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四零章 怎么会是这样
就是这么直接,就是这么粗暴。
内阁还在胡思乱想,朝臣们还在观望,陈家还在筹备宴席…~
这时候,国朝的所有轨道站点,同时贴出了公告:鉴于成都府阆州与朝廷轨道计费不同,看做轨道不统属一种类型。因此,朝廷的轨道运输,将不再进入阆州境内。
凡前往阆州的客官和货物,轨道方面只负责运送到梓州……
同时,工坊城的护卫兵,在同一时间,整装出发,向国朝各州府郡县而去,带着工坊城收缴火枪的命令…~
傻眼了,所有关注这件事的朝臣都傻眼了。
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谁都能想象到,没有了主线衔接的阆州轨道,将会是怎样一番情形。
轨道之所以能短时间内在国朝形成规模,并且贯通国朝所有州府郡县,正是因为它的衔接。
比如你在汴梁,想到阆州,只需要在汴梁购买一张票,然后在不同的站点更换轨道马车即可。
不用考虑沿路的安全,连住店都不用考虑,轨道会安排好一切…~轨道方面已经跟驿站客栈无缝对接了。
这一点不管是货运还是客运,都相当省心省力。
即便是有小件物品,只要在汴梁办理托运,轨道方面会将物品送达到阆州,并带着接收人的回执返回,再核算费用。
这些,也是让地方州府郡县轨道可以盈利的基础。
然而,这一次让官家釜底抽薪了。
怎么会这样?都在自问。
阆州完了,这是紧接着的想法。阆州陈家完了,这是接下来的念头。掺合在阆州轨道中的收益没了,这是那些相关人员的想法。
汴梁百万人,蜀中不少,阆州也不少。时辰八节的总是要往老家寄点东西,然而,突然在这一天发现,汴梁的投递站,不再接收阆州的活······说是阆州的事陈家说了算,不让进了。
子民是愚昧的,他们不知道朝廷和阆州是怎么了,但是却知道阆州陈家的势力。
“朝廷不管吗?”
“管?管什么?人家阆州又没有谋反,都是营生,你赚了他就赚不上。这都是钱闹的,朝廷没法管。”
这算是明事理的人吗?算吧,倒是省的朝廷出面解释了。
“以前没邮寄,不也一样吗?大不了继续找人帮忙捎回去呗。”
“那能一样?邮寄顶多七八天,找人捎······现在连马车都不卖阆州的票了,想去阆州且麻烦了。这陈家想干嘛?”
不就是矛盾转移嘛,很简单。都说士大夫最在乎名声,不知道陈家会怎样考虑。
陈家怎样考虑,只有陈家人清楚。但是,朝堂上跟陈家类似的官员着急了。
这一次,官家根本就没有用朝廷的权势,用的是跟权势无关的措施。然而,所产生的效果比权势还犀利。
如果是政事,臣工们总是能找到些申辩的切入点,可这······没处入手呀。
怎么说?说人家工坊城不该这样?事实上工坊城的理由相当充足,既然资费不同,统属不同,我跟不跟你做生意在我。
这时候,朝臣们才发现,自己跟朝廷联系太紧密了。不止是轨道,好像整个生活都脱不开朝廷······没人会觉得工坊城不是朝廷的。
衣食住行,无一不依赖于朝廷,或者说依靠朝廷的调度和转运。蜀中的丝绸,江浙的刺绣,河湟的百吉布和棉花。安南的稻米,河东的小米,登州的水产。工坊城的营造,成都府的巨木,工坊城的水泥。还有这贯通了国朝的轨道马车······
关键是还有无处不在的利益,让人舍不得放弃的利益。
这时候,真的有点细思极恐的感觉,恍然发现,现在真正的是朝廷有自己,自己脱开朝廷。
于是,吕惠卿开始忙碌了。国朝那些没有向朝廷审批备案的营生,在了解阆州处境后,一窝蜂地向市易寺递交了审批申请,其中要求统一执行朝廷轨道计费标准的申请,堆满了市易寺的案头。
“跟官家斗?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死法!”
吕惠卿不由的感慨。多少年了,不管是部分还是全部,那个臣工跟官家对抗有过胜绩?对于这段时间朝堂的那些议论,吕惠卿是一点都没替官家担心过。因为,官家是比他还会坑人的主。
“官家······这······唉·······”
富弼再次奏对,居然不知道怎样跟官家开口。有点百感交集的味道。
自己算是白担心了,可是官家这做法也着实让他无语。这算什么?欺负人不是。
现在朝堂的臣工,已经忘记了曾经产生过与阆州陈家同仇敌忾的念头,也忘记了准备借阆州的风,向朝廷讨要些利益的想法。都一致认为:这就是阆州陈家给大家找来的麻烦,作死寻死!最后还把大伙一起拉进了坑。
也是,既然阆州能这样解决,国朝所有类似阆州的情况,官家可以采取同样的手段解决,以成就朝廷真正的控制。
“官家,成都抵报的文章是授意?”
富弼到这时候总算是回过神了,一切好像都有安排的痕迹。
“富相,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赵曦看了看富弼,有些发愣。
“富相,要说针对国朝这类事情,朕确实有解决的想法,一直在寻找一个切入口。成都抵报刊登的文章只不过算是适逢其会而已。”
“若没有早先的想法,朕应该不会因为一个抵报刊登的文稿而发怒,只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
“官家,为何不在从开始就直接处置?”
“直接处置阆州容易,可朕不想一郡一县的费那个劲。富相,如果一开始就直接处置阆州,朝堂不会有这样高的关注度,朝臣也不会有这样的反应,效果也不会有现在这般的效果。”
确实,在没有引起朝臣关注之前,官家不管用什么方式,都会被朝臣们看做是个例,甚至多数人不会去关心。而现在,拖拉了近半年,把朝臣的关注点都拉进来,然后以一种根本都想不到的方式,有着普遍性暗示的做法,一劳永逸,将整个国朝的同一类事件都处置了。
其实,赵曦还想要告诉朝臣们,朝廷认真起来是相当恐惧的。
第六四一章 招人恨的王安石
听说阆州的陈琦,自缚双手,从阆州出发,徒步向汴梁而来,目的是向朝廷请罪。
这老小子也是没办法了。不说相好的同僚,就是亲家也整日的埋怨,更别说阆州在外做官的乡党了。
陈琦觉得唯有如此,才能让官家息怒。至于犯了什么错,连他也不清楚,稀里糊涂的就成了这样。
前一刻他还在宴席上推杯换盏的接受他人的恭维,下一刻就有人传讯说阆州被封锁了······不是封城,是一种说不清却真实存在的封锁。
李常绝不是什么好鸟,硬是把官家下达的各项命令,在陈家大肆宴请宾客的当天才执行。
这一招,在讲武堂培训时有个说法,叫制裁,对就是制裁!
不是刑律,不是法令,就这么简单的一些手段,就让你乖乖的就范。李常很满意现在的职衔,没有比做官家亲军更安全的了。关键是,掺和皇家的营生,盈利从来没有短缺过。
真想不明白,他们都想干什么?大宋是皇家的大宋,大宋的盛世是官家缔造的盛世,顺昌逆亡的道理都不懂,还做什么官?
这不,傻眼了吧?
“中正,你去告知一声,让那个什么陈琦别玩花活。有什么跟工坊城谈,跟市易寺申报······还自缚请罪?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陈琦自缚请罪,皇城司已经奏报了。赵曦可懒得跟陈琦玩这猫腻。
“陈琦回去了?”韩琦很随意的问,又是在闲聊。这算是阆州事件的收尾了,都在感慨。
“回去了,还没出蜀中,内监就传话了,不是传旨。”
不是传旨?韩琦大概明白了。官家压根就没把这事往官面上扯,纯粹放置在易货层面上的,这也就没有了陈家请罪的基础。再说了,请什么罪?有什么罪?
“这次陈氏得不偿失了······”
在什么时节说什么话,韩琦可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觉悟。此一时彼一时,针对不同的情况,表不同的态度。倒也不是落井下石,纯属于感慨。
“国朝有太多这种不自知的臣工······”
富彦国还是有所指呀。
“各司其职,各明其位,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就是秩序,就是规矩。如今的国朝,朝堂上下都需要适应现在朝廷的新秩序,遵守新规矩。”
这是官家的原话,富弼属于转述。不过他也深以为然。在富弼看来,如今的国朝,所有的规矩都是官家倡导发展大宋思路的规矩,也是会让大宋腾飞的规矩。
“雉圭,官家与我闲聊,其实官家一直还留有后手。阆州陈氏在大理矿城、成都水泥都有份子,官家在与臣工共享新产业利益时,就早先设置了制裁的措施。所有的契约中,都有一条,在与朝廷大义相悖时,皇家有权利将特定对象踢出局!”
听到富弼这话,韩琦不再是感慨了,不再是与己无关的感觉了,而是深深的恐惧。这种恐惧与陈氏成为国朝的众矢之的的恐惧不同,是真正会涉及到自家抉择的恐惧。
韩琦对于自己的收益还是很清楚的,如今,那些掺和在皇家各种营生的收益,已经占到了自己收益的六成之多。这就意味着,他韩家,在任何时候都必须始终与朝廷保持一致。
这真的是天子与士大夫公天下了,不仅仅是共享,还需要共同守护。该不是从开始,官家就有这样的考虑吧?韩琦的答案是肯定。
这次的事件总算是结束了,结果还算不错,最起码对于赵曦来说是很不错的。
对于臣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原本希望的没有出现,反倒是官家的声望更甚了,还多了一丝的恐惧。不是单纯的恐惧官家,更是恐惧失去收益。
政和十四年,前半年磨磨蹭蹭的学习官家的理念,后半年等着看官家笑话,却在最后一刻官家反转。然而,这一年确确实实是第一个五年规划的开端年,对于国朝而言,也确实是一个是一个开门红。
不知道是因为喊了一个五年规划的口号,还是因为官家的理念被传颂,总则,在这一年国朝的各行各业都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各行各业这是官家的词汇,用起来很妥帖。
年底了,国朝的地方州府郡县,开始向内阁奏报一年的所得,朝廷个衙门也开始统计一年的所获。讲武堂的统计方法,早已经被国朝各衙门照搬过去试用,谁也能感到这方法的清晰,不再是一本糊涂账。
富弼也开始召集内阁酝酿政和十五年大朝会的工作报告······应该说是处处洋溢着欢乐祥和。
已经是第二届大朝会了,整个朝堂也都熟悉了流程,加上官家在阆州轨道上出手,让陈家做了人样子,各地参加朝会的都准备着趁早入京······如此神圣的事,都不想沿途沾染晦气。
然而,工坊城却公告全国朝,在大朝会期间,各州府将开通参政议政专列······
于是,成都府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把陈家唯一的参政拿下了。没人觉得不合适,至于到底是响应朝廷还是其他,说不清。不过,朝臣们无颜面对陈家人,更符合大家对成都府赞颂的意味。
大朝会如期举行,一项项议程在推进。只是在提案议案时,赵曦居然发现了王安石署名的议案······《占田增税法》。这个王介甫!
儿子的去世,王安石有过一段时间的沉寂,赵曦把该有的不该有的殊荣都给足了王雱。没想到王安石再次回来,居然会有这样的举动。
“三级决策制并未限制内阁大臣递交议案,身为内阁大臣,更应该行革新之责!”
这是富弼带给官家王安石的宣言。
王安石的做法很解气,但是对于所有内阁大臣来说却相当的尴尬。挺好的一个人,就喜欢做这些招人恨的事。
内阁大臣有什么措施,完全可以通过内阁议事来形成决议,他就非要走这样的程序,这明显就是在打脸,朝所有内阁大臣打脸。
失去优秀儿子的王安石,彻底抛开了所有干扰,真正以一个孤臣的角色出现了。
赵曦明白,王安石这是在挟势!
第六四二章 占地增税
为什么说王安石在挟势?第一点,经过这么多年的用心经营,赵曦确实把朝臣的关注点,撇开了那点耕田,让士族不再过度关心耕田,把心思侧重于产业发展。这一点,王安石应该注意到了。
第二点,去岁,赵曦针对阆州陈氏的一番操作,确实有向国朝地方豪强开炮的苗头,也确实让国朝的豪强有了对朝廷的敬畏。
基于上述两点,王安石抛出了这种有劫富济贫倾向的占田增税法·····
王安石老盯着这点土地。
从青苗法、农田水利法,到今天抛出的占田增税法,从来没从土地上脱开过,眼里就只有土地。也是,就王安石的老家临川,地貌以丘陵为主,山地、岗地和河谷平原次之。土地一直是稀缺资源。
这些年,赵曦却一直致力于让朝臣转移在土地上的关注度。
国朝的理念,已经逐渐从单纯的农耕,往半产业化在转变(工业化这个词,赵曦还是不敢用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士族豪强,会根据收益情况,来调整他们经营的方向,逐步放下对土地的热衷。
然后,因为各类产业的迸发(这一点已经初见成效了),国朝的税入增加到一定的程度,朝廷调整两税,从而激发农户开荒的热情。到时候,绝对可以用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法,改变国朝土地政策。
届时,达到王安石现在提出新法的成效,就是自然而然的事。赵曦一直强调要我做和我要做的区别,这是一个主观能动性的区别,也是一个成效是否显著的区别。
结果,在这个时候,王安石抛出这么一个新法,还是在大朝会时。很明显,王安石这是想避免再一次被官家修改调整的面目全非,直接向整个朝堂公开了。
“你们没在内阁商议?”
赵曦感觉王安石这时候抛出这个,似乎有点向朝臣提醒的意味,有点招呼朝臣,别丢开耕田的意思,提醒朝臣看重土地的意思。不得不召见富弼,知晓一下具体过程。
“回官家,内阁都一样有点猝不及防。按照三级决策制的章程,内阁大臣的提案议案吗,是不需要朝廷衙门答复的,可以直接公布,并让所有参政议政分组讨论。”
“富相以为通过的几率如何?”
赵曦倒是希望通过,可却清楚的知道不可能。关键是,他不希望朝臣继续关注土地,与他的大方略冲突。
“臣以为绝不可能。王介甫的新法,让各类产业占地不按照耕田缴税,而是增收两倍于产业的税收,就这一点,就不可能通过。”
“老臣直言不讳,国朝引导产业发展,工坊城出售各类产品,在国朝形成了开拓产业的局面。朝臣,从内阁议政到参政,掺和在各种产业中,这些产业的用地,大多数是原本无须纳税的耕田。”
“事实上,这些年产业发展的成果,确实导致了耕田减少。只要安南粮食交易有保障,国朝还不至于出现王介甫所说的粮荒的情况,自然也就没必要收缴占田税以备用。”
富弼所说的,提到了一个条件:安南粮食交易保障;提到了一个结果:国朝的耕田有减少;也忽略了一个问题:占地到底该不该按耕田纳税。
赵曦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王安石非得要把生活政事搞得鸡飞狗跳的,为什么非得把改革玩出惊天动地来。
后世有种说法,叫软着陆。赵曦这么多年,就一直在本着这样的原则在改变国朝的现状。
就是王安石现在提出这种占地增税的想法,赵曦觉得再有几年,这将是水到渠成的事。
赵曦谋划多年,执政多年,所有的一切,从来没有试图去在现有基础上分割利益。作为后世人,对于大宋的当下,他完全能做到创造更多的利益来改变国朝的困境。
所以,一直以来的变革,都是基于稳定,不引起动荡的情况下施行的。即便是王安石的那些新法,赵曦也都做了调整,变成了缓和的,迂回的,不伤筋动骨的革新。
王安石看来对于国朝豪强是真的看不过眼,赵曦为他遮了阴,他自己还是要蹦出来惹人。还真是执拗!
对产业占地收缴不同于耕田的税,是正确的。可时机真的不合适。从赵曦的本意,自然是希望能通过,那样会减少他耗费心思。问题是,现在国朝的产业发展还处于襁褓中,还很娇嫩,还需要精心维护。
这样的占地增税的新法出来,很可能滞缓国朝产业发展的进程,让国朝的这些地主豪强,重新看重土地喽。这不是赵曦希望出现的。
“产业发展,让朝廷税入大幅度增加,岂是耕田税入能比的?王阁老的新法,只是在复古,是在倒退,重耕田而轻产业,是与朝廷五年规划相悖的议题。”
“国朝的粮食过度依赖于交易了,一旦安南断绝粮食交易,耕田减少的弊端就会立现。”
“既然我大宋军伍能痛揍安南两次,就能继续痛揍下去。他安南不敢!”
“事实上,耕田并没有减少,最起码在河东没有减少,不过是没有农田水利法推开的时候增长的快而已。”
“可是,国朝的丁口在增加呀。”
分组讨论,臣工们还延续着早先国朝朝会时的做派,从来不能就事论事,总是能被刷存在感的臣子把议题扯远了。
其实,所有的臣工都是在回避,回避占地到底该不该增税的问题。事实上,产业所产生的收益,远远不是耕田能比的,要说一直按照耕田的两税缴纳,都也说不出口······毕竟现在的官家不好糊弄。
问题是,按照王安石占地增税法的提议,直接按照产品,也就是商税的两倍缴纳,那还不如恢复耕田呢。
所以,所有的分组讨论,都在回避是否认同王安石新法的议题,顾左右而言他。
王安石还是太信任朝臣的操守了。
然而,赵曦看到汇总回来的分组讨论消息,倒是有点欣喜了。就这样的情况,或许,现在可以对产业占地的政策做一些调整了。
赵曦还是太看低士人的觉悟了。
第六四三章 小人物的逆袭
对于占地增税法,大朝会讨论的最多,却是最不见效果。
大朝会的其他需要讨论的议题,一项一项的每天都有结论成文,就是王安石的这个占地增税法,一直在讨论,却一直没结果。
很想直接否了,可有陈氏的前车,都不敢步后辙呀。
所有的分组讨论,都是模棱两可的,没有任何一位臣工敢直言否决。可能赵曦都不知道,朝臣们对他的敬畏到了如此地步。
大朝会第三天了······
“听说王阁老在大朝会上提议,国朝产业用地缴税,应该按照产品的商税双倍缴纳。”
汴梁的一间客栈的上房里,有人在低声说着。
大朝会的议案提案,朝廷并没有要求保密,相反,还鼓励宣扬。
任谁也想不到,低声讨论的这人,有一位是阆州陈家的家主陈琦。
自缚上京请罪,被官家责令回去。陈琦以最快的速度跟工坊城达成了协议,一点都没犹豫。该舍的舍了,不该舍的也舍了。
只是他没想到,成都府居然罢去了他家唯一的参政。现在的国朝,士人都知道,参政议政内阁,这是国朝的权利架构。
作为一家耕读传家的世家,陈琦知道,一旦排除在国朝的权利架构以外,就意味着他们陈家要沦落了。
所以,他不死心,他进京了。希望能找到一丝机会,让他那个阆州主薄的弟弟能保留参政的名头。
“分组讨论如何?”
“暂时没有消息。听说分组讨论没有结果,朝臣没有人赞同。”
“谢谢刘兄!”
陈琦没想到,他还会有一天跟一个商贾称兄道弟。虽然他家也有营生,可他从来不认同商贾的。
只是,他这次上京,寻遍了蜀中的朝臣,没一人接见他。就连跟父亲有交情的张阁老,也以各种理由推脱了。
人情冷暖,这是陈琦这一次感受最深刻的。
没人注意到陈琦进京,就是皇城司也没有注意。一个被朝廷制裁后的世家,基本上算是离开了主流,也就不值得人关注了。
张方平倒不是这样不近人情,也不是眼窝子就窄,是他很清楚陈琦到京的目的。别说是陈家正处于风口浪尖,就是正值大朝会期间,张方平也不好见陈琦。
张方平想着,等这事风头过去了,探探官家的口风,招呼一声成都府尊,也算是对老友有个交代。
赵曦更是已经忘记了这个名字。这时候,赵曦正私下跟儿子见面。
太子是以宜州知州的身份入京参加大朝会的,除了有数的几人,都不知道这个叫赵成天的是当今太子。
“曙儿,你怎样看占地增税法?”
“爹爹,虽然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事实上,历朝历代的土地,都不真正属于皇家。孩儿以为,王阁老的提议是正确的,但孩儿也知道这不可能通过。”
“如何解决,曙儿可有计较?”
“爹爹,孩儿主宜州,是大理矿城进入国朝的第一站。跟矿城往来频繁,也促进了宜州的商贸很发达。州城的规模也越来越大,占用耕田做其他营生的也屡见不鲜。”
“孩儿在施政时发现,原本不纳税的耕田,占用以后反倒给朝廷上缴商税,并没有带来损害。同时,孩儿又觉得王阁老所言有道理。其中差别,孩儿一时无法理清。”
嗯,还不错,儿子懂得思考。
“曙儿,这就是辩证法。任何事物都有正反两方面。治政,其实就是一个寻找平衡的过程。朝廷和地方的平衡,朝臣和皇家的平衡,君王和臣工的平衡,百姓和士人的平衡,收益和付出的平衡等等。这些平衡点又不是一成不变的,所谓变化是永恒,治政需要在不同的情形下,找到最适合的平衡点。”
现在的是王安石想要打破这种暂时的平衡,想用将来的平衡点来衡量现时的状态。就是赵曦也一时无措。
“官家,高太尉求见······”
王中正也是犹豫了一阵才进来禀告。官家和太子的会面,他也是不想打扰,可高太尉急匆匆的,似乎事情很急。
“爹爹,孩儿回驿馆了。”
儿子很不错,赵曦不是婆婆妈妈的人,没挽留。儿子知道自己该怎样做,赵曦也没什么叮嘱。
深更半夜的,高太尉这时候进宫,事情小不了。
“官家,今日午后,阆州陈琦找《时论》总编撰,想在《时论》公布一份申明,申明他们阆州陈家准备将陈家所有产业的占地,按照目前商税的两倍缴纳······”
阆州陈家?赵曦第一眼是看向王中正。这么大的情况,皇城司居然没消息。转而又一想,估计整个朝堂也没人会再去关注陈家吧······都是固定思维,总觉得小人物终归是小人物,翻不起什么浪来。
赵曦不这样看,这是陈琦还算理智,还想着弥补,若是对朝廷,对同僚有了怨恨,陈家的做法就不是出风头了,而是出人命。
不过,陈琦在这时候能做出这一步,倒是让赵曦另眼相看了。
“说说,怎么回事?”
“回官家,陈家因为轨道的事,家里唯一的参政被成都府罢免了。陈琦不甘,便进京找门路。多方求助无果,听闻大朝会的争议,便想在《时论》刊登申明。陈琦声称是为响应朝廷,弥补前期阆州轨道的罪行。”
“你认为该怎样?”
“臣不甘僭越。”
高家人被滔娘叮嘱的很频繁,做事规规矩矩的,就是高遵裕在边疆戎守,也一改早年飞扬的性子,越发沉稳了。
“此事成都府有点杯弓蛇影了,过了。事后你跟成都府打个招呼,抽机会回复陈家的参政吧。好歹是一门四进士,还有两状元,两执宰的家族,朝廷不是针对家族,是针对事。”
“臣招呼成都府?”
滔娘可是一直不让后族滥用权势的······
“没事。此事唯有你出面才合适,才能让朝臣清楚,朕并无追究陈家的意思。”
在占地增税的关键时刻,阆州陈家能送来这样一份大礼,赵曦不介意给他家点回报。陈家不就是想保留一个参政的名额吗?给了。
不知道朝臣们会不会想到陈家会这样,这算不算一个小人物的逆袭?呵呵,看来这占地增税,还有得玩了。
第六四四章 一片哗然
我过不好,大家就都别想过好,我受累,谁也别轻松。世上总有这样的人,现在的阆州陈琦就是这样。
想想陈琦这几个月的心路历程,他这样的行为也就不奇怪了。
当自己成为与朝廷对抗的先锋时,整个朝堂的同僚,明里暗里的在为自己鼓劲打气,甚至在官家发布诏令时,就是让地方州府郡县自愿执行朝廷资费的诏令,那时候,陈家似乎达到了祖父和父亲在世时的显耀,真正车如流水马如龙。
在朝廷针对陈家的制裁令在侄儿的满月宴席上,被李常公布后,整个宴席就只剩下自家人了,甚至连贺礼都没有留下一份。
陈家成了整个成都府,乃至整个国朝的笑话。这不怕,无所谓,陈家只要还在国朝的权利架构内,还在大宋的主流,有着近百年的底蕴,不愁翻身。
然而,随机而来的消息,便是自家小弟的参政被取代了。陈琦虽然是六品的推官,可国朝的参政议政不是纯粹跟官阶挂钩的。小弟因为在祖地做主薄,阆州又是陈家的地盘,才有了一席参政。就这样被抹去了。
陈琦不想阆州陈家在自己这一代脱开大宋的权利架构,所以他进京了。又遭遇了什么?往日亲友皆路人!
所谓士族,比不是家里有几个读书人,没了权利架构内的士族,最终只是士人。
在官家制裁陈家之后,陈琦就窥透了如今的朝堂······是真正的官家做主的朝堂。在被同僚抛弃的那一刻,陈琦便决定做一个紧紧跟随官家的世家······虽然这只是他的自觉,够不够紧跟官家,在官家不在他陈家。
所以,他破釜沉舟了,在《时论》主版申明,针对朝廷有争议的议题申明。
一片哗然!
《时论》已经增印两次了,汴梁的所有售卖点一直在追加。谁能想到一个申明会引起如此大的反响。
“情况如何?”
“回官家,一扫而空,整个汴梁的售卖点,《时论》都会在瞬间售完。不仅仅是朝臣,就连商贾、百姓,都在关注着占地增税法。今日的参政议政,几乎是人手一份《时论》,分组讨论全是一副缄默的情形。”
这就有的瞧了。赵曦很满意这样的效果。
“王介甫无耻!”
韩琦把抵报直接摔在案桌上,气呼呼的跟富弼嚷嚷。也就富弼知道他的性子。
“雉圭,王介甫做不出这样的事,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官家······?”
“或许只是偶然,没有谁主导。”
“这陈家······”
想一想陈家的处境,用这样的做法,来换取权利架构中的一线生机······若是他韩琦也保不准这样做。
钱财算什么,别说有百年的积累,就是没有,只要还能处于大宋的世家范畴,未来收益的期许还真不敢妄自断言。
就说官家不断创新的产业,不是世家几乎没有任何介入的机会,而这些新产业所产生的收益,在任何一家都需要几十年的积累,在官家也就几年的时间。得失,很好做出判断。
“这陈琦在作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如此一来,或许真能促成占地增税法的颁布,而势必会导致陈家被整个朝堂的朝臣摒弃。自家寻死,还不忘将满朝堂都拖上,陈家以后还活不活?实为不智!愧对秦国公一生谨慎睿智。”
韩琦很无奈,有了这一份申明,本来犹豫不决,模棱两可的分组讨论,恐怕很少有参政议政继续摇摆了。
“陈家不这样做就能保留他家在国朝的地位了?雉圭,官家从来没抛弃过为国朝有贡献的人,官家也从来没有亏待过与国朝有贡献的人。”
富弼其实现在已经不考虑陈家的事了。他需要考虑,在推行占地增税的问题上,如何协调朝廷和朝臣的问题,如何在朝廷和朝臣之间找那个平衡点。
官家原本应该不准备支持王介甫的占地增税法,官家治政求稳,讲究水到渠成。但是有了陈家的这份申明,很可能官家会借机敲定此事。
说实话,从一条鞭法推行以后,加上轨道贯通了国朝的州府郡县,国朝原本收取的住税和过税,已经是名存实亡了,商税的增长,更多的是依赖创新。在实际上,商税是在减少。
国朝的住税千文抽二十,过税另加,总计的缴税,会根据路程和过境州府的多寡而变,多数不会少于千文五十的总税额。
然而,轨道运输,在过税一项,让商贾的利润猛增。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国朝的贸易,朝廷确实算是轻徭薄赋了。
分组讨论又是怎样?
很诡异,即便是推到先帝时,也没有出现朝臣们相对无言的情况,今天就出现了。不管是朝廷各衙门,还是地方路府的分组讨论,都统一的是静默的情形。
真正尴尬的是那些主持分组讨论的议政。昨天还都含糊不清的暗示,让大家在今日达成暂且搁置的结论,今日就被陈琦给搅和乱了。
硬熬了一上午,终于等到散会了,各自都想去找人参详参详,这事该怎么办?
市井的忌讳就少了很多,议论也相对要直白。
“陈家这是坑人呀!”
“你一个易货商,又不做实业,陈家就是坑,也坑不着你。”
“话不能这样说。占地增税,预示着成本上涨,我等商贾趸货的价格就会上涨,利润自然就会降低,怎么能说坑不着我。”
“算了吧。朝廷这几年轨道贯通了,尔等商贾的过税几乎接近没有了,这钱尔等赚的踏实?”
“踏实不踏实,咱也没违犯刑律······”
“怕是这只是个由头,朝廷说不定要改税制了。”
“没那么容易,按照议程,大朝会两日后闭幕,没有在大朝会上通过的法案,朝廷是不能颁布的。”
“大朝会是闭幕了,议政会呢?按照国朝的三级决策制,议政会,内阁议事,都可以议定法案的。”
市井的议论很热闹,没人注意到陈琦就在其中,偌大的汴梁,没人认识陈琦是谁。从这些议论中,陈琦能感觉到他这次申明引起的震动。
他很满意,在申明发布前,被国舅深夜接见后,他就很满意了。
至于是不是坑了人,会坑了谁,那又怎样?他只需要搭上国舅家的线,真不必在意那些所谓统一阵线的世家。
第六四五章 说服
要说在这次事件中,心中最有数的,还是王安石。
王安石自觉还是了解官家的,特别推崇官家在财货之道上的造诣。即便是薛向,王安石也觉得是在拾官家的牙慧。
国朝的一条鞭税法,是在官家的框架下完成的,就是目中无人的儿子,也对官家的一条鞭税法的框架赞叹不已。所以,王安石觉得,如今国朝商税的漏洞,官家应该很清楚。
这一次,他王安石无非是给官家递一把刀,就跟上几次一样,自己背锅,官家割肉。所以,他从来不担心占地增税法是否通过的问题。
官家的威望,已经具备了一言而决。
等他看到阆州陈琦的申明时,更加确定,占地增税法会顺利实行。
这不,官家宣自己奏对了······
王安石以为官家是单独召见,没想到富弼会在场。王安石本来就不是个在意他人的性子,富弼是否在场,他倒也无所谓,虽然担心富弼会掺和,他也知道,富弼并不擅长思辨。
“王阁老,占地增税法恐怕不能如此颁布······”
“官家·····”
“稍安,朕说的是不能如此通过,并不是说占地增税法不推行。第一个,大朝会只有不足两日的时间,来不及在大朝会上通过,需要在接下来的议政会议商定。”
“第二点,国朝商税的增减,朕清楚,确实存在新兴产业增加税额掩盖商税减少的事实,也正是如此,占地增税法不能这般通过。”
税制改革,不是那么简单,即便是富弼不来奏对说明情况,赵曦也不至于武断的推行王安石的占地增税法。确实,赵曦又是在借王安石的刀,而陈家是磨刀石,有这两个因素,赵曦可以提前进行税制改革了。
但是,对于王安石,赵曦必须得有所表示。真实的历史,因为儿子王雱的去世,王安石心灰意冷,致仕回乡。
对于王安石的治政之才,赵曦还是相当看重的,所以,他需要在调整占地增税法时,跟老王同志招呼一声。
其实,对于税制,赵曦也不懂,一点不懂。
赵曦认为,税率的制定,应该考虑成本因素,考虑整个经济发展情况,考虑朝廷的需求,考虑一定程度上公平,考虑促进和抑制等等,诸多的因素。
而赵曦自问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也知道国朝没有具备这种能力的人。
就比如工坊城,赵曦能知道各种产业的利润相当高,也清楚这里面有所谓附加值的存在。
然而,却不能根据利润去制定税率。
比如现在的国朝产业发展,都处于高利润阶段,同样不能以利润去制定税率。那是因为,国朝的产业发展还没有到所谓的物质极大丰富的阶段,随着发展,市场会倒逼出产价格,会倒逼着降低利润。
赵曦不认为任意调节税率是一个朝廷应有的做法,最起码在一定时间内,税制应该是恒定的,这样才有利于促进产业发展。
之所以告知王安石,不能颁布占地增税法,就是因为这点。跟他所有的新法一样简单,没有严密的核算。有点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意思。
“官家,即便是两倍税,也仅仅是千文四十。国朝的住税只有千文二十。”
“轨道的贯通,让过税大幅度降低,原本物品的税入,每千文交易,最少也有五十文的税入。如今达不到千文三十。”
“商贾贩卖,从产地直达售货地,基本把过税全数省了。虽然增加了轨道运费,可原本易货也有运费的。”
“况且,轨道运输的结果,让商贾贩货的损耗成本降低,安全性大幅度提高…~”
“如今的商贾易货,可以说是在朝廷税入上吸血,以朝廷减少的税入滋养着商贾和工坊巨大的利润。”
“老臣以为,以占地名义提高税率,并不会影响国朝产业发展的大方略,只是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商贾和工坊的利润。这样的降低程度,对于现在巨大的利润,几近与无。”
富弼不得不承认,在易货之道上,王安石要比他精通的多。
富弼在考虑一项政策推行与否时,多数从治政上考虑,从朝廷和臣工、士族的平衡上考量,做不到王安石这般刨根,让人无从辩驳。
还好,自己不需要跟王介甫辩驳。他说服官家是从朝廷的稳定入手,而王安石说服官家是从税入上入手。
这样的情形,很考验官家的智慧。
富弼尝试过,他觉得无解。
一方面是朝臣几乎全部都涉及的利益,善财难舍,盲目的增税,会遭到朝廷整个的抵触,不利于国朝如今大好局面的延续,也不利于如今君臣同心谋发展的形势。
一方面,正如王介甫所言,是用朝廷流失的税入,在供养着各地的工坊和贩货的商贾。这也不是一个王朝正常的状态。
这样的情形,根本就没有可参考的样本,历朝历代,没有哪一个王朝,像当今这般产业蓬勃发展。
这大概就是官家理论中所提到的,要以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事物总是发展变化的…~
这变化让富弼都感觉到了吃力。
立场不同,考虑问题的结果就不同。
朝臣、朝廷、官家、商贾、子民,各有各的立场,如何在这样繁杂的局面中找平衡点,这才是治政。
皇家其实也是既得利益的一方。更何况还会涉及到例如工坊城这类官家亲军收益的情形。
至于王介甫所说的国朝税入明升暗降的问题,富弼相信,大多数朝臣都能想明白,这也是这次王介甫抛出占地增税法时,没有受到过多驳斥的原因。
只不过都是得利者,即便明白也会装糊涂。
现在,这层纸被王介甫挑破了,朝臣也不能再继续装糊涂,又想装为难,结果,陈琦这样一闹,连为难也没得装了。
这时候,恐怕朝臣们该着串联了…~
富弼正是出于这种担心,才找官家奏对,必须尽快拿定主意,在极短的时间内,朝廷有个准信,避免出现混乱。
毕竟,这正值国朝臣工大聚集的时期,绝不可有一丝懈怠。
第六四六章 揪心呀
王安石以为是说服官家了。因为赵曦似乎是在思考……
事实上,赵曦想的是,朝廷流失过税的原因。
国朝没有运输税这一说法,过税,在某种程度就是一种变相的运输税。
由于轨道贯通的原因,轨道又承担着公务,人们都自动忽略了轨道应该纳税的本质。
这也是赵曦故意而为之。
轨道的作用,不仅仅体现在促进国朝的易货上,轨道贯通的作用,对于军伍和朝廷对地方的有效统治比易货更大。
同时,维持轨道的运行,需要更大的耗费。这也是赵曦故意疏漏轨道纳税的原因。
对于朝臣而言,轨道好像就跟朝廷各衙门一样,不应该纳税。反倒是将轨道跟工坊城沦为一谈,统一收益,统一按千文二十的住税收取。
立场,还真是个不可忽略的因素。
赵曦还没有将所有道理揉碎了讲给臣工听的想法,他的立场首先是朝廷的有效统治,其次是促进国朝的产业发展,最后才是所谓的天下亲军这一点。
然而,正如富弼跟他奏对所说的,目前朝廷必须得先有个定论,制止目前大朝会的混乱局面。
“王阁老,朕赞同你的说法,但也必须考虑占地增税法的可行性,以及朝臣的抵触情绪。还是那句话,任何政策的推行,必须要考虑执行者。”
“其实,王阁老之所以提出占地增税法,主要还是源于国朝如今的税制,不适应当下的经济运行状况。”
“相对于原本连两税都无须缴纳的田地,现在在这些田地上产生了千文二十的产品住税,某种程度算是增收了。”
“国朝的税制不适应发展了,朝廷可以研讨税制改革,没必要纠结占地的问题,或者说换个说法也可以。”
“另外,关于王阁老提到占用耕田对产粮的影响,朕也赞同。如今粮食供需的平衡,是因为酿酒业介入的原因。”
“在事实上,从司农寺的统计数据看,国朝的耕田是在增加,粮食产量也是在增加,即便是跟安南的粮食交易也在增加。”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北辽和西夏对于烈酒的需求太旺盛了……扯远了。”
“王阁老,朕决定将占地增税法从本次朝会议题中提出来,先确保大朝会顺利闭幕。”
“同时,本次大朝会结束后,朝廷将直接召开议政会议,作为本年的第一次议政会议,重点讨论如何调整税制,也就是说,对占地增税法做出定论。”
赵曦还没有完善自己对于调整税制的想法,主要是陈琦那一炮来的太突然了,让赵曦都没时间形成对税制的调整方案。
真不是要晃荡王安石,是真没成型。
这一次召见王安石奏对,其实没有必要性,或者说时机并不合适。倘若跟以前一样,赵曦已经有了完善的新法调整方案,让王安石知晓一下,让他去做个对比,才是召见奏对最合适的时候。
赵曦之所以提前召见,是基于王安石这段时间的情绪,表达一定的尊重,继续让老王同志为大宋贡献。
又要被官家玩的面目全非了…~这是王安石的第一反应。
每一部新法,都是如此,最终推行后跟自己原本的想法截然不同。
没办法,王安石也不得不承认,经过官家润色的新法,在实施时,确实要比自己所提的健全。
富弼放心的离开了,王安石不清楚是不是也放心,也跟富弼离开了。
通告大朝会将占地增税法押后商定的诏令不需要赵曦操心,内阁大臣能做好这事,连同平息现在大朝会躁动的事,内阁大臣也应该能做好。
赵曦需要考虑怎样改革税制,或者说怎样变通占地增税的提议。
真有点难为呀!
赵曦知道国税、地税,知道增值税、附加税、营业税等等名词,可根本不知道这些税的制定原则和基础。
再说了,如今的国朝,根本没法跟后世相比。后世相比于国朝,完全可以说是物质极大丰富…~
算了,看来后世的经验是用不上了。
赵曦自己知道,他并不是什么特别聪明的人,相比朝堂的这些精英,他无非是多了千年的见识。
……
朝廷诏令,占地增税法押后再议,大朝会按照确定的议程进行。
同时,今年的第一次议政会议,将在大朝会结束后直接召开,第一季度的议政会议取消。
也是,都二月底了,没必要连续两个月都让地方议政折腾在路上。
可事实上,朝臣们都清楚,所谓的不让地方议政折腾在路上,其实就是要决议占地增税法。
还是揪心呀!都是涉及利益的事,谁又能轻易的放下?
还不如在大朝会议定呢!
如果大朝会的第一天,参政议政们就有议定的心思,或许占地增税法能不能通过,在大朝会上真能形成决议。
因为大家都纠结,都为难,都有拖过一时算一时的想法,更想用这样的方式让占地增税法搁置,最终造成了议政会议商定的结果。
在这点上,所有参政都有些后悔。
议政会议商定,这就意味着,参政没有发表意见的权利了,而且,一旦议定,全国朝的州府郡县必须无条件执行。
问题是,议政的立场会和他们完全相同吗?真的不好确定。
议政是以职位确定,能成为议政,基本上都在朝廷的大产业里有份子。
即便是在祖籍有占地发展产业的事,相对于朝廷的大产业,算不得主要收益。
参政不同,参政收益的主要来源,基本都是扑买到工坊城的工艺,在当地经营的。如果占地增税法通过,参政的损失要比议政大很多。
当然,这只是说大部分,并不是全部。
有些参政跟议政没有任何区别,不仅仅是有议政的前途,还有议政的背景。
而有些参政,终生只是参政。
所以,接下来的大朝会,虽然按部就班的在完成一项又一项的议程,很明显有点死气沉沉的。
都在揪心占地增税法!
可恶的王介甫!可恨的阆州陈琦!
只是,陈琦心里有底了,便愉快的收拾行李回去了。而王安石,别说不在意他人的议论,就是他内阁的身份,也不是参政可以随便议论的。
第六四七章 税制
不管是不是完美,大朝会都是胜利闭幕。
参加大朝会的那些地方参政,是真的对大朝会依依不舍,比第一次大朝会还留恋。
第一次是未尽兴,这一次是不放心。
其中缘由就不说了。
没人愿意离开,可没人敢继续留在汴梁。
轨道方提供了专列,是按照人数派车的。关键是,有监察官随同呀!
议政会议在两日后召开。
这不是说大朝会有多紧张,而是给议政留时间,让他们都相互交流一下,对这次议事有所准备。
当然,在朝廷决定议政会议在大朝会之后召开时,占地增税法便明摆着是要商议并促成推行的,意图很明显。
所以,给议政的空间,就是在这样的大方向下的沟通。
主要是赵曦还没有完善他的构想,还需要将他的构想跟内阁大臣沟通一下。
赵曦从不把自己放入一个需要跟臣工辩驳的局面下。
“占地增税看来是肯定要通过了。”
“这应该毋庸置疑,朝廷的意图很明显。”
“只是,就这样通过占地增税的法令,恐怕不利于国朝的产业发展,很可能导致国朝发展势头减缓。”
“朝廷之所以没有在大朝会通过,应该是有意对占地增税调整,应该不至于完全按照王阁老的提法。”
“朝廷的五年规划已经确定了发展产业的方针,而今年国朝各州府郡县也都签订了责任书。倘若强行推行占地增税法,对于地方州府郡县的影响很严重,完成责任书指标任务也成为难点,甚至会让地方州府郡县对百姓摊派……”
“吕兄多虑了。今上之聪慧,非我等臣工可比。况且,国朝的产业发展领路人就是官家,万不会看着这样的发展势头受阻的。”
说一下,这位吕兄并非吕公弼家人,是蓝田吕氏,吕大防。蓝田吕家,那也是所谓的一门四进士的世家。
吕大防知开封府,应该是权知开封府,开封府是职位议政。
作为吕家的议政,对于家族在蓝田的营生还是比较关注的。
但是,即便是像蓝田吕家这样有名头的世家,也不敢公开说占地增税不合适,只是借产业发展之名,来表示一下担忧。
这两天,在汴梁,像吕大防跟友人这样饮宴谈论的场面,几乎是随处可见。
朝廷既然是让议政放松,他们也正好借这个名头聚一起聊一聊。
千篇一律,都差不多一个意思。
占地增税法该有,但不能按王阁老所定的两倍商税定。都期望朝廷能在这基础上做调整。
其实,很多人根本不清楚这所谓的两倍商税,到底对于产业而言,是不是有坏处,纯粹就是因为一个两倍的词,让他们下意识的去反对。
读书人看不起商贾,更别提已经是议政的读书人了。
谁家都有营生,但他们都不亲自操刀,那怕是直系的子侄也不参与,全部都有代言人。他们标榜的是耕读传家。
所以,他们并不清楚自家的营生,在所谓两倍商税的情况下,会不会受影响。
一是不屑去懂,二是,这时代数术乃小道尔。
有精于易货和数术之道的,比如薛向,比如贾宪,比如吕惠卿,比如吕嘉问、曾布,以及章惇等人。可这些人,不是绝对效忠于官家,就是被官家所影响,还有像吕嘉问之流,被彻底丢一边的。
再说了,读书人对于吕嘉问这种在品性上有污点,还不是进士出生的官员,总是有隔阂。
所以,皇城司探听来,这些议政相互交流的情况,让赵曦有了腾挪的空间。
即便是半把刀,在这时代也可以俯视众臣。
所以,赵曦就以他大概的方案,召集内阁大臣议事了。
“占地不征税?”
应该都还没看完,就是看完,也未必看懂。需要一点一点的解释。
“不征税。凡是占用耕地发展产业的,缴纳耕田补偿费,作为朝廷开荒弥补耕田减少的费用。”
“官家,这生产税与流通税又怎么说?改革税制?”
赵曦自觉撰写的还算条理,可还是有太多疑问。
“确实如此。这是朕在王阁老的一条鞭税制的引导下,才有的想法……”
让人家王安石背锅,给人家戴顶帽子也是应该的。这应该能戳中王安石的痛点,这是他那个寄以厚望的儿子完善的一条鞭税法。
“朝廷把春秋两税中五谷杂粮,以及其他物事的纳税,统一为钱币。朕就以此展开,将国朝的产业划分为生产和流通两个领域。”
“只要分别制定这两个领域的税率,便可以解决税率繁乱的情况。”
“同时,生产在地方,流通遍布国朝。朕将生产税初步确定在千文四十文,并将此税入由朝廷和地方分而用之。以此促进地方州府郡县发展产业的积极性。”
其实,赵曦是以地方之矛攻地方之盾。
怎么说呢,地方州府郡县的官员,是地方产业的所有人和参与人,在缴纳耕田补偿费和发展产业之间,再加上地方钱财的自主权和政绩,相信他们会做出选择。
“在征收地方税的情况下,取消住税。而流通税因为涉及不同的州府,将有朝廷统一调配。”
“流通税相当于原来的过税,按照货物至少涉及两州算,税率以千文五十文为基准,同时取消其他过税项目。”
这一点,赵曦的意图是促进流通。
按照以前的税制,距离越远,商人赚取的利润越低,或者说物品的价格越高,一定程度上阻碍了物品的流通。
而推行流通税,给人的感觉好像路程越远,赚取的利润越大。当然,这将由市场来决定。
“至于营业税,朕以为,可以以货场的场所大小实行定额征收。一般而言,营业场所大,所产生的营业额也就多。”
“推行营业税,可以避免税监监管缺失的情况,只需要按照货场的面积,按期收取税入即可。”
“另外,对于一些特殊行业,需要在定额营业税的基础上,增收特殊行业税。”
“至于税额如何?以及那些行业为特殊行业?这需要市易寺和三司使尽快拟定,就以原本的税率为基本。”
“另外,由于税制改革涉及国朝国计民生,关乎千万产业和生计,本次税制法令定为暂行,待运行一年后,根据运行情况来判断是调整还是继续。”
赵曦这是不确定是否可行,另外,暂行版推行时阻力要小很多。
第六四八章 提留
听官家说了那么多,也看了官家的税制改革文本,可内阁诸位还是晕晕乎乎的。
不是说看不明白怎样操作,而是不清楚相对于原本的税率,官家这是提高了还是降低了。
好像对地方州府郡县有好处?不确定。虽然明面上,耕田补偿费和生产税,地方都有提溜,可官家一直以来的做法,从来没有单纯过。
这一次单纯吗?一样不单纯。
赵曦仔细以祥符县为例核算过,这样调整税制后,税额在整体上是有所增长的,但应该在商贾的承受范围。
这个承受增长和承受范围,是针对现在的情况,相对于轨道贯通之前,处有过税的情况,商贾还是有便宜可占的。
再说了,朝廷什么时候在乎过商贾?
至于产业这块,生产税的分成、耕田补偿费、地方税收增加、产业发展政绩,多重因素叠加在一起,这需要地方官自行考量。
而赵曦之所以给了地方州府郡县钱粮的自主权,赵曦是想让地方供养吏员和衙役…~
“官家为何再次让地方有钱粮的自主权?”
韩琦很疑惑。自从皇家银行开办,并遍布国朝各州府郡县后,再配合一条鞭法的实行,朝廷基本上统管了国朝的钱粮。
连日常政务的用度,也由三司使厘定,交于皇家银行执行。
这是大宋开朝时,赵相公制定朝廷节制地方财权政策的进一步加强。
而现在,官家居然要对地方财政放权?
富弼也在疑惑。
“富相,若是地方官的俸禄移交于地方自足呢?”
韩琦倒是没想过官家会容许地方供养军伍,在军伍这一点上,绝不容许地方插手,这是国朝的共识。
“不可!万万不可!”
富弼急了,官家或许真的有这样的考虑。
富弼连招呼都没跟韩琦打,直接转身又回勤政殿了。
一旦官员由地方供养,那怕是朝廷有对官员的任免权,官员对朝廷的认同也会逐渐淡化。
这将是灾难!有奶便是娘,谁供养认谁,这是至理!一旦真的由地方供养了官员,官员会逐渐淡化对朝廷的归属感。
虽然有皇家银行的节制,当地方官知道自己的俸禄与朝廷关联不大时,就是地方官与朝廷离心之时。
势必会造成在乡党基础上,形成朋党,最终搅乱朝廷。
“官家,地方提留是否有意让地方供养朝臣?”
富弼着急,没有任何前缀,直接进入主题。
“富相以为不妥?”
“不妥!前朝衰败自地方自主起!官家,国朝初期,太宗与赵老相公,吸取前朝教训,方有国朝叠床架屋的官制。官家的官制改革,本没有从本质上朝廷供养朝臣的基础。”
“而一旦地方提留税入,并供养朝臣,势必造成只知税入而不闻朝廷的结果。老臣恳请官家三思。早年钱粮转移,耗费无数,但朝廷始终未做调整,实不能也。如今有皇家银行汇通天下,官家切不可如此放任地方主导权。”
“富相,朕允许地方提留,确实有让地方供养官吏的想法。并不是供养朝臣,是供养流外官。”
“富相,如今的国朝,即便是最小的下县,想一个县衙正常运行,最少不会少于百人。从吏员到三班衙役,无一人受朝廷俸禄。而知县的俸禄又有多少?”
“为供养诸多的吏员,郡县不得不巧立名目,增加各式各样的苛捐杂税,虽然不至于民不聊生,事实确实让子民苦不堪言。”
“富相,朕反复提过,所谓君王,所谓臣工,没有了子民,一切都不存在。如今国朝富裕了,臣工们享受了国朝富裕的红利,而子民呢?允许地方提留税入,将郡县的流外官纳入朝廷供养的范畴,是可以有效减低子民税赋的手段。”
“况且,任由地方另立名目供养吏员,才是真正的只知县尊而不闻朝廷。朝廷供养流外官,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提高流外官的归属感。”
“朝廷在颁布税制改革方案时,应该一并颁布取消国朝所有地方的非朝廷制定税赋。此事既然富相已经明白了,具体诏令由内阁起草吧。”
这是儿子主宜州后提出的一个普遍性的问题,赵曦本来还考虑另行处理,没想到占地增税法最终会演变到这般情形,倒是让他可以借机了。
地方郡县的情况,富弼要比官家更熟悉。他也曾主政过地方,岂能不了解地方真实的治政。
“官家,臣建议地方提留税入统一由州府一级统筹,并由户部对州府提留节制,一律以朝廷名义。也就是说,地方提留只在朝廷内部运转,由朝廷统一安排。”
对于官家一系列措施,富弼真切的感受到了朝廷集权的进步,也对所谓的集权有了一番感悟。许以利,不一定要授予权。
对此建议,赵曦不可置否。把矛盾集中在朝臣之间,朝廷却占了名头,这对于君王更有利,他自然不会反对。
富弼组织内阁,以及三使司、户部等相关衙门,包括工坊城和讲武堂精于数术的臣工,开始拟定地方与朝廷税入提留和使用的方案。
这样的方案,在内阁和议政中通过的很顺利。从某种意义上,这是加重了内阁和议政的权利。
不管是分管地域的内阁,还是实际在地方治政的议政,原本是没有财政权的,朝廷制定权衡地方提留税入时,自然产生了地方议政主官在财证方面的权利······提留统筹,将有路一级会同州府一级协调执行。
做官,一个是名,一个是权,一个是钱,归根结底是影响力的问题。而对于朝廷,则是一个控制力的问题。分管内阁、路一级主官、州府主官、户部、三使司等诸多衙门的参与,越发能体现朝廷的总领职能。
各有所得,只不过是牺牲了原本郡县主官没有的权利而已,在事实上却解决了郡县一级主官的负担。有点皆大欢喜的意思。
相应着,因为税入提留方案的实行,倒是促成了赵曦税制改革的顺利通过。也正是因为税入提留方案,很可能在参政中,也不会有多少反对意见。
不知道这算不算官家的又一次不单纯的做法。
第六四九章 入夏
官家对于税制改革,只是框架式、指导性的意见,真正形成税制的诏令,还需要内阁会同相关衙门完成。
赵曦现在越来越不再关注具体事务了。执政理念的影响,均衡的内阁和议政,让赵曦有条件做一个轻松的君王了。
这算得上是时间紧任务重了,富弼主导了这次税制和提留方案事务,在第一时间,召集了相关衙门,将二者合并拟定。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富弼在这方面领会的相当透出。
这是一个复杂的核算过程,却又有一定的普遍性,便可以简单化处理。
怎么说呢,按复杂的方式,应该必须先对国朝的州府郡县的吏员和三班衙役等流外官有个统计,再对照各地税入的情况,然后两项结合,核算出具体提留的标准和比例,以确保流外官的俸禄标准。
所谓普遍性,一般而言,经济情况良好,产业发展不错的州府郡县,雇佣的流外官就要多一些,而那些苦寒之地,衙门事务相对要少,流外官的数量也自然就少。
所以,内阁和议政在具体商定时,直接采取了简单的方式,按照地方州府郡县的税入,核定一定的比例提留即可。并且,将郡县的流外官实行了州府一级备案制。
考虑到核算标准是以以往的税制计算,内阁和议政在议定时,同样采用了暂行的方式,将根据新税制实行后的情况,对提留方案调整。
当赵曦看到内阁和议政的议事记录后,真正的放心了,没有任何更改,直接签发了。
不管是否真的适用,一年的时间,即便是朝廷亏损,赵曦也担负得起。关键是,他的那套施政理念,算是彻底在朝臣脑子里扎根了。
朝廷的诏令,从来都是即发即执行,这一次,赵曦让朝廷的诏令明确了具体的执行时间。这是为按季度统计税入和支出方便一些。
同时,在朝廷诏令颁布实施之时,要求各地方州府郡县的监察衙门,全程监督取消各类苛捐杂税的过程。
这一次从税制改革,到推行地方提留,应该是满国朝的各个阶层均有获得感的。当然,商贾除外。但是,对于商贾而言,习惯了过税,到轨道使过税形同虚设,再到如今的流通税,基本上是接受的。
赵曦一直在担心朝廷税入减少和支出增加的可能······
薛向这段时间也专门盯着皇家银行这块,几乎实行了旬报制,以便官家能随时掌握税制改革的运行情况。
“还算不出意外。”
已经入夏了,新税制实行三四个月了,从初步运行的情况,赵曦还是很满意的。
“从税制改革方面,应该是朝廷大幅增加税入的,再加上国朝产业递增的收入,这是一大笔钱粮。却因为地方提留和供养吏员,才导致了如今收支持平的情况。实际上还是朝廷亏损了。”
内阁都在关注着税制改革,韩琦所说的确实是事实。
“韩阁老此言差矣。朝廷度支持平,吏员的收入并无增加,这部分朝廷亏损的,实际上转化成了子民的收益······不再缴纳名目繁多的杂税,其实就是收益增加的体现。”
韩琦懒得跟王安石争辩。主要也是觉得他说的不是一点道理没有。
这样的争辩无伤大雅,不管是赵曦还是富弼,都没有制止。今日议事,本来就不是针对税制改革的成效和提留问题的,国营寺薛向那里,每月都有详尽的奏报,供内阁大臣审阅。
新税制的运行,诸位内阁大臣都了解,也都基本上认同了新税制。至于是不是承认这是由王安石倡导的,那就另说了。
今日的内阁议事,是赵曦针对入夏后连续几次的大雨而召集内阁议事的。
黄河,一直是国朝的大患,入夏后的几次暴雨,黄河水位几乎是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在上涨。防洪,是当前国朝最为紧要的政务。
庆历八年六月,黄河改道,冲决澶州商胡埽,向北直奔大名,经聊城西与卫河相合,然后入海,此为“北流”。一十二年后,嘉佑五年,黄河在商胡埽下游决口,分流经今朝城、馆陶、乐陵、无棣入海、此为“东流”。
自嘉佑五年后,黄河虽然没有出现改道的大泛滥,但是,年年防洪,年年有灾情。
看今年连续大雨的情形,防洪形势相当严峻。而黄河在汴梁的这一段,完全就是悬河,黄河大堤的高度已经远远高过了汴梁城。
“官家,自水泥产出以来,每年的旱季,朝廷都在修缮堤坝,不仅仅是加高了堤坝,甚至对薄弱环节,直接重修了堤坝。以水泥的牢固性,汴梁堤坝万无一失。”
“去岁,在北流之滑州以东,东流之东明以东,地方州府均对河滩进行了疏浚。虽然今年雨情严峻,臣以为有水泥的牢固,应该不会有什么险情。”
水泥?别说是这个时代这种没标号的水泥,即便是后世,真正的钢筋混凝土浇筑的堤坝,也有溃坝的情形。臣工们相信水泥,赵曦可不敢对水泥放心。
“司天监怎么说?麟府与河东的降水量如何?”
接下来的天气情况,以及上游降水量,才是决定黄河是否在下游出现险情的主要原因。这一点赵曦必须得清楚。
“司天监认为,雨情短期内不可能得到缓解。从河东路和麟府二州传来的奏报,河东路和麟府也是连降大雨!”
这不是好消息。气氛有点沉重了。虽然现在的司天监比后世的气象预报更没谱,但是,事实上防汛防洪的形势已经相当严峻了。
“官家,通知下游州府的诏令已于前日下达,相信下游地方州府会有相应的应对。每年防汛,地方州府在这方面有一定的经验。”
话虽这样说,富弼心里也很忐忑,应该说内阁大臣都有些忐忑。
无法知晓再往上游的情况,从河东和麟府的情况看,这几乎是整个黄河的流域普降大雨了。
接下来,不仅仅是下游的问题,就是汴梁也处于险情中了。
再说了,最早用水泥修缮的堤坝,距今已经十多年了,没人知道这水泥的坚固能持续多久。
“明日巡坝!”
赵曦还是决定亲自去看看。
第六五零章 巡坝
不是内阁大臣不劝阻,是官家在这类事情上相当的执拗。
不仅仅是内阁大臣,就是内苑的宫妃也劝了,没用。
老天并没有因为天子出行而放晴,还在继续着延续多日的阴雨天。雨水打在马车顶,很有节奏感,声音也很柔和,可赵曦听着很烦。
前一世,赵曦是北方人,根本就没有过防汛防洪的经历。他对防汛的认识,只是每年在特定时期的文件内容,还是走马观花的浏览,没有任何印象。
对于黄河,他的了解仅仅是母亲河的称呼,还有听说的几次泛滥·······
再下来,就是爹爹当政时,黄河改道时造成饿殍满地的听闻。
赵曦前世接受组织教育多年,虽然他尽量融入了这个时代,但他是真做不到对于子民受灾而无动于衷。
“尽力吧!”赵曦感慨的有些无奈。
“官家是否亲自巡查堤坝,对堤坝本身并无任何作用,这又是何苦呢?即便需要巡坝,我等难不成还会欺瞒不成?”
官家巡坝,内阁大臣一个不落的得陪着,这是态度。
韩琦这个嘴刁的还没开口,张方平倒是先牢骚了。
也是,官家一个北方人,又是在宫内长大,在这方面,真不如他这个曾经在蜀中任职的内阁懂防汛。
可是没办法,好说歹说,谁也没把官家劝下来。
“我们是表态度,官家又何尝不是表态度?”
这话……基本属实。
“这工坊城的雨衣到底如何?不行了我还用蓑衣。”
说到这个,就得多说说了。
这时代防雨,多是雨伞,还是油纸伞。蓑衣算是单人防雨的器具。
赵曦为此,让工坊城用油纸做成斗篷式,或者后世雨衣式,想替代蓑衣。
结果很不理想,油纸由于是刷过桐油的,所以特别僵硬,做雨伞可以,做成雨衣不随和,不贴身,不管是收拢,还是防雨,还不如蓑衣。
本来赵曦已经不抱希望了,以为在塑料出现以前,后世的那种雨衣根本无法实现。
很偶然,赵曦在批阅岭南奏章时,不小心打翻了宵夜的牛乳。牛乳撒在了奏折上……
本以为奏章应该彻底废了,结果当内监忙乎着收拾干净后,赵曦居然发现奏折依然如故。
于是,赵曦便令人采买了岭南的这种纸张,听说叫谷纸。
经查阅资料,原来这种谷纸三国时期,便在江南流行,因为它的防水性较好,江南的贵族常用这种谷纸书写信件,誊抄经典。
江南潮湿,便是以这种谷纸来传承经史子集的。
这一次,广南东路泉州知州,撰写奏章时,无意中间杂使用了谷纸,也让赵曦再次对生产雨衣有了信心。
随即,赵曦令工坊城遣人到广南,学习这种谷纸的工艺,并在此基础上,开始尝试制造雨衣。
几年过去了,工坊城雨衣已经是第三代谷纸雨衣了。
连赵曦都不清楚其中到底添加什么,反正赵曦感觉并不比后世的雨衣差。
这一次巡坝,内阁一定要陪同,都是五六十岁的老臣了,赵曦便责令工坊城送来一批雨衣…~
新式雨衣,赵曦指导工坊城是按后世军伍的那种雨衣设计的,戴帽、双袖、直筒的斗篷式雨衣。
这档口,马车已经拉着官家和内阁大臣到达了汴梁的堤坝边,而官家已经着雨衣下车了。
内阁大臣也顾不得雨衣是不是管用了,忙乱着套上雨衣上了堤坝……
这时候好像大家都忘记了雨衣这回事,死盯着官家……
这是干嘛呢?只见官家操弄着金瓜勇士的戟,一下一下的戳堤坝……
雨声拍打着堤坝,嘀嗒在雨衣上,还有滔滔的黄河水,根本听不到官家用戟戳在堤坝上的声音。
不过,就看官家所用的力,大家就明白,官家是真的在用力戳。
这若是夯土的堤坝,被雨水这样一泡,再被这般戳几下,说不定就是一个漩涡,从而形成溃坝的原因。
而现在……
“官家是为何意?”
富弼使劲吼,生怕官家听不见。
“水泥筑坝跟夯土不同,水泥坝一旦表面有疏漏,就会形成渗透,便会被水灌进堤坝内部……”
赵曦也声音很大。在这大雨的天气,还是在黄河堤坝上,相互说话必须得喊。
赵曦算是简单的跟富弼等人解释了一句,便沿着堤坝走,每走三五十步,就用戟朝堤坝戳一下。
走了很远,几乎快要出城了。
也不知道是走累了,还是戳累了,亦或是这一路走来,并没有发现让他担心的情况。
官家总算是停下来了,把戟也随手丢给了王中正。
就这一阵,富弼等人已经很累了。
迎着大雨,耳朵里是隆隆的黄河水流声,还有滴吧滴吧雨水滴落在雨衣上的声音。很烦躁,不知道是烦躁官家这幼稚的行为,还是烦因为年老体弱跟不上官家的步伐。
“汴梁的堤坝用的哪里的水泥?”
“回官家,汴梁堤坝是最早用水泥修缮的,最早的都有十几年了。用的全是工坊城的水泥。”
“都是工坊城轨道马车运送过来的,至于哪里所产,微臣不知。随后微臣便查验!”
工部都水监的主官,很少有机会跟官家单独对话的时候。不过,作为倾向于技术官员,倒也没气馁,说起来头头是道。
“是不是黄河堤坝都是工坊城水泥?”
“回官家,不是。去岁在疏浚滑州堤坝时,因为滑州当地有水泥作坊,为节约运费,工部在当地采买了水泥…~”
这也是应有之义。
水泥的配方,工坊城已经出售了,国朝很多地方州府郡县都先继开设了水泥作坊。
赵曦倒也没怎么在意,虽然隐隐有些担忧……
“明日,你亲自到滑州,就用朕刚才的办法,查验一下滑州堤坝的情况。”
赵曦都不知道这工部都水监的主官叫啥,从感觉上,这应该是个技术官僚,也就放心他前去。
赵曦也知道,巡视汴梁的堤坝,自己坚持下能成行,若是前往滑州,估计内阁和内苑敢翻了天。
也罢,从今天查验的情况,赵曦还是比较放心的。
赵曦一直不放心当下的水泥,从目前看来,这种土水泥的效果还是不错的。
看了看哆嗦着的诸位内阁大臣,赵曦觉得自己还真有点小题大做了。
第六五一章
回到勤政殿,御膳房已经备好了生姜红糖水,热乎乎的,相信也不会把诸位内阁老臣给染病了。
说实话,在这时代,能活到五六十岁,都是身体素质相当不错的,都是扛了不知道多少次伤风感冒的。
否则,早归西了。
“烦劳诸位阁老,这几日内阁要遵行职守制,每日留守两人,随时关注汛情。”
这是应该的,内阁本来也准备安排职守了。
这时候诸位内阁大臣才发现,这转悠了一圈堤坝,除了脚下,身上只是略有点潮…~真的没被淋湿!
巡坝的作用还是有的,最起码内阁大臣考虑值守了。说真的,就这次巡坝,水位暴涨是最深刻的印象。站在坝顶感觉脚下就是黄河水流,时刻都有漫过堤坝的可能。
上游还在下雨,这几天奏报一直是这样。而下游······可想而知,防汛防洪的压力该有多大。
富弼在生姜红糖水的作用下,感觉身体松快了好多。
“今日我与宝臣轮值,永叔痴于修史,内阁八人,各自搭配吧。”从今日巡坝看,汴梁是应该没什么险情,下游很难说。“都水监能不能转开?若是人员不足,工部其他衙门要配合抽调人员,重点放在下游的汛情监测上。”
所谓值守,在诸位内阁大臣看来,其实也没什么事。国朝处置灾情,多是从灾后安置的角度考虑,很少有灾前防范的习惯。
黄河水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无非是灾后安置流民的事。对于现在的朝廷,还真不是多大事。常平仓多年来一直满仓,朝廷更是国库充盈。别说还没有出现水患,就是出现了,如今的朝廷也不会出现困境,甚至能确保幸存者比原来过得滋润。
况且,就目前这情形,好像也无从着手,汴梁往东,不管是北流还是东流,流域涉及面积都是十几州府的地域,就是想巡坝,那也巡不过来的。
地方臣工也没有人像官家这样去考虑汛情,对于这类天威,能做的只是被动的等待。
富弼很想问问官家,倘若今日巡坝发现险情,官家会如何处理。
自官家即位以来,今年还真是风险最大的一次险情。
······
昨日赵曦巡坝回来,多少有些放心了。经过水泥修筑的堤坝,一定程度上还是坚固的,这时代也很少有偷工减料的做法。况且,汴梁黄河堤坝,全是工坊城一手筑造的。
大概是丑时刚过,赵曦在迷迷糊糊中听见了王中正很低却有些着急的喊声·······
“官家,富阁老和吕阁老求见!”
出事了!这是赵曦的第一感觉。昨夜是内阁值守的第一天,没有十万火急的事,富弼不会在这时候觐见的。
赵曦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用后世出任务那种速度起床。滔娘也被惊醒了,似乎也听到了王中正的禀报。
滔娘知道自家男人的性子,这么些年了,待子民是怎样的心境,滔娘很清楚。没有多言,只是帮忙整理装束。
赵曦很想快,可这毕竟不是后世,衣服都是一件套一件的,接见臣工基本的礼仪必须有,害的是指定的服饰。如果太随便了,就是内阁大臣也会觉得被轻视。
很啰嗦!
“怎么回事?”
“回官家,滑州溃坝!”
富弼也不知道该是怎样的一种情绪,很乱。
“说具体!没有具体奏报吗?”
“没有。据奏报,昨日亥时,滑州在去岁用水泥加固过的堤坝突然被洪水冲塌,水流直接漫延了整个滑州。驿递从滑州出发时,整个滑州已经陷入混乱······”
完了。这是赵曦脑子里闪现的念头。
他是没经过洪水,可后世的资讯,他能知道溃坝后的的景象。可以想象,如今的滑州该是怎样的惨······
“富相,由皇后监国,你主持朝政。朕需要赶往滑州!”
“官家,万万不可。自古无君王亲临险地而臣工留守者。官家,老臣前往滑州即可!”
“官家,需要如何救灾,朝廷拿出具体章程,无须官家亲临滑州!”
富弼和吕公弼都着急了。这是黄河溃坝,谁知道滑州城什么样了,谁又能知道还会不会出现其他意外。再说了,大灾之后便是大疫,官家怎么能亲临如此险地?
“看不到具体受灾情况,根本无从拿章程,在朝堂说什么都是纸上谈兵。朕意已决。”
哪怕是被官家怪罪,这事也绝不能行。富弼见无法劝阻官家,不停的给王中正打眼色,意思是让他去内苑·······全国朝都知道官家跟皇后娘娘情深意切,或许只有皇后才能劝下官家的鲁莽之举。
同时,富弼直接跪下了······“官家身系国朝,关乎大宋中兴,万不可因此而涉险!老臣愿前往主导救灾,出现意外,一切由老臣承担。老臣愿立军令状!”
“陛下!臣随富阁老前往滑州,朝廷需要官家主持,方能确保救灾保障无忧!”
吕公弼也跪下了。这是要死谏的意思呀。
赵曦真有些无奈,这又不是赴死,有那么可怕吗?
“富相,吕相先起来。朕又不是现在就要出发·······滔娘······”
这个王中正!这时候,赵曦看到滔娘急急忙忙的出来了。
“官家,妾身会守好朝廷,谨盼官家凯旋!”
这是······没想到皇后居然是这样!起身呗,还能怎样?不过,在这一刻,富弼是真的被官家和皇后所感动了。
“富相,内阁大臣,最小的也有六十了吧?纵观朝廷,可以主持救灾大局者,朕属于年轻力壮者。”
“再说了,朕曾率兵远征过安南,不惧湿疫是有过明证的。朕也不是现在就这样孤身出发,朕是去主导救灾,不是去找麻烦,没有完善的准备,朕不可能前往的。”
“现在是寅时了,需要召集相关内阁和议政议事。虽然不能拿出具体章程,可以先把预料的物质准备好,把人员安排好,最好能在卯时完成一般性的准备。”
“记录一下:工坊城、工部、都水监、厚生省、枢密院、监察衙门等衙门主官和具体主事人员,寅时三刻务必到勤政殿议事。”
第六五二章 决断
说是宣相关衙门议事,赵曦压根没准备给臣工们说话的机会。
“第一条,工坊城从今日起,停止汴梁到滑州的之间所有的客运和货运业务,现在还在轨道上行驶的马车一律离开轨道,腾出轨道线,为救灾准备,全力运送救灾物质。议事结束后,工坊城要在第一时间将库房的帐篷、睡袋等物质装车,卯时完毕。”
“即时召集工坊城所有工匠兵,轨道兵,全副武装,卯时集结完毕,奔赴滑州。”
“枢密院调集京畿道所有驻防军卒,除保留日常值守外,所有军伍一律全副武装,卯时集结完毕,等待轨道方派车······登车后统一开赴滑州。”
“工部会同都水监,提前遣人赶往滑州,在滑州安排合适的地方用于救灾指挥部的设置,以及军伍营地的布置。同时,要会同驿递和皇城司探知,随时奏报滑州灾情。”
“民部查阅滑州原居民总数,朕授权民部在京东路、京西路、京畿道甚至京兆府,调集所有常平仓粮食,备足灾民用度。”
“厚生省,要组织可以动用的所有医官,必要时由开封府配合,以强令召集民间医生,备足相关救灾和防疫药材,交予工坊城运送,并提前安排人先行进入滑州,布置临时医馆,放置药材。做好大疫防治准备。”
“监察衙门监管所有过程,杜绝一切消极怠工事情的发生,杜绝大灾面前贪渎行为。同时,监察衙门要会同滑州驻防新军,先行控制滑州水泥厂负责人,监督排查滑州官员。”
“内阁大臣,根据自己分管的衙门,居中协调组织。诸位臣工,滑州溃坝,到底是怎样的情况,现在暂不明了。朝廷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倾国朝全力救灾······因为,受灾的是我们的子民!此事容不得半点疏忽!现在,开始行动!”
工坊城的诸位,不管是王陶还是苏颂、李诫和申天赐,在赵曦命令结束后,没有任何疑问,直接离开……不折不扣的执行命令。
而其他衙门,在官家眼神的逼迫下,跟着分管内阁也离开了勤政殿。
还有一个时辰,这对于工坊城而言,应该不是问题,但对于其他衙门,赵曦不确定。
他们没有经历过这阵仗,也很难适应这种战备命令的做法。
幸好,相对于其他衙门,不管是工坊城,还是新军,对于这样的战备命令适应,应该不会出什么茬子。
至于其他,随后备足也是可以的。
赵曦这样下达命令,相信富弼能领会他的意图。
富弼能理解官家的意图,并不代表内阁大臣都能领会官家意图。
都还被官家这样雷厉风行的做法给搞晕了。
滑州溃坝,内阁大臣都知道了。
接下无非就是安置流民……对于这个活,别说内阁大臣,就是随便一个议政,应该都能处理好。
国朝又不是第一次出现灾民。
就以现在朝廷的物质和粮食储备情况,还真不怕一州一府的灾害。
问题是,听官家的一连串命令,似乎并不是针对安置灾民的,像是在安排救灾。
救灾?怎么救?这不是大旱,形成灾民需要时间,朝廷也有时间去准备。
这是黄河溃坝呀!是天威,根本不由人。
现在的滑州,恐怕已经全被黄河淹没了,估计连踩脚处都没有,谈什么救灾?
“富相,官家这般安排是何意?”
张方平开的口,有了张方平,韩琦倒不是急性子了。
虽然开口的是张方平,倾听者是所有人,包括内阁大臣。
官家安排部署时,没人去随意打断,毕竟在灾情面前,多嘴没好名声。
还有工坊城干净利索的执行,多嘴也显得自己事妈。
现在,需要从富弼口中得到真相了…~昨晚是他跟吕公弼职守。
“官家是在布置救灾!不错,是前往滑州救灾,不是部署流民安置。并且,官家还决定亲自前往滑州…~”
“官家已经授权我富弼主持朝政,由皇后娘娘监国!”
“富相,万万不可呀!”
“富彦国,你居国朝首相之位,应担负首相之责!官家之于国朝,之于我大宋中兴的作用,毋容多言!你居然怂恿官家亲临险地?”
“富相,黄河溃坝是何等凶险,富相不会不知道?如今滑州情况未明,官家如此贸然前去,所临的风险有多大,富相可知?”
……
除了吕公弼,就王安石没有责问富弼了,就连韩绛都说了声:万万不可!
确实,无非是屁民而已,死了的就死了,活着的等这波水患过去,朝廷只需要安置灾民即可。
“有何不可?滑州溃坝,子民受灾,官家为何不可前往滑州?某王安石陪同官家!”
“王介甫,这时候莫要置气!”
陈升之虽然对王安石的脾气对眼,可这时候觉得真不是较劲的时候。
内阁大臣应该统一口径,把官家的鲁莽劝下来。
“陈公,非安石置气!是安石对官家之为的感动!这才是盛世之明君!视子民为亲人……这才是万世大宋之为!”
“诸位,我等不该劝阻,而是应该庆幸,在这样大好的时代遇到了真正圣贤之君,辅助这样的君王,是我等之福分!”
王安石很擅长宣讲,也很懂得蛊惑人心。但是,这时候,王安石是真的被感动后说出的这番话。
他都没想到,官家会做出这样的安排。
“正如介甫所言,我等确实应该庆幸,庆幸在这样的时代遇到这样的明君。”
“我曾劝过,宝臣跟我一起劝了!但是,我富弼惭愧,居然不如妇道人家!”
“因为我无法劝阻,便引来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只是告诉官家:大宋的子民在等着他,朝廷不会放弃他们!皇后娘娘告诉官家,她会守好朝廷……”
“诸公,我真的惭愧!我等熟读圣贤书,谁曾真正奉行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教化?官家是用行动在履行!”
“另外,官家在得知滑州溃坝时,首先表明的态度是:灾情就是军情,所有救灾的命令都是军令!”
第六五三章 还是贸然行事吗
富弼的话很明白,违抗命令,就是在违抗军令。
谁都知道违抗军令会是怎样的后果。
于是,整个汴梁沸腾了,是被朝廷官员搅和沸腾的。
一家家的房门被敲开,一句句命令在传递,一个个官吏开始动起来。
或许说混乱也无不可。
毕竟,朝廷的衙门,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情形。
从各位参加议事会议的臣工开始,从勤政殿出门,就顶着大雨,自己亲自通知属下……还不到卯时,衙门里还没人。
相对条理的要数枢密院了。
韩缜本来就是潜邸出身,又是跟护卫营一起受训的,况且,驻防汴梁的新军,都接受过应急演练。
一时间,汴梁街道开始被军卒整齐的脚步声惊醒了。
“怎么了?北辽打过来了?”
“胡扯什么?现在北辽敢跟咱们打?听说是滑州溃坝了。”
“滑州溃坝跟军伍又何关系?无非多些流民而已。朝廷现在不缺救济流民的钱粮!”
“你懂个卵球!我邻居是兵部衙役,也被召集了,听说官家命令军伍到滑州救灾!”
“救灾?瞎说吧!怎么救灾?你没见黄河水有多可怕吧?一下子就把滑州淹没了。再多的人也是白费!”
“水能冲走物事,说不定真有活着的人。早年,还是先帝时,那一次黄河泛滥,汴梁外城来了一大批的流民,都是在水里泡着硬扛过来的。听说水没淹死多少,在水里泡着,饿死不少……”
“官家圣明呀!总是能救回来不少人……”
…~汴梁醒了,大雨中从零星的光亮开始,逐渐把整个汴梁街道都照亮了。
人们都在议论着,议论着朝廷这一次的行动。
然后,从第一个人来,人们便迎着雨,从屋子里走出来了。
都知道了,这是要前往滑州救灾的军卒……
“孩子,就两个鸡仔,老身刚煮好的,给孙子去学堂带的。现在你拿着,去了滑州没一顿饱饭了……”
“这是我家祖传的蓑衣,带着,还下雨呢,多少能遮遮雨水……”
随着汴梁街道的人群越来越多,新军前往滑州救灾的事,就都被大家伙知道了,于是便有了一些自发的行为……都想出分力。
上了年纪很多人,都是经历过先帝时黄河泛滥的,甚至还有些是那时的幸存者。
在滑州溃坝的消息传开以后,都不约而同的来到了街道两旁。
临近卯时了,这时候宫门大开……
赵曦从来没有出门用仪仗的习惯,今日还一样。只不过他的马车毕竟还是与众不同的。
跟随在赵曦马车的身后,是几位内阁大臣的马车……不知道是被富弼说教了,还是自己明白了,内阁大臣有了分工,根据年龄排序,安排了随同官家到滑州和留守汴梁。
赵曦在这点上,没有要求也没有制止,完全自愿。
当赵曦的马车出了宫门走进御街,才发现整个汴梁的街道,都被汴梁的臣民挤满了……
“那是官家的马车…~”
“官家要送别军伍吗?”
“不是,我听说,官家要亲临滑州救灾……”
街道两旁的人群,还有低语声……
这时候,被军卒拦着的百姓,有一位突然往后退了一下,然后,收起了雨伞,在满是雨水的地面上……跪下了!
从这一个开始,随着赵曦的马车前行,人群就像被人安排好的,没有任何指令,人们随着马车,一行行的跪下了。
这时候,整个汴梁街道,没有任何嘈杂声,只有马蹄踏在水泥路面和车轮滚动的声音。
“官家……外面…~”
王中正看到了,却不知道如何跟官家汇报。
赵曦心里想着如何救灾,在回忆后世防洪的一些措施。
听到王中正说话,顺着他挑开的车帘往外看……
人群还在跪拜,有秩序特虔诚的跪拜。
这一刻,赵曦有点鼻子酸了。他还是没有将自己当作一个纯粹的君王,还是被这样静默的跪拜感动了……
“朕……”
赵曦让王中正打开了侧门,让自己可以面对百姓。他有意说句话,说声这是应该的。
可一开口,居然觉得无话可说。
安静的汴梁街道,就这一个朕字传开,却没人喧哗,该跪拜的继续跪拜,守护的军卒依然行使的职责,马蹄声一样踢踏着,车轮照样滚动着。没有变化。
但是,这一刻,整个汴梁城,似乎被一种气势充塞着……
“走吧……”
赵曦这一声很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却知道该做什么。
富弼远远的现在宫墙上,虽然有雨水嘀嗒着,御街的一切,他都看清了。
“稚圭,这时候,你还觉得官家是贸然行事吗?”
不知道后世会怎样来记载这件事,也不知道这一日对于大宋会是怎样深远的影响,这一刻,富弼能感受到的,他自认为够了。
对于他们这一朝,在汴梁有此刻的景象,对于富弼这位首相,他自觉够了。够万世留名了。
韩琦,张方平,陈升之,还有听说后赶来的司马光,四人站在宫墙上……这时候,他们也有想要跪拜的念头。
“官家也绝不会想到会是这样……”
张方平有些感慨。
“也正是因为官家不曾料想过,才是最震撼的。也正是官家没这样去想,才是最真实的。一切都是出于本心。”
“官家亲临救灾,是官家作为君父的本心,不忍子民的遭遇。汴梁百姓大虔诚跪拜,也是出于本心,感激上苍给他们一个圣明的君王。”
“诸公,这几日,我等需同心协力,维持朝廷正常运转,同时为前方救灾的队伍确保后勤保障。如此,方能对得起汴梁街道的这一幕,方不愧于心!”
富弼是真的被这一幕打动了,很少激动的富弼,也提高了嗓音,对留守的内阁大臣喊口号了。
赵曦这时候的心里,不仅仅是感动,反倒多了份沉重。
一个时辰过去了,都水监和皇城司的探知,已经先行赶往滑州,还没有消息传来…~赵曦也知道自己有些着急了。
没法不着急,这样的事,他也没遇到过。
那些安排和部署,到底在滑州溃坝的灾难前,有多大用处,他真的没底。
第六五四章 没法救
汴梁轨道总站,是设在汴梁城外的。
卯时未到,工坊城的工匠兵、轨道兵,以及汴梁驻防部分新军,已经全数整装待发。
这一次出征,军卒并没有携带武器……
还不错,虽然朝廷各衙门的准备暂未就绪,工坊城和军伍,还是严格执行了命令。
赵曦没指望朝廷可以真的在第一次这样的集结时,就能严格执行命令,毕竟,大宋习惯了安逸,习惯了醉生梦死,习惯了得过且过的日子。
即便是面对灾情,他们也习惯等着老天,而不是自救。
溃坝与旱涝灾害不同,只要没到溃坝的灾难地,你看到的只会是如常时一般的日子。虽然大雨还在下,透过车窗王外看······沿途被雨水浇灌的庄稼青翠,郁郁葱葱特醒目。
赵曦的心里却相当忧虑·······
“官家,此行又是为何?”
连王安石都不理解官家的这一趟出行。没意义,这是天威,是黄河溃坝,不是什么大旱,面对遮掩的灾情,人力真的很有限。
在王安石看来,朝廷应该重点放在灾后救济上,而不是这样,为让汴梁子民认同官家的仁爱而劳民伤财兴师动众。
在汴梁东南,布置临时安置点,储备相关粮食等等,待灾民从水中幸存了,朝廷用心安置即可。
这样算什么?带着几万军卒臣工,浩浩荡荡的赶往滑州,然后看着漫延的黄河水······是要去诠释望洋兴叹的意思吗?
“朕想让更多的子民活下来!”
赵曦理解他们,哪怕是富弼和王安石这样的臣工,具备了忧国忧民的心,也没经历过这种救灾。
“可这······”
算了,不说了,来都来了,再多说也无益。就当是陪着官家去收买人心吧,反正耽误不了救灾。
人没见真正的灾难现场时,永远不可能有所谓的感同身受,不管文字多具体,不管描述多生动,永远比不上视觉上的冲击。
赵曦自认为算是见识相当广博了,在接近滑州溃坝的那一刻,还是管不住自己被感染······一个惨字······
都水监和皇城司寻找的安置点,位于滑州黄河坝的北面。离溃坝处应该有三五里的路程,是一处凸起来的丘陵。
溃坝已经过去六七个时辰了,看着黄河水不断的在冲刷着缺口,堤坝一点一点的溃塌,水流在经过缺口时,骤然收窄,然后因堤坝落差,冲出缺口时的咆哮声,在三五里以外一样震耳欲聋。
水流翻滚着冲出缺口,在已经是一片汪洋的滑州城外肆虐······站在这片缓坡的丘陵上,似乎能听到滑州城里还在坚守的子民呼喊声······
赵曦希望能看到幸存者,能看到已经淹没在水中的人们,能在溃坝的冲击下活下来,然后自救,活着等朝廷的救援。
然而,没有。在将士们搭建临时营地的空档,赵曦已经溜了一圈······不能再靠近滑州,所有跟随的臣工都不同意,死命的拽。
“缺口堵不上,滑州城外的水流缓不下来,人们就是想活都活不下来。当务之急是堵上缺口!”
赵曦大概明白了此时的情形。
“官家,根本没法堵上缺口!水流喘急,丢什么就冲走什么!”
谁也知道,唯有堵上缺口,方能解滑州之急。这时候,从现场的情况看,滑州城似乎还在利用城墙在堵着水流,尽量减少城内的灾情。
倘若能堵上缺口,就意味着完全解救了滑州城内之急,让滑州城不至于受溃坝之害。
可如此喘急的水流,怎么可能堵上呢?
“官家,即便堵上缺口,在短时间内军卒也无法进入滑州城,滑州城也无法出人。滑州地势偏低,堤坝高企不说,再往东往北,地势同样比滑州城要高。”
“堵上堤坝也只是将滑州城外的水流减缓而已,终归还是要看天意!”
随行的臣工都明白,滑州几乎没救了。现在的滑州,就是一湾水塘,一湾很大的水塘,把整个滑州浸泡着······
“或许舟船可行!”
“舟船?黄河水溃坝吗,冲进来的不仅仅是水,还有太多尔等泥沙,如此浅的水位,再加上滑州城外的地势不明,舟船根本无法行进!”
臣工们议论纷纷,可赵曦似乎有些走神······
后世,曾经的后世,赵曦记忆中的那一次大洪水,当时的军伍是怎样做的?真正的用血肉之躯挡住了洪水。而此时,哪怕是新军对他赵曦有绝对的忠诚,赵曦仍然不敢去尝试让新军军卒去舍命堵缺口······
不说新军军卒会不会执行命令,就是随行的臣工,包括率领新居前来的校尉将帅,也不会同意赵曦这样做。
拿朝廷费劲训练出来的新军,去拯救那些没什么用处的屁民······任谁也不会赞同,甚至会让新军的军卒对赵曦有其他想法。
以现在的价值观,赵曦不敢去尝试,不敢去相信自己那一套似是而非的忠诚教育。
舟船?估计是真不行,滑州不是江南,没有什么竹筏之类的常备物质,舟船多是搭载货物和客人的,吃水和载重的设计,很难说能在这种泥浆和水交杂的地势行进。
这时候没有冲锋舟,也没有皮筏,甚至滑州周边连竹子都不多······
该怎样进去施救?至于堵上缺口,赵曦没见过也听说过,即便不让军卒用血肉之躯堵缺口,也一样不是难事。
“苏颂,工坊城收买羊毛,可曾收集过羊皮?朕曾有过让尔等收集羊皮的命令。”
“回官家,工坊城确实有羊皮,也曾遵官家令,对羊皮进行分割,目前进展不大,并未向官家禀报。”
苏颂有点愣,想不明白官家这时候怎么会想起来说羊皮的事。官家是说过,说是羊皮可以剖成好几层,然后做靴子之类。虽然当时官家并不是命令,而是闲聊,官家的闲聊,苏颂一直很上心的。这时候说这个,好像不太合时宜。
“工坊城可有西北过来的工匠?”
“回官家,有。”
“速派一列轨道车回工坊城,将储备的整羊皮,以及西北的工匠,一并带到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