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岁晚山空,风雪催
绵延不断的汉岭山脉便如一把斩金截铁的利剑,不由分说地将大晋皇朝拦腰斩作成南北两境,而皇朝的都城长安,却是巍然屹立在汉岭之北的北境中。
正是大晋皇朝熙宁十九年的腊月时节,汉岭古道上,朔风呼啸,冰寒彻骨,举目四顾尽是白雪皑皑,偶有松鼠野狐掠过,便惊落了那一树的霜雪,却始终惊不破这天地间无边的寂寞。
其时不过午后,天色却是晦暗不明,团团乌云黑沉沉地压将下来,仿似那贪婪的恶魔一般,妄图将整个世界吞噬一空。
凛冽寒风中,却隐隐传来一阵朗朗地读书声,“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其声清越爽朗,不卑不亢,似是楚地一带的口音。
其间又传来几声“嗯昂、嗯昂”地驴叫声,夹杂在那抑扬顿挫的诵读声中,显得格外刺耳。紧接着便是“啪”地一声,似是有人大力地拍打了一下驴屁股,惹得那头犟驴更是激情澎湃地又嘶吼了一声“嗯昂”。
方才那个清越的男声,忍俊不禁地笑骂道:“你这憨货,莫非你也懂诗?嗯,不过此情此景,末后一句确然有些不妥,倘若改作‘风雪骑驴入汉川’,似乎更应景些。不知你意下如何?”那犟驴颇有些嗤之以鼻,无奈受制于人,只得胡乱“嗯昂”了几声,权当敷衍了事。
青羊峡古道虽然是进出汉岭的必经之路,但因其蜿蜒曲折,幽深绵长,而两侧峭壁如削,道路泥泞不堪,早已是人迹罕至。却不想今日,竟有人出没于此,倒也是咄咄怪事了。
不多时,峡道内缓缓走过一名少年书生,他一手牵着头瘦黑毛驴,另一手却是捧着一卷古籍,兀自摇头晃脑地吟诵不止,神色甚是怡然自得。
少年书生姓聂,草字清臣,鄂南荆州府人。值此寒冬腊月,尚自孤身上路,正是远赴长安以赶考来年春闱的应试举人。
聂清臣剑眉星目,面容俊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袍随风猎猎作响,颇有几分从容洒脱。身后那头黑驴背上,驮着一副驮架,一头放着铺盖行李,一头则是一个塞满了书籍的小箱子。
北风越来越急,乌云越来越沉,铅灰色的天空中,已是飘飘扬扬地落起了雪花。聂清臣合上手中书卷,无可奈何地望望天空,喃喃叹道:“岁晚山空风雪催,如何得?憨货啊憨货,眼瞅着这一场大雪转瞬即至,你我又该如何是好?”
他手忙脚乱地扯出一块油布,将驮架遮挡得严严密密,一边牵着黑驴疾走,一边左右环顾,找寻四周可否有遮风避雪的洞穴。但两侧峭壁光滑如镜,哪有洞隙可寻?
他不禁暗暗叫苦,忖道:“悔不该吝啬那几两盘缠,非得执意独闯青羊峡,以致于弄得眼下如此举步维艰,进退两难。这荒山野岭的,雪虐风饕,一时又往哪里寻得御寒之所,莫不成自己这条小命就此丢在了这汉岭之上?”
孤山郁郁,寒风飒飒,那雪下得愈发紧了,触目所及之处,尽是漫天卷地的鹅毛大雪。聂清臣心里更是惶急,深一脚浅一脚地牵着黑驴蹒跚前行,但见身前身后俱是白茫茫的一片,地面积雪亦是渐渐没过他的鞋跟。
忽听得身后青羊峡内,隐约传来一阵密集的马蹄声,继而人喧马嘶,似有大队人马蜂拥而来。聂清臣心下大奇,忍不住慢下脚步,频频回首张望,奈何风狂雪急,一时也瞧不分明。
须臾间,那马蹄声已是越来越近,亦是越来越急。聂清臣只觉得天摇地晃,脚下大地似乎都随着那马蹄声的节奏,剧烈地抖颤了起来。而两侧峭壁上横生的松枝,也是止不住地簌簌发抖,枝丫上的积雪更是一团一团地向下泼洒。
崖顶上的松林里突然惊起了一群昏头昏脑的乌鸦,一边扑腾着翅膀四下逃窜,一边发出阴森凄厉的“嘎嘎”声,峡道内的气氛似乎一下子诡异了许多,使得聂清臣不由地一阵心悸。
黑驴不屑地扫了聂清臣一眼,矜持地抬起它的驴头,蓦然冲着那群乌鸦连声长嘶,大有睥睨风雪、傲视群鸦之慨。岂知鸦群犹在头顶盘旋,风雪中却断断续续传来一个粗豪的男子声音,“嗬,这风大雪大的,怎么会有头驴子在此发癫?”
聂清臣忙将黑驴牵到路边,紧贴着峭壁,一动也不敢动。转眼间,十多名劲装汉子冒着风雪,泼刺刺地策马奔来,人人身负兵刃,神色彪悍之极。
聂清臣不过是一名文弱书生,何曾见过如此凶神恶煞般地江湖人物?虽然此刻他身无长物,一贫如洗,却也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哪知这十多名劲装汉子驰过他身前时,只向他瞧了一眼,便即绕身而过。其中一人道:“老子还道是自个儿听错了,原来还真有头黑驴子在叫唤,宰了拿来下酒,倒也不错。”旁边一人道:“祁老二,莫要多生事端,耽误了大事。”另一人道:“正是,若给那厮藏了起来,错过了最佳时辰,那可真是悔之晚矣,弟兄们赶紧追吧。”蹄声,众人霎时间便奔得远了。
聂清臣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心道:“原来他们赶着去追另一个人。”他庆幸不已地摇摇头,虽然满心好奇,却也知这并非是他所能理会的事,怅然牵过黑驴,继续向前走去。
行了不过盏茶功夫,身后又传来一阵马蹄声,聂清臣忙避过一旁,但见七乘马如风般地驰至,也从他身旁掠过。驰出十余丈后,忽然一乘马兜了转来,径直奔到他的身前。
马上乘坐的是一名中年道人,向着聂清臣略一稽首,问道:“这位小哥,借问一声,你可见到一个身穿黑袍的老者么?此人身形高大,应是托着一口铜钟。”聂清臣茫然答道:“没见过。”那道人更不打话,掉转马头,追赶另外六骑而去。
聂清臣好奇心大盛,心想:“这两帮人气势汹汹的,难道都是在追同一个人?”当下回头问询那头黑驴,“憨货,这事儿透着古怪,咱们也跟上去瞅瞅?”黑驴兴奋地打了个响鼻,口中“嗯昂、嗯昂”个不停,不待聂清臣多言,已是撒开四蹄跟了上去。
一人一驴走不到顿饭时分,身后又有十余骑追了上来。一行人越过他身旁后,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回头问道:“小兄弟,你可见到一个身穿黑袍的老者么?这人身材高大,掌托铜钟。”聂清臣摇头道:“没见过。”
再走了一会,已是快要走出青羊峡,突觉身后马蹄声更是急促,回头瞧去,又有三骑马疾奔而至,乘者都是二十来岁的少年武士。当先一人手扬马鞭,说道:“喂,借问一声,你可见到一个……”聂清臣接口道:“你要问一个身材高大,掌托铜钟,穿一件黑色长袍的老者,是不是?”三人脸露喜色,齐声道:“是啊,这人在哪里?”聂清臣摇头道:“我没见过。”
当先那人勃然大怒,喝道:“没的来消遣老子!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聂清臣暗自心惊,忙接声回道:“我确实没见过,只不过这一路上有很多人问起罢了。”那人提起马鞭,便要向聂清臣头顶劈落。另一人忙伸手拦过,沉声道:“三弟,别多生枝节,正事要紧。”那人哼了一声,将鞭子在空中虚挥一记,纵马急驰而去。
聂清臣望着他们的背影,寻思道,“这些人一起去追寻一个黑衣老者,不知所为何事?跟着去瞧瞧热闹,固然有趣,可瞅着这几帮人都不是良善之辈,所行之事想必不会正大光明,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又何必迎上去枉自送了性命?”言念及此,不由得有些害怕。
但转念又想:“我辈读书人进德修身,经世济民,眼见不平之事,岂有畏缩不前之理?这么多人追着赶着一个黑衣老者,其中必有蹊跷古怪之处。倘若我就此置之不理,日后念起难免会郁结于心。也罢,我且追上瞧瞧,事有不协,便是仗义执言几句也算问心无愧。”既然拿定主意,他当即便随着那三匹马激起的雪尘,快步向前行去。
其后又有几批人赶来,都向他问询那“身穿黑袍,身形高大,掌托铜钟”的老者去往何方。聂清臣一概王顾左右而言他,只管牵着黑驴一路前行。
再行出里许,漫天飞雪似乎小了些,但天际依然乌云密布,寒风依然凛冽刺骨,聂清臣一路紧追急赶,倒也不觉得有甚严寒,额头上竟然还沁出了几滴热汗。
他穿出青羊峡后,顺着山路折而向东,再穿过一片松林,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山岗。举目环顾,但见四周群峰环绕,山岗上却是积雪逾尺,寸草不留。
风雪中影影绰绰地站着一大片人,俱是背向于他,仿似前方盘踞着什么洪水猛兽一般,人人面色肃穆,满场鸦雀无声,唯有雪花犹在洋洋洒洒地落个不停,气氛诡异得令人不寒而栗。
聂清臣轻手轻脚地将黑驴牵过一旁,小声吩咐道:“憨货,你老老实实在这里呆着,我上前瞅瞅就来。”那黑驴亦是好事之徒,听得此言顿似迎面泼来一盆凉水,连连摇头晃脑,嘴里“嗯昂”个不停。聂清臣拿眼一瞪,喝道:“休得胡闹!不瞒你说,倘若这箱子里的诗书少了一本两本,看我不把将你做成驴肉火烧!”
聂清臣沿着一条小道走了过去,行到近处,赫然见到人人注目之处,竟是一株高逾十丈、粗数十围的参天古松!
第二章 黄钟声切,群魔舞
大雪依然飘飘扬扬地下个不停,而那株千年古松却是傲然屹立在旷野之中,亭亭如盖,苍翠依旧。放眼望去,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了这一蓬勃勃的绿色。
聂清臣又向前走了数丈,挤入到人群之中。但见古松下赫然立着一口庙宇道观里常见的硕大铜钟。而铜钟旁的雪地上,横亘着一方青石,其上正襟危坐着一名气度不凡的黑衣老者。
此人虽然坐着,但几乎仍有常人高矮,双眼顾盼之间,偶有神光闪烁,围着他的数百人立时便噤若寒蝉,不由自主地后撤一步。聂清臣心头一动,暗想,这一路上无数人问起的“身形高大、掌托铜钟、身着黑袍的老者”,想必应是眼前这名老者了。
聂清臣见他在数百人的重重围困之下,居然仍是好整以暇地端坐一旁,禁不住心生敬仰,暗自钦服。他自幼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可即便是尽览天下古籍典故,亦难寻出如此豪气干云的英雄人物。
忽见黑衣老者的右手缓缓抬起,四周人群顿时没来由地一惊,只听衣袂挥动的“唰唰”声中,竟有半数人不约而同地举起了各自手中的兵刃。哪知那黑衣老者却是微微摇头,自怀里摸出一个小小酒壶,慢慢送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
风继续吹,雪继续下,可是那漫天的雪花飘至黑衣老者的身前,便仿似被一股无形劲气拂过一旁,竟是近不得他身前三尺之地。不多时,便在他身旁堆成了两堆高高的雪堆。
聂清臣向来最是仰慕悲歌慷慨的英雄侠士,他并不知这黑衣老者的姓名来历,也不知为何会有这数百人,如临大敌般地围困着他,更不知他是正是邪是神是魔。只不过钦佩他这般旁若无人的豪气,只不过激愤这四周人群以众凌寡的无耻行径,不知不觉中,倒是起了一番同仇敌忾的恻隐之心。
少年热血,书生意气,一腔热血冲昏了理智后,难免会做出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来。聂清臣只道那黑衣老者已是穷途末路,孤立无助。而他激愤之下,一时便忘了自己只是弱不禁风的一介书生。或许,这便是所谓的侠义心肠吧。
他慢慢挤过人群,努力向那株古松靠近。而众人皆是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黑衣老者,对聂清臣的举动倒也无人加以留意。
那黑衣老者面无表情,偶尔举起酒壶浅尝几口,两眼却是注视着身前雪地中的一株小草,一株青翠欲滴、秀美绝伦的小草,对围着他的群豪竟是正眼也不瞧上一眼。
满天鹅毛大雪,四周群敌环伺,而黑衣老者却是全神贯注地瞅着眼前这一株青草,着实令人疑窦丛生,困惑不解。只可惜此刻聂清臣热血沸腾,哪里还顾忌到这其中的蹊跷之处。
只见他排众而出,快步走上前去,向着黑衣老者作了一揖,朗声说道:“前辈,独饮未免无味,不妨让晚生陪前辈喝上几杯?”
黑衣老者并不抬头,眼角余光瞥了聂清臣一眼,见他手无寸铁,身单力薄,是个素不相识的文弱少年。他脸上微微露出几分诧异之色,轻声哼了一声,并不作答。
聂清臣正待寻个地儿坐下,忽听到身后一名灰衣汉子炸雷般地吼道:“兀那小子,鬼鬼祟祟地凑上前作甚?老子们多少正事要办,莫要在那里碍手碍脚的。”
旁边一名汉子扯了扯他衣袖,低声喝道:“祁老二,你小声些,倘若惊跑了那宝贝,你担当得起么?”他转头望向聂清臣,温言劝道:“小子,我识得你,不就是方才那冒雪赶路的穷秀才么?你且快快散开,等下这里打生打死的,别枉送了你这条小命!”
聂清臣心里打鼓,颇有些骑虎难下的感觉,强自笑道:“我自上前向这位前辈讨杯酒喝,又碍得什么事了?”
右首有个冷冷的声音接口说道:“年轻人自甘堕落,众目睽睽之下,胆敢上前结交魔教妖人,真是枉读了多年诗书。老子便是一刀斩了,只怕天下人还得拍手叫好。”聂清臣循声望去,见是一名身形瘦小的中年汉子,他身后黑压压地站着百余名人,皆是身着白袍,手执长剑,料想定是同一门派的江湖人物。
聂清臣虽是不谙世事的酸腐书生,却也知道魔教中人向来离经叛道,嗜血残杀,素来不为皇室高层所喜,更是天下佛宗道门的心腹大敌,便是行走江湖的三教九流之人,往往对魔教也是畏若蛇蝎,敬而远之。只是,这潇洒从容的黑衣老者果真是魔教中人么?
聂清臣懒得多想,反而被这瘦小汉子的一番话,激起了胸口那一股倔强执拗之气。他转身向着那瘦小汉子,不无讥诮地斥道:“说来振振有辞,实则强词夺理。晚生和这位前辈素不相识,只不过见你们几百人围住了他一人,那算得甚么样子?古书有云,‘自是之后,以强凌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魔教之徒也’,嘿嘿,晚生瞧各位的行径,与那魔教中人又有何异?”
众人皆是大怒,纷纷喝骂不止,一时间,山岗上人声鼎沸,闹闹哄哄。一名中年道士跳将出来,以剑指着聂清臣,怒声喝道:“小子,你可知你背后那妖魔是谁?那可是魔教惊天动地的大人物,一双手上不知沾满了多少英雄侠士的鲜血!你堂堂一名读书人,怎能与这妖魔沆瀣一气,同流合污?”
聂清臣却是不屑地哂道:“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铮铮傲骨,且别说这位前辈是魔教中人,即便他是,那又如何?你们这数百人的,欺辱他一人,又算得什么英雄?”
旁边一名道士暴跳如雷地吼道:“小子,你是猪油蒙了心么?再不给道爷滚开,小心大伙儿连你一道斩成了肉酱!”聂清臣拍了拍肩上的积雪,正容道:“大胆!晚生可是赴过鹿鸣宴,唱过鹿鸣诗的孝廉举子,待到他日金榜题名,那便是天子门生,你且动我一下试试?”
大晋皇朝向来重文轻武,尤其重视三年一次的科举考试,聂清臣这个举人身份在江湖草莽之中,其实算不得什么,可是无端端惹上官非,却也是件麻烦的事。两位道士均在长安城内的玄都观里修行,自然颇为忌惮惹上官非,二人暗自打定主意,一旦有甚变故,先将这穷酸秀才打晕了再说。
但见那黑衣老者眉头一皱,似是不厌其烦。他屈指弹出一道劲风,正射在那口铜钟上,发出一下沉闷浑厚的钟鸣声。
霎时间,他指出如风,道道劲风射在钟上,那连铁锤都未必敲得响的铜钟,却是声声响起。而钟声一起,便盖住了众人的喧哗。
天地间从此只闻钟声,再不闻人声。
那空灵落寞的钟声中,似是暗合某种诡秘莫测的节奏。众人只觉得自己丹田里的真气,随着钟声的起伏,倏地变得狂躁异常,旋即在体内奇经八脉里横冲直撞,直教人恶心欲呕,心胆俱丧。
功力深者,忙掩住双耳,暗自调息体内真气;功力浅者,俱是脸色大变,挣扎着向后掠去,只求离这钟声越远越好。更有三四名汉子,竟是口喷鲜血,轰然一声,倒在雪地上,就此人事不省。
聂清臣体内并无半分真气,那钟声自然激不起他半分反应,所以他倒是呆头鹅一般立在原地,莫名其妙地望着周遭情形,有些困惑不解,有些似懂非懂。
黑衣老者停下指尖的动作,微微抬头,两道冷电似地目光向着聂清臣扫来,沉声问道:“小子,你我萍水相逢,你又有何德何能,居然敢为我出头?”
聂清臣道:“路见不平,当拔刀相助。晚生虽然文弱,但也见不得这般卑劣无耻的行径。”黑衣老者幽幽说道:“这帮自诩名门正派的英雄好汉聚集于此,不但要取我项上人头,还要谋夺我身旁宝物。你这般为我说话,不怕他们也将你挫骨扬灰么?”
聂清臣凛然回道:“夫子有云,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晚生虽不才,却也不缺这几分风骨!”黑衣老者哈哈大笑,道:“好小子,我倒是小觑了你,这番话说得痛快之极,当浮一大白,当浮一大白!”
他举起酒壶,仰头喝了一口,想了想,又随手将酒壶抛给了聂清臣,笑道:“小子,独饮确实索然无味,你且陪我喝一口。”聂清臣也是磊落大方的性子,忙伸手接过酒壶,咕地一声,将剩下的酒水一气儿喝得干干净净。
但觉那酒性甚烈,入口犹如刀割,便似无数烈火流入腹中,一时之间,全身暖洋洋的,那漫天的寒意仿似都无影无踪。聂清臣本是好酒之人,但寒门子弟何曾又喝过如此美酒?不由得暗赞一声,“好酒!”
忽听到一阵纷纭杂沓的脚步声,人群里顿时沸沸扬扬了起来。不多时,冲出十多名青衣剑士,为首的一名长须老者尖声喝道:“厉天行,终南剑派与你有何冤仇?何以你丧心病狂,趁夜屠戳我十多名师侄?”
黑衣老者斜眼望向那长须老者,冷声道:“请恕在下眼拙,敢问阁下贵姓?”长须老者傲然说道:“终南剑派玉音子,玉字辈里排行第六,紫剑东来玉玑子正是我的掌门大师兄!”
黑衣老者“哦”了一声,淡然回道:“原来是终南山玉字辈的高人,久仰久仰,幸会幸会。”他话里说着久仰,可是语气里殊无幸会之意,反倒带有一丝不屑,甚至还有一丝讥诮。
玉音子怒道:“厉天行,别以为你是魔教的先意大尊者,你便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别人惧你魔功滔天,我终南剑派可不怕你!今日你若不给终南剑派一个交代,休想生离这短松冈!”
一石激起千层浪,玉音子身后的人群登时炸开了锅,人声顿时鼎沸起来。
“厉天行,我嵩山剑派向来与你魔教井水不犯河水,为何你一言不合,便指使你座下的五类魔,毁我山门,屠我剑修?”
“厉老魔,老子一行数十人,都是中州武林同道,今日就想找你讨一个公道。洛阳金刀王家究竟对你魔教有何得罪之处,为何你竟是悍然灭他满门,便是连三岁孩儿也不放过!”
“厉魔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河朔商家堡三十七名子弟在此削发明志,今日与你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
黑衣老者屈指再弹出一道劲风,钟声轰鸣中,顿时又盖过了满场激愤填膺的嘈杂声。他却是笑着望向聂清臣,捉狭似地说道:“小子,听见没?我可是江湖上恶贯满盈、百死不饶的大魔头,现在你还为我打抱不平么?”
聂清臣瞠目结舌,只觉得心里纷纷扰扰,一时竟无话可说……
第三章 谁料得凤皇来仪百鸟惊
风雪犹紧,纷纷扬扬,聂清臣的心里却是乱作一团。孰对孰错,孰是孰非,是魔非魔,非魔是魔,他一时也分辨不清。迷茫中抬起头来,却见到厉天行正饶有兴味地望着他,心头一紧,豁然生悟,忙大声回道:“是非自有曲直,公道自在人心,即便前辈真正是十恶不赦之徒,也应该明正典刑,以谢先灵,岂容得宵小之辈疯狗似地乱咬乱吠!”
厉天行哈哈大笑,那古松上的万千枝条登时簌簌抖动起来,惊飞了几只昏鸦,惊落了一树的雪花。
忽听到有人说道:“无知小儿,十年寒窗苦读便是让你在这里勾结妖邪,大言不惭么?”
聂清臣循声望去,但见人群里推推搡搡了一阵后,高视阔步地走出三名男子,瞧众人神情,似是对这三人甚是敬畏。
当前的是一名高大魁梧的中年汉子,国字脸,卧蚕眉,龙行虎步,不怒自威,令人止不住地暗赞一声,好一条气宇轩昂的七尺大汉!他的左手边跟着一名瘦猴似的老头儿,右手边则是一名黑熊般的胖头陀,老头儿的背后插着长短不一的三把剑,而胖头陀的右掌里却握着一根黄澄澄的伏魔杖。
三人走到终南剑派一行人旁,与玉音子等人一一见礼后。为首的那名中年汉子踏前一步,抱拳道:“先意大尊者风采依旧,着实令人艳羡。在下冀北赵正义,承蒙江湖上各位朋友的抬爱,勉强得了个关中大侠的虚名,但在大尊者座前,可是不值一哂了。不过,在下身边的这几位朋友,却都是江湖上有名有望的豪侠志士,不如便由在下为大尊者引见引见?”
厉天行不置可否,兀自漠然地望着身前那一株青翠欲滴的小草。赵正义丝毫不以为忤,轻声咳嗽一声,走到那瘦小老者身旁,大声说道:“这位便是华山剑派的执法长老,三眼剑猿侯献果侯老前辈。有道是一剑斩妖,一剑除魔,一剑辟邪,三剑齐出,则尽驱天下霸邪!”
厉天行招手让聂清臣坐在一旁,喃喃低语道:“侯献果的剑法,博而不纯,杂而不精,能苟活到如今,倒也是异事一桩。小子,你可懂武功?”聂清臣摇摇头,眼看着赵正义正气凛然,顾盼生威,止不住心里打起鼓来。
赵正义又走到胖头陀身旁,朗声道:“这位五台山天龙寺的戒律堂首座惠能大师,秘传一百零八路伏魔杖法,神鬼辟易,诛邪不侵,最是勇冠三军,大尊者也应该早有耳闻吧?”
厉天行摇头道:“空有一身蛮力,何来降妖除魔之能?天龙寺也是日薄西山,愈发凋零了。”聂清臣忍不住插口问道:“前辈,晚生虽然不懂武功,却也听闻过五台山天龙寺的鼎鼎大名。相传寺里的高僧大德,人人皆有降龙伏虎之能,人人皆通移山填海之术,难道眼前这位大师,竟是当不得真么?”
厉天行点头应道:“天龙寺武学名头不假,只是可惜徒子徒孙太差,一代不如一代,徒有虚名罢了。须知武学宏深,妙理难寻,非生非灭,非色非心,浩如沧海,郁如邓林,便是我,也只是初窥门径而已。”
厉天行向来眼高于顶,聂清臣不通人情世故,一老一少高谈阔论,竟将眼前数人视若无物。赵正义颇具涵养,面上神色不改,含笑站在一旁。而惠能大师却是性如烈火,当下再也克制不住,将手中伏魔杖猛地往下一杵,厉声喝道:“厉老魔,你休得欺人太甚!你我不如先来比试一场,且看我天龙寺绝学是否真的后继无人!”
伏魔杖倏地插入雪地,惠能大师真气过处,登时将大地撕开了一道宽逾三指、深约六寸的裂痕,疾如飞虹地冲着厉天行的方向开裂而去。
厉天行恍如未觉,随手弹出一道劲风,只听“噗”地一声轻响,恰恰击在那道裂痕将开而未裂之处,那大地开裂之势顿时戛然而止。倏忽之间,隐隐约约另有一道黑气,沿着那条裂痕,悄然无息地反噬而去。
霎时,惠能大师只觉得自己掌心握着的伏魔杖上,突有一道冰寒彻骨的冻气沿着杖身侵袭而来!仓促间他无暇多想,慌忙凝聚起全身真气,尽数注入伏魔杖中。
岂知那道冻气却是虚晃一枪,迎上惠能大师向下压来的磅礴真气,竟是一触即溃,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惠能大师惊骇之下,自是毫不留手倾尽全力,纵使此刻察觉有异,却又如何收得回这雷霆一击?
只听得平地仿似响过了一声惊雷,但见天摇地动中,惠能大师那胖硕的身体已是断线风筝般地被震飞而起,雪地里空留下一处三尺见方的深坑,而那根黄澄澄的伏魔禅杖却依然杵立在当中,兀自嗡嗡地响个不停。
群豪瞧得是眼花缭乱,面面相觑,浑然不知这位惠能大师耍得是何把戏,便是有心想拍手吆喝几声,终于还是讪讪地放下手臂。
只有数名眼力高明之人方才看出了几分端倪,而关中大侠赵正义无疑正是其中之一。他亦是机巧灵变之人,眼看情势不妙,当下更不迟疑,双足在地上一错,人已似大鸟般地掠到惠能身旁。
群豪只见他伸手将惠能的身子一拨一转,便已是卸去了那反震之力的大半力道。他再抓住惠能的手臂,带着他在空中回旋一周,随即便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原处,乍眼望去,位置竟是分毫不离!群豪一片喧哗,纷纷击掌叫好,均想,关中大侠赵正义果然并非浪得虚名之辈。
赵正义松开惠能大师的手臂,向四周人群拱拱手,朗声叹道:“惠能大师嫉恶如仇,平生最是见不得妖邪。适才厉大尊者一言不合,便暗中悍然出手,得亏惠能大师硬接下这一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论功力,惠能大师虽说略逊一筹,可是这份敢为天下先的勇气,却是值得我辈侠义中人,同嘉许,共勉之!”
赵正义相貌堂堂,大气磅礴,这一番话说得自是义正言辞,慷慨激昂,登时便有无数人大声喝起彩来。群豪皆知厉天行乃是魔教位列第三的大人物,亦是天下顶儿尖儿的武学宗师,一身魔功可谓是惊世骇俗,而这位貌不惊人的惠能大师,竟能硬接下他一招,着实也算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了。
群豪中也有些老成持重的人物,风雪中依稀瞧见,那厉大魔头至始至终闲坐一旁,仅仅弹出了一指劲风,而惠能大师便已是冲天火箭般地被震上了天空!虽说猜想不透其中的道理,但二者高下之分,只怕未必是略逊一筹。
聂清臣在一旁倒是瞧得分明,愕然道:“明明是那胖头陀暗自抢先出手,赵大侠为何要颠倒黑白而信口开河呢?”厉天行嘿嘿笑道:“小子,倘若你能勘破这道理,你就可以像他一般,站在人群前大出风头,而不是穷困潦倒得像一只乏人问津的野猫啦……”
赵正义向着四周人群虚按了几下手掌,喧哗嘈杂声渐渐平息下来,却见惠能大师面白如纸,终于还是忍不住喷出了一口鲜血,洒在身前的雪地上,便如绽开了一朵朵娇艳的梅花。
玉音子左右看看,突然踏前两步,厉声喝道:“咱们还在等什么?对付这等妖邪之魔,何须再讲什么武林规矩,何必再谈什么江湖道义,大伙儿并肩子上,连那小贼一道,乱刀斩作肉酱,岂不快活?”
赵正义眼珠子一转,却是悄悄拉住玉音子的衣袖,低声说道:“玉音道兄,切莫心急。你可知这魔头夤夜杀上终南山,究竟所为何事么?”
玉音子疑窦丛生,忙小声回道:“这一节小弟委实不知,还望赵兄不吝赐教。”赵正义眼角扫了扫那口铜钟,脸上露出神秘莫测的微笑,低声应道:“上古仙草凤皇芝即将破茧而出,而那魔头大闹终南山,正是为了取贵派重宝华严钟。他是欲借铜钟清霜之古意,伺机谋夺那凤皇芝仙草!”
玉音子大吃一惊,愕然说道:“凤皇芝?”赵正义点头回道:“正是,倘若不是为了这等宝物,短松冈上何以聚得这五六百人?哼,你以为大伙儿舍生忘死地困住那魔头,当真便是为了替天行道这四个大字?”
玉音子的脸色阴晴不定,有些狐疑地问道:“传言凤皇芝五百年始开花,再五百年方结茧而出,捕而食之,可脱胎换骨,可洗髓易筋,甚至可羽化登仙,白日飞升,最是天下第一等的灵芝仙草。小弟自问与赵兄不过萍水之交,何以赵兄会坦言相告?”
赵正义洒然笑道:“在下平生最喜的便是结交天下英雄,更何况是终南剑派玉音子道兄这般的大英雄!那凤皇芝固然灵妙,在下却也没瞧在眼里,倒是倘若因此而结交上玉音子道兄这般的好朋友,那才真正是在下不胜之喜了。”
玉音子仍然有些将信就疑,但赵正义谈吐得体,谀词如潮,一时也飘飘然起来,忙矜持地回道:“赵兄谬赞,小弟愧不敢当。今日短松冈,终南剑派一应行止,唯赵兄马首是瞻!”
赵正义肃容道:“玉音道兄且安心,小弟便是肝脑涂地,亦要让兄台得偿所愿,笑捧凤皇归!”两人各怀鬼胎地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漫天的风雪终于还是小了许多,山岗上突然弥漫起一缕缕似有若无的清香。远方群峰间飞来了一群群珍禽异鸟,扑腾着翅膀,在群豪头顶上盘旋不停,须臾间,便遮云蔽日般地铺满了天空。
群豪相顾失色,纷纷握紧了手里的兵刃,惶急无措地望着半空中的万千飞鸟,浑然不知因何出现这等诡奇的异象。赵正义眼角闪过一丝火热之色,喃喃说道:“天降异象,百鸟朝凤,那凤皇芝可是要破茧而出了么?”
聂清臣却是惊疑不定地望着雪地里的那一株小草,赫然发现那株小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瞬之间便长成作一株高约三尺的芝苗。
风止雪歇,芝苗上骤然绽放开一朵碗口大小的血红花朵!顷刻间,异香扑鼻,娇艳欲滴。聂清臣平生从未见过这等匪夷所思之事,禁不住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那花儿转眼即落,结作成一个血色的皱皮果实,表皮凹凸不平,内里似有一物在蠢蠢欲动……
第四章 殊不知人心之险甚山川
红日初现,祥云朵朵,上一刻犹是雪虐风狂,这一时却已是万里晴空。参天古松上栖满了各色鸟雀,叽叽喳喳,不绝于耳。而半空中仍低徊盘旋着万千只禽鸟,愁云惨雾般地碾压在群豪的心头。
突有一只白羽鹊凌空展翅飞来,鸣声清亮,穿云裂石。厉天行听得鹊鸣,霍然立起身来,伸掌在铜钟上一兜一翻,便已将那重逾千斤的铜钟轻轻巧巧地托举在了掌心之上!
他仍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枚血色果茧,身子便如标枪一般,笔直地屹立在雪地中,手里托着那口古意盎然的华严钟,望之便如上古魔神一般地威猛。
群豪皆是蓦然一惊,受厉天行气势所激,心慌意乱下,倒有一多半人拔出了随身兵刃,一时间,短松冈上刀光剑影,呛啷作响。
只听得赵正义厉声喝道:“大伙儿打起精神,厉老魔这是图穷匕见了,千万莫让他再逃啦!”群豪哄然应喏,渐渐逼近那株古松。
而那枚血色果茧愈发猩红欲滴,果皮上的皱褶已是被撑得吹弹可破,内里清晰可见一只禽鸟状的活物在乱啄乱挠,却不知是何妖物。
聂清臣瞧得是毛骨悚然,莫名感觉到一阵阵的心悸。尽管天上瑞鸟云集,四下异香袭人,可是心头那一股阴郁诡奇的恐怖气息,却是始终挥之不去。他想移开自己的视线,可是那妖物似乎有种难以言喻的邪魅魔力,他仿似被妖法魇镇住了一般,一时间竟是寸步难移。
他惊魂失魄地想出言呼救,可张嘴“啊”了几声,却已是骇怕得说不出半句话来。眼瞅着那猩红色的果茧被撑得越来越薄,“噗噗”轻响中,果皮上已是撕裂开数道裂缝。
终于,只听得“锵锵”一声长鸣,那妖物已是啄破了那层猩红色的果皮,探出了一截热乎乎、湿漉漉的凤头状肉芝,其上有冠有喙,怒睛圆睁,意态狰狞,煌煌有不可一世之势。
聂清臣恐慌万状地跌坐在地上,几次想起身逃开,可是双腿绵软无力,竟是连起身的气力,都似提聚不起。眼看着那妖物慢慢从果茧中探出,禁不住失声叫道:“前辈,这是什么物事?恁地如许恐怖?”
但听得厉天行阴恻恻地回道:“小子,你骨骼清奇,天生侠义,虽略欠迂直,倒也是你书生本色。在下向来怜才,换作往日见你,必定欢喜得紧。只是今日凤皇芝横空出世,尚需活人血食滋之,天意让你冒冒失失地闯到此处,你须怨不得在下辣手无情!”
厉天行将手腕一翻,那华严钟便顺势翻转过来,硬生生地被倒扣在雪地上,发出“嘭”地一声闷响。钟身沉重,冻土坚硬,可这一扣之威,竟是入土三分,将聂清臣与那凤皇芝尽皆罩入钟底,再无半分脱生的可能。
厉天行拍拍铜钟,哈哈大笑道:“小子,你葬身于上古异芝之腹,倒也风雅得紧,在下可是丝毫未辱你斯文!”
聂清臣只觉得眼前一黑,慌忙向后窜起,却是撞在一处坚如磐石的铜墙铁壁上,跌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他又惊又怒,黑暗中伸手向四周摸去,但觉触手冰凉,平滑如镜,屈指弹之,隐隐有金石之音,心头蓦然升起一个念头,莫非那厉老前辈果真将自己倒扣在铜钟底下,作了那凤皇妖芝的血食祭物?
一时间,愤怒、绝望、惊恐、悔恨等诸般情绪,潮水般地涌上心头。正自惴惴不安时,铜钟里突然赤芒大作,刹那间,便已是光可鉴人,纤毫毕现。
凤皇芝周身散发着妖异的红光,已从那血色果茧里挣扎出了半截芝身。虽然不过是一截惟妙惟肖、酷似凤状的肉芝,可是聂清臣分明能清晰感受到,它那浩浩滔天般地汹涌恶意,它的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善恶,有的只是无边的贪婪、无尽的嘲弄……
聂清臣虽然热血,可是并不莽撞;虽然少不更事,时常唯唯诺诺,可是每临大事时,偏偏也能沉着冷静,当机立断。
虽然他并不明白,为什么这凤皇芝诞世,务需祭上活人的血食以饲之。但他很快便想明白了自己眼下的处境,着实是他人生二十年最危在旦夕的一刻。
倘若此刻他再不积极主动地去做些什么,待到那妖芝破茧而出的那一时,相信必将成为那妖芝的一顿饕餮大餐。
一念至此,不寒而栗,他仿佛看见了那妖芝恶狠狠地扑过来,咬破他的喉咙,吸干他的鲜血,再一口一口吞噬掉他全身的血肉……
他绝望地大吼一声,眼里心里俱是对这大千世界的依依不舍,他还没有金榜题名,他还没有衣锦还乡,甚至他还没有真正牵过一个女孩子的纤纤小手!试问,他又怎肯就这么窝囊地死去?
更何况,他还想当面问一问厉天行,自己这般为他仗义执言,为何却是如此反脸无情,顺手便将自己推倒在炼狱一般的深渊里!
眼瞅着那凤皇芝即将破茧而出,聂清臣情知再也耽误不得,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他身形一晃,双手竟已是死死掐住那妖芝的咽喉!
他状若疯虎,似癫似狂,厉声嘶吼道:“妖孽,你想吃我?那我先吃了你再说!”他张开大口,一口便咬在了那妖芝的咽喉处。
只听得那妖芝“锵锵锵”地几声凄鸣,因为吃痛而剧烈地挣扎起来,只可惜仍有半截芝身困缚在血色果茧里,以聂清臣全身之力,倒也按捺得住。
一人一芝僵持片刻,聂清臣突然福至心灵,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大口吸吮起那妖芝的血肉来。但觉入喉一阵阵炙热,落肚后却是通体舒泰,全身上下登时暖洋洋的,甚是畅快。
他已有大半日未进饮食,早已是饥肠辘辘,正苦于果腹无方,哪料得机缘巧合,人心叵测下,竟然与那上古灵草凤皇芝共处在一钟之下。
凤皇芝出世,须得活人血食祭祀,而他自然不甘束手待毙,反而是恶从胆边生,趁凤皇芝在那血色果茧里将出未出时,倒是先行按住那凤皇芝,正所谓先入喉为敬,先下口为强。
不多时,锵锵哀鸣中,凤皇芝终于奄奄一息,再不得挣扎半分。而聂清臣却是越吸越是食髓知味,愣是将那凤皇芝的血肉吸食得干干净净,这才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随手将那黄纸一般单薄的芝皮丢到一旁。
生死之外,别无大事,心腹大患既去,聂清臣的精神顿时松弛了下来,只是那铜钟内的空气越来越是浑浊,他亦越来越是觉得胸闷气促,不由得又紧张起来。
他伸手推了推铜钟,但觉便如生根了一般,纹丝不动。没奈何,只得盘膝坐下,苦苦思索脱身之策。
渐渐地,他只觉得自己小腹内的热气竟是越来越盛,顷刻间,便似有团烈火在小腹处熊熊燃烧着,烧得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火热滚烫!
热浪顺着他全身十二道经脉,慢慢蔓延到他四肢百骸的数百个穴道之中。倘若他习过内家养气功夫,此刻运转内家真气,当可以镇慑心神,调匀内息,立时便能心如止水,海纳百川,将凤皇芝的灵力尽力吸纳入丹田气海之内。
但也亏得他不会半分功夫,须知这凤皇芝灵力浩如瀚海,势若奔雷,寻常武人贸然将其纳入气海,一个把持不住,只怕会像那被胀破了的气球一般,生生撑爆了自身丹田。
须臾间,聂清臣全身隐隐有红光闪烁,无数道灵力便如无数根烧红的细针一般,沿着他的四肢百骸,透穴而出。偏生那华严钟里也是道门宝物,坚不可摧且密不透风,那无处宣泄的凤皇芝灵力,冲荡在钟壁上,倏然又反弹过来,重回到他的身上不停地冲击碾压着他周身各大要穴。
霎时间,他又莫名其妙地迎来了他一生中最艰难、最凶险的关头,体内烈火焚烧,体外热浪炙烤,谁也猜不出,谁也瞧不破,凤皇芝的灵力会给他带来什么。正所谓生死成败,悬于一线,此情此景,不外如是。
所幸他向来便是一个倔强要强之人,饶是全身剧痛难耐,却是始终保持着灵台的一点清明,兀自咬紧牙关苦苦支撑着……
与此同时,厉天行正傲然挺立在铜钟之上,如岳之峙,如渊之,抱元守一,神游物外,对渐渐逼近的群豪不闻不见,不理不睬。
脚下的铜钟,剧烈地摇晃了一阵子,慢慢地,又平复了下来。料想那书生,此时也应该成了那凤皇芝的腹中之物,一念至此,他心里竟然也闪过了一丝黯然。
既然华严钟罩住了凤皇芝,便也就切断了天上万千飞鸟与凤皇芝之间的那层无形纽系。刹时间,寒风再起,万鸟凄啼,群豪只见得天上的飞鸟,一只一只羽毛乍起,双爪怒张,疯魔一般地在半空中盘旋不停。
领头的白羽鹊霍地一声长啼,万千飞鸟便如一支支离弦的快箭,铺天盖地地向着华严钟上的厉天行、向着短松冈上的数百豪杰,以苍鹰搏兔之势,俯冲而来!
群豪登时阵脚大乱,哪料得成千上万只飞鸟竟会悍不畏死地急冲上前,或啄或抓、或咬或挠,霎时间,短松冈上便哀鸿遍野,喝骂不休。无奈之下,群豪只得挥舞着手里的兵刃,各自施展出平生得意的武功,尽力斩杀着这些似癫似狂的飞鸟。
更多的飞鸟却是冲往华严钟,一只接着一只地撞在华严钟上,爆裂出一团一团妖异的血花,竟是妄图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撞破这座铜钟!
而厉天行身前三尺之处,早已升腾起一圈寒似冰壁的黑气,正是他毕生修炼的冥河冰狱之冻气,宛若那冥河冰原上的千年冰壁,坚逾金石,恒古不化。
疾冲而来的飞鸟,源源不绝地撞击在这圈黑色冻气上,瞬间便被冻作成一只只冰凌状的冻鸟,雨点般地散落在华严钟的四周,碎裂成一堆堆大小不一的冰渣。
一时间,短松冈上便如修罗炼狱一般,漫天俱是凛冽的刀光、零落的飞羽、绽开的血雾以及一朵一朵用生命浇铸的碎冰之花……
第五章 故名之曰逆天行
天际倏地卷起重重乌云,转眼间又遮掩住了那轮昏黄的斜阳,寒风阵阵,朔雪飘飘,天色又晦暗了许多。
愤怒的飞鸟接二连三地撞击在华严钟上,发出一声声沉闷悠长而又惊心动魄的钟鸣声,凄清而又无奈地回荡在天地间。华严钟的钟身上已是鲜血淋漓,一片狼藉,四周的空地上落满了万千飞鸟的残肢碎肉,渐渐地,腥臭冲天,堆积如山。
群豪们何曾见过如此诡奇邪异之事?哪料得这些平素里难得一见的珍禽异鸟,一只只便如那幽冥鬼狱里逃出的索命恶魔一般,疯狂地向着人群,展开一波接着一波的自杀式攻击呢?
不时便有人惨呼着被啄瞎了双眼,不时便有人哀嚎着被抓挠得血肉模糊,所幸群豪皆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人人竭力斩杀下,那万千飞鸟的疯狂攻势已是被慢慢遏制住。
而厉天行护身黑气的边缘,已是凝满了被冻作成冰晶状的冻鸟,密密麻麻地将他包裹在其中,乍眼望去,便如华严钟上矗立着一个由无数鸟尸冻结而成的大圆球!
一只白羽鹊冷冷地悬浮在华严钟前,漠然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幕血腥,不时发出一声声短促的尖啼,指挥着群鸟前赴后继地撞往华严钟。
突听得圆球内传来一声穿云裂石般地长啸。啸声中,黑气暴涨,真元激荡,只听“嘭”地一声巨响,那鸟尸冻结而成的大圆球已是四散炸裂开来,飞身跃出一名神威凛凛的黑衣老者,正是魔教先意大尊者厉天行!
那白羽鹊大吃一惊,慌忙挥动双翅,意欲避过一旁。哪知它身形刚动,厉天行已是疾如闪电地欺身上前,凌空一把便抓住了它的脖颈!
厉天行嘿嘿一笑,不屑地哂道:“区区一只扁毛畜生,竟然还妄想逆天改命,可笑,可笑!”他将掌心真气一吐,那白羽鹊登时便冻成了一块冰坨,双掌再一错,冰坨便碎裂成一片片冰渣,随风消逝无踪……
白羽鹊既殁,万千飞鸟登时便没了主心骨。群鸟声声凄啼中,转眼便已是逃得九霄云外,只留下了血流一地的残破鸟尸,腥不可闻,惨不忍睹。
群豪惊魂未定地面面相觑,均是心有余悸,大有劫后余生之感触。方才与鸟群这一番惨烈的厮杀,不过盏茶功夫,却有数十名汉子倒在了血泊之中,盖因那鸟群冲击实在过于密密匝匝,防不胜防下,难免会失手受伤。更有几名武功平平之士,伤重难愈,就此气绝身亡。
厉天行负手傲立在华严钟前,鹰视狼顾地扫了群豪一眼,森然喝道:“倘若各位能在一炷香的时辰内离开此地,厉某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日后见面或许还会卖份交情。如若不然,休怪厉某今日会大开杀戒!”
只听得玉音子冷笑着回道:“厉天行,你已是身陷死地,插翅也是难飞,竟然还敢在此大言不惭地夸夸其谈?哼,莫要笑煞了这天下英雄!”
一直没有吭声的华山名宿三眼剑猿侯献果,也是踏前几步,厉声斥道:“厉天行,在场的这数百条英雄好汉,哪一位不是与你有着血海深仇?你这等大奸大恶之徒,哪一位又不是欲将你除之而后快?”
天龙寺惠能大师适才与厉天行过了一招,情知这魔头武功超群,在场群豪无论是谁,以一敌一,断无可胜之机。但若群豪能摈除各自心魔,都豁了出去一拥而上,未必不能当场诛杀这大魔头。当下大声接道:“厉天行,多行不义必自毙,就算你魔功滔天,难道你一个人就能敌得过这数百名侠义之士?”
厉天行哈哈大笑道:“如此说来,诸位的言下之意,今日看来是要留下厉某的头颅了?”他负手来回踱了几步,群豪不由得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握紧了各自手里的兵器。
忽听得厉天行幽幽说道:“也罢,双拳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在下纵有通天之能,又怎敌得过诸位大英雄?”
玉音子手腕一抖,只见一道剑光倏地闪过,将雪地上的一块青石斩作两段,群豪登时轰然喝了声彩。玉音子志得意满地大声呼道:“厉天行,念你也是一位英雄,别再作无谓的口舌争斗。这就速速自我了断吧,我玉音子担保留你一条全尸,省得大伙儿群而攻之,生生将你五马分尸!”
厉天行摇头叹道:“玉音道兄一番美意,可谓是面面俱到,在下原该遵命才是……”玉音子冷笑道:“那厉兄便赶紧上路吧,莫要再耽误大伙儿的时辰。”
厉天行皱眉道:“只可惜在下的名字取得不好,倒叫在下有些为难了。”玉音子茫然道:“休要耍什么花样,这与你名字有何关系?”
厉天行叹了口气,沉声说道:“在下名唤厉天行,原本取的便是‘逆天而行’之意,可见天意使然,在下不得不逆天行之才是正理。”
玉音子勃然怒道:“原来你是消遣我来着!”厉天行笑道:“不敢,在下可不愿得,无端端地便被五马分了尸,如何敢消遣诸位大英雄呢?”
侯献果阴恻恻地接口说道:“既然多说无益,大伙儿和这厮还讲什么江湖道义,一同上前乱刀砍了便是!”
厉天行饶有兴致地望了他一眼,淡然笑道:“侯兄莫急,在下一时倒改了主意,不知侯兄有没有兴趣听一听?”侯献果道:“讲!”
厉天行脸色一变,正容道:“在下固然敌不过这在场的数百名大英雄,可是在下横下一条心,拼死突出重围倒也并非不可能之事。倘若在下侥幸逃得性命,嘿嘿,日后必率圣教铁骑,将诸位大英雄的师尊长辈、徒子徒孙、夫人爱妾、幼儿稚女,逐一杀得干干净净!”
他这一提到各人的眷属,在场群豪无不凛然心惊。情知此人言下无虚,众人拦他是拦不住的,今趟若是杀他不死,他日必以毒辣手段相报,自己至亲至爱之人,只怕个个难逃他的毒手,思之令人不寒而栗。一时间,短松冈上鸦雀无声,人人脸上动容变色。
而华严钟内却又是另一番景象。须知那凤皇芝的灵力,可谓是汹涌澎湃,沛然莫御。自聂清臣吸入小腹后,便顺势涌入他的丹田气海里。
而他从未修习过内家功夫,丹田气海里自然空空如也。凤皇芝的灵力填满他丹田气海后,仍有一多半灵力无处宣泄,自然而然地顺着他的经脉,透过他的穴道,向着四面八方宣泄而去。
偏生聂清臣又被倒扣在华严钟里,此钟乃是道门玄宝,青铜铸就,水火不侵,那凤皇芝灵力逃逸不出,便又反弹回聂清臣周身上下。如此一来,等同是数十位高手各出真力,同时按摩疏通他周身数百处穴道,他内内外外真气激荡,身上数十处玄关一一冲破,只觉全身脉络之中,有如一条条热流在到处流转,舒适无比,便是连刚才那般火烧炙烤的感觉都渐渐消失无踪。
这等机缘自来无人能遇,而此刻正是他水火求济、龙虎交会之时,倘若他能融会贯通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任督二脉,一举冲破习武之人魂萦梦牵的生死玄关,将来他在武道上的修行,前途真可谓是不可限量!
他亦是好事之人,虽然仍在百般煎熬中,却还是竖起耳朵听着钟外的事。当听到厉天行说出这么一番危言恫吓的话后,群豪一时便没有了声音。他心里也是咯噔一跳,暗想,都说魔教中人行为乖张,不可理喻,看来确有几分道理。
忽听得关中大侠赵正义发出了一阵爽朗的长笑声,他心里也不由一喜,这赵正义行事光明磊落,性情急公好义,群豪但有他在,必定会人心安定,又何惧之有?
赵正义咳嗽一声,将全场视线聚焦在他身上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大尊者言出必践,天下人有目共睹,不过些许小事罢了,又何必搅得江湖上又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呢?”
厉天行冷笑道:“莫非你有甚高见?”赵正义摇头笑道:“高见倒也谈不上,不过小弟却有一方两全之策。”厉天行扬眉道:“哦,说来听听。”赵正义笑得更是满面春风,缓缓说道:“同是武林一脉,冤冤相报何时了?倘若大尊者放过那华严钟里的宝物,即刻转身离开,小弟担保绝无一人阻拦大尊者半步!而从前的恩恩怨怨,也就此一笔勾销。不知大尊者意下如何?”
赵正义使了个眼色,玉音子登时心领神会,忙接口说道:“华严钟里的宝贝,唯有缘者方可得之。你武功如此之高,又何需再窥夺此物?厉天行,是战是和,你一言可决。”
话音刚落,一旁的河朔商家堡众弟子中,却是走出一名手持朴刀的汉子,朗声说道:“赵大侠,此议万万不妥!大伙儿齐聚短松冈,正是为了要替天行道,铲除妖魔,岂可为一己私欲而罔顾持正行侠之大义?”
此人一说话,商家堡众弟子自是大声喝彩,便是连旁边几大帮派,也有不少人点头附议。赵正义识得此人,正是河朔商家堡年青一辈的大师兄,为人刚直不阿,向来快意恩仇,人称碎银刀商匡正,在河朔一带颇有声望。
赵正义冲他拱拱手,温和地说道:“商老弟,你可有所不知了,大伙儿今趟困住魔教的这位大尊者,为的却是那华严钟下罩着的一宗小玩意。再说了,冤家宜解不宜结,你又何必为商家堡招惹如此强敌呢?”
商匡正拂然怒道:“赵大侠这是说的什么话?商家堡今趟来了三十七名弟子,便是要来取那魔头的性命,再聚众一举攻上光明顶,彻底灭掉这为祸人间的邪魔外道!你怎可本末倒置,竟还妄想纵虎归山?”
商匡正一席话,说得很多人都低下了头,便是连那华严钟里的聂清臣,心里也是大大赞赏。赵正义颇有些哭笑不得,温言劝道:“商老弟年轻气盛,我也不来怪你。你可知这江湖之事,并非正就是正、邪就是邪这般地简单。有时候不妨退一步,如此方可海阔天空。”
商匡正正色道:“大丈夫行事,宁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江湖上虚与委蛇的事,我也懂一些,只是大是大非的原则,却是颠扑不破。斩妖除魔乃是大节,而大节不可夺也!”
群豪中的大多数人还是怀着一腔热血而来,听得商匡正慷慨激昂的一番话,不由得激起了各自的仁侠心肠,面上都是耸然动容。
赵正义眼见不妙,暗地里向玉音子又使了个眼色。玉音子一愣,忙向商匡正招手,示意他走上前来,低声说道:“小兄弟,你且过来。”
他本意是想将商匡正召到身边,再细细劝慰,哪知商匡正身形刚一动,骤然间,便有一道剑光风驰电挚地闪过!
再定睛看时,那商匡正的胸口冒出偌大的一蓬血花,人已是砰然倒在了雪地中……
第六章 江湖?这就是江湖!
寒风萧萧,飞雪飘零,松枝随风唰唰作响,愈发冰冷刺骨,但又怎及得过人心的冷漠。
商匡正横死当场,群豪自是哗声大作,商家堡众弟子更是目眦俱裂,喝骂声中,纷纷拔剑跃到了场中。
出剑伤人的正是三眼剑猿侯献果,只见他瘦小如猴,满脸戾气,却是手持一把比他身子还高的七尺长剑,冷冷地瞧着冲过来的商家堡众弟子,阴恻恻地说道:“此人不识大体,不知进退,竟然还敢妖言惑众?老子一剑杀了,也是为你商家堡清理门户!”
一名商家堡弟子扶起商匡正的尸身,满脸悲愤地斥道:“胡说八道!大师兄向来豪侠仁义,江湖上有口皆碑,想不到今日却是亡在你这瘦猴儿之手……”
群豪只觉得眼前身形一晃,风雪中又是闪过一道凄厉冷冽的剑光,眨眼之间,侯献果的长剑已是插进了那名商家堡弟子的咽喉!
商家堡其他弟子猝不及防下,人人皆是目瞪口呆,似乎仍不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只听得侯献果冷笑道:“再有这等目无尊长、犯上作乱之徒,老子今日索性就灭了你商家堡!”
商家堡众弟子这才如梦初醒,悲呼声中,纷纷挺剑便往侯献果刺去。岂知侯献果身法灵动之极,几下回转,便已是脱出商家堡众弟子的合围之势。手中长剑唰唰挥动,剑光闪烁之间,又有几名商家堡弟子惨呼着倒在血泊之中。
侯献果将手一挥,登时便有十数名青衣剑士,如虎扑群羊之势,挥剑杀入商家堡众弟子中。其中一名高大剑士尤其神勇,剑下竟无一合之敌,转眼间便将商家堡众弟子冲杀得七零八落。
群豪瞧得是瞠目结舌,有心想助商家堡一臂之力,可是华山剑派士气如虹,杀人如砍瓜切菜一般凶猛,而赵正义等人又似无动于衷,心下惴惴之余,竟无一人挺身而出。
不多时,商家堡仅剩下六七名弟子,遍身血污地靠在一团,而华山剑派十数人则持剑将其围在当中。商家堡众弟子里有一人厉声呼道:“赵大侠,惠能大师,素知你二位向来行侠仗义,今日之事,孰是孰非,还请二位还我商家堡一个公道!”
慧能大师恍如未觉,低眉垂目地小声道了一声佛号。赵正义却是眉头一皱,轻描淡写地说道:“你商家堡究竟与华山剑派有何恩怨?倘若有甚不是之处,不妨向华山剑派告一声罪,赵某再从中作个保,同是武林一脉,料想侯老前辈必定会深明大义,日后不再追究。”
商家堡那人听得赵正义如此一说,再见得短松冈上的数百豪杰竟无一人拔刀相助,便是平素里与商家堡交好的几个门派,竟也是三缄其口,视若无睹。
那人不由得悲愤填膺,凄凉地惨笑道:“原来都是一丘之貉,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的卑鄙龌龊,这狗日的江湖……”
那人也是刚烈悍勇之士,当下也不多言,将心一横,回剑自刎而亡,鲜血飞溅,足有五尺之远。群豪瞧得是惊心动魄,不少人更是愕然失声,却听得玉音子摇头叹道:“不过是告一声罪赔一个礼的事,何至于血溅五步?这又是何苦来哉?”
只听商家堡剩下的几人齐声呼道:“士可杀不可辱!”纷纷举起手中的剑,也相继引颈自刎。一时间,短松冈上尸横遍野,触目惊心。群豪中也有任侠仗义之辈,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意,但赵正义、玉音子、侯献果等人骄横跋扈,也是敢怒不敢言了。
聂清臣在华严钟里也是听得义愤填膺,恨不得即刻跳出来,将赵正义等人痛骂一番,只是华严钟里灵力充沛,竟是将他压迫得一动也动不了,他越是心情激愤,那灵力反而越是浑然无匹了。
侯献果微微颔首,不屑地哂道:“米粒之珠,也敢与日月争辉!区区一个商家堡,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今日权当是为华山重新立立规矩了!”
厉天行抚掌笑道:“华山剑派果然好手段,好威风!商家堡不过是行镖路过华山,一时忘了拜山罢了,今日却是惨遭灭门之祸。妙哉,妙哉,侯大长老这份睚眦必报的狠辣心肠,倒与我圣教行事有异曲同工之妙!”
侯献果怒道:“华山自有华山的规矩,何须你这邪魔外道来胡说八道。说到狠辣,天下又有谁及得上你魔教的恩将仇报,翻脸无情?”厉天行讶道:“奇怪,侯大长老是几时入得我圣教?”
侯献果更是勃然怒道:“我华山堂堂名门正派,老子更是华山执法大长老,谁敢说我入了你们魔教?”厉天行笑道:“商家堡向来不曾怠慢你华山剑派,年年拜山礼品不计其数,华山上的大人物但凡有甚红白喜事,商家堡每每俱是头一份厚礼。不过是因为你侯大长老六十大寿的寿礼较之他人逊色了一些,你便怀恨在心,今趟更是借题发挥灭他满门。嘿嘿,这等恩将仇报翻脸无情的狠辣劲儿,你怎能不是我圣教的教友?”
侯献果气得暴跳如雷,破口大骂道:“胡言乱语,狗屁不通!”他右足在地上一点,人已是轻烟似地向着厉天行窜去。奔到近处,再骤然拔身而起,挥动长剑,径直刺往厉天行的咽喉。
这几下矫如苍鹰,动似脱兔,整招剑式宛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可见华山剑法确有其独到之处。岂知厉天行不避不让,气定神闲地伸出右手,食中二指一夹,便夹住了七尺长剑的剑尖,连带侯献果的瘦小身子,竟似被他举在了半空!
侯献果连连催动己身真气,无奈那长剑便如在岩石中生根了一般,向前刺也刺不得,往后抽也抽不出,直急得他脸色煞白,冷汗直冒,整个身子悬在剑上扭来扭去,看来甚是可笑。
厉天行摇头笑道:“米粒之珠,也敢与日月争辉。区区一个华山派,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今日权当为圣教重新立立规矩了!”这番话是侯献果方才说给商家堡众弟子听的,现在厉天行又一字不差地说给了侯献果听。
丝丝黑气蚕食着侵过剑身,七尺长剑上登时凝上了一层白霜,侯献果只觉得手中长剑越来越是冰凉,须臾便是阴寒刺骨,直如握着一块万年寒冰一般。
厉天行厉声道:“还不撤手?”他将两根手指轻轻向外一扳,只听“铮铮”轻响,七尺长剑已是应声碎裂成寸许长的一截一截。他嘿嘿一笑,将右手手掌张开,凌空划了个弧圆,那些寸许长的一截截剑刃,便飞羽般地悬浮在他掌心前三寸之处,寒光闪闪,诡异莫名。
侯献果大骇,慌忙回身跃过,唰唰两声,反手抽出身后负着的一窄一短两把剑刃。但见厉天行右掌一收一放,那一截截寸许长的剑刃便飞火流星般地冲他射了过来!
狂喝声中,侯献果施展出平生本领,将手中的两把剑舞得是密不透风。只听得“叮叮叮”的兵刃相交声密如连珠,地上便散落了一地的断铁碎剑。
群豪瞧得是眼花缭乱,暗自钦服这瘦猴儿似地华山长老,剑术上确有其过人之处。突听得侯献果凄厉地惨呼一声,再瞧他踉踉跄跄地连退数步,群豪俱是一惊,定睛细看,原来却有两截剑刃已是突破了他的剑网,一截插在他右肩上,另一截却是深深插入了他左眼眶里!
只见侯献果脸上血流如注,面孔扭曲狰狞之极,整个人状若厉鬼一般,连声嘶吼着不停。群豪暗自心惊,但侯献果方才嚣张跋扈地灭了商家堡满门,也有不少人在心中暗自称快。
赵正义上前扶住侯献果,怒声喝道:“厉天行,你何以如此丧心病狂?突使辣手暗算侯老前辈?”玉音子接道:“大伙儿都瞧见了,厉老魔头不分青红皂白就伤了我华山侯大侠。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不将他挫骨扬灰,难消你我心头之恨!”惠能大师也是握紧了降魔杖,扬声呼道:“与这等妖魔还有什么好说的,直管杀了便是!”
短松冈上登时哗声大起,群豪在赵正义等人的挑拨煽动下,更是群情激愤,沸反盈天。忽听得厉天行哈哈大笑,笑声狷狂之极,登时盖过了群豪的喧哗声。赵正义见势不妙,忙提声斥道:“厉天行,你一身血债累累,却不知你又如何笑得出来?”
厉天行兀自大笑道:“侯老儿一言不合便灭了商家堡满门,那是替天行道,除暴安良。而在下出于自保,不过伤了他两剑,却是突施暗算,乃至于丧心病狂?嘿嘿,江湖?原来这就是江湖!”
侯献果也是性情暴烈之人,只见他一把推开赵正义,忍痛拔出右肩上的那截剑刃,厉声喝道:“华山弟子听令!妖魔当前,定杀无赦!”众华山弟子齐声应道:“谨遵长老敕令!”倏忽之间,便有十多道青色身影结作剑阵,径往厉天行扑去。
华山紫霞剑阵暗合北斗七星之势,可攻可守,变化无常,饶是厉天行亦不敢托大,身形晃了几晃,与华山派众弟子游斗起来。
一时间,风雪中剑光闪烁,啸声如雷,渐渐地,便是连人脸也瞧之不清,只见得十数道身影兔起鹘落,窜高窜低,迅疾得便如鬼魅一般地飘渺不定。
如此拆得数十来回后,厉天行渐渐摸清紫霞剑阵的攻守之道,他也是艺高人胆大,疾冲之际突然将身形向左一移,顺势便如钉子一般地杵在了原地,却是不偏不倚恰恰抢占住了紫霞剑阵的阵眼之位。
华山剑派众弟子登时阵脚大乱,猝不及防下竟是一个接着一个地撞在了一起。但听得厉天行长笑声中,浑身黑气骤然大作,伸手一抓,便将一名华山弟子高高拎了起来!
那华山弟子大惊之下,慌忙挥剑削往厉天行的手臂。岂知厉天行真气一吐,那弟子身上便凝作出一身白霜,全身继而软绵无力,那剑竟是半分也削不下去。厉天行摇头叹道:“素闻华山剑阵博大精深,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忽听剑气破空嗤嗤作响,又有几道剑光呼啸而至,厉天行看也不看,随手拎起那名弟子,竟是将他当作成一件人形盾牌,迎着剑光砸了过去。那几道剑光自然慌忙避过,而厉天行顺势向前疾冲,电石火花间,伸手又抓住了一人的脖颈,掌中真气微吐,那人转瞬又被冻成一具僵尸。
厉天行一招得手,更不迟疑,趋退俯仰之间,仿似那九幽魔域里窜出的索命魔神,将华山众弟子一一如法炮制,尽皆立毙当场。
风雪肆虐,夺命追魂,赵正义骇然变色,喃喃自语道:“莫非这便是传说中的冥河冰狱妖法么?”
第七章 少年书生身犹在,只是豪情改
群豪只见得厉天行犹如幽灵一般,在华山剑派众弟子中迂回穿插,每出一招便有一人倒地身亡,无不瞧得目眩神摇,暗自心惊。
忽听到侯献果厉声喝道:“各位还在等什么?眼睁睁瞧着华山剑派全军皆墨么?”
群豪虽然不齿华山剑派方才的所作所为,但毕竟同属武林正道一脉,隐隐还有层唇亡齿寒的意味。此刻听着侯献果声嘶力竭地厉呼,终于还是提起各自手中的兵刃,纷纷下场向厉天行杀去。
厉天行哈哈大笑道:“以众暴寡,皆魔教之徒?方才那书生说得倒也有趣!殊不知,这等倚强凌弱、仗势欺人的好手段,才真正是你们这帮所谓名门正派之人的拿手好戏!”
他口中嬉笑怒骂,掌底功夫却是使得愈发凶猛,身影晃动之际,只听砰砰两声,已有两人中了他的冥河冰狱掌而倒地不起。他随势冲入人群,肘撞拳击,掌劈脚踢,霎时间又打倒数人。
虽说群豪蜂拥而至,可是层层叠叠挤作一团,真正能挨到厉天行身边的,实则也不过七八人而已。风雪中但见刀枪剑戟四下舞动,一大半人倒要防备为自己人所伤。
赵正义原本心思灵动之人,见状忙急声呼道:“大伙儿团团围住即可,切莫不可乱斗!”群豪闻声四散开来,华严钟前的雪地上,登时让出了一大片空地。
但厉天行江湖经验何其老到,岂容群豪形成车轮鏖战之局?他冷眼旁观,见侯献果仍立在原地,气急败坏地喝骂不休。心念一动,身影便似那过隙白驹,闪电般地掠了过去。
电石火花间,便已是鬼魅般地杵在侯献果身前,嘴角微微牵动,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侯献果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恐之色,慌忙纵身后避。但他后退一步,厉天行便跟近一步,始终离他不过一尺之地。
侯献果更是惶急,猛然急退三步,撩起手中的双剑,挽出一蓬剑雨,护住自己身前。岂知厉天行身子滑如泥鳅,左右晃避,便已是闪到他的身后,双手如钳,倏地抓住了他的两条胳膊,用力朝后一扯,真气过处,那一窄一短的两把剑刃,便“哐啷”一声落在地上。
厉天行顺势纵身跃起,两脚弯曲蹬在他后心上,双手将侯献果的两条胳膊朝后攥得绷直,整个人竟似刺猬一般,蜷缩在了侯献果的后背之上。
侯献果绝望地怒喝道:“厉天行,你待如何?”惠能大师也是挥舞着伏魔杖,领着几名僧人扑了过来,口中大喝道:“厉天行,休得滥杀无辜,快快放开侯长老!”
厉天行哼了一声,森然回道:“无辜?那他先前屠杀商家堡满门之时,难道不也是滥杀无辜?”但见他身上黑气勃发,双脚突地朝前一蹬,双手运劲向后一扯,竟是将侯献果的两条胳膊生生扯断!
只听得侯献果一声悲嘶,双肩之处骤然喷溅出两大团猩红的血雾,身子却如出膛炮弹一般,径往慧能大师等人砸去。
惠能冲在最前,仓促间已是避无可避,只得横过伏魔杖,正砸在侯献果的胸口,登时打得他胸骨寸断,脏腑碎裂,口中鲜血狂喷,犹如一滩软泥般地委顿在地。
惠能又惊又怒,厉声斥道:“厉老魔,你何以这等残暴,作下如此罪孽!”厉天行冷声道:“侯老儿我杀了一半,大和尚你杀了另一半,如何都算在我的账上?”
惠能怒道:“倘若不是你暗算在先,我又何至于失手伤他性命!”厉天行长笑道:“原来如此,我伤人便是暗算,你杀人却是失手,好!好!好!”
他身影一闪,默运冥河冰狱**,挥掌劈往惠能,气势直如排山倒海一般。惠能只觉得一道凌厉之极的掌力迎面击来,他也是天生悍勇,急忙挥起伏魔杖,击往那掌力最盛之处。
但听得“嘭”地一声巨响,惠能已如断线风筝似地倒飞了出去,接连撞倒了身后两名僧人,再踉踉跄跄地连退十数步,这才勉强稳住身形,体内气血翻腾,“哇”地连吐几口鲜血出来。
厉天行浑身升腾起一层若隐若现的黑气,愈发显得寒意逼人,也不见他作何异动,却是倏地一下,窜入了人群之中。
他左手一拿,便擒住了一人咽喉,右手顺势夺下那人手里的朴刀,左手手指再一掐紧,那人顿时死于非命。群豪齐声惊呼,又是惶恐,又是愤怒。
厉天行一招得手,更是出手如狂,左手忽拳忽掌,右手朴刀横砍直劈,威势锐不可当。不多时,雪地上便横七竖八地倒下了不少尸骸,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膛破肢断。
群豪俱是刀尖上舐血的江湖中人,又有几人没有亲手杀过人?但凡能在江湖上挣下一点名头,单凭交游广阔与相互吹捧,那可是远远不够,这杀人放火之事,不宜多做,却也不可不做。
但此刻这般惊心动魄的恶斗,却实是群豪生平从所未见,谁能料得这大魔头竟是如斯恐怖。
他只有一个人和一把抢来的朴刀,可是他如疯虎般扑入羊群,如鬼魅般飘忽不定,在人群里忽东忽西地乱砍乱杀、狂冲猛击,那一往无前的气势竟比千军万马还要来得凶猛。每出一刀,必将一人劈飞;每出一掌,必有一人倒地,数百豪杰里,竟无一人能挡得过他一招。
群豪均非胆怯怕死之人,但见到这魔头势不可挡,凶焰滔天,短松冈上处处血肉横飞,不时便有人头滚落,倒有一大半人起了逃走之意,管它什么除魔卫道,管它什么正邪不两立,反正自己是不想再管这件事了。
而聂清臣困在华严钟里,耳听着钟外传来一声声垂死前的哀嚎,虽然不能眼见钟外的惨烈杀戮,但心里仍是止不住地害怕起来,倒是有些庆幸自己躲进了这华严钟里。
凤皇芝的灵力,已在他体内体外反复多次的流转中,渐渐融入他的丹田气海里。不知不觉中,他的任督二脉已是豁然开通,源源不绝的凤皇芝灵力沿着他体内的十二经脉,行满一次又一次的大周天,每运转一次,他的全身经脉也便随之拓宽一分,而丹田气海里的真元亦是随之越来越浑厚无匹。
须知天下武道修行,千举万变,其道一也。而衡量一名高手在武道上的修行是否登堂入室,最直观之处,莫过于瞧他是否贯通了任督二脉,进而炼就成先天浩然真气。
先天真气的铸就绝非一朝一夕所能企及,视乎修行者的天赋、资质、际遇、勤奋以及功法秘笈。很多人穷其一生,受制于这五者的不足,始终勘不破这任督二脉,也便一辈子与先天真气无缘,终生只能是武道上的庸碌之辈。
而聂清臣此番际遇,可谓是得天独厚,万里无一。他自小便是一名文弱书生,向来不懂任何武技,却在一时激愤下,莫名其妙闯入短松冈,强自为厉天行打抱不平,却不想反被厉天行倒扣在华严钟里。
厉天行欲拿他做上古仙草凤皇芝的血食祭物,哪知他趁凤皇芝尚未破茧而出之时,突如其来地福至心灵,竟是生啖了那株仙草,并将芝身里的灵力吸噬一空。
倘若他习过任何武技,当凤皇芝灵力入体时,自然强运起自身修习的内功心法,将其灵力缓缓导入丹田气海,以增添自身功力。偏偏他对武道修行是一窍不通,那凤皇芝灵力入他体内后,便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彻彻底底地将他十二主经脉以及奇经附八脉,通通游荡了一遍。
凤皇芝灵力注满他丹田气海后,仍有大半灵力无处可栖。灵力聚无可聚,散无可散,只得透过他全身上下数百处穴道逃逸出他体内。偏生他又被罩在了那华严钟底,灵力郁结在钟内而不得出,于是又反弹回来,便仿似有数位内力精深的武林高手,同时帮他脱胎换骨,同时替他洗髓易筋。
生生不息,循环不休,凤皇芝灵力也不知在他体内作了多少次大周天的运转后,终于冲破了他的任督二脉,愣是无中生有地造就出了一名真元充沛、浑然天成的先天内家高手之躯来。
于是,聂清臣便浑浑噩噩地迈出了他进军无上天道的第一步,尽管他还不会半分武功,可他体内的先天真气却是强横之极,俨然已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毕竟,能在他这般年纪便勘破任督二脉的年青高手,屈指可数。
此刻他听着钟外的血雨腥风,心底又止不住地激动起来,有心想跳出钟去止息干戈,但也知自己人微言轻,这短松冈上又有几人能听得进他的良言相劝?更何况他根本对这华严钟无可奈何,便是想脱身出去,亦是无计可施。
一念至此,心事如潮,好不容易温顺下来的凤皇芝灵力,又开始鼓荡疾冲起来。此时他任督二脉既通,那凤皇芝灵力在他经脉之内,更是犹如怒涛狂潮般地乱冲乱窜,渐渐地,他口干舌燥,头脑昏眩,体内的凤皇芝灵力骤然之间,已是膨胀得即将爆裂。
霎时间,他又迎来了他有生以来最生死存亡的一刻。倘若这一步他迈了过去,他体内真元必然与凤皇芝灵力龙虎交会,浑然一体,从此再不分彼此,直指天人合一;倘若这一步他迈不过去,也就是说,他体内真元驾御不了凤皇芝灵力,稍有不慎,势必会肌肤寸裂,全身焚为焦炭而亡。
聂清臣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闷,浑身经脉寸寸欲裂,仿佛蛰伏在体内的一头洪荒猛兽倏然醒转,左冲右突直欲冲出身外去。
他全身有如火焚,再也克制不住,胡乱伸出双掌,运足全身真气,猛然便往那华严钟的钟壁击去!
只听“嘭”地一声,犹如晴天响过一声霹雳!那入土三分、重逾千斤的华严钟竟被他无意识地一掌,被击得轰然拔地而起!
厉天行、赵正义、玉音子、惠能大师以及短松冈上的各路豪杰,刹时间都觉得一股炙热之极的气流冲向身来。群豪愕然望去,但见一名衣衫凌乱的少年书生赫然立在当中,满脸尽是迷惘之色。
而那口华严钟却是直飞出数丈之远,方才砰然落在地上,颓然发出了一声浑厚悠长的钟鸣……
第八章 群魔悉皆惊怖
飞雪满天,渐迷人眼,雪花飘飘扬扬地落在聂清臣头顶三尺之处,便被一道道炽热非常的无形真气,炙烤成了袅袅轻烟,旋即便随风消散得无影无踪。
而聂清臣却是紧蹙眉头,浑身战栗,似在忍受着某种莫大的痛楚,直愣愣地杵在原地一动不动。群豪瞧得是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但觉得此情此景,诡异无比。
忽听得玉音子捶胸顿足,失声呼道:“难道这小子暗地里偷吃了那凤皇芝?”此言一出,人声顿时鼎沸起来。
“凤皇芝?莫非是指传说中的那上古仙草?”
“这不是刚才那穷酸秀才么?老子还在纳闷,这小子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传言那凤皇芝,猎而食之,可平添武者百年修为,难道此等洪荒异种,今日尚存人间?”
“玉音道兄,你说这小子吃了凤皇芝,此话却是从何说起?”
“……”
厉天行在一旁,又是惊愕又是懊恼,抬眼瞥见聂清臣仍是神神叨叨地立在原地,心底不知从何处起,愣是窜出了一团邪火来,霎时便蒙蔽了他的眼睛。只见他仰天一声厉啸,炸雷般地吼道:“兀那小子,你将我灵芝藏到了何处?”
话音未落,他已是风驰电挚般地向着聂清臣急掠而去。但方才一番惨烈的鏖战,他距聂清臣所在之地已有十数丈远,其间更是重重叠叠地立着无数豪杰。他接连撞飞了几人后,人群里愈发是拥堵不堪,止不住厉声喝道:“挡我者死,逆我者亡!让!”
厉天行一路疾冲,当真是挡者披靡,万夫莫敌。刀光剑影之中,转眼又倒下了十多个人,但群豪仍是人头涌涌,一时却也冲不过去。
赵正义见势不妙,急声呼道:“诸位,今日大伙儿顶风冒雪齐齐聚在这短松冈上,究竟是所为何事?”群豪一愣,同声合道:“替天行道,降妖除魔!”
赵正义凛然高呼:“好!那大伙儿还在等什么?难道眼睁睁地瞅着这魔头,在此磨牙吮血,杀人如麻么?”群豪登时被他激起血性,皆是振臂高呼道:“妖魔不除,毋宁不活!杀!杀!杀!”
众情激愤,其利断金,便是强如厉天行,亦是不得不暂时受困于涌涌人潮之中。短松冈上,登时又是杀声四起,如火如荼。
赵正义得意地笑了笑,正待悄悄潜到聂清臣处,却见玉音子在一旁摩拳擦掌,正跃跃欲试想要上前夹击厉天行。心念一转,忙伸手拉过玉音子,低声说道:“玉音道兄,那书生误打误撞地吃了凤皇芝,你怎么看?”
玉音子长叹道:“牛嚼牡丹,暴殄天物!倒是白白便宜了这穷酸秀才!”赵正义阴笑道:“那也未必!”玉音子讶道:“事已至此,还能悔得回去么?”
赵正义凑近身子,附耳说道:“那书生虽然吃了凤皇芝,可是他又能有多大的能耐,在这短短时间内,便将凤皇芝的灵力完完全全吸纳一空?倘若咱们能擒住这书生……”
玉音子心里咯噔一跳,忙悄声回道:“赵兄有何高见?”赵正义森然应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擒住这书生后,咱们便寻个隐蔽之所,就地吸干他体内的热血,料想那凤皇芝的灵力也不会流失得太多!”
玉音子犹如当头棒喝,感激地瞥了赵正义一眼,喃喃喜道:“赵兄果然机敏过人,你这个朋友小弟可是交定了!”心里却暗暗忖道,这姓赵的表面看来光明正大,正义凛然,骨子里却是心怀鬼胎,阴险狡诈,此人倒是不可不防。
赵正义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足尖在地上一点,人已是闪电般地扑往聂清臣方向,玉音子自然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其后。
两人几下起落,飞身跃到聂清臣身前,却见几名白袍人业已抢先赶到,正伸手往聂清臣的头顶抓去。两人对视一眼,无暇细想,赵正义倏地劈空击出六掌,逼得那几名白袍人不得不暂退一边,口中低声斥道:“几位嵩山的朋友,莫非也想分一碗羹么?”
而玉音子面沉似水,剑出如风,招招不离那几名白袍人的周身要穴,出手便是终南剑派里最为凌厉的残阳剑法,翻翻腾腾地便与那几名白袍人战成了一团。
其中一名面目阴鸷的白袍人沉声喝道:“赵大侠,玉音道兄,你二人为何不分青红皂白就上来乱打一通?嵩山剑派可与你二人往日无仇近日无冤!”
赵正义冷笑道:“你我用心,彼此心照,又何须多言?嵩山剑派就了不得么?”他的掌法并不繁复,一招一式均是有迹可寻,但胜在内力浑厚,势大威猛,而玉音子的剑法却是指东打西,飘忽犀利,两人联手,相得益彰,登时杀得那几名白袍人狼狈不堪。
但嵩山剑派此趟围剿厉天行,可谓是倾巢而出,光是这处小小的短松冈,便有百来名嵩山弟子齐聚于此。而那名面目阴鸷的白袍人,正是嵩山剑派掌门人左晚亭的独生爱子左丘生。
附近掠阵的嵩山剑派门人见左丘生等人渐渐不支,唿哨几声后,便冲出了十数人,挥剑便往赵正义二人斩去。
赵正义面色一沉,掌法随即一变,手掌边缘隐现出一圈暗金之色。他右掌并指如刀,挥手便斩出几道凌厉之极地磅礴刀气,威不可御,势不可挡,嵩山弟子猝不及防,登时便有两人被他斩得身首异处!
左丘生骇然变色,失声呼道:“大家小心,这厮掌刀厉害得紧!”嵩山剑派众弟子齐声应喏,各自施展出平生绝技,终于还是将赵正义二人围在其中,一时也是脱身不得。
而惠能大师方才被厉天行一掌击飞后,一直便避在华严钟旁暗自调理着内息。却不想聂清臣骤然破钟而出,他一时不察,竟是被那股沛然莫御的炙热之气,生生震晕了过去。
直到此刻,惠能才悠悠醒转,睁眼便见到赵正义二人与嵩山剑派斗得是昏天暗地,他不知缘由,也便不好插手入内。茫然环顾,却是见到刚才将他震晕过去的那个少年书生,仍一脸古怪地立在原地不动!
他不由得恶从胆边生,弹身跃了起来,桀然怒喝道:“臭小子,胆敢偷袭你佛爷,这便纳命来吧!”
惠能身在半空,右臂之上青筋虬结,登时将他僧袍上的衣袖震裂成片片碎丝。一道炽烈真气由他手太阳心经激射而出,蓦地在拳头处绞缠为一股刚猛之极的真元气团,转眼便势如奔雷般地击打在聂清臣的膻中大穴上!
赵正义暗叫不好,急忙挥出数刀,将身前几名嵩山弟子逼退一旁,失声叫道:“惠能大师,不可鲁莽行事……”
但听得“轰”地一声巨响,片刻又是“喀啦啦”一阵脆响叠爆声,惠能大师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笔直地从赵正义眼前飞过,半空划过一个圆弧,当头插入了雪地之中!
狂风呼啸,落雪飘扬,惠能大师枯木似地倒插在十数丈外的冰雪之中,双腿朝天,动也不动。一只乌鸦“嘎嘎”叫着,悠悠地落在他的脚心上,昂首睥睨,目空一切。
赵正义等人均是骇然变色,直觉得眼前这情形,委实匪夷所思之极。须知惠能乃是五台山天龙寺戒律堂的首座大师,一身武功刚猛悍勇,便是在江湖上,也是公认的一流高手。他倾尽全力的必杀一击,难道竟是被这文弱书生的护身真气反震而死?
赵正义惊愕莫状地望着聂清臣,心里的那团妒火也是越烧越旺,谁能料到那凤皇芝的灵力竟是神妙如斯!眼前这书生分明不懂丝毫武功,可是吸噬了凤皇芝灵力后,竟是生生震死了惠能!倘若要是自己吸噬了凤皇芝灵力呢?
聂清臣却是另一番情形,要知道膻中穴正是人体十二主经脉的中丹田处。惠能一记重拳打来,他体内的先天真元自然而然地凝聚成一团,奋力化解这一重拳的凌厉之势,无形之中倒是让全身乱窜乱闯的狂暴灵力有了一处宣泄之口。
所以天龙寺惠能大师,莫名其妙地便成了凤皇芝灵力反噬的冤死鬼。
所以聂清臣反而因祸得福,尽管此刻他七窍流血,神色狰狞,可他体内的灵力真元,却是因为惠能的这一记重拳,而重新温顺如初,再也不分泾渭,再也不分彼此,举手投足,浑然天成。
短松冈上诡异地静默了片刻时分后,群豪终于沸沸扬扬起来。那名玄都观的中年道人怒声喝道:“这小贼果真与那魔头是一路人,他竟是杀死了惠能大师!”
群豪登时哗声四起,一名劲装汉子道:“这小贼卑鄙无耻,暗箭伤人,大伙儿切莫放过了他!”另一名文士装扮的中年男子呼道:“惠能大师向来急公好义,堪称侠之大者,想不到今时今日,竟被这小贼突袭暗算而殁,真正可悲可叹!”又有一人以刀指着聂清臣,高声喝道:“杀了这无耻小贼,为惠能大师报仇雪恨!”
聂清臣一时百口莫辩,怒极喝道:“难道我的命就不是命?难道方才我被那和尚白白杀了,便是活该?”
此刻他真气浑厚充沛,放声大呼,霎时便将满场哗声压了下去,但七八件兵刃,己从四面八方向他杀来。聂清臣惶急之下,一时竟忘了闪躲,赵正义在旁边连连出掌,将来袭的人都迫了回去。
突听得厉天行一声厉啸,其声震彻云霄,周身黑气骤然勃发,竟是将身旁的几名汉子尽数震飞!啸声中,他起身跃至半空,放眼望见赵正义正伸手抓往聂清臣,急忙怒声喝道:“呔,放开那名书生,饶你不死!”
但见厉天行仿似上古魔神一般地悬浮在半空之中,满头乌发随风狂舞,浑身上下黑气缠绕,蓦然间睁圆双眼,幽蓝妖光自他眸中一闪而过,令人望之,顿生毛骨悚然之感。
他霍地倒转朴刀,数道黑气自刀刃上一滑而过,那朴刀顿时寒意逼人,杀气腾天。再听得他一声怒吼,那朴刀已如飞火流星一般,迅疾如电地冲着赵正义飞射了过去!
赵正义莫名感到一阵心悸,大骇之下,想也未想,随手抓住一名嵩山弟子,倏地横在自己身前。说时迟那时快,只听那嵩山弟子一声惨叫,朴刀已是破胸而入,刃尖透过他的身体,仍是直刺往赵正义的胸膛。
赵正义快步连退三丈,那朴刀便也挂着嵩山弟子的尸身跟着追了三丈,方才劲道顿失,戛然而止。而此时,刃尖距赵正义的胸口已不足寸许!
赵正义横起一脚扫飞那具尸身,犹是禁不住浑身抖糠个不停,短松冈上依然天寒地冻,可是他却是骇怕得汗流浃背。突然一阵胸闷气促,终于还是咳出了几口鲜血来。
那朴刀虽然未能伤到他的筋骨肌肤,可是刃尖上的森冷杀意,却还是在无形中侵伤了他的胸头心脉,所幸他内力精深,倒也不构成致命之伤。
第九章 英雄无觅,厉天行处
厉天行双臂平伸开来,掌心朝天,五指怒张,漫天的风雪都仿似被他攥在了手中。短松冈上,顿时朔风大作,飞雪连天,群豪一时之间俱是睁眼似盲,举步维艰。
厉天行的双眸中闪烁着妖异的蓝光,突地大喝一声,天地似乎都为之动了一动。他的双掌之上腾起重重黑雾,夹卷着漫天的飘雪,转瞬之间,便在他头顶凝聚成了一团翻翻腾腾的黑云,其间不时有雷光闪过。
霎时间,天摇地动,阴寒彻骨,想来便是黄泉九幽里的寒冰魔狱,其情形亦不外如是。但见厉天行右掌上扬,那翻滚起伏的黑云登时凝成一个直径长逾三尺的黑冰圆钹,诡异莫名地盘旋在他右掌三寸之上。
群豪登时目瞪口呆,心胆俱丧,浑然不知所措。忽听得厉天行暴喝道:“九冥凝真斩!”,再瞧他在虚空中踏前几步,右掌倏地往下一压,那黑冰圆钹便划出一道诡奇的弧线,以惊人的高速陀螺般地急转而下。
厉天行乃是魔教先意大尊者,垂名江湖四十余载,如此全力施为的九冥凝真斩,着实可谓是无坚不摧,令人油然而生莫可抗御的无力感觉。此时此刻,即便是天下五位大宗师亲来,怕也不敢硬撄其锋。
群豪摩肩接踵地挤作一团,仓促之间又如何避得过去?但见那黑冰圆钹仿似那死神镰刀一般,唰地一声便从人群里飞割而过,所及之处无不血肉横飞,神嚎鬼哭,直如幽冥十八层阿鼻地狱般地血腥恐怖。
厉天行紧随在黑冰圆钹之后,浑身上下黑气狂舞,将沿途喷溅的团团血雾、满天横飞的残肢碎肉,一一隔绝在黑气之外,片刻之间,便已是冲到聂清臣身前不足三丈之处。
厉天行霍地一声清啸,突然飞身跃到那黑冰圆钹的上空,骤然间再将身子往下一落,足尖恰恰点在那黑冰圆钹的正中。
那黑冰圆钹登时炸裂开来,化作一圈摧枯拉朽般地黑色气浪,呈圆形向着四面八方咆哮而去。但闻惨叫声撕心裂肺,此起彼伏,散立在周边的数十名豪杰,已是尽数被震飞到半空中!
聂清臣只觉得一道沛然莫御的气浪袭面而来,他下意识地横过两条手臂,拦在自己面前。而他体内真元受厉天行真气所激,早已是怒涛汹涌,呼之欲出。
在黑色气浪即将透体而过的那一刹那,聂清臣身上蓦然升腾起一团烈焰般跃动不已的赤红气壁,与那黑色气浪硬生生地碰撞在了一起。
只听“嘭”地一声惊天震响,天地之间骤然绚光激射。聂清臣心神震荡,双耳欲聋,只觉一股难以想像的巨力当胸猛撞而来,浑身剧痛之下,禁不住连退数步。正待转身亡命逃窜,突觉身上一轻,人已是腾云驾雾般地被厉天行倒提在虚空之中。
他心下大骇,慌乱之际不免手足并用,乱扭乱动。此时他真元充沛,力大无穷,厉天行一时不察,竟是险些让他挣扎着脱身而去。但见厉天行指出如风,瞬间封住他周身几处要穴后,他也便软绵绵地一动不动了。
厉天行不再恋战,提着聂清臣疾如闪电地向前掠去,瞬息之间便已在数十丈外。群豪虽已死伤过半,但仍有近百人飞步追来,只听得有人大声呼道:“大伙儿赶紧跟上,切莫让那魔头给逃了!”
厉天行勃然大怒,飞奔中突然顿住身形,折而向后冲了几步,继而傲然屹立在风雪之中。追赶之人都是大吃一惊,慌忙停住步伐,但有几名下盘不稳、奔势甚急的人收足不住,满脸惊恐地冲着厉天行直扑而来。
厉天行冷哼一声,迅疾无声地连出六掌,掌掌击在那几人的要害处,那几人哼也未哼,登时一命呜呼。他作势向前急冲,骇得群豪禁不住连连后退,却听得哈哈长笑中,他霍地掉转身形,继续沿着山路飞奔而去。众人又随后追来,但这时谁也不敢再发力狂追,和他相距倒是越来越远了。
厉天行一路疾驰,心里暗自忖道,“这少年分明不谙任何武功,但是吸噬凤皇芝后,却能硬抗着接下我一招,可见凤皇芝着实神妙非凡,古人诚不我欺也。”忽然心有所动,忍不住开口问道:“小子,你处心积虑地接近我,究竟受何人指使?究竟有何图谋?”
聂清臣被他倒提着身子,只觉生平所受之屈辱,尤以此时最让他难以忍受,于是他愤然闭上眼睛,拒绝作答。厉天行真气微吐,他顿觉一道至阴至寒之气,从腰间悬枢穴透穴而入,眨眼之间,便似将浑身血脉都冻结住了一般!
但聂清臣的性子至小便坚毅执拗,颇有几分威武不屈的风骨,尽管此时身如堕入冰窟,但愣是咬紧牙关死不松口。
厉天行行走江湖一直杀人如麻,道心向来古井不波,可此时瞧这少年的执拗模样,不知不觉倒动了一丝恻隐之心。他暗地收回冰狱真气,温言问道:“小子,可是不敢说么?”
聂清臣受不得激,当下急声怒道:“晚生聂清臣,从未想过要接近你这个恩将仇报的大魔头!你信也罢,你不信也罢,只怪我一腔热血冲昏了头!”
厉天行哑然失笑,揶揄道:“如此说来,你倒真是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丈夫了?”聂清臣大声回道:“你休要羞辱于我,晚生就是见不得那些人的卑劣行径,几百人围攻一个人,算什么英雄!”
二人一问一答,脚下却是不停,但觉山路越来越是崎岖难行,可是厉天行仍是如履平地一般地飞驰而过。
忽听得“嗖”地一声轻响,一支飞箭射了过来,破空声凝而不乱,显然那名箭手的箭术颇有几分造诣。厉天行也不回头,听声辨位,反手抄住那支箭矢,随手掷在一旁,怒声喝道:“关东燕云牧场也来这趟浑水么?”
风雪中有一人高声呼道:“厉天行,你为祸武林,人人得而诛之,再接我一箭!”只听得嗖嗖嗖嗖响声不绝,乱箭便如飞蝗一般,密密麻麻地激射过来。
厉天行周身上下腾起一重黑气,翻滚绞缠,有若实质,那些箭矢射在黑气之上,发出“噗噗噗”一声声闷响。黑气便如水波般地荡漾不停,可是那些箭矢却也没有一支能射得进去。
但听得“嗖嗖”破空声连绵不绝,飞箭接连而至,厉天行只得窜高伏低地闪避。再奔得数里,那几名箭手已越来越是迫近。
厉天行可是何等骄傲的人物,怎容得一味让人欺凌?他随手将聂清臣放在地上,转身便掠入那几名箭手中,但见他趋退如电,出手如风,不一时,雪地上又多了几具尸体。
他旋风般地奔到聂清臣身旁,依然倒提着向前奔去。不经意间,聂清臣瞧见几滴猩红的血珠溅落在雪地上,不禁惊呼道:“前辈,你受了伤?”厉天行冷哼一声,森然回道:“些许小伤,何足挂齿。”
此时,二人已奔出短松冈。厉天行抬头远望,辨明方向后,便提着聂清臣向着西北方向的山峰间继续前行。风虐雪饕,山路狭窄滑溜,饶是厉天行这等英雄,再奔出十数里后,亦是觉得疲累不堪。
好不容易在山坳处寻得一处小小平台,二人再也支撑不住,只得停下稍事休息。厉天行连番苦战,真元损耗甚巨,当下结跏趺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暗自调理内息。
聂清臣身上要穴被厉天行封住,始终不得动弹,只得背靠着峭壁,席地而坐。他满心自怨自艾,于是便冲着厉天行热嘲冷讽个不停。厉天行不厌其烦,伸手几下响亮的耳光后,他便也就忍气吞声,忿忿然地坐在了一旁。
天寒地冻,大雪封山,聂清臣吸噬了凤皇芝血肉后,经脉之中热流汹涌,竟是再也感觉不到冰寒入骨。而厉天行功力通天彻地,所修功法又是冰系内力,更是不畏严寒,坦然自若。
大雪纷纷落在二人的头上脸上,只是落到聂清臣处便是转瞬即化,而厉天行却是渐渐被飘雪覆盖了起来。聂清臣瞧着有趣,心下暗自奇怪,“怎么雪花落在他的脸上身上,竟是毫不消融?”
他不知厉天行所修炼的“冥河冰狱**”诡奇之极,周身散发出来的寒气远比冰雪寒冷。此时厉天行全身上下,唯有脏腑血液之中,方才保有丝丝暖意,而肌肤之冷,已是寒逾坚冰,雪花落在他身上,自然丝毫不融。
如此这般地坐了近大半个时辰,天色已是越来越暗,而大雪却始终没有停歇过半分。平台上的积雪越来越厚,厉天行整个人都似埋入了雪中,天地间除了聂清臣孤零零的一个身影外,便好似食尽鸟投林,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聂清臣既然不得动弹,枯坐自然百无聊赖,只好胡乱背诵些诗文,聊以宣泄心中的愤慨与无奈。正摇头晃脑地诵读到“路断玉关无辙迹,雪埋葱岭没根栽”这一句时,平台下的小径上,却传来了一阵咯吱咯吱的踏雪声。
聂清臣又惊又喜,正待开口高声呼救,但转念一想,又是唯恐惊醒了雪堆里的厉天行,只好碎碎念似地暗自祈祷,最好是一位白衣胜雪的窈窕侠女,受上天之托,特来搭救自己。
不多时,便有数人冒雪登上了这方平台,聂清臣放眼望去,登时大失所望,原来上来的竟是几位光头澄亮的灰袍僧人。
其中一僧“咦”了一声,洪声说道:“奇怪,这里怎么还坐着一个人?”他向前走了几步,仔细端详着聂清臣,忽然一拍大腿,欢声叫道:“师兄,师兄,你们快过来,看看这小子是不是厉老魔掳走的那少年?”
那几僧依言望去,均是频频点头,一个肥胖僧人瓮声喝道:“错不了,惠能师叔便是亡在此人之手!”此言一出,那几名僧人顿时紧张起来,纷纷拔出了各自的随身兵刃。
先前那名僧人厉声斥道:“小子,你为何藏在此处?那厉天行却又藏在哪里?”聂清臣苦笑道:“大师,晚生虽不敢说自己天资聪颖,却也不致于愚钝如斯吧?这天地之大,何处不得藏身?晚生便是要藏,也不会藏在这等显眼之处吧?”
那僧人一时为之语塞,恼羞成怒道:“伶牙俐齿,恁多废话,佛爷正愁寻不着你,没法子为惠能师叔报仇雪恨。天可怜见,你倒是送上门来!”聂清臣急道:“晚生并无半分功夫,如何杀得了惠能大师?请几位大师明鉴!”
那僧人桀然笑道:“谁知道你这魔教妖人,当时使得的是什么卑劣无耻的手段?”他沉下马步,气运丹田,劈空一声暴喝后,便挥起一拳,朝着聂清臣胸口的膻中大穴,轰然击去!
第十章 晚生姓聂,草字清臣
聂清臣避无可避,心念意转间,唯有绷紧胸口肌肉,咬牙接过这一记重拳。但此时他丹田气海里真元充沛,察觉有外力来袭,自然而然地便聚生出一道护体之气。
那僧人一拳击在他膻中穴上,顿觉着力之处软绵如絮,而这记足以开山裂碑的刚猛重拳,其劲其势竟如泥牛入海一般,转眼便消融得无踪无迹。
那僧人愕然抬头,突觉对方膻中穴里反弹出一道沛然莫御的炙热之气,但听得自己手臂啪啪作响,转瞬间臂骨已是寸寸碎断。那僧人绝望地一声哀嚎,便两眼一黑,就此死于非命。
其余几名僧人见他一拳打在那少年书生身上,也不知因何缘故,突地一声惨叫,身子便如破絮一般,远远地被震飞有十数丈远,砰然落在地上,眼见已是不活了。
那几名僧人俱是大吃一惊,相顾骇然。其中那肥胖僧人高声怒喝道:“小子,你使得什么妖法?”他想也未想,抄起手里紧握的齐眉哨棒,迎着聂清臣的顶门,便以立劈华山之势砸了下去。
虽然厉天行出手封住了聂清臣的几处要穴,使他动弹不得,但毕竟已过去多时,他周身气血早已是活络了许多。而方才那名僧人一拳打在他膻中穴上,激得他体内真元顿生反应,更是让他阻滞已久的气血流转,豁然间恢复如初,也让他终于行动自如。
此时见那哨棒劈空砸落,他胆战心惊下,慌忙抬起双臂,护在自己面门之前。说时迟那时快,随着那肥胖僧人的一声暴喝,哨棒已是重重地砸在他手臂上。
但听得啪地一声闷响,那哨棒竟是应声断作两截,而那肥胖僧人施力过巨,顿时失去了平衡,像头喝醉的蛮牛冲着他急撞而来。他心里更是害怕,情急之下双掌猛然向前击出,正击在那肥胖僧人的胸膛之上。
那肥胖僧人登时觉得一道恢宏无匹的凌厉掌力当胸劈来,便如千斤之锤蓦然捶在自己胸口!霎时间,肺腑俱裂,胸骨尽碎,竟是哼也未哼一声,就此毙命。
聂清臣莫名其妙又杀了一人,不由得心乱如麻,越想越是害怕,语无伦次地急声呼道:“别再逼我啦!我不想再杀人啦!要我再杀人,那可下不了手啦,你们快快走罢!”他双掌用力一推,真气过处,却又将这肥胖僧人的尸身抛飞了数丈之远。
剩下那几名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是看出了对方眼底的骇怕之意。一名瘦小僧人颤声说道:“师兄,这小贼使得可是魔教妖法么?”另一名高大僧人见聂清臣对敌之际手忙脚乱,似是不谙武功,可是惠能师叔以及方才那两位同门,却偏偏又是命丧于此人之手,当真是奇哉怪也。倘若这小贼不是妖法惑人,那他武功倒真可谓是深不可测了。
这几名僧人越想越怕,都已颇有怯意,但说就此退去,却又心有不甘。正自彷徨无计时,却见聂清臣地立起身来,众僧一惊,均是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岂知聂清臣走上前来,涨红着脸,双手不住地抱拳作揖,向众僧低声求道:“各位大师,晚生聂清臣,只是个进京赶考的小小书生。请你们不看僧面看佛面,这就请快快走罢。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杀了人,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能杀了人,上天犹有好生之德,我可是再也不敢杀人啦!”
他胡言乱语个不停,早已惹怒了旁边一名脾气暴躁的僧人。那僧人突地飞起一足,正踢在他腰间,登时将他踢飞出一丈多远,额头撞在一块凸出地面的青石上,直撞得眼冒金星,头昏脑涨。只听那僧人厉声呼道:“这小贼并无半分功夫,大伙儿切莫让他近身施展妖法,乱刀砍了便是!”
几名僧人哄然应喏,各自挥舞着戒刀长棍,疯魔一般地往聂清臣杀去。聂清臣登时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闪避着众僧的追杀。
所幸他吸噬了凤皇芝灵力后,虽然不懂任何轻身功夫,但也确实变得身轻如燕,健步如飞,举手投足俱是随心所欲之极。而那几名僧人却是深深畏惧他的“近身妖法”,一时倒也不敢过于贴近,所以,每每在刻不容缓之时,他也能险之又险地避了过去。
缠斗多时,众僧渐渐恼羞成怒,一名手持戒刀的僧人突地拔身而起,从空中直劈而下,刀势凌厉,已是斩断了他所有退路。
聂清臣只觉得寒毛卓竖,胆裂魂飞,惶急之下,双掌朝着那僧人扑来的方向狠命一推!但听得“轰”地一声,一道摧枯拉朽般地炙热气浪劈空而出,推动那僧人右手持着的戒刀,倏地向后斩去,竟是自己将自己斩作成了两截!
满天血雨四下喷溅,劈头盖脸地泼了聂清臣一身。他更是惊恐万状,没头没脑地拔腿就跑,却不想正撞入一名僧人怀中,登时将那名僧人撞得横飞了出去,一时之间也不知撞断了他多少根肋骨。
聂清臣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愈发惶惶然不知所以,胡乱摆动着双手,口中大呼小叫道:“几位大师,莫要再打了,我认输了便是,省得一不小心再让我失手打杀了你们,岂不是天大的罪过?”
哪知他心神紧张,又是生死一线时,体内真元自然凝而不散,他双手拼命地胡乱摆动,倒好似强自击出了一记记劈空之掌。他真元既然充沛无匹,那重重掌力便如排山倒海一般,向着剩下的三名僧人汹涌而去。
那三名僧人武功寻常,如何防得住这势大力沉的劈空之掌?须臾间,那瘦小僧人被击中天灵盖,顿时头骨破碎而死。而另一名僧人却是被击在胸口,只见他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古怪之色,缓缓说道:“好……功夫!只可惜……入了……魔道……”双手渐渐放松,脑袋垂了下来,砰然倒地而亡。
剩下最后一名僧人却甚是机敏,他就地抱头一滚,有惊无险地避过了那重重劈空掌力,再飞起右腿贴地一扫,便将聂清臣扫倒在地。他就势再一个翻身,骑在了聂清臣身上,高高举起手中的戒刀,厉声呼道:“妖人,佛爷这就要你的命!”
眼看着这把戒刀便要了却聂清臣的性命,两人身旁的雪堆中突然伸出了一只手,一把便掐住了那僧人的咽喉。雪堆随即炸裂开来,一个高大英伟的身影破雪而出,正是魔教先意大尊者厉天行!
厉天行手里高高举着那名僧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聂清臣,森然说道:“临敌之际,首尾两端,妇人之仁,不成大器!”聂清臣惊魂未定地望着他,愤然怒道:“前辈,我只是一介书生,打打杀杀原本就非我所求,修身齐家平天下才是我毕生之夙愿。”
厉天行真气一吐,登时结果了那僧人的性命,他随手将尸身抛在一旁,冷声斥道:“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你不入江湖,江湖又岂容得下你!哼,庙堂再高再大,也不过是座虚妄化了的江湖,而江湖再远再小,却不失为草莽化了的庙堂。你既是读书人,窃珠者贼,窃国者侯,这番道理你又岂可不知?”
聂清臣腾地立起身来,大声回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前辈,今日之事始于我的不自量力,却终于你的以怨报德,咱们就此别过吧!”厉天行饶有兴味地扫了他一眼,冷笑道:“小子,你以为你还能置身事外,一走了之?且别说我,单凭你杀了这许多的天龙寺僧人,你以为你还能活着走出这座汉岭?”
聂清臣涨红了脸,欲言又止,终于长叹一声,讪讪回道:“我小心避过就是了,况且我是应试举子,谅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害我性命吧。”厉天行哈哈笑道:“你觉得呢?”聂清臣低头不语,自己也知道这话里意思实在太过牵强,终归自欺欺人罢了。
厉天行又道:“小子,你可知我为何要入汉岭捕那凤皇芝?”聂清臣无精打采地回道:“前辈行事,神龙见首不见尾,谁又能猜出你的心思?”厉天行负手踱步道:“传言凤皇芝乃是上古异宝,捕而食之,可洗髓易筋,可脱胎换骨!小子,不瞒你说,我取这凤皇芝,却是并无半分染指之意。”
聂清臣倒被勾起了一丝好奇之心,满脸狐疑地望着厉天行,揶揄道:“哦,前辈倒还真正是两袖清风,高风亮节啊!便是千方百计寻到那凤皇芝,也只是在一旁随意地看一看嗅一嗅,顺便再推一推小书生做做凤皇芝的肥料?”
厉天行将那冷电似地眼光冲他一扫,幽幽说道:“谁能料到,凤皇芝反而做了你这迂腐书生的肥料!古籍上记载不详,着实害人不浅,倒是白白便宜了你。实不相瞒,我取这凤皇芝,是去救我一名故人之子,所以我是志在必得!”
聂清臣讶道:“故人之子?”厉天行点头回道:“不错,她先天五行不全,单单少了火属一脉,以至于阴阳无法调和,五行不得同化,性命始终在旦夕之间。我遍查天下古籍,方才查得凤皇芝乃是上古火系仙草,若想彻底根治此顽疾,那就非凤皇芝不可!”
聂清臣“唉呀”一声,神色古怪地说道:“那怎生才好?我见那凤皇芝狰狞可怕,却是已将它吸噬一空了!”厉天行双目如电,盯着他的双眼,森然回道:“无妨,凤皇芝灵力已然渗入到你的血脉之中,只需取你心头热血三碗,辅以其他灵丹妙药,必能换回我那侄子一条性命!”
聂清臣虽是文弱书生,但自小却是一个古道热肠、侠肝义胆之人,此时听厉天行如此一说,他暗自寻思道,“我吃了这凤皇芝,脱胎换骨兴许有之,洗髓易筋兴许也有之,但却是连杀六人,作下了重重罪孽。倘若用我之血,救得他人性命,以赎我今日罪愆,却又有何不可?”当下洒然一笑,心里暗暗作了决断。
厉天行站在他身旁,只待他稍有异动,立即便封他全身大穴,岂知他竟是神色泰然,不以为意,倒也大出意料之外。
厉天行道:“我要取你三碗热血,为我故人之子治病,你不怕?”聂清臣淡淡回道:“那有甚么可怕的?”厉天行侧目凝视,见他果然毫无惧怕之色,皱眉回道:“刺出你心头之血,或许你便性命不保,我有言在先,可别怪我言之不预。”
聂清臣淡淡一笑,洒然回道:“我意已决,你这就带我去你故人之子那里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日我作下如此罪业,便拿三碗热血换回一人性命,倒也值了!”
厉天行露出一丝笑意,赞道:“你这书生虽然食古不化,抱残守缺,确也是条响当当的好汉子,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聂清臣挺了挺胸膛,大声回道:“晚生姓聂,草字清臣!”
第十一章 有青衫剑客自天外来
厉天行心底突现警兆,抬眼望去,但见一名青衫剑客卓然傲立在峭壁之上,隐隐有不可一世之概。二人目光始一交集,便再也割舍不开,天地间竟似有无数电光闪烁,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使得厉天行真气激荡,衣衫鼓舞。
而聂清臣既然已是踏入先天秘境,自然触觉较之常人更胜一筹,他亦是察觉到天地间真元波动骤然大不相同,骇异下转头仰望,于是,那个睥睨天下的青衫剑客便赫然映入了他的眼帘之中,青衫薄,长剑啸,那剑客面沉如水,衣袂飘飞,煌煌然有如天神下凡。
聂清臣失声叫道:“前辈,那是谁?”厉天行冷哼一声,凛然回道:“终南剑派,紫剑东来玉玑子!”再听得山脚雪地上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似有大队人马蜂拥而上。聂清臣更是心惊,急道:“前有伏兵后有追兵,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这可如何是好?”
厉天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峭壁上的玉玑子,森然应道:“大敌当前,切忌心浮气躁。此处山路狭窄,正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你便守在此处,上来一个你便撂倒一个,谅他们一时半刻也冲不上来!”
聂清臣慌道:“我又不会武功,如何能守得此处?”厉天行道:“你体内灵力充沛,五行当属火脉,我传你一套北冥灵犀指法,或可收得奇效。”
他当下也不多言,伸手拉过聂清臣,领他辨清手臂上的三条阳属经脉,并附耳传了他一套北冥灵犀指的功法秘笈。
此功法秘笈虽不过寥寥一二百字,可是用词晦涩难懂,其意博大精深,读来甚是绕口。所幸聂清臣天资聪颖,素有过耳不忘之才,听得厉天行讲述了一遍,他自背诵了一遍,两下印证,竟是一字不差,倒让厉天行吃了一惊。
情势迫人,时不我待,厉天行通篇让他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单单将其中的中冲指法粗略讲了一遍。聂清臣心痒难搔,依法屏息静思,渐觉丹田气海里涌出一道热流,经任督二脉流转一周后,便涌入到手太阳小肠经里,再经手少阳三焦经流至手阳明大肠经,须臾,右掌中指上便真气激荡,呼之欲出。
聂清臣将中指屈于拇指之后,再用力弹出,但听得指风嗤嗤作响,中指中冲穴上登时激射出一道迅疾如电的赤红劲气,射在三尺外的一方青石上,竟是射出了一个小指大小的窟窿!
聂清臣瞠目结舌,忙凑上前仔细端详,但见那窟窿深逾数尺,眼底里顿时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厉天行哼了一声,傲然说道:“小子,北冥灵犀指虽算不得一门盖世神功,却也是天下有数的奇功绝艺之一。此番事了,你当勤炼不辍,他日融会贯通,臻至大成之境,这天下四海八荒,又有哪一处不是任你逍遥?”
聂清臣抓耳搔腮,喜不自禁,却听得厉天行厉声喝道:“小子,可要守住了!万一事有不协,径直往西北方向走!”
此时,天际传来了几声倦鸟的凄啼,峭壁飞过了几只漆黑的乌鸦,紫剑东来玉玑子霍然一跃而下,但见青衫猎猎舞动,长剑闪闪寒光,望之便如天外谪仙御风翱翔在九天之上!
刻不容缓之际,他的足尖轻轻点在一只展翅飞过的乌鸦背上。但听得那乌鸦一声哀鸣,瞬间便炸裂成一蓬血雨。而玉玑子却陀螺似地飞旋而起,手中长剑在虚空中划出一道道诡秘莫测的剑痕,倏忽间引来朵朵晚霞,骤然间射出万千光芒。玉玑子一声清啸,剑尖上爆绽出千道万道紫光,便如倒悬天穹的星河瀑布,飞流直下!
厉天行哈哈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想不到终南剑派竟还出了一个玉玑子!”他也是暴喝一声,浑身上下顿时黑气绞缠,怒而勃发!只见他满头乌发无风自舞,一裘黑袍猎猎作响,右掌之上赫然暴涨出一道十数丈长的玄黑光芒,其形似刀,其利更胜于刀!
厉天行突然弹身而起,双足交替在峭壁上疾奔而上,几下起落后竟已似跃到玉玑子的上方。只听他哈哈笑道:“你有你的紫剑东来,我有我的九冥凝真,咱哥俩今日便分个高下!”
聂清臣只听得空中兵刃相交之声骤然大作,忙凝目上望,但见厉天行与玉玑子已是矫如游龙地战成了一团。两大高手窜高伏低,趋退翻腾,唯见刀芒胜雪,剑气如虹,身影渐渐隐没在黑紫两道光影之中,便在皑皑白雪之间,势如惊雷地盘旋飞舞。聂清臣瞧得眼花缭乱,也瞧不出究竟是何人占了上风。
忽听到有人欢声叫道:“找到那小贼啦,原来他躲在这里!”聂清臣一惊,忙循声望去,正见得两名劲装汉子已是爬上了平台,杀气腾腾地向自己扑来。
他大骇之下,依稀记起北冥灵犀指的功诀,慌忙屈指弹出一道劲风,只听嗤地一声轻响,正中一名汉子的额头,登时射出了小指大小的一个深孔,那汉子大叫一声,向后直飞出去,从平台上摔了下来,当即死于非命。
另一名汉子疯虎一般地挥动着朴刀,竭力护住自己要害,快步窜了过来。聂清臣转身想跑,却被他一脚撂倒。那汉子伸脚踩在他胸膛上,挥刀便往下劈落!
聂清臣惶急之下,竟是忘了北冥灵犀指的指法,只得胡乱屈指弹个不停。那汉子突然间“啊”地一声大叫,仰面翻跌下去,胸口一个小孔中有鲜血激射而出,射得有两尺来高。
聂清臣顷刻之间连毙二人,心里又是害怕又是茫然,谁能料到,这灵犀指力竟是如此厉害。他见平台下人头攒动,忙高声叫道:“各位英雄,千万不要再上来啦!唉,我委实不愿再杀人啦!”
群豪摸不清平台上的虚实,一时倒也无人再往上冲,只听脚步声接踵而至,平台下似是又聚集了许多的人。聂清臣又惊又怕,只得藏身在一块横卧的青石之后,暗自祈祷不要再有人上来。
心神恍惚之余,自然凝目往峭壁上空望去,只见厉天行与玉玑子二人,犹自斗得正酣。厉天行气刀大开大合,万夫莫当,每出一刀便似在虚空划过一道黑色闪电,令人心胆俱丧。而玉玑子紫剑则极尽绵密之意,剑光层层叠叠便如巧手织作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温温柔柔地将那一道道闪电网在其中,继而消融得无影无形。
二人临风虚立在峭壁旁一块凸出的崖石上,离地少说也有数十丈之高。但见无数飞冰溅雪,纷纷扬扬地从崖石上洒落,足见两人功力旗鼓相当,委实斗得是难解难分。
聂清臣正自瞧得目眩神摇,浑然不觉平台上已是探头探脑地爬上了几名劲装汉子。那几人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相互对望一眼,倏地一声暴喝,众人一扑而上,将他死死地按倒在雪地里。
聂清臣猝不及防,但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剧痛难当。他又惊又怒,自然死命挣扎,体内真元顿生反应,瞬息间又变得力大如牛。
只见他双手往地上一按,整个身子便蛮不讲理地冲天而起,拳打脚踢,肘击膝顶,霎时便将那几人一一震飞出数丈之外。其中一名汉子一头撞在峭壁上,登时撞得头破血流,一命呜呼。
聂清臣哭丧着脸,不住地埋怨道:“叫你们别上来的,我下手又没有轻重,何必让我糊里糊涂就害了你们性命!”正自彷徨不安,突见眼前身影一晃,他心里没来由地一沉,慌忙定睛望去,赫然见到一位不怒自威的魁梧大汉,正满面肃容地紧盯着自己不放!
他识得那人正是关中大侠赵正义,不由地讪讪说道:“赵……赵大侠!”赵正义哼了一声,冷笑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勾结魔教妖人,肆意屠戳我正道之士,天下之大,可还有你容身之处么?”
聂清臣登时羞愧难当,面红耳赤地答道:“赵大侠,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样子,可我也着实不知,怎么会失手害了那许多人性命……”赵正义踏前一步,凛然喝道:“倘若你还有丝毫良知,这便束手就擒,随我一道向天下正道英雄谢罪自裁。或许大伙儿念你年幼无知,也未尝不可留你一条性命。”
聂清臣万念俱灰,垂头回道:“大错既已铸成,我亦诚心悔过,一切但凭赵大侠吩咐。”赵正义嘴角露出一丝得意地微笑,口中却是沉声说道:“闻过而改,善莫大焉,一时行差踏错,其实算不得什么……”
聂清臣突然想起一事,忙退后数步,似是难以启齿地低声说道:“赵大侠,可是对不住了,我还有一事未了,此时万难从命。”赵正义怒道:“你耍什么花样?还有什么事能比你这条小命还重要?”
聂清臣心意既决,自然从容不迫,只见他正容说道:“大丈夫安身立命,须首重信诺,我既然答应了别人,以我心头之血去救一位垂死之人,那么,再没有任何的事比之更为重要!”
赵正义颇有些恼羞成怒,伸手便往聂清臣胸口抓来,同时厉声斥道:“休得胡言乱语!你既不知自爱,那就休怪赵某不留情面了!”
聂清臣就势往后一倒,虽然略欠狼狈,却也避过了赵正义的凌空一抓。赵正义飞身上前,他无心恋战,只得连滚带爬地拼命向前逃去。赵正义长于内功,轻身功夫倒是一般,而聂清臣内息绵长,这一使足狂奔,赵正义竟一时也追之不上。
赵正义大呼小叫,狂追不舍,而聂清臣充耳不闻,亡命狂奔。于是,两人便一前一后,一逃一追,沿着山间小径一路攀爬而上。不多时,竟已是渐渐攀爬到厉天行与玉玑子的激斗处。
聂清臣抢先窜上峭壁,却见到厉天行与玉玑子掌剑相交,两人动也不动,便如突然被暴冰雪冻僵了一般。他不知道两人斗到酣处,已是迫得彼此以内力相耗,直觉得心头猛地一跳。恍惚之间,闪过万千念头,其中一个声音越来越是清晰,“难道……难道这豪放不羁的厉老前辈就此死去了么?”
第十二章 侠之大者,尔虞我诈
不多时,赵正义也冲上了悬崖,他见聂清臣傻傻痴痴地呆立一旁,暗自窃喜之余,却也多了几分狐疑之心,一时倒也没有贸然出手。
他顺着聂清臣的目光向外望去,但见一截凸出峭壁近六尺之长的石梁上,厉天行周身黑气腾腾,玉玑子头顶紫气横生,二人显是在比拼内力,且已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便是想收手亦是欲罢不能。
赵正义大喜过望,欢声呼道:“玉玑道兄,你也来啦!”他横地飞起一脚,将聂清臣扫落在地,再踏前一步,正踩在聂清臣的胸口,真气过处,聂清臣登时浑身瘫软无力,再也动弹不得。
他正待跃上前,相助玉玑子一臂之力,忽然转过一个念头,止不住停下了脚步。望着石梁上飘然若仙的两大高手,他寻思道,“这厉天行如此凶猛,玉玑子未必占得上风,此时我不上前夹击,却又更待何时?若得能亲手诛杀了厉天行,声名之隆,当是举世无双!可是,图这虚名又有何益处,反倒是触怒了魔教,日后招致无穷无尽的追杀。”
一念至此,暗自凛然,但看看脚下的聂清臣,复又忖道,“这小子倒是恁地福气,稀里糊涂便受了老天爷一份大礼!倘若此刻我吸干他的鲜血,却不知那凤皇芝的灵力又能留下几分?”
但转念又想,“以我这等声望地位,又岂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吸人鲜血取人性命?总得寻个隐蔽之所从容行事才是。且玉玑子与我同属正道中人,此刻他正苦苦拼斗这魔教的大魔头,倘若我就此袖手而去,日后传入江湖,未免于我声名有碍。再说了,不管是玉玑子还是厉天行,他们又怎容得我将他就这么掳掠去?”
须臾间,赵正义心里竟是转过了无数念头,一时间患得患失,竟是首尾两端,左右为难,迟迟作不下决断。聂清臣见他脸色阴晴不定,心下害怕,死命地挣扎起来,低声求道:“赵大侠,我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待我救得那人性命后,但凭你任意处置便是了。”
他奋力挣扎下自然真元勃发,赵正义一时疏忽,险些按捺不住,直往脚底再加了七分劲气,这才死死将他踏在脚下。赵正义斜眼瞥过那道石梁,但觉直径不过尺余,索性将心一横,恶从胆边陡生,“横竖那两人比拼内力无暇他顾,我索性暗自出手,抢先结果了那二人性命,再慢慢受用这书生也不迟。”
而厉天行与玉玑子的功力只在伯仲之间,迫不得已之下,只得比拼起了内功。厉天行的冥河冰狱真气变幻莫测,气象万千,重重攻势便如怒海惊涛,一波一波汹涌而至。但玉玑子的紫霞神功素以绵里藏针、以柔克刚见长,却是始终将厉天行源源不绝的攻势消解了去。
两人僵持良久,始终奈何不得对方。全神贯注之下,于身外事物已尽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聂清臣攀上峭壁,赵正义跃至悬崖,再到赵正义将聂清臣踩到脚下,所发动静其实并不算小,只是两人浑然物外,一概不知罢了。
赵正义既起杀人灭口之心,当即出手封住聂清臣胸前几处穴道,省得他胡乱挣扎,乃至于逃之夭夭。聂清臣又惊又怒,高声叫道:“赵大侠,这是为何?”赵正义蹲下身子,阴恻恻地回道:“小子,以你之血去救一个垂死之人,岂不是暴殄天物?不如留给我受用了,练就一身通天彻地的神功,待到他日我纵横天下,一统江湖,你亦是死得其所!”
聂清臣愕然怒道:“你,你好不狠毒!你这般倒行逆施,枉自称了那‘大侠’二字!”赵正义再出手封住他的哑穴,不屑地哂道:“大侠?哼,这世道,大侠又算得什么?比得过权柄富贵?比得过予取予求?”
赵正义悄悄窜到石梁之前,背向他立的正是魔教先意大尊者厉天行!他举起右掌,默运真气,那右掌边缘登时仿似镀上了一层金光,正是他赖以成名的金光伏魔掌!
他也不惺惺作态,霍地冲着厉天行的后心,就是一掌劈落。掌缘的金光被峭壁间镜子般地冰雪一映,登时四方闪烁,炫目之极。
厉天行陡然惊醒,直觉得一股凌厉之极的劲风正向自己后心扑来,但此时他手掌正抵着玉玑子的长剑,要向前推进一寸都是艰难之极,更不用说变招回掌,向后招架。
无可奈何之下,他当机立断,“拼着生受背后偷袭之人的雷霆一击,亦要击毙玉玑子于自己掌下!否则敌人顿成前后夹击之势,那就万无逃生之机了。”
而玉玑子骤然瞧见赵正义挥掌击往厉天行,也是欣喜若狂。他苦苦支撑着厉天行潮水一般的攻势,早已是油尽灯枯,岌岌可危,再晚得片刻,殊难再支撑下去。
玉玑子得此良机,毅然奋发余勇,将全身残余真气尽数注入长剑之中,那长剑登时紫气暴涨,将厉天行的一双手掌又强自迫退了几分。
却听得“嘭”地一声闷响,赵正义的金光伏魔掌已是劈在厉天行的后心。岂知这一掌的掌力,其志并不在厉天行身上,厉天行倒觉得一道浑厚强劲的真气由自己后心魂门穴汹涌而入,转瞬间便随着自己真气,冲着玉玑子磅礴而发!
厉天行较之玉玑子,虽是稍胜一筹,却始终也是难分高下,但此刻得赵正义真气之助,再加上他原本就有心作殊死一搏,两相叠加下,其势更是所向披靡,锐不可当。
而玉玑子实则已是强弩之末,如何抵挡得住这当世两大高手的联袂一击?他只觉得当胸袭来一道莫可抗御的恢宏之力,登时便被击得胸骨内陷,真元涣散,整个人便如破絮一般摔出了石梁,只听得凄厉的惨叫声,久久地在峭壁间回荡。
赵正义一击得手,更不迟疑,但见他双掌如飞,趋退如电,暴雨狂风般地击往厉天行。而厉天行血战短松冈,苦斗玉玑子,真元损耗早已是臻至极致,此时精疲力竭,十停功夫倒去了**停,再也招架不住赵正义的金光伏魔掌。
倏忽之间,嘭嘭嘭嘭响声大作,厉天行身中数掌,颓然跌坐在了雪地之上。赵正义意态更是狷狂,哈哈笑道:“大尊者,在下可是得罪了。”厉天行再无还手之力,只得喟然一声长叹,也不言语,闭目待死。
赵正义正待取了厉天行性命,却见一道身影,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他凝目一看,正是终南剑派的玉音子,这一掌便悬而不落,以免落下口实,结上魔教这种不死不休的大仇家。
玉音子奔至跟前,见厉天行浑身鲜血,面容枯槁,再也不复短松冈上的凛凛神威,不自禁地喜道:“原来赵兄早已是擒获了这大魔头,当真是可喜可贺!”他左右看看,忽又问道:“方才在山脚之时,见到我大师兄正与这大魔头作殊死拼斗,赵兄,我大师兄现在何处?”
赵正义神色一黯,暗自收回手掌,摇头叹道:“玉玑道兄一时不察,被这大魔头打落下了悬崖,唉,可怜他一世英雄,竟落了个尸骨无存,老天待人,何其不公!”
玉音子怒极,抬脚上前便踢了厉天行一脚,高声骂道:“厉天行,今日我若让你痛快死了,算我对不住你祖宗八代!”厉天行也不作答,只是斜眼瞧着赵正义,淡淡笑道:“赵大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当真了不得,厉某佩服!”
聂清臣在一旁瞧得是心如火焚,苦于口不能言,身不得动,否则他跳将起来,定要将赵正义那虚伪面具一把撕开。
玉音子骂骂咧咧地又踢了厉天行几脚,远远瞧见聂清臣躺在一旁,登时将杀兄之仇丢到了一边,冲着赵正义竖了个大拇指,没口子地赞道:“哈,我正愁这小子不知跑到了何处,却不想赵兄早已是手到擒来,全不费半分功夫!”
赵正义微微皱眉,满面春风地走到玉音子身旁,伸手拍拍玉音子的肩膀,沉声说道:“玉音道兄,你看我可是食言而肥的人么……”话音未落,他却是两眼直勾勾地望着远方,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口中喃喃说道:“玉玑道兄,原来他竟是安然无恙……”
玉音子一喜,忙扭头去瞧,却见飘雪满天,哪里见得玉玑子的身影?他心里砰然一跳,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便有一道锐利似刀的劲气掠过,倏地划开了他的咽喉!
他惊愕万状地转过身来,却见赵正义负手而立,淡然笑道:“玉音道兄,远走不送!”玉音子张嘴想喝骂几句,可是满嘴血沫涌上,眼前突然一黑,就此丧命在赵正义的掌刀之下。
赵正义志得意满,兀自仰天长笑,但听得山路上传来咯吱咯吱的踏雪声,心底便知是短松冈上的其他豪杰奔了过来。他心里暗骂了一声,情知再也耽误不得,忙掠到厉天行身旁,冲着厉天行的天灵盖,举掌劈落。
聂清臣见他谈笑之间,连杀玉玑子、玉音子二人,此时更是连厉天行也不放过,而留着自己性命,也是为了吸食自己的鲜血罢了!他越瞧越是盛怒,越想越是愤慨,体内真元受他心情所激,也是势如惊鸿地流转开来,渐渐地,全身上下便腾起一圈赤芒,宛若那跃动不已的烈焰之火,熊熊燃烧!
电石火花间,他身上被封的穴道豁然而通,他大叫着跳起身来,运起北冥灵犀指诀,朝着赵正义,疯魔一般地弹出了数十道劲风!
赵正义猝不及防,慌忙横过手掌,竭力闪避着这一道道无弦之箭。只听得嗤嗤声中,赵正义的右掌掌心、左肩肩胛等部位接连被北冥灵犀指击中,登时射出了一个个透体而过的深孔!赵正义连声惨叫不已,痛得滚落地上,所幸均未射中要害,倒也留了一条性命。而聂清臣则飞一般地背负起厉天行,眨眼间便逃得无影无踪。
第十三章 虚月当空,花间舞
聂清臣背负着厉天行,慌不择路地撒足狂奔。此时他体内真元鼓荡,仿似那烈火烹油一般,飞奔起来正可谓是足不沾尘,疾逾奔马,弹指之间便已是奔出数十丈远。
远处白雪皑皑的山腰间,黑压压的一片人群正在风雪中蹒跚前行,而观其行进方向,正是奔着方才那处悬崖而来。聂清臣顿时头大如斗,百忙中放眼望去,赫然发现竟都是些短松冈上幸免于难的英雄好汉。但见群豪人头攒动,比肩接踵,粗略算来,足有百人之众。
聂清臣是从悬崖之上往下疾驰,其猛冲之势便如骤然开闸倾泻而出的洪水一般,此时此刻却又如何收得住足?眼看着便要冲入人群里,聂清臣禁不住骇然色变,急声叫道:“前辈,这可如何是好?”
而厉天行伤势甚重,此刻正伏在他的背上,暗自调理着经络内伤。见他神色惶急,止不住厉声斥道:“小子,大丈夫立身天地之间,凡事但求率性而为,切莫不可妄自菲薄。似前方这等虾兵蟹将,直管放马冲过便是,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
闻得此言,聂清臣的胆气登时壮了几分,连忙高声回道:“是!前辈,你可要抓紧些,晚生带你冲过去便是了。”他闭上眼睛,猛地一提真气,足下速度竟似又快上了几分,嘴里胡乱大叫着:“劳驾!劳驾!借过!借过!”身子却似一匹脱缰的野马,泼刺刺地便碾进了人群之中!
在吸噬了凤皇芝的灵力后,他的一身真元可谓是震古烁今,惊世骇俗,群豪都不过是些江湖上的二三流好手,试问又有谁能扛得住他这般长驱直入?
只见他在人群中趋退腾挪,窜高伏低,一路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拦他路者无不被他撞得皮开肉绽,近他身者无不被他震得筋断骨折。群豪惊惧之下,只得挥舞着各自兵刃,齐往他身上招呼而去。可他却是视若无睹,兀自提气纵身,疾若惊电地一掠而过,便将重重刀光剑影抛在了脑后。
不多时,便已是冲过了人群,径往山脚狂奔而去,速度不减,气势如虹。厉天行也是暗自骇异,忖道,“这少年一身真气虽是出自凤皇芝,可也不失为天资横溢之人。倘若习得一二门奇功绝艺,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一时之间,他竟是动了惜才之念,直觉得任由这少年在江湖上自生自灭,于心不忍,于心有愧。
但听得身后数声唿哨,污言秽语不绝于耳,群豪纷纷掉转身来,吊靴鬼一般地又追了过来。聂清臣心里更是七上八下,顿时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漏网之鱼,脚下奔得更是急了。
他不懂武功,更不懂轻功,全凭一身恢宏无匹的内家真元,支撑着他狂奔不已。所幸他内息绵长,生生不休,这一路来翻山越岭,亡命逃窜,脚下速度竟是未曾缓得半分。
厉天行心念一动,附耳上前,将魔教圣典《彻尽万法根源智经》中所记载的一篇轻功精要,尽数传了给他。此轻功出自《彻尽万法根源智经》中的虚月篇,隐含“虚月当空,花间独舞”之雅意,故名花间舞,最是魔教第一等虚无似妖、飘渺若仙的轻身功夫,倘若佐以清酒三杯,更是似癫似狂,如鬼如魅。
花间舞固然神乎其技,精妙绝伦,可厉天行这等大人物却是不屑研习之。盖因这门轻功,乃是上一代魔教大明尊,专为教中女子所创,本意便是一门续命保全的防身之功。厉天行传功之际,自然将这一节含糊隐过。
聂清臣真元充沛,习起武功来自然事半功倍。细细询问了功法中的几点不明之处后,便将这门奇功牢牢记在了心里。花间舞步伐飘逸,身法潇洒,更是甚得他风流自赏之心意,不由得他暗自窃喜不已。
当下依足心**诀,聚气吐纳,提念纵身,初时有些别扭硌脚,但很快便习以为常,顿觉身法步伐均是轻盈了许多。相信日后将步法练得纯熟,持之纵横天下,世间又有几人能追得上他的步伐?
聂清臣喜不自胜,回头笑道:“小子何德何能,竟得前辈如此垂青?大恩不言谢,前辈有何吩咐,但说无妨。”厉天行冷笑道:“此刻我伤重难返,奄奄一息。你不妨让我吸干你的鲜血,借凤皇芝之灵力,令我涅重生。”
聂清臣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滚落一旁,慌忙稳住身形,继续向前狂掠。他心里犹如翻江倒海一般,诸多念头纷至沓来,脸上神色一变再变,终于停下脚步,大声说道:“倘若不是前辈,我早已丧身在短松冈上。况且前辈还授我武功,便又多了一层师生之谊。哼,不过是一身鲜血,既然前辈疗伤需要,那就过来吸吧!要是我皱一皱眉头,那我……那我就不是英雄好汉!”
厉天行哈哈笑道:“好,既然你并无异议……”话犹未说完,却见聂清臣讪讪地接口说道:“前辈,这个……鲜血无需一次吸干吧?不不不,我不是出尔反尔,言而无信,我的意思是倘若不甚碍事,不如就隔几日吸食一回,无非将养时候拖长一些罢了……”
厉天行忍俊不禁,伸出右掌,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莞尔笑道:“傻小子,短松冈上我推你入钟,确然存心不良,传你两门功夫,也算是将功抵过,咱俩互不相欠。至于我的伤势,并无大碍,将养几日也便是了,何需吸你鲜血?倒是我那故人之子,还需你多多担待。”
聂清臣登时放下心事,没口子地应道:“那个自然,前辈无须挂牵,晚生也是磊落大丈夫,应承了的事自然风雨无改。”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两人朝着西北方向,一路风驰电挚,谈笑之间,也不知奔过了多少路程,只是群豪倒也锲而不舍,远远地随在两人身后,相隔始终在数里上下。
双方一前一后的追逐,不知不觉已至深夜。聂清臣二人来回几番地兜兜转转,尽拣岔道野径绕之,想将追敌撇下。但群豪中有一人是来自关东的马贼,极擅于追踪之术,不论聂清臣二人如何绕道转弯,他总是能领着众人跟踪追到。只是这么一来,一行人越走越荒僻,已是深入到汉岭的蛮荒腹地中。
好不容易寻了处背风向阳的野松林,两人再也支撑不住,便纵身藏于松枝之间,但求捱过当晚再说。聂清臣饥渴交迫,直觉得嗓子里仿似在冒烟一般,忙双手捧过松枝上的积雪,以掌力化开,接连喝了三四捧雪水,方才心满意足,兴尽而止。
厉天行结跏跌坐在松枝上,正色道:“小子,横竖这片松林易守难攻,谅那帮鼠辈也不敢贸然来袭,今晚我便在此调理伤情,休养生息,你就在一旁为我护法守夜吧。”聂清臣忙点头答应,自顾自地栖身在另一根松枝上。
聂清臣举目远眺,但见群豪举着火把依次追来,熊熊火光倒映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便如一条张牙舞爪的火龙,匍匐前行在崇山峻岭之间。
不知什么时候,风雪早已停歇,但寒意却是越来越深,松枝上的冰凌也是越来越长。群豪逼近野松林,却不敢贸然入内,倒是在林边拾掇出一片空地,燃起了几堆篝火来,看似便在此处安营扎寨了。
聂清臣便也就松弛下来,默默地靠着树干,似睡非睡地暗自歇息,一时之间只听得远处篝火,噼里啪啦地烧个不停。
正自假寐,忽嗅到一股肉香四溢的烤肉香味扑鼻而来。聂清臣忙循味望去,原来是群豪沿途上打了些野兔野羊,此时正置于篝火上,燎烤得喷香无比。
聂清臣早已是饥肠辘辘,远远瞧那烤肉,色泽焦黄油亮,肉汁淋漓不尽,想来应是肉嫩可口,回味无穷,心里更是忍不住食指大动,直欲扑上前大快朵颐一番。
可瞧瞧枯坐一旁默然运功的厉天行,他只得摇摇头,强自压下心头窜起的一阵阵饥火。不多时,但见群豪席地而坐,纷纷取出随身携带的酒水干粮,篝火处霎时觥筹交错,欢声雷动起来。
聂清臣再也按捺不住,悄悄地贴着树干一滑而下,再蹑手蹑脚地掠到松林边,匿身在一块青石之后,暗自观察篝火地的诸般情势。
篝火地离松林边不过一箭之地,倘若身无挂碍、全力施为的话,以聂清臣内力之强横,当是几下起落便可纵身过去。而群豪正是酒酣人畅之时,未必会有人多加留意。
一念至此,跃跃欲动,伸手抓住一块碎石,约有巴掌大小,腾地便往篝火地的右侧掷去。黑夜中只听得“嗖嗖”破空声由近及远,便似有一人在雪地上急掠而过,群豪里刹时便立起了数人,高声叫道:“大伙儿小心戒备,厉天行杀过来啦!”
趁着群豪的注意力被碎石引到一旁,聂清臣身似狸猫一般地急窜而出,宛若一阵轻烟,悄然无声地滑行在雪地之上,不过三下两下腾跃,便已是掠至篝火地旁。
他瞅准最近的一堆篝火,倏地纵身入内。篝火旁立着十数名汉子,见他鬼魅一般地窜了过来,均是骇然色变,纷纷拔出兵刃,厉声叫道:“什么人?”“有刺客!”
聂清臣也不搭言,竭力提聚起全身真元,将那花间舞轻功,施展得变幻精奇,淋漓尽致。只见他在人群中东一窜西一晃,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群豪明明瞧他已是掠至东北角,忙将各般兵刃齐齐招呼而去,却不想倏忽之间,他身形一转,突地又折往西南,群豪种种杀着顿时落空,反而被他撇在了一旁。
群豪气馁之余也是啧啧称奇,这厮干冒奇险,孤身闯入人群,却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委实让人难以测度他的用意。但见他身形倏地晃过篝火,顺手拎走一只烤兔,随即便头也不回,径往野松林里奔去。群豪这才恍然大悟,敢情这厮如此大费周折,竟是为了抢夺烧烤架上的一只烤兔。
群豪面面相觑,均觉此事匪夷所思之极,也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登时便有十数人飞身追了过去。岂知刚追到松林边,便听得空中传来嗤嗤几声轻响,旋即便有数道劲风自松林里激射而出,将群豪身前的一方青石,倏地射出了几个指头大小的对穿窟窿!
群豪悚然大惊,纷纷强自按下脚步,只听得松林里有人喝道:“擅入松林者,杀!”群豪更是噤如寒蝉,再不敢妄动半步。
第十四章 雪山崩于前而色已变
冷月当空,松林如涛,暗夜之中,杀机四伏。十数名汉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始终还是提不起勇气再往前踏进一步。其中一名道士喃喃说道:“穷寇莫追,暗林莫入,咱们何不留待明日再行定夺?”众人轰然应喏,霎时便各自施展轻功,飞一般地逃离了这片诡秘难测的野松林。
聂清臣早窜回了方才栖身的松枝上,望着手里烤得喷香四溢的野兔,禁不住心花怒放。最妙的是,他还顺手牵来了一只鹿皮酒袋,举起摇了摇,里面竟还剩有小半袋美酒,当下更是欣喜若狂。
厉天行犹在闭目打坐,似已入定,纹丝不动。聂清臣撕开半片烤兔,轻轻放在他的身旁,想了想,又从自己内衫下摆撕下一块白布,将兔肉细细裹在其中。
望着厉天行清癯俊伟的面容,他不禁悠然神往,眼前这位桀骜不驯的威猛老人,年少时或许也是位风流倜傥的俗世佳公子。念及于此,哑然失笑,起身倚靠在树干边的一处枝丫上,临着夜风,就着美酒,细细品尝这得之不易的兔肉,分外鲜嫩可口。
除了远处山峰遥遥传来几声凄清落寞的狼啸,野松林里寂然无声。聂清臣吃饱喝足后,便在树枝上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天色已是大亮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但觉四下雪光闪烁,甚是刺眼。忙伸手在松枝上捧过一蓬积雪,胡乱在脸上擦了几遍,这才觉得好过了一些。
厉天行正满脸鄙夷地端坐一旁,待他神智恢复清明后,方才冷声斥道:“灵犀指,花间舞,俱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奇功绝艺,多少武道中人梦寐以求却是求之不得!哼,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以花间舞之飘逸去夺浊物,以灵犀指之霸冽去退追敌,倒还真是随心所欲,无所不用其极了。”
聂清臣挠挠头发,讪讪回道:“饿得急了,一时倒也没想太多。”厉天行目光似炬地盯着他,正色道:“武者自有武者的尊严,文士自有文士的傲骨。常言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焉可等闲视之?武者心中,更应时时常存敬畏二字,既然已是掌持屠龙之刀的强者,又何须入得市井勾栏,去做那屠鸡弑狗的庸人?”
一席话说得聂清臣面红耳赤,连连点头称是。厉天行也不多说,点到即止,转而仰首望着天空,却是多了几分忧虑之色。
聂清臣小意问道:“前辈,那兔儿可是吃了么?”厉天行“嗯”了一声,不置可否。两人相对无言,又坐了近半个时辰,厉天行突然长身而起,淡淡说道:“天意难测,造化弄人,咱们这就上路吧。”
聂清臣喜道:“前辈已经恢复如初了么?”厉天行摇头回道:“行动无妨,并无大碍,只不过内息仍是不畅,仍需得运功一两次,徐徐复之。”
当下仍是由聂清臣背负起厉天行,依着他的指点,径直出了野松林,便往西北方向疾驰而去。群豪安插在野松林边的斥候顿时鸣金示警,吵吵嚷嚷一阵后,群豪便紧随着二人逃逸的方向,继续穷追不舍。
如此追得大半日,满天又落起了鹅毛大雪。群豪渐觉愈往前行,地势愈是高峻。沿途山路崎岖不平,遍地冰雪滑溜异常,寒风彻骨自是不必说,最难受的是人人胸闷气促,耳鸣眼花,除了内功高深的数人之外,余者均感周身疲乏,恨不得立即掉头下山,再不理会此间种种恩怨。
但人在江湖,自然身不由己,群豪皆是一方有头有脸的英雄豪杰,如何愿得在众人面前示弱服输?倘若此时有人倡议罢手不追,群豪中倒有大多数人会附和此议,只是谁也不愿坏了自己的一世声名,唯有硬着头皮一追到底。
其时已过午时三刻,天色更是晦暗不明,远处翻腾的乌云里隐隐有闪电掠过,似是无数妖魔出没其中。群豪刚刚转过一条陡峭的山路,便远远瞧见前方山腰处,似有两个黑点驻足不前。人群中有眼尖者凝目视之,忽然高声呼道:“是厉天行与那小贼,咱们快追,他们逃不掉啦!”群豪俱是精神一振,登时忘了这一路奔波的艰辛与困苦。
群豪大喜之下,正待起身相追,忽然见到前方山峰之间,似有大团积雪缓缓滚落。渐渐地,便如那骤然决堤而出的洪水,冲天卷起千堆白雪,奔腾着汹涌落下。群豪纷纷停下脚步,人人面显惊疑之色,一名灰袍汉子失声叫道:“什么情况?可是山崩地裂了么?”
须臾间,突见那山尖陡然往下一坠,便似有人在那山顶上踩了一脚,霎时便崩塌了半座山峰。群豪瞧得是瞠目结舌,久久回不过神来,却听得一名青衣道人嘶声叫道:“不好!咱们赶上雪崩了,赶紧逃吧!”
但群豪中又有几人亲身经历过雪崩?虽然远处雷声隆隆,声势骇人,可毕竟相隔甚远,群豪既然没有切肤之痛,一时倒也没有惊慌失措,反而是七嘴八舌地大声喧哗起来。
“这雪崩得妙啊,不偏不倚恰好阻了厉天行的去路,莫非是那魔头恶贯满盈,老天爷终于也看不过眼?”
“雪崩有什么打紧?比得过洪水猛兽?大伙儿赶紧上前,莫让厉天行又给逃了!”
“慢着,厉天行与那小贼转往西面那条山岭啦,大伙儿快追,抢过那条山岭再说。”
众说纷纭中,突听得天际蓦然响过一声惊雷,继而群雷共鸣,震耳欲聋。群豪愕然张望,却发现这轰隆不停的奔雷声,竟是山巅滚落的积雪,有如惊涛骇浪一般地震天声响。
雪浪遮天,地动山摇,恐惧像瘟疫一般,瞬间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无不心惊肉跳,无不栗栗发抖。但见层层叠叠的雪块,呼啸着从山峰之巅翻滚而落,其雷霆万钧之势,便如千军万马驰骋在疆场之上,一往无前,摧枯拉朽。
雪浪所及之处,俱是茫茫一片白色,肆无忌惮地将世间万物通通埋葬在了其中。沿途更是卷起无数岩石巨木,随之俱落,声势更是骇人之极。霎时间,雪浪便滚落过了半山腰,其速越来越快,其势越来越猛。
群豪早已是心胆俱丧,直觉得天都快塌了下来。此时再没人顾忌自己的声望地位,纷纷掉头便逃。但雪崩之速委实快得骇人听闻,倾刻间便已滚落到了山脚,立时便将落在后头的十数人,尽数埋在了浩瀚大海一般的雪堆里。
剩下的数十人目眦欲裂之余,更是亡命狂奔,此时人人皆知,自己稍有不慎,便即葬身在茫茫大雪之中。直逃过一道山岭后,那呼啸而来的积雪方才缓缓止息。群豪犹如惊弓之鸟,愣是又向前奔出数十丈,这才惊魂未定地停下脚步。
茫然回望来路,但见山谷峡道俱被皑皑白雪填平,天地之间唯见白茫茫一片雪原。莫说是人的踪影,便是连一只飞鸟、一棵青松都已是消逝无踪。
群豪呆立良久,心神方才渐渐平复,都说这一场雪崩耸人听闻之极,与厉天行二人的恶贯满盈定然脱不开干系。虽说厉天行与那小贼业已就此毙命,自是人人弹冠相庆,但二人死得这么轻易,未免有些便宜他们了。
其实,群豪大难不死,都在暗自庆幸不已,管他厉天行与那小贼是死是活,终归只要自己依然活着,才是第一等要紧的事情。事已至此,别无他求,群豪叹息了一番,便即分道扬镳,各自觅路下山去了。
再说聂清臣背着厉天行出了野松林后,便一路向西疾驰。虽然敌人紧追不舍,但他内息绵长,脚程甚速,倒也怡然不惧。
沿途闲来无事,厉天行便向他详细讲解北冥灵犀指诀的种种诀窍,聂清臣有甚不解之处,他亦是不厌其烦,倾囊相授,并无丝毫藏私。至于虚月花间舞这门轻功,厉天行知之不详,于是坦言相告,嘱他自行领悟即可。
天色越来越暗,乌云越来越低,厉天行的面色也是越来越焦虑不安。行至午时之后,二人停下歇息,聂清臣心无挂碍,兀自在一旁修习北冥灵犀指,也是自得其乐。而厉天行则是负手望着天空,似是心事满腹,无从诉说。
忽听得群峰间隐隐传来“咔嚓咔嚓”地轻响,厉天行抬眼望去,但见山峰雪层崩裂开一道道狭长的缝隙,积雪滚滚而下。
饶是厉天行这等强横之极的英雄,亦不敢轻视这等天象异变,忙伸手拉过聂清臣,急声说道:“快走!快走!”
聂清臣虽是不明所以,却也毫不拖泥带水,干净利落地背上厉天行,径往西北方向掠去。厉天行急道:“错了,错了,赶紧转过西南,抢在雪落之前翻过那片山坡!”
聂清臣一愣,连忙折向西南,一路风驰电挚,倾尽全力向前狂奔。百忙中高声问道:“前辈,什么事?”厉天行望着崩落的雪浪,忧形于色地回道:“自昨夜伊始,我便一直心神不宁,总觉得有甚大事发生,只可惜始终揣测不透。原来,竟是雪崩这等大灾!”
此时,雪峰已然崩塌,团团雪块呼啸而至,夹带着飞石落砾,雨点般地砸将过来。聂清臣瞧过一眼,登时惊恐万状,再不敢多看,惶急中将全身真元骤然提聚到极致,离弦之箭一般地贴地疾驰,但凭着身体本能,闪避着四下砸来的雪团与砾石。
当是时,真正是命悬一线,千钧一发。身后滚滚雪浪离他只有数丈之远,稍一行差踏错,即是万劫不复。厉天行伏在他的背上,勉强凝出一把玄黑气刀,将漫天激射碰撞的砾石逐一劈过一旁,只是他功力未能尽复,刀锋挥动之际难免阻滞拙涩,反而激得他气血翻腾,烦闷欲呕。
聂清臣无暇多想,渐渐心无旁骛,奔行愈速,闪避愈勤,似乎对那虚月花间舞的趋退转折,领悟更是深了一层。
忽听到厉天行幽幽说道:“小子,你放下我,自己逃生去吧。”聂清臣怒道:“前辈,你这说得什么话?我聂清臣岂是这等绝仁弃义的小人,休要再羞辱于我!”
厉天行道:“你一个人,或许还能逃得一条性命,何必为了我,为了你心里一个虚无缥缈的执念,白白填上你这条性命呢?”聂清臣回道:“我不管,我只知道我们是一起来,那么我们就要一起走。少了谁,都不可以!”
厉天行默然不语,良久才摇头叹道:“可笑,可笑,只是世上这般可笑之人倘若再多几个,也许江湖再没有那么多血雨腥风……”
第十五章 刀已寒,意难忘
雷声隆隆,雪浪滚滚,聂清臣二人仿似怒海惊涛中的一叶扁舟,任它浊浪滔天,任它波涛汹涌,我自随波逐流,我自蹑影追风。
远处的那道山岭,看似近在咫尺,实则相隔甚远。尽管聂清臣势如疯虎地一路狂奔,可是距那山岭似乎仍是遥不可及,但他身后的雪浪却是一波更比一波高,一浪更比一浪急!
厉天行面无表情地伏在他的背上,心里却是波澜起伏,久久不得安宁。须知厉天行可是魔教数一数二的大人物,生平所见过的豪侠人物何止万万千千?但如眼下这少年一般,不计前嫌,不图回报,但凭着胸中的一颗赤子之心,便义无反顾地负着他,穿梭在这危机四伏的雪崩之中,这等侠肝义胆,这等慷慨豪情,怎不令他唏嘘不已。
他知道这少年尚义任侠,决计不肯抛下自己而独自逃生,便不再坚持前议,省得这少年误会自己小觑了他。
再过得盏茶功夫,二人终于临近那道山岭。其时聂清臣的内息真元已然提至极致,周身上下腾腾升起一缕一缕的轻烟,将他笼罩在一层似有若无的虚影之中,平添了几分摄人的风采。他实则已是强弩之末,全凭着胸中一口桀骜之气,苦苦支撑着奔到这里。
聂清臣脚下依然是足不沾尘地向前狂奔,忽然扬声问道:“前辈,我们可是要翻过这道山岭么?”厉天行望着身侧的山峰,不由得忧心忡忡,低声回道:“小点声!此处山岭也有积雪,莫要大声嚷嚷,惹得这边山峰也雪崩了!”
聂清臣登时也紧张起来,这会儿正所谓是听天由命,自己作不得半分主,只要身侧山峰上的积雪也崩将下来,那便真正是无处可逃,插翅难飞了。
突然之间,山岭上有一块小石子滑溜溜地滚落下来,二人顿时大惊失色,厉天行挣扎着从他背上跳将下来,大气也不敢多喘一下,兀自直愣愣地盯着那块不停滚落的小石子。
只听得“啪”地一声轻响,小石子撞在山岭下的一丛灌木上,咕溜溜地转了几转,旋即便兜兜转转地停在了一边。
二人这才放下心事,相视一笑,继续沿着山岭右侧的小径掠了过去。此时,身后那排山倒海一般地雪浪已是渐行渐缓,二人只道是逃得生天,均是不胜之喜。
聂清臣一马当先,径直抢在前头,欢声叫道:“前辈,你伤势可是大好了?”岂知话音刚落,便赫然见到头顶有雪块簌簌砸落!原来这山岭之旁的山峰也有积雪,而积雪最受不起声音震荡,聂清臣忘乎所以地大叫大嚷,顿时带动四周群峰上的积雪尽皆滚落下来。
厉天行顾不得抱怨,急声喝道:“快走,抢上山岭之顶,尚有一线生机!”二人再不搭言,各自施展轻功疾驰而上。但雪落之势越来越急,一团一团大如磨盘的雪块从天而降,将沿途一切有形之物尽皆吞噬一空。
聂清臣又急又悔,但此时风虐雪饕,便是想出声解释一二亦不可得。忽听到厉天行惊声呼道:“不好!”他心里倏地一沉,慌忙抬眼望去,但见右侧山峰的峰顶竟是整座塌落,汹涌而下的雪团激射在一块凸出山腰的嶙峋怪石上,冲天扬起数十丈高的磅礴雪浪,铺天盖地地掩住了整座天空。
聂清臣惊得是目瞪口呆,再也抑制不住心底对这天地伟力的敬畏,竟是双腿一软,跌倒在地。厉天行急步上前,伸手将他提了起来,扬手就是两记耳光。聂清臣的双颊登时红肿起来。
厉天行怒道:“失心疯了么?还不赶紧快逃!”聂清臣方才如梦初醒,慌忙随着厉天行的身影,向山岭之巅疾驰而去。
忽听得半空中“轰”地一声巨响,其声撼天震地,响彻云霄!聂清臣顿觉自己双耳之中嗡嗡作响,一时竟是再也听不清任何声音。茫然中举目四顾,却见厉天行转身急驰而来,嘴里大声地喊着什么,可是他一句也听之不清。
电石火花间,厉天行已是冲到了他的身边,冷不防往他怀里塞了件小小物事后,便双手攥紧住他的衣衫,将他高高地举了起来。而他昏昏沉沉的,浑然不知周遭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见厉天行一声暴喝,周身上下黑气四起,显是将自身功力骤然提聚到了极致。他在原地陀螺似地回旋几周后,便猛地将聂清臣往山岭之巅掷去!
一时之间,聂清臣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便似腾云驾雾般地冲天而起,惊惶中回首张望,却是止不住目眦欲裂,热泪盈眶。原来山腰间凸出的那块怪石,终于承受不住怒潮般汹涌而至的塌雪,霍地裂作成了两截!
而断开的那截怪石,足有数丈之高,挟带着无数飞沙走砾,在虚空中划出一道凄厉而又急促的唿哨声,急如星火地往下砸去。
厉天行面无表情地望着半空中翻滚砸落的巨石,嘴角露出了一丝似有若无地笑意,并无苦涩,唯有欣慰。他拼着使出两伤之术,强自压下体内的伤势,竭尽全身真气方将聂清臣掷了出去,却不知他是否真正脱离了险境,但他确实也尽到了自己心意。
不过他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因为死神的重锤转瞬即至。他平生也不知经历过多少生死关头,但是今时今日,他依然还可以化险为夷么?
“江湖风波恶,纵死侠骨香。似这般重情重义的年轻人,死了总是可惜……”他摇头笑了笑,蓦地拔身而起,右掌之上霍然腾起一柄十数丈长的黑冰气刀,朝着那块巨石,雷霆万钧地便是一刀斩下!
于是,这惊天地泣鬼神的逆天一刀,便永存在了聂清臣的心头,许多年后,依然壮怀激烈,依然没齿难忘。
聂清臣犹在身不由己地横飞中,但见漫天飞雪中,骤然闪过一道惊艳四座的玄黑刀芒!刀气霜寒八方,刀芒势如破竹,顷刻间便将那块遮天蔽日般地嶙峋巨石,拦腰斩成两半!
巨石碎块骤雨般地激打在山岭之上,砸出一个个深逾数尺的深坑。随即滚落无穷无尽的皑皑白雪,瞬息之间便将山岭道口团团封住,积雪高耸数十丈,平地陡生雪峰。
而那个睥睨天下的黑色身影,却已是黯然淹没在重重雪浪之中!
聂清臣绝望地大叫一声,只觉得周身气血翻涌,眼前一黑,竟然在半空中晕了过去,恍恍惚惚间,也不知将身落到了何处……
星光惨淡,月满苍穹,时近中夜时分,聂清臣方才悠悠醒转,赫然发现自己竟是挂在悬崖之边的一棵参天青松上,顿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酸痛难忍,手上脸上更是被松枝刮出丝丝血痕。
此番他能逃得性命,至紧要的便是厉天行眼疾手快地将他掷出,否则那巨石砸落,以他的拙劣身手,定然难得幸免。而至关键处,却是他不偏不倚地挂在了这棵探出悬崖的青松之上,这才得以躲过重重雪浪的吞噬淹没。
他从松枝上掬过几捧雪,仔仔细细地擦了擦脸,神智总算清醒了许多。而月光清冷,洒满雪原,蓦然想起厉天行此刻已沉睡在寒冰冷雪之下,心情不由得又黯淡了许多。
忽然想起临别之际,厉天行曾往他怀里塞了一件小小物事,忙伸手入怀,将那物事掏了出来,所幸并无遗失。他就着月光仔细端详,原来是一块方方正正的墨玉令牌,其色重质腻,纹理细密,漆黑如墨,温润莹洁,隐隐有雾气缭绕其间,望之便不似凡品。
令牌的一面镌刻着“明参日月”四个秦篆大字,笔走龙蛇,丰筋多力。另一面却是刻着数行小字,“先意使,与天地参,故傲视天地,兼济万民,与日月并明,烛照四海而不遗余力。”
聂清臣忽然想起,厉天行一直被赵正义等人称之为先意大尊者,这面令牌上又刻有“先意使”几个小字,莫非这是厉天行的身份名刺?思之良久,也想不出所以然来,于是小心收入怀中,暗想,既是厉天行生死之际留予自己的物事,那自当好好留存,也算留个念想儿。
悬崖边寒风呼啸,摧心蚀骨,聂清臣虽不惧严寒,却也不厌其烦。借着月光看清几处落脚之地,倏地拔身而起,几下起纵后,便稳稳落在了山岭之巅的平地上。
厉天行并未告诉他,那个故人之子究竟身在何处,当下自然无从去寻。立在山头,他茫然四顾,触目皆是一片苍凉落寞的雪原,莫说去往何方,此时此刻,便是连东南西北都辨别不清。他想起了他的那头黑驴,也想起了那黑驴背上的一箱子书籍,只是前路茫茫,却是叫他如何去寻?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循着明月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缓缓前行。前途虽然渺茫,山路尽管崎岖,但大丈夫傲立于天地之间,何需瞻前顾后不得开心颜?只要追逐着光明,相信总会有云开月明的那一刻,他坚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