻江倒海的父子之情稍稍压了一下,不至于叫自己这个一府之主泪撒当场,当下嗓音略带沙哑的道:
“一身的纨绔气息,在外头浪荡了这么久才回来,我老头子以为到了合眼的那天才能见到你林公子一面呢!”
林海笑嘻嘻的起身,挥退了一个搀扶陪伴在老人身边的婢子,亲自上前握住了林清和的一条手臂,后者看着这小子混不吝的笑脸,心中那股涌现出的父子情深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莫名的气恼,好像是想起这小子多年不曾回过一次家的狼心狗肺,举起手中拐杖,不轻不重的在他屁股后面敲了几下:
“臭小子,先随我去祭拜林家的列祖列宗,你这些年浪荡在外面没死成,全都是祖宗保佑!拜过了祖宗再用饭吧,前些日子小安请了个落魄酒楼的大师傅,比较合你的口味.....”
林海老老实实的搀扶着老人一道前往林家的祠堂,小安紧随其后,听到林老爷如此言语,不忘在临海的身边小声道:
“少爷,你不在的这些年,老爷经常往祠堂跑呢,据说都是在跟祖宗请求叫你平安回来,这如今让你过去是还愿了!”
小安说话声音不大,可奈何林老爷多年受先天灵机滋养,虽不似修行中人那样神妙,耳明目聪之处却不比年轻人逊色,当下听到小安讲话,便皱眉叱了一句多嘴。
后者连忙低头,与林海做了个鬼脸,林清和其实也没有什么计较的心思,背对着林海与小安的脸上笑意盎然。
林家的祠堂几经修缮,已经开始有了上层望族的气象,门户间侍卫护院把守森严,比之主家卧房还更加严格,临进祠堂大门之前,林清和似乎略有犹豫,小安却早早的站了出来,对老爷和少爷笑道:
“小人便在门外,老爷少爷有事尽管吩咐。”
林清和轻叹了口气,对着小安点了点头,领着林海正式不如到轻烟不绝的祠堂之中,林海从旁取过三支长香,用烛火引燃后交到了林清和的手里。
老人面目肃然,一言不发,待将手中长香与林海先后插入到香炉中后方才长出了一口气,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你知道,这几年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把林家的这份基业全都传给小安了。”
这些年来,小安无论林府家事还是对外商事,手下都分管了一大批的人,这其中自然有老爷子信任重用的意思,可真要论起来,比如收养义孙这等举动,那就不单单是重用那么简单了。也正因如此,老爷子才有了先前在祠堂门口的犹豫,最后小安主动站出来说的那番话,无疑等于是对他和林海表明心迹,自己无意争夺这林家的富贵。
林海沉默了片刻,终于跪在林家无数排位前重重的磕了头,即是对老人,也是对先祖:“孩儿不孝。”
林清和摇了摇头,听到儿子充满愧疚的话后,他神色反而轻松了几分:
“小安一向是个忠心耿耿的,要不然我也不会想着将这么大的家业送给他,这件事说清楚了也是叫你心里有数,好好的兄弟不要来回猜忌,你不在府中这么多年,下人不认得你却对小安一呼百应,这不过是应有之理,不用觉得如何。”
“老爹说笑了,儿子岂是那种小肚鸡肠之人。”
林海不以为意的笑了,可林清和却不觉得这是小事:“你在外当国师的这些年,权柄过重,就算在外知道你身份的人不多,可总归还是由的,这些年来自各方面的殷勤照顾不少,林家基业也因此做的更大更稳固,如今渐渐已有了一分大族气象,而这基业未来总归还是要交到你的手上的,未来人事混杂,许多事情不光要是有大度,小肚鸡肠也是要计较一下的。”
林海听着老人久违的教导,心中并无厌恶,反而细心体会并且验证自己当初教导弟子时的那份心境,对于老人所说也就多了几分感同身受的细微意境。
“不过,真要说到林家的传承有序,还有一条是最重要的,旁的都是白搭。”
林海听着十分好奇,心中暗想这大概便是老爷子赖以生存的醒世恒言了,今日在这祠堂之中对自己的这番言语最重最紧要的地方,想必就在老人接下来的话里了,于是洗耳恭听的问道:
“请父亲赐教!”
只见老人面上的神情开始渐渐转为冷厉严肃,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林海,冷冷的吐出两个字来:
“媳妇!”
第三十一章:婚事
林海一时间愣住,好像乍听到这两个字时蒙了一下,林清和向前一步,散发着低气压紧接着道:
“就算你有滔天的富贵,有经天纬地之才,可你有媳妇吗?几百年几千年后,你身后的这一大片基业给谁?哼,最后都是给别人做嫁衣!”
林海目瞪口呆,好悬方才在老人的巴掌落下之前清醒了过来,连忙在越说越激动,并且越来越有动手趋势的林清和面前大叫道:
“父亲,实不相瞒,其实儿子早就在外相中了一位....两位女子,这次回府正是要与您商议一下婚事迎娶的事儿!”
林清和笑的双眼眯缝,脸色重新变回了早先进祠堂时的慈祥老父,连声问道:“哪家姑娘?今年多大?人家愿意吗?”
镇抚司临近中午时分开始变得异常热闹,坐镇本地商会几十年之久的林老爷子亲身驾临,提着长龙般的队伍送礼慰问,美名曰感激镇抚司这些年来为幽州所立下的血汗功劳,阵仗夸张,礼物也丰厚的叫旁人为之咋舌,就连想来性格古怪,不喜欢与权贵结交的司主大人都笑得合不拢嘴。
“林家虽是商贾之家,不过好歹在幽州也是有些脸面,老夫在家中听那个不孝子言语,不敢信以为真,这回打着慰问的旗号冒昧前来摆放,其实还是想问一声南副司主的意下如何。”
林清和此次出行并没有带上林海,而是只身一人过来找燕赤霞商议,有关于南绮容情况如何他自然是清楚的,女子家中早已没了长辈亲人在世,因此与她共事多年的燕赤霞,在很大程度上既能说上话,同样也能替她做一些主,勉强算是半个长辈吧。
燕赤霞与林海早就有旧,早先因为林海遁入空门不问俗情之故,互相间有着不小的分歧,但彼此情分仍在,南绮容在镇抚司多年,两人相处之下,他对这个身世可怜的同僚女子心中,也有一份美好的住院,对这门亲事是持双手赞成态度的,与林清和可谓是一拍即合,不过最后还是要问下她本人的意思。
待到深居简出的南绮容出现在两人面前之时,身边还带了一个面容清丽可人的年轻女子,当林清和态度和蔼的道明此次来意之后,这个主宰一城商界几十年的老人,心中竟然有了几分紧张。
“我与林海早早便有婚约在身,只是因缘际会,世事弄人,使得我们有情人不得聚首。”
南绮容在对林清和说出此等简单只拜的言语时,神情极为坦然,虽说神州大地风起开放,可如她这般直白且坦然的却不多见,林清和在商海中纵横多年,自问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不少人,可像南姑娘这种的却不多见。
“贤侄女快人快语,反倒是我这个老头子太过瞻前顾后了。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说了吧,今日我那个不孝子回道府中,言及你们两人婚事,老夫以为你们如今正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时候,这边厚颜前来,看看与绮容姑娘,还有燕老弟商量一下你们的婚事。”
林清和不再客套,开门见山的便开始谈了起来,只是南绮容却好像对这些繁文缛节不慎在意,没等老人将自己肚子里筹备多时的长篇大论拿出来,南绮容便已经简单明了的道:
“绮容家中再无他人,婚事便按照燕大人与林老爷的意思就好了,绮容都信得过。”
“好好好,贤侄女放心,一切都有老夫和燕老弟在,往后如果那个不孝子胆敢欺负你,尽管对我说,看我不打死他!”
林清和眼见事情发展的如此顺利,心情不免大好的作出这种保证,而南绮容则静静等着老人将那些许诺保证全都说完之后,忽然伸手拉过了由始至终都站在一边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傅青风,平静道:
“只是大婚当日,身披嫁衣入林府的还需再加一人,就是我跟前的这位傅家妹妹,傅青风。”
林清和目光诧异,不过却没有追问缘由,其实早在傅青风跟着南绮容出现时,他便早早发现了其中猫腻,只是他老成世故,自然不会主动开口询问那些叫双方都尴尬的话,内心深处也早将各种问题都考虑了一边,当下面不改色的点头应下此事。
当今世道,无论再怎么重男轻女,一场婚事,一个新郎官迎娶两位新娘的婚事都不太多见,何况照南绮容的坚持要求,两女入门都必须是平妻的身份。
四人在客厅中闲聊了片刻,南傅两人借故要将自己的生辰八字的红书做好送上,于是便告辞离开,客厅当中林清和脸上的灿烂笑容再也崩不住了,问向燕赤霞:
“燕老弟怎么看?”
燕赤霞闻言面色古怪,他年纪虽然不小,在林清和面前勉强也能称得上一声老弟,可他与林海可是平辈论交的啊,这往后如果同时遇见他们父子两人该如何?这边刚对林海喊过一声老弟,扭头就对林清和叫老哥?
不过现在还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对于林清和这明显带着些小人得志炫耀的询问,他回以一个男人都懂的市侩笑容:
“燕某一个人早过惯了江湖生活,情情爱爱的事情早就绝缘了,不过林...贵公子的这个,自然是手段高明,高手高高手!”
两人各怀心思的喝茶闲聊,说话间燕赤霞便将傅青风的家世为人讲得清清楚楚,婚姻大事不等同于儿戏,身世背景之类的理应提前知会清楚,林清和在得知那位话不多的姑娘居然是扬州一地主管的长女之后,面上难免便多了几分郑重。
娶妻事宜规矩繁琐,像南绮容这样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的一切还可以从简,可像傅青风这样父母尚在,同时又是书香官宦出身的家族,三媒六聘之类的过长是少不了的,而这其中又牵扯到南绮容的感受,为了不叫这个儿媳妇心生芥蒂,对傅青风的动静既不能太过张扬,也不可太过寒酸从简,不然难免会有厚此薄彼之感,其中轻重实在不太好拿捏。
客厅之中,两人又开始着手商议扬州方面聘礼问题,钱不钱的林家自然不在乎,傅家书香门第出身对此更不会在乎,而且身份清贵,在外人看来傅家长女嫁给一个商贾之家的林海,完全称得上是下嫁,因此老爷子不得不慎重一些,想要拿出点诚意。
另外一边,南绮容带着傅青风从客厅出来之后,并没有直接回房间,好像是常年在屋子里研究棋谱的静极思动,难得说要到外面转转,刚刚才接触到自身婚姻大事的傅青风,脸色仍有一抹不去的潮红,也没有多想便自己回去了,任由极少出门的南绮容一人出了镇抚司,一路慢慢步行到西湖边的一处凉亭。
堂堂镇抚司副司主大人,就这样凭栏远眺,将身前这烟波浩渺的湖光山色尽收眼底,这个降妖伏魔历来为一把好手,下棋更是国手的姑娘,对这诗情画意的山水其实根本就谈不上有多喜欢,更说不上会有什么多愁善感的文人女儿家心思,可偏偏今天她就这么站在亭子里看了西湖好久,不知心底在想着什么。
这世间大抵也只有南绮容和林海方才知道,因为当初两人第一次约会见面的地方,正是这处凉亭。
第三十二章:盗金丹
老爷子一直在镇抚司待到旁晚时分方才回府。
一身酒气的他,醉醺醺的来到了林海的房间,长篇大论又是耳提面命,想要叮嘱林海的地方很多,可是来来回回的就是那么几句,听多了难免会有乏味之感。
好不容易送走了老爷子,林海无心睡眠,更无心修行,他坐在风光景色独秀林府的高楼窗前,思绪飘飞,脸上时不时有傻笑浮现。
忽然,门房处有轻轻的敲门声传来,林海头也不回的说了声进,小安就笑嘻嘻的提着卤菜和烧酒进了房间。
“少爷真是好本事!”
小安显然是知道了大婚当日,林府将同时迎接两位女主人的事情,放下手中酒菜后便对着林海竖起了拇指,可是后者却并没有什么得意的神色,因为真的喜欢一个人从来都不会对外将之当成一种炫耀的资本。
“我让你做的事情怎么样了?”
林海与小安相对入座,后者在听到问询之后神色收敛,转为严肃:“雷峰塔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异常。”
“还真能忍得住。”
林海低声念叨,两人独坐的这处位置绝好,从身前左侧的窗外望去,正好可以瞧见远方西湖边上那犹如擎天巨柱的雷峰塔,小安见林海没有再问别的,就一边倒酒一边说着白天老爷子在镇抚司的事。
只是林海却好像有点魂不守舍,静静听小安说了好大一会儿功夫,忽然开口问道:“当爹的感觉如何?”
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的小安,闻言愣了下,似乎没有想到林海的话题转变这么的突兀,随后便笑道:
“刚开始的时候烦的要死,每天忙着换些屎尿布,还总是被他们哭醒,刚开始的那段日子真是把我累惨了....不过虽然又累又辛苦,心里总是高兴的。”
“看来当人家师傅和当爹的感觉,大致上都是差不多的。”
林海笑着端起了酒杯,示意小安对碰一下,后者刚要拿起桌子上的酒杯,忽然发现将满未满的酒杯内,正有阵阵涟漪在向外扩散,愣了片刻后像是火烧屁股似的豁然起身,惊道:
“糟了,地龙翻身了!”
他在林府这些年来主管内外诸多事务,早就养成了见一叶而想全局的思维,经过起初的惊慌之后,他发现林海依旧坐在原地不动如山,于是便猜想到了什么,强行按下心中的那份惊惧:
“少爷?”
“别怕。”
林海一手指向窗外,目光看着远方亮起的一道金光,点亮了雷峰塔尖:
“坐下吃酒,看戏。”
原来早在林海分离出元神金身之时,便留下了一道后手,那白素贞不动手则已,一旦动了手就会触发林海所留下的手段!
远方雷峰塔处,历经数百年依旧坚固如新的塔顶猛然被一只巨大的龙首从里面撞破,那龙首长牙无助啊,鲤须飞扬激荡,好似受到了各种刺激而陷入到了疯狂之中。
小安瞠目结舌的看着远方那条张牙舞爪的白龙,他自修行以来也是见过各种形形色色的妖魔精怪,可那传说中的震聋尚且是头次见到。
忽然,那条白龙去势极猛的上升趋势顿住,好似被扯住了尾巴,不仅飞纵之势不得伸展,甚至连整条伸展出去的龙身都开始一寸寸的往回倒退。
凄厉的龙嚎声响彻了整座幽州城,城中无数百姓都在这声巨大的龙吼中被惊醒,即便小安不明白此事的前因后果,可那凄厉龙嚎之中的愤怒之意却是在明显不过。
龙头摇晃,猛然好似感受到了什么一般,狠狠的扭动头颅,极力的望向林海所在的那个方向,口吐人言愤恨道:
“法海!!”
明明相隔极远,可这一生怒吼却仿佛近在耳边,小安站在那里,一张白脸立时便涨的通红入血,只觉那一声吼叫好像是从他的心尖上炸开,体内血液呼啸奔涌,几乎不受控制的就要冲破七窍完全流泻出去,林海在旁看出不对,心念一动,体内沉寂多年的剑胎顿时出动,不见他如何动作,袖间便直接飞出一道璀璨的白色剑光,朝着雷峰塔处风驰电掣而去!
剑光过处,天边云海便在一阵阵风驰雷音之下被分割开来一道长线,白龙眼见这道杀气十足的剑光杀到,极力的想要避开,可最后仍是被剑光洞穿了一只眼珠,血舞爆散成雨,极力挣动的白龙再也支撑不住,被身下巨力一下子扯回了雷峰塔中,天地间仅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龙嚎在幽幽飘荡,如真似幻。
灵光暗淡的剑胎回返于林海袖中,后者自出塔以来便一直积蓄压制的磅礴剑意一击而空,此时面色苍白,甚至连坐姿都已不太稳当,可是林海却是一脸快慰,宛如一个老烟枪在抓耳挠腮的禁烟许久之后,猛然吸入了一口烟草又缓缓吐出,笑意十足的对着犹自惊魂未定的小安举杯:
“以前背诗看文,我最喜欢的一句无非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而如今千帆过尽,我却开始觉得‘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最是余味悠长,喜欢之处渐渐胜过了先前。”
小安回过神来,立刻娴熟的拍出一记马屁:“少爷才高八斗,不去考状元真是朝廷的一大损失!”
主仆两人一个面色苍白如纸,一个潮红未退,各自都将杯中酒饮尽。
“不过话说回来,少爷,刚刚那个,真的是龙吗?”
雷峰塔高,足足有九九八十一丈,比之千年后世的摩天大楼也毫不逊色,而且屹立数百年也依旧如新如故,一来是佛门秘法所致,自有佛法庇护,二来则是材料不同于凡俗所用。
此时的雷峰塔顶,几乎有半数的顶层都被撞塌,呼啸的冷风将顶层空间屋内吹成了一片乱麻废地,宛如一个小型垃圾场。
渡真惊魂未定的依靠在一处还算干净整洁的墙边,强烈的冷风吹拂得他下巴白胡左右摇晃不定:
“好小子,真是不出手则以,一出手就是这么大的手笔!”
在渡真和尚身前,是一个白衣如仙的白素贞盘坐于地,另外一个同样陷入到打坐寂灭状态的,则是小和尚能持。
同样都是打坐,白素贞的打坐方式更加趋向于道家的雷法手印和坐姿,纤细的十根玉指手握成法决,期间不时有电光闪烁环绕,挺立的琼鼻之间隐隐有轰轰雷声潜伏其中,气象不凡。
与之相比的能持那边则没有这么多的异象了,小和尚闭目盘坐,毫无动作,甚至就连胸膛起伏喘气都没有,若非渡真也是个修为不浅,有修为在身的高僧,几乎都要以为自家徒孙在刚刚那一场变故中身死了。
事情过程非常简单,无非是假意闭关的白素贞,一直等到渡真与能持水下之后方才动手去偷那副元神金身,而变故也发生在她动手抢夺的那一刻。
元神金身,须知元神之后便是金身二字,林海分离出来的这尊元神,暗中呼应人体的三百余处大**窍,白素贞以元神侵吞南宫肉身,妄图借此修行成人,彻底摆脱掉如来控制的妖魔身份,妖灵与肉身本就是强行契合,想要再亲团下这尊三百多处穴窍的金身自然难如登天,不禁偷鸡不成,反而被集大乘佛法之精华的金身重创,更是激发了人类南宫的残余意识。
现下她人身打坐的道家雷法坐姿,正是一场南宫与白素贞争夺肉身的关键时刻!
而另外一边的能持,同样也得了师傅法海的馈赠,林海所留下的那尊元神金身,金身用来制衡白素贞的‘盗金丹’之举,元神则用来拔升弟子能持的小乘佛法道行。
狂风呼啸的塔顶屋内,忽然风浪止息,背墙而坐的渡真瞪圆了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一身白色僧衣的法海宝相庄严,不苟言笑如神殿中供奉的仙佛化身,只是他的身躯透明而不真切,只有边缘有一圈淡淡的金光流转,此时站在打坐如死寂的能持身前,轻轻点头。
佛门打坐之相,最重庄严儿子,小乘佛法更是称其为小死,林海在临走之前曾经特意就此指点过能持其中关窍,为的就是此时的元神认可。
白色的僧袍长袖飘荡,元神法海伸出一只手掌来,朝着坐如小死的能持头顶一手按下,林海在临走前没能抚下的那一掌,最后还是落在了能持的头顶上。
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这一夜,雷峰塔上佛光大放,几有通天之势。
林海坐在自家的床边远眺这壮观的一幕,身边是早已烂醉如泥还不忘拍他马屁的小安,后者嘴角裂开,一顿酒场喝到尽兴的不能再尽兴,但是林海却仍未尽兴,反而有些意犹未尽。
倚窗而望的林海一言不发的看着佛光大放的雷峰塔,双手习惯性的收拢互插在袖中,犹如田间畏寒老农,在心中默念着:
“最强的人给你们铺了路,可千万不能输啊。”
第三十三章:再无法海
第二天的幽州城,大街小巷都在盛传昨天夜里的那一场突发异象,酒馆菜坊间谈论此事的人络绎不绝,甚至还惊动了京都朝廷。
过不多久,官方就便命人公布出一个惊人的消息,曾任国师法丈,总领天下佛道的金山寺主持法海,于昨夜圆寂而飞升极乐,雷峰塔顶的种种异象便是明证。
消息一出,前往金山寺朝拜上香的百姓空前火爆,相距不久,金山寺再放消息,说法海临去之前指认了下任的金山寺主持人选,不是那几个在官府和周边,凭着赫赫法力与战功而闻名遐迩的僧人,而是一个旁人连听都没听过的名字。
能持。
金山寺走到今日,在神州大地上早已是首屈一指的高门大寺了,法海走后虽然寺中弟子也有不少法力高强,学佛有成的高僧看护,可山巅之人却一个也没有,继任的后来者如果不能在未来几年内挑起这根大梁,那么好不容易被法海一肩扛起的金山寺,恐怕将会慢慢地重新归于二流,甚至三流寺庙的水平。
因此由谁来继任主持一事,就显得无比的重要,几乎是寺中所有的年轻弟子都不赞成由各种表现都平平无奇的能持来接掌金山寺,其中更有激进的弟子直接对法海的那道指令产生了质疑,不过很快就被心情不佳的渡真出手压下,并且狠狠责罚了那些个不服的弟子。
寺中许多修行有成,同时又不服气能持的弟子们,在渡真老和尚的力排众议之下别无他法,索性便来个眼不见为净,纷纷向寺里递交了远行游方的神情,渡真眼皮也不眨一下的全部都给批了,并且给足了盘缠。
昔日师兄弟云集,还颇为热闹的山门,一时间变得冷清了起来,能持对此很是不安,曾私底下找渡真商量,宁愿不要这个主持之位,只求同门之间能和和气气的,重归于好就成,但渡真却板着脸把能持狠狠训斥了一顿,最后只得作罢。
金山寺开启主持继任大典的那天,金山寺客席上坐的满满当当的都是前来道贺的官员百姓,还有许多僧人道士,反观寺门主人席这边的人数反而稀稀落落的,居然连区区二十个人都没有,以至于有的客人私底下议论,这位能持大师刚刚接任金山寺,还未来得及中兴就已经有了衰败的迹象,一时间成为笑谈。
一身华服僧衣,身披大红袈裟的能持端坐于主位,如果这个年轻和尚不开口说话的话,旁人看起来好像还真有那么一分的高僧气度在里面,奈何这小子是个逢人未语先笑三分的德行,咧嘴一笑便全然将那一丝气象破坏殆尽,因为大家普遍认为,脾气好的一般本事都不会太大。
“师祖,师祖!”
能持悄声的对着坐在右手尊位的渡真说话,后者斜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问:“什么事?”
能持目带期许的问道:“您说今天,师父会过来看我吗?”
世人以为法海早已登临西方极乐世界,成佛作祖去了,可能持和渡真又岂会不知法海的下落?
渡真这些天忙着教训那些在寺中上蹿下跳的兔崽子,每天心情都不太好,听到能持这么问,本能的就想张口刺激他几句,可当望见这傻小子满眼期许之时,心头又蓦然一软。
金山寺本来弟子收容已堪堪达到百人规模,今日明明是主持继任大典,可前来观礼的自家门人仅仅只有二十来个,实在是......
也幸好能持从小就是个心大的,这才没往心里去,渡真难得的铁汉柔情了一回,板着脸点头道:
“说不准在哪个地方正看着咱们呢。”
能持闻言连忙坐直了身体,脸色看起来又严肃了一些,看得渡真面上也难得的显露出一丝笑意。
其实远方一处角落里,林海确实在看着能持接任大典,对于能持大典中门人弟子三三两两的可怜境地并没有什么表示,反而是小安颇为少爷的这位‘前嫡传弟子’打抱不平。
“真是不仗义,好歹也是自家山门啊,这样齐心合力,坑的何止是能持小师傅?他们自己脸上也没有光啊!”
小安说了一会儿,瞅着林海依旧平淡的脸色,小心的问道:“要不,让小的找些人来,给能持小师傅壮壮声势?不过....不过您来如果肯过去的话,那效果肯定是最好的了,保管那些不服管教的弟子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林海摇了摇头,双手拢袖的轻声道:“不用了不用了,世上已无法海。”
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门派和徒弟,今日这个情况林海以前也猜到了,早就有了心里准备,可亲眼见到的时候仍旧难免不太舒服。
“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就别跟着掺和了。“
林海说完扭头就走,当真就不再看那年轻的僧人一眼,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雷峰塔和我交代的事,都是个什么情况了?”
小安贴近两步,压低声音在林海耳边道:“南宫小姐仍旧在原地打坐不动,没有转醒的迹象,不过咱们林家在外头发布的悬赏的倒是有不少修行人反映热烈,小的估摸,要不了几天就会有人双手将那蜘蛛精的毒液奉上。”
虽然林海如今摆脱了佛门身份,不用中日提心吊胆的,可那些仍旧拥有着大乘佛法修为在身的僧众们依旧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隐患,所以那能够化解修为的蜘蛛精毒液,林海已然要拿过来。
不过这一次他不是单独的一个人了,背靠着林家的惊天财势,他甚至都不用亲自出手,重金悬赏之下自然有大把的人为之鞍前马后。
“还有一件事,不过不用着急。”
林海边走边说,在谈及这件事时极少的在人前显露出小心鬼祟之态:“去将家里的玉髓矿藏集中一下,我想要雕四尊丈高的四大天王像,分别埋在府中死角,此时需做的隐秘,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四尊天王像乃是林海目前能够拿得出手的最强手段,天王四落而成诛仙剑阵,这是他最大的底牌,同时也是最强的倚仗,悄悄的布置在府中只是想着有备无患。
“少爷放心,此时全交给小的了,决不在假第二人手。”
小安郑重的应了下来,忽见走在前头的林海从袖中抽出了双手,难得一手在前一手再厚,显现出了几分大家公子的儒雅风范。
不明白少爷到底在抽什么风的小安,顺着林海的目光看去,见到街巷尽头悄然停靠着一辆普通马车,一身便服的南绮容素手轻佻,将车帘掀开一角,正似笑非笑的看着故作潇洒的林海。
第三十四章:新婚
小安知趣的告退一声便退了下去,守在一旁,而林海也在南绮容那似笑非笑的注视下放弃了装模作样的姿态,一手挠头的与南绮容相视而笑。
两人是自小便相识的同窗,彼此什么德行哪里还不清楚?
林海上前扶着南绮容的皓腕下了马车,在她下车时目光注意到那只晶莹如汉白美玉的耳垂,忽然心头一热,忍不住凑上前去,在佳人耳边道了句:
“谢谢。”
虽然没头没尾的,可南绮容却轻易的猜到林海说的是什么,当下什么也没说,只是对他翻了个白眼,林海脸上傻笑更重。
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世间情动,就如一碗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
有关林府大公子与镇抚司副司主的婚事,原定于本月十八,但是又因傅家长女家在扬州,亲父不能及时赶到之故,婚期便向后延续了许多时间,为此林清和私底下不止一次的嘱咐过林海,务必要在这几天多取陪陪南绮容,以免日后夫妻间互相有芥蒂。
终于等到傅天仇的到来,林府的大婚也正式开始举办,这一场筹备已久的婚礼之盛大,范围几乎涵盖了整座幽州城,以至于林海成婚后的几十年里都成为了老百姓们口口相传的一场盛事。
热闹的林海院中,处处张灯结彩,浓郁的酒气和大声的喧哗热闹冲天而起,新郎官辞别了那敬不完的酒和一大群要想半天才能记起名字的朋友们,与他的泰山老丈人两个人,静静的站在盛满月光的校园僻静处。
“不陪着你的那群朋友,跟我一个糟老头过来做什么?喝西北风吗?”
傅天仇虽然嘴上开着玩笑,可神色间仍然有些不太自然,毕竟是把养了几十年的女儿送了出去,虽然嫁给林海根本不像外界所看的那样属于下嫁,可他心里多少还是很不舒服的。
“岳父大人,我以后一定好好对待青风,林海说一不二。”
林海的保证其实并不能叫傅天仇感到如何安心,他乃是一朝大员,又主政一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不知多少,也知道无数的人性丑恶,早就不太会相信一个人的信誓旦旦了,他看着半月的明月,只是低声说道:
“其实说起来,青风嫁给你算是高攀了,可真的叫我选的话,我宁愿她能找一个普普通通的,这样起码我还能照顾她,在她受欺负的时候替她做做主。”
傅天仇主动对着林海举杯示意:“如果有一天,你不喜欢她了,那就不要告诉她,直接告诉我就好,我会把她领回来的。”
林海恍惚间好像从这个老人身上看到了一点林清和的影子,点头坚定道:“我答应你,不过我也保证,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傅天仇将杯中酒饮尽,负手看着明月。
“希望吧。”
穿过挂红掌灯的回廊过道,沿路上都是些笑嘻嘻的前来与林海祝贺,说着各种各样的吉利话,今日的新郎官看着府中那无一熟悉的笑脸,来者不拒的挨个递着红包,等到好不容易走进新房之时,原本厚实的荷包钱袋子基本上剩不下几个了。
“哪有你这么大方送红包的?这种情况你让小安点个数大致放下去也就是了,待会儿青风哪儿还得有一批,到时候你怎么办?”
盛装坐在床上的南绮容,透过轻薄的头杀气轻声说着那些家长里短的埋怨话,叫林海并不觉得烦腻,反而认为两人在一起生活就该如此,如果南绮容嫁过来后还是那副唯棋局是从的清冷性子,那日子真不知该是怎么个过法。
“今日高兴,且放肆一回。”
林海刚刚走近床边,南绮容便起身自然而然的为他取下了外衣,两人动作娴熟自然,仿佛多年相处下的默契天成,就连林海心中都有了几分恍惚,似乎两人这般生活已经许久。
林海一时情动,想到当初在幽州大破而妖魔四起的时刻,就是眼前这个脸色自然却悄悄羞红的女子,倔强又视死如归的挡在了他的身前,酷的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和下完这局棋的铿锵话语。
“能娶到你,真是人生幸事。”
南绮容见这个榆木疙瘩迟迟没有动手掀起自己盖头的趋势,干脆自己伸手掀开,对林海一时感动的言语似是不屑一顾,也不置一词,只是纠正道:
“请相公注意用词,不是你,而是你们!”
“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个问题。”
林海看着南绮容尽在咫尺的娇颜,心中因有一个问题而不吐不快,可就在要问出口的时候,难免又有一些底气不足,南绮容虽然低垂眉眼地在收整那件从林海身上取下来的外衣长袍,看都没看他一眼,却仿佛将林海的心事尽收眼底。
“你是想问,那天你爹过来提亲之时,为什么我会主动把傅妹妹推出来?”
林海缓缓点头,南绮容能够与傅青风和平相处他并不意外,但是在谈婚论嫁的关头仍然主动将她拉进来,实在出乎林海的预料。
林海自问还算比较了解南绮容,而且这个女人一声也不是多么的复杂多变,从小到大都是简单的几乎可以叫人一眼看透,唯有其中藏的最深的情感林海看不清,当初在幽州城一人落子挡住普渡慈航是一次,在镇抚司拉出傅青风的时候是第二次,所以林海想要问一下究竟。
身披大红嫁衣的美丽女子,将那件属于新郎林海的长袍整整齐齐的叠好,又细细的抚平了每处的折痕,然后双手交叠而端坐,似乎是极力的想让自己看起来端庄一点,这才抬头看了一眼林海。
犹记得少时在学堂里,先生曾讲过一句话:
娶妻当娶贤。
当年不学无术的林海八成是没有听过先生这句教诲的,可那个曾在满堂同窗的哄堂大笑中向他递过桔子的南绮容,却深深地记在了心里,并且也是这般的,抬头望了他一眼。
“我在镇抚司这些年,接触的人事都很多,别人都说我是个外冷内也冷的清冷女子,无趣也无情,小的时候天天在屋子里一个人,对着冷冰冰的棋盘也就这么过去的,可是往后不行,心里总是有了牵挂,于是就想要自己能变的更好一点,我学不来风情万种,顶多就是这些勤俭持家吧。”
南绮容的这些自语不是什么山盟海誓的动人情话,却已胜过一千一万句情话,林海眼中微有湿意,将南绮容的手紧紧地抓在手心里,真心实意的道:
“是我配不上你才对。”
南绮容低垂的眼角眉梢在此时微微的向上勾勒出几分玩味的笑容,似笑非笑的看着林海:
“配不配的,总得试试才知道。”
林海坐在她身边还没回过神来,佳人已经拂袖一掌熄灭了满室烛火,随后他便听到了小安在屋外带着醉意的怒吼:
“你们这群小王八蛋!还敢跑过来听少爷的墙角,红包没给够吗?快滚快滚,明天早起新媳妇是要给老爷敬茶的,咱们那个时候才该出手,讨要包也是要江江湖道义的!”
林海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原来他这是被强推了。
第三十五章:登高
林府这边自是喜气洋洋,新郎得意,而相对安静趁机的雷峰塔则完全是另外一副场景。
斗室当中,雷音轰然不绝,却全都被一座渡真亲手布下的大悲胎藏界所隔绝于内,外界风雨不透,里间雷声不显,宛如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忽然,连续轰然近月余的雷声挺直,那个盘坐在地的白衣女子也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昏暗的斗室之中宛如划过了一道明亮的雷光,随即便归于黑暗。
清冷的女子环目四顾,纤眉微皱,似是有什么不解的心结萦绕郁结,她起身漫步而至塔顶那所答的破洞之前,居高临下便轻易的可以远眺幽州城的满城灯火,外界冷风因受结界所隔,丝毫吹不动她那一身白衣衣角。
今日夜间幽州城的万家灯火,有一处最为明亮热闹的府邸,在其中最为扎眼夺目,白衣女子注目于此之时,一双纤眉皱的更重,以至于那安静守护顶层佛塔安静的结界,在刹那间受到气机冲击,传来一阵阵牙酸的响动。
同一时间,金山寺主持禅房之中,正在与能持传授小乘佛法修行心得的渡真如有感应,透过窗外望向那座几乎承天的佛塔。
想来三棍子都闷不出来一个屁的能持,一直在苦苦思索着渡真刚刚留下的那个问题,此时在师祖扭头之际忽然说道:
“师祖,师姑要回来了。”
渡真讶然的看着这个所有人都不太看好的弟子,忽然笑了,语带双关:“理当如此。”
雷峰塔顶层,忽有点点破碎的荧光飞散,那是大悲胎藏界被击破后所以留下来的气机余劲,雷峰塔内风雷满室,南宫长发与衣袖被这满室狂风吹拂得翻飞鼓荡,眼神渐渐坚定,于雷峰塔顶一跃而下。
妖神白素贞的元神,虽然在法海的元神金身相助之下,使得南宫的残余意识奋起争夺肉身的主导权,可妖神的千年修行,无论意识还是道行,对仅有二十多年修行的南宫来说还是过于庞大,此时的她虽然成功吸取了妖神的元神,可她的整个识海灵台处处都是所谓妖神白素贞的记忆和影子。
人生区区二十多年与那看遍千年沧海桑田的大妖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使得南宫记忆开始混乱和狐疑,几乎分不清白素贞与南宫,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白衣女子就这样一路御风而行,最终停在了早已今非昔比的金山寺山门之前,清冷的面容上带着些许的犹豫不决,尽管这处置身于小湖的山门,留有当年法海亲手布下的大悲胎藏界,可对于融合了妖神与南宫记忆元神的她来说,这都不过是等闲而已。
忽然,紧闭的寺庙大门被一只细嫩的小手推开,能持还穿着一身庄严的袈裟主持装饰,笑得十分和气,如邻家少年似的对着白衣女子道:
“师姑,师祖叫我来接你进来。”
白衣女子再次将纤眉皱起,融合了南宫与白素贞两种记忆的她,自然知道眼前这个少年僧人的底细,她想了想最后开口纠正道:“不要叫我师姑。”
能持挠了挠自个儿的光头,试探道:“那....师姨?”
向来平静的俏丽面容,首次显露出了一丝怒容,这个向来因不开窍而屡屡被渡真教训的少年主持,立马变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缩了缩脖子后退了一步,岔开话题道:
“咱们金山寺如今可比以前阔多了,要啥有啥,连厨房的火都有人十二个时辰看着不灭,饿了想吃什么您随便招呼一声,师侄保证教您乐不思蜀,见异思迁.....”
这几天渡真嫌弃能持身为金山寺主持,待人接物方面太过低级,不要求他八面玲珑,最不济也要四平八稳才行,谁知在他一番调教下不禁没进步,一激动还多了个爱乱用成语的习惯。
“啪!”的一声清脆抽打声,从能持脑后传来,后者不用回头光凭手劲都能猜到来者是谁,不仅没有半分被打的失落委屈,反而十分喜庆的叫了声师祖!
不是他有什么受虐倾向,而是师祖要是再不来救场,能持这张笨嘴早晚都要挨一顿毒打。
“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渡真笑呵呵的看着夜色中如月宫仙子般的女徒弟,见后者面带犹豫,似乎是想应该开口叫自己什么,他便无所谓的摆了摆手:
“我知道你脑子现在乱的很,没关系,先住下来,厢房刚刚能持都收拾好了,保证没有旁的乱七八糟。”
白衣女子这才点了点头,渡真见状也不客套,拉着能持就走:“如今的金山寺,清静不逊当年。”
白衣女子果然平静了神色,径直朝着旧时居处走去。
......
.........
林府经过了一夜的热闹,早晨开府之时各处就难免透着些极乐欢愉过后的颓唐。
凌乱的酒坛和冲天的酒气很快便在小安有条不紊的指挥下洒扫干净,一夜未眠的他根本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因为昨夜的饮宴一直持续到凌晨,之后安排客人返家等琐碎杂事便一直缠着他,待忙清之后小安算着时辰,差不多又快到了新媳妇进茶的时间,于是干脆不休息,叫上一群昨夜睡的较早的丫鬟下人们,将府上狼藉先收拾出来。
过不多时,林老爷与傅天仇两家长辈便如同约好似的,齐齐现身在客厅中吃茶,林清和热情的与傅天仇闲谈两句,中间抽空给了小安一个眼神,后者立刻秒懂的跑去叫少爷起来了。
敬过了茶水,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坐在一起用早饭,林海左右都坐着美貌非常的新婚妻子,可谓羡煞旁人。
用过了早饭,紧接着便是带着傅天仇去游览幽州城四处风光的时候了,老丈人在扬州主政一方,难得出门来一次幽州城,此中名声风光自然是要带着四处走走看看的,这个责任也就落在了林海的身上。而幽州城如今最出名的自然也就是金山寺与雷峰塔这两处佛门圣地了。
得知下一站就是金山寺的妻子二人,下意识的多看眼昨夜已经成为她们丈夫的男人一样,后者面上恍若不绝,桌子下却各自握住了一只小手示意无妨。
自当日从雷峰塔一跃而下之后,这世间便已无法海。
一行人在府上稍作歇息,而后便由林海率先牵头提议去往雷峰塔一观,傅天仇对于这座传闻中高达八十一丈的通天佛塔早已是闻名已久,这些天来入住林府也就是远远观望,至今还无缘细看,听到林海牵头提议,心中也有些期待。
于是一大家子便热热闹闹的出了门,前去雷峰塔观景,按说这等佛门圣地,外人是万万不可能进入其中,更别说登高观景了,但是林海曾任金山寺主持,这点特权还是很简单的。
林海对于这座佛塔的底细可谓知之甚详,各种故人往事信手拈来,使得他们本来人数还不算太多的观光队伍,在塔下很快就围拢了许多钱来听热闹的,一直到众人开始进塔方才止住这股愈演愈烈的趋势。
八十一丈高的佛塔,往上走共有九层,傅天仇与林清和岁数都已经是老人范畴,其中后者因常年练习太极拳和受玉髓滋养之故,体力不逊壮年,牵着却每攀一层都要停歇片刻,林海一直耐心陪伴,神色不急不缓,任是天底下再怎么挑剔的泰山老丈人,也得叹一声女儿有了个好归宿。
“岳父,您老自入塔后便在没往外看过一眼,可是不喜欢此地风光?其实兴于山水之间的金山寺便在左近,我们改道去那里也是很快的。”
林海观察细致,他曾经由俗入僧,又从僧道俗的走了一遍,于红尘之中打滚厮混的过程,渐渐养成了他老成又细腻的内心,对很多东西见微知著,这才由此一问。
傅天仇心中暗自点头,面上笑容温和:“不是,老夫登高望远有一习惯,那就是从不在低处时向外远眺,世间最美最壮阔之风景,往往都在峰顶,若是其间耐不住寂寞向外偷瞄几眼,固然可以提前领略到几分美好的风光,可将来登顶之时,却又没了那种初见的震撼与激荡。”
林海听着若有所悟:“受教了。”
“哪有什么受教不受教的,只不过是一个老头子的怪癖罢了。”
傅天仇与林海就这样走走停停的想着塔顶攀登,最后终于双双站在了顶层,那处被妖龙撞破的大洞依旧没时间修缮,林海早在登临第八层佛塔之际便放出了体内的剑胎,以气机隔绝高处的强风,使得斗室之内风平浪静,还可以直面幽州城全貌风光。
傅天仇缓步上前,凭高俯瞰幽州风光,眼底尽皆被云海城廓的壮阔所摄,口中喃喃道:“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何止傅天仇没有如此只管的俯瞰过如此的人间烟火,就连久居幽州的林清和也从未来过此处,雷峰塔本就是金山寺的一处圣地,最落魄时尚且不对外开放,也就是因为林海的缘故才在今天充当了一回名胜古迹。
“可惜今日阴云连绵,不然若是有大日东升,普照云海与人间的景象,应当再添几分壮美!”
登高望远,往往可去人心中郁气,林清和与傅天仇并肩而立,谈笑自若,林海再旁抬头看了眼将雨未雨的天色,悄悄给小安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转身就下佛塔找雨伞去了。
第三十六章:许仙(一)
因陪同两位老人之故,众人登上佛塔之后时间已过许久,林海正盘算着应当去幽州哪家酒楼才能叫这位岳父领略到幽州的风土之时,却见小安又折了回来,身边还跟着几个小心翼翼的小和尚。
“诸位施主有礼...呃....”
领头的小和尚鼓足了勇气上前合十行礼,可刚说了一句话似乎又有点忘词,一时间卡在了那里。
他这一卡壳,引得林海身后的南绮容与傅青风一众家眷纷纷抿嘴而笑,林海也觉得十分有趣,虽然对这几个小和尚面生的很,可他一眼看去就好像是看到了能持当年。
如今的金山寺纵然门人四散,可要是里面都是与能持一般无二的和尚,那倒也挺有趣的。
林海笑吟吟的对那卡了壳的小和尚问道:“可是你家主持有什么话要带给我们?”
小和尚如同醍醐灌顶,连连点头,招呼着身后一群同样神色怯怯的师弟们,将手中提拿着的各色食盒打开:
“主持师傅早就知道了诸位施主今日登塔,故而叫了厨房精心烹制了好多斋菜,吩咐弟子说,这边算是我们金山寺,为林居士一家做东了.....”
林家曾多次对金山寺出资捐献,寺中上下便以林居士一词来称呼林清和。
林海点头结果一个食盒,笑道:“小师傅们费心了。”
入门不久,鲜少与外人交流的小和尚,顿觉的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又抱出好多油纸伞:“天色将雨,诸位施主用饭后可撑伞慢行,缓缓归矣。”
“这是你的话,还是你师傅的?”
林海挤眉弄眼,后者更加不好意思了:“是小僧书说的....说的不好。”
“我看挺好的。”
林海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别走了,和我们一起用饭吧。”
傅天仇与林清和也觉得这几个小和尚挺懂礼貌的,相继点头。
小和尚哪有那个心思,当即头摇的好像拨浪鼓,林海便劝道:“其实你们师傅叫你们过来送饭,本就存着让你们也留下来的打算,你想啊,林居士一家好不容易有机会吃一顿金山寺的饭菜,难不成事后还要我们自己辛苦端着碗去西湖边洗净了再送回寺里吗?”
小和尚顿时觉得这位公子的话好像很有道理,试探性的问道:“那.....我们留下?”
此时家中的桌椅都被小安带着一群随从安置好了,林海请小和尚落座,一面问道:“还没请教小师傅法号。”
小和尚神色一敛,对林海双手合十道:“小僧本因。”
金山寺来的小和尚们吃饭很安静,也很礼貌,林海看能持准备的饭食有菜无酒,就指点小安在一处室内的隔层里找到了好几坛的美酒,众人饮酒吃斋,又有幽州风光尽收眼底,十分快哉。
林海想起一事,问本因:“小师傅,不知能持大师如今修为如何?”
正在忙着和可口斋饭战斗的本因,闻言一脸茫然的抬起头,大眼瞪小眼的与林海对视了半天,似乎是没有听懂。
林海不禁微微叹息,不过却并没有什么失望的情绪,这并不是因为他对能持和那段佛门往事没有了感情,而是这个时候他的目光往往能够看到很长远的地方,所以无论当下多么的不尽如人意,他都可以一笑置之。
林海晃了晃手中的杯子,将浓郁的酒香从中散发摇晃出来,对小本因说话好似恶魔引诱:“来一口吗?很好喝的!”
本因熊啊脑袋摇的飞快,忽听到那边正在与林清和谈笑的傅天仇道了句:“终于下雨了。”
众人一齐望向佛塔外细雨微湿的幽州城,林海心念一动,将隔绝外界的剑胎悄然透过一丝缝隙,潮湿却清新异常的风,和那绵绵密密的细致雨声,便从外面传了进来,让人一时间觉得心都仿佛在这轻声的雨水中洗了一遍,干净非常。
林清和看向西湖边,见到一个年轻人正手持一把大红伞走向一位白衣女子,不由抚须笑道:
“才子佳人,今日还亲眼瞧见了一出姻缘。”
室内的焦点一时间全都放到了下方那对男女的身上,林海同样也被吸引,只是当他扭头望去之时,瞳孔不由得骤然缩小如针尖。
“这位女施主,小僧还见过呢。”
本因刚刚说完,却听到一声酒杯跌落在地的声音,他转头看向林海,后者衣袍下摆被酒水打湿了一处却恍然不觉,依旧盯着下方的那对撑伞男女。
年幼尚且不知修行为何物的本因,对于林海的异状没有察觉出什么玄机,只有小安能够隐约的感知到,少爷体内那宛如被刺激到了的一团气机,正在剧烈的沸腾!
斗室之中,风雨声蓦然加大的许多。
西湖广阔,时有城中富户的公子小姐乘巨船出行,烛火高燃通宵整夜,直至第二日方才尽兴而返,所谓纸醉金迷,不外如是。
年轻人在这凉亭里,已经坐了一夜又一个上午了。虽然精神困倦,而且腹中空空,但他却仍然很有耐心的一直在观察着,不时从湖深处往返回来的小船只,每当船里往返的是位女子时,他的双眼就会更亮一点,然后对照女子的容貌与心中记忆的那些高门大族相印证,用心可谓细致。
反之,如果下船的是位男子,他便不会多看一眼,更别提费尽心里的去向他的家世背景了。
不远处的大路上,正有一群蒙学的孩子们刚刚下了课,许是没有带雨伞,可半大的孩子们却半点也不畏惧这点小雨,一个个笑着打闹着跑了过去,年轻人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眼身上的破旧文士长衫,悄悄向角落里挪了挪。
年轻人手边有一把鲜红艳丽的大红伞,反复的做工一看就价值不菲,与他这一身打扮极不相称,若是有药店的同行学徒再次,多半是要打趣嘲笑他几句,从哪里偷来的这么漂亮的一把伞?
一想到那些朝夕相处之人的脸上,那一个个倍感嘲弄的笑容,年轻人又冷又饿的虚弱身子就凭空生出一股气力,支持着他接着打量那些一个个从大船上下来的富家千金。
也许是太过专心致志,以至一身白衣,穿过细细雨帘,周身却不湿半分的南宫也进入凉亭之时,年轻人仍然未有丝毫的法决,依旧全神贯注的做着自己的人生大事,尽管这件大事在世人看来有多不齿。
年轻人不曾见到飘然若仙的南宫,南宫却见到了这个落魄年轻人,不过她的关注点与寻常人不同,放在年轻人手边那把大红伞身上的时间,要远多于人,不过也就这样而已,南宫只是看了两眼便再无兴趣,转而远眺西湖上的那座断桥,似乎她这一生千头万绪的故事都开始于此。
不知过了多久,年轻人终于锁定了目标,一个家世清白,父母又素来有仁慈之名的富家千金身上。
年轻人鼓足了对未来生活的幻想与狂热,紧紧抓着手边的红伞,宛如抓住了一个翻身做主的希望,指节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