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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危任务全文阅读

作者:走投无路的我     高危任务txt下载     高危任务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地下酒吧

    出租车司机羞愧地低下头,不安地搓了搓手,他那粗糙的手指冰凉。

    唐从一开始就是正确的,既然司机知道失业矿工们的营生见不得光,他就至少认识其中的几位,才能了解他们的情况。通过司机的关系,唐就可以接触到失业矿工,弄清楚背后的真相。

    司机最后勉强地抬起脸,冲唐和张丰毅说:

    “行,只要你们有办法,我可以给你们带路。虽然街区里的绝大多数人都不在附近,但还是有一些经营的,我就认识其中的一个。”

    “但你们要保证,你们能保护好我和我的家人。我也是财迷心窍,着了你们的道,那个人,你们称他为矿工的领导人,我们却称他为疯子、恶魔。他很可怕,他可能会从任何角落蹿出,他会杀了我的。”

    司机又是恐慌又是惊惧,他拉动门把手下了车,脚步极快地为张丰毅他们带路。

    出租车因散热问题而熄火的位置,旁边是一条阴暗的巷道,通往街区的更深处。这里照旧充斥着浑浊的污水、肮脏的厨余垃圾和生锈的铁皮屋顶,矿工们临时搭建的住所又狭窄又简陋,为了容纳更多的人,建起的水泥楼房又高又密,挤满了附近的街区。形成的陋巷纵横交错,走在里面,几乎见不到阳光。

    张丰毅行走在漫长的窄巷里,皮肤感受到了周围空气的阴冷、潮湿,不禁打了个哆嗦。司机的脚步略显慌张,他快速地前行,不断地改变方向。两旁都是一样的灰色水泥墙壁,张丰毅觉得他快被绕晕了。

    他看到司机最终在一幢二层楼房的后门前停了下来,保险门关着,但实际上没有上锁。司机拧动门把手,张丰毅立即跑过去,三人几乎同时进入房内。

    他们走下一段很短的木质扶梯,进入到一家内。

    房内的天花板挂着明亮的金属吊灯,约摸三十平米的地下室内摆着五张实木圆桌,每张圆桌各有十把椅子。

    一个比司机年纪大很多的老男人坐在一把椅子上,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一只手举着棕色酒瓶,手肘支在圆桌上,两颊泛红,喝得醉醺矄的,正张开半只眼睛觑着刚进门的张丰毅三人。

    司机翘起脖子,用下巴指指老男人,说:

    “就是他,一个老酒鬼,失业矿工们经常到他这儿喝酒。”

    酒吧虽然被打扫过,水迹未干,但张丰毅还是嗅到了酒吧里的酒味。能留存这么浓郁的酒味,要么是经营时间长,要么就是客人曾经非常多。

    他走到老男人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打量着老男人的脸,老男人满脸痘子,面部肌肉松弛,喝醉以后明显神志不清。

    酒吧靠里的一张圆桌上摆放着用来冰镇啤酒的冰桶,唐迈步走了过去,抄起冰桶,走到老男人那里,一股脑儿地就把冰桶的冰块倒在了他头上。

    …这酸爽,张丰毅直咧嘴,唐永远都是这么简单粗暴的方法。但她的方法确实有效,老男人的眼神由空洞变为麻木,又由麻木变为清醒。他垂下手臂,把酒瓶放到桌子上,又是狐疑又是惊讶地说:

    “你们是谁。”

    张丰毅想不到街区里居然还有活人。问题自然就产生了,他怎么不和其他人一起离开呢,仅是为了维持的运营吗。张丰毅想,更可能的原因是与失业矿工的领导人有关。

    “你没有必要了解我们的身份,我们来找你是想向你咨询两个问题。”

    “第一,几片街区内的居民去哪里了;第二,所有意外事件的组织者、策划者或者叫领导者,究竟是谁。”唐站在老男人身边,腰间别枪,声音沉稳地说。

    当唐讲出第二个问题时,老男人湿漉漉的脸神色大变。

    他抬起手又放到桌上,表情如天上的云彩般变幻无穷,接着他朝唐不停摆手,仿佛手掌沾上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不管你们是谁,不能说,我不能说。”

    唐很不乐意听到否定的回答,她居高临下地俯视老男人,取下腰间的枪,说:

    “假如我愿意,我现在就能一枪毙了你。”

    …这种场合下,还是枪和子弹更有用呢,张丰毅感慨。

    “可是他要是事后查出来是我漏的口风,哦,他一定会查出来的。”老男人面如土色,“他会把我们全家都杀了的,还会解剖我们的尸体作医学研究。”

    唐把手枪的枪口贴近老男人的太阳穴,语速缓慢地说:

    “你是愿意今天死,还是愿意多活两天再死。”

    老男人惊骇地望向唐,顿在半空中几秒后,滞缓地扭过头,又是悲哀又是无奈地说:

    “那我先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他抿了抿嘴唇,说,“街区原来的居民们目前都在郊外的七家废弃工厂里。”

    张丰毅不敢相信,即使工厂的面积足够容纳十万居民,但聚集地的秩序如何维持,难道没有人反抗吗。市政府和督察局对如此大事,怎么能一无所知。

    他把椅子挪近老男人的位置,两手配合,比出一个“十”字,向老男人质疑道:

    “十万人呐,怎么可能。”

    老男人应声探头过来,直直地注视张丰毅的双眼,张丰毅闻到了新鲜的白酒味。

    “但情况确实这样,你低估了那个人。”

    “十万人中其实仅有三千人忠实地听从那个魔鬼的命令,他们不知道被那个人灌了什么**汤药,竟然相信、甚至崇拜那个魔鬼。本地原有的黑帮成员、街道上的流氓和部分穷途末路的失业矿工也加入了他的队伍,为的是赚取巨额的利润。”

    “至于剩下的人,他们手无寸铁。”

    “因为担心走漏风声,所以他们全部被关押在七座工厂的厂房里,由持枪者轮流值守。那七座工厂曾经是全省的重点炼油厂,鼎盛时期的工人总数有上万人,占地达数公顷,完全有能力暂时承载十万人居住。”

    张丰毅仍是半信半疑。

    老男人的说法虽然听上去有一定可能,但太难执行了。没有谁能保证过程中不出任何差错,而一旦出了任何差错,市政府和督察局必然会得到消息,那么接下来的计划就无从谈起。

    “你不相信。”老男人看着他的眼睛断定。

    …叫我怎么相信,细想起来,老男人简直是疯言疯语,谁有如此本事能在半个月内完成迁移十万人的浩大工程,而且古往今来有成功的先例吗。

    老男人高声嚷叫起来,他的情绪很激动。

    “你不要总是用你的思维去考虑别人的事情,他是个疯子,他是个魔鬼,他指使手下的办法不只一种。他可以用所谓的理想和信仰欺骗别人,也可以用金钱去引诱那些穷人,还可以通过更加简便的办法--杀人,暗中杀掉阻碍他的人。”

    不要用我的思维去考虑别人的事情…

    张丰毅在心里把老男人的话默诵了三遍。不要用自己的思维去考虑那个人,那么就应该换成那个人的思维,可如果是他,他会怎么做,他会是老男人说的那样吗。

    见张丰毅依然不肯相信,老男人握着酒瓶的细颈,生气地把酒瓶砸到桌面上,又说:

    “你以为,把十万居民牢牢控制在一个人手中,真的很难吗。政府都未必能做到的事,难道一个人就能完成吗。我告诉你,你是大错特错,其实它是能够实现的,只要你知道每个人的弱点,知道每个人的软肋。”

    “别看我老头成天喝酒,我心里明白得很。”

    “这城市从建立之初就诞生了一批又一批的领导、老总、大哥,但他们都未能做到那个人的地步,所缺乏的就是一点像他那样狠辣、疯狂。所以我们畏惧他,把他叫做魔鬼,可事实上谁都渴望成为他。”

    “就拿一个月前的杀人案来说,本地都知道那是他做的。”

    “可谁也不敢告发,本来就是黑吃黑,大家心里又都有鬼,谁敢告发。那个人就是算准了他们的想法,才敢策划动手杀人。”

    逻辑合理,条理清晰,而且符合唐的推断。

    张丰毅再没有理由反驳老男人了,他确信,假如杀人案的凶手真的如同徐医生猜想的那样,是从他医院逃跑的精神病人。

    那么有了老男人的叙述,他现在就能够大致推理出那个人的经历。

    他先杀了值班的女研究生,然后逃出精神病院,在城市某处潜伏起来。经过将近一年的周密策划和准备,他杀掉了有联系的男性被害者,借机进入。随后他利用地下渠道,聚拢无辜群众,形成属于自己的力量。最后他再进行迁移居民的大工程,组织银行劫案。

    整个过程异常复杂、曲折,张丰毅觉得他快被自己的分析弄糊涂了。

    然而现在还不清楚那个人做这一切,究竟怀有怎样的目的,又是什么支撑着他做这一切,是仇恨、信仰,还是唐所谓的杀人的快感。不过张丰毅至少可以肯定,那个人绝不是为了金钱、利益。

    “可怕的对手。”听完老男人的叙述,唐轻声评价道。

督察到来

    叙述暂停,老男人情绪低落地举起酒瓶,把瓶里的白酒一饮而尽。他身旁的唐轻移莲步,状若深思,他们都各有心事。

    张丰毅则是见他们不说话,自己也跟着闭嘴。

    酒吧一时陷入了沉默。

    “咕噜咕噜。”

    张丰毅的肚子饿得叫了起来,他摸摸肚皮,胃里感到了强烈的饥饿感。刚才光顾和老男人谈话,他根本没注意到他饿了,他觉得他现在能吃下一整头烤乳猪。

    “你的酒吧里提供午餐服务吗。”张丰毅略带尴尬地说,毕竟是讨论大事的严肃场合,提午餐不太合桌上的气氛。

    老男人吞咽下最后一口白酒,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他从裤兜里摸出两张红色的人民币,交到老男人手中。

    …唉,什么时候都得花钱,张丰毅暗叹。

    “有,我酒吧里还有些爆米花、风干牛肉和开心果。”说罢,老男人提着酒瓶起身,走到幽暗处的吧台后,把空酒瓶扔进吧台边的垃圾桶,然后从吧台下取出两个碟子和一个半人高的大爆米花桶。

    老男人端着碟子、抱着爆米花桶朝张丰毅走过来的时候,被唐抢去了一个碟子。

    张丰毅坐在圆桌旁,用手剥开一颗开心果,把果仁放进嘴里,桌前巨大无比的爆米花桶快够到酒吧的吊灯了。

    开心果、爆米花,再来份肯德基全家桶就可以打开电视看网剧了,张丰毅自我吐槽。

    “至于第二个问题,我也讲不明白,只能告诉你们,他的背景非常神秘。”老男人坐在椅子上,手平放在圆桌桌面,“愿意追随他的人说,他整天戴着一幅面具,看上去滑稽,但他说出来的话却富有哲理且深刻,懂的东西很多、很杂。”

    “不知从何时起,嗯,我估摸着起码在一年前左右,市里通过地下渠道传出了有位戴面具、杀过人的香主招社员的消息。”

    “本地黑帮中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没有姓名,没有背景,没有合作伙伴。他的信徒称他为救世主,他那面具材质从不摘下,信徒们居然认为这也是他的超凡之处,就争相跟着做。”

    “这位香主就是后来被我们称之为魔鬼的那个人。”

    “叫他魔鬼的原因是,据传他杀人从不留下明显的伤口,但死者的表情皆痛苦异常,身死现场干净得像刚清扫过一样,而且黑帮中有许多关键人物是在一夜之间消失的。”

    “没人见过他面具后的模样,也没人亲眼见过他杀人。”

    老男人的语气很沉重,他自认为他已经是必死的人了,他将像之前的已故黑帮成员那样,从地面上彻底消失,死在离他熟睡的家人们不远的地方。

    对面的张丰毅并没听进去多少,他把碟子里的最后一颗开心果剥开,放进嘴里咀嚼起来。张丰毅就是这样,不管什么场合,哪怕在听恐怖故事,只要有吃的摆在面前,他就能把所有的危险、悲哀、恐惧抛诸脑后。

    沉重的保险门“吱呀”地向内打开,露出门外深灰色的水泥墙壁,一把1977式自卫手枪伸了出来,接着门后的督察完全推开了门。

    唐望了望跨入门内的督察,她淡定地捻起碟子里的一条风干牛肉,一边把牛肉放入贝齿间咀嚼,一边那纤长的五根手指就抓起了桌上的陶瓷碟子,将其甩手飞出。

    陶瓷碟子在空中以极快的速度旋转,沿弧线轨迹飞向双手持握手枪的督察。

    高速运动的碟子正中督察的面门,督察被打得眼冒金星,仰面倒地,发出“扑通”一声。昏迷的他躺在木质楼梯上,像是翻倒的家具。

    “新手,督察来了,我们走。”唐站起身来,黛色长发从肩头滑落至身后。

    张丰毅连忙起身,从半人高的爆米花桶中抓起一大把爆米花,塞进口中,含混地说:

    “好的,来了,来了。”

    他快步跟上唐,出租车司机和酒吧的老男人因为害怕督察,也主动追上来。

    高八米的两层楼房后是一条仅容两人通过的窄巷,窄巷两旁的水泥建筑遮挡了全部阳光,因此巷内显得既潮湿又阴暗。

    踏出门外的张丰毅望见巷尾影影绰绰地停着好几辆警车。警车的车厢里空无一人,督察们全部下了车,计划进攻酒吧中的嫌疑犯。

    除去倒在酒吧楼梯上的督察,张丰毅发现,在他们的左侧有五个督察,三个在前面,两个在后面,都双手持握标准的1977式自卫手枪,朝张丰毅他们快速逼近。

    唐收好她的瓦尔特p99,转身面对已相距不到五米的督察,柳眉微挑。她轻盈地起跳,身体随即凌空,接着长腿叉开,一步踩在旁边的水泥墙壁上,凭借墙壁的弹力,快速向前移动到督察的头顶上方。

    前面的督察慌张地向下缩了缩身体,他仰头看着头顶的黑影。

    那黑影并不是朝他来的,她左腿还踏在墙面,右腿却屈起,实际上唐早已估算好了在空中滞留的距离,她右腿弯曲的膝盖直朝中间的督察撞去。利用自身的重力和前冲的惯性,唐屈起的膝盖狠狠地撞击在督察的胸腔上。

    督察连尖叫都未能喊出,便两眼一翻,后仰倒地了。

    一前一后的两个督察同时反应过来,马上给手枪上了膛,准备就地射杀逃犯。后面的督察紧紧地端枪注视着唐,和她原地周旋。前面的督察则趁机靠近,想要偷袭。

    唐预估了他的行动,她屈起手臂,手肘伸出,直接向后猛击,坚硬的肘关节如陨石般砸在小心摸过来的督察侧肋处。

    想要偷袭的督察遭受了重击,立刻踉跄着退后,发出野兽般的狂叫。

    唐向后甩出手臂,灵巧的手指如长了眼睛似的抓紧身后督察的衣领,她根本无需用眼睛观察,就拽着破麻袋般的督察拖到面前,另一只手化作无坚不摧的手刃斜劈向督察的额头,将他击昏过去。

    另一个督察正要上前援助,唐已把昏迷的督察扔在地上。

    她向前几步,对准面前的督察抬腿就是一脚,修长的**如旋风般飞起,足尖击中了督察的下颌,督察的下颌受向上的巨力高高扬起。

    督察仰面朝天,向后缓慢地倒下。

    后面的两个督察本来就是刚毕业没多久的警员,见此情景当然毫不犹豫地开枪。他们的子弹“乓”地从1977式自卫手枪的枪管喷出,唐面无表情地侧身,轻松闪避,子弹呼啸而过,张丰毅带着出租车司机和老男人急忙卧倒,才侥幸躲开了飞来的流弹。

    两名督察面色骇然,连连后退,吓得警帽都歪了。

    唐的战斗方式实在太违背常理,他们还没见过能徒手躲避子弹的人,这简直是武侠小说里才有的情节。

    趴在地上的张丰毅抬起头,三个卧倒的男人中只有他仍然敢抬头观看战斗,他当然看到了两腿哆嗦的督察。

    你们不能给市督察局争点气嘛,以后市督察局局长出去怎么做人。

    他们一路退到巷尾,浑身哆嗦个不停,靠后的督察慌里慌张地取下别在上衣口袋的对讲机,按开对讲机,张嘴准备说话。

    唐早觑见他的举动,两臂弯曲后伸,玉手紧握成拳,右拳平置于腰间,左拳举起作随时出击状,双腿疾步快跑。

    挡在前面的督察慌了手脚,当即扣动扳机。

    唐上身微移、倾斜,子弹“咻”地擦着她的耳边飞过,射入老男人旁边十公分的一处地方。老男人依旧像鸵鸟那样把头埋在臂弯里,只是身体往张丰毅那边靠了靠。

    三人中间的张丰毅伸出手,一边像安慰孩子似的轻抚他的脊背…大叔,不要怕,没事的…一边继续观摹唐的战斗。唐曾经告诉他,从战斗里面能学习一些实用的技巧,说实话,他还真没发现观摹她的战斗有什么用处。

    因为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转眼间,步伐轻盈的唐已近在咫尺,彼此距离不过一臂。她疾风般挥出右拳,打中督察握着对讲机的手,对讲机瞬间被击飞在地,被唐踏下一脚踩碎。她留在腰间的左拳紧随右拳打出,一记暴烈的上钩拳打在督察的下颌,几乎把他打得腾空而起。

    “咻咻咻”

    督察挣扎着开枪,但慌乱间他的子弹全都落空了,反把后面的老男人和出租车司机吓得不轻。唐压着警帽揪起督察的头发,把他的额头重重地撞在巷子旁的水泥墙壁上,督察便陷入了昏迷中。

    唐依旧抓着后面督察的头发,把他用力抛到战场外面,才回过头来面对最后那位快吓尿了的督察。

    他紧贴墙壁站着,身体半蹲,颤抖的双手好容易握住枪柄,唐摆甩的侧踢却已经飞来,督察手里黑色的手枪脱手落地。接着她长腿伸直,死死地抵住了督察的脖子,她的拳头已在对面等待。

    张丰毅估计唐并没有想取他们性命的意思,毕竟督察们是国家的雇员。

    唐挥拳击出,拳峰落下,砸在了督察的面门之上。督察无力地蹲了下去,昏迷在墙角。

    战斗一结束,卧倒在张丰毅两旁的司机和老男人就像健壮的小伙子般爬了起来,他们“噔噔噔”地跑到巷尾,令趴在原地的张丰毅不得不怀疑,他们是不是隐藏了自己的年龄。

十万居民

    刚才不是很怂嘛…张丰毅腹诽。

    他从地上爬起来,小步跟上前面跑得比兔子还快的两位大叔。

    唐并没有立即离去,她走近在角落里昏迷不醒的督察,从他的腰带解下一串车钥匙。她把车钥匙扔给出租车司机,勉强镇定下来的司机伸出双手接住。

    “开警车,老酒鬼带路,我们去郊外的工厂。”

    开警车,我这辈子还没坐过警车呢,不过话说回来,额,坐过就完蛋了。张丰毅走至巷尾,来到一个类似十字路口的地方,这里停放了三辆警车。它们停在一起,快把巷内的空间全占满了。

    司机摁下汽车钥匙的按键,其中一辆警车车灯立刻闪烁了一下,车门的锁芯“砰”地收回。

    张丰毅他们跑到那辆警车的车门前,拉开车门,一个接一个地钻进了车厢。司机负责驾驶,唐坐在副驾驶座,张丰毅和老男人则挤在后车厢。张丰毅一进了车厢,就赶紧捂住鼻子,摇下车窗。

    老男人身上的酒味太重了,呛得他难受。

    司机熟练地转动汽车钥匙,发动汽车后退,一路直行出了巷道,汇入城区的柏油路。按照后面坐着的老男人的描述,他们转向出了城区,途中小心地绕了点路,以避开银行遭遇抢劫后,可能在周围巡视的警车。

    张丰毅估计银行周围,现在肯定都是市督察局的督察,他们准是接到双下巴老督察的汇报,所以才赶来的。

    那就难免从老督察那里得知张丰毅他们逃跑的方向,并依照老督察的描述找上门来。

    张丰毅知道,他们如今的处境极为不利。

    因为一方面他们要逃避督察的追击,另一方面还要拿出精力,面对未知的对手。如果不及时拿出证据,让督察目暏受控于“那个人”之手,张丰毅凭大学的法律知识推断,鉴于案情重大,他们将可能变成抢劫银行的a级通缉犯。

    仅凭唐和他一己之力,根本逃不出国界。

    是的,那个人,张丰毅在心里这样叫他。张丰毅已经习惯了老男人对他的称呼,也唯有老男人的称呼才能配得上他的神秘。

    所在的七家工厂其实处于同一个地方,它们相联成片,覆盖了将近八公顷的土地。

    七家工厂盖起了足足数百栋厂房,它们用于输送铁矿石的运输带回环曲折,延绵五千米,如史前巨兽般的冶炼设备也有整整十三套,简直是未经政府认可的工业园区。它们门前的高速公路通往矿工们的居住区域,获得劳工很方便。但因为能源市场的寒冬,七家工厂又都主营钢铁冶炼产业,所以几乎同时惨淡地倒闭。

    司机把警车停在工厂大门外,张丰毅透过车窗,观察工厂内部的情况。

    张丰毅细数了一下这家工厂的厂房,共有九排,每排左右两幢七层楼房。楼房外表面漆成灰色,前面的空地铺着同色地砖。每层十三个窗口,其实楼层里面除了上下的楼梯外,完全贯通,这以前是供工人们切割成形钢材的空间。

    工厂厂房前的空地,砖缝间因长时间未清理,已稀疏地冒出约有一寸长的小草,看起来很萧瑟。

    司机朝张丰毅扇了扇手,迟疑着没有说话,后座的老男人却毫不害臊地替他说出了他想说的。

    “我们不会打架,就不陪两位进去了。你们争香主的时候,记得注意安全啊。”司机和老男人到现在都认定张丰毅他们来到这里,是想和那个人争香主。

    现在的年轻人啊,唉,张丰毅猜都能猜出前座两个大叔的想法。

    唐并不答话,扳动门把手,下车走了几步,推开工厂的大门。

    后面的张丰毅神经紧绷,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他的瓦尔特p99手枪,虽然没有练习过,他估量自己的枪法想必也好不到哪儿去,但总归是聊胜于无。

    他们在空地上前行,到了厂房的铁门前,双开的铁门被人用自行车锁从里面反锁上了,张丰毅他们进不去。

    唐甩手摸出手枪,把手枪对准里面的自行车锁,眯起眼睛微调。张丰毅猜测她是要强行破锁,但厂房里也许有那个人的手下,枪声可能会引来他们。

    他还是躲远点比较好,唐一会儿可能要大开杀戒。

    他瞥见一楼的窗口没有人影,就跑过去查看起来,发现一楼包括厂房下面三层其实都空着,目力所能及处也仅限于下面三层,内里白色石灰墙壁和地面落满灰尘。

    他用力从外拉动窗户,结果拉不开,里面的人既然给铁门上了锁,怎么会漏了窗户呢,张丰毅觉得他想得还是太简单了。

    “乓”

    铁门向内摆开,自行车锁旋即“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双手紧握枪柄的唐闪向门口旁,她腰背贴着外侧墙壁隐藏起来,希望出其不意地歼灭敌人。正在向窗户内侧眺望的张丰毅闻声也急忙蹲下,边警惕着可能从楼梯下来的敌人,边挪动身体向门口靠近。

    张丰毅以下蹲的姿势慢慢地挪近到门口,但唐依旧靠墙壁站立,并没有进去,也没有持枪的敌人从楼梯上下来。唐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门内,那最深处布满灰尘的楼梯。

    门口的地面显现出一长串鞋印,鞋印通向楼梯,直抵楼上,张丰毅猜测是那个人的手下上楼时留下的。

    他仿照唐的样子,把上好膛的瓦尔特p99手枪举起,随时准备击发子弹。他不清楚里面的人在干什么,按照常理,瓦尔特p99的枪声虽小,但在这么安静的环境下,也足以让敌人发觉他们的到来了。

    怎么还没人过来,张丰毅等得有点焦躁。

    十多分钟过去了,楼梯上仍然没有出现一个人影,只有被灰尘覆盖的旧扶手、台阶,一起静默在午后的阳光中

    “上楼。”唐大胆地探头朝门内察看,她似乎确定敌人不会下来了。

    张丰毅挺直手臂,双手持握枪柄,背部肌肉紧绷,脊背弯曲成弓形。他踏入门内,仔细地察看起一楼的状况,谁知道这鬼地方会不会冒出来个偷袭的敌人。

    唐的神情看起来很严峻,她端着枪,步伐小心地踏上楼梯。

    先开始唐的速度确实极慢,随后她忽然两腿放松,快速地奔上了三楼。张丰毅把握不住她的节奏,落后在二楼到三楼的楼梯拐角处。

    唐爬到离三楼不远的位置,向后摆出手臂,张开手掌,示意张丰毅停在那里。

    张丰毅见状停下,他略微调整了一下他的方位,往右移动了两步,以便窥见三楼的景象。

    唐的背影和墙壁的灰白间显露出距楼梯口十米外一个年轻女孩恐惧异常的脸。

    她蹲在地上,拼命摇头,嘴被大号黄色胶带捆得严严实实。要命的是,张丰毅发觉她并不孤独,她的旁边还有其它衣物的颜色,她似乎是挤在一群人中间。

    三楼的唐环视一周,确认没有危险后,招手叫张丰毅过来。张丰毅飞奔上楼,三楼的全貌映入眼帘。

    宽敞的厂房里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人们的脑袋,被胶带束缚手脚的居民或坐或蹲地聚在一起,挨挨挤挤,密密层层。他们身上服装各异,有小年轻的休闲装,有矿工的工作服,有家庭妇女的花哨衣服,还有酒店服务员的正装。

    他们之所以聚拢起来,不是为了像南极企鹅那样御寒,更像是因为出于恐惧,寻求集体的安慰。

    见了唐和张丰毅,人群中略有骚动,但没有一个居民试图跑到楼梯口寻求帮助,相反靠近楼梯口的那些人都表情惊恐,争相挪动被捆绑起来的身体,不停地退后,仿佛见了鬼似的。

    张丰毅的心里霎时间浮现出无数的疑问,眼前的一幕实在违背常理。

    三楼厂房的深处,明明只有被关押的居民,老男人口中负责值守的持枪者哪里去了。难道是老男人故意夸大其词,吓唬我们,也不可能啊。

    既然没有值守的持枪者,居民们为什么不逃跑。即使被捆缚手脚,他们利用双腿屈伸,也可以笨拙地移动呀,为什么不跑呢。他们就没有求生**吗,更奇怪的是,我们又不是那个人的手下,居民们怎么见了我们就躲呢。

    正常情形不是该马上配合,争取解脱吗。

    也许是那个人动的手脚,张丰毅猛然间想到,对,只能是他,他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那个人绝对采用了某种非凡的策略,因为有关他的事都极端诡异。空无一人的街区、清洁的杀人现场、神乎其神的传说、神秘的背景、忠诚的信徒,他采用何种策略才能取得如此成效,那个人到底是谁,他有怎样恐怖的阴谋。

    张丰毅强压下有关那个人的种种猜测,他等不下去了,年轻女孩显然知道些什么。

    他迈步闯进三楼。像水滴滴入沸油似的,捆缚手脚的居民立即有了反应,他们的表情愈加恐慌起来,纷纷挣扎着缩向厂房深处。

    前面的年轻女孩也跟着他们退后,头像波浪鼓似的摇动。她在用摇头的动作告诫张丰毅和唐,千万不要靠近他们。

    可是会发生什么,我们过来会发生什么,他们在害怕着什么。张丰毅愈发好奇,情绪中混含着一丝焦急。他干脆疾步走近女孩,抬手把她嘴上的胶带“刷啦”地撕了下来。

炸弹

    年轻女孩嘴上绑着的胶带刚被张丰毅撕开,涨红了脸的她就尖厉地大叫起来:

    “跑呀,要爆炸了。”

    霎时间,包括年轻女孩,在场所有被关押的居民不约而同地都动了起来。

    厂房人头攒动,如波浪般剧烈起伏,透着焦虑和不安的气息。

    受困者们虽然被捆缚手脚,行动不方便,但还是奋力挪动身体,或翻滚、或爬行地向楼梯口前进,像是一群垂死的毛虫。

    厂房的深处更是混乱不堪,如同人海之中的旋涡。有的受困者甚至用肩头、后背和小腿发疯似的顶撞周围的受困者,来为自己开路。

    女孩受惊的脸庞几乎快流下泪来,仿佛她身后的地方就是折磨罪人的炼狱。

    她趴在地上,用胳膊杵着地,轮流交换左肩和右肩,一点一点地匍匐前进。她的脸颊因强烈的恐惧而发红发烫,肩头的肌肤沾满了地面的灰尘,擦伤的伤口隐隐有鲜血冒出。

    张丰毅忙不迭地在后面追着她,依次给她解开脚腕、手腕的胶带。

    年轻女孩获得自由后,立即翻过身体,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向了楼梯口。

    张丰毅还没来得及问跑出楼梯口的年轻女孩,到底哪里有,就听见厂房深处“轰隆”一声,最里面的墙壁猛然坍塌下来,巨大的碎裂物落下,一下把下面的几个受困者都砸成了肉泥。

    呛人的烟雾弥漫,石灰和水泥的粉尘笼罩下是殷红的血泊。

    厂房里顿时充满了受困者含糊的呜咽,和四处飞溅的碎裂物。房顶的水泥楼板渐渐四分五裂,跌落下来,轰然砸到受困者的身体上。不少人当即脑袋后仰,没了呼吸,也有些被砸到胳膊、腿的,被钢筋贯穿肌肉的,他们捂着他们的伤肢、断肢,表情扭曲而痛苦。

    张丰毅的情绪又是激动又是急切,他想去救人。

    但他不清楚是不是只有一个,如果不是,那它们究竟在哪里。唐正在楼梯口警戒,根本指望不上。那个人的手下又随时可能包围他们,而且数量也许很多。照老男人的描述,假如那个人拥有足够的枪支,他的手下们就可以武装起来,组成一支军队,一支团级以上的军事力量。

    而敌人一旦多了,唐就算有三头六臂,在毫无空隙的漫天弹雨中,他们也依旧会被打成马蜂窝。或者更惨,在重武器的炮火中被直接轰成焦灰。

    现在,首要的目的是找到敌人埋设的。

    张丰毅竭力平复心情,扫除杂念开始思考。他在想,为什么他们到了三楼完全没发现的踪影,而受困的居民却都害怕着那一件本该存在的危险物品,是被值守者埋进了墙壁中吗。

    不可能,张丰毅马上否定了他的想法。

    因为拒绝服从的居民肯定很多,值守的人哪有那么充裕的时间和人力,在每一处关押居民的厂房中都挖掘墙壁、埋设,并完好无损地填补缺口。要知道,七家工厂内关押受困者的厂房起码要有上千间,才能容纳数万人。

    更关键的证据是,墙壁根本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厂房最深处的爆炸后,许多受困的居民仍然未见踌躇,连滚带爬地朝楼梯口缓慢匍匐前进。这恰好印证了张丰毅的猜测,值守者埋设的远远不只一枚,所以,危险没有得到解除,总有几个意志力坚强的受困者会想办法求生。

    否则那些还活着的受困者该安心等待救援才是。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么顽强的求生意志,爆炸后,很多受困者就留在了原地,不再动弹。

    他们有的情绪彻底失控,崩溃大哭,因为被乱石砸死的人中有他们的亲人、朋友;有的体力耗尽,再也爬不动了,身后蠕动的人潮慢慢地吞没了他们;有的挤在拼命求生的居民中间,四肢瘫软,一动不动,眼神绝望,直到被后面疯狂的人群撞倒,彻底泯灭在人海中。

    看着看着,张丰毅注意到一个之前他从未发现的细节。

    虽然求生的受困者们,其逃生的动作姿势各不相同,但趴着的他们,眼球中的黑色巩膜部分却朝向同一个方向,那就是五米高的房顶。

    他想到,也许不是被藏进了大家看不到的地方,而是居民们和他观察厂房的方向有不同,他是由外向内,厂房里的人却是由内向外。

    所以他看不见的东西,受困的居民们未必不能看到。

    张丰毅略带忐忑地抬头,他不知道他将看到什么,即使心中早已确定。

    他原地旋转,视线扫过一圈。三个呈半球状的深黑固体物被分别粘在了厂房洁白石灰屋顶的三个角上,剩下的那个墙角,正好是爆炸、水泥楼板坠落的地方。

    张丰毅望着那三个可能还没拳头大的小东西,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恐惧。

    他意识到就是它们唬住了在场的受困者,让他们在无人亲自监守的情况下,连楼梯口都不敢轻易出去。它们安静地呆在墙角,像是熟睡中的宝宝,精致可爱,没有丝毫将要爆炸的迹象,然而张丰毅知道它们一旦爆发,就将带走成片的生命。

    此外,除了,张丰毅又发现了不远处安装的监控探头。

    工厂已经倒闭,给一个废弃的厂房安监控根本没什么必要,所以只能是那个人特意装上的。

    一层厂房,三百平米,安装四个微型和两处监控摄像头,张丰毅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节省武器和人力的办法,而且它还能够如此完美地阻止上百名受困者逃脱。一千多间厂房,就算购买和监控摄像头的费用全部加起来,它们的价格也在本地黑帮金库的承受范围之内。

    监控摄像头是用来监视厂房里的受困者以及可能的外来入侵者,他们的一举一动,则是用于炸断厂房的承重墙。

    如果监控室的值守者们察觉,厂房里有任何意外发生,他们就将引爆墙角的,其结果是,承重墙轰然倒塌,房顶下的所有受困者将被砸落的楼板,压成碎渣和肉泥,三楼整层地从楼房中间蒸发。

    张丰毅想象了一下那惨烈的场景,觉得那个人真是可怕。

    那个人杀人都要算计好价钱,绝不浪费一粒子弹,哪怕杀人的方式多么血腥、暴力、骇人听闻,那个人简直是恶魔般的敌人。

    令人不解的是,那个人是从哪里搞到这些的。

    这些微型中的技术含量相当高,一颗就能炸断半截十五公分厚的承重墙,它们绝对不是从黑市就能弄到的地摊货。即使是军营里的普通军人也接触不到它们,只有执行特殊任务的士兵才有可能,张丰毅思维发散地想。

    而且,为什么四枚中只有一枚爆炸了。

    按照常理,若以值守者的角度思考,他们发觉有人入侵,应该果断地让四枚全部爆炸,才能使三楼完全清除危险啊。但假如那个人在监控室控制着,那张丰毅是断然猜不透他的心思的。

    不行,现在不能考虑那个人的事情,救出受困者最要紧。

    张丰毅的脑海中涌现出无数的念头,他不知道他具体该做什么,是该先救出受困者,还是先把墙角的三枚拆除了。

    受困者实在太多了,三百多平米的面积内能容纳数百人。

    张丰毅加上唐也只有四只手,哪能在兼顾警戒的同时救得下所有人,其它楼层、其它厂房肯定也是类似的场景。如果要救下更多的人,最好是先拆除。

    可难题又来了,我哪会拆弹啊。

    张丰毅突然觉得学会一门独特的技术也挺好的,比如拆弹,能在危急关头发挥作用,例如现在。厂房安装的又不像电影里的那样,剪一两根电线就完事儿的。微型的外表非常光滑,似乎连螺丝头都没有。

    再说,这厂房要比平常居民楼的楼层高出两米到三米诶,我又不是姚明,怎么上去够,而且要保证我能活着下来,不把身体的某一部位丢在上面,嗯,永远丢失的那种。

    我好难啊…

    张丰毅紧绷的神经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如果换成唐去救人,他则负责警戒,肯定能救下全部的受困者,偏偏是他来应付眼前的局面。

    我能怎么办,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张丰毅心里发慌,他俯下身子,为最靠近楼梯口的受困者解开缠绕的胶带,解脱了的受困者有的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楼梯,有的见状留下来和张丰毅一起解救受困者。

    但受困者仍是像浮动的池水般熙熙攘攘,数量丝毫不见减少。

    场面非常混乱,越来越多的受困者被撞倒在地,挣扎着的求生者哪管得了那么多,只顾撞开前面的人前进,被撞倒的受困者就再没有露出头来。人海下面恐怕已有被挤死、压死的受困者了,张丰毅不敢去想象里面的景象,他一心扑在救人上,根本顾不得内心的恐惧感和无力感。

    唐察觉许多人跑出了厂房,于是进入其中察看。

    对她来说,受困者远不是最重要的,她首先要确认周围环境的安全。所以一进门,她就发现了墙角的微型以及监控探头。

    她冷静地注视那三枚,举起手枪,单臂挺直,压下指肚。

引爆

    “乓”

    子弹击碎了房顶的石灰层,留在了水泥楼板里。

    它差一点儿就命中了炸弹,触目惊心的弹洞在炸弹几毫米外冒着青烟,石灰粉末不停地往下掉落。

    …唐,打到炸弹的话,炸弹会立马爆炸的,你想让我们全死在这儿吗,张丰毅瞠目结舌,在他的印象中,唐貌似可不是这么没脑子的蠢货。

    唐把瓦尔特p99的空弹匣退出,填好新弹匣,调整枪口弹道的方向,连续不断地开枪。

    “轰隆”又一枚炸弹爆炸,但不是由唐的子弹的。

    浓郁的烟气从墙角弥散开来,和之前一样的沉重碎裂物砸落,闷声砸压在下面蚁聚般的受困者的**上,张丰毅只能看到他们猛然睁大的瞳孔,因为嘴被胶带封上了,他们死前连声音都未能发出,碎裂物砸到他们身上,像砸到棉花填充的布娃娃一样。

    张丰毅加快了速度,他不断地给聚拢来的、尚有求生意志的受困者撕开胶带。

    然而受困者中,还未放弃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更多的人疲软下来,瘫在地面上,他们的体力已经耗尽。从厂房深处向楼梯口爬行十多米,不异于一场长跑。谁知道下枚炸弹什么时候爆炸,张丰毅必须全力以赴,有时候他都觉得他像是地震中的救援人员,要救的人那么多,恨不得自己多长几条臂膊。

    张丰毅偶然瞥见唐竟离开了他,径直朝墙角的炸弹前行。她的步履坚定而沉稳,给人成竹在胸的感觉。张丰毅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送死吗…张丰毅嘴角微抽,也许她实力太强,活腻歪了。

    唐走到炸弹的正下方,仰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深黑的半球状固体,抬手射击,“乓”的一声,炸弹上方与屋顶粘连的石灰层终于完全破碎,炸弹笔直地朝下坠落,唐早有准备似的抬手接住它,又轻又稳。

    那蕴含着足以炸穿十五公分混凝土的能量的小玩意儿居然就那么落进了唐娇弱的手心里,她平静地走近窗户边,从厂房里拉开窗户,像丢弃垃圾似的把炸弹扔到了窗外。

    半圆状深黑固体物在距工厂楼房底端二十米外的位置触地,“轰”地爆炸,于触地点留下放射状的漆黑焦痕。

    由于环境空旷,其实际造成的影响与鸣放大型礼花并没有多大区别。

    张丰毅一脸震惊地目睹了全过程,都忘记了手上撕扯胶带的动作。

    等回过神来,他才继续原来的工作…也是,唐怎么会没有主意呢,她的一切行动都有自己的理由,她可是顶尖的杀手…在受困者艰难、感激、饱含生之庆幸的目光中,张丰毅擦干额头的汗珠,像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般一心救人。

    …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明明是来杀人的,为什么要救人。莫名感觉我做的事好崇高啊,是不是应该给我加个天使光环之类的特效,张丰毅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假如说唐是团队里的输出主力,他张丰毅就像个游戏中自带疗伤、治愈的弱辅。

    唐走回原来的位置时,厂房里最后一枚炸弹猛烈地爆炸了。

    崩裂的砖石再次从头顶上坠落,处于炸弹正下方的受困者直接承受了巨石的砸击,眼神呆滞地一一痛苦死去,大小不等的水泥楼板块将他们的断肢、血液和尸体统统地完全掩埋。

    与此同时,三楼开始如暴风雨中的航船般剧烈颠簸、摇晃起来,它的四面承重墙被炸断三截,剩下的一面支撑着四楼的地板,也岌岌可危。灰尘飞扬,烟雾笼罩下一片愁云惨淡,鲜血的气味清晰可闻,冲进张丰毅的鼻子里。

    他细数了下,除去已获得解救的受困者,侥幸未死未残的只剩十三个。唐强制命令他丢下那些伤残的受困者,如果带着他们一起前行,等于多了新的负担。

    唐有能力救人,甚至能救下在场的所有受困者。但她要先保证她和队员的安全,以及任务完成的可能性,所以她只能救一部分人。真要讲来,受困者的生命对她来说,和空地上的枯草一样,没有任何价值。

    唐救人也只是随手而为,她又不是武警、医生或是军人,没有义务去专注于拯救脆弱的生命。

    为最后还活着的十三个受困者解除了束缚后,满脸尘埃的张丰毅站了起来,他能明显地感受到废墟上方空气中充斥的那股伤感、绝望、悲哀、不舍的氛围,它像是死者临死时复杂情绪的投射。

    狰狞的血泊染红了毛糙的水泥楼板块,坠落的楼板块下全是柔软的尸体。

    因重物落地而震动的楼层慢慢地稳定下来,因为四楼地面、三楼墙壁该崩溃的地方都坍塌完了。

    “新手,撤退吧。”唐的语气懒懒的,与刺杀任务无关的事一向是提不起她的兴趣的。在张丰毅救人时,她已确认过上面楼层的情况,那些楼层里没有人,所以离开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唐独自走下楼梯,留下张丰毅在满目狼籍的厂房中驻足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这里究竟死了多少人,但地下的暗红色鲜血仍在以缓慢的速度持续不断地冒出,印染布满细微孔洞的水泥楼板。

    张丰毅在不知不觉中,走出工厂的楼房。

    唐在铁门外等候,听到他的脚步声响起后,她便径直向工厂楼房群的更深处走去。他们要去寻找监控室里的值守者,虽然他们并不知道值守者们为什么没有及时炸弹。从值守者的角度看--张丰毅开始习惯老男人说的思维方式了--那样更能够干脆利落地清除入侵者。

    事实上值守者的反应非常出人意料,最初他们只了一枚。

    在通过监控探头发现唐能阻止他们后,值守者们这时才采取了必要的措施--剩下的三枚炸弹。但其实,他们已经晚了,炸弹根本威胁不到唐和他张丰毅了,受困者也有一部分成功逃出了。

    他们为什么不立即炸弹呢,是因为骄傲轻敌,还是因为那个人的指令,亦或是别的原因。

    最好逮住个值守者,严加审讯,张丰毅暗下决心,咳,终于轮到我审讯别人了,可以跟唐申请下,有唐在,肯定能逮住。

    咦,怎么感觉有点像抱大腿。

    ………

    张丰毅和唐,在高楼间的柏油路上行进。

    阳光渐被阻挡,气氛变得阴冷、湿润、黑暗,工厂里寂静得诡异。

    张丰毅浑身蹿起鸡皮疙瘩来,工厂深处的环境让他感到不适。他看见了那些挺直矗立如巨兽般的钢铁冶炼设备,这些曾经烧得火热、年产上百万吨钢材的大型设备就竖在厂房外面的阴影中,通体冰冷而肃穆。

    “砰”仿佛巨人在天空中敲击战鼓,进入工厂深处的张丰毅顺着突如其来的声音回头望去。

    一栋楼房的楼层霍然炸开,满含尘埃的灰雾腾起,楼层墙壁如松脆的威化饼干般轻而易举地折断,被上面的楼层轰然压成粉末,那一楼层眨眼间消失。

    紧接着,“砰砰砰”更多的炸弹爆炸声响起,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混浊的灰色云团在爆炸的楼层间凭空产生、膨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消逝,张丰毅在楼底都能闻见充满刺激性的粉尘味。

    极端安静的环境、接连爆炸的楼层,让张丰毅脚步虚浮,心中生出种世界将要崩裂的悚惧感。他想到之前待过的楼层既然全是受困者,那么可以猜测刚才那些爆炸的楼层,也是一样的。

    他的脑海中即刻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厂房里熙熙攘攘的人都被捆缚手脚,听到炸弹炸响便仰起头观察,而头顶上坠落的楼板在他们惊骇的双眼中越放越大。

    …不管监控室里的值守者出于什么目的,使他们刚开始时仅了一枚炸弹,他们开始时必定对张丰毅和唐充满轻视,认为张丰毅和唐根本对他们构不成任何危险。但事情随后的发展超过了他们的预期,迫使他们接二连三地厂房内剩余的炸弹,最后甚至不惜弄出极大的动静,工厂内设置的全部炸弹。

    那同样也意味着,工厂内关押的居民中,除张丰毅解救出来的少部分人,他们全部被压死在了倒塌的楼板下。

    死亡总数至少有数千人,张丰毅相信在这种毁灭性的打击下,不可能有更多的幸存者了。因为房顶和地面应该是等面积的,崩裂的楼板砸压下来的时候就像在密闭容器中挤压活塞,所有的受困者都将被压成纯粹的血水和肉泥。

    遇害的受困者也许咋天还在愉快地和家人欢歌笑语,今天却就在悲观绝望中粉身碎骨地死在了崩塌的乱石中,连全尸都找不到。

    那个人丧失了人性吗。

    究竟是怎样无情、冷酷、残忍的狂人,才能在一念之间为数千人判下死刑,结束他们的生命。究竟是怎样沉着、睿智、客观的大脑,才能亲自导演出这样的人间惨剧、悲剧。究竟是怎样的疯子,才能把真实的他深埋于面具之下,直到最后方暴露出他偏执的真面目。

    是什么遮盖了他观察世界的窗口,是什么让他丢失了人类共有的怜悯之心,又是什么使他走上了这条,必将断送全市市民包括他在内的不归路,张丰毅不住地想。

    他捂住自己的脑袋,因为他的脑海中正不停回荡着受困者们垂死的哀嚎,尽管那只是他的幻想。

轮椅上的人

    每一声爆炸,每一次云起,都代表着成片的生命被死神收割。

    张丰毅眼睁睁地目睹了这一切,也许某天他也会像楼层中的受困者一样无助地死去。任凭你地位如何超然、意志如何坚强,在现代军事武器面前,都将变为齑粉。

    他感觉脚下像踩了团棉花似的,眼前的世界是如此虚幻,他正在经历的事是那样的不真实。

    爆炸声终于停止,空气重归寂静,压抑而沉闷。

    张丰毅前面的唐淡淡地扫了一眼工厂的楼房群,它们已被炸得千疮百孔、支离破碎。炸毁的楼层上方满目疮痍,上面的钢筋混凝土全部倒坍,堆积成一片废墟。

    她从腰间抽出手枪,神色如常,步子散漫地朝工厂更深处走去。高耸的楼房遮蔽了阳光,工厂阴暗处的温度比阳光直射下的空地低了很多。

    张丰毅越深入,他越能感到刺入骨髓的阴冷,他觉得这里不像有活人存在的样子。

    “吱嘎吱嘎”工厂最深处回荡起了生锈的钢铁互相挤压、磨擦的声音,它由小变大,逐渐清晰可闻。

    在张丰毅前行的方向上,一个残疾人,坐着破旧轮椅的残疾人,伸出两臂,跨过扶手,不急不缓地推动轮椅的钢轮,让他和他的轮椅一起前进。

    声音是由他破旧的轮椅中,生锈的转轴发出的。

    他的着装像位平凡的工地看门人,轮椅上的男人具有低层人士的全数特征。用于御寒的军绿色棉大衣,干枯、分叉、杂乱的头发,脏兮兮的手。他微低着头,双手发力,有节奏地转动钢轮。

    他径直从张丰毅对面的柏油路过来,在相互间隔约二百米的位置抬手,拉起轮椅的刹车制动。

    张丰毅一脸愕然,什么情况,值守者呢,那个人的手下呢,貌似在福利院、养老院、慈善基金会之类的地方才能见到这样的老大爷吧,怎么乱入剧情诶。

    张丰毅想,唯一的可能是,面前的残疾老大爷是其它楼层中的幸存者,或者是废弃工厂留下来的看门人。他为什么活下来了,那就不得而知。

    唐顿住了脚步,不管对面来的是谁,现在的她只有一个反应,抬手举枪,对准过来的人的要害。

    谁都可能成为敌人,哪怕是看起来无辜的民众。

    张丰毅看见唐端枪瞄准轮椅上的老大爷,连忙过去阻止,他指着轮椅上的男人说:

    “唐,你问清楚再说,他也许真是普通市民,而且你看他那么可怜,还身体残疾,你别拿枪,会吓着他的。”

    唐对张丰毅的劝告视若无睹,手里的枪未挪动丝毫。她歪了下头,使坐在轮椅上的老大爷重新进入她的视野,对张丰毅说道:

    “走开,新手,如果他真的无辜,我会比你先知道的。既然没多少实力,就该照顾好自己,免得到时候拖累队友。”

    张丰毅无可奈何地退到旁边,他觉得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嘛,一个行动不便的残疾人,能对他们造成什么危害。

    唐为什么总跟他想不到一块去呢,她的防备心理至于那么重吗。

    他转而面向已经停住轮椅、正抬头观望的老大爷,希望从他嘴里套取些有用的信息,能让唐相信他是无辜的。

    “额”张丰毅斟酌了一下语句…不能叫老大爷察觉我们的身份,还得解释清楚唐非法持枪的问题…

    “老爷爷啊,”张丰毅觉得乍一看,老大爷年纪好像比司机他们大出很多,但仔细端详,其实只不过是抬头纹和法令纹深些,衣服比较显老。他的面容和常在城市里为生计奔波的中年男子没什么区别,肤色黝黑、一脸疲惫。

    该怎么称呼他呢,他好像挺老,可又没那么老。

    算了,不管年龄多大,怎么称呼,从他嘴里套话是当前最要紧的…“那个,我们是便衣督察,接到群众报警,来工厂里援助受困居民的。”

    张丰毅觉得假装成便衣督察,接到群众报警赶来最能解释他们来到这里的原因,而既然是督察,持枪也符合情理。虽然唐的瓦尔特p99属于特殊的特工手枪,但社会底层人士也许一辈子未必能见过一次真枪,更别谈辨识它们了。

    “您刚才目击了什么没有。”张丰毅自然地前倾身体问道,内心局促不安。

    刚才弄出那么大动静,工厂内的人不可能没听到。但轮椅上的男人为什么没有表现出惊恐、害怕等情绪,这不符合逻辑。

    轮椅上的男人重又耷拉下脑袋,双手平放在轮椅的扶手上,俯视着柏油路路面,像死了一样。

    哑巴,聋子,还是惊吓过度导致的精神失常,种种念头闪现。

    张丰毅不禁担忧起来,如果轮椅上的男人丧失了语言交流能力,就再没有人能讲明白他的身世背景,唐可能为了解除隐患,开枪毙了这个不幸的男人,而他,也许是工厂中仅存的受困者。更重要的是,张丰毅感觉他可能知道老男人口中的值守者们的下落。

    我再试试看吧,他可能没听清。

    “您是幸存的受困者吗,请问工厂里还有其它人吗,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张丰毅尽量用温柔得令人放松的口气说,虽然那比较像酒店的美女前台。

    男人并末作声,他坐在轮椅上,身体僵硬得像一尊石膏雕塑。

    张丰毅又是着慌又是尴尬,他无可奈何般地原地打转。大叔…老爷爷,唉,管你真实年龄多大呢,现在不是装高冷男神的时候。

    你能不能抬头看看,唐手里的不是小孩子玩的玩具枪,她拿的是已经上膛、随时可以击发的真枪。我是在救你,不是在审问你,能不能吱个声,你快要被唐误杀了。

    张丰毅只好又问了一遍,这次终于有了效果。

    低垂着脑袋的男人缓缓抬头,混浊的眼睛漠然地直视张丰毅。这种漠然不像唐的那样,属于杀手的冷酷。它混含着男人对生活的灰心、乃至绝望,男人仿佛石像般的眼神足以令任何看到他的人感觉震惊,因为它不像是人的眼神。

    轮椅上的男人嘴唇翕动,音量不高但能听得见,他语速极其缓慢地说:

    “你们想知道我的腿是怎么断的吗,想知道我为什么残疾吗。”

    高空作业出了意外,碰上混混被打断腿了,还是跳楼自杀没死成,不不不…我又没问你这个,你有没有注意听,我在问你工厂里的情况,人命关天诶。可不可以别给我讲述你的人生经历,也别慷慨激昂地大谈人生哲理,注意场合,注意时间,你妈妈没有教育过你吗。

    再说,你有没有发现三米外的枪口。

    张丰毅霎时觉得男人身上有数不清的槽点,可以供他吐槽。

    不过轮椅上的男人理会不了张丰毅心里的想法。他轻抿了一下嘴唇,用手支颐,仿佛根本没发现唐的手枪似的,从容地展开讲述:

    “十年以前,我刚毕业,在一家跆拳道社担任教练。哦,那时候能算得上幸福了吧,真是充满力量的年纪呢,黑带三段的我一天能打十场比赛,而且十战必十胜,几乎从未失败过。”

    “我的师傅说我很有天资,事实上,我之后的发展印证了他的话。”

    “我在一家业界闻名的跆拳道馆担任教练,学员很多。我先买了车后买了房,有了女朋友,她是市跆拳道啦啦队队长,年轻又漂亮,身材还好。我什么都不缺了,只要带好我的学员就够了。”

    “你以为,我也以为,我的人生将无比辉煌地在鲜花与掌声中度过。”

    “可再强的选手也有衰老的那天”轮椅上的男人换了更为沉重的语气讲述,“一过了三十岁,我就感到身体明显地不如往常,我的韧带、腰椎出现了严重的磨损,我不能再上台比赛了。”

    “对于跆拳道选手,没有比赛胜利的荣誉,就休想得到同行的尊重,更不必说业界内的口碑。学员越来越少,我的手术又需要大量用钱,跆拳道馆就倒闭了。我仍然不服气,我想去争一口气,于是报名参加了黑市的赌拳赛,并把全部家当押在自己身上。”

    “那时的我,是如何坚信自己能赢啊。”

    “结果呢,事与愿违,我被我的对手打成重伤,还打进了医院,我的女朋友下定决心和我分手了。直到出院以后,我才醒悟,原来是裁判故意纵容我的对手,他曾多次犯规,可裁判却视而不见,裁判事先就被买通了。”

    “我的亲人、朋友见得不到更多的利益,所以陆续离开了我,他们曾经对我趋之若鹜。那时我连一分钱也借不到了,跆拳道里再没有人记得我。

    “失败过的人,东山再起是很难的,因为没人愿意把他们的投资压在你的身上。”

    “我想重开一家跆拳道道社,面向低龄学员。但这时我的心理医生告诉我,我罹患上了某种心理疾病。得知消息后,邻居们联合起来,把我赶出了我的出租房,本来我也有将近半年没给房东交房租了。”

    “我沦落到露宿街头的地步,白天找打杂之类的工作,晚上躺在公园长椅上凑合一夜。”

    “有一天,我再也受不了了,那天我像魔怔了似的,用一把小水果刀慢慢地、一点点地割破了膝窝,我熟悉那个位置,因为我曾无数次进攻过对手的膝盖,然后,我挖出了我的膝盖骨。”

    “疼,当然疼,可算得了什么,我已经感受不到了。”

值守者

    轮椅上的男人,身体略微向后靠,垂下手,忽然仰面朝天,嗤笑一声。

    “哈哈,多么的可笑啊,成了残疾人以后,我却有了收入来源。那就是由政府的福利基金会下放的扶助款,我靠着微薄的扶助款苟延残喘、像狗一样地活到了今天。你能想象吗,我经历了什么吗,世人看待失败者的眼神和看残疾人没什么区别。”

    …我又不是你,我能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你问我,我问谁去,张丰毅暗自吐槽。

    “如今我年华老去,再无复出的可能。**的痛苦尚可用止痛药物缓解,可心中的创伤有谁知晓。我已步入知天命之年,却仍是孤家寡人、一事无成、一无所有。”男人的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很愤怒,他不甘心地攥了攥拳头。

    “所有人都在讥笑我,尤其是那些所谓的成功人士,他们以他们那高傲、睥睨的姿态站在我头顶之上。”

    他忽地松开拳头,语气变得近乎梦呓。

    “可是那个人出现了,一切都改变了。他带给我们这些黑暗之人以希望,他答应给予我们重新生活的机会。那个人不是魔鬼,他是上天降临给尘世的救世主。”轮椅上的男人眼中充满奇异的光彩,他伸手往前,仿佛要接住什么似的,仿佛有天使在赐予他圣物。

    “往昔的哀痛终将逝去,杀戮的荣光终将沐浴我等,那个人,他答应过我们的。”

    听到男人对那个人无比尊崇的话语,张丰毅觉得唐果然是对的,尽管他是个残疾人,但是他也许就是那个人留下的。唯有这样,才能合理地解释他为什么能活下来,而其他人都死了。只有他这样对生活失去信心的人,才会忠实地追随那个人,愿意为他赴死。

    他的寒酸,他的疲惫,他的不幸,都不是装出来的。他的生活现状的确如此,所以轮椅上的男人并不算表里不一。

    男人神色恢复如初,他忽然咧开嘴微笑,露出口腔中残缺的褐黄色牙齿。

    继而那笑容越来越夸张,嘴角上扬的幅度越来越大,他由微笑变为大笑,又由大笑变为疯子般的狂笑,发出了“咯咯咯”的如鸭子般的笑声。

    他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喘不过气来,张丰毅感觉他的笑容更像是蕴含了对整个世界深深蔑视的嘲笑。他嘲笑的是这个社会的规则,是它的法律与道德,是所谓人权的东西。

    轮椅上的男人边笑边说道:

    “呵呵呵,我把他们全杀了。虫子似的东西,全死了,呵呵呵,你们知道吗。那个人要是知道了,他会在全体成员面前称赞我的果断的,呵呵呵。”轮椅上的男人一边张大嘴巴狂笑,一边说着,似乎根本不在意二十米外的枪口。

    “我以前居然认为,当年刚毕业吋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呵呵呵,愚蠢啊,我们这种人哪有幸福可言,还是今天开心。死了,全死了,呵呵呵,你想看看他们临死前的脸吗,他们是什么表情,真是非常有趣呐。那些嘲讽我、伤害我的,位高权重的人都死了,变成泥巴,呵呵呵。”

    他一刻不停地捂着肚子狂笑,张丰毅怀疑他会不会笑死过去。

    “你们,”轮椅上的男人喘息了一口,他笑得有点累,“你们一进来我就在监控室看到了,可我没立即引爆炸弹,因为我想欣赏一下那些,爬虫死前的挣扎,真是享受啊。他们哭泣、翻滚、爬行,绝美的画面呐。”轮椅上的男人高声歌颂着,仿佛天主教徒赞颂基督。

    “我不是虫子,我不怕死,你们才是丑陋的爬虫。”他对视着张丰毅的眼睛,轻蔑地说,“爬虫。”

    然后,他在轮椅上癫狂地大笑起来,笑得浑身乱颤着。

    张丰毅努力控制自己不被他影响,他的神经一定不正常,他已经被积蓄的负面情绪吞没了。

    老男人其实也没说错,那个人的确留下了,留下的也不必过多,只要他们有,能让数千人在自己面前死去,而内心不起波澜的铁石心肠。

    这样的话,轮椅上的男人就很符合条件。那个人吸引的就是像他这样对生活丧失希望、是非不分的人。

    这样的人,假如给他们机会,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与全世界同归于尽。

    …不过,分明只有他一个人,老男人口中的“们”在哪儿呢,张丰毅撇了撇嘴,年纪大了,说话也这么不严谨。

    他退后几步,准备把轮椅上的男人交给唐处置,他非常确定轮椅上的男人就是让数千人死于非命的直接凶手。

    男人止住了笑声,嘴角微微上翘,露出极其妖异的微笑,他的皱纹一下子变得更深了。

    他抬手撩开破烂军绿色棉大衣的衣襟,从衣襟里面抽出一把将近半米长的墨黑冲锋枪。

    这把枪,张丰毅不认识,唐却认得出,它是一把ump45冲锋枪,目前专供部分美国特种部队队员使用,威力惊人。

    轮椅上的男人脸上的笑容更盛,他握着那把ump45冲锋枪的小握把,另一只手伸过来,折叠起它后面的枪托,以很不标准的姿势端着它,开枪射击。

    子弹“咻咻咻”地射出,路面上有火星溅射。

    冲锋枪的火力极猛,滚烫的弹壳不断地从枪托后面的孔中抛出。

    在弹雨即将落到张丰毅面前时,他感到背后传来巨大的推力,使他整个身体扑倒在地面上。

    唐抬腿踹了他一脚,在关键时刻救了他的命。

    不过这一脚的威力着实厉害,脸直接摔到路面上的张丰毅感觉鼻尖温热,他可能被砸出了鼻血。

    子弹“咻”地从张丰毅身体上方飞过,射入了他脚后约三公分的位置。

    张丰毅慢慢地仰头,伸手捂住冒血的鼻孔,小心地观察他们的战斗。

    唐好像并不着急,她手里的枪没有击发的迹象,男人“突突”的弹雨没有给她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

    张丰毅发觉轮椅上的男人其实并不会用枪,他只是在进行漫无目的的扫射。他既把握不好冲锋枪的后座力,也不会使用冲锋枪装载的瞄具,所以子弹四处飞射,根本打不中对面的唐。

    若以那个人的角度思量,这也就足够了,因为如果冲锋枪对准的是无辜民众,轮椅上的男人可以在几分钟内杀光他们,那个人只需要他面对死亡的冷漠。

    轮椅上的男人压根就不在乎能不能射中敌人,他只是胡乱扫射着。

    他好像特别喜欢那炽热的枪管不间断发射子弹时的感觉。要是有惊慌、害怕的无辜民众在场,他的兴致会更高的。所以他并不注意节约子弹,ump45的25发弹匣很快就被他打空了。

    弹壳落地的清脆声音戛然而止,他晃了晃冲锋枪,确定弹匣里没有子弹后,他往后靠在轮椅的靠背上,缓慢地垂下枪,仰天大笑,喉咙里又发出了“咯咯”的奇怪笑声。

    “哦,忘记通知你们一件事了。”奇怪的笑声忽地消失,轮椅上的男人把头转回正常的高度,面容还是那样的邪异,他像想起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似的说道,“那些居民,是你们救出来的吧。”

    张丰毅偷偷看了一眼唐,她看起来没把男人太放在心上。

    轮椅上的男人仔细打量了一下唐和张丰毅,可能在观察他们面部表情的变化,男人收回目光,接着说:

    “看起来,我猜的没错呢,但你们失算了。你们费尽心思救他们出来,却没想到总有几个不要命的,他们可能想去救别人,可惜运气不好,走着走着就撞上我了,结果把自己也给搭进去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他们死得比楼房里的居民还惨,呵呵呵。”

    不可能,怎么有这样的人。

    张丰毅的身体顿感逼人的寒意,他眼前的男人微笑着,亲口承认刚刚杀了人,就像在谈论茶米油盐之类的生活琐事。轮椅上的男人似乎并不感到罪恶,相反,他开心得很。

    数千条鲜活的生命啊,难道当中只有几个幸存者,张丰毅难以置信地猜测。他一个人就结束了数千条人命吗,而且没有犹豫,没有愧疚,没有罪恶感。不,或许数千人中根本没有幸存者。

    男人往前探出身体,幅度很大,几乎快从轮椅上下来了。他嗤笑一声,说:

    “你们也许觉得我枪法不准,我承认,我根本没用过枪,而且我还是个残废,但没关系,谁不害怕枪口呢,当然,我是个例外。”

    “我把那个人给的枪掏出来,猜猜看,当时跑过来的几个倒霉蛋有多害怕,他们双腿发抖,有的还尿裤子了。哇哦,简直跟士兵打固定靶似的,我先摸索着学会上保险,之后打空好几枪,最后才慢慢把他们弄死,我打空了足足三匣子弹。”

    男人一脸云淡风轻,杀死平民、欣赏他们死去的过程对他来说是件颇为惬意的事,就像逗蛐蛐似的妙趣横生。

    唐端枪的手终于动了,她压下指肚,子弹“砰”地从枪口射出,沿着预定好的弹道,钻入男人的胸膛。

    男人身体猛地一震,胸膛前赫然出现一个弹洞,拇指大的弹洞中血泉喷涌,血花四溅。

    他身体后仰,两眼一翻,呼吸停止。

    死的时候,他仍然挂着夸张的笑容,咧开的嘴如同深不见底的黑洞,那幅笑容简直是彻底凝固在他脸上了。他的轮椅受子弹的冲击开始退后,钢轮徐徐转动,退后几米后站住。

报警

    唐垂下顶端冒着青烟的手枪,冷冷地望着躺在轮椅上的男人尸体,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她转过身体,准备按来时的路返回。

    卧倒在地上的张丰毅看着轮椅上的男人眼神慢慢地涣散,忽然感到一种理所当然的痛快。唐的子弹穿过男人的胸膛时,那股来自男人身周的黑暗、窒息感也被击碎了,如同拨云见日的感觉。

    他头顶的枪声旋即消逝了,工厂深处重归空寂。

    他立即爬起来,扭头发现唐已走出了几步远,于是快步跟上她。

    张丰毅边行走,边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他现在的心情实在比较复杂。

    虽然轮椅上的男人最终得到了他应有的结局,目睹他被枪杀甚至让张丰毅产生了一种十足的快感。但他的死无论如何也抵不过工厂里的数千冤魂,那些受困者再也回不了家了,里面也许还有弱小的儿童、无辜的妇女和年迈的长辈。

    张丰毅不是唐,他做不到亲眼看着数千受困者死于爆炸中,还能保持住原有的镇静。他只是个普通的二十岁失业青年,会被人类的眼泪和哀求所打动。

    他沉淀下杂乱的思绪,尽管内心知道唐绝对有她的计划,他还是想问问唐。既然他们没能救出受困者,那他们该何去何从。是该去下一家工厂营救其他受困者,还是再作打算。

    “唐,我们要去下一家工厂吗。”张丰毅试探着问前面的唐。

    唐顿住了脚步,语气平缓地说道:

    “刚刚被我们杀死的瘫子,他只引爆了这家工厂安放的炸弹,其它地方暂时看来,还没有什么动静。说明瘫子仅握有这家工厂炸弹的控制器,其它工厂必定由别的值守者负责。”

    “也就是说,他不会是七家工厂唯一的值守者,另外六家工厂也有像他一样的值守者。而且人数未知,但我敢保证不会比他好对付多少。虽然我有把握正面战斗中百分之百的胜算,但是难保其他值守者听到这里的爆炸声后,不利用受困者胁迫我们的行动。”

    唐讲明她的分析后,压低音量对专注倾听的张丰毅说:

    “我们得尽量救下他们,刚才的意外绝不能再次发生。不是因为我有多在乎他们,而是十万条人命,假如全部被杀,哪怕是在战争中,也会冲上国际舆论的风口浪尖,本部不能为三百万美金冒暴露的风险。既然我们已经踏进这座城市的泥潭中,就一定要先把脚拔出来,然后再圆满地离开。”

    张丰毅微不可见地颔首,认同了唐的观点,紧接着他又疑惑地看向了唐。

    …话说回来,大体的方针是没错,那把脚拔出来…张丰毅狐疑地皱起眉头,下一步的行动究竟是什么,我们要去哪里,唐她好像也没有讲清楚啊。

    张丰毅默默地闭嘴,如果任务过程中真的需要他,唐会主动把下一步的计划告诉他的,他最好还是安静地当个小弟吧。

    …虽然不知道目的地,要是跟丢了,真的会迷路的。

    他们沿着平直的柏油路前行,两旁都是被炸得面目全非的楼房。坍塌的水泥楼板互相支架,顶层废墟边缘颜色略深,像是被鲜血濡湿。前面空地上炸弹爆炸后留下的放射状焦痕清晰可见,空气中有尘埃和火药的味道。

    张丰毅走过最后一排建筑,前行的他突然愣住了,因为他没想到有人在等他们。

    工厂的大门边,一个楚楚可怜的年轻女孩在风中浑身颤栗着,就是张丰毅看到的第一个受困者。她的白色t恤衫沾满了灰尘,衣衫凌乱,狼狈不堪,正捂着嘴低声啜泣着,两颊绯红,眼皮哭得红肿。

    张丰毅首先感到发自肺腑的高兴,因为这说明有幸运的受困者逃出来了,而且成功逃生的受困者是由他救出的。他继而生出疑问,按照常理,门外既然有警车,司机他们又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待在门外,那么年轻女孩应该直接去找警车上的司机大叔和老酒鬼,然后想办法离开才对。

    虽然她看起来比我小几岁,但肯定已经成年了,心理承受能力不至于这么差吧。

    他半是疑惑半是好奇地走过去,女孩并末因他过来而停止啜泣,这次的事貌似对她伤害很大。张丰毅有点怀疑她是不是受到了什么严重的精神创伤,毕竟是脆弱的女生,按韩剧的套路,在经历巨大的精神创伤后得失语症、谵妄症、或者失忆的也不在少数。

    年轻女孩似乎察觉到了张丰毅的目光,她扭转脖子避开张丰毅,把满面泪痕的脸藏进手臂后,把泪水悄悄地用手背拭干。

    张丰毅顿时感觉有点尴尬,他的目光游离不定,不知道该看哪儿。他环视一圈,收回目光后,在因女孩产生的紧张中,不免夹杂有失望的情绪。

    因为工厂废弃的大门周围,再没有除女孩外的幸存者了。

    虽说有的受困者可能已经丢下别人逃跑了,但那未免把人家想得太过自私。如果张丰毅以理性的方式思考,他更愿意相信,数千受困者中恐怕只有女孩一个人幸存。

    她能活下来的原因是什么?

    张丰毅猜测,实际上反而是她的懦弱、无助、胆怯救了她。因为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所以没有精力去拯救别人,因而待在了正确的地方。

    强者遇害,弱者得生。

    他的内心非常沉重,他必须要承认,他们的努力除了加速受困者的死亡外,毫无用处。

    他并不敢回头去仰望那些废墟,因为废墟之中仿佛有数千双瞳孔扩散的眼睛,隐匿在风中,注视着他的脊背。他宁愿去死,也不愿把经历的事再重演一遍,被黄色胶带捆缚手脚的、像爬虫般求生的受困者,坍塌的楼板和承重墙,满是灰尘的地面,轰然爆炸的炸弹,受惊的面孔以及想喊出却未能喊出的尖叫与哀嚎…

    张丰毅甩了甩脑袋,仿佛竭力要把那些惨痛的画面从脑海中甩出去。他无意间抬起头,恰好由工厂大门的栏杆间隙中望出,发现了出租车内的可疑情况。

    他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他困惑地皱起眉头,往栏杆的间隙靠近几步,向前凑过去,使劲揉了揉额头。

    …大叔,你们在搞什么呢。

    车内,老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前面的副驾驶座。他和司机极其随意地躺在车厢里,脚上的白袜子已被脱掉了。他们那两双臭脚就搭在工作台上,躺得东倒西歪的。两人都是一脸醉意,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他们的上身伴随脱发的脑袋摇晃着,活像两个不倒翁。

    什么情况,张丰毅颇为震惊,谁给他们的酒,怎么灌醉的他们。他撇下还在轻轻抽泣的年轻女孩,拉开大门,冲到车门前,从后车厢打开车门,探身进去。

    迎面冲出一股浓郁而刺激的酒精味,张丰毅连忙伸手捂住鼻子,车厢里简直像酒曲发酵缸似的,天知道司机和老男人到底喝了多少酒。

    他瞥见驾驶座前的工作台上,放着一瓶白瓶红标签的贵州茅台酒。酒瓶已经开封,其中的白酒涓滴不剩,看来它就是祸乱的根源。

    张丰毅探手过去,抓住了酒瓶的瓶把,他想把空瓶扔出车内。

    但喝醉的司机居然还有些许意识。他无力地耷拉着脑袋,快速眨巴几下眼睛,慢悠悠地伸手,拦住了张丰毅。他转头面向张丰毅,张丰毅嗅到了从他鼻孔冒出的浓烈的酒味,他酒意朦胧地对张丰毅说:

    “别,别拿走,叔还,还能喝两口。”他强行夺走张丰毅手中的酒瓶,紧紧抱在怀里,张丰毅也不加以阻拦。

    司机现在能不能认得他,都是个问题。

    酒气熏天的司机举起酒瓶,把实际并不存在的酒全部倒进他张开的嘴唇中,然后舔舔舌头,放下酒瓶,歪着脑袋说:

    “酒,酒真好喝啊,就是没,没什么辣味。”

    司机勉强抬起眼看着张丰毅,又伸手揽住车座旁的他,张口就冲他吐出一口酒气。张丰毅面部肌肉抽搐,他觉得他都快被熏晕了。

    …幸亏是我先进的车厢,要是唐先进来,她会干脆一人一枪,解决掉他们两个碍事的家伙的。

    “伯伯啊。”听到司机对他的称呼,张丰毅无奈地用手捂住脸。

    “想当年,劳资在东北开车,tm的,全是雪,车轮陷进去就出不来了。那,为什么我能走到现在呢,凭的是什么,是坚强的意志,意志。”司机含混地说,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头栽在老男人的肩膀上。

    张丰毅并没有时间理会,已喝得酩酊大醉的两个男人。

    他望着敞开的车厢储物格,把地板上的茅台空酒瓶捡起来,仔细察看,心想:这市里的督察也真是有钱得过分,出警都带着茅台。有事没事,开车的时候还喝上两口。司机肯定是受了老酒鬼的蛊惑,才喝大了的,喝成这样怎么开车。

    咦,他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拿起储物柜里的一小袋麻辣花生米瞅了瞅。咳,这下酒菜是什么鬼。

    算了,不管怎样,得和唐汇报一下,司机不能开车了。张丰毅捏着鼻子,打开车门,钻了出去,他几步跑到废弃工厂大门前。唐站在废弃大门前,交叉双臂,神色傲慢,她似乎一直在等待张丰毅。

    “唐,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司机师傅喝多了。”张丰毅简单地作汇报道。

    唐像根本没听见似的,她毫不在意地看了一眼警车里的两个男人,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他们不是任务的关键,去,打电话。”

劫持督司

    可是我们刚刚才干倒五个督察,那可是严重的妨害公务行为啊,张丰毅难以置信地看着唐。

    另外,他想起了很重要的一点,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警车的方向。

    …更严重的是,我们还开走了督察局的警车。报警不等于自寻死路吗,我们该逃离督察才对,怎么反而送上门去。

    唐的想法每回都这么独特,真是令人捉摸不透。不过,事实证明,唐几乎每次都是正确的,虽然她的想法听起来难以理解。鉴于前几次的教训,张丰毅还是照做了。

    张丰毅折返回去,从睡得像死猪似的司机身上,摸出一部苹果智能手机。手机当然是盗版防造的,以司机的身家,把他卖了也值不起一部苹果xs。

    张丰毅把手机握在手里,准备输入的手指忽然凝在了半空中。

    他微微仰头,时而看向左边,时而看向右边,脸上的表情显得非常犹豫。

    …要不要把银行的意外交代一下,向他们讲清楚我们并不是劫匪,那该如何解释我们临时逃跑、攻击督察、强迫司机和开走巡逻车的事。

    天啊,一路下来,我们做的违法的事太多了,准解释不清了。

    问题在于,即使不交代,假设我只是以陌生市民的身份报警,又该怎么和电话那边的督察局工作人员说明情况呢。

    哦,督察局的人会先认为我是疯子的,他们肯定不相信。

    既要让督察局的人相信我的话,又不能透露我们的信息。那么,最好是像小时候调皮,报假警那样,用别的恶**件吸引来督察。只要督察到来,并亲眼目击工厂的废墟,事情就容易处理了…

    想到这里,张丰毅的食指快速地拨下号码。

    “喂,是督察局吗。”

    说完以后,张丰毅觉得自己真的蠢,拨完110以后,接电话的不是督察还能是谁。

    “阿sir,阿sir,”张丰毅装出受到惊吓后,极度惊恐的声音,他冲电话里面喊,“我现在在郊区的钢铁冶炼厂外,工厂的失业员工聚集起来,正在闹事,我好害怕,你们快来啊。”

    …大量员工失业后,类似闹事的报警,督察局肯定经常接到。

    电话那头的男音试着安抚张丰毅的情绪,并保证督察会尽快到达。

    电话旋即挂断。

    …搞定,我发现我真是越来越坏了,竟然学会欺骗督察了。张丰毅把手机放回司机的裤兜里,心里想道。

    他急忙跳下车,唐可不是愿意等待别人拖沓办事的主儿。他赶紧跑过去,表示已经跟督察报告情况了。

    …她不会走路吗,非要我过去。老觉得我像个大日本帝**队的小兵,因为小兵专门跟随长官,为长官跑腿卖命,而且随时待命。

    张丰毅汇报完后,唐没有其它表示,只微不可见地颔首点头,她交叉双臂站立,目光遥远,仿佛在欣赏黄昏落日的美景。

    张丰毅等了好久,见唐静默得如冰山似的。他于是环顾四周,主要留心地望了望其它六家工厂的方向。他心里产生了一个疑问,忍不住问唐:

    “唐,假如其他值守者没有选择留在原地,利用受困者保护他们,而是选择对我们发动攻击,那怎么处理。”

    唐语气平缓地回答:

    “确实有可能,如果值守者真的为数众多,并且督察没有及时到来的话,我们也许会死在这里。所以,你如果问我,我很遗憾地告诉你,我也没办法处理。”

    这不就是听天由命的意思嘛,陪唐静候的张丰毅腹诽一句。

    门内的女孩停止了啜泣,但泪水还是不由自主地从她晶莹的眼眶中溢出,顺着脸颊的弧线滑落。

    她双臂环抱,背靠夕阳站着,昏黄的光线把她的影子拉得分外长。

    大地正在沉入夜晚的黑暗中,天边的金光为浮在空中的云朵染上了色彩。

    张丰毅忽然觉得他好孤独,他周围的人也好孤独。和张丰毅,杀手唐,唯一的幸存者年轻女孩他们比起来,警车内两个喝醉的打着鼾的男人幸福得像动物一样。那两个只会喝酒、抽烟的男人什么都不用承担。

    张丰毅祈盼着,市督察局的警车快点到来。

    经过半个小时后,在夕阳未全部沉落于地平线下前,闪烁着警灯的纯白警车出现在了柏油路的尽头,同时警车装载的警报器笛声大作。

    警车这一来就是二十多辆,它们首尾相接地急驰而来,停在一起,几乎塞满了工厂废弃大门前六车道的宽阔柏油路面。

    警灯刺目的光芒变幻着、旋转着,晃得张丰毅头晕目眩,他伸手把手挡在额头上。

    夜幕渐渐低垂,天边最后一抹黄晕变淡、变暗,直至消失,天地陷入朦胧的薄暗中。

    唐忽然身形微动,拨出手枪,如蛇般灵活的手臂从后面缠绕上张丰毅的脖子,张丰毅一下惊呆了。

    …唐,你该不会要告诉我,你是督察混进本部的特务吧。

    张丰毅感觉太阳穴上传来了枪口冰冷的触感,他在震惊之余并没有产生恐惧,只是心中颇为纳闷。因为唐的手臂缠绕得并不紧,她只是暂时控制住了张丰毅的锁骨,张丰毅还是能够呼吸自如的。

    她高声冲二十多辆警车喊话:

    “我要求见你们的上司,我要单独和他对话。”

    张丰毅有点不知所措,唐是和他一伙的队友啊,她为什么要用队友要挟督察。

    …脑子抽疯了不成。

    但张丰毅的习惯经验证明,越是他不明白的地方,越能见出唐的高明,越能暴露他的弱智。唐这么做肯定有原因,原因必定与他们当前的首要任务相关。

    张丰毅看着从车上陆续下来的督察,心中不住地思索唐究竟要干什么。张丰毅思来想去,忽然想起唐刚刚喊出的话,一下子明白过来。

    她应该是要把张丰毅作为人质,来要挟赶到的督察,借机接触督察局的上级领导。

    而一旦他们与上级领导接触,张丰毅之前左右为难的问题或许就能迎刃而解。

    毕竟,向一个人解释总比向全督察局的督察解释要好,即使解释不清,张丰毅他们也可以通过武力威胁、谈判等方式,使双方达成想要的合作。

    合作,对,合作就是唐的真实意图,张丰毅默念一句。

    他马上配合着唐演起戏来,试图用拙劣的演技表现出害怕的表情。尽管张丰毅的演技不尽如人意,但这种时候,被劫持、遇到生命危险的人质一点儿反应也没有,那才真叫奇怪。

    天色迅速暗了下来,张丰毅周身很快陷入一片漆黑。

    警车的前车大灯照在唐和张丰毅身上,张丰毅干脆紧闭起眼睛来。这样既能表现他的恐惧,又能躲避刺眼的近光灯灯光。

    警灯忽闪着,如墨的夜色中手持对讲机、眼神警觉的督察们打开车门,一个接一个地从车上下来。他们立刻拨出枪包中的1977式自卫手枪。

    对他们来说,也许整个督察生涯都用不到一次配枪,今天确实是情况特殊。

    他们慎重地举枪靠近,在离张丰毅约五米的地方驻足,围成一个人圈。

    一个颇为魁梧的督察从黑暗中的人圈俯身走了出来,他穿着黑底白格、浆洗得极其整洁干净的警服,他的肩章有两枚银星并一条细白杠。

    从肩章上张丰毅能了解他的级别,他是一名二级督司,在督察的等级中大概相当于处长级别。

    他在离张丰毅他们最近的,那辆警车车头旁,谨慎地停下脚步,抬手阻止唐的动作,表示他有话要说。

    他年纪约摸在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但年轻的脸庞线条分明,显露出他的坚毅、沉稳、老练,并不缺乏出警的经验。

    唐默不作声地把食指扣上手枪的扳机,微不可见地往下压了压。她在示意督司,假如她需要,她真的会动手。

    …唐,我想提醒你小心走火,如果真走火了,死的是我,又不是你。

    张丰毅这下是真的害怕,他努力向前探头。但无论如何移动,他的太阳穴始终处在瓦尔特p99手枪的枪口之下。

    督司挥手叫其他督察退后,独自面对看起来,面目阴暗而疯狂的唐。督司一边提防着她,一边微不可见地靠拢过去。

    等到了离张丰毅仅几步远的位置时,他不出所料地突然蹿出一步,抬手就抓住唐握枪的手,五指紧扣,想用腕力控制住唐的手腕。

    他的招数很常见,是警校所教的格斗术。

    然而他却没想到持枪的唐早有准备,唐顺势猛地收回手臂,将抓握住她手腕的督司拉近过来,原本缠绕张丰毅脖子的手臂松开,探手过去,直接狠狠地掐住了督司的喉咙。

    督司面露痛苦之色,肌肉抽搐。唐的五根竹指像铁爪一样捏着他的喉咙,他根本挣脱不出来。他又试图用手,用力掰开唐的手掌,但唐的手臂、手掌和手指简直像连在一起似的,完全纹丝未动。

    张丰毅想远离唐和督司一点,毕竟他实在没有什么战斗能力。

    但他刚向前迈出一步,脚尖还未落地,正密切关注事态发展的其他督察就靠近过来。他们面色凝重,观察到情况不对劲,似乎想要举枪射杀他。

    张丰毅这才想起,他现在成了劫持督察的从犯,于是连忙退回来。看来他只有待在人质督司的周围,才算安全。

    唐加大了手指的力度,指尖直压进督司的脖子中,她在警告督司,不要随便乱动。

谈判

    在车前灯晃眼的灯光中,唐捏紧了督司的咽喉,督司血色上涌,明显呼吸吃力。

    唐把另一只手中的瓦尔特p99慢慢前移到督司的面前,同时逼迫他一步步退后。

    张丰毅也把他的枪掏了出来,这种时候,督察已经认定他们是犯罪分子,他当然就没有再隐藏身份的必要了。

    他寸步不离被唐用枪指着的督司,审慎地挡住了督司可能逃走的方向。既是为了配合,也是为了保护自己,以防被其他督察抓住时机,一枪爆头。

    这次过来的督察似乎与前两次不同,他们眼神警惕,张丰毅和唐走到哪里,他们的枪口就跟着指向哪里。

    张丰毅主观的感受是,他们并没有双下巴老督察和瘦高督察的怠惰之气,也没有围困酒吧督察的软弱无能。

    一道瘦弱的白色身影悄无声息地飘过张丰毅他们,竟无视了围成人圈的督察,还把正在想事的张丰毅吓了一跳。

    毕竟是张丰毅和唐最先救出了受困的年轻女孩,比起市里的督察,年轻女孩更加愿意信任张丰毅他们。因此工厂废弃大门后的年轻女孩一见到张丰毅他们向警车移动,就跟了上来,她面色苍白得像女鬼一样。

    督司一直被逼迫着走到一辆警车的车门前,他实在不能再后退了,他的大腿几乎贴到了车门上。

    唐转动握着手枪的手腕,示意其他督察远离这辆车。车头大灯灯光中的人圈于是齐刷刷地后退,如退潮般的景象。

    督察们并不敢冒让他们的上司死去的风险,何况这位督司对他们有重要的意义,督察们内心中是敬佩并信服他的。

    张丰毅连忙上前为手脚不方便的唐打开车门,唐需要保证督司不会逃脱,所以脱不开手。

    警车上没有人,原来的督察都已下车,围在外面。

    唐和督司先进去,其次是张丰毅,最后是低头的年轻女孩。

    车厢里只有车前窗能勉强看清,张丰毅周身的黑暗黏稠得像化不开似的,他连彼此的脸都找不到。

    行车记录仪的红光微弱地闪烁着,亮起、熄灭,再次亮起,又熄灭…

    “我想,以你的级别,应该能知晓这一年发生过的所有案件,以及其中的疑点吧。”唐以平缓的语气说道。

    车厢中安静了一会儿后,督司低沉的男性嗓音响起。

    “我是知道,但你把我们骗过来,你想要做什么。”

    张丰毅坐在后车厢的中间位置,就着车头大灯反射的微光,恰好能看见潜藏在黑暗中的督察。

    他们紧握配枪,呈警惕的半蹲姿势。张丰毅现在比督察们都要紧张,他偷听着唐和督司的对话。

    “我的目的和你们的一样,都是为了揪出,并除掉在幕后策划的那个人,但我需要督察局的力量来帮我完成这件事。”

    “我该如何相信你,你欺骗了我们,你报假警、劫持督察,而且,我发现你们盗用警车。你们这是恶性犯罪,是要到法庭上接受市民的审判的。”

    …这人也真是正直,寻常领导被劫持,说不定都吓尿了。

    在这座城市中的督察里…张丰毅暗自摇摇头,感慨了一下市里督察普遍的懒惰态度…简直就是楷模似的人物。

    “我承认,我们的手上沾染了他人的鲜血,然而,我们还没有在你的地方犯过任何罪行。即使有,一切也只是出于误会和自保的需求,我希望你能体谅。假如你不能谅解我们,那对不起,我们也必须要借助督察局的力量。”

    …以和平的方式交流、合作不行吗,上来先用硬的,我们又不是混黑道。

    唐你老逼迫别人做事,就像当初逼迫我似的,张丰毅对唐的行事作风真是无话可说,虽然他有时候也觉得自己这样的人,是没用的滥好人。

    唐接着话锋一转,谈起了之前的事情。

    “据我所知,这一年发生过的杀人案件,作案手法惊人的相似,而且督察局仍未找到凶手。时间过去一年,案件没有任何进展,这充分说明光靠你们,根本就解决不了当前的问题。”

    “你太高估你们的能力了,没有我们,你们凭什么能抓住凶手呢,按矿工们的说法,那个魔鬼。你们能抓住他吗。”

    “只要给我们足够的时间,只要上级给予高度的重视,我们督察绝对能找到他。”虽然被枪指着额头,但督司的口气仍很坚定,他似乎确信他的信念。

    …所有职工在执行前都会信誓旦旦地向领导承诺,绝对完成任务,结果十有**都完不成。

    我在公司又不是没见过,张丰毅腹诽。

    “不,市民已经给你们很长的调查时间了,难道说,一年还不够长吗。就算一年不够长,但即使再给全市的督察一年的时间,你能保证你们就能揪出幕后主凶吗。”

    “也许你对你的能力有很大信心,但你能保证全市的督察都和你一样吗,他们有的可能连配枪都不会用。而且,”

    “那个人现在就准备发动他的手下,他的目标,他的计划,他可发动的力量大小,这一切都是个未知数。”

    “我尤其想说明的一点是,昌平路和宝坻路间的居民离奇失踪,这么大的人口数量忽地凭空消失,你们督察局不可能连一点儿疑虑都不起。你们督察局肯定已经察觉到那片区域的怪异,但你们讲不清楚为什么,你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车厢里是一片饱含震惊的沉默,过了好半天,督司才张口说道: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猜出来的,但事实正如你所说,其实局长在几个月前就向市政府提过居民失踪的现象,我们也暗中调查过数次,但调查对象不是闪烁其辞,就是三缄其口。”

    “你们有没有考虑过两起杀人案件与其中的联系,有没有想过杀人凶手可能就是居民离奇失踪的幕后黑手,是他一手促成了当前的局面。”唐提醒他。

    “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单独策划完成的,至少也是数人合谋,并且条件极其苛刻。他们还需要有一个成员数量庞大的社会团体亲手实施,一个资金充裕的财团在背后支持。

    “杀人案件则属于另外的性质,仇杀、情杀都有可能,一个杀过人的人怎么能引起公众如此强烈的反应,他的话会有信服力吗。”

    …督司的说法也对,杀人案抓住的案犯叫杀人犯,致使居民失踪的案犯应该叫政治犯。

    “不管你相不相信,那片区域将近十万居民短时间内消失的导火索,就只是一个人。他的弱小可以用漫长的准备时间和缜密的思维来弥补,他远比你想象的可怕。”

    “难道你不觉得吗,他完全不是你们能猜透的。连他的踪迹你们也摸不着,包括像你这样的专业督察。”

    督司尴尬地默然,他紧张地挪动身体,警服与皮质座椅表面摩擦发出“吱吱”的声音,接着他犹豫了一会儿,说道:

    “你说的没错,光靠我们绝对无法找出那个人,我也知道市政府、市督察局养的大都是吃闲饭的怂货,没多少人能指望得上,可…”

    “你们犯法了,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好不好,张丰毅欲哭无泪,我才二十多岁,我不想一退休就蹲大牢啊。督察叔叔,我在心里支持你,我真的是三好市民。

    “如果你非要纠结于犯法的问题的话,你能保证那个人不会就有下一步的行动吗。我猜测他很快就要动手了,他将要做什么,以及他能做什么,我们一无所知。”

    “如果你非要把我们逮捕归案,你们就丧失了重要的盟友。”

    “因为你们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只要允许我拥有调动全市督察的权力,我敢许诺这座城市就能安然无恙。”

    “我并没有强迫你、命令你的意思,只是因为大家都有共同的目标,我才来和你谈合作。”唐没有听到想要的回应,便进一步劝说道,“成败是一瞬间的事,再犹豫下去,六家工厂里关押的上万居民将尸骨无存,他们现在就在工厂的工房里,值守者们也许已经发现了你们的到来。”

    “你的意思是,”督司的声音充满惊讶,“消失的居民被你们说的那个人关押了起来。”

    “注意,关押在里面的只是不愿屈服的,那个人吸收了很多居民进入他的队伍中。”

    “那…那这样的话,我马上报告上级,请求派防暴督察和突击队过来,如果是真的来合作,请你们放下枪,我带你们见局长。”督司的反应出奇地敏捷,这种事情超出了他的处理范围,甚至也超出了市督察局局长的处理范围。

    “随便介绍一下,我姓陈,叫我陈督司就行。”他的语速很快。

局长的信封

    自称姓陈的督司打开车门,下了车,车厢里的唐于是收起手枪。

    外面的陈督司在汽车灯光下,一边用力挥舞双手,一边向围成人圈的督察高声呼喊:

    “放下枪,放下枪。”

    外面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收枪声,督察们虽有疑虑,但还是一一遵循照做。场面的紧张感顿时减轻了不少,张丰毅不由得轻舒一口气。

    陈督司接着叫来一个平时很得力的督察,在他耳边叮嘱了他几句。

    那个督察连连点头称是,他跑进警车的驾驶室,准备带张丰毅他们去见督察局局长。

    车厢里的张丰毅倒也心安了不少,有了支援过来的防暴督察和突击队,想来受困者应该能平安无事,起码他们的力量要远胜于势单力薄的张丰毅和唐。

    宁静的夜色包围了郊区的荒草地、废弃工厂楼房和宽阔的路面,路灯忽地全部亮起。

    警车“呜”地被发动起来,向前急驰而去。

    司机和老男人则被张丰毅他们丢在了原地,他们喝下的白酒能让他们睡到天亮。幸好车厢并不算寒冷,不用担心他们着凉。

    市督察局的办公楼位于市中心那座大厦附近,一共七层。

    明净的大理石瓷砖、全新的台式电脑和窗明几净的工作环境表明市督察局的经费仍旧非常充足。由于今天发生了银行抢劫案,局长下令所有督察在局里待命。然而还是有很多督察临阵脱逃,留下的人寥寥无几,他们可能是回家哄孩子了。

    张丰毅由为他们开车的督察一路请到了局长的办公室里。

    过来的路上,张丰毅了解到这名督察叫小李,毕业以后就一直跟随陈督司,据他介绍,陈督司为人正直、干练,算是局长在督察局最倚重的人了。

    昌平路发生银行抢劫后,能留下来工作的督察都被局长叫来开会、加班,商讨案情。

    接到张丰毅打来的假警后,说到这儿,小李还回过头,不怀好意地看了张丰毅一眼。

    …报假警怎么了,小孩子也经常报假警的,我又不是因为好玩。你搞清楚状况,和恐怖袭击比,哪个更严重,果然和你的上司一样死板。

    接到假警后,局长一听说矿工们又聚众闹事了,就派陈督司过去。陈督司很擅长处理此类案件,最近的矿工闹事都是由他解决的,小李说的时候一脸敬佩的神色。

    小李为张丰毅他们拉开局长办公室的木门,用眼神示意,让张丰毅进去,自己则默默地退出。办公楼的过道里人不多,但都脚步匆匆,看起来很忙,好像有许多事情待处理的样子。

    进门是一套咖啡色的办公沙发,围绕着双层木质茶几摆放。茶几上放置着朱红陶泥茶具,茶壸正冒着淡淡的雾气。

    办公室靠里些,矮小精悍的督察局局长佝偻着腰背,坐在办公椅上,面前是整齐摞有文件和书籍的实木办公桌。

    他显得精神怠倦,眼神委靡,解开警服袖扣的手扶着额头,督察软帽被扔在一边。他已经很老,快到退休的年纪了,脑门上的头发全掉光了。

    他面前的办公桌上除了两摞文件外,在正当中放着一张白色信封,封口已被打开,那似乎就是督察局局长烦恼的来源。

    “坐吧,茶倒好了。”局长用沉重的语气,招呼张丰毅和唐。

    其时年轻女孩已被带走,接受心理医生的治疗,她被怀疑为患上了创伤后应激性障碍症。

    张丰毅和唐各自躺进一张沙发椅里,手枪放在茶几上。既然他们是督察局的合作伙伴,小李就按照陈督司的嘱托,为他们办理了持枪证,他们现在相当于正式的实习督察。

    局长放下扶着额头的手,从抽屉里取出一包中华烟,抽出一根用打火机点上,他仍是愁眉不展。

    …看来督察局里喜欢抽烟的人,原来不在少数,领导也爱抽。张丰毅腹诽一句,他想起了之前遇见的瘦高督察。

    局长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咳嗽一声,说:

    “我知道你们的来意,小陈刚刚用对讲机报告过他那边的情况,虽然事情比较复杂,但结合这封信,我基本可以得出事件的概貌了。”

    “不管你们是谁,如果你们对市民们没有危害,我们完全愿意合作。相信你们也看到了,督察局里实在是无人可用,很多督察自领工资的那天起就没来过局里上班,不然我也不会被逼到和你们这样的陌生机构合作。”

    “事情的严重性,尽管市政府召开的临时会议中难免听到质疑的声音,但我们大部分人已经认识到它了。我们正在考虑进一步向上级报告,请求军队介入,以维持秩序。但从申请到军队正式介入还需要很长的时间,需要经过繁琐的程序。在此之前,我们迫切需要你们的帮助,所以我愿意答应你的条件,任何一份助力在当前情况下,对我们来说都至关重要。”

    “当然,我申明,决定权依然在我们这边,但我们,或者说我,会参考一下你的意见。”

    “另外,其实真正促成我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并不是对政府、军队的不信任,而主要还是这封信,你们可以看一看。信是趁督察们去食堂吃晚餐时,放到我桌上的,没有署名,但我猜与事件的幕后黑手脱不了干系。”

    局长拈起白色信封,探出身体,把信封递给了伸手来接的张丰毅。

    躺在沙发椅上、手搭着扶手的唐接都懒得接,她傲慢地说道:

    “新手,念给我听。”

    张丰毅于是找出信封里折起来的信纸,他按着上面的字迹读了出来,像被老师检查背诵的学生。

    “我很高兴你们愿意读这封信,那说明你们这些政府雇员的智商,还没有低于人类的平均水平。我之所以告诉你们我的计划,是因为我觉得城市里没有谁再能阻挡我了,也没有谁能阻挡新的历史。”

    张丰毅觉得写信的人肯定特别自恋,好像他就比别人聪明似的,他读信的时候能感觉出来。

    “历史犹如所向披靡的战车,凡阻碍它的都将被它的车轮毫不留情地碾得粉碎,这座城市的毁灭是历史的必然,唯有毁灭才能带来新生。这都是那个来自云端之上的声音说的,它说的就是真理,你们应当信奉它,我只是在遵照它的旨意行事。”

    “如果你们把这封信烧掉了,那遗憾了,你们将错过一次救下市长的机会。”

    “他好像,我记得,任期刚满两年,是位不错的市长呢。可惜他不走运,遇到了我,那就注定他的结局必定是与我的城市一起毁灭。”

    “记好了,他的死亡时间是明天早上8:36,事先通知你们,免得到时候来不及联系火葬场。等到8:37你们就能见到他的尸体,我不会解剖他的,我对你们这些懒虫的身体结构没有丝毫兴趣。但他送来的尸体不是完整的,是分块的,劝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建议胆小的女士们最好呆在家里。”

    “你们大概没有想过,终有一天,你们也会落入绝望的深渊里。像我一样,你们将感受到自己存在于世的脆弱、渺小、无能为力。”

    “我要让你们面对现实,什么都做不了,我要让你们尝尝痛苦的滋味,我要让你们这些统治建筑物、柏油路、汽车、纸质钞票的人明白。当你们骑在别人脖子上的时候,也终有从别人脖子上掉下来的一天。而那天,就是你们为你们的罪行承担代价的审判之日。

    “差点忘记告诉你们了,郊区外的七家钢铁冶炼厂关押着一共一万三千二百九十六位可敬的市民。他们刚关进去时确实是这个数,现在剩下多少可就很难说了。”

    “如果可能,要快点去救他们,说不定还能收个全尸。”

    “至于其他失踪的市民,他们明智地选择弃暗投明,非常荣幸地加入了我的队伍,我想,我的队伍将成为扫荡一切腐朽、落后、贫困的胜利之军,它和你们不一样,它能带给这座城市以光明和未来。”

    信写到这里便结束了,张丰毅很难想象,这是那个人留下的笔迹。

    他明明该是个危险的恐怖分子,字迹却那般清晰、工整,它的主人应该是位受过良好教育的顶尖人才,然而它出现在这里就令人感觉奇怪。

    张丰毅念完了信纸上的内容,他把信纸折好,放进信封,脸上的表情充满迷茫。

    他不知道信封的主人究竟抱有怎样的信念,才能让他如此坚持自己的道路,他真是个难以捉摸、难以理解而且难以猜透的人。

    局长把卷烟放进嘴里,深吸一口,夹着卷烟放下,然后又吐出肺里的烟雾,烟雾在他锃亮的脑门上弥散开来。

    他咳嗽两声,说:

    “我准备明天派部分警力去专门保护市长,市长现在在家里,处于全方位无死角的监控监视下,不会有危险的。假如他们真的要动手,我想他们应该会在市长去市政府的办法室时,半道截杀。”

    “陈督司那边,我已经调派全市三分之二的防暴督察、突击队赶赴现场,其中还有几位督察局里的防恐专家。”

    沙发椅上的唐轻轻地颔首点头,她和张丰毅仍需要等待陈督司那边的消息,只有解救出受困者,才能保证那个人不以受困者为资本要挟市政府和督察局。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陷入了气氛沉闷的宁静中。

    张丰毅慢慢踱到办公室窗边,从这里可以直接眺望那座市中心的大厦。

    夜色无边,城市灯火通明,大厦伟岸的身躯处于城市最中央的位置,它顶天立地、直达云霄,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奇妙的微光,它静静地闪烁着,无比璀璨,憾人心神。

    观赏它的人们如同面对着无人区的一角星空,又如看到了一块庞大无比的、镶满金粉的深黑水晶。

疑点重重

    张丰毅打开窗户,让夜晚的暖风吹散办公室的烟雾。

    他念信的过程中,局长一直抽着烟,而且是一根接一根地抽,他手边的烟灰缸里全是摁熄的烟头。

    张丰毅从办公室里浓重的烟味似乎也能嗅得出他的烦恼。即将退休的时候,碰上这种事,任谁都会感觉头大。

    张丰毅想,他要是再不开窗,办公室里的烟雾报警器就要响了。

    他们沉下心来等待,过了约摸三个小时,墙壁上的时钟略微偏离了表盘上的数字10,一名全副武装、穿防暴盔甲服的突击队队员推开门,走了进来。

    他凑近局长耳边,嘴唇翕动,足足一刻钟后才转过身,旋即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办公室。

    听完突击队队员的叙述后,局长眉头紧皱,用手捏了捏下巴,沉吟片刻对张丰毅他们说道:

    “目前居民的伤亡人数还在具体统计当中,但我敢肯定死的人绝对不少,尤其是那家已经引爆炸弹的工厂,局里的防恐专家推测说,死亡人数不会少于三千。我们派出的防暴督察和突击队队员在别的地方也发现了一些尸体,是被用枪打死的,尸体上有明显的弹洞。”

    随后局长点着一根烟吸了一口,沉重的语气忽地放松了些,说道:

    “好消息是,虽然事实上,这很反常,我派出的督察们发现并非是所有的厂房都安装了炸弹。有的是四枚炸弹中有几枚空弹,打开外壳以后,发现里面没有填充炸药;有的是四枚全是空弹。而且越到后面的厂房,督察们找到的空弹就越多。所以拆弹尽管费时费力,又让人心焦,但任务并没有想象中的繁重、艰辛。”

    “有的工厂内关押的居民较少,我们甚至没有发现留下值守的恐怖分子。”

    张丰毅敏锐地抓住了局长所说的疑点,局长也许可以暂时不顾及这种情况的可疑,因为他的首要目的是救出受困的居民。但对要杀掉那个人的张丰毅和唐来说,局长所提及的疑点非常重要。

    如果厂房中的四枚炸弹出现了空弹,就意味着当值守者引爆炸弹时,受困的居民们不会受到多大影响。最多也只是在炸弹波及的范围内,出现较大的伤亡,根本就起不到那个人想要的效果。

    那个人在关押人质的工厂中没有设置值守者,哪怕人质的数量较少,也是愚蠢的举动。

    没有装炸药的炸弹,没有引爆炸弹的值守者,受困的居民大可以毫无阻碍地逃出工厂。虽说他们腿脚不便,但移动身体不成问题。

    如此说来,那个人其实只在张丰毅去过的那家钢铁冶炼厂做足了防备,其它的全是表面功夫。

    而张丰毅记得,他和唐去过的那家工厂位于七家工厂中最靠近市区的位置,门口正对公路,其对称排布的厂房布局让人很容易就能发现它。

    “尽管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件,幸存下来的居民还是占大多数,这是值得庆贺的。为了确保居民的生命安全,现场的防恐专家采取了先寻找并击毙留守的恐怖分子,再进行拆弹、解救人质的策略。”

    “恐怖分子试图利用受困居民,拿人质性命威胁我们,这也在意料之中,所以我预先就派去了市内最精锐的狙击组。有了我所信任的陈警司的现场指挥,又有了防恐专家的专业指导,再加上狙击手的精准狙杀,本次行动可以说有惊无险。”

    “也感谢两位的及时联系,让督察们有更多的时间解救人质。”

    “这些披着恐怖分子凶恶外表的值守人员,其实内心里还是普通的市民,并不是真的穷凶极恶、非行凶不可的恶棍。我分析,毕竟是数千条人命,正常人谁也不能那么无情地就让他们魂归冥漠。因此他们内心是有犹豫、迟疑的,这给了我们劝说、或者击毙他们的机会。”

    “只要没有做过坏事,愿意投降,我们也乐意重新接纳。”

    “总之,成果比预期的要好。”局长努力地舒展开眉头,手指夹着烧了半截的卷烟,往烟灰缸上磕了下烟灰,继续说道,“当然,有幸存者就有不幸的人,我们也无法保证有足够的能力,让全部受困者都安全地回到家中。”

    “既然你们未来一段时期将作为我们的合作伙伴而存在,我也愿意实话实说。只希望你们不要透露给媒体,这会引起极大的社会恐慌。解救人质过程中,发疯的值守人员不止一个,有的被我们的狙击组当即射杀,有的不幸被他们逮住机会引爆了炸弹。虽然有专家在场,我们已经尽可能做好了预防工作,但还是有大量不幸的人遇难。”

    “此外,重度伤残和因受惊而精神错乱的居民估测也有五六千。”

    “全市的资源能调动的,我们都派出去了,包括悉数的急救医生、护士、心理咨询师和社会志愿者。很快,最迟天亮以前,市区附近驻扎的军队以及来自国家的援助人员就会赶到市区,到那时就能缓解当前人手不够用的窘况。”

    “现场的情况我基本给两位介绍清楚了,没有军队的介入,市里的状况暂且不容乐观。”局长把几乎燃尽的烟放到嘴里,深深吸了一口。

    刚刚他一直光顾着给张丰毅和唐讲述,完全忘了手里的烟。卷烟绵软的烟灰部分一点点加长,等到了嘴里,烟只抽了一口就彻底燃尽了。

    局长抬手把烟头放进烟灰缸里,在办公椅上调整了一下他的坐姿,又从烟盒中抽出一根卷烟,点燃。

    他瞄了眼墙壁的钟表,对张丰毅他们说:

    “快11:00了,嗯,两位要吃夜宵吗。今天任务重,我特意叫食堂的师傅轮流值班做饭。一会儿出警的部分督察回来了的话,食堂会准备丰盛的夜宵,相信我,食堂的饭菜不比外卖的口味差。”

    张丰毅揉了揉肚子,他知道他有将近十个小时没进食了,可胃里传来的饿意并不强烈。或者说他感到有那么一点,却并不明显。自从执行完第一次任务后,每顿他还是能吃很多,但饥饿感却在不知不觉间减弱,张丰毅觉得任务结束后,最好去检查下身体。

    …说不定是胃病,让你再熬夜追番,张丰毅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于是看向沙发椅里的唐,她身体往后靠在沙发靠背上,悠闲地翘起二郎腿,似乎忽略了张丰毅询问的目光。

    张丰毅心想不管怎样,我是要去吃饭的,遂一口应承下来。

    照旧是先前的小李被招呼进办公室,他带着张丰毅走出过道,下楼进入督察局的后院中,对面就是督察局的食堂。

    后院仍旧处于午夜安宁的空寂中,里面停满了领导的私家车。

    张丰毅抬起头,仰望着那座仿佛漂浮于城市的建筑群之上、宛如黛色水晶般的大厦,不禁赞叹了一句城市的美丽。

    食堂的饭菜是三菜一汤,香辣土豆丝、红烧茄子、炸丸子以及豆腐汤。

    张丰毅倒没怎么在意饭菜滋味的好坏,他脑中始终在琢磨那个人的心思。

    那个人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为什么他的举动总是如此古怪,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有的厂房没有留下值守者,炸弹也都是虚设的空弹,那为什么上万居民就没有一个试图逃跑的呢。最起码,靠后的工厂内,受困者逃跑成功的概率是很大的。

    那个人究竟采取了什么办法,使受困居民鬼使神差般地守在原地,他这样做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张丰毅猜测那个人应该主要出于对资金和人手的考虑,他可能需要空出资金和人手去做其他的事。因而只是虚设了几枚空弹,草草地留下了些值守者,主要用来恐吓受困的居民。

    为了起到更进一步的震慑效果,他当时可能还在受困者面前杀掉了几个顽固的反抗者,所以到场的督察才会在另外的地方发现被枪杀的受困居民。

    张丰毅转念一想,可如果仅是光杀反抗者的话,其实并不契合那个人目前为止表现出来的特征,受困居民也不一定有这么大的勇气。

    那个人更有可能是随机地从受困者中挑出几个,捉出来枪毙。那个人是在通过杀人炫耀他强大的武力,以此震慑不安分的受困居民。既然是出于震慑的目的,那个人为什么只在张丰毅去过的工厂、以及其后的几家内做好准备也就可以解释了。

    首先,他手里没有充裕的资金和人手,去同时完成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在七家工厂的厂房中全部安装好炸弹、监控摄像头,这件事相对不那么重要,所以他选择用假炸弹欺骗受困者。第二件事张丰毅虽然不知道,但他可以保证第二件定然才是那个人真正想做的。

    其次,他需要受困的居民,需要让他们活着,因而留下了轮椅上的男人,并做足了准备。

    原因何在呢,张丰毅觉得是为了用居民的生命安全要挟市政府和督察局,这是唯一的可能。而那个人为什么要挟市政府和督察局呢,他必然是拥有更深层次的目的。

    张丰毅吞咽下一口米饭,感觉他仿佛抓住了什么。

    他把那个人目前为止的行动综合起来,发现这些线索就如同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显现出平稳的暗流。一切看似杂乱无绪,摸不着头脑,但实际上,它们都是由于海面下流动的暗流所引起的,波浪、激流、旋涡都离不开它。海面下的暗流就是那个人最终的目标,是它搅乱了这汪洋大海。

    张丰毅扒拉干净餐盘中的米饭,出了食堂。

护送市长

    天刚蒙蒙亮,好不容易在沙发椅上睡着的张丰毅就被唐拽了起来,他们今天早上要和督察一起去接市长。

    放到局长办公桌上的恐吓信,不管它里面的内容是不是真的,那个人是否只是单纯地恫吓政府当局,局长都希望最大程度上保护好市长的安全。

    为了,督察局紧急抽调出了八辆警车和二十五名防暴督察。

    在当前急需人手的状况下,能临时抽调这么多警车和督察实属不易,局长的意思是,市长到达市政府后,就让他们留在市长身边,负责保卫工作。

    政府机构的工作时间是从早晨8:00到12:00,但张丰毅他们在6:35起就在市长家的花园内等待了。

    小李驾驶着警车,把警车停在市长家的花园中,张丰毅和唐坐在后座。

    今天是阴天,乌青色的天空中阴云密布,透不出丝毫光亮,天色阴晦而昏暗。

    晚秋时节的凉风习习吹拂,或黄或红的落叶在泛黄的草丛中随风打转。

    张丰毅连忙摇起车窗,他感到有些冷。

    他们的警车停在市长家的林荫路上,是八辆警车中最后面的那辆。旁边就是市长的私人花园,花园种满了一排排的掉尽叶子的杨树,柔软的衰草伏在新翻的褐色泥土上。

    …怎么还不出来,张丰毅等得心急。他们在这里等待了约有半个小时了,花园中心那幢造型古朴、典雅的双层别墅内还是不见有人出来。

    张丰毅不免有些担心,他实在是摸不准那个人的策略。

    那个人会不会在市长出门前就动手,让市长死在家中而不是之前猜测的去市政府的路上,这些仍是未知。

    幸运的是,神色紧张的市长夹着看起来很鼓的公文包从别墅的木门里出来了。

    他体型很胖,脸颊稍宽,穿一件被汗浸湿的花格白衬衫,在督察的接引下,匆忙地进入了车厢。

    八辆警车的车队随即启动,走尽花园的林荫路,经过花园的值守室,车队拐上了市区的六车道大路。

    小李经常给领导们开车,警车行驶得比较平稳。张丰毅觉得路上的景象基本和平时无异,只是多了偶尔急驰而过的救护车。有咋晚的事,也在情理之中。

    张丰毅遂放下戒心,因为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他就开始无聊地在车厢里发呆。

    突然,“轰”的一声。

    张丰毅一下绷直身体,坐了起来,他被车窗玻璃外的景象惊呆了。

    前行的车队中,一辆黑白底色的警车凭空爆炸,猛然膨胀开来的炽热火焰霎时间就摧毁了车厢里的可燃烧的一切。

    滚滚黑烟从车壳底部腾起,车窗玻璃如气球般爆裂、破碎,旋即从车窗内飞出了几块黑色的不明物体。烧焦的轮胎顿时瘪软下来,表面焦黑的车壳微微往下沉了沉,然后一动不动。

    从前面传来尖叫,安静穿行的人流顿时骚乱起来。如同鱼群遇到了凶猛的鲨鱼,杂乱无章地四处疯狂逃散,他们的眼睛里是和张丰毅一样的茫然失措。

    小李急忙下车,站在未合严的车门边左右张望,他的配枪已被他握在手中。唐从腰间的枪包里拔出手枪,拉动门把手就下了车。张丰毅也镇定心神,快步跑过去查看。

    爆炸的警车正是市长乘坐的那辆,焦黑的车厢里躺着三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从车厢里冒出的黑烟混含着刺鼻的燃烧塑料的味道,缕缕地飘散开来,刺激着围观的张丰毅和一众督察的鼻腔黏膜。

    张丰毅小心地避开跑过来的其他督察,他们立即把警车上的尸体抱了起来,想要把尸体拖下车。

    小李站在最后面,他把手机放到耳廓上,打电话准备叫救护车。

    张丰毅只是粗略地看了尸体一眼,就知道他们肯定救不活了。因为他们的面部皮肤几乎被烧光了,没被烫伤的部分,皮下的粉红生肉裸露分明。

    尸体非常沉重,得两个督察合力才能搬动。督察们的身体占据了烧焦的车壳内大部分的视野,张丰毅只能从他们身体的缝隙间观察车内的情况。

    车座上不仅有已毫无知觉的三具尸体,还到处留有厚厚的一层灰尘般的黑色粉末,以及一些边缘参差的焚烧残留物散落其上。

    但张丰毅总觉得车壳里好像少了点什么,他说不出来。

    …市长从别墅里出来,下车迎接他的督察有两个。

    市长坐在副驾驶座上,两个守卫的督察进了后车厢。

    张丰毅记得市长一合上车门,那辆车上就响起了短促的鸣笛声,说明警车的司机没有下车,一直呆在车上。

    两个守卫的督察、一个负责驾车的司机、但还要再加上去市政府的市长…警车的车厢里坐了四个人,但为什么我只看见三具尸体。

    张丰毅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莫名地感到害怕、紧张、恐慌,呼吸的频率骤然加快。

    他的目光游移不定,竟怀疑起了眼前世界的真实性。

    忽然,他发现了路面上散落的焦状不明物体,仔细观察下,张丰毅更是满脸震惊。

    原先他以为那些是烧焦的汽车塑料构件,现在细致研究下来,它们的形状俨然就是人体部分肢体的模样。虽然外表被焚烧得焦黑难辨,但大致形状依旧吻合。

    张丰毅鬼使神差地走到那些爆炸时从车厢内飞出的黑色不明物体前,用颤抖的手指抓起一块查看。焦皮下隐约可见的血红肌肉,和在其表面流淌的鲜血印证了张丰毅的猜测。

    那个人做到了他在恐吓信中提及的,他炸死了市长。

    那些黑色的不明物体就是市长尸体残余的断肢,它们简直像烧烤熟的哺乳动物,为了方便食用被剁成好几块后形成的样子。

    张丰毅抬头看向商铺上方的广告大屏,彩色的广告下显示此刻的时间是8:38,离恐吓信中说定的时刻刚过去一分钟。

    炸毁的警车吵吵嚷嚷的,依旧一片忙碌,督察们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这里围得密不透风。街道上混乱不堪,尖叫着逃窜的居民比比皆是,他们根本不清楚哪个方向是安全的,看来督察们事后又得花不少功夫稳定秩序。

    纯白色、标红十字的救护车已经被临时叫来,就停在路边。

    张丰毅咳嗽了几声,伸手用拳头抵住嘴巴。他竭力抑制住想吐的冲动,把手中表面已炭化的断肢扔到一边。

    警车必定是因为炸弹才爆炸的,结合那个人的恐吓信,炸弹最可能是特殊的微型定时炸弹。只有这样,市长才能在预定的时间死亡,因为没有什么能比机械更准时的了。

    但这枚使警车爆炸的微型炸弹会藏在哪里呢,哪里才能不被督察发现呢。

    张丰毅最先想到的是警车,但如果炸弹安装在警车上面,爆炸以后车厢不会完好无损。

    他想起了刚刚看过的尸体断肢,那些断肢必定属于矮胖的市长。

    为什么一个车厢内,其他督察都能留有全尸,而市长的尸体却被炸成这般惨状呢。会不会是因为爆炸时,他处于离炸弹最近的位置。

    这样的话,他可能还替其他督察承受了部分爆炸的冲击波。

    那既然炸弹在他身边安置着,为什么他察觉不了呢,炸弹可能被怀有恶意的人偷放在哪里呢。

    是已经备好的人肉炸弹,还是放在市长衣服口袋里,亦或是…藏在市长出门时带着的公文包里。

    张丰毅想得脑袋酸痛,他想征询一下唐的想法。

    灰蒙蒙的天空下,面色慌张、夺路而逃的路人随处可见。

    张丰毅环视一圈,发现唐并不在警车周围。他又细心地找了找,仍旧没有在人员散清的路面和商铺掩映的小巷间发现穿深黑紧身衣、黛色长发披肩的唐。

    如果唐不是发现了什么,前去追踪的话,她就是故意与张丰毅、督察们分开。

    因为她一个人行事也许更加方便,毕竟张丰毅和督察们在她眼里并没有多少战斗力。假如一直带着他们,反而会拖她的后脚。

    张丰毅倾向于认为她应该是去独自调查,并寻找那个人的下落。

    市长死了,政府机构群龙无首。快退休的督察局局长独木难支,他能应付得了当前的混乱局面吗。

    因此现在留给张丰毅的只有两条尚有希望的道路,要么等待来自国家、军队的援助,要么指望作战经验丰富的唐改变状况。

    …我得做点什么,唐现在不在这里,而且在她心里,市民的生命安全根本算不了什么。只要不出意外,他人的生死与她无关,她要执行的任务才是首位。

    …这些惊慌逃窜的市民,他们的性命未来一段时间依赖谁来保障。依赖吃闲饭的督察、依赖软弱无能的政府雇员,还是依赖至今音信全无的救援军队。

    我得为他们做些什么,总不能还像以前那样,游离于人群之外,做个没多少用、被别人嫌弃、碍手碍脚的理工男,总不能还像之前那样,让那个10岁的男孩死去却什么都做不了。

    …可是那个人的心思有谁能猜透,即使是唐也摸不准他。

    他是个疯子,而且是个高智商的疯子,比我更加思维敏捷、缜密的疯子。他的行动次次都在我们的意料之外,这次,我们和督察分明做好了万全的防备,却还是让他得手了。

    最要命的是,他在行动之前就通知了我们,我们却仍旧失手了。我该怎么做,才能阻止他。

    张丰毅强迫他在吵闹的公路上平静下来,沉淀思绪,清空大脑,他要尝试换一种思维方式。

    …光凭防备是预料不到他的行动的,我要学会预估他的行动。虽然我的思维不如他,但这种缺陷可以用思考的时间来补足。

    那个人不也是筹划了一年之久,才一举发动的吗。

抽痛

    救护车的车门朝外敞开,下来几个穿白大褂、蒙白口罩的急救护士,他们背后拖着一副担架。

    张丰毅亲眼看着围成一团的督察们合力把三具尸体扔上救护车。

    不知为何,他越是想预测那个人的行动,大脑就越是什么也想不出来。

    …看样子我的大脑只适合打游戏和追番,没有当侦探的命,张丰毅揉了揉太阳穴。连日的苦思冥想,和突如其来的种种意外让他精神疲倦。

    这样下去,他还没等逮住那个精神病人,自己就要先疯了。

    小李站在警车旁,目送着警灯闪烁的救护车呼啸而去。

    小李把双手插进裤兜里,显得神情沮丧,抬手准备拉开车门。忽又放下手,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扭头望向张丰毅。

    “那个女人呢,你们不是一起的吗。”小李疑惑问道。

    …我哪里知道,我在杀手里的地位和你差不多。大家都是给别人跑腿的,我可能还不如你呢。

    张丰毅腹诽几句,他也只好给消失的唐再打打掩护。

    “她去调查那个人的行踪了,临走前她让我告诉你们。”

    “这种时候,应该团结一致面对危险才是,你们完全无视了督察局的纪律。”给领导开车的小李正色教训道,“我不知道陈督司和局长怎么想的,为什么要跟你们合作。”

    …下属和上司是真的像,不过下属更加的不可理喻。

    张丰毅懒得理他,转头看向被焚烧得仅余空壳的警车,警车狰狞的残骸仍在冒着轻微的白烟。

    虽然意外已经发生,张丰毅仍然希望能从现场再找到点线索。

    那个人也许会在爆炸现场留下些什么,就像唐亲身去那个人的杀人现场调查、试图找到他的杀人手法一样,张丰毅也希望找到那个人的蛛丝马迹。

    他猜到导致意外发生的炸弹就藏在局长带上车的公文包里,因为公文包里面有足够的空间,能容纳张丰毅之前在工厂见过的微型炸弹。

    并且,张丰毅还有更加充分的理由。

    张丰毅回忆起接市长上车时,他带上车的公文包向外鼓起的部分略显弧形。而正常说来,公文包里装的都是纸质文件和资料,即使装得很多,突出部位也应该是方状,说明公文包里当时装的肯定有其它异物。

    那个人在市长休息时,对市长的公文包做了手脚,把微型炸弹放了进去。

    这并不难猜出,他既然能在局长外出晚餐,悄无声息地把恐吓信放到局长的办公桌上,就有能力对市长的公文包做同样的事。

    凭现代科技的先进,哪怕安有监控,也能从监控区域的死角暗中潜入市长家中。放置炸弹并为炸弹定时根本用不了十分钟,十分钟以后再原路返回,谁也不会知晓。

    张丰毅自我感觉,成功促成市长被刺杀的,还有一个原因:市长的疏忽大意。

    张丰毅也能体会得出,一个成天忙着上班工作的政府高级雇员,突然有一天听到有人声张要杀他的消息,任谁也会不知所措。

    在及早进入相对安全的警车和停留下来检查随身物品间做选择,张丰毅想,要是他也会慌里慌张地先进入警车。市长这样做,就更不难理解了。

    所以,那个人安置炸弹并定时的时间段最有可能是市长出门前的十分钟内。

    对于时机,那个人把握得很好,张丰毅都有些佩服他和唐的对手了。

    实施这场有预谋的爆炸案的,可能是那个人,也可能是他所信任的某位手下。

    张丰毅的脑袋又开始一阵一阵地,虽不明显,但足以阻碍他思考。

    …玛德,想得太多果然费脑子,我都要怀疑我是不是得了偏头痛了,张丰毅用力地按压了一下他的疼痛部位。

    随着三具尸体被救护车运走,留在原地的督察开始在爆炸现场拉起黄色隔离带。有的督察负责安抚逃亡市民的情绪,以重整混乱的秩序。

    时间将近9:00,稳定下来的街道重归清冷空寂。商铺的卷帘门紧闭,道旁的杨树在冷风吹动下,枯叶沙沙作响。

    众多督察中,警车旁的小李仍旧高高地扬起头,一脸不满的样子,他似乎还在为唐走掉的事耿耿于怀。

    …这个小李,不仅死板,而且小心眼。不管他,我有急事要做。

    张丰毅收回目光,又重新把他的推理过程如放幻灯片似的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他感觉虽然他的推理可以粗略解释爆炸案的全过程,但还是欠缺些什么,某些环节太过偶然。假如真把他的推理放进爆炸案中作为最终的诠释,就有些牵强。

    尤其是爆炸后四具尸体不同的表现,市长的尸体被干脆炸成了碎块,其他人虽然肯定活不过来,但尸体的完整度要好得多。

    仅仅因为坐在副驾驶座的市长贴身携带藏着炸弹的公文包的缘故吗。

    假如他用左手夹着公文包,爆炸以后,负责开车的督察和市长受到的冲击力尽管略有差距,但大致相等。

    这样说来,之所以会造成现场的惨状,最可能的情况是,市长不是夹着公文包,而是把公文包放在怀中。那样的话,其他督察受到炸弹爆炸的冲击力都是来自侧面的角度。

    脑海中奇怪的画面一闪而过:身躯肥胖的市长坐在副驾驶座上,公文包放在胸前,他双手紧紧地抱着公文包。

    警车平稳而安静地行驶着。

    突然,公文包内的微型炸弹所安装的定时器“滴嗒”一声走到了尽头。

    炸弹填充的炸药剧烈燃烧,猛烈的冲击波在千分之秒内将市长相对柔软的内脏器官破坏殆尽。高温气浪席卷车厢的狭小空间,烧净了车厢里所有的可燃物质。

    由于微型炸弹的威力虽大,但与此相应,持续时间就很短。所以爆炸全过程也许仅有百分之一秒,如此,就能保证离炸弹较远的三位督察,他们的尸体可以完好保留下来。

    其漏洞在于,那个人在恐吓信中已明确说明了市长的死状。他是如何保证市长就一定会把公文包抱在胸前的。难道他事先就猜想到,市长出门前不会检查公文包。甚至也猜想到,市长上了警车后的坐姿。

    坐姿…真她娘的扯淡,引爆炸弹居然需要独特的坐姿。谁会把公文包抱在胸前,不累吗,多别扭,除了这个市长也是没谁了。

    张丰毅自我吐槽一句,他旋即怀疑起他的猜测是否可能。

    尽管听起来非常离奇,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这是他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了。

    问题随之而来,那个人是如何断定市长必然会那样做,他是如何保证事情定会按照他的计划进行,他究竟对他的计划有着怎样的自信,才会事先通知督察。

    要想知道那个人的自信从何而来,就要弄清楚市长为什么会照他的猜想做,尤其是市长为什么会保持那种独特的坐姿。

    一般来说,因为担心重要的物体丢失或被抢走,普通人才会做出类似把东西放在胸前的异常举动。

    那个人既然预估到市长接受恐吓信后恐慌的情绪,因而判断市长上车前不会仔细检查公文包。那他会不会预估到市长对公文包极为重视,害怕被别人抢走,所以保持一种古怪的坐姿。

    又或者,张丰毅试着把市长从普通人群中脱离出来,单独进行分析。

    市长可不可能有一个古怪的习惯,每次上车,他喜欢把他的公文包放在胸前,而不是像别人那样,为了轻松直接扔到一旁。那么如此一来,市长今天以同样的坐姿乘车的概率就大大提升了。

    于是,张丰毅立即否定了前一种想法,转而选择后一种猜测。

    假如市长真的有把工作用的文件抱在怀里这一古怪的习惯,就说明那个人必定非常了解市长的生活。

    市长终究是公众人物,在市政府开会、在市民面前演讲、外出参加应酬,诸如此类的事情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露脸的次数多了,被怀有恶意的人关注上了就有很大可能。

    不过,那个人也确实可怕。短暂的一年之内,他到底花费了多少工夫、多大精力来充分了解要杀的对象。他熟悉刺杀对象如同熟悉自己的左右手,连刺杀对象的生活习性、遇到危险时的反应都了如指掌,甚至可以说,他也许比市长身边的亲人更了解他。

    张丰毅想象着,在此之前的一年时间里的每一天,会有那么一个不甚起眼的平凡男人。

    那个人谨慎地把他隐藏在走动的路人间,守候在市长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上,于黑暗中瞪着他那双厌世、憎恶、邪恶的明亮眼珠,观察着刺杀目标的一举一动。

    刺杀目标的每一次抬手、举手,他的每一次开口、发言,他的每一次上车、下车,都被那个人尽收眼底。

    张丰毅沉淀下纷乱的思绪,他感到脑袋深层处不再传来如尖锐物体刺入肌肉般的剧痛。

    而原来的疼痛的地方,一种凉爽的感觉由内而外地传导出来,仿佛在太阳穴上涂抹了清凉油。这种感觉异常舒服,又酥又麻,清凉舒爽,是张丰毅从末体验过的。

    他竟然想要昏睡过去,彻底沉入那种如冰冻海洋般的清凉之感中。

    张丰毅用力甩了甩脑袋,无论是感,还是清凉之感,都迅速如潮水般褪去。很快,他的大脑又恢复了正常状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张丰毅睁开眼,隐约感觉周遭的世界起了些变化,说不清,道不明,而又模糊、朦胧,难以言喻。

    “嘎嘎”通体乌黑的乌鸦从低空掠过,于苍茫中散开、分别飞越倾斜的旧红绿灯杆。

    他向上望去,天空中乌鸦表面的黑色羽毛根根分明。

    至此,由师长研制出的、打入张丰毅体内的药剂,在六个月以后,终于迎来了它的第一次释放与第一阶段的消化。

下一步行动

    刚才的疼痛仿佛从未存在过,张丰毅的身体再没有出现异样的感觉。只是它似乎产生了某种脱胎换骨般的变化,如沐浴过后的轻飘之感充斥张丰毅的骨髓。

    事实上,张丰毅发觉自己不仅能看到头顶飞过的乌鸦的羽毛,还能望见街边商铺拉下的卷帘门的锁眼。

    此外,张丰毅明显感到他的头脑变得更加清明,所分析的事情倏然像石头般瓦解,露出了里面清晰的内在联系和逻辑。

    …这是,找到线索的感觉,张丰毅又是惊喜又是佩服自己。

    张丰毅觉得,那个人并不像新闻中出现的isis恐怖分子那样愚昧无知。从信的内容和他迄今为止的表现来看,他的文化水平很高,信念也很坚定。

    那个人一定是选错了路。

    他在恐吓信中说过,他相信唯有毁灭才能为这座城市带来新生。所以不妨假设他的最终目标就是让城市得到新生,但是拯救世界有许多种方式,为什么非彻底毁灭这座城市不可呢。

    张丰毅认为,那个人极度错误的观念与他的人生经历有关,兴许还与他的精神疾病脱不了干系。

    所以,他的直接目的是破坏这座城市。

    为了实现自身的目的,人往往会主动铲除影响他们达成目的的阻碍力量。因此,只要找出阻碍那个人破坏城市的因素,就能凭此推断出他的。

    张丰毅接着在心里分析,是什么在阻碍那个人的计划呢,是什么使他不能采取最后的行动。

    他考虑到,目前城市中的保卫力量主要是督察局的督察,他和唐,以及全体市政府雇员也可以勉强算在其中。

    市长被杀,市政府暂时无法维持日常的工作状态,可以说,那个人已经摧毁了负责协调市民的市政府。

    他和唐是从其它地方来的,那个人也许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在他的计划中,本不会有张丰毅和唐的位置。因为一年以前,那个人开始筹备时,张丰毅和唐根本没在这座城市里出现过,所以也可以排除掉。

    那个人下一步只能处理督察的事情,依照他杀掉市长的思路,他会趁警力外调之际,径直去缺少防备的督察局办公楼刺杀局长。

    可是有战斗能力的督察现在要么在郊区的钢铁冶炼厂,帮助受困居民,要么就在爆炸现场重整街道秩序。

    对那个人来说,这就是最好的时机了。

    除此三股力量外,还有至今杳无音信的军队援助。如果那个人预料到局长他们会向上级请求军队介入的话,张丰毅想那个人也会把这股力量算在内的。

    张丰毅立即决定去督察局,局长说过,军队最迟会在天亮前到达这座城市,但现在已经是上午9点多了,张丰毅并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大批军队到达,不可能毫无征兆地就潜入进市区。

    什么动静也没有,说明赶来的军队绝对是半道上出了意外,定然是那个人搞的鬼。如果军队不能到达,城市就失去了至关重要的援助力量。

    从实际情况来看,那个人眼中,挡在他面前的只有碍事的督察局了。他的下一步计划就是除掉局长,进而让督察们失去上级的指挥,使整座城市陷入毫无秩序的大混乱之中。

    张丰毅随即跑向唯一不算陌生的小李,他要和督察们马上返回,才能尽快抵达督察局保护局长。

    他把他的推测向车门旁垂手侍立的小李简单地说了一下,并表示情况危急。

    “不行,上头没有命令我们返回,你应该和我们一样待在这里,你无权命令我,我只服从陈督司和局长的命令。”小李一脸正气地回绝了他。

    …拜托,要死的人就是你敬爱的局长,局长死了,督察局马上就得解散。

    张丰毅又试着努力说服小李,他举起手,语气斩钉截铁。

    “我敢保证,那个人接下来肯定会去督察局谋杀局长,所以你们得立刻返回督察局。”

    小李索性把头扭到一边,一脸瞧不起张丰毅这种未被抓获的犯罪分子的样子。他交叉双手,向前走了几步。

    小李向前移动身体的同时,他黑白底格的警服旁露出了未被关紧的白色车门。

    …既然你如此顽固,就怪不得我采取点非常手段了。

    张丰毅暗下决心,沉下气来,等待了几秒钟。

    小李高傲地仰面朝天,闭起眼睛装作若无其事时,张丰毅抓住机会一把拉开了警车驾驶室的车门,动作迅速地闪进了驾驶室内。

    惊觉事情不对劲的小李半转身体,急忙用手拍打车窗玻璃,叫张丰毅停下手中的动作。

    “下来,下来,这是国家的车。”门外的小李声音模糊。

    “咚咚”

    张丰毅握着方向盘,又是紧张又是不安。虽然他明知道自己并不会开车,但握着方向盘的手却感到异常亲切,有一种仿佛曾经每天摩挲它的温暖感受。

    张丰毅神色淡然地伸手,“咔嗒”一声,为车门上了锁。

    车门外的小李俯低身体,顿时又惊又怒。

    张丰毅目视前方,拧动锁眼里的汽车钥匙,转换车档,发动汽车后退。他的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如练习过无数次一般,张丰毅都有点困惑。

    …这熟悉的手感,这熟悉的动作。

    驾校的教练都不一定有我熟练,难道我上辈子学过开车,记忆流传到了今天。

    大概是观察司机大叔开车时学会的吧,张丰毅随意猜测。

    …既然抢到了警车,那我还和督察们瞎客气什么。

    张丰毅粗暴地发动警车后退,让小李的警车一路倒退,直接撞开了后面的车辆。

    那辆警车被弹到路中央,白色车盖上留下了一个明显的碗状凹坑。

    面色大变的小李一边追赶后退的警车,用力拍打着车窗,一边挥手叫其他督察过来。其他督察们纷纷朝张丰毅这边看来,拿起对讲机就准备报告上级。

    车厢里的张丰毅嘴角微微上扬,罕见地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他突然猛踩油门。

    警车“呜”地从逃到路边的督察们中间穿过,白色的尾烟从排气筒中滚滚冒出,督察们都愣在柏油路两旁,仿佛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张丰毅毫不停顿,继续转换车档、提速。

    等到十字路口时,他未加思考便朝一个方向猛打方向盘,同时拉起手刹减速。

    拖着白色长烟的警车在转弯处甩出一个漂亮甚至是完美的超90度漂移,警车的轮胎擦过路面,留下密集的弧形线纹。

    假如职业赛车手在场,一定会认出张丰毅甩出的漂移正是赛车界传说中前所未有的d1满分动作。这对他一个刚刚上手的新人驾驶者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

    看到这一幕的小李望着他的警车,目瞪口呆地杵在原地,几乎惊掉了下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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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危任务介绍:
被公司开除的员工张丰毅,屡次求职无果。偶然的机会,一个陌生女子的来访改变了他的生活…高危任务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高危任务,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高危任务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