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有驴纵横驰骋在绝壁间
两人望着眼前这漫无边际的茫茫雪原,心志登时为其所夺,兼之又累又饿,再也支持不住,双双躺倒在雪地上。聂清臣叹道:“慕容,咱们先歇息下吧,我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走路了。”
风雪犹在肆虐不休,慕容慈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她也是精疲力竭,苦笑道:“我早就走不动啦,得亏你背着我走了那么久,可是咱们这么躺着终究不是个事,趁早寻个遮风挡雪的地方才好。”
她挣扎着立起身来,伸手想把聂清臣扶将起来,可聂清臣心灰意懒下,竟是耍起了无赖,死活就是不愿起身。两人正拉扯间,忽听得身后呼喇一响。
两人应声回过头来,却是见到三四头似驴非驴的怪兽从小丘后面转将出来,顿时双双吓了一跳。慕容慈忙缩回聂清臣身后,而聂清臣则凝目细细端详,好在这几头怪物似乎不是什么食肉猛兽,亦在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二人。
聂清臣见那几头怪兽,它们的角像鹿而不是鹿、蹄像牛而不是牛、头像羊而不是羊、身子像驴而不是驴,双耳狭长,鬃毛丛生,饶是他博览群书,亦是猜不透这四不像的怪兽究竟是何物。
慕容慈颤声问道:“公子,它们会不会吃人?”聂清臣道:“瞧着并不算凶恶,我且试试看看。”他突然飞身扑出,向那几头怪兽冲去。哪知怪兽看似笨拙,却是强健有力,奔跃如飞,一转身便奔出了数十丈,再也追赶不上。
聂清臣摇了摇头,说道:“雪地湿滑,难得追上。”可那几头怪兽却并不畏人,见聂清臣止步,又回过头来,冲着两人“嗯哦、嗯哦”地叫了几声。
聂清臣有些啼笑皆非,倒被这几头怪兽激起了好胜之心,叫道:“莫非这是山里的野驴子?叫起来倒和我那头憨驴有几分相像。”他猛地提聚真气,拔足又往那几头怪兽追去。
那几头怪兽受惊之下,登时撒开四蹄,四散逃窜。原来这几头怪兽正是昔年太公望东出西岐、征讨商纣时所乘的四不像神兽,传说能日行千里,甚至能腾云驾雾。尤擅在崇山峻岭之间奔跑跳跃,便是悬崖峭壁,亦可行动自如,汉岭山户却是称之为岩驴,或者叫作山驴子。
聂清臣瞅准一头最为油光水滑的山驴子,不管它如何腾挪纵跃,兀自紧追不舍。山路崎岖不平,雪丘延绵不绝,那山驴子却是如履平地,一路飞驰如电,茫茫大雪之中,当真便如腾云驾雾一般。所幸聂清臣亦是真元充沛,人也是百折不屈,死死咬住不放,倒也始终没有被它甩脱。
那山驴子慌不择路下,竟是被聂清臣逼进了峭壁间的一个死角,但见它左冲右突,上蹿下跳,始终跃之不出,只得转过身来,冲着聂清臣“嗯哦”乱叫。
聂清臣笑道:“你叫啊,你叫啊,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驴来救你的!看你还往哪里跑!”那山驴子似是惊恐万状,无头苍蝇似地在原地转来转去,突然举起两只前蹄,竟是以两只后蹄支住身体,直立了起来。
聂清臣一愣,疑道:“怎么着?举手投降?”哪知那山驴子嘴里“嗯哦”大叫,两只前蹄拼命敲击峭壁上的岩石,发出“哒哒哒哒”的脆响,便如远古先民大力敲击石鼓以慑退猛兽一般,其声响彻山谷,其势慷慨激昂。
聂清臣莫名其妙,腾地拉开架势,喝道:“干嘛,想打架?尽管放马过来!”那山驴子见吓不跑聂清臣,更是慌乱,又以两只前蹄大力捶打着自己的肚皮,此时又像擂鼓一般地“咚咚”作响。
聂清臣更是丈二摸不着头脑,若有所思地喃喃说道:“原来你还是兵法大家,闻鼓而进,鸣金收兵?只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莫非你不懂么?”
只听那山驴子绝望地长嘶一声,落下前蹄,举全身之力,如蛮牛一般径直撞了过来。聂清臣笑道:“技止此耳,扛不住啦?”他弹身跃起,轻轻巧巧地翻身上了驴背,伸手紧紧抓住了它两耳间的短角。
那山驴子更是惊惧,撒蹄乱蹦乱跳,意欲将他抛下背去。聂清臣挥起拳头在它头上打了一拳,那山驴子吃痛,“嗯哦”了一声后也便老实了,奋蹄向前急驰而去。
聂清臣瞧着方向不对,心想,慕容慈还落在后面呢,须得赶紧回去找她,风虐雪饕的,也不知她一个人害不害怕?忙朝那山驴子脑门又是一拳,喝道:“你瞎跑个啥?赶紧给我掉过头来!”又伸手将它的头朝后扳过。
那山驴子被他拳头打得昏头昏脑的,不由自主地掉过身来,朝着来时的方向没命狂奔。山驴子膘肥体壮,山路上奔跑起来并不输于骏马,只是骑在驴背,颠簸极烈。
不一时便奔到了方才那座雪丘,但见四周白茫茫一片,并无慕容慈身影。聂清臣心下大急,连忙扬声唤道:“慕容!慕容!你在哪里啊?”呼了几声,便见到峭壁旁的一块巨石后,地冒出一个人影来,聂清臣定睛一看,正是小脸被冻得通红的慕容慈。
聂清臣大喜,连忙策驴奔到她的身前,却见她两眼水汪汪的,犹在瑟瑟发抖个不停。还没说话,便听到她怯怯地说道:“我还以为你丢下我不管了呢,我……我心里害怕得紧……”
聂清臣顿时语塞,讪讪地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于是又朝那倒霉的山驴子脑门打了一拳,口中喝道:“都怪你不好,没事你跑什么跑!”那山驴子愤怒地“嗯哦”了一声,但秉着好驴不吃眼前亏的原则,还是忍气吞声地强压下了怒火,伸出前蹄不停地踢踏着脚下的积雪,聊以泄愤。
慕容慈又是惊讶又是好笑,问道:“这是什么怪物?你怎么会骑在它身上?”聂清臣笑道:“管它是什么,也许是山里的野驴子吧。别看它生得这般丑怪,胆子倒是很小,打它几拳它就老实了。”
慕容慈眼睛一亮,喜道:“天无绝人之路,咱们正愁这风大雪大的,没法子赶路,老天爷便给咱们送坐骑来了。”聂清臣蓦地一拍自己的脑袋,恍然道:“我尽顾着骑着好玩了,倒真没想过这一层,还好有你提醒我。”
当下二人共乘一驴,继续向前赶路。慕容慈紧紧抱住山驴子的脖颈,大气也不敢多出,她心里其实仍是害怕,但想到聂清臣就在身边,顿时又踏实了许多。
朝着渭城方向,二人一驴行进了约摸一个时辰后,便见到茫茫雪原上似是出现了几个黑点,正迅疾无比地迎面奔来。只是两人骑在驴背上被颠得头晕脑胀的,一时并未将其放在心上。
座下的山驴子倒是惊惶起来,陡然驻足不前,“嗯哦、嗯哦”地不停嘶叫。慕容慈一时不备,额头正撞在它的短角上,登时痛得尖叫了一声。聂清臣大怒,正待给它饱以老拳,却见那山驴子倏地转身就跑,其奔行之快,犹在方才行路之上。
聂清臣始觉得有些蹊跷,愕然回头,但见得雪原上的黑点越聚越多,啸声如雷,雪浪滚滚,潮水般地蜂拥而来。凝目细看,不禁惊得毛骨悚然,原来那些黑点竟是一群在雪原里觅食的饿狼!放眼望去,密密麻麻,少说也有一两百头之多。
山驴子奔行虽快,但身上毕竟负有两人,无形中便慢了几分,狼群渐渐地逼了上来。慕容慈耳听着身后传来的一声声狼嗥,早已是吓得胆战心惊,忍不住失声问道:“公子,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逃!”聂清臣言简意赅地回道,“你抓紧了!”他突地翻身跃到地上,循着山驴子的蹄印,奋力向前急奔,其速度竟不在山驴子之下。
那山驴子背上少了一人,登时觉得轻松了许多,它仰首一声欢嘶后,方向一转,竟是往那悬崖峭壁间疾驰而去,聂清臣自然紧随其后。
山路越是险峻,悬岩越是陡峭,可那山驴子却是越奔越欢,越跑越快。有时候前方看似已无路可走,但它在绝壁间,时而蹬壁,时而攀岩,时而急转,时而横移,一雷二闪中,便又是柳暗花明地踏入了另一条小径。
慕容慈一路尖叫不已,她紧闭着双眼,两手死死抱住它的脖颈,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仿似那狂风暴雪里的一片枯叶,轻飘飘的,空荡荡的,浑无一处可借力,也浑无一处可着力。
聂清臣强运起浑身真气,竭尽全力方才勉强跟上它的身影。眼见它飞岩走壁如履平地,心里也是暗自吃惊,谁能料得这山驴子竟有如此惊人的弹跳与耐力。
群狼已渐渐被他们甩开,但仍有一二十头尖牙利爪的恶狼,不依不饶地跟在后面,时不时地发出阵阵狼嚎。
聂清臣听得心头火起,暗想,莫非我还怕了你们这群畜生不成?他暗暗提聚真气,借着身形在峰峦间急转之时,屈指便往身后狼群射去!岂知他此刻非是在生死关头,那北冥灵犀真气便不得透体而出,这一指自然是虚弹一下,并无半分杀伤之气。
他骇异之下,真气骤然不纯,但觉脚底一滑,竟是从那绝壁间跌落下来,所幸地上积雪甚厚,虽然他一头扎进雪堆里,倒也没受太大的伤害。
疼痛自是难免,险境还未逃离,他勉强从雪堆里抬起了头。可还没等他抹去满头满脸的雪屑,却是赫然发现,自己眼前正闪烁着一对对绿幽幽的凶光,在这漫天飞雪里,显得分外妖异,分外令人绝望。
他已深陷在饿狼之中……
第三十二章 似是故驴来
“嗷呜~”风雪中有狼仰首长嗥,似是在吹响着进攻的号角,群狼随即低啸相和,无形中更是让人寒毛卓竖,胆颤心惊。
这是一群横行在高原冰川间的雪狼,天性最为嗜血凶残,拖着一条扫帚般地尾巴,所经之处无不血流成河,白骨成堆,贪婪地将一切可杀可吃的猎物一扫而空。可此时不知为何,群狼团团围住了聂清臣后,却是没有贸然展开攻击,反而是冷漠地注视着他,任由嘴角淌下腥臭的口水。
因为头狼岿然不动,所以群狼不敢妄动。虽然那只头狼后腿微屈,前腿探出,摆出一副向下俯冲的架势,可它仍在犹豫不决,迟迟没有像往常一般,风驰电挚地一跃而上,冷血无情地咬破猎物咽喉的血管。
它似乎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一丝来自眼前猎物身上的危险气息。这股气息里似乎蕴含着一股超然世外、浩大无匹的神秘灵力,而正是这股灵力令它栗栗危惧。它甚至很想转身就逃,逃得越远越好,可它既为头狼,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尊严与骄傲,却不允许它稍退半步,更何况心也不甘。
狼群后方徘徊着几头年轻的公狼,渐渐有些骚动不安,喘息声变得越来越剧烈,两眼里的绿光显得越来越狰狞,它们不停地低声嘶吼着,似在催着它们的首领尽早作下决断。
风雪犹紧,动魄惊心,那只头狼龇了龇它锋利的尖牙,终于仰首发出了一声低沉短促的嘶吼。吼声未断,便有一头强壮之极的雪狼应声跃出,张牙舞爪地向着聂清臣疾冲而去。
瞬息之间,这头雪狼便已冲到聂清臣身前。只见它伸出后腿,猛地一蹬地面,整个身子便倏地腾空而起,双爪泛着幽黑的寒光,雷霆万钧地向下扑去。
聂清臣还是第一次见到狼,难免会骇得满心惊惧,所以才跟着那山驴子一道亡命逃窜不休。但此时此刻,既然已是身陷群狼团围之中,一颗心倒也就豁了出去,在一旁边作休息边暗暗戒备着。
此时见这头雪狼纵身扑来,他面上并无任何表情,不假思索地将身向左一扭,便避过了那头雪狼凌厉的一击。他大喝一声,倏地飞起一脚,正踢在那头雪狼的后腰上!真气过处,那头雪狼惨嚎一声,竟是被他一脚踢飞了数丈之远,砰然砸在那峭壁上,登时砸得血肉模糊,眼见是不活了。
聂清臣“咦”了一声,笑着哂道:“不过是高些壮些的大狗嘛,倒还吓得我小心肝扑通扑通地乱跳,丢人不?”原来他自幼清贫,对付乡间的恶犬野狗,向来就是他的拿手好戏。而那雪狼如狗一般,也是“铜头铁骨豆腐腰”,他说巧不巧地正好踢在那雪狼后腰,登时便收到事半功倍的奇效,随意一脚就结果了那头雪狼的性命。倘若这一脚是踢在狼头,或者踢在其他什么部位,料想应该没有这般轻易。
但话又说回来,要是他没有吸噬凤皇芝的灵力,没有厉天行授他真气运转的诸般法门,那就算他踢到雪狼的后腰,也不可能立时就毙了那头雪狼。
狼群沉默了片刻,那只头狼的眼中蓦然闪亮起妖异的绿光,仰首又是一声霸道至极的低吼,吼声里可以清楚感受到,狼群尊严被挑衅后的暴躁与愤怒。随着这声低吼,整个狼群都吼叫了起来,积满冰雪的地面开始微微颤抖,二十多头雪狼迅速散开,开始以捕猎猛兽的战斗姿态,分梯次地展开进攻。
一头雪狼狂嚎着跃空扑来,聂清臣瞅准它的脑门,霍地就是一拳迎上。只听“嘭”地一声闷响,那雪狼悲嘶一声,已被他一拳打落在地。但聂清臣只觉得自己这一拳如同击打在钢板上一般,霎时震得虎口隐隐作痛,浑身真气亦是震荡不已。
他这才大吃一惊,始知自己终究面对的还是狼,并不是惯常应付的恶犬野狗,胆气不免又怯了几分。忽听得腥风骤起,右侧又有两头雪狼急冲而来,他不敢硬抗,忙闪身避过一边。
岂知雪狼之间配合默契,他刚起身跃起,左侧一道劲风撞来,其力道之猛,竟是直接将他撞倒地上。他忙顺势在地上滚了几滚,这才堪堪避开这几头雪狼的抵死夹击。
可是,方才被他打落地上的那头雪狼却是突然暴起,锋利的狼爪嗤嗤如刀,瞬间便封住了他前进的方向。一时间,聂清臣前有伏狼,后有追狼,过也过不去,退则退不得,惶急之下大声喝道:“让开,再不让开,我可就大开杀戒啦”
危急关头,他丹田气海里骤然腾起一道汹涌澎湃的热流,瞬息之间便已是按着北冥灵犀指诀的功法,洋洋洒洒地流转过全身奇经八脉。他双手中指上的中冲穴顿时真气激荡,炙热异常。眼见着面前那雪狼已是避无可避,他猛一咬牙,双手屈指急弹,正是北冥灵犀指诀中的中冲指诀。
只听嗤嗤两声,聂清臣左右手各弹出一道劲风,一道由那雪狼右眼入而后脑出,另一道则是由那雪狼下颚入而顶门出,登时将面前那头雪狼射死。但那雪狼是倾尽全力疾扑而来,纵然已毙命,可尸身仍是循着惯性横砸了下来。
仓促间,聂清臣已无暇闪避,顿时被那狼尸砸倒在地上。“嗷!”四周的雪狼兴奋得齐声长啸,霎时便有五六头雪狼闪电般地疾冲过来,磨着牙,舞着爪,也许就一个照面,群狼便可将聂清臣撕成碎片。
头狼在一旁冷冷地瞧着这一幕,并没有像其他雪狼一般地亢奋起来,它心里始终有片阴影,因为它知道眼前这个猎物身上有股奇异的力量,很恐怖很强大,它只希望它的部下能在这股力量觉醒之前,就已经将这个猎物撕成了碎片。
很快,它便印证了它的猜想,它也真正见识到了那股排山倒海般地强大力量。
生死之际,聂清臣仿似燃烧了起来,他的血液开始燃烧,他的真元开始燃烧,最可怖的是,藏匿在他体内深处的凤皇芝灵力亦随之开始熊熊燃烧!他的周身上下,倏地腾起一圈圈焚焰似地虚影,焚焰越来越盛,赤芒越来越高,虚影渐渐凝聚成形,竟是一只喙短翼长、遍身火羽的不死鸟凤凰!
只听“锵锵”一声清鸣,那焚焰中的凤凰怒目圆睁,引吭高啼,骤然一展双翼,顿时便有一股股炙热之极的气息直冲上天。
抢先扑下的那头雪狼,霎时便被这道炙热之气直接震飞到空中,变成了一个不断缩小的黑影,在空中发出恐惧的哀鸣,看上去就像是一头乞怜的野狗。紧接着,第二头雪狼、第三头雪狼……均像秋风扫过落叶一般,尽皆震飞到空中。
焰火虚影中,聂清臣摇摇晃晃地立起身来,有些茫然,有些讶异,有些琢磨不透究竟出了什么状况。
头狼凄厉地咆哮着,双腿在地上一蹬,身子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张嘴便往聂清臣的咽喉咬去,那锋利的獠牙竟是闪烁着钢铁般地光芒。
雪地上突然掠来一道黑影,伴随着一声铿锵有力地“嗯哦”声,“砰”地一声正撞在头狼的腰身上,登时便将那只头狼撞飞到一旁。
聂清臣愕然回头,却见山谷上旋风般地冲下来数十道黑影,在他身前整整齐齐地列成几行!他不禁有些莫名其妙,突听得山谷上赫然传来一声“嗯昂”,其声高亢激昂,听着熟悉之极。
正诧异间,又见到身前那数十道黑影倏地直立了起来,各自举着两只前蹄不断捶打自己的肚皮,山谷中顿时回响起震耳欲聋的“咚咚”声,仿似那战场上起伏悲壮的战鼓声。聂清臣忙凝目视之,不禁大喜过望,原来这数十道黑影竟是那似驴非驴四不像的山驴子!
群狼刚才被聂清臣爆发出的赤焰所震慑,方寸已乱,此时再听得这怪异之极的战鼓声,更是阵脚大乱,纷纷回首望着那只头狼,是进是退是战是降,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山谷上慢慢踱来一个黑影,甚是倨傲地俯瞰着这群已失去斗志的雪狼,只听它鄙夷不屑地打了个响鼻,忽然又仰首一声“嗯昂”!
众山驴仿佛接到了冲锋陷阵的号令,雨点般地纷纷落下前蹄,只听得山谷里“嗯哦”声不绝于耳,众山驴潮水般地向着雪狼汹涌奔去,或以角顶,或以身撞,登时便将那十数只锐气尽失的雪狼冲撞得七零八落,继而落荒而逃。
众山驴气势如虹,穷追不舍,而山路之上,那些雪狼又如何跑得过这等视峭壁如平地的“猛兽”,不多时,便一一被山驴子撞落了悬崖,连那头狼在内,并无一只逃得了性命。
聂清臣却是一头雾水,他听得那两声“嗯昂”耳熟无比,仿似是一个失散已久的老朋友惯常腔调,虽说多了几分装腔作势,可是那音调转折、音节拖沓之处,分明就是自家那头憨货黑驴的嘶叫声。
他满心疑窦地往山谷上极目瞧去,却见到方才那个不可一世、发号施令的黑影已然消失不见,功成身退?避而不见?他不免有些怅然若失。
风雪中又见到一个少女身影奔至山谷上,语声甚急地呼道:“公子,公子,你还好吗?”
他心里陡然欣喜无限,慕容也安然无恙,而且她还领着一大群山驴子来救我了……
第三十三章 蹇驴技穷
北风犹在怒号,但雪还是渐渐稀疏了。聂清臣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上山谷,抬眼便见到慕容慈喜不自胜的笑靥,于是,他也情不自禁地眉欢眼笑起来。
慕容慈似是犹有余悸,一边拍着自己的小胸脯,一边说道:“谢天谢地,可算是及时赶到了,幸好你安然无恙,不然……”她吐了吐小舌头,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聂清臣心里倒存有不少疑问,忙问道:“这些山驴子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领着它们来救我?”慕容慈笑道:“我哪会有这等本事?那些山驴子又怎会听我的吩咐?兴许是你命不该绝呗,所以老天爷就借山驴子之蹄来打救你啦。”
原来聂清臣失手落入雪狼群中,她在一旁瞧得清清楚楚。可是那头山驴子兀自亡命狂奔在悬崖峭壁之间,她一时倒也不敢冒然跳将下去,只得任由那头山驴子向前奔去。
不一时,那山驴子便载着她穿过了山谷,来到了一片荒原之上。忽听得身下山驴子连声长嘶不已,她心知有异,忙抬头向前望去,但见前方不远处,竟是缓缓行来数十道黑影,也正长嘶着,与身下的山驴子遥相呼应。
她顿时大吃一惊,惶急之下依稀记起聂清臣的话,便冲着身下山驴子的左眼打了一拳,口中大呼道:“快给我往回去!”那山驴子吃痛,越发如癫似狂,仍是载着她向前疾奔。她心里一发狠,从包袱里摸出一把匕首,“唰”地一下削去了山驴子的左耳耳尖,喝道:“你再不转头,我就把你整只耳朵都割下来!”
那山驴子吃痛不过,只得掉转身来,沿着来时的路径向前疾驰。它一路用力跳跃,想将慕容慈抛下,但慕容慈紧紧抓住了它两耳间的短角,说甚么也抛不下来。只听得背后蹄声,长嘶不绝,那数十道黑影已是蜂拥追来,她偷眼瞥过,赫然发现那些黑影竟然全都是膘肥体壮的山驴子,其间还夹杂着一头趾高气扬、前呼后拥的黑驴。
须臾,便又奔回了那片山谷。恰恰正是聂清臣被那狼尸扑倒之时,她惊呼一声,飞身跃下驴背,不管不顾地往下急冲,希冀能救回聂清臣性命。谁知她心神激荡下,重心不稳,脚底接连打滑,终于跌倒在雪地上。待到醒过神来,却是看见一对黑黝黝的驴眼睛,正直愣愣地盯着她,眼底里竟是流露出几分审视、几分讶异、几分自矜的意味来。
她从未想过一头黑驴的眼睛里竟然能流露出这么多感情来,很妖孽,也很诡异,好在并无丝毫邪恶之意。那黑驴突然打了个响鼻,扭头过去再不瞧她一眼,却是冲着身后那群山驴子,“嗯昂、嗯昂”地连声嘶鸣。
那群山驴子登时骚动起来,一头接着一头地跃下山谷,悍不畏死向着雪狼群疾冲而去,便如风卷残云一般,将那些雪狼一一撞落崖底。
慕容慈娓娓道来,聂清臣这才明白其中原委。眼看着那群山驴子在风雪中沉默地渐行渐远,聂清臣终忍不住,再次追问道:“慕容,你说的那头黑驴,究竟又去了哪里?”慕容慈摇摇头,回道:“它们冲下山坡后,我只顾得上瞧你,至于那头黑驴,我还真没留意。”
聂清臣茫然四顾,但见崇山峻岭之间,尽是皑皑白雪,莫说是一头黑驴,就是连一只野兔、一只飞鸟都杳无踪影。他不由得长叹一声,正待邀慕容慈一道离开,不经意间却瞧见右侧峭壁上,似有黑影一闪。
他忙抬眼相望,峭壁上却是空空如也,并无任何踪迹。但他既然动了疑心,岂容得它一再装神弄鬼?当下佯装不知,向慕容慈使了个眼色,故意大声说道:“慕容,既然寻不见那黑驴了,那咱们这就上路吧。”
没走几步,猛一回头,果然见到一头黑驴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峭壁上,正惊头慌脑地四下张望。聂清臣冷笑一声,突然厉声喝道:“憨货,果然是你!”
那黑驴惊得浑身一个激灵,撒开四蹄,转身就跑,聂清臣勃然怒道:“你还跑?小心我逮着你了,就把你做成驴肉火烧!”他转头向着慕容慈说道:“你稍等,我去去就来。”
话音未落,他已是拔身而起,在那数丈高的峭壁上几下起纵后,便翻身跃了上去。那黑驴早已奔得远了,身后拖着一长溜的雪尘。聂清臣越发盛怒,长吸一口真气,循着它的蹄印风驰电挚地追了上去。
那黑驴奔行虽快,终究还是比不得那些攀岩越岭如履平地的山驴子,兼之心慌意乱下,几次都差点滑倒在地。聂清臣追得片刻,便已是渐渐迫近它的身影。
眼看着那黑驴犹在东窜西钻,慌慌张张地始终不敢停下脚步,聂清臣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扬声喝道:“你跑!你跑啊!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他内息真元源源不绝,全速狂奔下,真正是举步生风,疾如雷电,再追得数十丈远,那黑驴摇来摆去的尾巴已是伸手可及。
那黑驴越发惶急,慌不择路下越发辨不清东南西北,竟是昏头昏脑地往悬崖边跑去。聂清臣急忙大呼:“憨货,快回来,你瞎了眼么?前面可是断崖!”
那黑驴一惊,只是断崖边北风凛冽,早已将那积雪吹冻成冰,它纵是想收足不前,可是仓促间又如何收得住足,终于止不住地惊声长嘶起来。霎时间,断崖之前,“嗯昂”不绝,声声撕心裂肺,令人不忍卒听。
聂清臣见它一屁股坐在冰面上,后蹄挺直,前蹄呈八字形杵在两旁,不由自主地往断崖边滑去,心里也是大吃一惊,暗暗寻思该如何救得这憨货性命。
眼瞅着那黑驴即将滑落断崖,聂清臣再无暇多想,双脚猛地一蹬地面,整个人便如炮弹一般射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黑驴即将滑落的一刹那,聂清臣的身子“嘭”地撞在它身上,巨大的冲击力登时将它撞得横飞了起来。
“嗯昂”声中,那黑驴龇牙咧嘴地接连撞断两棵小树后,落入山坡边的一丛灌木林中,而聂清臣却是被撞得跌落在那片冰面上,登时也如那黑驴一般,急速地向着断崖边滑落。
但听他一声暴喝,双掌倏地向下一按,身躯极其怪异地弹地而起,眨眼间便弹至十米高的虚空中!他遥遥瞧见那片灌木林,当下猛一吸气,强自在空中扭过身来,向前凌空虚踏七步,然后真气骤竭,一头扎落下来。
那黑驴被聂清臣撞入灌木林,跌得是七荤八素,昏头转向。好不容易挣扎着从灌木林里探出身来,还没来得及“嗯昂”一声,便被从天而降的聂清臣又砸得跌落灌木林里,顿时筋骨欲折,欲哭无泪,再没有半分力气爬将起来。
聂清臣亦是跌得半响说不出话来,索性枕着黑驴的肚皮,大口大声地喘息个不停。良久,聂清臣才回过神来,伸手朝那黑驴的肚皮轻轻打了一拳,怒声喝道:“你跑啊,你再跑啊,长能耐了是不?差点害死我了!”
那黑驴自知理亏,有气无力地“嗯昂”了两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聂清臣努力支起身子,继续斥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的书呢?我的行李呢?”
见聂清臣挥拳欲打,那黑驴急忙撑起身来,嘴里“嗯昂、嗯昂”地连声叫唤,似乎在示意聂清臣随它一道前行。聂清臣挠了挠头发,半信半疑地问道:“你是说我的书,我的行李都没有丢?你现在可以带我去找?”
那黑驴顿时连连点头,低眉顺眼地凑过来,拿它的大头亲亲热热地蹭着聂清臣的脸颊,甚至还吐出它长长的舌头,偷偷摸摸地在他脸颊上乱舔了两口。
聂清臣忙伸手撑开它的大头,没好气地说道:“少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痛痛快快地带我去寻回我的书,要是你不小心给我丢失了一本,你就等着做驴肉火烧吧!”
一人一驴缓缓走下山坡,回头去接了慕容慈后,便又一起往那黑驴栖身的洞穴走去。那黑驴跑前跑后,甚是殷勤,愣是让慕容慈乘坐在它的背上后,这才消停了一些。
原来那日在短松冈上,这头黑驴却是因为追逐着一只乌鸦玩耍,不知不觉便奔得远了。待到山崩雪裂之时,这才猛然记起聂清臣还在那短松冈上,慌忙奔了回来。可是大雪磅礴而落,早已是填平了那处山岗,它在原处无头苍蝇般地转了一天一夜,仍是寻不到聂清臣的任何踪迹,只得黯然离开了短松冈。
这些日子以来,它一直便在汉岭四处游荡,直至遇上了这一群山驴子,方才结束自己的流浪。它初通人性,天性狡黠,很快便与这群山驴子打成了一片,每日里一同歇息一同觅食,日子倒也过得甚是惬意。
大雪封山,觅食艰辛,而它仗着自己的聪明伶俐,每每都能领着山驴子们寻到足以果腹的食物,渐渐地,在山驴子中威信也是越来越高,甚至还得到了几头雌性山驴的青眼有加。
生活既然如此美好,渐渐地,它也便忘了聂清臣的生死,颇有些醉生梦死,乐不思蜀了。
直到今日,再遇上聂清臣……
第三十四章 寒岩风雪夜
那黑驴的栖身洞穴离此地并不远,翻过两处小雪丘后,便是一片青松耸立的小山坡。放眼望去,青松苍翠挺拔,山壁怪石嶙峋,茫茫雪原之中骤然见到这一坡生机勃勃的绿色,委实令人心旷神怡。
二人一驴穿林直入,沿坡直上,青松林中处处可见正在歇息耍闹的山驴。行至半山腰,绕过一块屏风似地巨石,赫然发现一处洞穴在灌木丛中若隐若现。
聂清臣凑近洞口往里一瞧,却听得洞穴里面一阵骚动,“嗯哦、嗯哦”的声音此起彼伏。原来有几头山驴子正在里面歇息,见到他突然探头朝内张望,无不骇得惊恐万状,坐立不宁。
黑驴霍地钻进洞穴,冲着那几头山驴子一阵嘶鸣,须臾,那几头山驴子便哼哼唧唧地奔了出去。黑驴转过身来,一脸掐媚地衔住聂清臣的衣袖,扯着他进了洞穴,慕容慈自然也跟着走了进去。
洞穴里异常干燥,甚是温暖,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干草枯枝,并无什么污浊秽恶之气,料想另有通风之口,否则殊难如此洁净。聂清臣一振衣袖,甩开黑驴的大嘴,微微点头道:“憨货,你这巢穴倒收拾得不错,不枉了你跟了我这么多年。”
聂清臣家境虽然贫寒,但那几间草屋向来收拾得有条不紊,窗几明净,便是那黑驴也跟着他养成了轻度洁癖的“恶习”。
此时听到聂清臣的赞许,那黑驴兴奋得连打两个响鼻,没羞没臊地贴上身来,拿它的大头在聂清臣身上小狗似地蹭个不停,惹得聂清臣一阵厌烦,挥手将它甩过一边,没好气地斥道:“去去去,少来这般蹬鼻子上脸的,我的书呢?还有行李!”
那黑驴忙屁颠屁颠地领着二人往里走,转过弯后,里面却是一处丈许见方的石洞,光线竟似比前面的洞穴更明亮些,地上依然铺着干草,但是更厚更软。
原来这石洞斜上方开有一个尺许大小的通风口,呼呼北风由此灌入,使得这处洞穴里空气流转通畅,没有丝毫污秽**的气息。慕容慈忍不住咯咯笑道:“公子,你这黑驴倒还真懂得享受,比你可强得太多。”那黑驴登时大生知己之感,忙不迭地凑到她身前,挤眉弄眼的,甚是欢喜雀跃。
聂清臣冷哼道:“它就是喜欢卖弄这般小聪明,你可别被它蒙骗了。”聂清臣四下察看,终于发现自己的那副驮架正齐齐整整地安放在石洞角落里,上面甚至还覆有一些干草枯枝,想来必是这黑驴又在卖弄它的小聪明了。
聂清臣一声欢呼,飞身掠了过去,抢先抓过那一担小小书架,粗略翻了一遍,所幸收藏的那些古书一本不差,于是情不自禁地又欢呼了一声。再看行李也是样样俱全,这才安下心来,笑着说道:“憨货,这事儿办得不错,看来想把你做成驴肉火烧,倒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那黑驴摇头晃脑,得意非凡,又似是对聂清臣的话嗤之以鼻,聂清臣一阵心烦,举手作势欲打,它便一转身,藏在了慕容慈身后。
慕容慈忍俊不禁地说道:“你怎么看见它就变得凶巴巴的?它很不错啊,至少没弄丢你的书和行李,还帮你赶跑了恶狼。”聂清臣苦笑道:“你不懂,它是一天不打,上房揭瓦,对它客气不得的。”
天色渐晚,北风犹烈,两人便决意在这洞穴歇息一晚后,明日再出发渭城。当下慕容留在洞穴里收拾铺盖行李,聂清臣自告奋勇地出洞捕猎野味,而那黑驴也接到了一个光荣的任务,杵在洞穴口充当门神将军,省得那些不长眼的山驴子进洞来纠缠不清。
不多时,聂清臣便拎着两只野兔打转回来,取过慕容的小匕首,在洞口就着雪水洗剥干净。慕容早生起了熊熊篝火,两人将兔肉串在一根松枝之上,在火堆上烧烤,兔油落在火堆之中,发出嗤嗤之声,香气一阵阵地冒出。慕容望着火堆中冒起的青烟,忽然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小黑栖身的石洞很不错,公子拎回的兔子也很肥美,就是少了一样东西,未免有些美中不足了。”
聂清臣有些不解,问道:“小黑?你该不是指的是那头憨货吧?”慕容朝那黑驴努了努嘴,回道:“是啊,你看它一身毛皮黑得发亮,偏生又机灵乖巧得紧,以后就叫它小黑啦,别成天憨货、憨货的,多难听!”
那黑驴原本懒洋洋地躺在一边烤火,此时突然听到慕容慈开口夸它,登时像偷吃了人参果一般,浑身上下八万四千个毛孔同时张开,顿觉舒坦无比。它得意洋洋地冲着聂清臣连翻白眼,聊以鄙夷聂清臣的见识浅薄与出言不逊。
聂清臣懒得搭理,突地拿眼一横,那黑驴立马服服帖帖地蜷缩回地上,再也不敢瑟瑟。聂清臣道:“叫不叫小黑,咱们另当别论,但不知你觉得少了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慕容慈似笑非笑道:“笨死了,就是少了酒啦。”聂清臣挠了挠头发,愁道:“想要喝酒的话,现在可不好找。”慕容慈笑道:“谁让你现在去找了?我就是说说而已,你可别往心里去。”
聂清臣道:“你很喜欢喝酒么?昨晚你也是缠着我吵着要喝酒。”慕容慈道:“我是北方人,天寒地冻的,喝点酒就觉得心里热乎,难道你不喜欢喝酒?”
聂清臣苦笑道:“我从小一贫如洗,哪有那么多闲钱去买酒喝?不过瓮间盗饮的风雅事,倒是偶尔为之,亦是人生一大快事。”
慕容娇笑道:“我有银子,等到了渭城,我请你喝酒?”聂清臣见她的小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平添了几分丽色,忍不住便想捉弄她一下。但见他脸上突然显出几分古怪之色,蹙眉道:“无事献殷勤,非……”说到这里,见慕容脸色一变,当即住口。
慕容哼了一声,聂清臣忙陪笑道“别生气啊,我是说‘无事献殷勤,非得舍命陪君子不可了’”他本来想说“非奸即盗”,但一见情势不对,忙改说“非得舍命陪君子不可”。慕容自然知道原意,回道:“你这人貌似老实,却是一肚子坏水。三句话中,倒有两句颠三倒四的。我……我可不会随随便便请人喝酒,你愿意咱们就去,你不愿意,那也由得你。”
聂清臣正色道:“我干嘛不愿意?只要你慕容大小姐请我喝酒,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地点,哪怕须得上刀山蹈火海,我也愿意!”慕容慈秀眉一蹙,似要揶揄几句,但随即满脸晕红,转过了头。一时之间,两人谁也不作声。
忽然闻到一阵焦臭,慕容一声“哎哟”,原来没留意下,手中一串兔肉倒是烤得焦了,嗔道:“都是你不好。”聂清臣笑道:“酒是陈的好,肉是焦的香,这番道理,你居然不知?”
他取下一块烧焦了的兔肉,撕下一条腿,放入口中一阵咀嚼,连声赞道:“好极,妙极!如此火候,才恰到妙处,甜中带苦,苦尽甘来,世上更无这般美味,唉,就是可惜了,此刻竟然无酒!”
慕容给他逗得格格而笑,也吃了起来。聂清臣抢着将最焦的兔肉自己吃了,把并不甚焦的部分都留了给她。二人吃完了烤兔,顿觉身上暖洋洋的,再听着洞外传来的呼呼风声,不一时二人都是神思倦怠,昏昏欲睡,聂清臣道声乏后,便沉沉睡去了。
月光斜斜地照入洞中,将两人的身影交叠在一处,而火光摇曳不定,又将那身影扭曲得变幻万千,莫可测度。慕容慈怔怔地瞧着他孩子般纯真的脸庞,心中蓦地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一生一世,她怕是要与这书生紧紧交缠一处,不能分离了。”
夜已深,雪犹紧,渭城北关宁大营里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盖因靖远大将军徐恭班师回朝,今晚便是下榻在关宁大营里。
徐大将军自入关宁大营后,便一直深居简出,闭门谢客。这一天来,已不知让多少门生故吏、文武大员都吃了闭门羹。可是傍晚时分有人投来的一份名刺,却让徐大将军改了主意。
徐大将军沉思良久,终于点头让那名自称是雷的男子入营进见。
一名亲兵飞奔到大将军行辕门口,将那名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引了进营,领着他穿过校场偏门后,将其安置在一间高大空旷的签押房里。那亲兵说道:“大将军正在进晚膳,一会就过来,这里有热茶,您好坐。”说完,那亲兵便自去了。
那年轻男子神色自若地品了品桌上的热茶后,便四下打量着这间签押房。但见中间一张公案桌,其上摆放着纸砚等物,贴墙又是一张长条桌,叠着一摞一摞尺许高的文书。北边是一条大炕,铺着虎皮褥子,上面安了个炕桌,南边靠门支着一个大茶壶,水汽在炭火中丝丝冒着白烟。东窗下一溜儿的楠木板凳,其余一无长物。整间房里就西墙上挂着一幅字,上书“静思”二字,既无题头也无落款,在这间屋里显得格外显眼。
忽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掀开了厚重的棉帘,一个瘦骨嶙峋、面色蜡黄的中年汉子昂首而入,正是大晋皇朝靖远大将军徐恭!
年轻男子面无表情地侧立一旁,眼瞧着跟前来的七八名军校帮着他脱换冠服,拍打身上的落雪,而徐恭仰着脸犹在沉思中。
待众军校退至一旁后,那年轻男子才上前作了一揖,沉声说道:“徐大将军安好!在下有机密要紧的事面禀大将军,请您屏退左右!”
第三十五章 轻雷时动云斑
徐恭顿了一下,看了看屋里的几名军校,皱眉道:“事无不可对人言,你究竟是谁?此来究竟所为何事?”那年轻男子微微一笑,便如一汪碧蓝的湖水里蓦然荡起了一圈涟漪,便是连杀人如麻的徐恭心里也不禁暗叹一声,好一个风光霁月的浊世翩翩佳公子。
年轻男子淡然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此来代表的是谁的态度,大将军不看僧面,还得看看佛面才是。”徐恭一脸阴鸷地盯着年轻男子,默思片刻,突然挥了挥手,示意那几名军校退出屋外。其中一名军校迟疑道:“大帅……”徐恭面色一沉,那军校再不敢言语,转身退了出去。
徐恭负手踱了几步,仰头望着西墙上的“静思”二字,幽幽说道:“你是齐王爷的人?”年轻男子踏前一步,恭声回道:“正是,相信大将军也是瞧见了名刺上的齐王印鉴,方才屈尊接见在下。”
徐恭蓦地转过身来,眼中神光闪烁,厉声喝道:“本将军与齐王素昧平生,并无交集,何以齐王会贸然遣人求见?”年轻男子坦然自若,缓缓回道:“大将军杀伐果敢,威震西陲,堪称大晋第一猛将。齐王时常念及,常叹缘悭一面,不得结识这等英雄,深以为憾。近日得知大将军即将班师回朝,齐王不胜之喜下,特遣在下前来拜会大将军,望大将军闲暇之时,还请往齐王府里会上一面。”
徐恭冷哼一声,道:“徐恭不过一介武夫,当不得齐王如此抬爱。你回去禀报齐王,就说齐王美意,本将军心领了。但此行军务缠身,恐不得登门拜访,便恕本将军不恭之罪。”
年轻男子笑道:“大将军性情中人,说话办事自然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但齐王之约,非同寻常,还请大将军不妨三思而后行。”徐恭眉头一扬,周遭气氛登时凝重下来,冷声说道:“你敢威胁本将军?”
年轻男子不卑不亢地回道:“不敢,在下不过是个清闲散人,如何敢对一位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口出不逊之言?齐王虚怀若谷,乃是当世英豪,大将军又何必拂逆他的一片拳拳之心?”
徐恭冷笑道:“倘若本将军执意不从呢?”年轻男子叹了口气,幽幽回道:“那齐王想必会非常失望。人各有志,那也勉强不得。大将军一路舟车劳顿,想来也是乏了,在下不便再行叨扰,就此别过吧。”
他向徐恭又作了一揖,转身便往门外走去。徐恭脸上阴晴不定,忽然沉声喝道:“你且留步,齐王夤夜遣你来关宁大营,仅仅就为了这等小事?”年轻男子当即停下脚步,转头道:“大将军以为呢?难不成想与在下聊聊关山岭的事?”
徐恭面不改色,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找错人了,或者说齐王找错人了,关山岭并不归本将军节制,但有任何事情,本将军一概不知。”年轻男子抚掌笑道:“好一个一概不知!大将军班师回朝,放着阳关大道不走,偏偏绕走关山岭,莫非真是兴之所至,想要到那荒郊野岭猎些野味?”
徐恭面色一凛,肃容道:“本将军取道关山岭,不过是因为大雪封山,贪赶一时路程罢了,又有甚出奇之处?倒是关山岭一带,亦是雪崩不断,倒还多耽误了些时辰。”
年轻男子直视着徐恭的眼睛,似笑非笑道:“不知大将军可曾下榻关山岭驿?”徐恭冷声回道:“不曾!天象变幻莫测,唯恐雪灾连绵,本将军一路顶风冒雪,昼夜兼程,直至入了这关宁大营,才作稍事休息。”
年轻男子森然道:“大将军有所不知,昨晚关山岭驿上上下下共计六百八十三人,不论男女老少,不论官商学民,一夜之间竟是让人屠戳得干干净净,真正是丧心病狂,触目惊心!”
徐恭“哦”了一声,淡然回道:“竟有这等惨事?”年轻男子摇头叹道:“此事过于骇人听闻,齐王斟酌良久,还是将其按下不表,省得众口铄金,动摇了天下根本。就不知齐王的这片殷殷苦心,大将军会否体会一二?”
徐恭冷笑道:“众生皆苦,与我何干?齐王的苦心,请恕本将军攀附不上。”年轻男子悠然说道:“可是很多人会想,为什么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大将军绕道关山岭时,便出得这等大事?大将军也许忘了,关山岭驿的西面山坡之后,还横七竖八地躺着九具死尸!”
徐恭眯起了眼睛,心里已是暗暗动了杀机,可那年轻男子却是恍如未闻,继续说道:“大将军莫要推说不知,齐王已查验分明,那九具死尸正是大将军麾下的虎贲营军士!”
徐恭面色仍是不变,但心里却已如惊涛骇浪,翻滚不休。他起身踱了几步,壮怀激烈之余,竟是将脚下的砖石一一踩出裂痕。年轻男子眼观鼻,鼻观心,漠然立在一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良久,徐恭方才淡淡地问道:“齐王的意思是……”年轻男子拱手回道:“齐王府走失了一名钱粮师爷,不巧也投宿在关山岭驿里。可是齐王使人遍查那六百八十三具尸首,却是发现他并不在其中。倘若大将军知晓其人下落,还请不吝告之,齐王必定感激不尽。”
徐恭来回又踱了几步,终于说道:“小事而已,何须挂齿?但有此人下落,本将军定不藏私。你且去吧,回去禀报齐王殿下,就说我徐恭七日之内必定会登门拜访。”
年轻男子在徐恭一名亲兵的引领下,缓步走出了关宁大营的辕门。迎面一阵刺骨寒风,他顿觉后背冰凉,原来方才在那签押房,不知不觉间,冷汗已是浸透了他的内裳。
寒雪犹在飘零,天色已交二更,他望着辕门外悬着的两个大红灯笼,微笑着摇摇头,撑开一把油纸伞,缓缓步入到风雪之中。
关宁大营离渭城并不远,所以他很快便走回了城里。他的步履虽不快疾,但却绝不停顿,一步一步,淡定从容。油纸伞的伞面上已是落满了积雪,可他依然举得笔直,纵有寒风呼啸而过,那油纸伞也不曾晃动半分。
他一路走街过巷,恍如漫步在自家的后花园里,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偶尔遇见风雪里的赶路人,更会微笑着避过一旁,绝不抢行半步。他甚至还在一家脏兮兮的小面馆里,叫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刀削面,也如其他人一般“哧溜哧溜”地一气儿吃完,绝不矫揉造作,绝不故作斯文。
不多时,他便来到一处掩隐在槐树林后的庄园。但见庄园四门紧闭,正中悬挂着一个斗大的大红灯笼,随着风雪摇摇欲坠。
他缓缓登上正门前的几层台阶,收了油纸伞,再拍了拍身上的落雪。他拎起门上的铜环,轻轻敲了敲门,许久未见回应。他便加重了一分力道,循着一种最不令人反感的节奏,继续轻轻敲着门,相信就是再挑剔的主人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忽听得庄园里陡然喧嚣起来,一个男声颇不耐烦地高声应道:“谁啊?三更半夜的,有完没完?”他微笑不语,耐心等候。
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传来,有人咯吱咯吱地打开了门,一脸不耐的表情,劈面就嚷嚷道:“你谁啊?都什么时辰了,还在这里鬼敲鬼敲的……”忽见得身前这个年轻男子竟是说不出的清雅俊秀,气度非凡,那人嘟囔了几句,也便讪讪地住了口。
他丝毫不以为忤,微笑着说道:“叨扰了,请问这是朱之武大人的府上么?”那人不敢造次,连忙回道:“正是,不知公子有何贵干?”他微笑着点点头,道:“那我可是找对了。”话音未落,但见雪夜里有剑光一闪,他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已是多了把剑,而剑尖已是无声无息地刺入开门那人的咽喉!
那人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瞪大着一双死鱼眼,直愣愣地瞧着眼前这位年青公子,想说些什么,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听得那公子柔声说道:“多谢!”但觉咽喉一空,整个人便已失去了知觉。
他左手捧着油纸伞,右手拎着承影剑,便如闲庭信步一般,缓缓步入庄园。天色既晚,风雪犹寒,整座庄园里静籁无声,唯有雪落庭院的沙沙声不绝于耳。他每经一处房间,便会轻轻敲门,温柔得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忐忑不安地去初会心上人。待得房门打开,他便使剑将房里的人一一刺死,不论男女,不论老幼,一剑穿喉,例不虚发。
最后一个房间,正是渭城同知大人朱之武的卧室。他依然举止优雅地走到门前,轻轻敲了敲门。须臾,开门的却是一名妙龄女子,想来应是朱之武大人的妾室。
他依然面带微笑,甚至还有那么一丝腼腆,问道:“朱之武大人在吗?”那女子见是位陌生的年青公子,慌忙躲进房内,却又忍不住偷望几眼,暗自想到,天下怎会有这等俊逸出尘的公子?顿觉心如鹿撞,止不住面红耳赤。
朱之武闻声而出,疑道:“你是谁?你我素不相识,为何你冒然擅闯我府邸?”他微微笑道:“我是雷,雷动九天的雷,你可要记住了,是齐王托我来向你问声好……”
也不见他有甚异动,但见他手腕一抖,承影剑已惊雷飞电般地刺破朱之武的咽喉,他摇摇头,淡淡说道:“你不过蝼蚁一般的人物,竟敢出卖齐王,这是何苦来哉?”
那女子浑没想过,这瞧上去斯斯文文、漂漂亮亮的年轻人,杀人时竟是这般残忍无情,便如那索命恶魔一般。眼看着朱之武的尸身软绵绵地瘫倒在地,她蓦然一声尖叫后,便瑟瑟发抖地躲在床榻后,再不得动弹半分。
他饶有兴味地望着她,笑道:“只要你不胡乱叫唤,乖乖听我的话,我又何必杀你?”那女子已是骇得欲哭无泪,慌忙点头不已。
他满脸笑容地走过去,满脸笑容地刺破了她咽喉,满脸笑容地解释道:“可是你刚才叫了,很吵……”
他轻轻擦去剑上的血痕,缓缓走出了庄园,慢慢撑开了油纸伞,一步一步又步入了风雪中……
而此刻,聂清臣正在那温暖的石洞里好梦正酣,欲罢不能……
第三十六章 有人装模作样在瞎掰?
翌日,风雪渐歇,聂清臣很早便已醒转,见慕容慈犹在美梦之中,他也不去打搅,自顾自地收拾好了自己行李。
不一时,慕容慈也悠悠醒来,只是那头黑驴又不知跑到哪里撒野去了。两人等了一会,聂清臣渐觉不耐,伸手将那驮架背在肩上,说道:“咱们走吧,那憨货在这里逍遥快活,八成是不愿意跟我们一起上路啦。”
两人沿着来时的路径,缓缓走下了这片山坡。天空依然阴沉,犹在落着小雪,极目远眺,但见远处连着天空的尽是皑皑雪峰,两人一阵迷惘,浑然不知该往何方行走。
忽听得身后声声驴鸣,慕容慈喜孜孜地说道:“定是小黑追来了!”两人转头一看,正是那头黑驴气急败坏地策蹄追来。
聂清臣脸色稍霁,正眼也不瞧它,斥道:“一大早就溜出去拈花惹草,倒还记得追来啊?算你还有几分良心。”他随手便将驮架往那黑驴递去,岂知那黑驴理也不理,屁股一扭,身形一晃,便缩在了慕容慈身后,一双驴眼睛颇为不屑地朝天一翻,摇头摆尾,嗤之以鼻。
聂清臣大怒,伸掌便要打它,慕容慈急忙护住,说道:“它已经追来啦,你还打它干嘛?难道你还真想背着那副驮架,一路背到渭城去?”聂清臣权衡再三,只得悻悻地放下手掌。
那黑驴大是得意,连连拿头蹭着慕容慈的身子,惹得她咯咯笑个不停。聂清臣只得忍气吞声地走上前来,重重地将驮架放在黑驴背上,那黑驴痛得一声长嘶,但瞧着聂清臣面色铁青,倒也不敢再过放肆了。
两人一驴在茫茫雪原里行了大半日,忽听到水声轰隆,再走了一会,便到了一条大河之畔。只见河畔已是凝为厚冰,但河水中央却是水势汹涌,夹卷着大块大块的浮冰,奔流甚急。两人在雪原里耽了这么多日,陡然见到这条大河,胸襟登时为之一爽。
沿河向北又走了约摸一个时辰,忽然见到三名身穿兽皮的汉子,手持标枪铁叉,看模样似是猎人。聂清臣好久没见生人,心中大喜,忙迎上去,问道:“三位大哥,你们上哪里去?”一名四十来岁的汉子道:“我们去前面的西津渡口赶集,你们又去哪里?”
聂清臣道:“我是进京赶考的应试举人,迷迷糊糊地竟是寻不到路了,不知这西津渡离渭城远不远?”那汉子道:“远着呢,这里已是临近终南山,你得先到西津渡,看明儿个天晴不晴,设法过了眼前这条渭阴河,再往东北方向过两座集镇,差不多就到渭城了。”
聂清臣道:“唉呀,西津渡是向那边去吗?原来我们走错了,劳烦三位大哥,小弟可就跟在身后了。”当下和三人并排而行,直到傍晚时分,才到了西津渡口,那三人另有要事,当即依依辞别,聂清臣自是感激不尽。
西津渡虽说只是渭阴河南岸的一处小小渡口,但却是贯通渭阴河两岸的交通要道,其喧嚣热闹处,并不亚于一座小集镇。其时天色虽晚,风雪犹寒,但西津渡口仍是扰攘一片,驴鸣马嘶夹着人声车声,吵吵嚷嚷,川流不息。
这几日来汉岭一带普降大雪,渭阴河水层层凝冰。水面既不能渡船,冰上又不能行车,许多要渡河北上的客人都给阻在西津渡口,无法启程。西津渡虽有几家客栈,但南来行旅源源不绝,不过半日功夫,早已住得满了,后来的客商竟无处可去投宿。
聂清臣既然寻回了铺盖行李,兜里自然多了几两碎银,可是接连问过几家客栈,却都是人满为患,纵有银子在手仍是无处栖身。好不容易又寻得一家名叫“四方客栈”的客店,这家客店院落宽大,找不到店的商客便都涌来,因此更是分外拥挤。
推开客店的栅门,便见到院子里堆着十几辆用草席盖着的空镖车,草席上也积满了雪。镖车上各自斜插着一面镖旗,红底黄字狗牙边,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暮色中也分辨不清,旗帜上用金线绣着的究竟是什么字。
甫进院落,便有小二上前殷勤招呼,“客官,快往里请,这风大雪大的,可算是生受您啦。偏生不巧的是,小店客房却是一间都没有啦。如蒙不弃,您可在小店大堂里,寻个热乎地儿将就一晚,看明儿能否腾出一间上房来,您看意下如何?”
聂清臣点头回道:“那就劳烦你给我寻个清静地儿,至紧要给我置一席好酒好菜来,银子绝不会少你半文。”那小二欢快地应了一声,领着聂清臣二人入了客店大堂后,又自牵着黑驴往驴圈去了。
步入大堂,顿觉温暖如春,原来中间桌椅已被人搬开,熊熊生了一堆大火,而火堆四周则错错落落地围坐着五六桌客人。门外北风呼啸,寒风夹雪,从门缝中挤将进来,吹得火堆时旺时暗,其间有几位客人念及明日多半不能成行,眉间心头,均含愁意。
聂清臣二人寻了张角落里的桌子,坐下不久,小二便送上饭菜。菜肴倒也丰盛,鸡鸭鱼肉,样样俱全,另有一大壶白酒。聂清臣笑道:“饿了一天,总算可以吃些热汤热饭了,慕容,别愣着啊,赶紧吃啊。”慕容却是蹙眉道:“也不知小黑在外头冷不冷?”
聂清臣想了想,伸手唤来小二,吩咐他去给那黑驴多舔些豆粕草料,慕容这才放下心事,喜滋滋地吃起饭来。
火堆西侧依次摆放着三张方桌,一群镖师装束的汉子正在那里吆五喝六,聒聒噪噪地喝酒聊天。
有的喝了几杯酒,就故意敞开衣襟,袒露出他们一身横练的筋骨,以显示他们并不怕冷;有的在一杯接一杯地拼着酒,那等睥睨万物的豪迈气概,仿佛他们喝的是水而不是酒。更多的却在大声谈论着那些刀头舔血的江湖勾当,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就是长安福远镖局的大镖头。
尤其是酒过三巡后,镖师们更是豪气干云,目空一切。其中一名镖师大声说道:“总镖头,听说前些日子汉中群雄聚会短松冈,合力围剿魔教大尊者厉天行,却是差点落了个全军覆没,此事究竟是真是假?”
另一名镖师立起身来,也大声说道:“是啊,这几日江湖上众说纷纭,吵得沸沸扬扬的,有人说厉天行与那终南剑派的玉玑子同归于尽了,也有人说厉天行魔功盖世,在群雄阵中七进七出,毙伤无数后,方施施然地全身而退。唉,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聂清臣听他们聊起了厉天行与短松冈,不自禁地紧张起来,连忙竖起耳朵,凝神静听。哪知这两名镖师的一席话,便如一石激起了千层浪,整座大堂登时便像沸水炸开了锅,嘈嘈杂杂地震耳欲聋。
吵闹了一阵,方见到有人向着那些镖师们虚按了几下手掌,喧哗声才慢慢平复下来。但见那人方面阔嘴,甚是英伟,举手投足之间,也是张弛有度,收发自如,显然非是寻常人物。
此人正是长安福远镖局的总镖头郑从龙,他听得众镖师的议论声渐渐止了,方才皱眉说道:“这等道听途说的齐东野语,咱们兄弟之间随意聊聊倒也无伤大雅,切莫不可四处宣扬,徒使亲者痛而仇者快了。”
有名性急的镖师忍不住接口问道:“总镖头,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横竖大伙儿左右无事,您就敞开给大伙儿说说呗?”众镖师登时又喧嚣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地劝说着那总镖头,其情之殷殷,其意之切切,便是那顽石终也得点头。
郑从龙拿足了架子,这才咳嗽一声,沉声说道:“也罢,弟兄们都不是外人,说说也不妨事,只是……”他沉吟着瞥了大堂里其他客人一眼,这话就没接着往下说。
镖师里有个机灵乖巧的汉子登时会意,腾地立起身来,向着聂清臣等人恶狠狠地扫了一眼,厉声喝道:“各位,等下听过的话,直管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要是让老子知道你们中有谁出去了乱嚼舌根子,休怪老子翻脸不认得人!”
他唰地拔出一把长刀,斜斜往下一划,刀光倏然闪过,削掉了方桌的一个角,大堂里其他客人登时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多出,聂清臣不愿惹是生非,也作出了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郑从龙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口说道:“那一天应该是冬月初九,记得初七时关中大侠赵正义曾来拜访过我,邀我一道同上短松冈,剪除厉天行这个大魔头。可是你们也知道,镖局里刚接了这一路红镖,我又如何抽得出身来,只好婉拒了赵大侠的拳拳盛意。如今想来,倒是耿耿于怀了。”
一名镖师接口道:“总镖头贵人事忙,赵大侠想必不会放在心上,您又何必耿耿于怀?”郑从龙拿眼一瞪,冷声回道:“你不懂,就不要乱说。你可知那日短松冈上到底聚集了多少英雄么?”那镖师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郑从龙森然说道:“连同关中大侠赵正义在内,短松冈上足足聚集了五六百名英雄豪杰!可纵是如此,依然拦不下厉天行区区一人!”众镖师尽皆色变,有人喃喃说道:“厉天行那厮的武功当真是如此势不可挡?”
郑从龙冷笑道:“岂止是势不可挡,简直是惊世骇俗,不可一世!我知道你们平日里也喜欢对天下英雄做一个较量,我问你们,天龙寺惠能大师武功如何?华山剑派侯献果武功如何?还有终南剑派玉音子武功又如何?更别说关中大侠赵正义与紫剑东来玉玑子这两位当世一等一的大高手了!”
他顿了一顿,厉声喝道:“可是短松冈一役,惠能大师死了,侯献果死了,玉音子也死了,玉玑子生死不知,赵正义下落不明,五六百英豪十停人里倒死伤了六七停人,倘若不是遇上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雪崩,能活着走下短松冈的,又能有几人?”
他突然长声而起,神色骤然变得萧索无比,黯然说道:“我只恨我当初为何要拒掉赵大侠的邀约,否则,短松冈上何至于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我便是拼着一身伤痕,亦要护得众人周全,率先斩下厉天行那厮的首级!”
聂清臣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暗自寻思,莫非这福远镖局的总镖头,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绝世大高手?
第三十七章 还有人一本正经地心怀鬼胎
众镖师登时一片哗然,纷纷起身劝慰悲愤填膺的郑总镖头。一名镖师边给他斟酒,边柔声说道:“总镖头,您也不必自责,人在江湖,总有身不由己之处,怪只怪那赵大侠为何不提早知会一声,何必弄得这般仓促,到头来您却是无暇分身,反倒陷您于不仁不义之地?”
另一名镖师跟着说道:“是啊,事到临头才晓得往长安来请总镖头出山,早干嘛去了?他赵正义在江湖上也算摸爬滚打了这些年,莫非连这个道理也不懂?”旁边一个矮胖镖师连连点头道:“他赵正义倘若会做人,依着总镖头这义薄云天的性子,岂有不拔刀相助的道理?哼,自作孽,不可活!”
更有一名镖师霍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那盘儿碟儿咣咣作响,只听他大声说道:“总镖头,您也别耿耿于怀啦,赶明儿弟兄们便随您一道,乱刀斩下那厉天行的首级,也算是为关中武林大大出他一口恶气!”
郑从龙面色一凛,肃容说道:“点到即止,休得胡说。咱们福远镖局可是长安城里首屈一指的大镖局,江湖上提到福远镖局这四个字,又有谁不翘起大拇指?但镖行天下,名头占了两成,功夫又占了两成,余下的六成,却是要靠黑白两道的朋友赏脸了。”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继续说道:“福远福远,福泽深厚方可宁静致远,岂可为图一时之快而平白招惹上魔教那种死缠不休的生死仇家?我虽然不惧魔教妖人,可是却不得不顾忌到兄弟们的身家安全。”
此言一出,众镖师突然想起魔教妖人的种种可怖可畏之处,登时人人哑口无声,暗自悚然心惊,四方客栈里一时竟是冷了场,唯听到门外寒风萧索,呼呼作响。
郑从龙暗暗懊恼扫了大伙儿的性子,忙向左首一名镖师使了个眼色。那镖师会意,连忙干笑道:“兄弟们也不必妄自菲薄,平白堕了自家威风!魔教妖人各自为政,形同散沙,便是咱们宰了厉天行,只怕光明顶上的大多数魔头,也会暗地里拍手称快,不致于与我福远镖局大动干戈。”
另一名镖师接口说道:“正是,去年总镖头在鸟鼠山也曾杀过魔教十天大王座下的几名妖人,不也是安然无事?”听得两人这么一说,众镖师不由得又兴高采烈起来,纷纷追问其中原由,郑从龙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自矜之色,显然那是他生平最为得意之事。
便是连一旁的聂清臣亦是被勾起了一丝兴趣,忙打点精神,侧耳倾听。但听得那名镖师绘声绘色地说道:“那日我陪着总镖头一道行镖,途经鸟鼠山时,却是被魔教十天大王座下的袁氏三雄拦住了去路。那三人耀武扬威,气焰熏天,说什么只要你郑从龙在地上爬三圈,再学三声驴叫,咱们兄弟便放你一马又如何?否则咱们非但要留下你的红货,还要留下你的脑袋!”
旁边一个镖师也跟着凑趣,大声笑道:“岂知他们的刀还没砍下,郑总镖头的剑却已是刺穿了他们喉咙!”众镖师捧腹大笑,纷纷举杯向郑从龙敬酒,又有一名镖师跟着说道:“哼,别说是那袁氏三雄,便是魔教十天大王亲临,那又如何?当今汉中武林,若论剑法之博大精深,当属华山剑派掌门人谢齐峰谢大侠,可若论剑法之轻灵快疾,只怕再没有其他人能比得上咱们郑总镖头!”
一时间,众镖师谀词如潮,而郑从龙也坦然受之,觥筹交错间也不知又喝下了多少烈酒。但听得众镖师将那桌儿擂得震天响,不断高呼着,“小二,上酒!”
聂清臣摇摇头,懒得去理会这帮人的虚实真假,但听得屋外北风呼号,吹得门上悬挂着的棉布帘子唰唰乱响。忽然一阵疾风掠过,有人笑着说道:“原来福远镖局竟有这么大的来头,难怪会财源广进,生意兴隆,真正让人好生羡慕。”笑声阴冷,显得无比邪恶。
“谁?”几名镖师蓦然立起身来,纷纷转头望去。但见大堂里突然多了一个身形削瘦、面目枯槁的黑衣男子,正似笑非笑地瞅着福远镖局一行人,他手中的月牙弯刀倒映着熊熊火光,闪耀着诡异的光芒。
众镖师为他气势所慑,竟无人再敢多问一句。那黑衣男子旁若无人地摇头怪笑,弯刀在手中呜呜旋转,亮起一道道眩目的白芒。众镖师面面相觑,浑然不知眼前这鬼魅般地黑衣男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大堂里忽然静了下来,连镖师们渐渐粗重的呼吸声都已是清晰可闻。郑从龙只觉得如芒在背,遍体生寒,他很想装作没有看到这个人,可是这个人的眼神恶毒而又锐利,便如两把脱鞘的利剑,已然直刺入他的心底。
黑衣男子缓缓走到他的面前,目光如炬,深邃犀利,居高临下地左右打量着他。郑从龙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勉强笑道:“阁下高姓大名?恕在下眼拙……”
黑衣男子截口说道:“你就是福远镖局总镖头郑从龙?”他的声音尖锐刺耳,而且还在不停地颤抖着,就象是寒风中猫头鹰猎食时发出的声音,
郑从龙听得全身寒毛都战栗了起来,慌忙回道:“不……不敢。”黑衣男子冷笑道:“听说你要斩下厉天行的首级?”他的弯刀犹在掌中旋转,杀气凛冽,逼人而来。
郑从龙更是惶急,连忙陪笑道:“误会,误会,酒后妄言,当不得真,当不得真……”黑衣男子阴恻恻地笑道:“你要是真能斩下厉天行的首级,那我反倒要好好谢谢你。”
郑从龙半信半疑地问道:“阁下也与那厉老魔头有仇?”黑衣男子点头道:“不错,他一贯骄横跋扈,目空一切,只可惜我杀不了他。”
郑从龙精神一振,似乎又找回了几分总镖头的豪气与派头,洒然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阁下有什么事不妨与我明说。倘若是为了对付厉天行,倒也并非什么难事,待我邀得几位江湖上手眼通天的朋友,一道陪你去杀了厉天行便是了。”
黑衣男子桀桀笑道:“郑总镖头真够朋友,难怪福远镖局的生意红红火火。虽然我也很想杀了厉天行,可偏偏他是杀不得的,着实令人好生为难。”
郑从龙拍案而起,大声喝道:“他是长了三个脑袋还是长了八条臂膀?为什么杀不得?莫非阁下还信不过我么?”黑衣男子越发笑得像一头暗夜里的猫头鹰,摇头叹道:“世人皆可杀他,偏生我是万万杀不得。只因他在圣教里,可是我立誓追随的顶头上司。这欺师灭祖的罪名,是要受那万蛊噬心之苦的,我胆子小,可担不起……”
郑从龙惊得是瞠目结舌,面如死灰,怔怔地望着眼前的黑衣男子,禁不住浑身抖糠了起来。黑衣男子手腕一翻,以刀指着郑从龙,森然说道:“看你这么够朋友的份上,留下你从杭爱山带回来的那包东西,我就饶你的命。”
旁边一名镖师见势不妙,忙上前陪笑道:“阁下只怕是弄错了,我们这趟镖已是交割清楚,现在镖车空空,别无他物……”他的话还未说完,黑衣男子掌中月牙似地弯刀已抵住了他的脖子,刀光轻轻闪过,那镖师的人头就忽然落了下来,一股鲜血喷泉似地自他脖子里汹涌溅出,点点滴滴洒了郑从龙一身。
大堂里的每一个人都瞧得目瞪口呆,谁能料到这黑衣男子竟是暴戾如斯,谈笑之间手起刀落,便悍然斩下了一个人的头颅。聂清臣愣了一愣,陡然间勃然大怒,正待拍案而起,忽觉有人死命拉住了自己的衣角,再听得慕容悄声说道:“事有蹊跷,再忍忍,再看看……”他强自按捺下心里的怒火,终于还是忍着没动。
郑从龙脸色铁青,喃喃问道:“阁下究竟是谁?”黑衣男子的身形忽然像是变成了一阵风,在大堂里忽而向左,忽而向右,鬼魅般地飘忽不定,火光中刀光耀眼,幻作成一道白光,瞬息之间,众人只觉得各自身前身后,俱是一道道凄厉白芒,凛冽刺骨,杀气腾腾。
众人正是眼花缭乱之际,那满堂白芒却是戛然而止,待到众人定睛看时,黑衣男子已恍若无事般地立在郑从龙身前,仿佛压根就没动过一寸。
那黑衣男子满堂飞奔之时,劲风吹得那火堆忽旺忽暗,摇曳不定,此刻驻足不动,那火苗便腾地窜起三尺多高,越发照耀着那大堂亮如白昼。
郑从龙汗如雨下,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青布包袱,随手抛在桌上,惨笑道:“在下这双招子真该废了,竟然连魔教恶风使者方飞廉都认不出,亏我还大言不惭地夸夸其谈……”
只听黑衣男子嘿嘿笑道:“你还是认出了我,总算眼睛还没有瞎透!”
郑从龙咬了咬牙,颓然说道:“既然阁下看上了这包东西,郑某还有什么话好说的,阁下就请……就请拿去吧。”
黑衣男子仍是把玩着手里的弯刀,忽然冷笑道:“你若肯在地上爬三圈,再学三声驴叫,我就立刻就放你走,否则我非但要留下你的包袱,还要留下你的脑袋……”
第三十八章 请叫我神捕
这番话正是郑从龙他们方才自吹自擂时说出来的,此刻自黑衣男子口中说出,每个字都仿佛变成了一把刀,刀刀刺人心,刀刀催人老。
忽听得一名镖师暴喝道:“什么玩意,也敢在老子们面前撒野?”他霍地举起身前的方桌,以泰山压顶之势便往那黑衣男子头顶砸去。岂知黑衣男子避也不避,扬手便是一道凄厉之极的刀光,登时便将那方桌劈作成两半。而那镖师却是从眉心往下,直至小腹,被刀光斩出了一道血线,伤口旋即绽开,嗤嗤向外喷溅出大团血雾,煞是触目惊心。
那镖师的尸身晃了几晃,方才砰然倒地。众镖师瞧得是目眦欲裂,正待一拥而上,与那黑衣男子拼个你死我活,却听到郑从龙厉声喝道:“都给我停住,谁也不许妄动一下!”
郑从龙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惨笑道:“不济事的,何必枉自送了性命?”他忽地爬在了地上,居然真的围着那黑衣男子爬了三圈,并且仰首学着驴叫了三声!
黑衣男子哈哈大笑,以刀挑起郑从龙的下颌,叹道:“你很聪明,很识时务,幸好江湖上像你一般的人并不多,滚吧,莫让我下次再瞧见你……”
聂清臣直到此时才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说道:“原来这人,竟是可以无耻到如此地步……”他说话的声音并不高,可是那黑衣男子仍是听到了,扫眼一瞧,见是个衣衫落拓的少年书生,忍不住怪笑道:“哟,还有人打抱不平?”
聂清臣愤然说道:“你强取豪夺他人财物,还连伤两条人命,这般公然视大晋律例如无物,你眼里还有王法么?”
黑衣男子阴恻恻地笑道:“有趣,有趣,居然还有人对我提起了王法律例!小子,这包袱可是人家心甘情愿送给我的,只要你的刀比我更快,那我也心甘情愿送给你。”他生性多疑,见聂清臣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未免有些摸不清虚实,于是拿言语试探。
哪知聂清臣摇头说道:“我没有刀,也不可能比你的刀使得更快,我也不想要这包袱,我只是想奉劝你一句,举头三尺有神明,时时须得留些敬畏之心才是!”
黑衣男子手腕一抖,掌中刀光便如白虹般地眩人眼目,他饶有兴味地瞧着聂清臣,狞笑道:“小子,此刻你举头三尺也有弯刀一柄,试问你的敬畏之心又在哪里?哼,什么大晋律例、什么神明王法,通通都是狗屁!只要你拳头够硬,你就是神明,你就是王法!”
他恶狠狠地盯着聂清臣,伸手却往方桌上的青布包袱抓去,谁知他的手刚一动弹,便听得院落里“铮”地一声清响。须臾,一支凤翎铜子箭应声而至,嗖地穿过门前那厚厚的棉布帘子,再“噔”地一声,将那青布包袱牢牢地钉在了方桌上!
黑衣男子骇然色变,厉声呼道:“谁?”话音刚落,便见到一张雀画铁胎弓探头而入,缓缓挑起了棉布帘子,紧接着,一个身形挺直得像一把标枪的男人缓缓走了进来。
来者戴着一顶宽大的斗笠,穿着一身簇新的飞鱼补服,衣着装扮便与那衙门里的捕快一般无二。只见他缓缓将那雀画铁胎弓背在身后,直勾勾地瞧着黑衣男子,忽然说道:“方飞廉,你胆大妄为,犯下累累血案,罪孽深重,殊不可赦!锄奸盟早已是颁下海捕文书,你这便随我走一遭吧。”
黑衣男子愣了一愣,哑然失笑道:“你想抓我?”那人缓缓回道:“不错。”黑衣男子更是好笑,哂道:“就凭你?”那人缓缓取下斗笠,露出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庞,侧头想了一想,老老实实地答道:“你的人头大概能换三百两银子,不管怎么算,总是值得我来试上一试。”
黑衣男子皱眉道:“看来你是一个捕快?”那人点头道:“也有人称我为神捕,因为我一旦出手,很少落空。”
黑衣男子重新上上下下地望了他几眼,又瞧了瞧他腰畔的铁尺和背后的长弓,忽然纵声狂笑起来,仿佛他这一生中从未见过这么好笑的事。那人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完全不懂黑衣男子在笑什么,因为他觉得自己说的话并不值得别人如此好笑,所以他隐隐有一丝恼怒。
黑衣男子正是魔教五类魔中的恶风使者方飞廉,亦可称得上是魔教名噪一时、叱咤四方的枭雄人物,此时见得如此妙人,不由得捧腹大笑道:“你可知道我是谁?我这颗头颅可是千金难买……”
那人摇摇头,很认真很从容地回道:“三百两!不能再多了,你也知道,锄奸盟账房里的那帮先生委实抠门得紧……”
方飞廉骤然顿住了笑容,因为他觉得眼前这人,既非疯癫,亦非痴呆,一板一眼地更加不像是在开玩笑。他心里竟是隐隐多了一分不安,心念一转,沉声喝道:“荒谬!报上你的名来,本人刀下不斩无名之鬼!”
那人缓缓抽出腰畔铁尺,凛然回道:“我只不过是锄奸盟里的一个小人物,贱名不足挂齿,石铁心石捕头。”
方飞廉冷哼一声,森然说道:“米粒之珠,也敢与日月争光!”也不见他作甚异动,整个人仿似被狂风卷起一般,向着石铁心凌空扑去。
他平生最得意的功夫就是猎影追月刀,既然能追逐天边的明月,再则原本便位列魔教的恶风使者之尊位,轻身功夫自是不俗。但见空中黑影似魅,倏忽之间,他已是跃至石铁心的头顶上空。
石铁心不慌不忙地将手一举,那顶斗笠随即旋转着上升,堪堪拦住方飞廉凌空斩来的这一刀。那斗笠不知是何物料所制,以方飞廉刀光之凄厉,竟是斩之不破!
方飞廉反手一抽,将那顶斗笠扫落一旁,半空中再一个回旋,刀光如雷似电,再向石铁心斩来。石铁心忙后撤一步,也是一个转身,挺起那把铁尺,斜斜一尺刺往方飞廉左肋。电石火花之间,方飞廉心思瞬息万变,自己弯刀固然能斩下石铁心的头颅,可是他这一尺也必然从自己肋部一插而过。
方飞廉乃是魔教恶风使者,位高权重,岂可让自己轻易陷入险恶之境?只见他双足一错,翻腾着避过他这一尺,复又折身而回,弯刀再度斩往他的右肩。
石铁心仍是不慌不忙,手腕一转,那铁尺在他掌中回过尺身,又是斜斜刺往方飞廉的咽喉。其势与方才一般无二,方飞廉不愿两败俱伤,只得又飞身避过一旁。
但见方飞廉侵掠如火,而石铁心不动如山,如此这般十数回合,二人刀来尺去,竟无一次真正短兵相接。每每迫在眉睫之际,方飞廉雷霆万钧地刀芒便被石铁心出人意料地挺尺逼回,一时间,两人斗得可谓是旗鼓相当,难解难分。
方飞廉在空中迂回转折,进退如电,轻身功夫委实可惊可怖,弯刀之上白芒胜雪,显是内息深厚,相信稍有差池,即被他刀芒斩得神消魂散。
但石铁心渊停山立,大巧不工。方飞廉抽身远离时,他便负尺身后;方飞廉纵身抢攻时,他便挺尺直刺,攻其不可不及之处。往往虚晃一尺,却是逼得方飞廉不得不退,可见他的武功确有不俗的造诣。
二人虽未真正兵刃相接,但这十几回合交手,其凶险处却并不亚于任何高手之间的巅峰对决,聂清臣在一旁瞧得目眩神迷,暗暗寻思,原来武学之道竟也是这般势无常势,引人入胜。
方飞廉脸上黑气一闪而过,不再跃到空中,反而贴在那廊柱转角不时地近身强击。石铁心的铁尺也随之一变,极尽绵密之意,铁尺卷而结网,渐渐地,那道铁尺绘制而成的大网便将他网在其中,便是连他衣角也瞧不分明了。
方飞廉怒喝声中,身法愈发鬼魅似妖,整个人竟似成了一道黑色的旋风,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围着那圈尺网厮斗不休。石铁心也不抢攻,自顾自地将自己门户守得密不透风,方飞廉一时之间竟也寻觅不出丝毫可乘之机来。
斗转星移,两人均是以快制快,霎时已是斗上百来回合。方飞廉攻不破石铁心的尺网,石铁心却也抑制不住方飞廉暴风骤雨般地强攻。斗到酣处,方飞廉一声暴喝,弯刀白芒暴涨丈许之高,倏地从石铁心身前探入尺网之中。
石铁心却是趋前一步,撤了漫天尺影,横起一尺迎往方飞廉的弯刀。只听“锵”地一声闷响,方飞廉这一刀便斩在了他铁尺之上,火星四溅,真气震荡。
只见那铁尺渐渐弯曲成一道弧圆,方飞廉全身黑气大作,而石铁心则是怒吼连连,显是二人已借着这把铁尺,比拼起了内家真气,而二人内力相当,一时竟是相持不下。
躲在一旁的郑从龙却是悄然立起身来,只听他“呛啷”一声拔出长剑,冲着众镖师一声唿哨,冷笑道:“石捕头,此人恶贯满盈,我等来助你一臂之力!”话音未落,他便飞身而起,冲着方飞廉挺剑刺来。
第三十九章 唐僧肉、清臣血
郑从龙长剑抖动,嗤嗤作响,便如毒蛇一般径直刺往方飞廉的后心。这一剑,无论是力道、速度与准头,都拿捏得张弛有度,恰到好处,可见他的剑术却也不俗。
旁边几名镖师受他气势所激,也是各自抄起随身兵刃,暴喝声中,齐齐杀往方飞廉。
一时间,方飞廉身前身后俱是刀光剑影,而他的弯刀早已被石铁心的铁尺死死粘住,进不得退不得,便是想闪身避过亦不可得。顷刻之间他的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浑身上下冷汗直流。
突觉得弯刀上压力一轻,原来石铁心竟是倏然收回了大半功力,他心里顿时又惊又喜。但见石铁心哼了一声,满脸不屑地哂道:“石某堂堂丈夫,岂可与鼠辈联手拒敌,没的羞辱了廉耻二字!姓方的,你赶紧打发了这帮不长眼的家伙,咱俩再来比过!”
方飞廉果然无愧于恶风之名,只见他骤然陀螺似地原地旋转起来,眨眼间整个身子又化作成一阵风,一阵摧心蚀骨的恶风。
他的身影阴风般地在众镖师身旁疾掠而过,朗声长笑中,一道惨白冷冽的刀光也随之一闪而过。众镖师只觉得自己喉头一凉,浑身力气似乎都被那道炫目之极的刀芒一抽而空,手中举着的各色兵刃也登时便顿在了半空,再也无力往下劈落。
郑从龙的长剑刺到一半时,便见着众镖师悍不畏死地纷纷扑往方飞廉。他心念一动,却是虚晃一剑,身形突然折右,转而去抓方桌上的青布包袱。
岂知方飞廉的刀法飘忽似妖,一个照面间,便已尽毙身前身后十数名镖师。他眼角余光瞥见郑从龙径往那青布包袱扑去,顿时也是心头大急,忙不迭地折过身来,弯刀化作一道飞虹,冲着郑从龙的身影疾驰而去。
电光火石间,方飞廉竟是后发而先至,也不伸手去抢那包袱,反而挥刀斩往郑从龙的头颅。郑从龙耳听着背后风声大作,情知不妙,无奈之下只得回剑自保,登时便与方飞廉战成了一团。但听得兵刃相接之声密如连珠,战不多时,郑从龙接连惨呼几声,手腕、肩膀、大腿等全身各处已是依次中刀,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倒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那些咽喉中刀的镖师才相继砰然倒地,由此可见方飞廉的猎影追月刀委实似鬼似魅,疾若恶风。
方飞廉伸脚踩在郑从龙的胸膛上,运劲用力碾磨,真气过处,郑从龙胸骨尽碎,竟是痛得晕了过去。方飞廉摇头叹道:“难得手下留情一回,你却丝毫不领我这个情分,到头来反误了卿卿性命,你说,这又是何苦来哉?”
方飞廉高高举起弯刀,倏地向下一落,便要斩下郑从龙的头颅。哪知刀光乍一闪烁,但觉手腕一紧,竟是被人紧紧抓住,慌乱中凝目一看,竟是方才那迂腐书生正满脸怒容地抓住了自己手腕。
方飞廉勃然大怒,既没深思他是如何近得身来,也没细想他怎么能抓住自己手腕。恼怒之下蓦地一声厉啸,陡然运足全身真气往手腕涌去,便想把这少年书生震飞到一旁后,再好生招呼他个体无全肤。
岂知这少年的手竟似铁钳一般,紧紧地箍在他的手腕上。方飞廉几番逼过真气,但却如泥牛入海一般,莫说是将这少年震飞震伤,便是想震脱他的手,似乎都是不可能之事。
方飞廉这才骇然色变,抬头却见那少年书生怒声喝道:“够了!纵使人如蝼蚁命似草芥,难道就任你随意屠戳?得饶人处且饶人,难道非得赶尽杀绝你才好过?”
方飞廉狞笑道:“人为鱼肉,我为刀俎,大丈夫杀便杀了,你又其奈我何?”他忽然刀交左手,白芒闪过,那弯刀便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向聂清臣斩去。
聂清臣倏地将他右手手腕往下一扯,浑身真元骤然迸发,带着方飞廉向后连退几步,自然而然地化解了他这必杀的一刀。而方飞廉只觉得一道炙热之极的真气侵体而入,自己全身经脉在一瞬间里仿似沸水炸了锅,直痛得他忍不住惨呼了一声,再也提不起半分力道。
聂清臣大喝一声,竟是伸手将他提了起来,重重往地上一摔,厉声斥道:“我不杀你!你自己好好反省,日后莫要再乱开杀戒!”方飞廉被他摔得头昏眼花,好半响才挣扎着立起身来,却是脚下一个趔趄,复又摔倒在地,只觉得浑身经脉酸痛欲断,一时竟是手足瘫软,连起身之力都似乎无影无踪了。
方飞廉色变道:“小子,你究竟是谁?”直到此时,他心里终于有了一丝惊恐之意。聂清臣正眼也不瞧他一眼,凛然回道:“晚生聂清臣,也曾与贵教厉天行有过一面之缘,你既然是他属下,所以我不杀你!”
方飞廉双眼登时变得狂热之极,便如饿狼骤然撞见了猎物一般,也不知他从哪里聚得几分气力,竟是在地上一跃而起,口中大呼道:“原来凤皇芝就是让你吃了!”他手中弯刀突然幻化出重重刀影,飞花卷烟般地向聂清臣席卷而去。
聂清臣大惊,情急之下真元自然运转北冥灵犀指诀,双手屈指激射而出,但听得空中有劲风嗤嗤作响,紧接着就是方飞廉几声惊天动地地哀嚎,漫天刀光忽然戛然而止,然后便听得“嘭”地一声,方飞廉又已是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而他那把名动天下的逐月弯刀,无力地在空中旋了几圈后,也随之“哐啷”一声落在一旁。
方飞廉的身上赫然多了几个小孔,汩汩向外喷着血雾,瞧着甚是骇人之极。方飞廉惊恐万状地颤声说道:“灵犀指!你竟然会使灵犀指!你究竟是大尊者什么人?”聂清臣挠了挠头发,苦笑道:“一见如故?良师益友?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石铁心始终像一杆标枪,漠然挺立在一旁,此时见满堂局势峰回路转,杀人如麻的方飞廉竟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书生打得遍体鳞伤,再无一战之力。石铁心摇了摇头,缓缓走上前来,认真地打量着地上的方飞廉,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在嘟囔着什么。
方飞廉忽然一阵胆丧,颤声问道:“你想做什么?”石铁心认真地答道:“你受了伤,很重的伤,我在想,怎么带你回锄奸盟?”方飞廉顿时为之气结,怒道:“你何必带我回锄奸盟?索性斩下我的首级,拎着回去领你那三百两赏银,岂不快哉?”
石铁心认真考虑了一下,欣然回道:“不错,省掉不少功夫,谢谢你。”方飞廉有些欲哭无泪了,“你很缺银子?不如我给你五百两,你就当今天从未见过我?”
石铁心摇头道:“锄奸盟已颁下了你的海捕文书,便是我今日放过你,也会有其他捕头寻上你。再说,我也不会这么没有操守,大是大非的原则我可不会丢。”
方飞廉眼睛一转,忽然说道:“你可知那青布包袱里装着什么?”石铁心道:“不知道,我是为你而来,那包袱里不管装着什么,又与我有何干系?”
方飞廉哂道:“无知!如果我告诉你那包袱里的经书可是值一万个三百两,十万个三百两,你会不会考虑放过我?因为普天下能通晓那经书文字的人并不多,而我恰好就是其中一个。”
石铁心忽然道:“我杀了你,那经书自然归我,我又何必受挟于你?”方飞廉冷笑道:“你又不懂经书上的文字,归你了也是废书一本。”石铁心道:“那就对了,所以还是拿着你的首级去换那三百两赏银,才是最合适不过。”
方飞廉登时为之语塞,瞧了瞧一旁的聂清臣,忽又冷笑道:“倘若我再告诉你一桩惊天动地的大秘密,你会不会放我一马?”
石铁心侧头道:“你说,要是这秘密抵得过三百两赏银,我可以考虑。”方飞廉突地一指聂清臣,阴恻恻地说道:“相传吃了唐僧肉便可以长生不老,不过那只是个传说。可是,你要是喝了眼前这书生的血,虽然不会长生不老,但足以让你成为天下第一高手!”
石铁心的眼中似乎也闪过了一丝狂热之色,斜眼瞅了瞅聂清臣,但觉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书生,并无任何出奇之处。方飞廉嘿嘿笑道:“他的血里尽是凤皇芝的无上灵力,你喝了他的血后,徐徐将那灵力纳入自身真元之中,嘿嘿,假以时日,那天下第一高手不是你,又能是谁?”
石铁心望着聂清臣的目光越来越是狂热,但见他身形突地一转,人却是掠到方飞廉身旁,手中铁尺亦是搁在了方飞廉的脖子旁。
方飞廉又惊又怒,厉声喝道:“你答应过我,只要我说出这秘密,你就会放过我。你既是堂堂丈夫,难道也出尔反尔,不守信诺?”石铁心面无表情地回道:“我只答应过会考虑一下,并没有答应过会放你一马,这一节你切莫不可混淆视听,自以为是。”
他顿了一顿,忽然压低了声音,冷笑道:“我虽然愚钝,可我并不憨傻。我杀了你,不但可以拿那三百两赏银,还可以彻底封住你的这张嘴,因为那小子的血,实在让人难以抗拒……”
第四十章 畏有妖僧来
方飞廉终于绝望地闭上眼睛,再不发一言。而石铁心的铁尺锋利似刀,只需向前一送,立时便可取了他的性命,可不知为何,他却是迟迟未下杀手。
因为他隐隐觉得,一道似有若无的炙热之气正遥遥地在牵制着他,倘若他有任何异动,相信那道炙热之气会毫不犹豫地席卷而来,将他卷入到一个万劫不复的世界中。
受这道炙热之气所激,他的精气神瞬间提升到一个从未企及的境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这个人强大无匹的真元内力,似高山,似深渊,波澜壮阔,浩如星海。
正所谓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所以他没有动,甚至连回头瞧过的勇气似乎都已是消失贻尽。他的额头冷汗直流,他的呼吸不自禁地急促起来。
聂清臣冷漠地望着他,沉声问道:“锄奸盟又是什么?竟然还有海捕文书?还有赏金捕头?”石铁心一时气势为其所夺,不由自主地应声回道:“江湖上总有一些官府不便插手,或者无力插手的事情,积得久了,疥癣之疾也会变作成肘腋之患,所以锄奸盟应运而生,也算是为官府私下解决他们的一点后顾之忧。”
忽听得院落里悠然传来一声佛号,有个苍凉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不过是个杀手团伙罢了,何必冠冕堂皇地给自己安上一顶锄奸涤恶的大帽子?”声音虽不大,却是余音绕梁,久久不去。
那道厚厚的棉布帘子旋即被一只枯瘦如柴的手卷了起来,风雪里鱼贯步入三名头戴长耳僧冠的褐衣喇嘛,皆是身具异象,令人望而生畏。
当前一名喇嘛满脸愁苦之容,但目光顾盼之际,却是异采勾魄,邪诡异常。而其后的二名喇嘛,一名生得膀大腰圆,浑身横肉虬结,另一名则是面目阴沉,瘦小佝偻,干瘪得仿似一颗风干后的无花果。
聂清臣瞧着他们头顶戴着的黄色僧帽,形同鸡冠一般,他从未见过密宗喇嘛,也是暗自诧异不已。但他心神既分,体内真元自然消退,石铁心顿觉身上压力骤然减轻了许多,不再有方才那般泰山压于顶而束手无策的挫败感觉。
苦脸喇嘛双手合十,开口说道:“几位施主,贫僧乃是甘孜宝轮寺丹巴赤烈,漏夜来访,多有叨扰,罪过,罪过。”高大喇嘛也踏前一步,瓮声说道:“贫僧顿珠,见过几位施主。”瘦小喇嘛却是阴恻恻地一笑,也合十道:“贫僧隆多,敢问福远镖局的郑从龙郑总镖头此刻在哪里?还请出来不吝相见。”
聂清臣左右看看,上前作了一揖,苦笑道:“几位大师,郑总镖头已然晕了过去,恐怕一时难以醒转,得罪之处还请多多担待。”丹巴赤烈白眉一扬,道:“无妨,他在哪里?”
聂清臣指了指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郑从龙,随口说道:“那边躺着的锦袍汉子,就是郑从龙了!”丹巴赤烈低头回了声“多谢”,身形一晃,便已是好整以暇地立在了郑从龙身前。
石铁心眼见这名喇嘛肩不晃腿不曲,瞬息之间便突兀地出现在郑从龙身旁,他也是大吃一惊,暗想,这几名喇嘛的功夫当真是深不可测,却不知与那郑从龙有些什么瓜葛。
丹巴赤烈弯腰握住郑从龙的手腕,双目紧闭,嘴里喃喃诵着一段含糊不清的经文。须臾,似乎有些不知端倪的元气波动开始汇聚在郑从龙身上。丹巴赤烈地双眸骤然圆睁,两眼中射出数道诡异邪魅的赤光,只听他桀然喝道:“郑从龙,你此时不醒,更待何时?”
郑从龙身上突有红光闪烁,噼里啪啦地响彻不停,不一刻他竟是大声咳嗽起来,可能是断掉的肋骨戳伤了他肺部,他咳出来的尽是些淋漓鲜血,但他终究还是醒了过来。
聂清臣等人瞧得是骇然色变,顿觉眼前这几名喇嘛妖异诡奇,甚至还有些生人勿近。慕容悄悄走到聂清臣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掌,小小的身子微微地颤抖着,显是心里惊惧万分。
方飞廉察觉有异,睁眼却见到这三名奇模怪样的喇嘛傲然立在大堂中,他也是倒吸了一口冷气,色变道:“果然是宝轮寺的妖僧,想不到你们竟从藏边追到了这里。”
隆多喇嘛目光扫过方飞廉的身体,忽而古怪地一笑,语声中便多了几分讥诮,“方施主,多日不见,你倒是清减了不少,可是贵体欠恙?那倒要好好保重身体了。”
方飞廉冷哼一声,勉强笑道:“多谢大师挂牵,方某一贯如此,偏生就是打不死的程咬金,稍待片刻,又是生龙活虎的一条好汉子,也不知大师你信也不信?”
丹巴赤烈没理会这边的寒暄,兀自直勾勾地盯着郑从龙,两眼中赤光闪烁,越发显得妖气森森。郑从龙茫然睁开眼睛,他眼内也是红光闪耀,整个人便似痴痴呆呆一般,浑没有了喝酒聊天时的神采飞扬。
丹巴赤烈冷声问道:“你就是福远镖局的郑从龙?”而郑从龙仿似顶门上不见了三魂,脚板底荡散了七魄一般,迷迷瞪瞪地回道:“是,我是郑从龙。”丹巴赤烈道:“有人在杭爱山上交与你一卷经书,让你务必带回到大慈恩寺?”郑从龙道:“正是,当时那人身负重伤,危在旦夕,我便是想拒绝亦是无可奈何。”
丹巴赤烈急声追问:“那卷经书呢?”郑从龙颤巍巍地抬起手指,朝那方桌指了一指,颓声回道:“就在那里……”不待他说完,丹巴赤烈已是纵身向那方桌跃去,岂知他身形甫一动弹,便见到眼前人影一闪,原来是石铁心抢先一步,将身横在了方桌前。
石铁心手里攥着那支凤翎铜子箭,箭上钉着那只青布包袱,包袱里放着一卷经书,他厉声喝:“都别动,再往前来,我便毁了这卷经书!”
丹巴赤烈顿住脚步,满是不解地摇摇头,愁眉苦脸地叹道:“你好生做你的赏金捕头便是了,又何苦掺和到经书里来?须知有些事勉强不得,一步踏错即是万劫不复。”
石铁心冷笑道:“大师您可别吓唬我,我这人胆子小,万一失手这么一抖,毁了这卷经书可就是大大的罪过了。”丹巴赤烈道:“经书与你并无半分益处,不如与贫僧结个善缘,日后宝轮寺必有所报。”
石铁心截口说道:“看来这卷经书的价值确然不菲,大师,你不妨明说能给我多少回报,我这人最是贪财,说不定心里一激动,这便将经书给您完璧归赵。”丹巴赤烈不露声色,淡然回道:“你想要什么?或者你希望宝轮寺为你做什么?”
石铁心指了指一旁的方飞廉,冷声说道:“有人说这卷经书可以换一万个三百两,那我就看宝轮寺的诚意究竟是什么了。”旁边的顿珠喇嘛接口说道:“好,贫僧就让你看看宝轮寺的诚意!”
顿珠喇嘛突地冲天跃起,在半空中发出如雷贯耳般地一声怒吼!吼声中,他高大威猛的身躯猛然往下一坠,旋即便重重地砸落在原处,却是震得整个大地都在颤抖。
客栈大堂里的桌椅都应声跳了起来,无数碟儿碗儿依次跌落在地,但闻“哐当哐当”之声此起彼伏。聂清臣只觉得心里猛地一跳,丹田里一股真气随之乱冲乱窜,整个人不由得踉踉跄跄得来回窜了几步,慕容慈幸好紧紧抓住了他衣袖,否则定会摔倒在地。
而石铁心迎在当前,更是被震得东倒西歪,正自六神无主,突觉一团乌云劈头盖脸地扑将过来,大骇之下只得松开手里攥着的箭矢,闪身避过一旁。那团乌云正是一脸狰狞的顿珠喇嘛,只见他两只蒲扇似地大手,在空中结成各种诡秘神异的手印,铺天盖地地将石铁心罩在其中。
石铁心无奈之下,只得挺起铁尺,不管不顾地直刺顿珠喇嘛的咽喉,仍然取的是以命搏命之势,逼得敌人不得不退。哪知顿珠喇嘛修的是密宗大手印中的怒目金刚咒,最是勇猛无匹,而此门功夫首重一往无前的凌厉气势,岂会因为一把小小的铁尺便锐气尽馁,退过一旁?
但见顿珠喇嘛双眉倒竖,桀然怒喝出密宗三字明根本咒的梵穴轮音“嗡!”霎时间,大堂里每一个角落都似乎响起了袅袅梵音,其声甚深如雷,清彻远播。
石铁心闻声如遭雷噬,心神剧震之下,掌中铁尺竟是顿在空中,再不得寸进半分!顿珠喇嘛一招占得先机,更不迟疑,欺身上前便是一记金刚怒印,直印往石铁心的胸脯。
眼看着石铁心已是避无可避,即将丧命在顿珠喇嘛密宗大手印下,聂清臣却是飞身过来横起一脚,登时将他踢飞一旁,堪堪避过了顿珠喇嘛这必杀的一印。
顿珠喇嘛怒目一扫,见解围之人竟是那浑不起眼的穷酸书生,顿时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他素来骄横跋扈,岂容得有人在他眼前落他面子?顷刻间,他便折过身来,乌云似地又往聂清臣扑去。
聂清臣早有所备,一脚踢飞石铁心后便施展开花间舞步,穿花蝴蝶般地闪过了一旁。顿珠喇嘛暴喝连连,在他身后狂追不舍,可斗室之间,又有谁能追得上花间舞步?只见他忽而转左,忽而折右,趋退如电,腾跃似风,饶是顿珠喇嘛一身鬼神莫测的密宗功夫,却是始终差之毫厘,追之不及。
聂清臣越奔越是得心应手,越奔越是随心所欲,忽听道方飞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聂公子,净命宝藏经干系重大,切莫不可落入番邦妖僧之手!”他心里暗自一凛,偷眼瞥去,正见那丹巴赤烈伸手往那青布包袱抓去。
第四十一章 何似恶僧颠复狂
丹巴赤烈伸手抓住那支凤翎铜子箭,毫不迟疑地将它拔了起来。正待抓过那个青布包袱,却见得眼前人影一晃,那青布包袱赫然不翼而飞。原来竟是聂清臣足踏奇步,鬼魅般地闪身过来,在那刻不容缓之际,伸手抓走了那个青布包袱。
丹巴赤烈也是反应神速,反手便将掌中的凤翎铜子箭冲着那道身影掷去,那箭矢登时化作一道赤芒,飞火流星般地射往聂清臣。
聂清臣耳听得身后劲风势如奔雷,情知必有利器追身袭来,寒毛卓竖之余,浑身灵力汇入丹田气海,瞬息间便爆炸似地充盈到全身经脉之中。他想也未想,突然折而向右,侧身朝着那道劲风屈指一弹,只听空中“噔”地一声脆响,那箭矢已被他的灵犀指风击成两截,而真气反噬之下,聂清臣也是喉头一甜,喷出了一口鲜血来。
丹巴赤烈勃然怒道:“好小子,原来也是魔教余孽!”他双目圆睁,掌中又闪起那妖异的赤光,嘴里急促而又低沉地念诵起一段经文来,霎时间,梵音四起,追魂夺魄,大堂里又隐隐开始出现了那诡奇邪异的元气波动。
顿珠喇嘛仍然大呼小叫地跟在聂清臣身后,他的大手印施展得越来越紧,掌掌不离聂清臣的周身要害,若不是聂清臣脚下加速移步,每一掌都能取了他的性命。
丹巴赤烈的念力波动越来越强,空气里开始响起了噼里啪啦地空爆声,每响一声,那念力元气也自强上一分。大堂里的每一个人都开始觉得胸闷气促,烦躁欲狂,聂清臣首当其冲,更是觉得呼吸艰难,步履蹒跚,好几次险些被顿珠喇嘛以掌击中。
顿珠喇嘛见他步法神妙,变幻莫测,他也是斗得兴起,陡然大声喝出密宗三字明根本咒的第二声,“阿!”其声高亢激越,直指人心,聂清臣猝不及防下,心神顿时为之一颤,脚下不免就慢了几分。
顿珠喇嘛大喜,疾驰中突然腾身跃起,双掌在空中印出重重掌影,以苍鹰搏兔之态,劈头盖脸地向聂清臣扑去。
聂清臣骇然色变,但此时已是避之不及,只得将心一横,奋力提聚起全身真元内力,霍地转身过来,迎着那漫天掌影,右手连弹两道劲风,暗自希冀能阻延顿珠喇嘛这雷霆万钧的一击。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空中嗤嗤声中,顿珠喇嘛的双掌竟是被他各自射穿一个小孔。但顿珠喇嘛飞扑过来之势委实太过凶猛,仍是肉山一般地砸落下来。
“嘭”声闷响中,两记势大无匹的手印霍地印上聂清臣的胸膛!聂清臣只觉得胸口如同被重锤捶中一般,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已是淋漓喷出,登时浇了顿珠喇嘛一头一脸。
但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体内真元震荡,瞬间汇聚成了一道坚不可摧、深不可测的护身真气,恰恰护住了胸腹要害,所以顿珠喇嘛那两记大手印仅仅只是震散了这道护身真气而已,并没有对他造成多大的致命伤害。
而他经脉之内灵力充沛,反而是将顿珠喇嘛震得倒飞而起。顿珠喇嘛也是又惊又怒,但觉得两臂隐隐作痛,经脉阻滞竟是再也提不起半分真气。而双掌掌心各有一个小孔,兀自汩汩流着鲜血,稍一动弹便是剧痛连心。
顿珠喇嘛身不由己地倒飞到半空中,突觉又有三道劲风品字形地激射而来,惊骇之下他奋起全身余勇,瓮声喝出密宗三字明根本咒的第三声,“!”其音低沉威严,宛如天空忽然响过了一声闷雷,周遭空气顿时便如沸水炸锅一般地翻滚起来。
那三道劲风正是石铁心在一旁射来的利箭,他险些丧命于顿珠喇嘛的大手印下,幸得聂清臣突起一脚将他踢飞,这才拣回一条性命。他在锄奸盟里一向顺风顺水,何曾吃过如此大亏,再则他的性子又是执拗偏激,此时既然窥得如此良机,岂有不眦睚必报的道理?
这连珠三箭正是他聚毕生功力所发,其势疾如惊虹,其利无坚不摧,料想顿珠喇嘛铩羽而飞之时,应是难以招架。哪知顿珠喇嘛桀然喝出密宗真言法咒,层层翻滚沸腾的气浪便如一重重无形气墙,竟是将那三支利箭的射速大大地减缓了下来。
更让石铁心惊心动魄的是,顿珠喇嘛身后的丹巴赤烈突然也喝出一声密咒“!”。真言既出,威势更猛,层层气浪登时变得更加癫狂,团团包裹住空中的三支利箭,突听得“啪啪啪”地三声清响,石铁心射出的那三支利箭竟然同时炸裂成寸寸段段,再也伤不得顿珠喇嘛一丝一毫。
石铁心大骇之下,再也无心恋战,只觉得眼前这三大妖僧邪恶之极,便如那九幽之下的鬼魔一般,他不过一介凡夫,又如何敌得过?他倏地一个转身,只想逃得越远越好。岂知甫一转身,便见到一团瘦小的身影突兀地拦在他的身前,封死住他的所有退路,慌乱之下抬眼望去,正是隆多喇嘛阴恻恻地笑着拦在当中。
石铁心厉声呼道:“挡我者死!”手中铁尺挽起重重尺影,宛如一张无所不容的弥天大网,劈头盖脸地就往隆多喇嘛急扑而去。
隆多喇嘛不慌不忙,整个人仿似变成了狂风中的一片枯叶,柔若无骨地飘荡在漫天尺影之间,浑不着力,如影附形。石铁心出招越快,他亦是飘得越急,而石铁心出招越慢,他也随之飘得迟缓,始终就在石铁心身前三尺之处,不偏不倚地阻着他的退路。
而另一旁的聂清臣也是艰难地爬了起来,他被顿珠喇嘛打了两掌,虽然并无大碍,但胸腑间也是剧痛难忍,浑身上下真气乱窜,搅得全身十二经脉无一不痛,端的是苦不堪言。
慕容慈早已是花容失色,飞身扑了过来,惶急地问道:“公子,你没事吧?可吓死人了。”聂清臣抹了抹嘴角的血迹,温声慰道:“没事,我福大命大,死不了!”
但听得丹巴赤烈的诵经声越来越炽,便如千百只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聂清臣渐觉心浮气躁,一刻也无法安心下来,忽地转头望向方飞廉,急声问道:“你要紧不?”
方飞廉惨然笑道:“谁知道你竟会灵犀指诀,可笑我还妄想能控住你吸你的血……”聂清臣怒道:“那是你咎由自取,怪不得我!”方飞廉摇头道:“是是非非就别说啦,你快逃吧,答应我,你手里的净命宝藏经可千万别落入这帮外邦妖僧之手!”
聂清臣还未答话,便听得丹巴赤烈插口说道:“施主,你一身玄功来之不易,何必因为一部你也瞧不懂的经书枉自送了性命?净命宝藏经贫僧是志在必夺,你莫再作无谓争斗!”
第四十二章 亡命而逃正是书生本色
聂清臣看了看左手提着的青布包袱,沉声应道:“那好,我尽力而为。”但回头瞅瞅那一脸高深莫测的丹巴赤烈,忽又觉得有些害怕,忙拉过慕容慈,小声说道:“万一事有不协,我会寻个时机夺路就逃,将这几名妖僧远远引开,你不必理会我,带着小黑在渭城等我便是了。”
慕容慈忧心忡忡地回道:“那几名妖僧邪门得紧,你……你抗不抗得住?”聂清臣忙笑着安慰道:“不打紧,你看那胖大和尚打我两掌,反倒将他自己打得倒地不起,可见我的聂氏护体神功,着实独步天下,世所罕见,大不了我打不赢就跑,他们能奈我何?”他这般自吹自擂无非是宽慕容慈之心,而他心里实则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忽听得丹巴赤烈缓缓说道:“不错,净命宝藏经广博宏大,包罗万象,委实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奇文经书。但此经却并非你大晋之物,而是源自西域孔雀王朝,千年前高僧澄海西行取经,方才流入中土,可笑你等竟还懵然不知。”
聂清臣挠了挠头发,摇头回道:“大师说得不假,但这部经书既然已在大晋传世了千年,那它为何不是我大晋之物?再说了,又碍着你甘孜宝轮寺什么事呢?”
丹巴赤烈森然回道:“宝轮寺自有宝轮寺的缘法,宝藏经也自有宝藏经的归宿。你小小年纪真气倒是不俗,来日定然不可限量,又何必为了一本虚无缥缈的佛宗经书,枉自失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公子,是战是和,你一言可决!”
聂清臣蹙眉道:“仔细想想,大师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我不过是一个进京赶考的穷酸书生,又何必理会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罢了,这包袱我便送给你吧。”他忽而扬手,将那青布包袱朝着丹巴赤烈的右侧远远掷出,自己却是闪身向左拔足急奔。
方飞廉情急之下,拼着使出两伤功法,强行压下身上伤势,一边大喝着,“不可!”,一边飞身冲着那青布包袱疾冲而去。
丹巴赤烈蓦地睁大双眼,厉声暴喝一声“哞!”,正是密宗三字明根本咒中的正道轮咒!此咒既出,方才在半空中波动起伏的念力元气忽然急剧地激荡起来,瞬息间空爆之声此起彼伏,霎时便将聂清臣、方飞廉急窜中的身影炸得顿了一顿。
丹巴赤烈的双眸越发红光闪烁,只见他身形一转,便已是闪到青布包袱之前。眼看着那青布包袱就要落入他手中,但听得方飞廉一声暴喝,奋不顾身地纵身掠来,逐月弯刀光寒胜雪,刀刀劈往丹巴赤烈的周身要害!
可丹巴赤烈仍是不慌不忙,真气过处,胸前双掌渐放红光,仿似一圈妖异悸动的烈火在他掌沿熊熊燃烧。
方飞廉冲天而起,以力劈华山之势地劈空斩下,丹巴赤烈却是缓缓伸出二指,意态悠闲,面含微笑,随手伸出右掌二指向上一夹。时间便在那一刹那仿似变慢了许多,丹巴赤烈那二指后发先至,竟是将方飞廉的弯刀刀尖轻轻夹住,便如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拂过了情人那微蹙的眉头。
方飞廉雷霆万钧的杀势顿时便烟消云散,往下压,向上抬,纹丝不动,竟是如入顽石一般。丹巴赤烈嘴角微微上扬,冷笑道:“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垂死之人犹在垂死挣扎,是为不智,罪不可赦!”
方飞廉刀尖为丹巴赤烈所夹,连带整个人都似被他举在了半空,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心底既惊且惧,满脸涨得通红,想开口说句话却是一口气缓不过来,急得连话都说不出!
丹巴赤烈两根手指紧了一紧,一道炙热无匹的霸道真气顿时便如那冲破长堤的洪水,迅疾地倾注入方飞廉的弯刀中。方飞廉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炙热真气席卷而来,一时间整把刀身忽然变得炽热难耐,恍惚中竟是烫手无比,直欲将弯刀扔到一旁才好。
方飞廉咬牙握紧刀把,竭力汇聚自己体内的点点真气,拼命抗拒着这霸道至极的炙热真气。不一时,只觉得那道炙热真气有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而自己浑身经脉肿胀欲断,又不自禁地向前喷出一口鲜血来。
丹巴赤烈伸手接过那个青布包袱,轻轻一捏,里面却是空空如也。他错愕下举目四顾,但见聂清臣正飞身向外遁去,料想必是这可恶的书生偷偷将经书藏了起来,念及至此,怒不可遏,两根手指倏地向前一送,方飞廉便再也拿捏不住,被自己弯刀的刀柄重重击在胸膛上,登时胸骨尽碎,死于非命。
落雪已不知什么时候停歇了,清冷的月光倒映在雪地上,泛起白蒙蒙地一片雪光。聂清臣慌手慌脚地冲出屋外,没命地向前狂奔而去。
风驰电挚地奔出数十丈后,回头一瞧,竟见到丹巴赤烈幽灵似地紧随身后,双目赤红,衣袂飘飞,便如那幽灵鬼狱里的索命无常一般,哪有半分出家人的仙风道骨。
聂清臣暗暗叫苦,但此刻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得硬起头皮,按着花间舞步的步伐,继续向前疾驰。他内息充沛,真气无穷,这一放足奔驰,真正疾如闪电一般。
可是丹巴赤烈的速度更快,无论聂清臣如何趋避转折,他始终不离聂清臣丈许范围外。几次急纵去抓,都是因为聂清臣步法精妙,堪堪避了过去。
聂清臣索性大喊大叫道:“救命啊,救命啊,和尚杀人啦!”其时正值深夜,西津渡里空无一人,四下静籁无声。他这声嘶力竭地呼号,顿时声传十里,暗夜里分外惊心。
丹巴赤烈沉声喝道:“休得胡乱叫嚷,你且将净命宝藏经丢来,贫僧便饶你一命又如何?”聂清臣自然全当作耳旁风,兀自在前面大吵大闹,脚下却是不停,不一时便已是奔到了西津渡口的长街之上。
大雪封渡,这长街两旁的客栈酒楼里,该是稽留了多少来往过客。此刻正是好梦正酣之时,谁会料到,彻夜里竟会狂奔而来一个扰人清梦的逃命书生。
他体内真气似是无穷无尽,呼喊起来自是中气十足,震天动地,霎时便将所经之处的人群尽数惊醒,一时间,西津渡口便如沸水浇锅,灯火轰明,无数人从那屋前窗后探出身来,大声地咒骂不停。
聂清臣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胡乱叫唤,他此时就希望四下混乱,唯有鸡飞狗跳之余,方可浑水摸鱼地逃出丹巴赤烈的魔掌。
丹巴赤烈一时也是无可奈何,眼前这书生也不知是何来路,不但内力惊人,便连轻功也是滑如泥鳅,其快无比。乍一看他在前面东歪西扭地乱窜乱逃,可他纵是倾尽全力,可还是抓不住他一根毫毛。
聂清臣也不逃离西津渡,就在那街头巷尾,窜高伏低地绕来绕去,旁人叫骂得越是酣畅,他反而吵闹得更是惊天动地。他早已想过,倘若径直逃往那荒野之中,迟早会被身后那个吊靴鬼似地妖僧追上,但穿梭在这客栈酒楼之间,借着这南来北往的商旅过客之口,或许那妖僧会多几分忌惮,自己似乎更安全一些。
来回穿梭得几回,便已将整座西津渡口都吵醒了过来,但觉四下都是响彻着震耳欲聋的喝骂声。再过得一时半刻,长街两侧的高楼上,不厌其烦的住客们开始往窗外砸落着桌椅板凳,不多时,便是连锅碗瓢盆、花瓶案几都一股脑地砸了下来。
聂清臣左躲右闪,上蹿下跳,眼疾脚快地避让着从天而降的各式杂物,颇得乐在其中之趣。可丹巴赤烈身份贵重,又岂能同他一般,在长街上任人辱骂,泼皮似地纠缠不休?
丹巴赤烈心念一转,随手提起身边掉落的一把木椅,“嗖”地便往聂清臣后心砸去。聂清臣听得脑后风声惊人,忙转身回击一拳,将那木椅击得粉碎,可身形难免顿了一顿,丹巴赤烈便又追紧了几分。
丹巴赤烈一招得逞,更不迟疑,沿途抄起身旁掉落的各种杂物,不拘大小,不限形态,便如杂耍一般地通通砸往聂清臣。而聂清臣能避就避,实在避不过,只得回拳将其击碎,无形中便又慢了几分。如此这般几个回合后,丹巴赤烈已是渐渐追上聂清臣,渐渐伸手可及。
聂清臣更是亡命狂奔,只可惜丹巴赤烈已占得先手,岂容他故技复施,再度拉开距离?
丹巴赤烈忽然疾冲几步,桀然暴喝“嗡!”真言咒出,风云变色,聂清臣不由自主地身子一歪,竟是被这一声暴喝震得跌倒在雪地里。
丹巴赤烈连忙欺身上前,伸手便往聂清臣的脖颈抓去。眼看着聂清臣已是避无可避,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清喝道:“放手!休得害了这书生!”
丹巴赤烈面色一沉,心底警兆大起,骇异下回头一望,但见一道惨白凄厉的剑芒,已是势不可挡地迎面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