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疑似百鬼夜行
绵亘蜿蜒的汉岭山脉,便如一只只蛰伏在暗夜里的洪荒猛兽,阴森诡奇,择人而噬。聂清臣踩着深可及膝的白雪,蹒跚独行在旷野之中,而月色凄迷,也瞧不清前路究竟通往何处。
他周身衣衫均已被落雪侵透,寒风吹过,更是冰寒彻骨。虽然他吸噬凤皇芝后,真元浑厚,寒暑不侵,但脚下如踏冰窟之中,湿湿滑滑,黏黏糊糊,左右别扭,甚是难受。
他原本便是一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少年书生,这一生来何曾受过如此这般的苦?再咬牙走得大半个时辰,业已是疲累不堪,悔不当初。好不容易翻过一座小小的山头,极目四顾,却发现前方不远处,似有红光隐隐,在黑暗中忽明忽暗,闪耀不停,当是灯火无误。
聂清臣心头大喜,索性抱头一滚而下,反正这片山坡雪层深厚,其间别无他物。待到一路有惊无险地滚落坡底后,也不管头晕目眩,拔足便往那灯火处飞奔而去。
远远望去,那红光忽而向左,忽而转右,时而霞光万丈,时而风中残烛,委实令人难以捉摸。奔到近处,那红光更是飘忽不定,变幻万千,衬着天边那一轮清冷孤傲的圆月,越发显得光怪陆离,鬼气森森。
远处山巅有孤狼在对月长啸,几只食腐秃鹫幽灵般地滑翔在虚空之中,聂清臣越瞧越是觉得奇怪,寻思道,“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有红光闪烁?莫非当真有什么山精鬼怪,在此处兴风作浪不成?”他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但转念又想,“其身正,鬼神惧,我聂清臣堂堂丈夫,区区妖魔鬼怪,又何惧之有?”当下再不迟疑,径往那红光闪耀处奔去。
奔得近了,才发现那红光原来是高高悬挂在旗杆上的一串朱红灯笼。而那旗杆约有碗口粗细,巍然挺立在一片稀稀疏疏的柏树林前,高耸入云,滑不溜手。遥想不知是哪位高人,竟能攀上这根高逾十丈的旗杆,巧手挂上那一串朱红灯笼,这等神乎其技的轻身功夫,着实令人咂舌不已。
聂清臣小心翼翼地穿过那片柏林,尽头便是一座颇现破败的山神庙。其时月华如水,雪地莹白,周遭景致朦朦胧胧,倒也勉强瞧得分明。只见那庙宇虽然处处断墙残垣,荒草丛生,但重檐斗拱,占地甚阔,料想之前也曾香火鼎盛过,却不知是因何缘故而衰败如斯。
聂清臣心底一宽,暗自想到,纵使山精鬼怪再过凶猛,总也不得跑到山神庙里来撒野吧?于是,他欣然举步,径往前行。
顷刻间他便走到庙宇门前,但见门上红漆剥落,虚门半掩,偶有夜风穿过,那大门便“咯吱咯吱”地随风缓缓摆动。月光正映在当中的牌匾上,他定睛一看,仅余“神庙”两个鎏金大字,而那个“山”字早已是不知所踪。
聂清臣暗叹一声,随手正了正衣冠,肃容说道:“晚生聂清臣,乃是进京赶考的一介书生。途经宝地,恰逢风雪,暂借宝刹避上一避,望山神大人得罪莫怪!”
荒山野庙,自然杳无人应。聂清臣上前推开庙门,正待举步入内,突听得“嘎嘎”几声凄鸣,一群乌鸦倏地从门后飞出,扑腾着翅膀,转眼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倒让他没来由地吃了一惊。
他摇头苦笑了几声,昂首步入庙门,迎面却是一个空旷平坦的庭院,一望之下,甚是宽阔,便是有百来号人齐聚一堂,亦不会感觉紧致压迫。其间植有两株香柏,月光浮动,树影婆娑,想来方才那群乌鸦正是栖身其中。
径直穿过庭院,正是山神庙的主殿大堂。殿上塑着一尊金甲山神,左边立着一个判官,右边立着一个小鬼,当中摆着一张香案,案上置有一个香炉,香炉两旁各燃着一根粗若儿臂的红烛。
烛火摇曳,青烟迷离,越发显得山神主殿阴森诡异。聂清臣团团转了一圈,察觉整座大殿并无任何人迹,却不知是谁竟有如此雅兴,冒风顶雪将这灯笼、红烛一一燃起?
聂清臣浑身衣衫俱是湿漉漉的,贴在身上甚是难受,当下取过一支红烛,持在手里走出了这间大殿。此庙宇虽说处处透着诡奇,但他一时也懒得理会,当务之急不如寻些柴禾,就地燃起一堆火去去寒意才好。
大殿东侧有厢房两间,里面并无铺盖行李,只见蛛丝尘网,满目疮痍,显然无人居住。聂清臣皱了皱眉,转而向大殿西侧走去,总算寻到了那柴火灶房。
灶房里倒是收拾得窗几明净,鲜有灰尘,最妙的是,房间角落除了堆积着一堆稻草外,竟然还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捆捆的柴禾。聂清臣见状,登时大喜过望,忙不迭地快步上前,将灶台上的铁锅取过一旁,就着烛火,手忙脚乱地生起火来。
不多时,灶膛里便燃起了熊熊火焰,他依次将干燥的柴禾放入灶膛,再用灶边的烧火棍拨了几拨,顿听得“哔哔剥剥”的爆裂声不绝于耳,那火苗倏地窜起有二尺多高,霎时间满屋里都是暖烘烘的。
聂清臣想了想,提着铁锅走出了屋外,寻个处干净地儿,满满地装了一大锅积雪。再走回灶房,将那锅雪水置放在灶台上慢慢煮开。
须臾,满屋里蒸气弥漫,伸手难见五指。聂清臣除下衣衫,就着那热水舒舒服服地擦了个澡,顿觉神清气爽,惬意之极。
只是一身衣裳俱是湿漉漉的,且污秽不堪,他实在没有勇气再套回身上,暗自寻思道,“横竖这夜半三更的,左右又无人,我何不就着这锅热水,顺便将衣裳搓洗干净,待到明日烘干后,再穿上赶路也不为迟。”
事已如此,他索性除得赤条条一身,将衣裳搓洗干净后,又在柴禾堆里寻了根麻绳,从灶台上横着拉过,将绳端牢牢系在了窗檐下的木条上。
晾好衣裳后,他取下了铁锅,那灶膛里的火苗登时节节窜高,映得整间屋里温暖如春。他满意地笑了笑,往那灶膛里又添了几把柴禾,这才窝进墙角那堆稻草堆里,不久便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中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一瞧,灶台里的火焰已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灶屋里漆黑一片,冷如冰窟。他挣扎着爬起身来,就着窗外的月光摸了摸自己的衣裳,发觉仍是湿漉漉的,轻轻一拧,水滴淋漓不尽。
无奈之下,他只得重新拿过红烛,轻轻拉开房门,便想前往山神大殿借火。岂知他刚迈出灶房,便被眼前所见的一幕,震惊得是瞠目结舌,茫然不知所措。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拧了拧自己的大腿,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犹在梦境之中。可是眼睛里回馈的真实,大腿上传来的刺痛,却是冷冷地提醒着他,他并没有踏入虚妄无稽的梦境里,他仍活灵活现地存活在现实之中,尽管这个现实是多么地不真实。
犹记得,他踏入这座衰败破落的山神庙时,庭院里黑灯瞎火,空无一人。可是现在,庭院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竟是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诡异的是,尽管每个人都是一副兴高采烈的神色,仿似庙会赶集一般,但庭院里却是万籁俱寂,鸦雀无声。
聂清臣惊骇之下,慌忙闪回灶房,关上房门后,越想越是觉得匪夷所思。终于按捺不住,便藏在窗后,只余一双眼睛向外四下张望。
但见人群业已缓缓散开,每个人都似匆匆忙忙,却又不知究竟在忙些什么。不多时,靠近灶房的那个人率先支起了随身挑着的馄饨担子。只见担子前面的一头,一炉煤火烧得正旺,炉上的锅里热气腾腾,後面的一头除了有个放着碗筷佐料的柜子外,还挂着个驱蚊防蝇的纱罩。
聂清臣瞧得目瞪口呆,差点失声叫了出来,他做梦也没想到,在这荒山野庙里,竟然还有人支起馄饨担子卖起了馄饨!可是,又有谁会跑到这地方来吃他的馄饨?
正自纳闷,忽又见到馄饨担的旁边停下了一辆独轮小车。车上载着一个又圆又粗的火炉,而火炉上则搁放着一口盛满了沸油的铁锅。一名中年汉子从车旁抽出一张案几来,将和好的面揉扯成一个个巴掌大小的面团,填入豆豉肉沫,再以掌揉成饼状,放入油锅里炸至金黄,空气里顿时飘起了酥油饼的清香。
聂清臣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人推着独轮小车,一路翻山越岭,难道就为了赶来这破庙里炸几个酥油饼?骇异之下,他举目环顾,发现大多数人都已是支开了各自的随身担子。
其中有卖包子的、卖烧饼的、卖面条的、卖水饺的、卖豆皮的……也有卖桂花糕的、卖绿豆糕的、卖冰糖葫芦的、卖黄豆酥的、卖芝麻糖的……还有卖糖炒栗子的、卖五香瓜子的、卖卤水花生的、卖麻辣小鱼干的……各式各样的小贩挑着各式各样的担子,竟是囊括了大江南北的各地小吃,五花八门,琳琅满目。
聂清臣已是看呆了,他从未看见过如此多的小商小贩齐聚在一堂,也从未看见过如此多的风味小吃汇聚在一处。他想不通这些人怎么会到这里来,更想不通这些美食又能有谁来吃……
最可怖的是,除了空气里弥漫着各色美食的各种香味外,整座庭院里竟是悄无声息,寂然无声!
聂清臣不寒而栗,但见那灯火摇曳中,眼前这些鲜活生动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夜凉如水,阴风阵阵,这些人便如那鬼市里上演的皮影戏一般,虽然人来人往影影绰绰,可是在轻烟缭绕中,已是了无生气,鬼气森森……
莫非这些人做的这些美食,正是为了献祭给暗黑中的山精鬼神?
第十七章 唯妖姬不可方物
天色微明,曙光初露,漫山遍野间隐隐升起了一层宛若轻纱的薄雾,渐渐地,便将天边的明月、远峰的积雪以及山神殿前的鬼市,尽皆遮掩其中。
晨雾弥漫,灯火朦胧,每个人都悄然无声地肃立在庭院中,除了那一缕缕美食的香味,整座庙宇仿似嵌入到一个不真实的世界里,荒谬怪诞,阴森诡奇。
聂清臣默默地藏在门后,冷眼旁观,不置一词。因为他已经麻木,他甚至还想起了小时候外婆哄他入睡时所讲的种种传说,一些有关狐精鬼怪出没山林的神秘传说。
因为昨夜风轻云淡,明月当空。
相传每逢月圆时,山间的魑魅,林间的魍魉,甚至连地底的幽魂和鬼狐都会悄然而出,对月膜拜,吸汲月华,在圆月之下婆娑起舞。
有时候他们还会化身为人,以各种不同的面目出现在凡尘之中,做出一些令人始料不及的事。所以,在聂清臣看来,这山神殿前的诡秘夜市,也许只不过是山精鬼怪们的一时心血来潮罢了。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聂清臣如此这般地安慰自己,渐渐习以为常,渐渐心安理得。
雾锁深山,霭满神庙,如烟如涛的雾霭之中,却有四盏朦朦胧胧的琉璃宫灯骤然亮起,飘飘渺渺,晃晃悠悠,沿着山脚小径蜿蜒而上。
山神殿居高临下,自然瞧得分明,但见庭院里的每一个人都屏息静气,噤若寒蝉,仿似有甚么不可思议的鬼物转瞬即至,便是连聂清臣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须臾间,那四盏琉璃宫灯已是飘至山神庙前,宛似鬼火一般地摇曳不停。但听得“唰唰唰”一阵衣袂掀飞声,庭院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单膝跪下,齐声呼道:“恭迎青丘谷常仪娘娘鸾驾!”
众人话音刚落,便见到那四盏琉璃宫灯倏然腾起,宛若御风飞行一般,施施然地越过庙门,轻飘飘地落在庭院之中。聂清臣凝目细看,原来竟是一乘奢华之极的十六抬大轿,而那四盏琉璃宫灯则是轿顶四周悬挂的照明引路之灯。
只听得轿子里隐约传来哧哧轻笑,一名女子娇声说道:“天寒地冻的,难为大家了,都起来说话吧。”其声慵懒妖媚,荡人心魄,直听得人骨子里都酥软了去。
众人依言纷纷起身,几名汉子抬来一张八仙大桌,平平稳稳地放在大轿之前。桌上铺着金丝绸毯,除一个二尺余长的紫楠木箱外,别无他物。
卖馄饨的那人,先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馄饨走了过来,恭声说道:“娘娘,这是小人今年的炭敬银,谨祝娘娘青春永驻,芳华绝代!”他将那碗馄饨恭恭敬敬地放在八仙桌上,又从自己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杏黄荷包,恭恭敬敬地放入那紫楠木箱内。
轿子里伸出一只欺雪傲霜的纤纤玉手,轻轻将轿前的珠帘卷了起来,只听方才那个甜腻入骨的女声轻轻回道:“如此辛苦你了!”
卖馄饨的那人登时匍匐前行,五体投地,拜倒在那轿中女子的脚下,用最恭敬的态度,轻轻吻着那女子一双穿着软绸睡鞋的小脚。也许对他来说,能够吻到那女子的脚,已经是种莫大的荣宠。
轿中女子嘤咛一声,似喜似嗔地小声怨道:“退下吧,正事要紧……”卖馄饨的那人便佝偻着身子,重新退回到人群之中。
紧接着,庭院里的其他小贩均是捧着自己所做的风味小吃,一个接着一个地依次上前,操着南腔北调的各地方言,向那轿中女子诉说出他们的恭敬与臣服,并且都往那紫楠木箱里扔进了一个精巧秀丽的小小荷包。
聂清臣越瞧越是奇怪,不由得暗自猜测那轿中女子究竟是谁?须知这庭院之中,林林总总约有百来名须眉汉子,何以对她一名小小女子竟是如此毕恭毕敬,甚至是顶礼膜拜?莫非她真是传说中的山精魅妖?否则解释不通眼前这桩咄咄怪事。
兼之那女子的一只小手始终攥紧着轿顶垂下的珠帘,轻纱薄雾中,那小手愈发显得莹白如玉,令人怦然心动。聂清臣悄悄移了一下身子,放眼便往轿里望去,但见一名白衣女子娇柔无力地斜倚在轿榻之上,脑子里登时“嗡”地一声,这天下竟有如此美艳不可方物的绝色佳人!
那女子黑发如云,肌肤胜雪,虽说身着一裘宽大的白袍,却遮掩不住她玲珑浮凸的曼妙身段,偏生她嘴角还带着一抹欲言又止地浅笑,反而愈发显得风情万种,妖冶动人,尤其对于年轻男子,更是有着一种难以抗拒的魅惑之力,聂清臣自然也不例外,一时竟是瞧得口干舌燥,情难自抑。
她突然眼波一转,朝聂清臣方向瞟眼望来。聂清臣大吃一惊,慌忙缩身后退,忽又想起自己全身上下未着寸缕,更是心乱如麻,羞愧难当。但见那女子媚眼如丝,竟然冲他嫣然一笑,一双勾魂夺魄的媚眼儿,仿佛要滴出水来。聂清臣更是惶急,“难道这女子竟是瞧见了我么?”忍不住偷眼瞧去,惊鸿一瞥地扫过那女子艳如桃李的面容,登时目眩神迷,脑中一片空白。
不多时,八仙桌上已是堆满了美味佳肴,而那紫楠木箱里也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精美荷包,众人都已退到了自己当初的位置,但仍有三人一脸忐忑地立在庭院中央。
轿中女子浅浅笑道:“时辰不早了,你们还在等什么?莫非……”居中那名马脸汉子突然踏前三步,双膝跪下,颤声说道:“启禀娘娘,少华山汤达仁德行有亏,办事不力,今年这炭敬,竟是……竟是未凑足银两,求娘娘再宽限些时日,汤某必定尽数奉上。”
轿中女子“哦”了一声,柔声问道:“那是什么缘故,未能凑足炭敬呢?”汤达仁慌忙回道:“回娘娘,少华山这一年来天灾**不断,委实凑不足银两。”
轿中女子点点头,轻声说道:“你汤达仁也是江湖上言而有信的一条好汉,本宫相信你绝不至于弄些欺上瞒下的小小伎俩,也罢,限你在来年正月十五之前,务必凑足炭敬,你可明白?”
汤达仁大喜,连连磕头不已,道:“多谢娘娘!多谢娘娘!届时我该往何处呈上炭敬呢?”轿中女子道:“自然会有人告知你。”
汤达仁正待转身走入人群中,突听到轿中女子幽幽叹道:“情有可原,可规矩不得废!汤达仁,你也是老江湖了,何必佯装不知?”
汤达仁惨然一笑,道:“娘娘,是我的错,请您莫要放在心上!”他唰地拔出腰间长刀,但见刀光一闪,业已是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左手斩断,伤口处血流如注,他脱下外衣将伤口紧紧裹住,拾起左手,冲轿中女子鞠了一躬,颤声回道:“多……多谢娘娘!”
轿中女子“嗯”了一声,不置可否。这一下异变陡生,聂清臣心底猛地一跳,茫然四顾,却见庭院里其他人神色如常,并无惊惶之色。
望着汤达仁溅出的那一地鲜血,右首那名汉子面如死灰,浑身终于战栗起来,他突然拔身而起,大鸟般地向着庙外滑翔而去,口中高声呼道:“娘娘对不住了,正月十五之前,我一定为您凑足炭敬银……”
但见那轿夫中突然跃起四人,飞身便往那名汉子追去。半空中倏地闪过几道剑光,再听得一声惨呼,那四名轿夫已是各自抓住他的一只手或是一只脚,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庭院中间。
那汉子杀猪般地嚷嚷道:“娘娘……我错啦……娘娘……求再给小人一个机会吧……”轿中女子咯咯笑道:“多少年没有人敢坏规矩了,看不出你康仕复竟然还有这胆量?”那汉子哭着求道:“娘娘,我是一时猪油蒙了心,求娘娘开恩,放过我吧……”
轿中女子更是笑颜如花,道:“好啊,只要你的本事比你胆子还大,本宫便放你一马又如何?”
突然间人影闪动,只听康仕复一声惨呼,整个人竟被那四名轿夫硬生生地扯断成四片,鲜血内脏顿时流淌了一地!
这一下变起俄顷,所有人都吓得呆若木鸡,众人皆是三山五岳的左道英雄,其中不乏见多识广的武林高手,但见得这等血肉模糊的惨状,犹是惊得骇然失措。
聂清臣更是惊得差点失声高呼,眼前一黑,险些晕倒。他只觉得胸中一团烈火熊熊燃起,立时便想跳出去直斥其非,但瞧瞧自己光溜溜的一身,再想想那个倾国倾城的美人,终于还是强自按下了怒火。他悄悄摸到灶台,想着先穿好自己衣衫,再出去与他们理论。
岂知灶火熄灭之后,寒风呼啸而至,竟是将他的衣裳冻成了硬邦邦的一片,一时之间,却又如何穿得?他简直有些哭笑不得,无奈之下,只得继续赤条条一身。转头又瞥见厉天行留予他的墨玉令牌还丢在灶台上,他想了想,还是唯恐遗失不见,便随手将那令牌攥在了掌心里。
几名汉子快步上前,将地上的血肉残肢拾掇干净,只是那漫天血腥之气,却是一时除之不尽,只好听之任之了。
剩下的那名中年汉子一言不发,默默地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恭恭敬敬地放入紫楠木箱内。轿中女子咯咯笑道:“素闻鸡笼山顾大召英雄了得,怎么今日反复无常,前倨后恭?”
那汉子沉声说道:“顾某一时糊涂,鸡笼山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规矩我懂,还望娘娘海涵。”他抽出一把短刃,看也不看,随手便扎进自己左肩窝,鲜血顿时激溅而出。
轿中女子深思良久,终于说道:“念你初犯,下不为例!”那汉子满头大汗地道了声谢后,便也缓缓地退到了一旁。
那轿中女子放下珠帘,幽幽说道:“可怜时节堪归去,花落猿啼又一年。轿奴,这便将今年的九花玉露丸分发下去吧。”
庭院里的人来得悄然无息,去也去得毫不拖泥带水,每一个人从那十六名轿奴手里接过一副丹药后,便挑起自己的营生担子,行色匆匆地消失在浓雾中。
不过盏茶功夫,方才热闹非凡的山神殿前,便已是人去楼空,只余下一地的灯火,在晨风中摇曳不定。
可是,这乘神秘莫测的十六抬大轿,依然静寂无声地停留在庭院里,也不知那神秘莫测的白衣女子,此时此刻犹在惦记什么心事……
第十八章 未见有好德如好色者也
几名轿奴上前,将那八仙桌上的紫楠木箱呈到轿前,恭声问道:“娘娘,炭敬银已如数收讫,是否即刻启程回谷?”
轿中响起一阵银铃般地笑声,那白衣女子娇声回道:“你们一路风雪兼程,着实也辛苦了,桌上的小吃,不妨就分着吃了吧。至于回谷嘛,呵呵,这里还有桩有趣的事,本宫一时……倒还走不得。”
众轿奴告一声罪后,掀开珠帘,将紫楠木箱放入了轿内,随后便将八仙桌抬至一旁,自去吃喝不提。而那白衣女子却是款款步出轿外,盈盈俏立在漫天薄如蝉翼的轻雾之中,美目凄迷,樱唇微启,几疑是云中仙子,诉不尽的万般风情。
聂清臣心如鹿撞,再也移不开自己的目光,正自目眩神摇,却见那白衣女子转过头来,冲他眨了眨眼,樱唇一开一合,似是在说,“我来找你啦!”聂清臣登时骇然失色,只觉得一颗心儿似要从口中蹦将出来,忙反身躲在房门后,兀自气喘不已。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激动的心情,却又按捺不住心底的蠢蠢欲动,于是他又转过身来,偷眼便往窗外瞟去。岂知甫一抬眼,迎面便是一张宜喜宜嗔的绝美面孔,正浅笑嫣然地望着自己。
聂清臣登时瞠目结舌,手足无措,但听得那白衣女子吃吃笑道:“公子,你还没瞧够么?”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可聂清臣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来,饶是他平日里伶牙俐齿,此时却满脸通红,浑然不知从何答起。须知他自幼寒窗苦读,并未经过人事。这一生来,便是与女子聊多几句亦不可得,又何曾如此春光旖旎过?更何况是如此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儿。
白衣女子微蹙娥眉,楚楚可怜地低声说道:“风寒雾重,很冷哩,难道公子忍心让小女子一个人痴痴地守在外头?”
聂清臣哑口无言,刹那间心中转过千万个念头。眼前这位白衣女子虽然貌美如仙,可是心如毒蝎,委实是个翻云覆雨的厉害人物。她看似弱质纤纤,宛若闺阁少女;实则杀伐决断,不输须眉男儿。但她此番过来究竟是何用意呢?是恼我躲在一旁窥视了她的私密么?倘若她是过来杀人灭口,那我究竟是束手待毙还是逃之夭夭?可是,且别说她自身修为如何,单单是她手下的那十六名轿奴,我也是万万抵挡不住。
一念至此,栗栗危惧,忽听得那白衣女子娇嗔道:“公子,你再不开门,那小女子可就不请自入了哦。”聂清臣心里更是慌乱,猛然想起自己仍是光溜溜地未着寸缕,忙急声回道:“别!你别进来!千万别进来!”
那白衣女子的眼珠儿滴溜溜地一转,疑道:“公子可是有什么顾虑么?还是这屋里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聂清臣慌忙接道:“这屋里最见不得人的,便是我了,所以请你千万莫要进来。”
那白衣女子更是笑得花枝乱颤,柔声嗔道:“公子真爱说笑,瞧你好眉好貌的,又有甚见不得人之处?莫非……莫非你是嫌弃小女子不过蒲柳之姿,近不得公子之身么?”说到最后,她语气中大有哀怨之意,眼神也渐趋迷离,但见她轻轻咬着自己的下唇,模样儿愈发惹人怜惜。
聂清臣不过是一个情窦初开的稚嫩书生,如何抗得过白衣女子这等欲擒故纵的小把戏?当即涨红着脸,讪讪回道:“姑娘之美,超凡脱俗,想来便是那广寒仙子下凡,亦是及不上姑娘半分。不不不,岂止是广寒仙子,便是那九天之上的仙子们齐下凡尘,我看也是自愧不如。只是我……我委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白衣女子烟视媚行地横过他一眼,顿足啐道:“小鬼头,偏你爱说这等胡话,哼,你到底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嘛?你不说我可要闯进来喽。”聂清臣无奈,只得支支吾吾地说道:“你可别进来啦,我……我……没穿衣服……”
白衣女子抿嘴浅笑不已,眼睛里仿似要滴下水来,直勾勾地盯着聂清臣,也不见她做甚异动,却见那房门上忽然裂开了一道口子,继而仿似蛛网一般地蔓延开来,再听得“嘭”地一声闷响,那房门已是应声碎成块块木屑。
仓促之际,聂清臣根本作不出任何反应,但觉得眼前一花,那白衣女子已是怯生生地立在他的身前!他又羞又恼,慌忙背过身去,死死贴着窗台,气急败坏地说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动,都说了我光着身子,你这般闯将进来,成何体统?”
白衣女子嘤咛一声,忽地上前紧紧贴在他的背后,双手自他腰间探出,轻柔无力地在他胸口一扫而过。聂清臣顿时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硬起来,但觉头昏眼花,天地旋转,一股炽热之气自丹田妖异地窜起,顷刻间燃遍全身。
有人说江湖上有很多不可知之地,里面有很多不可知之人,而其中最神秘诡奇、最高深莫测的不可知之地,莫过于朝阳谷里的青丘宫。
据传青丘宫的创派祖师是一只狐,一只修行千年、得窥天道的狐,是为九尾狐。但传说终究只是传说,真伪自然无从考证,江湖上的确有一群女子隐匿在青丘宫里潜修天狐之道,而白衣女子正是其中出类拔萃的不世强者。
因为她是青丘宫宫主的亲妹妹,也是青丘宫的二宫主,名唤辛常仪,世人称之为常仪宫主。她是青丘宫里最为人所知、最为人诟病、也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争议人物,皆因她修行的功法正是媚狐道,素来喜好男色,尤喜年轻男子。而媚狐道最诡异之处便是,境界越高便越是能在很远的地方嗅到男人的味道,且可以品鉴出该男子的相貌好恶、修为高深……
所以聂清臣尽管藏身在灶房里,却依然被她嗅到。她嗅着聂清臣身上的味道,狐疑之余也是大为倾倒。聂清臣吸噬过上古仙草凤皇芝,身上味道自然与众不同,那强烈之极的阳刚之气登时让她心花怒放,浮想联翩。于是她一直隐忍不发,待处置好宫中正事后,方才支开轿奴,独自循味寻来,此等男人中的男人,岂可轻易放过?
此刻她伏在聂清臣的身后,更是深深迷醉其中,止不住地意乱情迷,眉间唇角,皆是浓浓春意。只见她媚眼如丝,吐气若兰,忽地轻轻咬了一下他的耳珠,腻声说道:“公子,难道你不欢喜我么?为何不转头过来看看我?”
聂清臣虽非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却也深知便宜莫贪、玫瑰多刺的道理,更何况身后这女子固然千娇百媚,但她心狠手辣也是不争的事实。此刻这人世间最大的诱惑向他席卷而来,偏偏他又是一名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一时之间,他又该何去何从呢?
耳听着白衣女子的呢喃细语,聂清臣登时周身火热,血脉贲张,他能听见自己剧烈地心跳,他能看见自己急促地喘息,喉咙与小腹仿佛有团烈火在熊熊燃烧。
一瞬间,诸多圣贤的至理名言纷纭迭至地涌上心头,“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红粉骷髅、白骨皮肉!”“未见有好德如好色者也”……
他猛然咬破自己的舌尖,借着那剧痛与血腥,刹那间便让自己清醒过来。紧接着,他全身真元骤然怒发,强横无匹的护身真气登时将白衣女子推过一旁,双手之间真气流转,竟是将那窗台撕裂成两半!
白衣女子娇呼一声,伸手便往他的头发抓来,他避无可避,索性运足全身气力,猛地向前一推,霎时便推倒了身前的那面墙壁,大呼小叫着冲出了屋外。
灶房里尘土飞扬,呛人之极。白衣女子生性好洁,忙纵身避过,却见地面上似有墨光一闪,衣袖一带一卷,便将地上的那点墨光攥在了手中。眼瞅着那少年光着身子奔出了屋外,她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足尖一点,人已似鬼魅般地追了出去。
众轿奴见一名赤身男子飞也似地窜了出来,虽觉有些匪夷所思,可是常仪宫主的嗜好与众不同,既然一时不明就里,便也就没有贸然出手,只是团团将他围住。
聂清臣左冲右突,始终冲不破那十六名轿奴的围追堵截,不由得更是惶急,忙高声吓道:“再不让开,我可要出手伤人啦!”众轿奴并不搭言,仍是沉默地将他围在其中。
聂清臣也是有些恼羞成怒,忙运起北冥灵犀指诀,屈指便往当前一名轿奴弹去。岂知他气势不壮自然真气不纯,这指力劲风便发不出来。他内息真元固然浑厚无匹,但北冥灵犀指诀毕竟博大精深,他一时半刻又能领悟到几层?之前能随心所欲,那是因为置身生死关头,此时全无性命之忧,自然徒劳无功。
那名轿奴眼见这名赤身男子满脸怒容地冲着自己指指点点,以为在使什么邪术,也是颇为忌惮,忙急身闪过一边,寻思片刻,却又觉得并无什么诡奇之处。
聂清臣也是心下大急,慌乱中又出一指,仍是无声无息,恍若儿戏,那轿奴勃然怒道:“小子,装神弄鬼地瞎比划什么!”只见他双足一顿,便如猛虎下山一般,挥起一个铜钵大的拳头,径直砸往聂清臣的右肋。
聂清臣大惊,慌忙向左侧急避,右手乱舞乱挥,霎时便有一道劲风自中冲穴嗤嗤而出,将那轿奴的拳头射出了一个透明窟窿!
忽听得那白衣女子吃吃笑道:“嗬!还是北冥灵犀指!原来公子你来头不小哩……”
聂清臣更是慌乱,正待夺路而逃,突觉一朵红云劈头盖脸地压将下来,将自己粽子似地裹在其中,接着便有一双手瞬息之间便封住自己周身上下二十八处重穴,顿时便再也动弹不得。
晕倒之前,犹嗅得一阵似有若无的幽香,分外袭人……
第十九章 青丘一入深似海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方才悠悠醒转,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顿觉恍恍惚惚,晃晃悠悠,便如置身在江河湖海上随波逐流的一叶扁舟上。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茫然间举目四望,但见眼前袅袅白纱,如梦如幻,而自己却似仰躺在一张铺满了天鹅绒毯的绣榻上。
他的身上仍是未着寸缕,却是裹在一床蓬松绵软的金丝蚕被里,榻前置有一方造型古朴的鎏金香炉,正散发着一缕缕沁人心脾的淡淡幽香。
耳听着窗外车声辘辘马萧萧,他心底疑窦丛生,自己不是在那衰败破落的山神庙里暂避风雪么?怎么一下子竟似踏进了温香软玉的女子闺房之中?
蓦然间,他想起了那形形色色的百余名小贩,想起了那冷酷暴戾的十六名轿奴,更想起了那烟视媚行、巧笑嫣然的白衣女子,心里更是迷惘。犹记得最后有一朵妖异之极的红云迎面而来,再往后,便云里雾里地什么也不记得了。
渐渐觉得,那鎏金香炉里的幽香越来越是芬芳,不知不觉中,天旋地转,头晕脑胀,嘟嘟囔囔几声后,又自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榻前一方案几上已是燃起了一支红烛,朦朦胧胧,摇曳不定,恰似他此刻忐忑不安的心境。烛影摇红,轻纱凄迷,那白衣女子正若有所思地凝望着他。
聂清臣试着挣扎了一下身子,却是绝望地发现自己便如那襁褓中的婴孩一般,心有余而力不足。忽听得那白衣女子吃吃笑道:“哎呀,真是对不住了,方才我担忧公子睡得不甚安稳,好像不小心封住了公子奇经八脉的二十八处穴道,也不知公子你承不承受得了?”
聂清臣一时为之气结,索性闭上眼睛,懒得理会,只听那白衣女子继续说道:“公子体内似是藏着一股恐怖之极的强大力量,让人又是羡慕又是害怕。我左思右想,还是燃起了这株紫宸惊精香,有人说它的香味可以宁神静思,让人骨软筋酥,再也提聚不得半分真气,也不知它是真是假?”
聂清臣悄悄依着北冥灵犀指诀的功法,默运体内丹田里的浩然真气。果不其然,那真气运转到任督二脉便突地戛然而止,随即消散得无影无形。他又惊又怒,愤然斥道:“我不过是一个进京赶考的穷书生,你为何这般对我?”
白衣女子幽幽说道:“公子有所不知,昔年江湖上有那么一位鼎鼎大名的拳师,人称铁拳震关东。他的拳头也并无甚出奇之处,不过据说一拳也曾打死过一只虎。只可惜啊,公子你随手一指,便破了他三十年苦功!”
聂清臣愕然回道:“你指的是你那名轿夫?当时我一心只想冲将出去,却不想竟是差点害了他的性命。罪过,罪过……”白衣女子似笑非笑地揶揄道:“公子是真人不露相,又何罪之有?有道是碧落黄泉光明顶,十天神魔啸九州,却不知公子是明尊座下哪一尊大人物呢?”
聂清臣心下大奇,忙接口回道:“明尊座下?大人物?你能否说得明白一些,这个我委实不懂。”白衣女子冷笑一声,取出一块墨玉令牌,随手丢在他的枕边,哂道:“莫要以为我不识得魔教的先意使者令,哼,千万别跟我说你从未曾见过!你既然持有此令,那魔教的十天神魔无不以你马首是瞻,唯命是从。甚至可以说你一念之间,便可搅得江湖天翻地覆,从此血雨腥风。你还敢说,你委实不懂?”
聂清臣哪料得这块小小的玉牌,竟有如斯权柄与荣耀,他不过是一名小小的轻狂书生,便是做梦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能随心所欲地号令天下神魔。他只觉一身冷汗淋漓而下,忙开口辩道:“这块令牌是厉老前辈留给我的,我着实不知它有这般来头,你信也罢,你不信也罢,我真真切切只是一名赶考书生,与魔教并无丝毫瓜葛。”
白衣女子冷笑道:“厉天行素来狂妄自大,孤傲清高,无缘无故他怎么会将这等信物留给你这穷酸书生?再说,也从未听闻他收过门人弟子,这一节,你又如何自圆其说?”
聂清臣无可奈何,只得苦笑着将短松冈上的风云变幻一一向她和盘托出,至于他自己吸噬凤皇芝一节,自然含含糊糊,略过不提。他思路清晰,口齿伶俐,娓娓道来,倒也令人仿似亲历其境,继而信之不疑。
盖因此番争斗太过波诡云谲,太过惊心动魄,待白衣女子听到群峰雪崩之时,禁不住花容失色,骇然失声。但听到聂清臣摇头晃脑地嘶声说道:“眼看那巨石已是避无可避,厉老前辈不知为何,便将这块玉牌塞入了我怀里,双手将我掷到悬崖边,而他却是与那块巨石同归于尽……”
白衣女子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截口斥道:“你这番话里不尽不实,错漏百出,倘若我日后查探出有丝毫出入之处,必定将你剥皮抽筋,敲骨吸髓,永永远远做我的花肥药引!”
聂清臣怒道:“事实确是如此,你不信我也没着。快快解开我的穴道,我还要赶赴长安春闱,没空陪你在这胡闹!”白衣女子脸色阴晴不定,似是心里难下决断,突地扑哧一笑,娇声说道:“公子,何必这般暴躁?兹事体大,我可不敢妄自做主,就劳烦你随我去一趟青丘宫吧,且看姐姐如何定夺。”
聂清臣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那白衣女子将手一扬,自指尖中弹出一团桃红色的烟雾,他顿觉异香扑鼻,熏然欲醉,不多时,业已又是昏睡不醒。
白衣女子望着他孩子般纯真的面孔,嗅着他异乎常人的阳刚气息,渐觉情热似火,难以自持。她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忽然跃上了绣榻,紧紧地从背后抱住了他。
凤皇芝灵力登时从沉睡中惊醒,不为人察觉地缓缓流转全身,于是,他的身子越来越热,而白衣女子的神思也是越来越炽。正自欲罢不能之时,白衣少女的手突然碰到了那块墨玉令牌,顿觉一道冰寒清凉的气息瞬间席卷全身,她猛然清醒过来,终于还是摇摇头,强自压住心里的绮念,悻悻然起身而去。
那日清晨,白衣女子擒住聂清臣后,旋即便乘轿下了山,再换乘马车一路转道西行,沿途披星戴月,风雪兼程。两日之后,便安然无恙地回到了朝阳谷青丘宫。
其间,白衣女子唤醒过聂清臣几次,但除了给他喂食些米粥外,两人言谈寥寥无几,终日便是让他昏昏沉沉地躺在马车里的绣榻上,仿似一只待宰的小羊羔儿。
待到聂清臣再次清醒过来时,天色已近黄昏。远方群峰间白雪皑皑,窗外花园里红梅怒放,而他正斜倚在一张太师椅里,身上已是罩上了一件长衫,虽不合身,但质地考究,显然非同凡俗。
大厅内纱幔低垂,壁炉里炭火正旺,纵是寒冬腊月,依然温暖如春。他缓缓立起身来,好奇地打量这座富丽堂皇的厅堂。
突听得几声女子地吃吃低笑,他心里咯噔一跳,急忙环顾四周,却是四下无人,寂然无声。须臾,方才那女子声音又在另一处缓缓响起,“聂清臣,你是在找我么?”
聂清臣身子一震,大声回道:“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又是谁?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那女子咯咯笑道:“天上地下,四海八荒,就没有此间的主人所不知道的事,你又何必惊惶?”
聂清臣急道:“此间的主人?那是谁?你们又是些什么人?”
那女子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就一定是人?”
聂清臣怔了怔,骇然后退两步,惊道:“那你们究竟是什么?难道是……”
那女子语调一变,声音骤然变得鬼气森森,“你别想错了,我们不是山鬼,更不是幽魂,我们是狐,九尾狐……”
大厅里的烛火倏地同时熄灭,便似有无数双手同时掐灭了一般,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正当聂清臣手足无措时,四面烛火又燃亮了起来。
聂清臣依然躺在那张太师椅上,但两侧的方凳上,却不知是什么时候,已是悄然无声地坐着了四个男人。
这四个人都穿着一身宽大舒适的白袍,面容清秀,肤色白皙,年纪最多也不过二三十岁,都是懒洋洋地坐在方凳上,都在懒洋洋地上下打量着他。
聂清臣大吃一惊,强自问道:“你们便是此间的主人?”那四人一齐摇了摇头,便是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聂清臣冷眼旁观,见这四人固然英俊潇洒,但面色铁青,有气无力,却和待死之人差不多。
聂清臣左右环顾,顿觉气闷,忍不住大声喝道:“此间的主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不出来见我?他若也像你们这般萎靡不振要死不活的模样,那可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那四人突地笑了起来,就好像听到了天下最大的笑话,其中一人懒洋洋地说道:“你莫要笑话我们,不出叁月,你也和我们一样。”
另一人嘻嘻笑道:“你也别瞧我们不起,一入青丘深似海,能活着便已是侥天之幸。”
聂清臣越听越是心烦意燥,截口斥道:“那个擒我回来的白衣女子呢?她在哪里?你们不妨替我跟她说一声,我可没功夫陪她在这里穷折腾!”
那四人登时便像中箭的兔子一般跳了起来,满脸惊惧之色,其中一人颤声问道:“你说的是……”
聂清臣努力想了想,半疑半惑地回道:“好像叫什么……常仪宫主还是常仪娘娘……”
那四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人人均是面无血色,瑟瑟发抖。突然一拥而上,各自从怀里取出皮尺在聂清臣身上比量个不停,便好似绸缎庄里的大裁缝殷勤倍至地为客人量身定做衣裳一般。
聂清臣啼笑皆非,恰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心想挣脱出去,可是稍一提聚真气,便觉得胸闷欲呕,经脉之中仍是空空如也,竟是连推开那几人的力气都消失无踪。他不禁失声喝道:“开什么玩笑?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其中一人停下手中动作,正色道:“公子,您的嫁衣我等担保三日便好,绝不耽误您的大婚时辰,请您稍安勿躁!”
第二十章 初见慕容,不过及笄
任凭聂清臣千般讥诮万般鄙夷,那四人却是充耳不闻默不作声,自顾自地丈量好他的周身尺码,随即便鱼贯退下,仿似这座大厅里藏着什么洪水猛兽,竟是半分也停留不得。
聂清臣又羞又恼,犹自惊疑不定,暗自寻思“这几人说话好生奇怪,高高低低的让人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嫁衣,什么大婚,话里究竟藏着几个意思?”想了片刻,茫无头绪,只觉得这座厅堂虽然布置得奢侈华丽之极,可却是阴森诡异,处处透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森森鬼气。
默默地坐了片刻,四下静穆无比,着实得心慌。忽然闻到一阵饭菜香味幽幽传来,顿觉饥肠辘辘,腹似雷鸣,方才想起,自己已有两三日未能好好地吃一碗饭。
正自坐立不安,一名侍女装扮的及笄少女推门而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聘聘婷婷地走了过来。聂清臣瞧她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虽然眉清目秀,楚楚可人,但面色苍白,身形瘦削,仿似一阵风吹过,都能将她吹倒在地。
那少女径直走到聂清臣身前,盈盈作了个万福,轻声说道:“公子,可是等得久了?请先用餐,热水就在隔壁厢房,稍后奴婢便领着您去沐浴更衣。”
聂清臣不过是一名穷苦书生,从来便是“公子”二字,也是极少有人向他称之,何时听闻过如此恭敬有加的温言软语?更何况是如此一名青春妙龄的娇憨少女脱口而出。
他登时窘得满脸通红,腾地立起身来,支支吾吾地憋出一句,“多谢小姐,我……我不饿……”岂知话音甫落,肚子却是不争气地轰鸣了一声,更是羞得无地自容。
那少女也是抿嘴偷笑,手上却是不停,麻利地从食盒里取出一小碟一小碟菜肴,依次轻轻巧巧地放在聂清臣身前的木桌上。
聂清臣故作矜持地负手立在一旁,偷眼瞥去,但见木桌之上,插花似地放着葱油酥鸡、松鼠鳜鱼、白玉豆腐、素拌木耳等各色小碟,量虽不多,然色香俱全,不由得食指大动,垂涎欲滴。
那少女最后取出一碗米饭,双手捧着递到他的面前,聂清臣慌忙接住,嘴里不停嘟囔道:“多谢小姐,多谢小姐……”
那少女眸中闪过一丝黯然之色,随即便神色如初,在食盒里又抽出一双象牙玉筷,依然双手递了过去,低着头,浅浅笑道:“公子千万莫要小姐前小姐后的,奴婢只是……只是一个小丫鬟……”
聂清臣素日里受那世俗礼法、功名前程所拘,努力装作成一位温文有礼、举止端方的彬彬君子,心底实则厌恶之极,却又无处诉说。他骨子里始终还是一个狂放不羁的浪子性格,此刻见那少女一副欲语还休的娇羞模样,不觉心里一动,回道:“那你也别公子前公子后啦,我其实就是一个穷书生,没的污了公子这两个字。”
那少女偷偷地瞧了他一眼,轻声说道:“公子慢用,奴婢这就去给您预备热水。”说完便慌慌张张地退了出去,临到门口,忽然又转头说道:“公子,等下唤我慕容就好。”
聂清臣也是饿了,当下再不客气,狼吞虎咽地将眼前这些菜肴一扫而空,仍然觉得有些意犹未尽。不多时,那小侍女慕容又推门进来,将桌上的残羹剩水收拾干净后,便引着他去了隔壁厢房。里面早已备好一桶热水,水面上甚至还飘荡着几片玫瑰花瓣。聂清臣大喜,急忙支开慕容,舒舒服服地泡了一回热水澡。
慕容是个很细心很体贴的女孩子,当她帮聂清臣小心翼翼地梳理好头发后,聂清臣全身上下、里里外外业已是焕然一新,愈发显得丰神俊朗,卓尔不群。可是她的眼神却黯淡下来,因为她不得不如实转告,“公子,大宫主、二宫主正在至善楼等你。”于是,小侍女慕容便领着聂清臣直奔至善楼而去。
大厅外面是一个花园,很大很美的一个花园。此时明月初升,苍茫雪海,数枝红梅傲立在白墙黛瓦之旁,分外妖娆。
树丛间的小径上铺着晶莹如玉的鹅卵石,倒映着天上的月光,便如一条玉带蜿蜒曲折地匍匐在树丛中。小径的尽头有座小楼,清雅脱俗的一座二层小楼。
慕容带着他进了小楼。
小楼确然不大,素洁而又幽静,置身其中,便是聂清臣亦是情不自禁地放轻了脚步。
一楼厅堂的照壁上,龙飞凤舞地题着八个大字,“知而行之,止于至善”,而那名白衣女子辛常仪正仰望着这一行字,痴痴地在出神。
慕容瞧见她的背影,忙向聂清臣努了努嘴,自己却是悄悄退出了楼外。聂清臣一头雾水,只得驻足不前,静观其变。
辛常仪缓缓转过身来,瞧见聂清臣神采飞扬的俊俏模样,眼神忽然一亮,但随即又黯淡下来,似有不甘之色,又似有难言之痛,霎时间,便是连楼外的月光,似乎一下子都凄迷了许多。
辛常仪淡淡说道:“聂公子,慕容送过去的晚膳可还合你的胃口?”聂清臣上前作了个揖,摇头回道:“不好!”辛常仪一愣,讶然问道:“不好?”聂清臣作痛心疾首状,摇头叹道:“几碟小菜倒是鲜嫩可口,只可惜分量太少,让人吃到一半便不得不戛然而止,着实令人扼腕不已,你说,这如何能称得出一个‘好’字?”
辛常仪扑哧笑道:“你这惫赖书生,竟敢同我这般玩笑,你不怕我将你五马分尸么?”聂清臣摇摇头,不屑地哂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虽然不知道你求的是什么,但我想到你这一路上对我呵护备至,关爱有加,那我暂时应该性命无忧。”
辛常仪道:“你很聪明,我很喜欢,希望我姐姐也能喜欢。虽然不明白是何缘故,但你身上潜藏着一股异乎寻常的阳刚之气,或许能对我青丘宫有几分助益。”
聂清臣两眼朝天,更是不屑,“那你不赶紧给我解开那个什么什么紫宸惊精香的毒?再好酒好菜地伺候着,哄得本公子高兴了,或可考虑考虑要不要出手相助……”
辛常仪娇笑道:“是吗?”她倏地身形一闪,鬼魅般地贴着聂清臣,绕前绕后地连绕了十数圈,双手运指如风,瞬息间竟是将他周身上下一百零八处穴道逐一封住。
聂清臣顿觉左手剧痛不已,右手奇痒难耐,左腿则是酥麻无力,右腿却已是毫无知觉,一时之间,全身上下似刀割,似虫咬,似火烫,似冰冻,竟是十八般痛楚一拥而上,真正是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辛常仪的右手抚过他的面颊,柔声问道:“聂公子,你怎么一下子出了这满头的汗?是不是我这冷月折梅手出手太重?”
聂清臣此刻恨不得咬舌自尽,但他向来外柔内刚,越是心中不平越是倔强执拗,说什么也不愿在她面前露出半分怯色,只见他强自压住周身上下的种种痛楚,勉强笑着回道:“你这冷月折梅手形同儿戏,委实稀松平常,不过用来舒筋活骨,倒也差强人意。还有什么厉害的招式不?本公子从来便是威武不能屈……”
辛常仪怒极,正待再加上几分力道,却听到楼上有位女子淡淡说道:“够了,带他上来吧。”她只得应了一声,依言解开了聂清臣的周身穴道,犹自恨得牙痒痒地,贴在聂清臣的耳边低声喝道:“你最好祈求姐姐能瞧得中你,否则我必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聂清臣几近虚脱,满身都是淋漓而下的汗水,却是似笑非笑地瞧着辛常仪,揶揄道:“还以为你能有多大的本事,原来人家随口一句话,就吓得你屁颠屁颠的,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聂清臣挣扎着登上二楼,辛常仪想了想,还是默默地跟在了他身后。
上得楼来,但见一名青衫女子,正负手立在窗边,静静地凝视着窗外的那一轮明月。
青衫如故,白裙如初,有位佳人,月满西楼。那女子负手盈盈而立,便已胜却人间无数。但她的容貌,却无人能加以描叙,只因她风姿绰约,光彩四射,世上又有几人敢大大方方地去瞧她一眼?她身上似乎与生俱来便带着一种慑人的魔力,不可仰视不可抗拒的魔力,她似乎永远高不可攀,她似乎永远遥不可及。
看见她的背影,辛常仪的头也垂了下来,咬着樱唇,低声说道:“姐姐,你早就来了么?”
青衫女子不置可否,却是悠悠问道:“常仪,你说的那名阳气极旺的少年男子,便是他么?”
辛常仪的头垂得更低了,回道:“正是,山神庙上我初见到这书生,就察觉到他身上那股无以复加的阳极真元,便是我,亦是差点把持不住。蓦然间想到十四娘,我便出手将他请回到了宫中……”
青衫女子冷笑道:“这书生一身真元,岂止是无以复加,简直可谓是惊世骇俗。你自幼修习的是媚狐道,居然肯忍心放过,倒也是咄咄怪事了。”
辛常仪抬起头,沉声道:“十四娘自幼同我两小无猜,我疼她爱她之心,自问也并不输你几分。”青衫女子蓦然转过身来,眼神里也多了几丝温柔之意,微微笑道:“常仪,兹事体大,由不得我不多问一句。”
聂清臣在一旁听得是一头雾水,但见白衣女子娇媚可人,青衫女子雍容华贵,两女俱是人间绝色,一时倒也瞧得心旷神怡。忽听到那青衫女子转头问道:“聂公子,短松冈为何群雄云集龙虎际会?厉天行究竟下落如何?还望你不吝告之。”
聂清臣只得又重新讲了一遍短松冈上的诸般争斗,但青衫女子心细如发,每每在事情转折关头,轻描淡写地插问一句,这一问通常便是一针见血,让聂清臣便是想信口搪塞,亦是无话好说。
不多时,在青衫女子的循循善诱下,聂清臣不仅巨细无遗地一一诉说分明,更是连自己情急之下吸噬凤皇芝的这一节也是和盘托出。言尽辞穷后,聂清臣不禁目瞪口呆,暗自忖道,“我怎么会连这等私隐之事也宣之出口?我是猪油蒙了心么……”
辛常仪走前几步,轻声笑道:“姐姐,原来这书生竟有这般造化,怪不得他一身真元骇人听闻,身法武功却是低微荒唐之极。”
青衫女子微微点头,却是凝目直视着聂清臣,森然说道:“厉天行临去之前,可有什么事要拜托公子么?”
聂清臣一愣,猛然间想起厉天行提过的那名故人之子,一时间,心神恍惚,愕然失语……
第二十一章 入赘岂是真英雄
良久,聂清臣才讪讪回道:“我答应过厉老前辈,以我心头热血去救他一名故人之子。只可惜变起不测,仓促间已是阴阳两隔,现如今我便是想去了结他这番心愿,亦是人海茫茫,也不知往何方去寻那故人之子。”
青衫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神渐渐柔和,喃喃自语道:“原来他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却不知这是缘还是孽?”她的声音细不可闻,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几遍,显然她自己也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月光温柔地洒在她的肩头,越发令她飘然若仙。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手掏出那块墨玉令牌,细细端详片刻,将手一扬,那令牌便飞火流星般地冲着聂清臣直飞而去。
岂知聂清臣仿似老僧入定,直愣愣地瞅着那块激射而来的令牌,兀自岿然不动。眼看着那令牌就要击打在他脸上,空中仿佛有一只手倏地往下一按,那令牌便折而下坠,落入到聂清臣的手掌之中。
青衫女子秀眉一振,动容道:“公子好定力,难怪厉天行那等眼高于顶的人物,对你也是青睐有加。这先意使者令既然是他交给了你,那你便好生收藏吧。”
聂清臣勉强笑道:“如此多谢了。”他其实并非不想闪避,只是那令牌迅雷不及掩耳,而他内息真元却是半分提聚不得,便是想躲,亦是有心无力,只得听天由命罢了。
辛常仪脸上表情复杂之极,踱步走到青衫女子身前,低声说道:“姐姐,这书生既然生受了那凤皇芝,五行之中当属南明离火,观其精血之内灵力充沛,正可化去十四娘先天寒毒。”
青衫女子微微颔首,只听辛常仪继续说道:“如今有两个法子,均可对症下药,但凭姐姐定夺。”青衫女子默然片刻,道:“你说!”
辛常仪森然说道:“其一,每日午时三刻,乘他精血最旺之时,取他心头热血一碗,令十四娘以口服之,再以天狐道慢慢渡化,将那精血中的灵力尽数吸纳。以这书生的充沛灵力,如此这般地至多七日,自然解得十四娘的寒毒之苦,永不复发。”
青衫女子蹙眉道:“戾气深重,有违天和,想必十四娘也不欢喜。”辛常仪妙目一转,悄声笑道:“至于另一个法子嘛,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也不知道姐姐听了生不生气?”
青衫女子道:“说!”辛常仪笑道:“姐姐,我看那书生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且与厉天行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索性不如让他入赘青丘宫,两家从此结为秦晋之好,不知姐姐你意下如何?”
青衫女子面色不改,悠然说道:“如此能解十四娘寒毒之苦?”辛常仪抚掌笑道:“如何解不得?待到他们大婚之后,便以媚狐道夫妇双修,假以时日,不但功力倍增,那寒毒亦可迎刃而解。”
青衫女子侧头静静地看着她,仿佛连她心里在想些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忽然莞尔一笑,道:“有何不可?十四娘既解寒毒,又得佳偶,何乐而不为之?”
辛常仪心愿得偿,更是笑得像一只刚偷吃了只小母鸡的小狐狸。她招手将聂清臣唤到身边,脸上神色却是在一瞬间换作成了凛然之色,便好似那端坐莲座之上的菩萨大士,宝相庄严,俯瞰众生。
聂清臣不明所以,暗自戒心,却听得辛常仪正色道:“聂公子,你不但洪福齐天,艳福更是不浅,这天地间的造化,竟是快被你一人占尽了!”聂清臣恨恨回道:“休说这等揶揄话儿,没的让人笑掉了大牙。”
辛常仪悠悠叹道:“倘若此间有一位倾国倾城的美貌佳人,而你只要点点头,即可成为她的上门夫婿,也不知你愿不愿意?”
没想到聂清臣竟是一口回绝,“不愿意!我聂清臣大好男儿,岂可入赘他家做个不得自在的上门女婿?”
辛常仪一愣,皱眉道:“你可知道,以我这等姿容犹敌不过她三分姿色,而你只需将你的名字改过一个字,从此便可以与她双宿双飞,不离不弃,难道你不愿意?”
聂清臣茫然问道:“改什么字?”辛常仪笑道:“聂清臣改作成辛清臣,仅此而已。”聂清臣勃然怒道:“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我聂家虽说家道中落,可也是堂堂书香门第,我更是聂家三代单传,岂可为区区一名女子便连祖宗都抛过一边去!”
青衫女子正是朝阳谷青丘宫的宫主辛羲和,此刻她正深深地望着聂清臣,眼神里闪烁着几丝异样的光芒,忽然插口说道:“你应该知道江湖上有很多不可知之地,而我青丘宫无疑是其中最不可知之处。”
聂清臣愕然抬头,因为他瞧见,辛羲和突然笑了,那笑容便似一缕清风轻轻拂过湖面,所吹皱的那一抹春愁。他从未想过,一个女人可以笑得这么惊心动魄。
辛羲和微笑道:“因为青丘宫原本就是上古狐族得窥天道的紫宸仙宫,所以我们并不是凡夫俗子,我们是狐,神通广**力无边的九尾狐!”
辛羲和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很幸运,因为你的人生将会因为青丘宫而改变,很多年后,你将成为江湖上最高最大的一尊神祗,俯瞰众生,无可匹敌!”
“而你只需点头答应这桩婚事,青丘宫里浩如烟海的武功秘笈会助你成为绝代之英雄,你将富甲天下,你将权势熏天,最重要的是,你的妻子更是绝世之美女,而她永远对你不离不弃!”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你是一个聪明人,相信你已经有了答案。”
辛羲和一直都在微笑,笑得很像一名矜持而又倨傲的贵妇人,向乞丐施舍了些财物后的志得意满,最后她柔声说道:“现在可以说出你的答案了……”
聂清臣也在微笑,因为他也在思考,所以他一直在微笑。
江湖是什么?什么是江湖?将那些显赫的声名、无尽的财富、滔天的权势、倾城的美人尽皆融入剑光之中,肆意妄为,予取予求,或许,这就是江湖。
很多人,握着一支笔,扛着一把剑,义无反顾地踏入这片江湖,所图者,莫不出这“名、利、权、色”四个大字。所谓替天行道,所谓行侠仗义,无非是那道德祭坛上的最后一块遮羞布而已。
聂清臣的确很幸运,因为很多人梦寐以求了一辈子的江湖,就这么莫名其妙、恬不知羞地横陈在了他面前,伸手可及,唾手可得,全然不费吹灰之力。
但聂清臣仍在微笑,辛羲和也在微笑,而辛常仪则在一旁冷笑。
须臾,聂清臣恭恭敬敬地向着二女作了个揖,二女只道是他已决意入赘青丘宫,都情不自禁地相视一笑。
却听得聂清臣朗声说道:“两位宫主的美意,晚生感激不尽!但大丈夫不能自立于天地之间,反而腆颜入赘女家,以求得一时荣华富贵,如此附炎趋势之辈,又算得甚么英雄?更何况还需得改名换姓,嘿嘿,晚生虽不才,却也不甘如此自污!”
辛羲和愕然道:“你可知你拒绝的是什么?你到底明不明白青丘宫在江湖上究竟意味着什么?”聂清臣微笑道:“再高,也高不过大丈夫的凌云壮志;再大,也大不过男子汉的万丈雄心。”
辛常仪怒道:“出言不逊,妄自尊大,倘若不是为了祛除十四娘身上寒毒,你有几条命任你在此口出狂言?”
聂清臣凛然回道:“头可断,血可流,便是千刀万剐,志气不可夺!”辛常仪一时为之气结,恼羞之下,身影似魅,指出如风,转瞬间又将他点倒在地。
辛羲和冷冷地瞅着聂清臣,眼神中也不知是羞愤还是恼怒,隐隐地,竟也有一丝欣赏的讶色一闪而过。
辛常仪恨恨地说道:“姐姐,这书呆子着实可恶,他既然不愿入赘青丘宫,咱们难道还厚颜一再相求?不如就剐出他心头热血,让十四娘闭眼服了便是。”
辛羲和摇头道:“他体内精血强横无匹,贸然服用,恐阳气太盛,十四娘一时消受不了,反而不美。容我再好好思量几日再作定夺。”
辛常仪犹自有些恼羞成怒,悻悻地说道:“那也别便宜了这书呆子……”却听得辛羲和截口说道:“你不得轻举妄动,莫要忘了,他可是厉天行选中的人,也是十四娘最后的解药!”
辛羲和缓缓蹲了下来,在聂清臣耳边轻轻说道:“厉天行是死是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既然选择了你,你也应承了他,那么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你就得负责将十四娘医好!”
“因为厉天行口中的故人之子,就是我的女儿,青丘宫小宫主辛十四娘!”
聂清臣身不得动,口不得言,但听着辛羲和这一番话,心底却是震撼莫名。冥冥中自有天意,世事委实是无巧不成书。谁能料得,兜兜转转,误打误撞,原来那一直耿耿于怀的“故人之子”,就在这歪打正着的青丘宫中。
第二十二章 慕容的小秘密
朝阳谷是个幽谷,幽深的山谷,静谧神秘,寒泉明洌,四面都是高不可攀的绝壁,好像根本没有出路。不过就算有路,也绝不是寻常人可以自由出入。
朝阳谷并不大,霜天红叶的枫林丛中,错落有致地安插着精巧秀丽的庭园宫室与亭台楼阁。相传上古有灵狐在此修炼千年,终窥天狐之道,得以羽化登仙,故名之曰青丘宫。
青丘宫里鲜有男人出没,除了云梦阁里一些修炼媚狐道的女子,时常带回一些形迹可疑的青壮男子外,大抵只有几名老年奴仆可以出入其间,做些常人看来污秽粗重的活。
不过,聂清臣大概是这二十年来唯一的例外了,因为他不知不觉已在青丘宫里过了三夜,百无聊赖,度日如年。
那夜他在至善楼拒婚后,便一直被青丘宫主辛羲和圈禁在青丘宫内,除了严令他不得进入云梦阁外,宫里其他楼阁倒是出入不禁,任他无所事事地四下晃悠,甚至连藏书甚丰的晨星楼也是门户大开,并无一人阻拦他半步。
他的紫宸惊精香毒犹未解开,所以他依然提聚不起半分真气,反而终日里无精打采,形如废人一般。不过他天性乐观,兼之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不谙武艺的寻常书生,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就是始终拘于这弹丸之地,不得北上长安进京赶考,让他很是惆怅,很是无助。
圈禁后的头一天,他东游西荡地将青丘宫逛了个遍,也就大致摸清了青丘宫里的方位走向,也就彻底绝了趁其不备偷溜出宫的念头打算,因为这四面高耸入云的峭壁已然让他绝望。
青丘宫里的枫叶正红,仿似一蓬蓬冲天燃起的火焰,染红了天际,也染红了朝阳谷。寒风簌簌吹过,片片红枫飘零在空中,落在黛瓦上,落在清泉中,很凄美,很落寞,很像聂清臣此刻的心情,空负大志,时不允我,仰天长叹,无可奈何。
那夜不欢而散后,青丘宫的两位宫主再也没有见他,仿佛将他遗忘了一般,但他知道事情绝没有结束。因为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始终有一双眼睛,藏在茫不可知之处,倨傲而又冷漠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所以他只能懒洋洋地坐在晨星楼上,捧着一卷太上感应篇,望着窗外的一株秋枫,默默地盘算着自己秘不可宣的心事。或许这等模样,在外人看来,就是痴痴呆呆地在走神儿,可是他依然乐此不疲,长而久之。
阁楼上传来一阵的脚步声,他却并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来人是谁,除了那个小侍女慕容,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敢来找他。
因为青丘宫里的所有人,这几日都像避着瘟神一般地躲着他,毕竟在这青丘宫里,敢当面忤逆两位宫主的人并不多。谁也不知道,两位宫主的怒火会在哪一刻发作。
也许是为了照顾他的起居,也许是为了监视他的言行,这几日来,小侍女慕容倒是一直与他形影不离,渐渐地由陌生变成了熟悉。
慕容很乖巧,也很爱笑,笑起来眼儿弯弯的,还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虽然她的眼神里时常会闪过几丝黯然的光芒,但她看上去始终仍是个天真无邪的娇憨少女。
其实,她有很多小秘密,深藏心底无处诉说的小秘密。而现在,她与聂清臣之间也有了共同的小秘密,因为,她也想逃出青丘宫。
可是想逃出青丘宫谈何容易,四周俱是峭壁,滑不留手,高不可攀,除非有着苍鹰一般的凌云双翼,那或许可以展翅高飞,破空而去。
而进出朝阳谷的小径只有一条,且明桩暗哨,戒备森严。事态紧急时,只需登高一呼,青丘宫无数高手便可转瞬即至。除非有着厉天行一般的盖世神通,寻常人等想要由此强行出谷,只能说是遥不可及的一种奢望。
可是,小侍女慕容心里藏着的小秘密中,有一个小秘密正是她在无意中知道了一条出谷的暗道。只是她小小一个女孩子,身单力薄,前途叵测,迟迟不敢轻易尝试罢了。
直至她遇见了聂清臣,她才终于有了努力尝试的借口与勇气。这个少年书生不知为何,竟是将那普天之下最大的嫁妆都视若敝履,谈笑间便将其置之度外。这等潇洒,这等清狂,还有这等无所畏惧的勇气,无一不让她推崇备至,进而怦然心动。
于是,就在这座晨星楼,她寻了个合适的时机,向聂清臣分享了她的小秘密。因为她知道,那个潜藏在黑暗里、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神秘女子,是决计不会出现在这座楼上。
因为晨星楼向来就是青丘宫的禁地。这座楼里供奉着青丘宫历代祖师的神主牌位,也收藏着青丘宫名垂天下的功法秘籍。没有青丘宫主的许可,任何人不得擅入此楼半步,就算是那自称为狐的神秘女子,也不例外。
所幸,聂清臣是一个例外,因为这座楼原本就是青丘宫主的嫁妆之一。而小侍女慕容也是一个例外,因为她原本就是负责收拾这座楼卫生的小侍女。
既然决意逃出青丘宫,自然少不了周详的计划。于是这几日来,聂清臣没事就转悠到晨星楼里读书,好在他是书生,手不释卷正是书生们的本色。而小侍女慕容既要打扫晨星楼里的卫生,又要照料聂清臣的起居饮食,所以这几日去得晨星楼的次数也略略多了一些。
没有人怀疑,没有人过问,因为一个书呆子和一名小侍女,这两人凑在一起又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两个人商议得久了,终于有了两点共识:其一,必须先得设法解除聂清臣所中的紫宸惊精香之毒,因为谁也不知那条密道里究竟是什么情形,而他形同废人一个,如何逃得出这青丘宫?
其二,如何进入那条密道才是逃出青丘宫全盘计划的重中之重,因为那条密道就在青丘宫主辛羲和的卧房之中!
每每念及于此,聂清臣不由得头大如斗,回头望着盈盈而来的慕容,苦笑道:“我想了很久很久,可是仍然茫无头绪,无从下手……”
慕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之色,似笑非笑道:“那是因为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一件事。”
聂清臣无精打采地回道:“什么事?”慕容笑得更像是只小狐狸,淡淡说道:“青丘宫主的武功深不可测,我们要逃,只能趁她房里无人的时候。”
聂清臣呻吟了一声,揶揄道:“那要不今晚咱们就悄悄地溜到她的房间门口,先敲敲门,再问声‘里面有人吗’,倘若无人应答,咱们就潜入其中,施施然地寻到密道,飘飘然地溜之大吉?”
慕容扑哧笑道:“哪有你说话这般损的,明跟你说吧,每逢十五月圆之夜,青丘宫除了值夜的几名弟子外,所有人都会聚在这晨星楼里,闭门潜修一夜。那几个时辰里,青丘宫的关防可是形同虚设,空空如也。”
聂清臣眼睛一亮,沉声说道:“这是为何?”慕容摇头回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不管是修炼天狐道、媚狐道、灵狐道还是鬼狐道,其修行心法中都有一处大缺陷。而十五月圆之夜,龙虎际会,阴阳交泰,正是她们练功最吃紧的时候,就算我们当面而逃,她们也不敢动,动则走火入魔,那就万劫不复了。”
聂清臣眼睛更亮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慕容笑道:“今天正是十五!”聂清臣大喜过望,忽地又黯然失色,叹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只是可惜,我中毒甚深,我们还是逃不了……”
慕容调皮地眨眨眼睛,将她的小手伸到聂清臣面前,缓缓摊开,吃吃笑道:“我手里有糖,你想不想吃?”
但见她白白嫩嫩的小手里,滴溜溜地滚着两粒色呈朱红的小药丸,乍眼望去,果真便似两粒甜香四溢的糖果儿。
聂清臣喜道:“慕容小姐掌心托着的小吃食,便是穿肠毒药,我亦甘之如饴,更何况还是两粒糖果!”他欣喜若狂下,竟是凑过头去,直接在她掌心里,将那两粒药丸用嘴叼了去。
慕容只觉得掌心一阵酥麻,不觉面红耳热,却又无法直斥其非,省得越描越黑。聂清臣服下解药后,并未觉得腹中有何异处,不免有些信就疑。
但听得慕容轻声说道:“等下你寻个僻静之处,缓缓运转真气,徐徐化开药力,相信很快便能回复如初啦。”
聂清臣点点头,忽又欲言又止,一副想问却又不方便开口的模样。慕容自然瞧在眼里,疑道:“你不相信这是解药?”
聂清臣慌忙摆手,急声回道:“非也非也,我其实是想问另一件事,却又不知该不该问?”慕容道:“那你问呗?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吞吞吐吐,你羞也不羞?”
聂清臣长出了一口气,目光竟似坚定了许多,沉声问道:“不知辛家那位十四小姐的居所在哪?她也会到这晨星楼潜修么?”
慕容大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微微笑道:“当初你只要一点头,现在她已然是你未婚妻了,怎么?心里终是有些舍不得?”
聂清臣摇头回道:“我见都没见过她一面,如何谈得上舍得或是不舍得?只是有些心愿未了,就这么一走了之,终究不妥……”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慕容已经嘟起了小嘴,悻悻说道:“幸好你没见过她,否则你决计不肯逃了。听说她清雅似仙,不可方物,可是我也从未见过,因为她从来不会离开她那座小楼半步!”
聂清臣讶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她的生活岂非不是孤苦寂寞,乏味得紧?”
慕容笑了,“也许她自得其乐呢,反正就算是每月十五这样的大日子,我也从没见过她离开过她的小楼。”
第二十三章 当夜月圆时
苍山如海,残阳似血,朝阳谷里的红枫越发烂红如火,美得惊心动魄,美得黯然**。
不多时,寒风凛冽,黑夜降临,一轮圆月破空而出,清冷的月光瞬间洒满大地。
晨星楼上蓦然响起了空灵悠远的钟鸣声,震碎了屋檐下的冰凌,震落了枫枝上的积雪,越发衬得青丘宫里静寂无声,杳无人迹。
因为所有人都聚在了晨星楼里。
青丘宫四大狐道虽说独步天下,惊世绝伦,但毕竟剑走偏锋,失之阴柔。尤其是月满极阴之时,体内真元往往五行对冲,阴阳失衡,倘若不立时觅地潜修,轻则走火入魔,重则气绝而亡。
哪怕是青丘宫主辛羲和,这等集天狐道修行之大成的强者,亦不例外。
聂清臣悄然立在至善楼前的一株红枫下,默默地等着那名小侍女慕容。他下午小睡了一会,醒来后又循着北冥灵犀指诀的功诀练了会功。他的紫宸惊精香毒既已全然除去,运功行满三个大周天后,顿觉豁然开朗,精满神足,浑身气血充盈,比之雪岭之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他晚餐时胃口很好,将慕容送来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因为他知道,逃出青丘宫的机会仅有这么一次,倘若功亏一篑,那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所以他必须让自己保持最饱满的精神、最充沛的体力,以最无懈可击的状态静候黑夜的降临,他不允许自己失去这唯一的机会。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等一个小小女孩子会等得那么久,所谓望眼欲穿,所谓翘首以待,不外如是。枫叶在寒风中不停飘落,而慕容在夜色中姗姗来迟。
聂清臣很想板起脸来,装作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但瞧见夜风中她瘦削的身影,月光下她清美的笑容,他忽然发现,自己竟是情不自禁地,也想随她一道笑一笑。
慕容背着一个小包袱,气喘吁吁地说道:“等得急了吧?别急别急,她们不到天亮,决计不会离开晨星楼的。”聂清臣挠了挠头发,点头回道:“那就好,先前我一直在担忧,怕时辰不够,耽误了大事,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可算放下心来了。”
慕容奇道:“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聂清臣淡淡笑道:“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咱们逃走之前,我想先去一个地方。”
慕容道:“去哪里?”聂清臣看着一片被风徐徐吹落的枫叶,有些出神,有些忧伤,“辛十四娘的小楼!”
慕容愕然道:“去那里做什么?”聂清臣沉声道:“因为我答应过一个人,要设法救她一命。今晚我们就要离开青丘宫了,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遇上她,所以我必须得去一趟。”
慕容眼里射出了异样的光,轻声问道:“非去不可?你不后悔?”聂清臣点点头,笑道:“去了后不后悔我不知道,可是如果我不去,那我想,以后我一定会很后悔。”
慕容面无表情地说道:“可是你也答应过我,要与我一道逃出这青丘宫……”聂清臣望着她的小脸,斩金截铁地回道:“大丈夫千金一诺,我既然能恪守对别人的承诺,那我有什么理由不能恪守对你的承诺呢?”
慕容冷声说道:“好,我这便带你去锁春楼,倘若她不在,那你可不要怪我。”聂清臣大喜,忙随着她娇小的身影,向前一路驰去。
锁春楼是一座坐北朝南的二层小楼,就在朝阳谷最向阳处的一片小山坡上,离至善楼不过数里之遥。不过盏茶功夫,聂清臣二人便已是奔到锁春楼前。
月华如水,细雾朦胧,但见锁春楼里漆黑一团,并无人迹出没。聂清臣忙拉过慕容,小声说道:“你且留在楼外等我,事有不协,也好有个照应。”慕容点头回道:“好,你自己多加小心,万一她……不在,即刻就回,莫要无谓停留。”
聂清臣应了一声,起身越墙而入。慕容贴在墙边,听得聂清臣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抬眼却见到墙边有棵柏树。她心念一动,忙纵身跃起,藏身在柏树的枝叶茂密之处,凝神静气,侧耳倾听。
聂清臣小心翼翼地窜进楼里,顺着楼梯,轻如狸猫似地登了上去。二楼上有一大一小两个房间,那小房显然是侍女卧房,聂清臣自然懒得理会,径直便往大房奔去。
房门所幸并未落锁,聂清臣轻轻推开房门,闪身跃了进去,登时便觉得房里闷热异常。举目四顾,但见那东面墙侧,立有一张案几,左右各燃着一根红烛,而两边的窗缝都用绵纸糊住,当真是密不通风。
墙角燃着两个小火炉,一个在烧着开水,一个在熬着草药。于是,房间里白雾袅袅,药香扑鼻,几疑置身在药房之中。北面墙侧摆着一张大床,四周纱幔低垂,似有一人躺在其上。
聂清臣揭开纱幔,只见床上躺着一个约摸十七八岁年纪的姑娘,双眼紧闭,长发披散,朦朦胧胧之中也瞧不清她究竟长得是何模样,但面色惨白之极,蜷缩在三层棉被下,犹自瑟瑟发抖,似是难耐严寒。
她听到动静,也不睁眼,低声说道:“是茗烟么?你不是去了晨星楼吗?”聂清臣瞧得于心不忍,伸手握住她的右手,顿觉冰凉如水,竟是没有一丝热气。
他急忙提聚体内真元,依那北冥灵犀指诀之法,往她掌心劳宫穴里,连输了几道炙热之极的先天真气后,这才渐渐感觉到了一丝暖意。
那女子察觉到异常,蓦然睁开眼睛,并没有妄动半分,只是惊声呼道:“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茗烟呢?”
她是青丘宫的小宫主,十五月圆之夜,自然也是她体内真元龙虎交泰之时,所以聂清臣并不担心她会突然跳将起来。
聂清臣瞧着她苍白得仿似透明一般的肌肤,低声回道:“你不必管我是谁,你也不必紧张,只要你不大吵大嚷,我就不会害你。”他顿了顿,又问道:“你就是辛十四娘辛小宫主么?”
那女子动弹不得,胸脯不断起伏,呼吸渐趋急促,显是心里惊疑不定,但见她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是冰冰凉凉,殊无半分热意。可她终究非是寻常女子,很快便平静下来,并无畏惧地望着聂清臣,冷声说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小姨口里所说的那名书生。我不管你是因为什么缘故来到我房里,请你马上离开,否则……”
聂清臣截口哂道:“否则会让我死无葬身之地?嘿嘿,为什么每一个人都会这么说?显得很江湖?很有杀气?愚昧!”他轻轻放下那女子的手,在房里寻了一个服药的瓷碗,仔细比量了一下大小,终于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拿小火炉上的热水冲洗干净后,便随手放在了案几上。
他头也不回,一边挽着左手衣袖,一边笑道:“小宫主,倘若我是来害你的歹人,你怕也不怕?”那女子冷冷回道:“我很怕,很怕你没有那个胆子来害我,反正这种日子我也是生无可恋,早死一天晚死一天又有什么打紧?”
聂清臣掏出早已备好的尖刀,右手举刀在左手腕脉上横斩一刀,伤口顿时鲜血泉涌,汩汩流入碗中。但他吸噬凤皇芝灵力后,伤口愈合异常快速,顷刻间便血液凝结,不再涌落。
他狠心再斩一刀,右手从小火炉上的黄铜水壶里掬过一捧热水,淋在伤口上,使得血液不致迅速凝结,不多时,便注满了一碗鲜血。
那女子闻得一阵阵刺鼻欲呕的血腥味,又见聂清臣手腕上鲜血淋漓,虽不明白其中道理,但她并没有惊惶失色,反而是一脸漠然地盯着他,暗暗寻思他背后的原由。
聂清臣流了一碗血后,只觉得昏沉沉的,伤口处更是酥麻剧痛,低头瞧过,却见那伤口已是凝结成壳,心里倒也是啧啧称奇。
他将那碗鲜血端到床边,将那女子扶着半坐了起来,想了想,又往那女子背后塞了两个枕头。那女子并不反抗,也可能是她无力反抗,兀自直勾勾地盯着聂清臣,仿佛要将他的心看穿。
聂清臣将鲜血端到她的嘴边,勉强笑道:“小宫主,有人说我的血里富含灵力,于你祛除寒毒大有裨益,我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你快把它喝了吧。”那女子皱了皱眉,斥道:“滚开,我才不喝臭男人的鲜血!”
聂清臣举起手中的尖刀,厉声喝道:“你喝不喝?信不信我一刀杀了你?”那女子神色更是不屑,冷笑道:“你杀吧,反正我这般生不如死,早就不想活了!”
聂清臣茫然举着尖刀,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忽然灵机一动,压低声音,喝道:“原来你是怕了我血里藏有剧毒,所以不敢喝。”那女子哼了一声,哂道:“你以为这般激将我,我就喝了你这脏兮兮的血么?”
聂清臣心里焦灼起来,暗想,“这女子油盐不进,死活不肯就范,这可如何是好?”正自束手无策时,却听到房门“吱呀”一声,一道娇小的身影倏地窜了进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小侍女慕容。
原来她在墙外听得久了,越听越是胆颤心惊,实在按捺不住,便也跟着闯进了房里。她见聂清臣身上血迹斑斑,手里还端着一碗鲜血,心里止不住柔肠百转,当下也不搭言,伸手接过了那碗鲜血,又将那把尖刀也攥入手中。
但见慕容将那刀尖抵在那女子的面颊上,厉声喝道:“倘若你还推三阻四地不喝,我就划花你的脸,看你日后怎么见人!”那女子怒道:“你敢!”慕容冷笑道:“你不喝,他就不肯随我走,你说我敢不敢?”
慕容将刀尖往下轻轻一划,登时便在那女子脸颊上划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须知普天之下的女子,有谁不在乎自己的花容月貌?任她视死如归,任她生无可恋,性命可以不要,容貌却是不容有失。
那女子亦不例外,只得张嘴将那碗鲜血一口口地全喝了下去,其间几次烦恶欲呕,但见慕容在一旁冷笑不已,便也就强自忍住。
聂清臣见她喝干了那碗血,也是心下大慰,忙抢过慕容手里的尖刀,再将自己左手腕脉划开,在慕容的惊呼声中,瞬息间又接满了一碗鲜血。
慕容抢过尖刀,在棉被上割下了一长条棉布,紧紧地替聂清臣包扎好伤口,不经意间,竟有几滴泪水滑落了下来。聂清臣忙宽慰道:“不碍事,你看,这血已经不流啦。”
慕容怒道:“你这书呆子,便是想救人,也不必填上自己一条性命啊!你要是死了,你叫我一个人怎么逃出这青丘宫!”聂清臣哑口无言,直觉得头重脚轻,摇摇欲坠,料想应是短时失血过多的正常反应。
慕容复又如法炮制,逼着那女子又喝尽了这一碗血,那女子喝得急了,连连咳嗽不已,喷得面前一片狼藉。
慕容将那血碗以热水化开,让那女子漱了漱口后,便一把将它摔成粉碎,向着聂清臣厉声喝道:“现在可以走了吧?”
聂清臣欲言又止,想起自己答应过厉天行,需以自己鲜血救他故人之子。眼下这情势,救不救得了尚且不得而知,但自己终归已是履行了自己的承诺,也算是问心无愧了。
一念至此,再不迟疑,任由慕容牵着自己的手,转眼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二十四章 鬼火荧荧甬道里
月色下的青丘宫,亭台楼阁层层叠叠,重檐飞廊转转折折。倘若不是有小侍女慕容这匹识途老马,聂清臣可能转悠一晚,也转悠不到青丘宫主辛羲和所居住的日曦楼。
虽说聂清臣失血之后虚弱无力,但毕竟真元充沛,灵力无穷,一路疾驰仍是足不沾尘,迅逾奔马。而小侍女慕容却也能紧随其后,足可见她的轻身功夫也很是不错。
不多时,两人便一前一后抵达日曦楼,原来是一处典雅素静的四合院。聂清臣回头问道:“再往哪边走?”慕容回道:“就在这院子里,快随我来。”她身影一闪,从侧门奔了进去,聂清臣忙跟在其后。
侧门后是一处小厅,两人并未停留,一路穿过厅堂,便奔到一处小小院落。但见红梅朵朵,暗香浮动,月影娟娟明秀,而东厢房的窗纱上正透着隐隐灯火。
慕容忙纵身上前,推开房门,掀开一张绣帷,钻了进去,聂清臣跟着掀帷而入。房内红烛摇曳,甚是亮堂,他凝神看时,不由得暗暗称奇,颇有大开眼界之感。
只见轩窗下靠着一张梳妆台,其上嵌有一块半人多高的青铜圆镜,映着四周的烛火,将房间照耀得越发花团锦簇,富丽堂皇。而北面墙壁旁摆放着一张雕花木床,纱帐低垂,锦衾褥,俱令精雅之极。
聂清臣不过一个穷苦书生,何曾进过这等奢靡旖旎的女子闺房?一时之间目眩神摇,竟是看迷了眼。却见慕容张口吹灭了烛火,牵着他的手,径直往那木床走去。
临到床前,慕容揭开纱帐,低头钻了进去,握着聂清臣的手却没有放松。聂清臣吃了一惊,暗想,慕容虽然稚气未脱,与自己也是一见如故,但终究是个妙龄女子,自己如何能与她同睡一床?更何况眼下形势扑朔迷离,唯愿离这青丘宫越远越好,哪有心思无谓耽误时辰?
他不敢多想,忙缩手一挣,岂知慕容低声说道:“你在磨蹭什么?密道就在床里。”他这才恍然大悟,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嫌,也低头钻入帐内。
只见慕容掀起被褥,露出了一大片漆得黑黝黝的床板。她半跪着不停以手叩之,敲得床板咚咚作响。忽然听到一下“铛铛”声,似是敲击在什么铁器之上,再听得慕容欢声说道:“就是这里了。”
原来那床板中竟嵌有一块铁板,慕容地摸索了一阵,将隐在一道木槽内的铜环拉得立了起来。她握住铜环,向上一提,可是那铁板却是纹丝不动。
聂清臣道:“让我来试试?”他伸手过去握住那铜环,略提了一提,那铁板仿似生根了一般,依然一动不动。慕容道:“铁板下面就是密道,非得提起不可。”
聂清臣点点头,骤然聚起周身真气,猛地往上一提,但见一块四尺来阔、五尺来长的铁板应手而起,露出了一个长大方洞。透着窗外的月光,见那铁板厚达半尺,显是甚是沉重,铁板一侧装有铰链,仿似房门活页一般,方便铁板开关自如。
二人相视一笑,正待跃入其中,忽然听得房间里传来了一阵似诉似泣的女人笑声,其声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黑暗中显得格外人,便如九幽黄泉里的索命女鬼一般,令人不由自主地毛骨悚然。
慕容尖叫一声,小猫似地缩进聂清臣的怀里,颤声道:“有鬼!有鬼!”聂清臣也是骇然色变,但房间里黑蒙蒙的,饶是他锐目似电,仍是瞧不清这笑声究竟来自何方。
二人正没作理会处,突听到一个女声阴恻恻地说道:“你们两个小家伙好大的胆子,莫非还想逃出青丘宫不成?”她一出声,聂清臣便已听出她就是青丘宫里那个只闻其声不知其人的神秘女子,不觉心中大疑,今夜十五月圆,便是连青丘宫主都在晨星楼里潜修,她为何可以置身事外,出入无忌?
慕容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她是青丘宫鬼狐道唯一传人,咱们敌不过的,我数一二三,咱们一起跳下去!”聂清臣微微点头,又听得那神秘女子越发笑得飘渺不定,越发笑得鬼气森森。
那神秘女子嘤嘤笑道:“宫主房里竟然藏有密道,可真是咄咄怪事了。说来还得感激你们两个小家伙,若非你们,我又如何得知这条密道?哼,我倒要看看辛羲和怎么说!”团团黑雾中,她的身影若隐若现,但见她右臂缓缓抬起,虚空中便突兀地燃起了九团惨惨幽幽的绿色磷火。
恰好此时慕容也正喊到“三”,聂清臣无暇多想,抱着慕容便往那方洞一跃而下,随手将那铁板一带,那铁板扣将下来,登时将那洞口盖得严严实实。
岂知那洞口往下,竟有一丈多深,二人浑无防备,顿时摔了个四仰八叉,幸好地面上铺有厚厚的一层草垫,二人倒也毫发无伤。只听得头顶铁板发出一阵阵密如连珠的撞击声,料想应是那九团鬼火弹射其上,二人惊得汗不敢出,聂清臣抓住她的小手,黑暗中也辨不明东南西北,兀自贴着密道墙壁,向前急奔而去。
跑出数丈,但见密道转角处放着一盏长明灯,灯火虽弱,朦胧不清,但也好似过两眼一抹黑了。此后每隔数丈,便燃着一盏油灯,二人在密道里曲曲折折地奔出数十丈后,一扇石门赫然立在他们的前方。
只听那神秘女子的笑声飘飘忽忽地由后而至,二人更是惊惶万状。聂清臣提了一口真气,运劲双臂,在石门上左边用力一推,毫无动静,再向右边推,只觉石门微微一晃。他心下大喜,再吸两口真气,使劲推时,石门缓缓退后,露出一个可容一人出入的隙缝来。二人大喜,急忙穿门而过。
石门之后,又是一条狭而窄长的甬道,二人向前奔去,只觉地势一直倾斜而下,也不知深入到地底什么地方了。身后那神秘女子的桀桀笑声仍如跗骨之蛆一般,忽前忽后地响彻双耳,令人不厌其烦,栗栗危惧。
聂清臣回头望去,朦朦胧胧一团黑雾,但见不着任何身影。突见甬道内绿光大作,摇曳不定,凝目而视,原来是那九团忽明忽暗的磷火晃晃悠悠地呼啸而来。
慕容猛然醒悟,尖声叫道:“她并没有下来,但以鬼狐魅音惑人罢了!”聂清臣回手指了指那九团如影随形的磷火,问道:“可是背后的这几团鬼火又是什么?”慕容边跑边回道:“应该是她的九幽冥篁之气凝聚而成的焚心尸火,最是歹毒不过,稍一沾染,不死不熄不休!”
聂清臣烦不胜烦,默然提聚真气,霍地转身弹出一指劲风,但见空中绿芒腾地一炸,登时将其中一团磷火击成粉碎!
聂清臣哈哈笑道:“什么焚心尸火,不过如此。”岂知那绿焰落在地上,便如岩浆喷射一般,唰地向前直冲数丈之远,腾起重重火浪。二人大骇,慌忙向前疾驰,那绿色的火焰咆哮着在后面急追不舍,将沿途的一切物品焚烧一空。
二人慌不择路地狂奔出十数丈远,却见前方又有一道石门横在甬道之间。聂清臣把心一横,瞬息之间便将全身真气骤然凝于自己左肩之上,足下更不停留,悍不畏死地往那石门右侧撞去。
只听“嘭”地一声巨响,聂清臣只觉得全身骨骼仿似被撞得散架了一般,所幸那石门还是被他撞开了一道间隙。眼看着身后绿火扑面而来,聂清臣忍着剧痛,猛地将慕容推过了石门,把眼一闭,用自己的身体堵在了那石门缝里。
慕容惊声尖叫,泪水滚滚而下,不顾一切地转身过来,死死拉住聂清臣的双手,拼命想把他拉过石门来。哪知聂清臣周身上下真气激荡,竟是将她震飞一旁。
千钧一发之际,聂清臣体内的凤皇芝灵力顿生反应,但见聂清臣的身后熊熊腾起一片冲天烈焰,火光中似有一鸟展翅怒鸣,须臾间,竟是将那焚心尸火的绿焰吞噬一空。
漫天烈焰稍纵即逝,聂清臣的身子摇晃了几下,终于还是“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慕容慌忙扑了过来,将他的头紧紧抱在怀里,哭着喊道:“你醒醒啊,你醒来啊,你说过要带我去长安的,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啊……呜呜……我也不想活了……”
天旋地转,恍恍惚惚,聂清臣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顿觉自己被人紧紧搂在怀里,而头正枕在一个幽香绵软的所在,甚是怪异,偏生又惬意之极。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瞧见慕容犹自撕心裂肺地哭个不停,他心里一阵茫然,心想,“她是怎么了?什么事哭得这么伤心?”
突觉一股炙热之气直冲心肺,他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倒让神思恍惚的慕容霍然吓了一跳。聂清臣边咳嗽边说道:“别哭啦,咳咳,咱们快走,咳咳,等下那鬼火又,咳咳,追来啦……”
慕容见他醒来,登时破涕为笑,忙不迭地将他拉起身来,道:“刚才你可是吓死我啦,你身上好热,我还以为那焚心尸火把你燃着了……”
此后接连行走十余丈,不见再有门户,地道隔老远才有一盏油灯,有些地方油灯已熄,更是一片漆黑,要摸索而行数丈,才又见到灯光。
二人越往下走,越觉得呼吸不畅,墙壁和足底都是潮湿之极。再转过一道弯后,前方甬道隐隐有水声作响。二人心生疑惑,急步向前行去,没多远便瞧见前方有处仅容一人出入的洞穴。
聂清臣加快脚步,侧身穿过那处洞穴,抬眼一望,登时喜形于色,心花怒放,忙高声呼道:“慕容,我们应该是逃出青丘宫啦!”
第二十五章 一路向北,渭城在望
慕容急忙穿过洞穴,便觉得一阵凉意扑面袭来,凝目细看,原来已是置身在一处光怪陆离的溶洞之中。而方才听到的滔滔水声,竟是一条怒涛汹涌、水流湍急的地下暗河。
溶洞内峭壁林立,怪石嶙峋,洞顶上悬挂着千奇百怪的钟乳石,便如千万把利剑悬在头顶,令人不寒而栗。
慕容讶道:“我们这就算逃出了青丘宫?现在该怎么走?”聂清臣揉揉她的小脑袋,笑道:“有山必有路,有水必有渡。咱们顺着这条暗河一路走下去,前方一定会有出路。”
当下两人便顺着暗河边的一条小径,蹒跚向前走去。而河边山石湿滑,河水冰寒彻骨,二人相互搀扶,跌跌撞撞地走了七八里路,这才疲累不堪地走出了这方溶洞。
出得洞外,举目四顾,但见群峰叠嶂,突兀森郁,眼前竟是一片积雪皑皑的大峡谷。凄清的月光洒在一望无垠的雪地上,整片峡谷便不时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而凛冽寒风呼呼吹过,又扬起了漫天飘舞的片片雪花。
聂清臣二人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便见得如此壮丽秀美的大好河山,顿觉心旷神怡,豁然开朗,两人精神都是为之一振。聂清臣止不住摇头叹道:“古人曾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之前不解其中意味,还道是古人言过其词,夸夸其谈而已。今日一见,才知古人诚不我欺,委实刻画得入木三分。”
慕容却是蹙眉说道:“书呆子,少掉你的书袋子啦,赶紧想想,咱们该何去何从?”聂清臣挠了挠头发,随手一指北方,大声回道:“向北,一路向北,因为长安,就在汉岭北方!”
两人踏着及膝的积雪,手牵着手,向着北方走了十多里山路后,才见到一条小径。略事休息,又相携着继续前行。
时值腊月,寒风如割,尽管不久前聂清臣刚失了两大碗鲜血,可是行走之际真元自然流转,仿似将那潜藏在丹田深处的凤皇芝灵力又多吸纳了几分,浑身上下暖洋洋的,举手投足之间竟是全无挂碍,犹胜之前。
他这几日一直颠沛流离,疲于奔命,并未认真思索过其中道理。但此时夜阑人静,心事如潮,终不可避免地意识到这一问题。暗想,自己身体的诸般异状,多半是拜短松冈上的凤皇妖芝所赐,那妖芝瞧着邪恶诡奇之极,自己妄服滥用,焉知会不会有什么可怕后果?一念至此,不免心中忐忑,暗自惴惴不安。
但他素来豁达,转念又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一切世事,上苍自有安排。我又何必杞人忧天,自寻烦恼?听天由命就是。”心事一旦放开,顿觉轻松无比。
转头瞧见慕容的一张小脸冻得通红,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自己身后,夜色里显得格外娇小怯弱,便如一束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花骨朵。他心底突然怜意大生,荒山野岭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回身便将慕容背在了背上。
慕容毫无防备,仓促间吓了一跳,尖叫着不停挣扎,但聂清臣双臂倏地一紧,真气过处,便也就软绵绵地伏在了他背后,顿觉一股强烈之极的男子阳刚之气直沁入心扉,一颗心便不争气地“扑通扑通”跳将起来。
只听聂清臣喝道:“你再胡乱动弹我就懒得管你啦,看你一个人走不走得出这大峡谷!”慕容原本就已精疲力竭迈不开步了,此时此刻哪里还舍得离开他,慌忙搂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耳后,小声呢喃道:“我不动便是了,干嘛这么凶?”
却听得聂清臣呻吟道:“如果你想我多背你一会儿,就劳烦把你的手给松一松,你快勒得我喘不过气来了……”慕容扑哧一笑,回道:“偏不松手,就勒死你这书呆子,看你怎么着?”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松开了手,转而扶在他的肩头上。
又听聂清臣不住抱怨道:“我说你身子小小的,怎么有这般重?”慕容吃吃笑道:“我是千金大小姐,自然有千斤之重,哼,压死你这书呆子!”聂清臣道:“压死我可不妙,我死之后,说不定还惦记着有没有人背你出谷。嗯,我的鬼魂肯定会回来找你,就算背不动你了,也会日日夜夜守在你身后。”
慕容失声道:“你的鬼魂跟着我干嘛?”聂清臣道:“你是千金大小姐啊,你既然压死了我,那我的鬼魂不跟着你又跟着谁呢?”慕容越想越惊,颤声道:“不……不要……你快让你鬼魂……别跟着我……”
聂清臣叹了口气,道:“那我也爱莫能助了,因为我已经被你压死了嘛,管天管地我还能管得住我鬼魂?别开玩笑了。”慕容迟疑片刻,道:“那你放我下来,我不让你背便是了,省得你的鬼魂日日夜夜缠着我……”
聂清臣哂道:“我的鬼魂有什么不好?冬天了,我的鬼魂替你挡风遮雪;夏天了,我的鬼魂为你驱赶蚊蝇。你要是闷得慌,我的鬼魂就托梦给你,讲很多很好听的故事给你听。”
慕容忽然轻轻挽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宛若无骨地贴在他的背上,柔声说道:“你别吓我啦,我最怕鬼了,其实……其实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很好,就算你死了,也不会变成恶鬼日日夜夜缠着我……”
聂清臣嘿嘿一笑,不再搭言,却听得慕容顿了一顿,喃喃说道:“你这般文才武略,等到了长安,等来年开了春闱,料想你便是高中了状元,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到那时候,你怎么可能还会记得我这个小丫头……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我的名字,慕容其实只是我的姓,我单名一个慈,慕容慈……”
浑浑噩噩也不知走了多久,明月已不知不觉隐入到云层之中,黑暗的苍穹也渐渐被曙色染白,一轮红日在天际将出未出。两人走出峡谷后,又翻过了一片山坡,终于还是回到了官道之上。
大晋官道素来平整宽阔,且每过三十里便会设有一个驿站,所以回到了官道,也便回到了人间。两人均是喜极而泣,颇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回想昨晚的惊心动魄,恍如黄粱一梦。
当日聂清臣为了省下盘缠而横穿青羊峡,这才引发了这一系列匪夷所思、触目惊心的故事。无论是短松冈,或是山神庙,还是青丘宫,其中种种离奇古怪之处,着实让聂清臣心有余悸,思之后怕,再也不敢孤身乱闯,当下与慕容慈一道,沿着官道,缓缓而行。
走了不到一个时辰,终于遇见一队南归的商旅。聂清臣忙上前问询,这才得知此地仍属汉岭山脉,不过已是偏往梁州方向。但顺着官道往东北方向前行,便可抵达长安城的门户重镇渭城。二人连忙谢过,继续前行,走得**里路后,便是一个三岔路口,聂清臣辨明方向后,便毫不犹疑地往东北方向径直行去。
到了中午,官道上的行人越来越多,三五成群,熙熙攘攘,除了天南地北皆为利来的各地商旅外,更多的却是进京赶考的莘莘举子,其中并不乏富家子弟,或鲜衣怒马,或宝马香车,大多数人身边还跟有书童仆从。
聂清臣自是大为高兴,频频向来往行人点头示好,只可惜形单影只,应者寥寥。原来他彻夜亡命狂奔,一身青袍业已是百孔千疮,破烂不堪,兼之两手空空,形同乞丐,又有谁对他驻足多看一眼?
正暗自失意,突听得身后车轮辚辚,马蹄,似是车辆疾驰而来。他忍不住回头张望,却见一辆金轮彩车蓦地停在自己身旁。
须臾,一只莹白如玉的纤纤小手悄然伸出窗外,缓缓卷起珠帘,聂清臣心底“咯噔”一跳,种种才子佳人的香艳传说登时涌上心头,隐隐有些期待,隐隐又有些惊慌。
但车窗里的倩影一闪而过,探出窗外的并不是国色天香的美人儿,而是一个肥头大耳、憨态可掬的富家少爷,只听他趾高气扬地喝道:“小子,渭城可是打这方向过吗?”
聂清臣心里一沉,略略有些失望,没精打采地回道:“应该是吧,我也不是很清楚。”霎时,车窗里又露出了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庞,截口斥道:“少爷问你话,你只需回答是与不是,哪来这许多的废话?贻误了少爷进京赶考的行程,你担当得起吗?”
聂清臣自幼家境贫寒,可谓是受尽了人情冷暖,向来对奚落嘲讽不以为然,当下微微一笑,便想快步离开。岂知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慕容倒是怒了起来,只见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厉声斥道:“你们怎么说话的?我家公子也是进京赶考的举人老爷,轮得上你们对他吆五喝六的吗?”
车厢里登时哄堂大笑,那中年男子捧腹笑道:“就他那熊样,也配称作公子?我呸!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又听到一女子娇声笑道:“少爷,那位进京赶考的公子在哪里啊?”
那富家少爷努努嘴,摇头晃脑地哂道:“喏,就在那边杵着呢。你瞅瞅,蓬头垢面,流民里的公子;衣不蔽体,乞丐中的少爷!”话音未落,车厢里又是笑成一片,人人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一般,捶胸顿足,乐不可支。
慕容忍无可忍,正待上前发作,突听得聂清臣厉声喝道:“慕容,小心!”她心底一惊,猛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阵疾如奔雷的马蹄声,回头望时,但见一乘惊马泼刺刺地直冲而来!
马上乘者是一名身着戎装的精壮汉子,背后插着一杆短旗,上书“靖远大将军徐”,观其服饰,应是军中传令兵卒无疑。那汉子一边拼命扯着缰绳,一边气急败坏地高声呼道:“闪开!闪开!马儿受惊了,收不住啦!”
慕容只觉得眼前一花,人已被聂清臣搂着闪过了一旁。而富家少爷那辆金轮彩车却是突然打起转来。原来他车辕里套着的两匹马儿突然之间也受了惊,几声长嘶后便撒开四蹄想逃,只是惊慌失措下,一匹向左,一匹向右,反而将那辆金轮彩车横在了官道当中!
车厢里的几个人登时吓得六神无主,魂飞魄散,但彩车犹自急转不停,便是想跳出车外亦不可得。只见那怒马飞驰如电,倏然之间高高跃起,眼看便要撞入车厢之中,滚滚尘烟中却是掠来一道青色身影,霍然一声暴喝后,那青色身影伸出两条手臂,竟是在电石火花间一把抓住了那怒马的两条前蹄!
众人止不住惊声尖叫,但见那青色身影又是一声暴喝,浑身上下登时赤芒似火,竟是将那匹怒马凌空举了起来!
那富家少爷骇得面如死灰,右手指着那道青色身影,颤声说道:“是他!原来是他!”那中年男子半响没有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答道:“少爷,是谁?谁救了我们?”
那富家少爷哭丧着脸,哀声回道:“就是方才被我们嗤之以鼻的那位少年……”
第二十六章 投宿关山岭驿
萧萧马鸣,悠悠旌,聂清臣周身上下真气迸发,竟是硬生生地将那匹狂奔中的烈马举得立了起来!那烈马长声悲嘶不已,两只后蹄在地上乱蹬乱踏,却抑制不住身体的巨大惯性,仍是势不可挡地向着他直撞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聂清臣将那烈马的两只前蹄猛地向右一甩,真气过处,登时将那烈马掀翻在一旁,发出了“嘭”地一声巨响。
而那名传令兵卒见机不妙,早已是弃马而逃。不曾想竟有人能空手制服烈马,他也是又惊又喜,慌忙转身过来,朗声问道:“是哪一位英雄不吝出手?在下委实感激不尽!”
慕容慈快步跑到聂清臣身旁,欢声回道:“就是我家公子啦,哼,看你们还敢小不小觑他!”那兵卒见聂清臣不过是一名衣衫褴褛的穷苦书生,未免有些半信半疑,可是那匹烈马犹自瘫软在地上连声悲嘶,却又由不得他不得不信。
那兵卒军务在身,不敢多做停留,上前客套了几句,便转身拉起了那匹烈马,仔细查验马匹伤情,所幸伤势并不大碍。那兵卒一声“告辞”后,便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慕容慈犹在愤愤不平,也不知在嘟囔着什么。聂清臣微微一笑,牵过她的小手,继续向前行去。没走几步,只见那金轮彩车驰了过来,有人高声呼道:“公子,请留步!”
二人并不停留,慕容嘟着嘴,拉着聂清臣反而走得更快了。金轮彩车便缓缓并行在他俩旁边,那富家少爷探头出来,讪讪说道:“多谢!”聂清臣道:“不碍事,都是同年举子,相互扶持也是应尽之义。”
那富家少爷顿了片刻,忽然开口说道:“既是同年,又是同路,横竖车厢里还有位置,公子何不上车来与我等共坐一处?闲暇时大伙儿可舞文弄墨,可句吟诗,岂不快活?”
聂清臣看前路依然茫茫无边,再看慕容一脸风尘仆仆,不免大为意动。正待点头应允,却听得慕容气呼呼地说道:“不去不去,他们方才那般羞辱于你,偏生不与他们同行一路!”聂清臣正中下怀,忙借故推过,自与慕容大步离开。
暮色时分,二人终于走到了关山岭驿站。此处距离渭城尚有三十余里地,正好又是两条官道的交汇之处,所以马嘶人语,甚是热闹。
二人自逃离青丘宫伊始,直到此刻,真正是粒米未沾,滴水未进,偏偏又马不停蹄地赶了这么多路程,早已是饥肠辘辘,嗷嗷待哺。慕容忍不住喜极而泣,喃喃叹道:“天啊,可算走到驿站了。书呆子,你定要请我好好吃一顿才是!”
聂清臣却在发愁,苦笑道:“我早已是身无分文,这可如何是好?”慕容眼珠儿滴溜溜地一转,吃吃笑道:“要不咱们进去寻那富家少爷?相请不如偶遇,你救了他的性命,敲他一顿晚饭也不以为过吧?”
聂清臣略有些犹豫,但闻得驿站里传来的阵阵酒肉香味,更觉饥渴难耐,当下再也按捺不住,胡乱点头道:“好,就这么着,咱们进去找找看吧……”
关山岭驿站傍坡而立,占地甚阔,主楼高达三层,钩檐飞角,白墙黛瓦,暮色之中,尤为壮丽,亦是渭城以南第一个大驿站,过往官差休息打尖、传递公文,一般都会下榻在这里。
驿站主楼后,错落有致地立着数十间房屋,多为酒楼客舍,一条青石板大道横亘其中。此刻主楼后早已停满了香车宝马,两旁的房舍里则是人头耸动,沸反盈天。
聂清臣向来喜爱热闹,见状大喜,忙拉着慕容快步走了过去。慕容见他一路呆头鹅似地东张西望,她在一旁不免瞧得暗自好笑,故作不解地问道:“你在找什么呢?”
聂清臣道:“我在找那个富家少爷啊,奇怪,你瞧这天色既晚,他也应该在此处歇息才是,怎么就瞅不见呢?”慕容更是好笑,揶揄道:“你找他干嘛?哎呀,你该不是真的想厚着脸皮找他混碗饭吃吧?”
聂清臣一愣,讪讪回道:“方才不是你出的主意么?咱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不找他又能找谁?”慕容眼角里闪过一丝狡黠之色,摇头晃脑地叹道:“放着身边清雅可人的小仙女不找,偏偏去求那庸俗不堪的大胖子,唉,舍近求远,是为不智,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聂清愕然回头,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慕容慈,却见她骄傲地仰起了头,拍了拍身后背着的小包袱,得意万分地说道:“小仙女可不差银子,却不知你有眼无珠……”
聂清臣一把抓住她的小手,转身便往身旁一家酒楼走去。慕容咯咯笑道:“干嘛?男女授受不亲,你攥着我的手想干什么?”聂清臣恨恨回道:“管你是小仙女还是小恶魔,你既然不差银子,那就先填饱我肚子再说……”
二人进了酒楼,寻了张空桌,自有伙计上前招呼。聂清臣大声说道:“小二,把你这楼里的所有菜式每样给我上一份,倘若要是让我知道,有任一菜式没上,休怪我结账之时克扣你的饭钱!”
那伙计斜眼瞥过,见聂清臣一副穷酸模样,禁不住揶揄道:“客官,小店本小利薄,例来概不赊欠,不知客官……”话未说完,只见慕容从包袱里摸出一锭碎银,约有二两上下,随意往桌上一丢,淡淡说道:“我家公子说一样都不许少,那就一样都不能少,这一节,你可得记住了。”
那伙计神色一变,登时变得谄媚无比,小心翼翼地抓过银子,连声应着,欢天喜地地退了下去。聂清臣挠了挠头发,喃喃叹道:“有钱可使鬼,而况人乎?看来这人啊,断断不可少的,便是这孔方兄的阿堵物。”慕容笑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女子不可一日无钱,这个道理,我倒是从小就懂。”
谈笑间,各色菜肴络绎而至,林林总总摆了一整桌,二人饿了一天,俱是食指大动,当下再不言语,各自狼吞虎咽起来。正吃得入港,突听到青石板大道上传来阵阵锣响,有人破着嗓子嘶声叫道:“楼上楼下,老少爷们,限一炷香时,齐聚驿站衙门,驿丞大人有要事宣告!”那人一边敲着响锣,一边反复嘶喊,登时便把整条街上的人都惊动了起来。
只听隔壁楼上有个黄脸汉子大声嚷道:“是破了天还是塌了地?大呼小叫的,没的搅了老子酒兴!”又有一人接口呼道:“就是啊,老子正喝得高兴,这破驿站哪来这许多的破事?”也有人说道:“我在这关山岭驿站打尖了不下一二十回,从未见闻过这等事情,莫非真是出了什么大事?”还有人说道:“既然驿丞大人有要事相告,大伙儿不妨先放下手中事情,且都过去听一听,得罪官府总是万分不值。”
一时间,人声鼎沸,喧嚣不止,整条青石板大道都沸腾起来。但大晋皇朝素来皇权至上,民风淳朴,众人虽然不满之色溢于言表,但还是三五成群,结伴往那三层主楼后的驿站衙门走去。
待到聂清臣与慕容赶到驿站衙门时,衙门前的广场上已是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一两百号人,将衙门前围了个水泄不通。二人进退不得,只得随在人群之后,静候着那位驿丞大人。
不多时,听得几声锣响,十数名驿卒簇拥着一身官服的驿丞大人从衙门里走了出来。两名驿卒边敲着锣,边高声呼道:“肃静!肃静!”人群里又是一阵吵吵嚷嚷,但过不多时,也就渐渐安静下来。
那驿丞大人清了清嗓子,向四周拜了个团揖,这才高声说道:“大晋靖远大将军西宁大捷,奉旨班师回朝,兹定于今晚下榻关山岭驿。在场诸位,务望各安本分,勿再稍事纷扰,自招虚惊!”
广场里登时便如沸水炸开了锅,人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均是兴奋雀跃不已。盖因靖远大将军徐恭的名头委实太过响亮,此等国之柱石,此等超卓人物,寻常人便是远远瞧上一眼,亦是不可能之事。想不到今晚恰逢其会,竟是在这偏僻的关山岭驿不期而遇,便是连聂清臣也止不住激动起来,语无伦次地念叨着“徐大将军”。
只有慕容一脸漠然,格格不入地游离在人群之外,落日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显得思绪万千,显得心乱如麻。
只可惜聂清臣并没有瞧见。
随后,旅居关山岭驿的一两百过往行人,均被勒令集中聚居在最偏僻的西坡五幢楼里,不得喧哗吵闹,不得饮酒作乐,不得自由出入,尤其不得妨碍大将军仪仗,不得惊扰大将军歇息。
聂清臣二人被分在其中一间叫作“九福楼”的客栈里,不过已是没了房间。楼上楼下的房间里全都挤满了人,便是大厅之中也是人满为患,无处栖身。二人寻了甚久,才在二楼墙角寻了一处角落,聂清臣捧过一床棉被,与慕容一道,瑟瑟抖抖地等待天明。
第二十七章 将军铁骑联翩至
夜色渐渐降临,寒风渐渐凛冽,无尽的黑暗重新吞噬了这一片苍茫大地。关山岭驿丞大人既然下了宵禁令,那么往日笙歌鼎沸的青石板大街,便已是人去楼空,静寂无声,恍若幽冥鬼域。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深冬的夜晚总是这般寂冷凄清,没有了烈酒,没有了歌姬,西坡那五幢小楼里的旅人,也就没有了生气。纵是明月孤悬当空,亦无人再有“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豪气。
九福楼里,大多数人已是沉沉睡去。而楼上楼下,鼾声如雷,此起彼伏,遥相呼应,所以聂清臣睡得很不安稳。他辗转反侧,亦无可奈何,索性溜到楼下酒窖里,悄悄摸了两壶酒,再溜回角落,就着天边那一束清冷的月光,浅酌慢饮。
慕容也跟着小喝了几口,月很冷,酒很烈,她苍白的小脸上登时掠过了两片红云。正是夜半无人私语时,可是二人并没有只言片语,慕容怔怔地望着远处的官道,也不知默默地在想着什么心事。而月色凄迷,恰似少女的心,变幻万千,扑朔迷离。
忽听得远处官道上蹄声如雷,登时便踏碎了这天地间无边的寂寥。聂清臣霍然立起身来,放眼望去,但见十余乘马疾风般呼啸而来。
马上乘者清一色着的是黑狐大氅,里面玄甲似铁,黑光闪烁,真正是人似虎,马如龙。每一个人都是身手矫健,威风凛凛,每一匹马都是凤臆龙,神骏无匹。奔到近处,聂清臣眼前一亮,但见马蹄踏处金光闪闪,原来每匹马的蹄铁竟然都是黄金所铸。
来者一共十八骑,人数虽不甚多,但气势之壮,却似有如千军万马一般,使得驿站前后平添出几分沙场肃杀之气来。只听得当前一名骑士急促地唿哨数声,众骑士一同紧拉缰绳,座下的十八匹骏马便齐齐抬起前蹄,长嘶声中,业已是驻足楼前,再也纹丝不动。
寒风飒爽,夜色苍凉,随后又有一匹毛色如墨的乌骓健马,泼刺刺地自官道狂奔而来。一条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的彪形大汉,笔直地立在马鞍上,双手斜举着一杆玄黑大旗,在关山岭驿站楼前的平野上,急遽地盘旋飞驰了一圈。
怒马飞驰如电,壮汉峙立如山。但见他突地右掌一扬,掌中的大旗,便带着一阵狂风,倏地脱掌飞出,只听嗖的一声,那大旗已是笔直插入楼前的冻土里,霎时便在寒风中乱云般地舒卷开来。聂清臣瞧得分明,那玄黑大旗上绣着一只斑斓猛虎,毛色尚白,威风凛凛。
健马仰首长嘶,扬蹄飞奔,眨眼间却又停在了驿站楼前,如那十八名玄甲骑士一般,雕塑似地动也不动。聂清臣瞧得是目眩神摇,暗想,莫非那位徐大将军当真要莅临此地?
不一时,便见到那驿丞大人率领着数十名驿卒从楼里依次而出,全部换上了一色的簇新号衣,煞是威武森严,与那些玄甲骑士小心见礼后,便鸦雀无声地分列在驿站楼前,也是一动不动。
慕容悄然无息地贴住他的身子,一只冰冰凉凉的小手紧紧攥住他的手掌,微微颤抖,似是心里异常紧张。聂清臣略微有些诧异,以为她有些怕了,忙小声慰道:“不碍事的,咱们只是远远地瞧一瞧,料想那徐大将军也不会介怀。”慕容勉强笑笑,并不作答。
与此同时,官道那边却是画角齐鸣,军乐高奏,月光下齐刷刷地走来一队军士,护着一辆异常宽大的八驾马车缓缓而来。而马车的前后左右,各有一名玄甲黑骑护卫在旁,昂首挺胸,手持长枪,便如九天之上的天兵神将一般,甚是威武雄壮。
车前竖着一杆两丈余长的纛旗,赤红流苏明黄镶边,玄黑底色的纛旗足有丈二长短,其上绣有一行斗大的黄字“钦命靖远大将军徐”!月华如水,那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这时,九福楼里的大多数人已被将军仪仗的动静声惊醒,众人纷纷挤到栏杆前,争相目睹徐大将军的绝世风采。一时间,九福楼里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聂清臣原本居高临下,瞧得甚是惬意,而此刻人群涌动,推推搡搡的,登时挤得他左摇右晃,再也瞧不清驿站楼前的将军仪仗。慕容小小的身子,更是整个人都被挤进到他怀抱之中,直急得她尖声叫道:“书呆子,快想个法子,我要瞧瞧那个徐恭!”
聂清臣无暇多想,暗地默运玄功,真气出丹田气海后,沿着任督二脉直至奇经八脉,顷刻间行满一个大周天后,便倏地迸发出来,登时便将身边的几条汉子弹飞一旁。
他紧紧抱住慕容,右足在楼板上一点,人已如大鸟般地斜斜飞出楼外。再凌空一个盘旋,身子折而向上,轻轻巧巧地落在了九福楼的楼顶飞檐之上。
聂清臣笑道:“应该没有别的地方比这里更清静了吧?唔,就是风大了些。”慕容悄悄朝下望了望,顿觉高处不胜寒,头有些晕晕的,心有些慌慌的,不敢多看,吐了吐小舌头,又像小猫似地靠在了他的身旁。
二人继续瞧那将军仪仗,但见那八驾马车已是停在了驿站楼前,驿丞大人正一脸肃容地静候一旁,恭迎大将军麾下。
枪戈林立,旌旗招展,车辕前立着的两名御马军士面色冷峻,宛如铁铸。一名玄甲黑骑策马上前,恭恭谨谨地掀开了车厢前悬着的一块虎皮,朗声说道:“大将军,已至关山岭驿,请大将军示下!”这声音也不如何响亮,但却清清楚楚地响彻了遍野,九福楼上吵吵嚷嚷的人群一愕之下,立时噤口不言。
聂清臣忙凝目远眺,但见马车正中的软榻上,一个高瘦男子正端然静坐着,颧骨高凸,两腮深陷,宛如痨病鬼一般。他神色似睡非睡,双眼似闭非闭,突然朝聂清臣电扫而来,倏地亮起了一道凶冽无匹的白芒。
聂清臣耸然一惊,霎时间便感应到那男子陡然绽放的森森杀气。他虽然不明白这位徐大将军为何对自己为何如此,但两者毕竟地位悬殊,在他看来,徐大将军太过高不可攀,自己又何必杞人忧天?于是微微一笑,坦然对望。那男子目中光芒登敛,冷冷地盯了他片刻,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那高瘦男子正是威震西陲的靖远大将军徐恭,也是大晋军方权柄最重的五位大将军之一,手握雄兵十万,代天子守牧西疆,可谓是大晋皇朝一等一的大人物。
他此番借西宁大捷之机,“班师”回朝,所到之处无不净水泼街,黄土垫道。无论是文武百官,还是黎民百姓,处处香花醴酒,人人奉为神明,可是他,反而厌了倦了这些繁文缛节。更何况他还别有用心,所以他弃了那煌煌大道不走,反而是偃旗息鼓地绕到了这汉川山岭。
此刻他面色阴沉地端坐车内,心里却不由自主地琢磨起了方才那个少年。
那少年傲然挺立在重楼飞檐之上,仿佛嵌入了背后的一轮圆月之中,渊停岳峙,飘然若仙,想来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念及至此,徐恭没来由地一阵心悸,突然涌起一个奇怪而又荒唐的念头,假以时日,这俊逸洒落的陌生少年,或许将成为大晋、成为他徐恭的心腹重患!
尤其当他的眼光与聂清臣对望之时,这种不祥的感觉更是呼之欲出,汹涌纷至。他脑中轰然作响,仿佛瞬间预感到可怕的未来。有一刹那,他竟冲动得想要拔身而起,下令玄甲黑骑将这少年立毙于乱枪之下,以永绝后患。但想到此行目的,再想到此地终非是他的西凉大营,终于竭力克制住了自己。但一双拳头紧握不放,青筋暴起,指甲深深地扎入手掌,竟是沁出鲜血来。一直到聂清臣二人消失在他视野之外,他才缓缓平静。
徐恭招手唤过驿丞,沉声问道:“西面那幢楼里住的都是些什么人?”那驿丞有些受宠若惊,慌忙恭声回道:“回大将军,大多是应考来年春闱的举子书生,也有一些是南北通货的走脚商人。”
徐恭微微颔首,不置可否。那驿丞又说道:“大将军舟车劳顿,下官已备好精舍上房,敬请大将军入内歇息。”但徐恭面无表情,沉吟不语,那驿丞心里忐忑不安,偏生又不敢妄动半分,惶急之下,竟是汗如雨下。
徐恭忽然拔身而起,走下车来。那驿丞如释重负,正待指引着大将军前去歇息,却见徐恭手指着九福楼,沉声说道:“半个时辰,我要知道那幢楼里所有人的姓名籍贯及去处!”
聂清臣也感觉到徐恭那凌厉的眼神与刀锋般的杀意,一时间也是有如芒刺在背。心中暗暗吃惊,不知这痨病鬼似的徐大将军,何以对他有着如此强烈的莫名敌意?
正自沉思,忽觉慕容轻轻拉了拉衣袖,忙低声问道:“这里风紧,你可是冷了?”顿时察觉到她的小手依旧冰冰凉凉,也不多言,瞬息间便连渡了几缕真气过去,助她驱除这漫天无孔不入的寒意。
低头见她满脸潮红,看不出什么表情,又听她轻轻柔柔地说道:“原来他就是徐恭!”
第二十八章 举首忽惊明月冷
慕容的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之色,幽幽说道:“原来他生得这般模样,简直……简直就像一个骷髅……”聂清臣深有同感,道:“初听徐大将军之名,窃以为是条昂藏七尺的铁血汉子,不曾想竟是如此貌不惊人的寻常模样,唯眼神倒是骇人之极。”
慕容摇摇头,低声道:“呆子,我们下去吧,有点冷……”聂清臣其实还想再瞧瞧热闹,可是见她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虽不明白其中缘由,但也心有不忍,想出言安慰几声,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正待牵住她的手一跃而下,却见她足尖轻点,小小的身子已是轻盈地跃到了半空。
月光下,慕容衣袂飘舞,婀娜多姿,宛若雪间的精灵飘渺摇曳在夜风之中。聂清臣瞧得痴了,暗想,原来她的轻功竟是如此出众。
眨眼间,慕容已是落在二楼的重檐叠瓦上,可她并没有停留,身形顺势一弹一旋,继续轻轻巧巧地向下飞去。聂清臣忙起身跃起,也不卖弄什么花样,便如天外陨石般地由天而降,愣是硬生生地跳了下去,临到离地面不过丈许时,再凌空翻了个筋斗,旋即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面上。
聂清臣自吸噬了凤皇芝后,内息充沛,真元无穷,此时在空中翻转腾挪,当真是回旋自如,随心所欲,他心里不免也是大为得意。正自窃喜,抬眼却见到慕容似嗔似喜地立在自己身前,蹙眉道:“里面那些人吵闹不堪,着实讨厌得紧,便是想睡一会儿,也睡不着。方才你是在哪里偷的酒?要不我们再去偷着喝喝?”
聂清臣面容一肃,正色道:“慕容小姐,你怎生说出这等话来?古人有云,酒非盗不能饮也。况且窃酒不算偷,盗饮以为名。这是何等风雅之事,岂可说得这般巴巴急急?”
慕容嗔道:“偏你说得这般头头是道,好啦,那咱们也去附庸风雅,赢个瓮间盗饮之名,你看如何?”聂清臣洒然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难得慕容小姐酒兴大发,那晚生纵使落个声名狼藉,亦是在所不惜!”
二人既然一拍即合,自然无须再多言语,当下由聂清臣一马当先,轻车熟路地又摸进了那处酒窖,有惊无险地又盗了三坛美酒出来。
夜已深,月已冷,四下里天凝地闭,风厉霜飞,犹比落雪时更冷上三分。二人均不愿再回那鱼龙混杂、乌烟瘴气的九福楼,便索性越过西面的这片小山坡,直至寻了处背风向阳的洞穴,方才停顿了下来。
月光清亮,斜斜照入洞中,但见这处洞穴不过丈许深浅,好在尚算洁净干燥,其间并无什么秽物。二人欢天喜地地放下酒坛,聂清臣笑道:“天可怜见,总算寻个处栖身之所。捱到天明,咱们继续上路。”慕容也很是高兴,在她潜意识里,始终觉得离那徐恭越远越好。只是积雪遍野,山路难行,仓促间能寻到这么一处洞穴,已然是不胜之喜了,不可太过苛求。
聂清臣自告奋勇地去拾了许多干草枯枝回来,将洞穴的一角塞得满满的,而慕容则留在洞里,贴着岩壁铺了两个舒舒服服的草垫,又生了一堆篝火。
待到聂清臣又一次抱回干草枯枝时,洞穴里已是火光熊熊,温暖如春了。当下二人围着火堆,邀着天边的明月,迎着肆虐的寒风,你一口我一口地开怀畅饮起来。
情到浓时,酒到酣处,连那清冷的月光似乎都变得格外温柔。聂清臣有些不胜酒力,兀自絮絮叨叨地嗦着自己的童年趣事,无非是些抓蛐蛐、摸泥鳅、采桑葚之类的顽童行径,但慕容却是听得兴趣盎然,并时不时插问几句,以助聂清臣之兴,使得聂清臣大有相逢恨晚、知己难得之感。
慕容很少说起自己的往事,聂清臣偶尔问起,她也是浅尝辄止,一带而过。寒风时有拂过,火光则摇摆不定,映在她苍白的小脸上,更增了几分摄人的丽色。聂清臣望着她的侧脸,忽然问道:“你孤零零的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从那青丘宫里逃出来?日后你又有什么打算么?”
慕容缓缓屈起自己的双膝,似笑非笑地盯着聂清臣的眼睛,幽幽说道:“以后我就做你的小书童,为你端茶倒水,为你磨墨濡毫,你说好不好?”
聂清臣愕然回道:“那怎么成?你是女孩子,怎么做得了书童?再说跟着我岂不是委屈了你?”慕容神采飞扬地回道:“如何做不得?明儿我换上男装,怎么做不得你书童?莫非你不愿意?”
聂清臣瞠目结舌,只觉得此事匪夷所思之极,一时竟是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却见慕容神色一黯,低声说道:“你不愿意那也没法子,可是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去长安的,男子汉说话,可不许反悔。”
聂清臣突地热血上涌,大声回道:“我愿意啊,有你这么娇俏可人的小书童,我便是折寿十年、二十年,我也愿意!我只是担心,你跟着我受苦。”慕容甜甜笑道:“我原本就是一个小侍女,只要你肯收留我,再苦再累我也甘之如饴,绝不后悔。”这几句话虽是笑着说来,可是话里那斩金截铁之意,却是言之凿凿,不容置疑。
两人长谈了大半夜,不知不觉中,那三坛酒已是涓滴不剩,空空如也,倒有一多半进了聂清臣的肚里。直到天将拂晓,两人才各自倦极而眠。半梦半醒之际,聂清臣最后瞧了一眼那天边的明月,但觉月光更是清冷,隐隐竟呈绯红之色,很是妖异。
聂清臣醒来时,已近翌日晌午时分。昏黄的阳光透过洞穴间的缝隙,照射在他的脸上,竟让他有了些久违的眩目感觉。寒风依旧在呼号,但比起昨夜已是大大减弱,篝火的余烬犹在忽明忽暗,向外散发着最后一丝热量。
侧头望去,慕容慈小猫似地蜷缩在草垫上,仍是好梦正酣。她凌乱着一头秀发,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一点酒窝若隐若现,甚是可爱。
聂清臣拨了拨火堆,又往里面加了些干草枯枝,火苗登时窜起,洞穴复归温暖。聂清臣提过两个空酒坛,远远地在雪地里装满了两坛雪,再拎着回来放在篝火边,待篝火慢慢融雪成水。
不一时,两坛雪均已化开,渐渐热气腾腾,聂清臣取过一坛,就着那热水洗漱了一番。刚梳洗完毕,慕容便悠悠醒转,从怀里摸出一把黄杨木梳,抢着为他细细梳理好了头发。
聂清臣有些感动,忍不住开口说道:“多谢!”岂知慕容喜气洋洋,娇声嗔道:“公子,由这一刻开始,我就是你的小书童啦,何必这么矫揉造作呢?”聂清臣顿时哑口无言,心里却是又惊又喜,难道自己真的多了一个善解人意、精灵古怪的小书童了么?
聂清臣犹在那边失魂落魄地发呆,慕容却是拎着另一坛热水,自去梳洗打扮。正当两人其乐融融之时,坡顶上却传来了一阵“咔嚓咔嚓”的脚步声,似有数人正翻山越岭而来。
聂清臣登时惊醒过来,冲慕容使了个眼色后,便狸猫似地窜出洞外,隐在一方巨石后,凝目向上观望,但见得几名黑衣汉子手持朴刀,正往自己这边方向行来。
其中一名汉子骂骂咧咧地说道:“偏生咱兄弟几个倒霉,别人都吃香喝辣去了,咱们还得挨个搜遍这片山野!”
另一人接口说道:“可不是么?大伙儿昨晚都是奋勇当前,谁又比他人慢上几分?凭什么偏留下咱兄弟一队人,做着吃力不讨好的晦气差事?”
剩下那几人纷纷点头称是,却听得领头那人说道:“弟兄们别牢骚啦,尽早搜寻完这一片,等回了长安,我请弟兄们去丽春院好生发发牢骚,届时临阵退缩者,斩!临敌一触即溃者,再斩!临敌屡败屡战者,赏!”
众人尽皆大笑,一名汉子狂笑道:“赵老二,一触即溃者,非你莫属啊!”众人更是大笑,只见得一名高大汉子啐了一口唾沫,怒声说道:“那老子也是屡败屡战,赏!”
聂清臣一时琢磨不透他们的来意,再听得他们言谈越来越是不堪,再也按捺不住,便闪身跃了出来,冲着那几名汉子抱了抱拳,陪笑道:“见过几位大哥,晚生聂清臣,幸会幸会!这么冷的天,也不知各位在搜寻什么?倘若需要小弟相助,还请不妨直说!”
那几名黑衣汉子愕然停步,相互对望一眼,俱是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领头那名汉子咳嗽一声,厉声喝道:“小子,你躲在这里作甚?你是几时上的关山岭?”
聂清臣挠了挠头发,茫然回道:“昨日午后到的关山岭吧……”话音未落,却见那几名黑衣汉子已呈扇形展开,团团将他围在其中。聂清臣大惑不解,疑道:“几位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但听得那领头的汉子阴恻恻地说道:“什么意思?哼,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黄泉路上,莫怪老子辣手无情了!”
霎时间,几名汉子齐声暴喝,各自挥舞着手中朴刀,径往聂清臣劈面斩来!
第二十九章 杳杳冥冥惊变
寒风呼啸,刀光胜雪,聂清臣见那几名黑衣汉子挥刀斩来,也是暗吃一惊,仓促之下他无暇多想,心念意转中,脚下自然而然地踏起了花间舞步。
但见他身形在刀光中闪了几闪,便已是脱身而出,口中大呼小叫道:“且慢!晚生与各位无冤无仇,为何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图我性命,这朗朗乾坤可还有王法没有?”
那领头汉子纵身跃到他的面前,厉声喝道:“王法?老子的刀就是王法!”他趁聂清臣立足未稳,又举刀劈来。聂清臣向左斜踏了一步,那一刀便砍了个空。
但身后几名黑衣汉子扑将过来,又将他团团围住,霎时间,刀光剑影,不离左右。聂清臣大叫:“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这般歹毒?我只是个进京赶考的清贫书生,周身上下并无财物!”他嘴里胡乱叫嚷,看似狼狈万状,但脚下的花间舞步却是巧妙无比,那几名黑衣汉子拳打脚踢,挥刀舞剑,竟没法沾得上他的一片衣角。
黑衣汉子一行共有九人,俱为军中好手。原本以为齐齐出手,弹指之间便可将这厮手到擒来,斩作肉酱。岂知这厮宛若油浸泥鳅,滑不留手,神神叨叨地在刀光中七转八扭着,那一刀刀便尽数砍在了空处,直急得那九人暴跳如雷,口中喝骂不休。
“小子,站住!吃老子一刀!”
“喂,赵老二,你赶紧过来拦住这边!”
“你守好东北角,老子从那小子身边包抄过去!”
“啊哟,不好,臭小子从这里溜出去了。”
听到洞外喊杀震天,慕容也悄悄爬了上来。她见聂清臣穿花蝴蝶般地在人群里东闪西挪,看似险象环生,实则游刃有余,心里也是暗暗称奇。
她年幼时骤逢大变,便一直寄居在青丘宫中,耳濡目染下,自也见识不凡。青丘宫的轻身功夫向来机巧灵变,不拘一格,素以飘忽诡奇、变幻万千见长,但此时瞧聂清臣这套鬼神莫测的玄妙步法,青丘宫里竟无一套轻身功夫可与之媲美。聂清臣虽是轩昂男子,可是施展这套步法时,竟似那翩翩仙子在万花丛中婆娑起舞一般,煞是婀娜多姿,清雅不群。
聂清臣偷眼瞥见慕容立在一旁,心下大急,忙提声呼道:“慕容,你快躲开,这帮人失心疯了,你跑得越远越好!”慕容笑道:“公子,我既然是你的小书童,岂有弃主而逃的道理?休说再说这等闲话!”
聂清臣心头一热,登时勇气倍增,闪身又行避过左边劈来的一刀后,长声笑道:“那好,既然他们一再苦苦相逼,我不卖弄些手段出来,如何让他们知难而退?”
他忽然将身向左虚冲,引得一人向左奔来。他却是鬼魅般地绕到那人背后,运起北冥灵犀指诀,屈指在那人刀背上一弹,那人只觉得一道沛然莫御的炙热真气自刀身上磅礴袭来,心下大惊,慌忙撤手。但听“铮”地一声清响,手中朴刀已被弹到半空,刀刃翻滚之际,赫然反射着道道阳光,甚是晃目。
聂清臣一招得手,愈发意气风生,双足在地上一错,趋退之间,便又闪到一人身旁。那人惊得跳了起来,惶急之下只得举刀下劈。岂知聂清臣早有防备,倏地一个转身,伸手便在那人右腕拂过,同时食指轻点,真气过处,那人虎口剧痛欲裂,情不自禁撤开了手中朴刀。
眼看着朴刀就要落在地上,那人慌忙伸手去抓,哪知聂清臣突起一脚,登时便将那朴刀踢飞到半空中。那人连声怒吼,挥拳直打聂清臣的面门,却见眼前身影一闪,这一拳便又打了个空。
电石火花间,聂清臣又如法炮制地弹飞了三名黑衣汉子的朴刀,余下四人见势不妙,那领头汉子四下使个眼色,厉声喝道:“你们缠住他,老子先去宰了那小姑娘!”
那三人见聂清臣神出鬼没,虚实莫测,已然微有怯意,但顶头上司发话,却又不敢不听,相互对望一眼,只得硬着头皮一拥而上,各自将手中朴刀舞得是团团生辉。
聂清臣见那领头汉子径往慕容扑去,他也是心头大急,忙扬声喝道:“堂堂七尺男儿,去欺凌一个弱女子,你羞也不羞?又算得什么英雄!”那领头汉子头也不回,桀桀笑道:“老子从来就不是英雄,你又其奈我何?”
聂清臣有心想追身过去解慕容之危,可是面前这三名汉子并不抢攻,反而是不慌不忙地守紧自身门户,倒让他一时无从下手。
忽听得慕容一声尖叫,原来那领头汉子已跃到她的身前,也不搭言,唰唰唰地便连斩数刀。所幸她轻身功夫尚算不俗,当下一一闪身避过。那领头汉子喝道:“哟嗬,都还会些鬼画符?老子先砍断了你这双浪蹄子,再看你怎么逃?”他一刀更比一刀紧,刀刀不离慕容的双腿。
聂清臣勃然大怒,突地仰天一声清啸。啸声中他拔身而起,左右手指仿似鲜花怒放般地绽开,但听得空中嗤嗤作响,登时便弹射出十数道劲风,将面前三人的手腕、大腿、咽喉一一洞穿,那三人哼也未哼,就此一命呜呼。
聂清臣连杀三人,却是看也不看,风驰电挚地越过那三人尸身,径直便往那领头汉子的后心冲去。那领头汉子听得身后破空之声呼啸而至,情知不妙,慌忙反手就是一刀劈下,希冀能逼退强敌。
岂知聂清臣不避不让,疾驰中又是弹出两道劲风。那领头汉子只觉得自己右腕与左腿同时一麻,继而便是摧心剖骨般地剧痛,仿似被那劲弩利箭骤然射穿,全身登时空荡荡的,再也提不起半分气力。
聂清臣一脚将他踢飞,伸手将惊魂未定的慕容搂在了怀里,转头怒声喝道:“这是你们逼我的,休要怪我出手无情!”
先前那五人见聂清臣空手虚弹,便能杀人,这等功夫委实是神乎其技,闻所未闻。那五人越想越怕,几疑是这厮施展无边妖法,但说就此退去,却又心有不甘。
但听得地上那领头汉子厉声呼道:“虎贲营岂有畏缩不前者?那小子不过以妖法惑人而已,直管上前杀了!”那五人一愣,终于还是悍不畏死地扑上前来,朴刀虽然已被聂清臣屈指弹飞,可是或使重拳,或施虎爪,或踢飞腿,或以熊抱,一时间,聂清臣身前身后俱是拳风腿影,耳边狂嘶怒吼不绝。
聂清臣虽说抱着慕容,可是花间舞步着实是神妙无方,五人向他发招攻击,始终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五人击来的各路拳脚和他身子间是总有厘毫之差,始终挨不着他衣角半分。
如此过得数十回合,那五人瞧出些门道,便不再向他攻击,转而击往他怀里的慕容,好几次险些击中,引得慕容不住尖叫。聂清臣不厌其烦,盛怒之下屈指连弹五下,嗤嗤声中,那五人的咽喉接连被他射穿,尽数就此毙命。
聂清臣走到那领头汉子身前,余怒未消,恨恨说道:“我不喜欢杀人,也不想杀人,可是你们为什么非得要苦苦相逼,这又是何苦来哉?”那领头汉子颤声说道:“上命在身,不得不从,还望公子留我一条性命,他日当涌泉相报。”
聂清臣摇摇头,哂道:“我也懒得来问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料想你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没有人天生就是杀人狂,我只希望日后你莫要再来找我便是了,我又何苦再害你性命?”
他转身拉住慕容的小手,便想要离开这片山坡。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领头汉子突然跃起身来,抄起掉落地面的一把朴刀,恶狠狠地朝着慕容后心砍来!
这下变生不测,双方相隔又近,猝不及防下已是无从闪避。聂清臣想也没想,转身便拦在了慕容身前,两眼一闭,猛一咬牙,抬臂迎往那道刀光,竟是打算以自己一臂换回慕容一命。
那刀光映着烈阳,映着雪芒,映着那领头汉子狰狞万分的一张脸,势如奔雷地横空劈来,似乎已是不可阻挡。危急关头,千钧一发,聂清臣手臂上骤然腾起一道道烈焰般地虚影,宛若一片片浴火凤凰的飞羽,那刀光斩在其上却不得下!
聂清臣大喜过望,双手十指乱弹乱射,登时便将那领头汉子射成了马蜂窝一般。那领头汉子不能置信地望着聂清臣,喃喃说道:“好本事……”双手渐渐放松,砰然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聂清臣细细端详这九人的服饰装扮,始终猜不透他们身份来历,只听得那领头汉子好像说过一声“虎贲营”,可这“虎贲营”的背后又有什么含义,却是不得而知了。
二人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却又不知这份忐忑又是从何而起。突然间二人蓦然对望,异口同声地说道:“关山岭驿?”,心中不祥之意更加强烈,更加紧张。
当下二人再不迟疑,纵身便往关山岭驿的方向奔去。不过盏茶功夫,二人便已是登上了这片坡顶,顿时被眼前景象惊骇得目瞪口呆,久久无法言语。
其时,旭日当空,乍暖还寒,漫山遍野仍是那一望无垠的皑皑白雪,天地间却充斥着一片可怕的死寂之意。
关山岭驿在燃烧,青石板街在燃烧,整座关山岭驿都在燃烧,滚滚而起的黑烟已是染墨了半片天空……
第三十章 凄风寒雪,渭城在北
北风怒号,阴云密布,霎时便吹落了天边那轮昏黄的太阳。聂清臣茫茫然地看了看天空,下意识地说道:“好像又要下雪了……”
昨晚那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关山岭驿,居然在一夜之间便付之一炬了,此情此景,非是亲眼目睹,殊难逆料。
慕容慈怔怔地望着那数十道冲天而起的滚滚黑烟,只觉得心惊肉跳,栗栗危惧,隐隐又多了一分侥幸之意。倘若昨晚不是异想天开地拉着聂清臣去偷酒吃,那么,自己是否已在睡梦中葬身漫天火海里?
二人情不自禁地对望一眼,均自看出了对方眼里的惊愕、恐惧、疑惑、愤怒……慕容慈的长发在风中飞舞着,恰似二人此时凌乱的心情。
良久,聂清臣小声唧哝道:“究竟是天灾还是**?好端端的一座关山岭驿,难道就这么毁于一旦了?慕容,我记得昨晚那几幢楼里足足有数百人之众,莫非他们就听不见也瞧不见?莫非他们便听之任之,束手旁观不成?”
慕容慈面色苍白,喃喃回道:“可要是他们全都死了呢?”聂清臣虎躯剧震,浑身上下禁不住抖颤起来。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但数百人的生死,这是何等耸人听闻的人间惨事!他一直有意无意地回避着这个问题,此时被慕容慈一语道破,便再也按捺不住,飞身便往西面山坡上的那五幢小楼奔去。慕容慈咬了咬牙,随即也跟在了他身后。
不多时,便已是奔至九福楼前,触目一片断垣残壁,浓烟呛鼻,惨不忍睹。废墟上已无明火,但暗焰犹在肆虐,伴着噼里啪啦的爆裂声,无情地吞噬着周遭的一切可燃之物。
慕容慈蓦然一声惊呼,踉踉跄跄地躲回了聂清臣身后。但见废墟里横七竖八地躺着无数尸体,死状皆是惨烈无比。或身首异处、或开膛破肚、或手折腿断……更多的尸体已被烈火烧熔成了一具具不成人形的焦尸,空气里弥漫着熏人欲呕的糊臭味,令人几疑是不小心踏入了九幽黄泉下的修罗地狱中。
聂清臣瞧的是目眦欲裂,怒火中烧。他怔立片刻,大步上前,颤抖着细细打量着火场里的每一具尸体,他的喉咙彷佛被谁扼住了一般,心里空荡荡地,说不出是愤怒还是难受。
慕容慈不敢多看,颤声道:“公子,我……我心里害怕得紧,原来……他们真的都死了……”聂清臣忙闪身掠到她的身边,轻轻握住她的小手,慕容慈顺势扑入他怀里,终于哭了出来,“要是……要是昨晚我俩没走,会不会也……”
聂清臣忙温言慰道:“不会,我拼死也会护得你周全!”他顿了顿,忽地心底一黯,转瞬又是满腹悲愤,厉声说道:“这里每一个人都是被杀死后,再举火焚尸,欲盖弥彰,天理不容,施此暴行者,与禽兽何异?”
他心里的惊惧与愤怒越来越盛,拉着慕容慈便往下一幢楼疾掠而去。每过一楼,心中便冰冷一分,待到二人奔至最后一幢小楼,他心中悲痛暴怒,直欲发狂。昨晚西坡这五幢小楼里的莘莘举子、南北商旅、贩夫走卒……上上下下数百人竟是一夜全部死绝,并无一人活口!老人、小孩、书生、仆从……死状相同,残忍暴虐,惊怖狂乱,痛楚已极。
聂清臣想到这五幢小楼里喧哗吵闹、人声鼎沸的诸般情景,顿觉全身剧颤,悲不可抑,突然仰天怒吼道:“天底下岂有这等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禽兽?聂清臣但有一口气在,必将手执三尺长剑,为这清平世界斩妖除魔!”。
慕容慈见他嘶声怒吼,面孔扭曲,说不出的狰狞可怖,心下害怕,忍不住朝后退了一步,低声说道:“公子,你……你这般好生吓人。”聂清臣听若不闻,只是嘶声悲吼,心中那悲怒仇恨越来越是炽热,如同火山喷发一般。他蓦地转身,朝关山岭驿主楼方向飞掠而去。
慕容慈失声道:“公子,你去哪里?”聂清臣头也不回,咬牙切齿地说道:“关山岭驿有驿丞,有驿卒,更何况昨夜徐大将军也驻军于此,为何他们也不管不问?”
慕容慈脸色苍白,眼中满是惊惶恐惧之色,大声呼喊阻止,只可惜聂清臣势如奔马,眨眼已是奔出甚远,风声中自是听不清她的呼声了。慕容慈蓦一顿足,咬牙追去。
不知什么时候,漫天又落起了纷纷扬扬的细雪,慕容慈强忍着心底的惊惧与不安,一路足不沾尘,奋力追随着聂清臣的身影。待到她气喘吁吁地奔到关山岭驿主楼时,聂清臣兀自在风雪中一动不动,犹如一尊恒古常存的雕塑。
慕容慈悄步走到他身前,轻轻拭去落在他面上的雪粒,柔声道:“谁也不愿见到这般惨绝人寰的事,你也别平白着急,坏了自己的身子骨。很多事情,并不是你一介布衣就能担当得起……”
聂清臣缓缓地点了点头,木然说道:“方才我都瞧过了,驿丞死了,驿卒也全死了,可是……”他突然提高声音,“大将军徐恭的人却一个也没瞧见!莫非……莫非这等惨无人道的屠杀,竟是徐恭所为?”
慕容慈慰道:“此事咱们并没有亲眼目睹,也不能就此认定便是徐恭作的孽。不过,就算是徐恭施此暴行,咱们人微言轻,身份卑微,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聂清臣怒道:“堂堂国之柱石,军之重将,行此倒行逆施之事,遂使生灵涂炭,赤地千里,莫非他便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只手遮天么?”
慕容慈叹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些高居庙堂之上的大人物,原本便视万民如刍狗……”聂清臣更是怒发冲冠,盛怒之下全身真气激荡,蓦然间举起右手,指尖上登时暴涨出十数丈长的赤红气芒!
他猛地一跺脚,大地登时如蛛网一般崩裂开来,慕容慈毫无防备,竟被他震得跌倒地上。但听到聂清臣一声怒吼,仿似平地里落了一声惊雷,倏忽间他已是跃到了半空!
慕容慈惊恐万状地望着他的身影,竟见到他的背后倏地腾起了熊熊烈焰,宛若浴火中涅重生的不死火凤,展翅欲翔,不可一世!
聂清臣眼中射出妖异的怒火,右掌并指作刀,煌煌然地一刀劈下,但听得虚空中似有“锵锵”鸟鸣,一道凄厉无匹地赤火焰刀已是势无可挡地划开了苍穹!
只听得“轰”地一声巨响,聂清臣这一刀竟是将那关山岭驿主楼的残墟从中劈作两段,他面前的大地亦是笔直地开裂出一道长约十数丈、宽逾二三尺的长坑来,坑上不停闪烁着赤焰的余波,嗤嗤作响,赫然竟是他一刀之威所造!
聂清臣久久不语,身上赤焰渐渐敛去,在这风雪交加的天地里,自有一种超然独立的摄人风采。慕容慈已是惊得面无血色,哪料得这个少年书生体内竟蕴藏着这般通天彻地的神通,见他痴痴地卓立风中,终是忍不住怯声说道:“公子,你……你可是吓着我了……”
聂清臣回过神来,慌忙扶起瘫软地上的慕容慈,讪讪说道:“我也不知道方才怎么了,都是我不好,你没有受伤吧?”慕容慈摇摇头,却听他继续说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倘若关山岭血案真是徐恭所为,那我便是告到皇帝老儿那里,我也要为这数百条冤魂讨个公道!就算他可以一手遮天,那我就是拼着粉身碎骨,也把这天一刀捅破!”
天色越发阴暗,那雪越发成团成块地飘落下来,地面上很快便堆起了半尺厚的白雪,将关山岭驿的血腥与罪恶尽皆埋葬其中。一群乌鸦扑腾着翅膀“嘎嘎”飞过,几只秃鹫久久地盘旋在高空,雪地里有玄狐在追逐着野兔,而半坡上一头孤狼正踌躇满志地俯瞰着远方,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关山岭驿既然已是荡然无存,那么二人只得收拾心情,冒着满天的风雪,朝着东北方向的渭城蹒跚行去。岂知沿着官道走了不过二三里路,便见到无数块嶙峋怪石将其堵塞得严严实实,再也通行不得。聂清臣四下张望,猜想应是两侧山峰也不知为何雪崩了下来,团团积雪夹卷着山上的岩石树木,说巧不巧地便截断了这段官道。
冷风如刀,飞雪连天,两人携着手,只得转往那雪地中向前走去。雪已积了一尺来厚,一步踏下去,整条小腿都淹没其中,拔脚跨步,甚是艰难无比。
聂清臣心里有些发愁,说道:“慕容,这么走下去,我们得什么时候才能去得渭城?眼瞅着这天色越来越暗,倘若我们在天黑之前找不到栖身之所,这一夜可是很难能捱得过去。”
慕容慈指着右前方,说道:“那边好像有片树林,咱们走进了林中,至不济还可以烤火取暖。”聂清臣道:“希望如此,不过看起来不大像。”
两人对准了那一团隆起的雪丘,奋力快步走去,走了一个时辰,已经看得清楚,那不过是丘陵间耸起的一座雪丘,稀稀疏疏几株雪松,并非想象中的树林。
聂清臣道:“咱们越过雪丘瞧瞧,或许有地方可以躲藏。”慕容走到此时,已是气喘吁吁,十分吃力,聂清臣只好又将她背在身后。
又走了半个时辰,来到雪丘之后,只见仍是白茫茫的一片,就如是白雪铺成的大海,更无可以躲藏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