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五五章 让他们死的明白
水泥在使用之前,是不能沾水的·······这还是官家对水泥释义。可现在,在这样的大雨天,官家居然命令军卒们把滑州那个水泥厂的水泥,装进轨道马车里······
营帐已经就绪,官家只要不想着盲目的去解救滑州子民,其他的,随官家了!这就是随行臣工的想法······主要是多少次反对官家的结果,最后都是啪啪啪的打脸。就连韩琦都没多一句嘴,不就是让军卒受点累吗?无所谓,想玩就玩呗。
在一定程度上,新军在执行官家命令这点,确实让人有不折不扣的感觉。
以前的军卒,也会执行命令,但效率和气氛根本没法相提并论。
这样的场景和氛围,就是连他们这些随行的老臣都有些许激动。
几万人,拍成行列,一人接一人,将滑州水泥厂的布袋装好的水泥,一袋袋的样马车里装……
都忘记了大雨,就这样忘我的在执行命令。
“官家,国朝无朝廷侵人财产之先例!如今,滑州水泥东家被监察衙门控制,而调动新军军卒搬运其存货。此为控又不妥!”
韩琦算是看出来了,官家根本就是要侵占这些水泥。
没有跟人家打招呼,不但进入滑州水泥厂,并且将所有水泥就这样在没有厂方的同意下,直接装车了。
“滑州堤坝,是京畿道唯一未采买工坊城水泥修筑的堤坝。朕让监察衙门控制滑州官员,并查封滑州水泥厂方,是怀疑滑州水泥以次充好,用于堤坝修筑……”
“官家……”
韩琦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朝廷以这种名义,去侵占他人财产……
“朕想问诸位臣工,倘若滑州溃坝原因,是因为水泥以次充好造成的,滑州水泥厂的所有者,以及滑州衙门的官员,该如何处置?”
溃坝,一州之子民生灵涂炭,整个滑州毁于一旦……仅仅是查封和收缴财物就可以的吗?
“官家,这毕竟只是猜测……”
“韩阁老,朕第一次让尔等见识水泥是几时?凝固后的情况又如何?待会儿就清楚了!”
赵曦到达滑州水泥厂,第一时间已经将这里的水泥有水和泥了……
其实,在看到滑州水泥时,赵曦已经基本上清楚了。
现在的土制水泥,虽然还达不到后世那种,比不上青石坚固,但是,比一般的砖块要坚固很多。
而且,从颜色上,赵曦分辨不出两者之间的区别。
但是滑州的水泥,赵曦能看到土黄的颜色!
这时候的水泥,土炉,不复杂的配方,简单的工艺,烧制并不是多难的事。否则,也不是原本那些厢军就能做成的。
即便是如此,基本的原料还是需要的。比如青石,比如石炭。而中原平原在某种程度上讲,青石和石炭都是需要从他处运输进来的。
同时,由于工坊城出售水泥配方和工艺,导致水泥厂几乎遍布国朝各州府,致使高额利润不再。
赵曦和臣工们不可能一直陪着军卒装水泥,便返回到了救灾的指挥部。
“中正,搬上来吧!”
王中正知道官家让搬啥。在出发时,官家令他从工坊城带一袋水泥时,他不明白;到了滑州,官家让他将水泥调和时,他还不明白;同时调和滑州水泥时,他有些明白;这时候,他就彻底明白了。
两铜盆的水泥搬上来了,就倒扣在指挥部的帐篷中央。
“诸位臣工,都可以对比一下二者的区别!”
赵曦懒得试,一眼就看透了。
众人很疑惑,还是都去尝试着鉴别了。
这玩意儿怎么鉴别?其实很简单,跺两脚也行,用兵器捣几下也可以……
怎么会是这样?不都是水泥嘛,为啥一盆水泥形成的块状物,怎么使劲都没变化,而另一块,随便就搞碎了……
臣工们看着官家,等着解惑…~
“这盆坚固没变化的,是工坊城的水泥凝固后的。而另一块,是滑州水泥!”
都不是傻子!
“官家,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官家,臣以为应将滑州水泥东家,在滑州子民面前处以极刑!”
“这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呀!”
“朝廷应彻底的关停滑州水泥,以杜绝再有此类情形的发生。”
……
都清楚了,这种仅仅人力就能使其破碎的水泥筑坝,根本扛不住高位黄河水的压力。滑州不溃坝才是意外……
“其实,滑州水泥的火炉没问题,配方没问题,出炉的水泥也没问题!这些,皇城司跟监察衙门已经查验。”
“真正的原因,是滑州水泥厂,因为原料采买的原因,导致利润不高,他们便在水泥中掺合了黄土……”
赵曦虽然没完全说中,也猜测个差不多。
相比于原本筑坝用夯土,原本的营造用草秸泥,他们以为,即便是掺了黄土的水泥,也要比那些坚固。
他们不懂,水泥在有杂物的情况下,根本比不上夯土……
赵曦有这样的记忆,记得后世在调和水泥时,会把乱七八糟的杂物捡出来……
“至于如何处置,朕相信监察衙门,会让他们死的明白!”
赵曦是真恼火了!
官家把那个死字咬的很重,所有人都清楚,官家这是真要下杀手了。
尽管诸位臣工都清楚,滑州水泥厂,绝不会是单纯的,肯定有地方乡绅的掺合,很可能地方官员和祖籍是滑州的朝臣也有掺合。
那又怎样?这时候没人多嘴。一私之利和一城之灾难,孰重孰轻,心里都清楚。
……
“禀官家,禀诸位臣工,滑州水泥主持者许摩交代,滑州水泥在修筑堤坝的利润,两成十五万贯利润,全部献于知州令狐久……”
“一成利润被推官、判官等相关官员瓜分!”
范纯仁是咬牙切齿的奏报的,从他刚看到这份调查报告,到回来指挥部,怒气一直没落下去!
什么不杀士大夫!如此禽兽,不杀,国威何在?
可惜,他本以为诸位臣工会很激愤,就像他听说刚才的议论一样。
结果,在具体奏报到了以后,整个指挥部居然这般安静。
“总监察,朕命监察衙门配合皇城司,将所有涉事官员商贾,捆绑于溃坝处。”
“就现在!记住,不得有任何防护,且必须让他们全部向滑州城跪拜着……”
朕不杀你们,就是让你们死的明白!
第六五六章 谁还为他求情?
范纯仁就瞅了指挥部的诸位同僚一眼,就领命离开了。
离开时的心情,他无法说清楚,很复杂。
失望?好像不是太明显。他对于朝臣的表现,并不抱有希望,也就谈不上希望。
同僚们眼里只有利益,没有是非。这一点他很清楚。从他父亲那时候,到现在,朝堂没多大区别。
唯一区别的是,如今的官家有主见,有威望,更有手段。
范纯仁忠诚于官家,从小被父亲教导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官家实现了父亲一生的理想。就这一点,他就自愿鞠躬尽瘁了。
范纯仁听说过,听说官家有过感慨:因为年幼,无法左右范老相公的事,是他一生的遗憾!这是官家在化解狄青困境时说的。
范纯仁不善表达,唯有行动来明志。
至于国朝不杀士大夫,是不杀,可有比杀头更让人死的明白的方法。
比如他自己的父亲,在年岁已高的情况下,年年转任,常年颠沛流离……
现在官家的做法,让他很解气。
范纯仁脑子里想了,在父亲转任的那些年,每一次转任的调令,朝堂上估计都这样吧…~全部缄默着。
范纯仁也是士大夫阶层的一员,士大夫的身份,对父亲的缅怀,对官家的忠诚,以及对这些随行臣工的表现……交集在一起,他很复杂。
“官家,国朝不杀士大夫……”
范纯仁离开了,有人出声了,声音不大。
赵曦瞟了一眼……哦,滑州人士,礼部侍郎卢焕。很好,就等着你们出声呢。
“朕有要杀他吗?卢侍郎,导致滑州溃坝,是否让他向滑州子民谢罪都不可以?”
“那你来告诉朕!是不是只要是士大夫就可以在大宋为所欲为?贪渎十五万贯,致整个滑州成一片汪洋,千万子民生死不明……”
“不可以杀,是不是连惩戒都不可以?……卢侍郎,要不你来做这个官家?”
这话珠心了。
在场的臣工,都知道,官家正处于爆发的边缘。这也是诸位重臣不开口的原因。
这时候,不说是最好的办法。毕竟,官家并没有下令处死令狐久,只要没死,等官家稍微落下点怒火,再求情也不迟。或许能保下令狐久的命。
看到滑州如今的情形,再想想原因,任谁都是有怒火的。否则,大家也不会在第一时间说那些愤慨的话。
只不过,当时都以为此事只涉及商贾。
到后来,涉及到了滑州知州,这就意味着,涉及到了他们臣子的整体……谁又不是这样?
“陛下,臣不敢,臣以为,令狐久正在滑州城内主导抗灾,临阵换将不利于滑州抵挡水患…~”
卢焕的这话说出后,韩琦把眼闭上了,王安石无奈的摇头,明白了的臣工,都看着卢焕……
这句话,把唯一的机会给堵死了。
本来,都在想着,范纯仁是文臣,是士大夫,现在滑州又被水围了。
而令狐久在滑州城内,监察衙门执行捆绑于溃坝之前的皇令,也只能在商贾身上。
待水患退去,官家的怒火息了,有大家求情,那会是一线生机。
结果……卢焕被官家吓着了,也根本不了解官家的性子。
“哦,还在城内?不说朕还想不起来!王中正,朕的命令是立刻捆绑于溃坝前,皇城司能否做到?”
“回官家,皇城司势必完成任务。”
“好!你带朕口谕,令工部主导营地选择的官员,随同皇城司入城,接管滑州防御水患事宜!”
令狐久是在滑州城内,但主导滑州抵挡水患的,并不是令狐久,是新军的将领。因此,令狐久还狂言:事后必将斩杀此僚!
滑州难进,一座被黄泥滩的水围着的城,确实难进。
但官家的命令,对于皇城司而言,是必须执行的。
皇城司有南人,在接令后,建议砍伐树木做木筏前行……
皇城司与监察官抵达滑州城下,在人们的欢呼声中被吊上了城墙:官家亲临滑州,率数万新军在城外扎营,以求解滑州之围的消息被传开了…~
“杜校尉,滑州知州令狐久可在?”
“回内监,知州在,领其家人与瞭望哨……”
令狐久怕死,府衙在滑州低洼处,他携带着细软和家眷,强行占据了一处瞭望哨的城楼……
这样的水患,所谓抵挡,根本就是无用功,黄河大水最终是会冲破城防的,唯有活下来。
以他令狐久的经验,等大水退去,只要他收拢灾民向汴梁进发,那就是功劳。
到时候,滑州就会是以往,所有的一切都会被大水淹没,他能收拢灾民,已经算是很好的履职了。
他绝不会想到,官家会亲临滑州,更没想到,皇城司和监察官会乘木筏入城缉拿。
“内监,烦内监禀官家,新军京畿道滑州驻防营,可确保滑州城防不失,水患不进滑州城!”
“内监,滑州常平仓未开,百姓粮食多数被浸泡,末将无权对常平仓处置……”
一座哨楼,对于一知州而言,实在是逼仄了点。
令狐久还是很懂得苦中作乐的,让家奴将周围人撵远点…~有些事还是需要避讳的。
然后,烫壶小酒,让妻妾唱个曲……面对这般灾难,也就他令狐久有这般坦然之心。
不管是推官,还是判官,已经被溃坝吓的不可终日了,居然自愿被那些军汉使唤…~有辱斯文呀!
……
范纯仁在看到令狐久时,并没有直接将其送到溃坝之前,而是将令狐久带到了指挥部。
“官家,令狐久带到。”
难不成范纯仁也有意要饶恕令狐久吗?
将令狐久带到指挥部,这本身就给臣工们有了开口求情的机会。
“令狐久,你可知罪?”
果然,赵曦还没开口,韩琦就越殂代疱了。
“韩阁老,黄河水患年年有,滑州今日非下官之责。”
还是一副理直气壮。
不对,赵曦从令狐久满嘴的酒气,算是明白范纯仁的意图了。
这不是给诸位臣工开口求情的机会,这是让所有臣工都闭嘴。
“令狐爱卿,饮的什么酒?”
“回官家,臣乃江浙人,如今日这天气,唯有烫一壶黄酒温中祛湿!”
不要脸真的到一定程度了!赵曦摆摆手,让皇城司将其带走,结果王中正的详情奏报。
“谁还为他求情?”
赵曦把缉拿令狐久的奏报,直接摔在诸位臣工的面前。
第六五七章
这一份皇城司的奏报,并不单纯的是关于缉拿令狐久详情的,还有关于木筏进城的整个过程。
至于滑州城内的防水,赵曦给工部那位的皇令是便宜行事。若他连这点也处理不好,接下来主滑州政务,就没任何机会了。
所以,接下来,救援大军需要考虑的,还是已经受水患严重的城外百姓。
“官家,皇城司此次探路已经说明,在水流湍急的情况下,很难救援散落在城外的诸多百姓。”
没人还会去提令狐久,纯粹属于自作孽不可活的类型。
在被大水包围的情况下,居然有闲心饮酒作乐!
说实话,这时候就是官家说要斩杀,也没人有异议。纯属于活该!
韩琦也是如此,毕竟官家还守着不杀士大夫的底线……尽管只在面子上,他一样不想再提。
谈正事,总是没错的。
“如今之计,唯有减缓水流,可大雨不歇,水流难缓!官家,老臣以为,可以趁此时不能营救,让军卒砍伐树木,营造木筏……”
王安石觉得,这是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几万人,就这样待在滑州城外,望洋兴叹不如退而造筏。
至于侵占滑州水泥,这时候已经不是无理由了,大家也选择性忘记了。
不管是心里考虑怎样瓜分滑州水泥厂利益,还是追究关联臣工的责任,这时候,大家都默契的不提滑州水泥厂的事。
“工坊城的人是否到了?”
赵曦随便听着臣工的议论,扭头问王中正。
几万人在滑州,相关给养一直由工坊城负责运送。
这时候,工坊城应该将那些出自西北的工匠和羊皮带来了,也该让大家看看……缺口并不是堵不住!
“回官家,已经在帐外候命!”
……
李宏是从兴庆府逃到中原的,他其实不是党项人,是汉人。
还是在前朝时,手艺人的祖上西行,在如今的兴庆府定居了。这一住就是几百年。
中原王朝一统时,主兴庆府的李继迁出走,到后来归顺中原,本以为还能跟前朝一样。
可没想到,几十年前,党项人突然就反了!
李宏爹爹一辈,那时候就等着王师西进。然而,王师却一败涂地。
李宏他家人也绝望了,虽然在西夏,汉人是被奴役着,凭着手艺,一家人倒也能求活。
二十几年前,西夏人开始调集汉人工匠入军伍,说是让汉人工匠把火药弹做出来……
也就是那时候,李宏一家才听说,中原王朝居然打败了一次西夏骑兵。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李宏的父亲,觉得还有可能活着回到中原。
事与愿违,多少次试验,火药弹始终达不到党项人的要求,党项人终于没耐心了。
在某一天,李宏的爹爹就被虐死了……
李宏从小受家里教育,一直知道自己是汉人,中原才是自己生活的地方。
当他听说西夏战败后,便有心回到中原。
南逃的一路确实艰难,餐风露宿,翻山越岭,差不多用了两年时间,李宏一家终于逃回来了……说是一家,其实五人。
从环庆进了大宋境内,李宏被编入流民安置的人员。但李宏有后手,他献上了神臂弩……
因此,李宏一家被招进了工坊城……
李宏也知道,他不可能短期就被大宋信任,可却享受着与大宋工匠同等的待遇。也是因为这个待遇,李宏很庆幸自己逃回来……这才是人活着的滋味。
他成了西夏南逃工匠的班组长,虽然只是在马车作坊,可一样享受工匠该有的所有待遇。婆娘去了羊毛作坊,儿子进了工坊城学堂,弟弟也被工坊城挑选成了外围的巡城护卫……
从那一刻,李宏就定下了不惜以死报恩的信念!
当工坊城召集西北工匠到滑州救灾时,他第一个报了名……
还没完全就绪呢,李宏就被带进了指挥部……这是要见皇帝陛下吗?
李宏一进门,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工坊城马车作坊四组班组长李宏叩见陛下!”
李宏是真正的五体投地的叩拜……他们李家,从来没有过的荣耀,在他李宏身上出现了!
“你是汉人?”
“回陛下,微臣确为汉人。”
这个微臣是真正的微臣,九品班组长。
工坊城的工匠都是按朝廷品级来领俸禄的,也是工部造册的吏员。
李宏不知道该怎样自称,就知道有微臣这个称呼……
指挥部突然有一声哄笑,声音不大,可李宏知道,可能是自己自称错了。
“嗯,这个自称没错,工坊城的班组长,朕记得最低也是九品。你从西北而来,能做到班组长,想必有特殊贡献吧?”
“回陛下,微臣熟悉神臂弩的营造……”
“什么?神臂弩?”
“西夏人的神臂弩?”
“为何军中未装备神臂弩?”
“官家,此事需要查实!”
指挥部突然就是一阵喧哗。也难怪,毕竟这神臂弩是很有名的,即便是赵曦在后世,也对神臂弩听说过,算是阵战的利器。
李宏没想到会引起这样大的反响,只是他没敢再说什么。
“确有此事,工坊城跟朕奏报过……”
只一句,指挥部安静了。李宏突然觉得皇帝陛下很亲切。
“李宏是吧?起来说话吧……工坊城按照李宏的叙述,确实制造了神臂弩,但由于神臂弩拉弦频次和力量的缺陷,工坊城需要改造,待以后再装备军伍。”
不需要解释太清楚,臣工们还真不敢在这事上跟官家纠缠。
“李宏是吧,你会羊皮筏的制作吗?”
李宏愣了,怎么会是这样?刚才还说神臂弩,陛下怎么一下子问羊皮筏了?
在兴庆府,就是党项那些笨人,也能做出羊皮筏来,陛下怎么问他这个?
“李宏,官家在问话!”
李宏被这一声喝醒了,想起来这是在皇帝陛下面前,自己居然走神了。
若是在兴庆府,就这一下,说不定自己的人头就落地了。
“不必紧张。李宏,是不是觉得大老远召集你们,做羊皮筏有些大材小用了?”
“物事在于用途而不是制作的难易程度。你就告诉朕,会还是不会?”
“回陛下,微臣会做羊皮筏,所有西北来的工匠,都可以做羊皮筏。”
“好!朕命你为临时坊长,领导所有工匠,制作羊皮筏!”
第六五八章 侮辱般的让他死去
工坊城的物质运输和工匠运输是分开的,不仅是这一次,每一次都一样。
李宏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这一趟车,居然运送了这么多的羊皮。
李宏已经领命去制作羊皮筏了,留下指挥部一群懵着的臣工……
这玩意儿很简单,制作也很快。指挥部一群懵逼的臣工,愣神和议论没多久,李宏就先献上来一个羊皮筏了……
用后世的话,这李宏情商挺高,能很快的明白是怎么回事。
“此物……”
“行于水上倒是跟木筏、竹筏相媲美!”
“应该说比木筏竹筏过之而无不及!”
虽然羊膻味挺重,诸位臣工还是兴致勃勃的讨论着。
“营造此物,由军卒操控,可解救滑州城外千万百姓的困境!陛下,此乃圣举也!”
“官家,纵观史册,何曾见有救百姓于水火之君王?官家此举,乃圣贤之先河,是盛世贤君的明证……”
全是谄媚、恭维的语调,仿佛这羊皮筏就是赵曦创造的一般。
谁知道他们想什么了。
“水流无法减缓,羊皮筏也一样无法被人操控,很难做到解救百姓!”
王安石也认同这玩意儿好用。问题是,他看不惯这时候的一片阿谀逢迎。
是,官家有怒火,应该想办法让官家心情好起来。可这样无底线的恭维,真的管用?
帐篷外,大雨还在下,滑州百姓还在一片汪洋中求生,千万百姓生死不明…~
不过,赵曦的心情确实好了点,最起码暂时忘记了令狐久的无耻。
王安石的惹人嫌,赵曦也没觉得不合适……的确,这时候还没有到轻松的时候。
……
一列马车的车厢,装满了滑州水泥厂那种无用的水泥,被几百军卒推着,缓慢的向溃坝处而去…~
随行的臣工,这时候不得不糊涂的跟着官家,跟着这一辆车厢,也缓慢的向溃坝处走去。
雨还很大,几乎不能让人睁大眼,即便是不睁开眼,诸位臣工也看到了,看到溃坝处捆绑着跪在地上的那些滑州官员……
虽然是盛夏,可这般大雨,对于令狐久五十岁的人,这就是在要命呀!
“官家,如此下去,令狐久一干人,难以活命呀!臣以为,可根据监察条例对其予以处罚,而不是这般……”
调节情绪,让官家心情好起来,目的就是能在这时候再说几句话,求一点情。
或许在臣工眼里,令狐久罪不至死。不论是贪渎,还是对滑州堤坝的失察,根据大宋刑统和监察条例,都没有达到死罪。
贬谪、关押,甚至废其出身,终归是该留一命。
“尔等以为他罪不至死?那你们放眼看看,看看滑州现在的境况!朕没有砍其头,暴其尸,已经算是仁慈了。”
“如此,朕是想让他看看,也是想让他死得其所,同时也能化解滑州千万百姓的怨气!”
“再有求情者……朕允许你们自请致仕!”
只要看到滑州的情景,赵曦就压不住火。
说真的,倘若令狐久认识到错误,并在一线指挥抗洪,赵曦真的有可能留他一命。
当赵曦看到皇城司的奏报时,那时候他最想做的,是手起刀落,亲自砍下令狐久的狗头!
把令狐久绑缚在溃坝前,真的算是对他仁慈了,也是想让随后解救回来的百姓看看……
滑州溃坝,并不是整个坝体全部崩溃了,而是在特定位置,黄河水高位产生的压力,压垮塌一处,形成了漩涡。
根据调查,这一处垮塌,正是那种完全修缮过的,也就是从坝底开挖后,重新修筑坝体的位置。
其他地方,因为早年的坝体还算坚固,仅仅用水泥加高加厚了……
不管是皇城司还是监察衙门,都不敢妄自揣度官家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需要让令狐久一干人去死。
虽然有恨,鉴于令狐久的身份,并没有真正的将他绑缚在溃坝边缘,毕竟,溃坝处水流还不停的冲刷,不停的在扩宽着缺口。
倘若把这一干人绑缚在溃坝边缘,说不定真的就被水冲跑了。
所以,臣工们这时候已经接近了那些人捆绑之处……
令狐久是一个挺在意形象的官员,日常都收拾的很利索,跟王安石相比绝对是真正的诠释截然相反。
不仅仅是衣着历来都不过三天,就是那一绺的长须,也收拾的整整齐齐。
这时候,再也没有一点形象了,或者说,他还想有,可是不能。
不管原来的官服是否干净,这时候,令狐久被缚了双手,双膝跪在泥浆中,被大雨淋着,官服只有一抹色……泥浆色。
可以看出,在绑缚乃至跪拜溃坝缺口的过程中,令狐久也曾嚣张过,也就被军卒教训过。
“陛下,微臣知罪!微臣知罪呀!陛下,微臣自请致仕,自愿受有司查办!”
令狐久不知道想什么了,或许以为官家带着臣工过来,是为了用他的下场来以儆效尤吧。
看到了官家和臣工,便不顾形象的高呼,双膝跪地而行,还不停的向官家叩头。
这时候,令狐久的话是真诚的,他真的希望自己能致仕,能被监察官查办,而不是这样在看着滑州被大雨洗礼……对,就是洗礼,让这不停歇的大雨,尽可能冲刷干净他灵魂深处大污浊!
他根本不知道,官家对他是真有了杀心,还是这样侮辱般的杀心。
让一个朝廷参政的五品官员,被军卒这样像丟垃圾一样丢在泥浆里,还是跪着,这就是一种侮辱。
但是,随行的臣工,没有一个人去跟官家喊:士可杀不可辱。没人敢,从看到溃坝,都已经能感觉到官家又处于爆发边缘了。
赵曦还是没能真正跟帝王的身份融合,他的灵魂还是受后世教育多年的灵魂,他接受了阶层,接受了剥削,甚至接受了特权的无底线,但他实在无法容忍人为导致的灾难!
滑州,就因为他的贪婪,整个滑州百姓就有了灭顶之灾,对于滑州百姓真的是飞来横祸,这时候的滑州满目苍痍、惨不忍睹、断壁残垣…~把所有的描写灾难的词语都用上,都无法完全表达。
赵曦能从雨声中听到滑州百姓呼救的声音…~知罪?既然知罪,就这样赎罪吧!
第六五九章 天才的想法
这时候,随行的臣工已经没人去考虑官家带着他们来溃坝处的目的了,脑子里只有令狐久那凄惨的情形……
官家这就是在以儆效尤吧?
否则,官家也不会带着这么多臣工,冒着大雨来这样危险的地方。
唯有以身说法,才能触及心灵。
路过了,已经完全路过了,官家还在往前走,再走就是溃坝处了……
“官家,前方已经是缺口了……”
即便是王安石,这时候也不是开口去劝,而是相对委婉的提醒。
“想要救被冲散的百姓,堵上缺口,让水流减缓是第一步!朕就是要堵上缺口!”
怎么堵?这不是喊口号的事。
王安石嘴张了几下,都没有出了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子容,明仲,可都安排妥当?”
赵曦把苏颂喊过来了,还有李诫。
“回官家,已经准备妥当。目前缺口的宽度已经与马车的长度接近。臣以为可行!”
一帮臣工更糊涂了,从令狐久凄惨中出来,却又被官家跟苏颂的对话搞乱了。
几个意思?这是要堵缺口吗?拿什么堵?
没有继续再往前,真的很近了,也就是一列车厢的距离。
军卒们推着马车,前面已经处于缺口的边缘了……
坝面上原本是水泥加高过的,虽然被大雨冲刷的坑坑洼洼,倒还能让马车前行。
在随行臣工的注视下,李诫指挥着军卒,一点一点的向前推动马车车厢……
官家召集他们几个讨论过。
将一节车厢,装满成袋成包的水泥,直接推下堤坝到缺口处,可以在瞬间阻断水流,能起到减缓水流的作用。
李诫不得不佩服官家这办法!
但是,怎样让推下去的车厢能横着卡在缺口两侧,这是大家讨论的,也是难题。
在指挥部,官家主持他们几个讨论几次,终于形成了方案。
这时候,申天赐在堤坝缺口的另一边,用十六匹挽马拉着一节车厢,并且,还有十六名懂得驭马的轨道兵随时待命……
“砰…砰……”
突然两声爆裂声,在密集的雨幕中绽开了两朵烟火,迎着大雨冲向天空……
紧接着……
“嗖…嗖……叮当…~”
臣工们还都糊涂着,只是在愣神中看着前方的操作。
没敢多嘴,因为根本看不明白。
“挂勾……”
李诫努力的嘶吼着,在这样的雨声中,他不确定负责操作的军卒能听得见,可他又不能同时指挥两侧的军卒,只能是站在装满水泥的车厢顶。
这一节车厢已经拆除了车顶,李诫是站在那些跟泥浆差不多的水泥包上……
李诫在喊完,便疯狂的想两边跑去,他需要确定第一时间对面射过来的挂钩,挂在这节车厢上,还必须牢固!
“报告情况!”
“八钩挂全!”
“八钩挂全!”
这时候,李诫又转身向车厢的后方奔跑,同时,有军卒再一次点燃了烟火…~
“砰…砰…~”
“全体都有,一二……开始!”
在车厢顶的李诫,继续嘶吼……
几百名军卒,人挨人的开始向缺口处推动车厢。
而挂钩挂在车厢上绳索,也同时绷紧了。
这就是官家主持商量的办法。
在缺口的对面,用十六匹马同一时间拉动,这边推动,让这节装满水泥的车厢跑起来,速度达到一定程度后,使其在跌落到缺口时,能在惯性的作用下,继续向对面…~从而让这节车厢以这样顺长的状态,直接跌进缺口。
这时候,赵曦也是紧张的,紧张这节车厢跑起来的速度,有没有空闲让李诫跳下来,紧张跑起来的速度,能不能像自己预想的那样,直接顺序跌落。
能不能减缓水流,真的就在此一举。这时代,真的没其他办法去堵缺口,这是赵曦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隆隆的声音响起,负重的车厢,在颠簸的堤坝顶跑动起来了,伴随着军卒们的嘶吼,快速的向缺口处飞奔…~
要跌落了…~
这不是飞车,这里也没有坡度,这只是赵曦脑子里最有可能实现的想法而已。
毕竟是负重的车厢,在没有了坝体的承重时,自然的向下跌落…~
赵曦心揪的很紧,自然的要向前跑,要到缺口的近处去看看,看看跌落下去的车厢,还能不能保持顺长的状态。
“官家,不能再往前了!”
随行的臣工愣着,猜想着,感叹着,可王中正没忘记职责,死命的拉着赵曦……
“官家,前方真的不可以前行!”
这时候,第一个清醒的臣工是韩琦,看到王中正拉官家的情形,赶紧出口劝阻。
然后,臣工们开始在赵曦前面堵起来,不让赵曦向前。
真要急死人呀!他们谁懂这个?出现意外,必须自己才有办法让这个方案成行呀!
可是…~赵曦也知道,这时候他真的不适合再往前了,车厢在推下去的一瞬间,缺口处再一次塌陷了一点…~
“官家,成了!官家,成了!”
缺口处传凯李诫那已经破了的吼声…~
成了!赵曦不由的用右拳击打左掌。
这时候,臣工们应该是有人明白了。
“水流缓了……”
“水流真的缓了……”
嘈杂的议论声在臣工中开始了。
“砰…砰…~”
又是两声烟火,再一次让臣工懵逼了。
“起网!”
李诫的破锣嗓子,再一次嚎着。
然后,原来推车的几百军卒,突然分成两列…~
“向后转!跑步走!”
这时候,臣工们才看清,军卒整齐的队伍,用一条绳索连起来了。
随着军卒向后方奔跑,绳索开始渐渐绷紧了,一张原本就覆盖在落下去那节车厢顶的大网,被绳索扯起来了……
这一**作还没完全想明白,突然又传来整齐的,能盖过雨声的“啪啪”声…~这是脚步的声音。
脚步声临近,臣工们看到,一个个肩扛水泥包的军卒,向已经减缓水流的缺口而去…~
在靠近缺口时,一个个军卒,把肩膀上的水泥包,都摔进了缺口。
绷紧的绳索,搸起来的大网,很好的阻挡了水泥包被水冲走,让大家能肉眼看到,一袋袋的水泥包,把缺口慢慢的堵上了……
这时候,臣工们再返回来想这一连串的操作,不得不承认,这真的是一个天才的想法。
第六六零章 不堪大用的韩琦
在随行臣工惊呆中,缺口眼看着在慢慢合拢……
水泥包在几万军卒不间断的填充,而溃坝处已经能看到突出水面的水泥包了。
就这样,军卒顺着突出水面的水泥包,依次往前,继续抛投着水泥包。
赵曦率先,随行臣工麻木的跟着,在大雨中向缺口处走去。
原本拉绳的军卒,已经相互帮助着,在坝顶盯钉子,然后将绳索绑定。
这时候,即便是溃坝处,也不再有危险了。即便是有,臣工们也忘记了劝阻,都已经被这惊天的想法震懵逼了!
待他们靠近,才隐约看见,在缺口的对面,一样有军卒在抛投着水泥包……估计滑州水泥厂的存货,基本就填这个缺口了。
也罢,这也算是废物利用了。只是这一节车厢…~令狐久真的给朝廷造成了很大的损失!
在缺口堵上的一瞬间,整个坝顶上被欢呼声覆盖了,甚至都盖过了水流声,盖过了大雨声……
“官家,臣幸不辱命!”
“臣幸不辱命!”
苏颂、李诫、申天赐,齐刷刷的向官家叩拜!
这时候的尊敬是由衷的,不仅仅是因为忠诚,更是因为他们有一个真正为民的圣君!
“陛下,臣为陛下贺!为天下黎民贺!为大宋江山贺!”
“为陛下贺!为天下黎民贺!为大宋江山贺!”
臣工最知道该做什么,这一刻,他们那怕是做样子,也是诚心诚意的。
的确,应该有贺!因为他们真的有幸遇到这样一个君王!
这时候,赵曦总算是有了一点笑容,从来到滑州后,第一次有了点笑容。
总算是有了所谓阶段性成功!
临时的羊皮筏作坊里,不时地有人传递进来消息,当得知官家已经主持将缺口堵上时,李宏激动的,用最大的吼声喊出一句:兄弟们,现在轮到我们了!
这时候,没人还会想起令狐久,真的,就是官家要砍令狐久的头,现在这样的氛围,也没人会多嘴。
来到滑州两天了,临时指挥部的气氛,终于不再压抑了。
仔细想想,官家现在真的是能左右臣工乃至全民的情绪了。
官家两天眉头不展,两天来,随行的臣工,没一个人敢表露一丝不耐,也没人敢调侃一句玩笑话。就是这样,官家把众臣压的死死的!
王安石很想现在就尝试羊皮筏出发救人,但他也知道强人所难了。
大雨,天色也暗下来了,新军又都是官家的宝,他没敢建议。
再说了,军卒们都刚刚扛水泥跑了几里路…~
散了,赵曦很随意的让臣工散了,只是通知火头营,今晚犒劳千军,为明日行动做保!
今晚,赵曦应该能睡个好觉了。
从得知滑州溃坝,到堵上缺口,只有四天不到,赵曦相信,这一次,他能做到最小的死亡率!
……
韩琦睡不着,不是担心救援的事,是在考虑令狐久。
没有在第一时间被砍头,韩琦不确定官家是否有意留他一命。不管能不能留下令狐久的命,韩琦总想试试,毕竟令狐久是士大夫,他不想让官家开这个口子。
但是,韩琦绝不会去劝,因为他看懂了官家的决然,一旦自己再劝,官家真的会让他自请致仕!
这时候,韩琦十分想念富弼富彦国!
所以,他开始提笔给富弼写信了…~
汴梁和滑州之间的往来,从官家到了滑州后,一直就没有停歇过,几乎是一刻钟就有一趟马车往返。
那怕是深夜也如此。
还不到深夜,富弼在勤政殿处理调集粮食的事,这是官家要求的,官家让准备不少于万人十天的粮食……
这时候,书吏又送进来一封信。
富弼以为又是官家的指示。这两天他一直揪心着,连封皮都没看,直接打开了……
他是真担心,刚刚才接到官文,知道缺口堵上了,心刚刚轻松。
这时候来信,他真的担心又出了什么意外……
韩琦的书信……很客观的陈述了令狐久的行为,也很客观的讲述了官家的处置,最后很沉重的陈述了可能的后果…~
富弼把信放在案桌上,然后缓缓的坐下了。
对于令狐久的事,这几天他也有耳闻,但一直没有详细具体的奏报。当然,官家在现场,不需要有奏报。
韩琦的信,让他有了详细的了解。
不杀士大夫?难不成士大夫真的可以为所欲为吗?
富弼不认同韩琦的担忧,什么叫官家会任意杀臣工?难不成官家应该眼睁睁的看着臣工杀百姓?还是这样成千上万的杀!
对于滑州的灾难,他令狐久就是罪魁祸首!的确,官家没有砍其头,暴其尸真的算仁慈了。
“我,富弼富彦国,也想砍掉他的头!”
就这几个字!富弼就在原信的末尾写的。
然后,让人迅速送往滑州……
他这样做,就是要跟韩琦表态:对于令狐久的事,他跟官家一致!倘若大雨没能将令狐久搞死,他令狐久最后一样还是死!
韩琦总是固执,固执于一些莫名其妙的陈例!
富弼这样表态,也是担心韩琦在救灾前线犯浑……朝局需要稳定!
……
“富弼直接回信了?”
临时的帐篷宫廨里,赵曦问王中正话。
“回官家,直接回信了:我,富弼富彦国,也想砍掉他的头!”
赵曦听了王中正的回话,笑了笑。
“不务正事,不堪大用!”
赵曦摆摆手,让王中正退下去了。
这是除了司马光,赵曦有一次对内阁层级的大臣失望。
韩琦能力是有,格局小了点。用可以用,将就能用,却不堪大用。
赵曦这时候想当初的好水川之败,未必真的是国朝的战力差距,作为总指挥官的韩琦,责任很大!
算了,不想了,这时候重点是救灾,也在向好的方向进展…~
这时候汴梁和滑州的往来,赵曦又如何会不监控?
他的本意,是想从往来的书信中,拿到滑州这边跟朝臣们的关联证据,才让皇城司关注的。
没想到会是这个…~
韩琦万万没想到,就这一个小事,他在官家心中的印象,再一次减分了,成了不堪大用!
第六六一章 治病于初起之时
按说是应该有天人感应的。比如,这时候,官家主导了堵上缺口,那么,老天就应该放晴了。
然而,第二天的早上,雨还在下,虽然小了,一样没有停歇的意思。
可能,上天对于令狐久一干人的恨意,强过了跟君王的配合吧!
一天一夜,在大雨中淋着,没有防护,也没有食物。令狐久一干人活着,也恐怕就剩一口气了。
缺口处已经没多少军卒了,除了负责观察缺口和水流变化的,军卒现在都开始分组分队的准备乘羊皮筏进入汪洋中,解救散落在各处的滑州幸存者。
新军的将领还是相当懂得官家的心,派在缺口这边的军卒,都是些滑州籍的。
除了路过时的唾沫,令狐久一干人,没有其他的任何照顾。
死就死吧,问题是往死的路上,是真的难受!
喊,没人理,哭诉,也没人理!都是军汉,臣工同僚都在临时营地,雨声阻隔了他已经嘶哑的喊声……
没人还会记得他们了!
这时候,临时营地里是真正的热火朝天。
大家都知道,官家的心情好起来了,都也敢大声的发泄那种激动了。
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分组分队,准备向汪洋开拔。
“王阁老,务必在第一批被救子民到达前,将灾民安置地布置完善!”
“子华,负责粮食分配,开始统一按三日用度分配。每救来一人,就给三日用度。”
“陈阁老,你负责对失去家人的那些老人和妇孺的安置。授权你调集军营伙夫,务必不可以让这群人挨饿!”
“文阁老,必须对出发的羊皮筏反复叮嘱,携带不少于一日口粮出发,口粮是给灾民的。”
“羊皮筏的载重有限,有可能在某个点,会有超过羊皮筏载重量的灾民,务必安抚好第一次无法救回来的灾民,给他们留下食物!”
“子容,你带着工坊城诸位,巡查临时营地,沟通汴梁,监测缺口水流,督促羊皮筏的制作,调度军卒…~”
赵曦在指挥部,有条不紊的开始安排任务。
偏偏漏掉了韩琦。当然,还有吕公弼也漏了。因为吕公弼这两天在替赵曦处理一些公文…~
韩琦并没有自觉,就像官家把富弼留在汴梁一般,估计官家这是让他居中协调吧。
……
第一批灾民救上来了,王安石安排左右,领灾民入驻临时搭建帐篷…~
但是,灾民那怕是已经很疲惫了,感觉下一刻就会晕过去。可他们,还是硬坚持甩开了军卒搀扶他们的手,很庄重的向明黄旗的方向跪下了,九叩!
这一刻,王安石也是肃穆的,也随着他们向官家的营帐鞠躬!
官家,开创了救民于水火的先河!
…~
“是半夜,我在睡梦中策划轰隆隆的声音惊醒了,还没来得及看明白,大水就推倒屋墙进来了……”
王安石让书吏记录,他找了个还算强壮的,喝了碗生姜红糖水,开始给他讲述。
“那瞬间,我就想抓住婆娘和儿子,可是抓是抓住了,却一起被水冲出去了。”
“我会凫水,扑腾着出了水面,可根本就管不住自己顺水流,不知道会被冲到哪去!”
“很害怕,可我还得救下婆娘和儿子。后来,我看到了一块木板,把儿子放上去,让婆娘跟我一边一个抓着顺水漂…”
“我已经很累了,一点劲都没有了!要不是那棵老树,我就死了!可是有了那棵老树,我还是觉得我会死掉……”
“两天两夜,一口吃食都没有,儿子在哇哇的哭饿,婆娘…~婆娘把手划破,让儿子吸……我是个男人呀!可我没办法,背着儿子,搂着婆娘,抱着树杈我等死……”
“手里都没劲了,滑了好几次,都快抱不住树杈了……呜呜…婆娘昏过去了,儿子也哭的的哭不出来了…呜呜呜……”
“我想,我应该是活不成了!黄河发大水,这不是第一次,听老人讲,每一次发大水都死人,整村整村的死!”
“能一家人死一起,黄泉路上也不孤单!只是我儿才三岁…~呜呜…”
“不行,我要感谢陛下,谢谢陛下救了我们一家,这辈子当牛做马,我都愿意……”
话到最后,壮汉有点语无伦次了,可他跪在地上叩拜的动作,却让王安石能感到其中的虔诚!
万家生佛吗?哪又算什么?跟官家比,佛在王安石,在滑州的灾民心里,真的不算什么。
王安石愣着,脑子里想了很多。
从一个个救回来的人的讲述中,王安石已经基本对这次灾情有了大致的评估。
他敢肯定,即便是翻烂史书,也找不出张这一次这般,黄河发大水后,造成的死亡比例如此之低。
也就是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代,有像官家主导的这次一样的救灾。
长兄治病,是治病于病情发作之前,由于一般人不知道他事先能铲除病因,所以他的名气无法传出去。
中兄治病,是治病于病情初起时,一般人以为他只能治轻微的小病,所以他的名气只及本乡里。
而我是治病于病情严重之时,一般人都看到我在经脉上穿针管放血,在皮肤上敷药等大手术,所以以为我的医术高明,名气因此响遍全国。
王安石突然想起扁鹊论其三兄弟医术的典故。
筑堤坝,是为治未病,是为扁鹊大兄之为。这一次救灾,官家主导的便是,治病于初起之时。而历朝历代,所谓的救灾,都是在做治病于病情严重的事。
治大国如烹小鲜,救灾难又何尝不是治病患?
帐外是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王安石知道,这是一次又一次的救援队回来了,一个又一个的灾民被救上来了。
王安石在走神,可他心里对官家的敬重,犹如这被救回来的灾民一般,一点点的在加重。
有这样的君王,真的是臣工之幸,百姓之福,大宋之兴!
“老爷…~”
老仆看主人愣神的时间有点长了,这可是在救灾的现场,不得不提醒老爷一声……令狐久那凄惨的情形,在营地里传的很凶。
“走!去巡营地去!”
王安石觉得,在这样的时代,他还能再干二十年,能看到大宋中兴的盛况。
第六六二章
赵曦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沉。
从得知滑州溃坝以来,赵曦几乎就没合过眼。这种使命感,并不单纯出于他是君王,更多的是他曾经接受过的教育。
在把所有救灾工作安排就绪后,实在扛不住了,也可以踏实的睡了。
“官家好不容易睡着,王阁老,能不能先等官家睡醒?官家从得知滑州溃坝,就没有睡过一下!”
王中正是带着恳切的语气在跟王安石解释。
才四个时辰,觉肯定没补过来。
官家已经快四十了,王中正也是这般年纪,他知道,跟早年他跟着官家南征时不能比了。
那时候,官家率领他们护卫营转战,三五天不睡根本没事。
现在,他真的需要担心官家的身体了。太操劳了!
“中正,让王阁老稍后,伺候朕更衣吧!”
这时候,王安石没有重要事,应该不会来打扰他。
唉…~看来还不能彻底歇心呀!
王安石听了王中正的解释,真有心暂时退走。
他的事,还能缓缓,都是灾民,饥一顿饱一顿也应该都能接受了。
可是,已经吵醒官家了……
“官家,汴梁常平仓的粮食,除少数储备外,已经全数运到滑州。但是,救出的灾民日渐增多,臣计算,临时营地的存粮,不足灾民五日的用度。”
“这次救灾到滑州所准备的物质中,营房帐篷不足,多为军伍帐篷。由于军卒连日营救灾民,军伍的单人帐篷不能供灾民使用。”
“每一帐营房帐篷,至少容近五十人安歇。虽然灾民并无怨言,但厚生省医官担心这样安置会导致大的瘟疫流行……”
王安石是江西人,南人对瘟疫的熟悉和恐惧,要比北方人严重。他非常认同医官的说法。
大灾必有大疫!朝廷这次花费如此大的钱粮和精力,好不容易解救回来的灾民,王安石这个负责安置的内阁,不想在他负责的这个最后的阶段出事。
也许动用这样多的军卒看不出耗费来,就单纯眼睁睁的看着一节马车就那么丢进水里,给人的震撼很入心。
也让随行臣工能感觉到官家营救灾民的决心!
“王阁老,国朝是举国体制,这不止是一个滑州的事,是朝廷的事,也就是全大宋的事。”
“着令京西路、京东路、河北路、荆湖北路等靠近京畿道的诸路衙门、驻军,开放所有常平仓,以保证灾民用粮。”
“着工坊城将所有库存的营房帐篷,着附近所有驻防军伍,将常备的营房帐篷,统一交于朝廷,一律向滑州运送。”
“着令工坊城轨道运输方面,加大南粮北运的频次,务必确保大灾不出现大难,必须确保灾民用粮。”
“命市易寺,对京东路、京西路、京畿道、河北路、荆湖北路等地,加大督察力度,出现借机哄抬物价者,严惩不贷!”
“命吕惠卿、申天赐回京,协作富阁老处理物质供应事宜!即可起身,不得耽误!”
“同时,命救灾的军伍,连通滑州内城,将所有救灾物质统一由王阁老调配使用。内城暂时负责滑州救灾事宜的官员,全部由王阁老节制。”
“命滑州驻防军伍,暂由王阁老节制,由枢密院授权,负责整个滑州救灾和营地的治安事宜!若有违反灾时官制条例者,一律杀无赦!”
王安石属于敢于做事,勇于担当的性子。在此时,赵曦不介意放权于王安石,让他来主导整个救灾的事宜。
他也是个重子民的臣工。
韩琦就不一样,这时候也没韩琦什么事。他到处溜达,说是居中协调,转了一大圈,好像整个救灾的营地都井然有序,用不着他协调什么了。
这时候,韩琦觉得该回朝了,觉得官家也该回朝了。
只是,令狐久一干人……韩琦又转到溃坝边缘。
雨虽然小了些,一样没有停,淅淅沥沥的一直下。看天气,一两天这场雨就会停下来了…~
就是不知道令狐久一干人还能不能活到雨停的时候。
这是……?
韩琦有点怒,血往脑袋上涌。什么时候可以这样侮辱士大夫了?
两三天的时间,不吃不喝,就这样在大雨中淋着,是人就扛不住。
扑倒在地是肯定的。然而,这时候的令狐久一干人,却被木杆绑着,硬是保持着跪拜的姿势!
而那些被救回来的灾民,不断的有人走过去,丟一团泥,吐唾沫,更有甚者,还对着他们便溺…~
朝臣,即便是有罪,那也是朝臣,士大夫,即便是有错,那还是士大夫!
“何至于此?何人让尔等如此这般处置他们?”
韩琦还不至于当着灾民去呵斥军卒,趁没人围观时,他对着军卒怒吼。
“回韩阁老,官家之命令是跪拜,向滑州跪拜。我等是在执行皇命…~”
这已经不是早年了,军卒也敢跟文官据理力争了……都是官家给惯的。
韩琦哆嗦着手指,一个个的对着那些军卒点,可没人退一步,那怕韩琦的手指已经快点到额头了。
韩琦拂袖而去,他居然没靠近令狐久一干人…~忒脏了。
韩琦找到了厚生省的医官……不管怎么说,韩琦还是内阁大臣,医官没有扛着,随韩琦到了溃坝边缘。
“韩阁老,这些人没人活着……”
“啊?……”
看着医官离开,都离开很远了,韩琦都没缓过劲来。
官家是真的狠辣呀!
可是,对于官家处置令狐久一干人的做法,韩琦居然怯意去跟官家辩论。
“官家,人死为大。老臣不为他们的罪责求情,也不提士大夫该如何。老臣只恳请官家,容许他们入土为安吧。”
韩琦很伤感,也有点畏惧。说不清什么原因。
在韩琦看来,这一次,或许是官家向士大夫举起的第一刀……
“韩阁老心生怜悯?同情他们?韩阁老可看到被军卒救出来的灾民是何种情形?可知道那些灾民的悲切?”
赵曦看了看韩琦……没回话,连对视对没有。
“算了,你去找总监察吧!根据监察条例,该收缴的收缴,该查封的查封。至于这人……让他们家眷收尸吧。朝廷不会为这样的官员收殓,也不能为这类官员按制行事。”
或许是人死债消吧,赵曦即便再有火,死了也就了了。
第六六三章 韩琦的危机感
收买人心也好,还是兔死狐悲也罢。总则,在救灾营地无所事事的韩琦,操办了令狐久一干人的后事。
想做给随行臣工们看,也想拉几个臣工陪伴。可惜,所有的臣工,不是被官家派回汴梁配合富弼,就是被王安石指挥的团团转。
关键是,所有的随行官员,都兴致特别高……士人最在意名声,这时候很明显是捞名声的时候,积德行善不说,还能受到不断的感激,特真诚的感激,没人想起令狐久是谁。
“家产别指望了!这一次因为你家家主在水泥采买上原因,导致了滑州溃坝,给朝廷和滑州造成了如此大的灾难……”
韩琦还不至于不识大体,跟令狐久一家解释,也相当的冠冕堂皇。
当然,这也是因为令狐久一家,没有让韩琦说其他话的资本。
“滑州你们也待不成了,回祖籍吧……”
再没得说了,什么丧葬的礼制,什么待遇,什么罪责,都没得说了。
韩琦这时候真的觉得自己这事做的有点多余了。
令狐久的家人,根本就没听韩琦在说什么,都哭的稀里哗啦的。
这几天,关于自家老爷到底做了什么,整个滑州,整个滑州救灾营地,都在流传着。
已经有准备了!若不是等着这最后的结果,一家人早逃离了……这片地方,再容不下他们家了。
十几户人家,六七十口人,拖儿带女的……
“韩阁老,你说我们还能坐官车回乡吗?”
被令狐久家人这样一问,韩琦突然也有点腻烦了。果然是事出有因呀!
在这种状况下,还能有这样的要求,可见这家教是何等的与众不同呀!
韩琦很无语,被令狐久家人问的无语了。
胡子被粗气吹的有点乱,手指又一次抬起来指了指…~扭身走了。
自己也是有病,怎么回有这样的心思!
爱死哪死哪去!
韩琦想向官家请求,请求回朝去帮助富弼,在这地方,他真心待不下去了,多待一会儿,感觉寿命就会缩短一截。受不了了!
然而,官家却不在营帐里。
从灾民营帐,到物质库的帐篷,再到总指挥部,韩琦兜了好几圈,也没见着官家。
就连韩绛和吕公弼也不见了,还有那个工坊城的李诫,都不见了。
“官家何在?”
好不容易逮住王安石了,韩琦劈头盖脸的问。
他不认为官家回朝了,他是内阁大臣,王安石需要留守安置点,因为有职责。而他,并没有具体的事务,官家回朝,不可能不通知他。
“韩阁老,官家以为你安排令狐久一家比较忙,就没通知你。官家率人去巡查了。”
“官家认为,滑州的灾情,只有将围城的大水,通过一个方式泄出去,才算是滑州救灾的阶段性成功。”
“王介甫,滑州是何等情形你岂能不知?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居然对官家的肆意行为不劝阻?这是失职!”
韩琦的气急败坏,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自己的境况、心情,还是因为官家对他的态度。
反正是很不平静。
“为什么要劝?安石以为官家此举甚善!这才是明君之为!”
王安石说完,忙自己的去了…~你一个闲内阁,跟我摆什么谱?
确实是,雨小了,停雨也就是几天的事,而滑州城外的水面,却没有一点下降的苗头。
滑州在低洼处,倘若找不到泄去这湾水的通道,滑州救灾就谈不上成功,更谈不上重建和自救。
滑州这么多人,终归还是要靠自己的。
而解决这湾水的泄洪问题,就是当前必须要做的。这也是赵曦还没回朝的原因。
至于对韩琦的态度…~王安石或许说对了。赵曦确实有凉一凉韩琦的意图。
能力有,可韩琦的思想很顽固,立场很有问题。
对于韩琦这样的老臣,赵曦还是比较委婉的,希望他能自省。若韩琦一直执迷不悟,赵曦真有心凉一届后,让他致仕。
韩琦是真有些煎熬了。
在官家开始安排任务时,韩琦还以为自己的职责是居中协调,毕竟他是做过首相的。
可经过这两三天,他已经有了危机感。特别是在处理令狐久的事情上,他发现自己或许真的错了。
有点慌……
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以前朝廷的执宰也有上上下下的经历。即便是不被官家看重,大不了出外而已。
而现在,韩琦也清楚,一旦出外,很可能就彻底离开了朝廷的权利架构。更何况到了他这个年纪!
三级决策制,内阁没有任职年限,同时也没有内阁起复的条款。也就是说,如今的朝堂,内阁一旦出外,是绝没有起复的可能了。
甚至连议政,官家也不会提名。
韩琦觉得自己猜准了……现在的朝堂,是真正被官家掌控的朝堂。
这一点,他需要跟富弼交流…~而现在,他必须在官家那儿挽回印象。
营地有许多闲置的马车,这都是臣工们的专车,是随同官家一起来滑州时带过来的。
都是双用马车,轨道和普通路面均可用。
韩琦自己的专车还在。
“知道官家去何处吗?快!追上官家的行程…~”
韩琦连自己的营帐都没回,从王安石那里吃了排头,直接到了车营。
臣工的专车衙役,虽然领取的是朝廷的俸禄,受工坊城申天赐的管辖,但对侍候的臣工,还是亲近的。
见韩阁老这般着急,驭手没含糊,直接套车出发了……
赵曦没去哪,只是顺着滑州城外的这滩水的边缘巡查,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打开一个缺口,泄掉这滩水…~这样,滑州的灾情才算是真的解除了。
由于赵曦率领的众人,需要不停的下车查看,还需要问询当地人,所以,走出去并不远。
韩琦追的很急。
不一会儿,韩琦便看到了官家的车队。就在看到官家车队的那一瞬间,韩琦突然就心安了。
说不清,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从离开令狐久家人开始,韩琦心里就一直烦躁,甚至跟王安石问话都特没礼貌。
即便是上了车,他也没进过下来,就在看到官家车队时,他一下子就平静了。
“是韩阁老的车……”
韩绛说的时候带着微笑,不正常的微笑。
“那就等一等吧。”
赵曦嘴角也有了弧度…~小样,还治不了你。
第六六四章 泄洪口的选择
说是要等韩琦,赵曦并没有停下要做的事,也没这个必要。
没乘车,雨也不大了,肉眼已经能看很远。
一眼望去,高于滑州城外这滩水位的仍然是一大片的平原地。
虽然拿捏韩琦,让赵曦有一点小开心,可面对滑州的灾情,他还是开心不起来。
已经转了半日了,仍然找不到可以泄洪之处。
赵曦不能一直待在滑州,这是由君王的身份决定的。可是对于滑州泄洪的事,他是真心不敢相信这些臣工。
大宋一直是个务虚的王朝,尽管这些年他改变了一些。可对于泄洪这个需要考量太多因素的工程,他还是需要亲力亲为。
随行的臣工,就是李诫,也只是在工程营造方面有所侧重。
“官家,老臣早年就任河北,路过滑州时,曾到一处游览过。老臣知官家意图,便迅速赶来,希望能对官家之谋有益!”
韩琦到了,简单的行礼后,根本不提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就是情绪都丢一边了。
他是个聪明人,也很有城府。想挽回印象,投其所好是必须的。
在追赶官家的这一路上,韩琦早端正了态度,也想好了怎么做。
“韩阁老,在何地?”
韩琦治政的能力还是相当的,抛开他固守的什么文武,什么士大夫高人一等,什么君臣制衡,当然也应该抛开所谓的知兵事,单纯治政上,韩琦确实是大才。
“禀官家,在滑州西北,河口以南,有一处相当广袤的低洼地。由于低洼,常年蓄积死水……”
“立即赶去……”
韩琦还准备详细介绍,赵曦却遵行眼见为实。他需要自己评估。
确实如韩琦所言,这是一大片的低洼地。可能是因为对水患的恐惧,偌大的地区,居然没有居民,零星的住户,也都在这片低洼地的边缘高处……
“水深几何?”
这话问的,所有人相对无语。都是从汴梁来的,有谁能知道这地方的深度?
就是是不是比滑州城外的地面低,也无法确定。更何况中央位置的死水深度?
关键是,这一处低洼地,离滑州城外蓄水处差不多有一里地,凭肉眼去看,很难判断。
东山看见西山高,眼睛会欺骗自己。间隔这么远来对比与地面的深度,得到的结论,很可能是自己心中所想的。
若是单纯考虑这一次泄洪,完全没必要想这么多。只要把这一处低洼地到滑州城外水域之间,炸开一条通道,便可以解决这次的水患。
臣工们应该都是这么想的。
赵曦要想的多。比如,将这个泄洪口作为永久性的泄洪口;比如,在炸开的缺口处建造斗门;比如,以低洼处蓄水为中心,在周围形成一片大范围的灌溉区;比如,在滑州大范围试种安南稻等等。
“国朝专注于水利者有谁?”
赵曦在这一里地来回转了几个圈,突然问了这样一句。
让诸位臣工很晕…~不就是泄个洪水吗?还需要水利?
“回官家,刘彝刘执中,侯叔献侯景仁均可胜任。”
韩琦这时候绝对是一颗为公的心,一点私心都没有。即便这两位跟王安石亲近,这时候,他举荐时也一点不含糊。
“看看谁能在两日内抵达滑州,召其到滑州公干…~明仲,令军卒围绕这低洼处绕一圈,你需要手绘低洼处的图形,按比例尺,尽量准确。”
李诫的手绘图水平,赵曦没见过比他更强的。比例尺的知识,还是很早时,在制作沙盘时,赵曦就已经传授给一部分人。李诫便是其中之一。
“宝臣,你需要进滑州,调阅滑州城外的所有资料,尽可能的要详细,目的是要知道现在被水围起来的这片面积有多大……”
“子华,你需要沿此低洼处,向外围扩张延伸,评估泄洪后会不会造成他处灾害。具体人员到工部调集……”
“韩阁老,你负责协调朝廷,调集工部、工坊城、都水监诸衙门,将各衙门水利工匠和官吏,全数调集于此待命。工坊城的贾宪必须到,另外懂测绘者必须到…~”
称呼其他人是号,称呼自己是阁老,韩琦能感觉到官家口中的区别。
原本这应该是对他尊重的做法,而这时候,韩琦却感觉到是亲疏的区别。
不多想,即便是有什么想法,也等跟富彦国沟通过以后再说。
韩琦很痛快地领命了,毕竟给他做事的机会了。论做事,他韩琦并不比任何人差。
……
现在的朝臣,都有点雷厉风行的意思了,特别是在官家面前,被官家带动着,一改早先拖拉的习惯。
也是有那些潜邸旧臣和工坊城的人带动着。
赵曦安排之后,各司其职,一个个臣工都做自己事去了。
这时候,赵曦让王中正带着近卫,先从自己的马车中抽掉了两根插杆……工坊城的马车,设计时都是可变的。
军伍所用战车,侧板可以拆除和调整;民用的马车,可以变成只有顶棚的形状。而君王的专用马车,几乎就是百变了。
所以,赵曦的马车上,可以拆卸的零件很多…~
“用横杆平置于地面,一端要悬空于滑州所围的水域,尽可能找边缘最低洼处……”
“悬空的一端,以绳索挂石块,缓慢沉底,记录从横杆至水底的绳索长度。此事由石得一率人完成。”
“中正,用同样的方法,你率人测量这片低洼处的深度,要分几次,逐层测量,尽可能得到准确的深度数据……”
“官家,中央死水处……”
这是难点,王中正知道自己没本事能知道那地方的水深。
“禀官家,微臣水性尚好,可尝试潜入水下……”
赵曦看了看,这个是……哦,是那个李宏。
自己在这次出行时,偶然看到了他,觉得有必要对这样的人表示一下,就随便点了他……能随行官家,对于李宏这样底层的工匠而言,真的就是表彰,是荣耀。
李宏也知道,这是他的机会,他需要把握。
有句话说的,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就因为李宏这一次不要命的自荐,也彻底让他的命运改变了。
第六六五章 真正的万众一心
尽量吧,在现在这个时代,赵曦这样已经算是极致了。
赵曦让吕公弼调阅滑州城外的资料,是尽量得到这一片被水溢满处的数据,尽量的计算出水量。
让韩绛巡查低洼处周边情况,是尽量让这一处,在将来不仅仅是泄洪,更能灌溉一方农田。
让朝廷调集水利能臣,是尽量在自己不成熟的设想下,借水利臣工的手,把这个设想变成现实。
而测量这处低洼的深度和长度,更是想尽量计算出它的容量。这也是召集贾宪的原因,不知道这数术大家,会不会计算不规则体积的面积。
或许是真的被官家影响了,也或许是实在厌烦在滑州的生活,知道官家在解决泄洪后,肯定会回朝,这一次的所有行动都很迅速。
到第二天一早,所有相关的人员,全部抵达了官家驻跸的地方。
说实话,赵曦也想回朝了。
虽然今天停了雨,可这几天一直披雨衣,在这样潮湿的环境里,各方面条件都很糟糕。赵曦也感觉自己身上要发臭了……
贾宪对不规则体积的计算,真的一无所知,看到李诫手绘的图形,根本无从下手……
“切割,挪移,把图形分割变换,最终形成你最拿手计算的形状。滑州城外也如此操作……”
就差这一点,点一下就完全清楚了。
贾宪兴奋的开始运算了,好像官家又给他在学问上打开了一扇窗……
不求贾宪能计算的准确,这也不可能。
赵曦已经开始带着李诫、侯叔献等一帮工匠,开始选择合适的爆破路线……来不及人工挖掘了,至于泄洪斗门的事,那是随后的事。
侯叔献是被临时抓丁抓过来的,算是被朝臣认可的水利专家……
工程上不需要他,但赵曦打开通道,要替后期营造泄洪斗门考虑,在选址上需要他的意见。
专业的事,让专业人士来做,赵曦一直遵循这点。这就算赵曦离开滑州的最后一哆嗦了。
从低洼处开始,选定了线路和方向,顺着一条线,用开山炸石的方法,在地面上打眼,填充火药……
先充分考虑后期人工营造水利枢纽的方便,炸眼的定位都需要侯叔献的指导。
在接近滑州围水的一端,保留近三尺的厚度……这是不能一次性炸开的,否则这个通道将无法修整。
“官家,如此泄洪,滑州是解围了,但是这一边蓄水处终将还是一滩死水。为何令侯叔献主导?”
做这一切,赵曦没有跟人详细说过心中的想法。
韩琦是诚心诚意求教的。
“朕有意将此处作为黄河在滑州的泄洪地。在解围滑州水患之后,侯叔献将常驻于此,建造此处与黄河堤坝的泄洪渠。”
“同时,他需要考证这一片作为灌溉源头的可能性,争取将滑州这一带,营造出大片区的水田。”
“将来,滑州泄洪不仅仅是可以避免黄河对滑州的威胁,同时,对于滑州以东的沿河一带,都有很大的益处。”
赵曦心情很好,最起码从现在看,侯叔献认为方案相当可行。也就跟韩琦多说了几句……
……
赵曦是在滑州百姓跪拜中离开滑州的。
由于朝廷处置及时,除了被大水冲走,第一天溺水的,所有在水中挣扎的滑州人,都得救了。
得救的百姓知道了官家在溃坝当日便亲临滑州,知道了滑州知州被滑州惩处了,知道官家在调集全国朝的存粮来保证滑州灾民的用度……
这些不用专门宣传,整个灾民营地都在流传。这也让滑州百姓,真心的认同他们的君父。
用最虔诚的礼节,送君父回朝。
那个场面是感人的,甚至赵曦都有些鼻酸……
没有哭泣声,但所有人都流泪了。王安石不管不顾的用带着泥浆的手擦泪,把整张脸都涂花了,他能感觉到,却不去管他。
这一刻,王安石也是虔诚。
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这是韩琦在看到这场景时所想的。
这一次救灾,从本意上,韩琦是根本不屑的。而看到官家离开时的场景,再想想官家出汴梁时的情形…~自己确实走眼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格局不够,眼界不宽。
这时代的百姓,比后世更容易收买……虽然这个词不妥,却最能契合赵曦心里所想的。
君王只是做了作为君王该做的,收获的却是滑州,京畿道,乃至整个国朝百姓的忠心……一点都不浮夸,确实是这样。
赵曦进汴梁,是悄悄的回宫的。有些事过犹不及,他不需要做给谁看,也不想再一次被百姓感动…~
官家休整,没人说什么,恐怕这时候就是赵曦想选秀,臣工们也会一致同意的。
对于这样的君王,朝堂还能苛求什么?
这也是第一次,王珪王禹玉的谄媚文章,没有被朝臣们不耻,反而纷纷效仿。
一时间,《时论》天天可见到从内阁到参政,赞颂官家的文章。
不需要添加,即便用最朴实的文字写出来,一样感动着整个大宋王朝。
所有的一切都是事实。
官家丑时召集臣工,官家寅时部署救灾,官家卯时出发……
官家亲临溃坝边缘,官家调集各路支援,官家谋划泄洪渠,官家谋划灌溉田…~
整个国朝,在这一段,是自开朝以来,民心、军心、臣心,最为凝聚的。
这才是真正的万众一心!
富弼也撰写了文章,署名的。按说做到内阁首辅的程度,他没必要去谄媚官家,但富弼觉得很有必要。
因为,他能感觉到这样的文章,在这时候对于朝廷的作用。
而且,他的文章,完全是在详细的罗列这一次救灾,朝廷调集的人员、物质以及所耗费的钱粮……
不增不减,就单纯的告知子民,为滑州,朝廷付出了什么。
最后有一句……一切用度,从内务府出!
也是这一篇文章,让国朝所有的商贾,在老六家的响应下,无偿向滑州捐献……
一句:国朝是大宋人共同的国朝足够了。
这真的是真正的万众一心。
第六六六章 稚圭,别执迷了
滑州救灾,已经是当下国朝最为热门的话题了。
同时,也有好事者,不再局限于谈论。于是,便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自发的涌向滑州。
赵曦在听闻这个消息后,并没有做任何表示……
救灾是由官方先行展开的,他相信王安石有能力处理好。
这是一次集中力量办大事的体现,赵曦不会也不想去阻拦。大宋,需要热血,就从滑州开始吧!
“真有了君父之大势呀!”
韩琦回朝后,并没有直接跟富弼交流。他不确定是自己错了还是朝臣们错了,就连富弼也撰文了……
“稚圭,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官家是君王,民望盛隆有益无害。王介甫养望二十多年,也未见你忧心过。到底怕什么?”
富弼这几天能感觉到韩琦的心不在焉,他有点不理解。
在富弼看来,这是大宋从未有过的大好时代,正是我辈奋发图强之时。真想不通韩稚圭到底怎么了。
“彦国兄,如今的官家,有了军伍之忠,臣工之畏,再有了民心之望…~在国朝范围内的声望,恐怕就是前朝太宗也难以相比了。”
哪又怎样?这是富弼想怼回去的话。他是真觉得韩琦有点杞人忧天了。
圣君不就应该是这样嘛?难不成韩稚圭真的就那么固执的守一个君臣制衡的祖宗法度?
莫名其妙!
不说出口,是因为富弼看出了韩琦的纠结和犹豫。
在这点上,富弼跟赵曦的想法是一样的。韩琦可以敲打,不应该放弃,应该用其可用之处。
所以,他在等着韩琦继续…~
韩琦本来以为,只要自己引出这个话题,富弼该有话说。可是,富弼没吭气。
当韩琦看向富弼时,却从富弼眼里看到了不一样的眼神…~是惋惜?说不准。
“彦国兄,在滑州,我真的感到恐惧了,对官家无尽的恐惧。就在看到令狐久被活活淋死在溃坝边缘,我控制不住对官家的恐惧!”
“大宋祖制……好吧,祖制不提。可从大宋开朝以来,即便是太祖的权势,都不曾达到过像今天官家这般程度。”
“我敢保证,如果官家决断什么,整个朝堂不会有任何质疑声,绝对是千篇一律的赞同。这不正常!”
“而滑州,官家已经有所体现了,开始对士大夫动手了。我很担心,官家以后不会在忌讳,不忌讳对文臣上刑罚……”
“彦国兄,在滑州,官家有一时,曾对我有弃用的想法,我能感觉到!可我也是在为大宋的长久而为,并无私心呀!”
“君臣制衡,这并不是单纯的祖制,而是历朝历代君臣在共同维护的定式。而今,官家已经到了臣工无法制衡,甚至不会去考虑制衡的程度。又怎样能不担心?”
就是这样,即便是剖心剖腹,韩琦总还是要拐着弯说。
在现在,从韩琦心底,其实更担心无法随上官家的所思所想……
他可是内阁大臣呀,就目前的朝廷境况,又有三级决策制,一个不能跟官家同步的内阁大臣,结果可想而知。
没看张方平和陈升之那样的火爆性子,都已经顺从了。没看见司马光那样的倔头,已经彻底在朝政上靠边站了。
韩琦也在担心……
当然,是不是有其他想法,他自己也说不清。反正挺乱的。
“稚圭,老夫想问你,你认为官家这是要对文臣动手的先兆?”
韩琦不想表达请教,可富弼却当成了请教,直接就是以说教的态度面对。他需要告诉韩琦…~确实需要指教。
“确实如此。”
“稚圭,此言差矣!官家针对文臣,这不是第一次!还记得官家还是太子时南征吗?”
“当初的广南西路,那些主兵事的文臣主官,开门迎侬贼,致使整个广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官家当初是怎样处置那些文臣的?”
“仅仅是侮辱吗?是杀头吗?不是!是彻底断绝了他们活着的任何机会,然后他们成了人人喊打的存在。因为什么?因为他们叛国投敌!”
“这么多年过去了,官家即便是执政,可曾有针对文臣的作为?不管是将大比法定化,还是建造贡院,封赏曲阜孔家人,何曾针对过文臣?何曾降低过文臣的地位?”
“稚圭,你执着了!官家不是针对文臣,也不会有牵制文臣的意图。官家只是就事论事。”
“纵观官家的行为,是真正以民为重,凡以一己之私损害子民者,才是官家要惩处的范围!”
“对于令狐久一干人,老夫对官家的处置深表赞同,甚至在老夫看来,还不够!砍其头,暴其尸也未尝不可!”
富弼说着都有些激动了,又想起他当初看到奏报时的心情。
官家其实一直在对文臣忍让,甚至很多时候都妥协了。可文臣一次次的挑战官家的底线…~百姓,就是官家的底线!
“稚圭,我等不是没有忤逆过官家,甚至王介甫的儿子有直呼官家名讳的事。官家可有在意?”
“其实,相比我等臣工,官家是最在意子民的!有此贤君,我等还需要制衡吗?”
“稚圭,君臣制衡,首先要明白为什么制衡?是担心帝王乱命,内阁大臣的封驳权同样是这样的作用。”
“我且问你,自官家即位以来,可曾有一次乱命?即便是我等无法看到结果的皇命,最后的结果都证明我等错了。”
“这十几年,大宋王朝的改变,是我等看在眼里的,百姓的改观是大家深有感触的。有这样的君王,我等为何要纠结于君臣制衡?”
“君为主,臣为辅,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先帝时,是因为先帝犹豫的性格,臣工便有了左右君王决策的想法。”
“稚圭,那不正常!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一个家,倘若有太多做主的人,这个家只会出现乱象。这也是先帝时大宋不敢言兵事的原因之一,这也是先帝时相公们频繁更迭的原因,这也是先帝时朝臣相互倾轧弹劾的原因之一!”
“稚圭,官家即位以来,没有一项决断是祸国殃民的,没有一项措施是祸乱朝纲的。我等臣工,为什么还要制衡?”
“在这般蒸蒸日上日新月异的大时代,我等臣工只要用心辅助君王,便可开创大宋盛世,我等就可以青史留名!”
“稚圭,别执迷了!”
第六六七章
韩琦都不知道怎样从富弼的公廨里出来的。
尽管富弼没有明着批评他,可话里话外就是在说:你眼界不宽,格局不够!
想一想,自己也确实是这样。
一直以来,韩琦就钻在文武、君臣这些关系里,固执的想维护住文臣的权利。
有这样的心思,变得相当敏感!
特别是现在文臣失去了节制武将的权利,军卒的地位又一点点的提高了,官家的威信更是如日中天…~
每遇事,韩琦总是从文臣的立场去考虑…~
司马光躲起来了,文彦博更加专注于枢密院和兵部的那点事,而张方平和陈升之根本就没了早年的耿直……这一直是韩琦心里想的。
现在看来,人家都已经找准了位置,已经开始配合着官家要开创大好时代了。
唯有自己,还钻在特定的圈子里,舍不得出来,已经被满朝堂的同僚远离而不自知!
富彦国这算是喝醒了自己。韩琦忘记了在离开富弼公廨时,有没有跟富弼致谢礼。
他觉得应该谢谢富弼,甚至有心给官家递一份诚挚的自我剖析书信。
也只是想想而已。既然自己明白了,就不必纠结这些。他韩琦并非不会治政,且看着吧!
富弼和韩琦交流的过程,赵曦在得到皇城司的奏报时,只是笑了笑,就让王中正封存了。
至于官家到底怎么想,连王中正也窥不透。
一样,且看着吧。
滑州溃坝的灾情是解除了,比灾情更重要的是随后灾民的安置。
在这方面,国朝有太多臣工有经验了…~国朝的大小灾难,好像就没断过,还是几乎遍布国朝所有州府郡县。这也让臣工积累了太多安置灾民的经验。
在赵曦回朝后,也没专门安排,富弼跟王安石沟通后,便往滑州派遣了各方面的辅助官员。
“官家,滑州今年减产是肯定的,甚至会有绝收的情形。老臣恳请官家着轨道和漕运,向滑州运粮,以确保滑州灾民一年之用度。”
“并且,老臣以为,应派遣司农寺官员前往滑州,指导滑州种植安南稻,补种冬小麦事宜。”
常规性内阁议事,富弼代表内阁向官家奏报。
“准了!滑州可还有其他事务?”
“回官家,有一事,老臣无法决断……”
“富相请讲!”
每日都有奏报,赵曦也大概浏览过内容,并没有看到过异常。
富弼如此郑重的提出,连赵曦都有些奇怪了。
不管是富弼主导的内阁,还是王安石在滑州主事,赵曦认为还是都可以处理妥当的。
“官家,朝廷虽然没有明令要解除民役,在事实上,多年来国朝未曾征发过民役。”
“滑州溃坝以后,朝廷及时救灾,让滑州丁口并无多大损失。而当下处于一定的农闲时候。”
“朝廷修建滑州的黄河泄洪渠,并且派遣了一定数量的工程兵。只是……只是在滑州,百姓自发参与了泄洪口的修筑……”
“甚至,京东路和京畿道,包括其他州府郡县的工匠,都自发的到滑州,主动参与泄洪渠的修建……”
富弼说到这,没再往下说。
之所以没法决断,原本有民役,朝廷都有相应的服民役的证明。
可现在,在国朝民役几近废除的情况下,他不知道是否循旧例…~
同时,也是为此情此景感叹。
赵曦也一时有点愣,也或许是感动。
没有不感恩的百姓,只有不为民的官员!这句话不知道对不对,赵曦只能想到这个。他不知道该怎样来形容滑州现在的事实。
在赵曦看来,他以及朝廷,只是做了该做的。百姓养活着朝廷,朝廷就有守护百姓的职责。
可现在……
“官家,老臣去信问过王阁老,本来准备调集粮食,以确保在滑州所有人的用度。”
“但王阁老告诉老臣,就是朝廷按工程兵和工匠发配的粮食,也用不着。因为,有诸多的商贾,直接运粮到滑州,只是想为救灾出份力!”
富弼硬憋着自己情绪的,否则他会忍不住要感激涕零。可他憋不住眼泪…~
赵曦还是没有说话,他感觉好像自己没法开口,因为他也有点控制不住情绪了。
最应该被感动的,就是他赵曦!
很安静,得有一阵,勤政殿里很安静,都在努力控制着情绪。
“富相,朕明白…~朕也知道,你是想问朕,是不是借此机会颁布诏令,将民役解除了。”
“此事朕考虑过。要说国朝的财政,的确具备了取消民役的基础。朕之所以暂时不解除民役,是朕担心在需要民役时,朝廷没有理由征发。”
“国朝海晏河清,国泰民安,自然不需要民役,即便是像滑州溃坝这样的一州一府的灾情,也不需要民役。”
“富相,诸位臣工,可现在的大宋虽然称为中原王朝,其实并不符实!”
“不管是灭西夏,还是收复燕云十六州,工程兵的数量恐怕无法满足战时的用度。而常时国朝也不需要供养太多的工程兵和工匠。”
“所以,民役,暂时不解除!对于这次滑州重建和泄洪渠营造…~朝廷按雇工标准发饷吧!”
“至于商贾,凡有对滑州灾情有捐献者,由市易寺会同三司使,对其上交税费给予减免!”
赵曦一直在为收复西夏和燕云十六州做准备。保留民役,确实是出于这点考虑。
一旦打倾国之战,如今的工程兵肯定会是在前线,而后方的物质运送保障,最终还是需要民役来完成。
战争本身就是消耗最大的,朝廷在支持一场倾国之战时,很难也不可能支付民役的酬劳。所以,他需要保留这个民役的名头。
这是赵曦第一次在内阁议事时,表露自己收复西夏和燕云十六州的野心。
多年积累,不管是民心还是军备,甚至钱粮,赵曦感觉应该差不多了,需要跟内阁大臣先提个醒……
本以为要有些异常表情的,结果内阁大臣一个个居然相当的淡定。
也是,扩军,增产军备,革新火器,这些年一直在做,对于内阁大臣,看明白官家的目的并不难。
或许,诸位内阁大臣也在等着这个时刻吧。
第六六八章 这也是姑且
转眼三个月了,滑州溃坝已经成为往事了。
如今的滑州,除了主持泄洪渠和泄洪斗门的侯叔献,就是工程兵的的大拿李诫,也不需要长期蹲守在滑州了。
经过三个月的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滑州不仅仅是补种了冬小麦,试种了安南稻,甚至连滑州城外的淤泥都清理干净了。
滑州又重新恢复了灾前的日常。朝廷也继续着日新月异的发展。
“官家,滑州泄洪斗门,预计在十一月底完工。老臣以为,为避免滑州之事再次发生,今冬枯水期,应该对京畿道、京东路一带的黄河治理……”
王安石所说的治理黄河,赵曦明白,就是清理黄河河底的淤泥加固堤坝。
其实这就是个安慰,具体管用不管,真没法判定。
淤泥清理了,到第二年,淤积的甚至比前一年还厚还高。
至于加固堤坝,无非是继续加高,以至于现在的汴梁是头顶着黄河。
而今的所谓水利专家,无非是在修造一事上有所建树。
“王阁老以为如何治理黄河?”
“回官家,清淤泥,筑堤坝!”
果然是老生常谈,没新意。
“王阁老,侯叔献跟李彝(另外一个水利大拿。)如何说?”
“回官家,治河一事,无非就此二法。臣也专门征询,方法也是如此。”
不是有个什么束水攻沙吗?赵曦不确定。
赵曦对治理黄河的了解,或者可以说是保持水土流失的了解,根本就没有这一类单纯为治河而治河的办法。
对于加高坝体,清理淤泥,甚至还有加宽水流面积的做法,赵曦也知道属于姑且的做法,治标不治本。
只是如何来说服内阁大臣,赵曦还是准备用实例来说话。
所以,对于王安石的提议不可置否。只是让搁置再议。这也是不想打脸,省得事实证明后,王老头又不好意思。
······
官家居然邀请内阁以及部分在朝的议政大臣饮宴!
这对朝堂而言,简直就是破天荒的事。谁都知道,官家这人挺无趣的,几乎没有什么娱乐兴趣,除了政务就是工作。在官家这样的作风引领下,朝堂的臣工也减少了饮宴。
今日,官家居然邀请臣工饮宴!地点:金明池。
已经是秋暮冬初了,金明池的水虽然还没上冻,树木已经凋零,也没有什么花草可赏,真不知道官家这时候在金明池组织饮宴是何意。
不过,难得官家邀请,有些臣工已经在酝酿官家饮宴上的诗文了,秋末自然也有秋末的景,国朝最不愁诗文大家。
只是内阁大臣要矜持很多。因为他们太了解官家了,即便是滑州救灾相当成功,官家也不会饮宴的心。
就是对滑州救灾成功的表示,也没有大张旗鼓的举办庆功宴,赏赐倒是不少。
官家最懂得分寸,知道适可而止,在自己的声望被民间推高到一定程度时,官家却自觉得冷静了。
这次所谓的饮宴,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果然······
金明池还是那个金明池,在金明池水域的一旁,却看到三组不同的对比地形沙盘······这哪是饮宴,这是让大家在秋风中接受教育了。
确实,赵曦为这次召集臣工,准备了三组对比地形沙盘,借金明池的水域,以便能很好的试验水土保持、束水攻沙以及分段筑坝泄洪灌溉的作用。
“第一组示例,是官家验证治水新法:束水攻沙······”
王中正被官家逼着做了解说。没办法,这所有的地形沙盘,都是王中正带着内监宫女做出来的,像玩一般。能在臣工面前出头,并不被臣工反感和鄙视的,也就王中正一人······官家不可能去做解说。
“束水攻沙,是在原本堤坝内侧,再次修筑堤坝,在特定位置以喇叭状束水,在一定区域内形成水流湍急,以水流的速度来带走泥沙,避免泥沙沉积。”
王中正说的干巴巴的,纯粹是背诵下来的。还好,没有丢三落四,把基本情况说清楚了。
一边解说,一边有内监将连通金明池的水闸放开······
金明池的水流,从高位往下流,从闸门口就分成了两股,一边是一般的堤坝模式,一边是官家所谓的束水攻沙······
随着水流往下,同样堆积着泥沙的模型,在水流流过去之后,人们看到的却是不同的情形······
所有人都把眼瞪的老圆······赵曦为形象,堆积的泥沙量并不多,束水攻沙的模型里,水流过后,已经能完全看清底部的水泥面!
“官家,此计可行!臣愿自清主持今冬的工程!”
李彝已经六十多岁了,老头在看到束水攻沙的效果的一瞬间,都忘记自己前面还有诸多的议政和内阁,直接向官家请战了!
“李爱卿莫急。”
对于做事的官员,赵曦从来都是支持的。
“官家,束水攻沙应该会有很明显的效果,只是将京畿道的泥沙冲下去,河北路的防汛会增加压力······”
“正如富相所言,束水攻沙,也只是姑且做法,治标不治本。诸位臣工且往下看。”
第二个沙盘模型,就如赵曦后世所见的梯田一般,也可以说是分级斗门水闸。每一层,每一级的水坝,在蓄水池的不同位置,设置了几处出水的小渠······
随着王中正指挥内监打开第二组模型,金明池的水,瞬间往下奔涌······第一层的蓄水池满了,而在溢出堤坝的同时,那些有分流作用的小渠,也开始有水流通过。
如此,溢出堤坝,到达第二层的水量便有了明显减少。以此类推,第三层、第四层······这一次金明池放出的水,明显要比第一个模型多很多,然而,所有人都能看到如此治理水患的效果······很明显的避免了把压力转移到下游的弊端!
这时候却没人再说话了。
官家准备了三组模型,看这样的排序,似乎一组比一组更有效。秋风的冷都忘记了,都期盼着看到第三组模式带给大家的惊喜。
“官家说,这也是一种姑且的治水之法,也同样不能改变黄河携泥沙的本质。”
王中正指挥着内监关闭了第二个模型的闸门······头前带着众人向第三组模型走去。
第六六九章 另一个目的
第三组模型,是赵曦最用心的。
水土保持,在后世是被公认的,可让这个时代的人了解其中原理,并不是很容易的事。
这一组模型,不是针对河流的,是针对流域周边环境的,模型的形状让臣工们有点疑惑。
这不是河流形式,也没有堤坝、闸门之类的。一边是一个光秃秃的土丘,能看出来是新近营造的,土质都做了处理,像是做过夯实,又没有一般的夯土瓷实。
另一边,好像是金明池游园原本的一处土丘,周围被挖掉了,只剩下孤零零还带着植被的土丘。挖掉那些废土,应该就是那个光秃秃土丘。
两个土丘为一组,都紧靠近金明池,在两个土丘的上风位,专门建造了两座蓄水巨大木桶······看不明白······
“诸位阁老、臣工,可以先感受一下两座土丘的土质是否相同,硬度是否接近,然后再做两个实验。”
王中正继续担任解说。
臣工们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原本就存在,布满植被的土丘,在土质硬度上,似乎比新夯的土丘还要疏松。
两个土丘的周围,是被水泥铺好的地面,现在还是光溜溜的。
待臣工们就位······也就是离开土丘旁边。王中正再一次指挥着内监,打开了土丘高处的水桶。
水桶打开的方式,跟前两组模型是不一样的,是一点一点的打开。水桶的水,缓缓地开始冲刷两个土丘······
难以置信!有植被的土丘下面,几乎看不到有泥土被冲刷下来,而那个光秃秃的土丘,看看着就冲刷出了痕迹,有点像麟府、环庆一带的沟壑······
而此时,王中正再次指挥内监,一边往水桶加水,一边清理土丘下面的水泥地面。
“上一次的试验,是表示水流冲刷,这一次试验雨水······”
随着王中正的话音落下,内监们把土丘高处的水桶,直接移动到了两个土丘的正顶部。然后,抽掉了水桶底部的一层挡板······这时候才发现,水桶原来是两层底部,剩下的一层,有密密麻麻的小孔。
肉眼就能看的很清楚,随着雨水······姑且说是雨水吧。随着雨水下降,有植被的土丘,几乎没什么变化,甚至看不到有水流顺着土丘流下来,有植被的土丘周围仍然是干净的。
而那个光秃秃的土丘,眼看着土丘被雨水淋成了疮痍,重新收拾整洁光滑的土丘,已经不堪入目了,坑坑洼洼的。而那些水滴,除了少数渗入土丘,更多的是再一次形成微小的沟壑形状,缓缓地向下流。
不一阵,整个土丘的周围就被黄泥滩样的水流布满,然后顺着地势,形成小流······
“这就是黄河水患,真正的黄河水患就是这样形成的。”
赵曦也是第一次如此真切的见识,有些凝重。
“所谓见微知著,诸位臣工可以试着设想,将此模型放大,放的无限大,放到你看到过,或者想象的西北。当水流汇聚,形成河流,那就是黄河······”
赵曦这番话,其实是不严谨的,为了能有效说明水土保持的作用,也只能这样了。
没人不信,是看在眼里的。
“官家,难不成这才是治水之根本?”
“也是也不是,或者说不是全部,但对于黄河而言,要想达到彻底的治理黄河的水患,后两者必须有机结合。”
“其实大家可以对比的想,国朝不仅仅只有黄河这一条大河。比如长江,比如珠江等等,那条河像黄河这般,隔几年就对流域进行一次肆虐?”
“黄河上游是怎样的,相比在秦州、环庆任职的臣工都见过。没有植被,没有可以泄洪的渠道。如此常年携泥沙席卷而下,久而久之,整个中下游的河床都被泥沙堆积,并越堆越高,甚至每年清理的泥沙,加高的堤坝,都赶不上泥沙淤积的速度!”
“要想治水,特别是根本上治理黄河的水患,最终还是要保持水土,在上游修筑各种泄洪和灌溉的分级斗门。”
“黄河百害,唯富一套。这一套就是西夏的兴庆府以及北辽的阴山牧场,再往下就是国朝······”
今日的所谓饮宴,参加我的臣工不仅仅限于内阁,甚至有些参政都在,有些话,赵曦不能再往深里谈。
“官家,老臣以为,如今之计,还是得先从姑且做法开始,在今冬枯水期,由工部主导束水攻沙之法,同时在京西路、京畿道、京东路同时运用。”
“官家,天气寒冷,诸位同僚年事已高,不宜久居室外。老臣以为,此次现身说法已完成,留下内阁议事,诸位同僚可散去了!”
富弼是越来越知心了。的确,接下来的有些话,不宜宣之于众。
······
“官家,根治之法,非我大宋所能主导的······”
富弼还是不敢直言,虽然他猜到的官家的意图,却不敢确定。在留下内阁议事时,富弼便这样说了。
“确实,根治黄河水患,需要的是全流域共同治理。不管是西夏,还是北辽,自然没有理由接受国朝的指令。可如果都是国朝辖地呢?”
“朕以前说过,九州一统并不一定是君王的野心,也不是君王穷兵黩武,这是一个王朝安全防御的需要,就像国朝需要有燕云十六州的屏障。”
“同样,还有一点,就是治理水患的需要。众所周知,上古时,先人就致力于治水,也是因为治水,才开创了我等后裔生存的空间。”
赵曦如此慎重的解说黄河水患形成的原因,以及解决的办法,推出束水攻沙是一方面,另外一个目的,赵曦觉得该让臣工有个准备了:朕要打西夏!
“官家,具备条件了?”
“役兵法四年即将到来,枢密院和兵部百万役兵的规划,在目前看来基本可以完成。就算是达不成招之能站、战之能胜,国朝也应该有近五十万的可用之兵!”
“官家,臣以为需要延缓两三年······”
文彦博很郑重的提出了意见。
“臣以为,新兵需要用两三年的时间,到西北边境轮番经历,方为稳妥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