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零五章 故意折腾
习惯的作用是巨大的,如今朝堂的这些臣工,还不能完全从先帝四十多年的执政习惯中脱出来,还习惯在官家跟前指点江山。
当被官家莫名其妙的打断后,退出的不仅仅是勤政殿的朝议庭,还有他们被点燃的那份热情。
待勤政殿外的夜风吹过每个人的脸颊,都各自醒悟了…~工坊城是什么地方?那几乎是官家的私人领地。工坊城的新兴产业又是什么?那一样都脱不开官家,最起码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项产业脱开过官家。
这时候大家都意识到了这点:没有官家的许可,韩缜韩玉汝有多大胆,敢在朝会上提议出售工坊城新兴产品工艺的事?
而在整个议政事,大家都忽略了皇家的利益……失误呀!
幸好,这只是第一次讨论,还有补过的机会。
从来没有一项事宜像工坊城出售各种产品工艺这样受热衷,就是边境有战事都不会这样大的关注度。
可惜,因为保密法令的限制,昨日议政的信息没有丝毫的透露,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朝廷是真有意出售那些工艺的。
有这就够了,剩下的无非是钱多钱少的事。所以,市井便有了各种各样的传闻。
事情才过了一夜,居然就发酵了。也是,昨天相公们议政,整个国朝都在议政。
商贾们以为,这是他们的领域,官员总归不是内行,这类事就该让他们评议,朝廷只需要议定是否出售即可,至于价值……
至于价值,一些憋不住的牙行已经开始预估各种工艺的价格了。
说真的,这些年工坊城的产业真让人眼红。从桌椅板凳,到水泥马车,从蛋糕饼干,到羊毛纺织,几乎包含吃穿住行,再没有比工坊城更赚钱的营生了。
关键是整个国朝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但国朝所有军州对工坊城产品早已认同了,听说就连北辽西夏,也以拥有一套工坊城的桌椅为荣,以拥有一辆工坊城的那车为荣。偏偏工坊城侧重于军备,这些产品都是限量销售。
只要是有点见识,都清楚谁能拿到工坊城产品的秘法和工艺,就是拿到了几代人源源不断的财源。
一些大商贾,包括牙行,忙不迭的开始展现他们的存在感。
因为市易法的原因,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潜藏,甚至串联着想给朝廷施压,别让朝廷盲目的推开市易法。
之所以朝堂臣工踊跃抨击市易法,就是这类人背后使大力了。现在有了这样的事,终于可以显身手了。
所以,从《蹴鞠快报》到《时论》,都有了关于工坊城产品工艺出售的相关文章。
《蹴鞠快报》侧重于分析并解说工坊城的产品……倒是不用工坊城去做广告了。
而《时论》却着重分析工坊城产品工艺出售后,对国朝税入的作用。
昨晚就向赵曦请示了……一个词:放任。
一大早,昨日议政的诸位,利索的把日常公务处理完,快速的在政事堂集合了……
“昨日议政,对于工坊城出售工艺一事,诸位臣工的意向基本是同意。所以,今天就别再谈是否出售,或者出售工艺的利弊了。”
赵曦的直白大家已经习惯了。
“但因为工坊城所奏事发突然,我昨晚慎重考虑过了,对于工坊城这次请奏之事有几点要求:工坊城说白了还是以军备为主,即便是出售工艺,大多也是由军备延伸出的产品。”
“比如马车,跟战车并无二致;比如饼干,又跟军粮相关;比如水泥,乃是修筑城墙及其他防御工事的利器。就是锅炉,由于盐铁管制,也与军备关联颇深。”
“我不希望在与他国征战时,被别国用我大宋的战车与我军作战,更不希望他国的防御工事是由我大宋的水泥修建。”
“所以,即便工坊城出售各种产品的工艺,也必须确保这些产品和工艺不被他国窃取。关于工坊城产品工艺出售一事,必须基于这一点,这是底线。”
“对于工坊城产品工艺的出售,一律以授权形式,工坊城不能丢掉主导权。另外,市易法正处于讨论期间,但对国朝易货垄断的弊端基本达成共识,这次工坊城诸多产品工艺的授权,将会杜绝垄断现象的发生。”
“考虑到部分产品跟军备相关,在工坊城产品工艺授权一事上,我决定以官办民助的形式为主,至于具体怎样运作,今日诸位就基于这个底线讨论吧。”
“诸位经过讨论,并达成一致后,经在座各位签署后,以奏折形式递给我……”
赵曦不想听他们挂羊头卖狗肉的借口,自己留在这,也不能让他们把利益摆在台面上明说。
在言明基本原则和底线后,赵曦就离开了议政厅,留下一群懵逼又凌乱的臣工。
昨日议政,因为事发突然,大家在议政结束后,赶紧相互走串了,并且在各种交换中形成了怎样瓜分那些工艺的意向,也为皇家留足了利益。
本来都满怀信心,认为今天的议事,完全可以把工坊城出售工艺的事敲定了。
可结果……这还没开始,官家一个原则和底线,就把大家好不容易谋定的事扯的七零八落的。
议?怎么议?必须基于官家要求议,这相当于推倒重来,还没得反驳的理由。
一是垄断,那怕是对市易法反对的臣工,也认识到了大商贾垄断对朝廷的损害。
二是军备,自庆历年开始,国朝能由败转胜,谁都清楚是因为军备上的提升。
这两点,谁都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反驳官家。
虽然大家本质上是为利益,可真正拿的出手,说的出口的,还是得有能放在台面上的理由。
赵曦是有完整的方案,之所以这样挤牛奶的方式,一点一点的往外挤,目的还是想让这般精英把心思放在为国谋事上。
因为市易法,赵曦在朝堂上装模作样的发了一次火,也提点了一下臣工们私心。
但他并没有指望那一次就能让臣工们彻底醒悟了,或者几句话就可以让那些老狐狸改弦易辙忠贞报国。
有些事需要慢慢来,不管是改变老爹原本的作风,还是树立自己的威信,都不可能一蹴而就。
或许这样做有点故意折腾臣工的意思,也可能真有这心思吧。赵曦看来,只有这样折腾几次,才能让臣工真正用心,并逐渐转变到契合自己的风格上来。
第五零六章 借力借势
设置命题,由臣工们破题、解题,到最后公布答案。这样的过程对于经过科举的士大夫们,印象会非常深刻。
每经历一次这样的过程,就相当于赵曦一次执政理念的宣讲。
从这五六年的亲政经历来看,赵曦认为还是初见成效了。
或许是旁观者清,在这些议政的臣工还没有拿出定论时,赵曦接到了富弼对工坊城产品工艺出售的奏折……
国朝的臣子丁忧,到时间后是否回朝,是由朝廷召回的,特别是像富弼这样的臣子。主要是回朝后职位的问题,他不想那些低品级的官员,可以赖在汴梁等。
富弼对工坊城产品工艺出售,表达了很深的担忧,并且详细剖析了产品工艺出售的后果。也提出了应该由官方主导的建议。
未在朝堂,倒是可以撇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利益,以一个真正的臣工的眼光看问题。
这也是在告诉赵曦,他富弼丁忧到时间了。
这事……欧阳修这段时间好像忘记了他要离开政事堂的想法,这富弼要回朝了,欧阳修反倒不再提自请出外的事。
这段时间满朝堂都在市易法和工坊城上,连个弹劾都没有。加上自己又提到过革新官制,又有勤政殿这样的建筑格局…~欧阳老先生该不会不想离开政事堂了吧?
鉴于两世对欧阳修的印象,赵曦还真不好意思随意的就贬黜他。
其实,赵曦很看重欧阳修到讲武堂的作用……
“拟旨……”
原本只有王中正一个人陪伴的勤政殿,瞬间就出现了一群人,从研磨的内监,到制旨诰的翰林,再到记录起居注的中书舍人……
就是一道关于富弼起复的诏令……赵曦也是没办法,才选择了这样的方式。
诏令需要经过政事堂,欧阳修是肯定会看到的。赵曦可以根据欧阳修在看到这道诏令后的反应,再决定下一步怎样做。
按赵曦的腹案,内阁、执政和朝会三级决策制,内阁人员并不是现在政事堂的人数。但在赵曦的腹案里,欧阳修界定在执政层,而不是内阁层,即便就是内阁层,也不想让欧阳修占据政事堂这边的名额。
把欧阳修想错了,老先生还真不是贪恋职权,只是在朝廷的多事之秋,他不想一直以自请出外来叨扰官家。
这不,诏令刚到了政事堂,欧阳修就请求觐见了。
欧阳修手里带着一份奏折……看来老先生时刻准备着。
“欧阳相公,有些话我还是需要跟你说清。自我即位以来,朝堂稳定为第一需要,所以,政事堂乃至朝堂并无多大变动。”
“这样做的目的是为将来的官制改革做准备,也不准备再为离开政事堂、离开朝堂的任何臣工加官进爵。有些风气我要转过来。”
对待欧阳修这样的君子,赵曦不想欺骗,实话实说,把离开政事堂的可能先讲明了。
“陛下,老臣尊陛下之言,频繁于讲武堂,老臣有些看法,当于陛下奏明……”
“臣于讲武堂阅遍陛下制定的条令条例,包括陛下为讲武堂将领、校尉包括军卒拟订的课程和讲义,老臣均以阅读。老臣想问,陛下可是有意教化武将?可是想用武将征战天下?”
这不奇怪,赵曦设立讲武堂,目的就是用忠诚武装军将的头脑。欧阳修能从历年自己撰写的文案中读到这些,并不意外。
“恕臣无礼。不知陛下为何在如此庞大的谋划中将文臣撇开?历经五代十国,太祖以文御武的祖宗法度不会错。臣不否认讲武堂可以凝练武将忠诚意志,可陛下准备以何种方式改变朝堂文武之别?如何堵住朝臣的悠悠之口?”
欧阳修或许是要离开朝堂的核心层了,倒是能这样敞开了奏对。
“欧阳相公,鉴于这般情况,也是无奈之举。我也知道,要改变国朝文武之别的难度有多大,因前朝因武而亡,又经历五代十国的混乱,再有百年以文御武的国朝格局,文武之差已经根深蒂固。”
“恐怕当今的士子,在启蒙时就开始灌输士人高于一切的理念吧?可在我看来,忠诚是为臣核心品质。教化武将,灌输忠诚理念,我还有信心,到对于文臣……就国朝当今朝堂,欧阳相公以为如何?”
“如今士林推崇冯道,那是历经十三朝的千古一人,可谁又想过他冯道辅助十三朝又是几家几姓之天下?”
“我不是对文臣有偏见,事实上我认为文武都是根本,不应该有什么区别,关键在于用怎样的思想去武装他们的头脑,让他能对国朝有怎样的认知才是关键。”
“但朝臣是什么样,士大夫整个阶层又是什么样,想必欧阳相公很清楚。讲武堂不是早年的护卫营,也不是太子亲军,我又正当年,讲武堂对于趋利避害的文臣没有任何吸引力,并不是我要将文臣撇开,而是我捉不准文臣的思想脉络。”
“欧阳相公也应该看到了,我从早年开始,所有的产业布局都连带着臣工归心的意图,甚至将工坊城和讲武堂以及轨道运输独立于朝堂之外,就是想培养出一批忠于国朝,忠于大宋的人才,而不是有千年家族和千年王朝差别的臣子!”
赵曦很直白的对欧阳修解惑,毫不客气的点明了文臣心底话肮脏和小九九。
欧阳修是君子,也只有面对这样的君子,赵曦才畅所欲言了。
“陛下遣老臣到讲武堂又为何意?”
官家所说的让作为文臣一员的欧阳修羞愧,这是事实,也是他无心朝堂的原因。
只是官家让他到讲武堂的目的,他需要清楚了。他这个岁数,价值观是定型的,很难更改。
“因为欧阳相公本身就有忠诚的品质。更为重要的是,我认为单纯的重文还是重武,都不是正常的王朝状态。”
“讲武堂如今对文臣没有吸引力,我想借欧阳公在文坛的地位,给讲武堂带去士人的趋向,若事不可为,我不介意从孩童抓起。”
“对我而言,只要是忠诚于大宋,就没有文武的界限。所以,寄希望于欧阳公,尽心达成这样的结果。”
从这几年朝堂的每次纷争,赵曦看清楚了欧阳修,不管是庭辩,还是青苗法和市易法,他始终站在一个没有立场的角度。
这可能因为早年的朋党伤着了,也可能是对朝堂的蝇营狗苟伤心了,但并不妨碍赵曦借他欧阳修在士林文坛的势。
第五零七章 真实目的
欧阳修觉得有点任重道远,却也没含糊。
因为他对讲武堂有了一定的了解……那是一个干净纯粹的地方,那怕是官家的条令条例管制的原因,或者是官家的那一套教化理念灌输的原因,都不能否认讲武堂是纯粹的。
这个差事,他接下了。
“臣已老迈,但对陛下之谋划满怀信心。也正因为老迈,便有了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很希望有生之年能见到大宋之中兴盛况。”
“陛下,老臣对讲武堂那一套教化方式看好,为避免断层,也作为尝试,臣恳请陛下准许老臣携三五臣工入驻讲武堂。”
赵曦随手将一份名单递给了欧阳修……当欧阳修看到章和苏辙时,就欣然的笑了,他似乎看到了官家对于未来执宰的要求。
赵曦之所以将章和苏辙这两位嘉佑二年的中坚臣工遣到讲武堂,确实有为将来储备宰相的想法,也是这二位针对青苗法和市易法的奏折,让他看出了这两人性格和处事能力的端倪。
不管欧阳修还是章、苏辙,本官都没有变化,只是差遣变成了讲武堂的教导…~这是延续护卫营的叫法。
其实朝堂对讲武堂和工坊城的认知,还是放在官家私人领地的概念里。
不可否认,那是绝对被官家宠信的地方。工坊城还好说,至于讲武堂嘛……因为将整日跟一群丘八打交道,让人着实不喜。
章和苏辙都没这样的感觉,对于这样的差遣,他俩感到的只有欣喜。
不管是反对新法还是支持新法,他俩立场相反,但基点却相同,又都是偏离核心,或者说偏离朋党的存在。
也就是说,他俩的重心是国朝。
欧阳修的调遣,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诧异,毕竟都知道富彦国要回来了。
富弼似乎很急,在朝廷诏令发出后第五天,议政厅这几位还没有说出个道道之前,富弼已经到了汴梁。
洛阳本来就离汴梁不远,又有轨道畅通,算不得急迫。
“陛下,臣已从抵报得知陛下对工坊城产品工艺的几点要求,甚是必要。昨日入城,受同僚接风,谈及此事诸多,因纠葛太多,导致至今不能定论。”
“老臣以为对于工坊城产品工艺授权一事,应该撇开朝堂诸公的纠葛,一视同仁,方为解决之道。陛下,若有定论,还请陛下不吝指明……”
富弼到任,规定的流程要觐见官家。没想到富弼进入角色这样快,还没有确定具体职衔,就先以朝廷紧要的事入手了。
这样做……没有明说,但却以执宰的角色跟官家奏对。同时,可以从官家这里得到明确的操作细则,然后在议政时可以迅速在政事堂树立威信……
老头真不简单。
富弼相对于韩琦,最大的优势就是对官家的熟悉和了解程度的差异。
自富弼从京兆府入京,也就是赵曦南征之前,一直到三年前丁忧,富弼一直在朝中,也曾是官家东宫时的太子师。跟官家交流颇多,也对官家的一些理念了解,这不是韩琦可比的。
就像现在,富弼觐见,寒暄后就这样直白的要官家拿章程。因为他了解,官家并不是喜欢委婉,也不是要戏耍朝臣以显示自己的智力。而是在自己离开朝堂后,王介甫入朝革新,导致了政事堂相公跟官家在特定范围内的对立,官家不得不这样。
这是富弼对三年来朝廷抵报的总结分析。
并且,富弼很清楚官家的大局观,任何政策的推行,都会尽量顾及各方利益,会选择让人想象不到的切入点把政策推开。
“富相,表面看,这次只是工坊城在授权一些产品的工艺,是利益方面的闲事。其实,我最终的目的并非如此。”
“工坊城是个榜样,从一开始我筹建工坊城就是榜样的目的。这次让工坊城出售工艺,一是工坊城确实要注重于研发,制造一项就会放在次要位置,并且工坊城还担负着国朝军备更新的重任。”
“如此,工坊城那些民用产品的产量就远远不能够满足需求。经过这些年,工坊城产品已经被广泛认可。”
“这些都不重要,可以看成是工坊城出售工艺的噱头。而工坊城产品工艺出售后,引导各地照搬或者改进发展工坊城模式才是我的目的之一。”
工业化的发展,绝不是一城一地能促成的,工坊城只是一个先锋带头作用。
赵曦也没想过一个君王去专门做这事。树立榜样,把发展的事交给这个时代,这才是符合实情的发展道路。
死搬硬套,把后世的照搬过来,或者以自己的见识左右这个时代的发展方向,在赵曦看来都是不可取,不切实际的。
社会的发展有其必然性,工业化也一样。就如后世的特色理论,只要符合的才是最好的。
赵曦认为,引导并给予支持,让这个时代自行选择发展,才是最恰当的做法。
违背时代脉络,势必导致混乱。
“第二个目的,工坊城产品与军备的关联性,决定了即便是出售或者授权工艺,也必须有官方来主导。”
“我有意建立一个新的体系,就是官办产业体系,作坊均是官办民助的模式,但整个作坊的管理由朝廷到地方形成独立的体系。”
“作坊的东家由朝廷、地方州府郡县、朝官京官地方官以及地方乡绅组成,作坊的管理层由官员担任。”
“整个产业体系的官员考评和升迁,不仅仅接受吏部的考评,同时所有东家的意见也是官员擢升和转任的参考指标。”
这是后世那些特大型企业的改良版。
赵曦迎合时代特征,把官府、官员、乡绅纳入各类产业的所有人范畴,并给予他们除了主导权以外的相应权利,可以有效避免贪渎,同时因为利益攸关,也能最大程度的促使管理层尽心尽力。
还有另外的目的,让当下这些着重于土地的官势富姓,在长期平抑粮价和作坊盈利的情况下,逐步改变对土地的依赖,以此改变国朝土地兼并的弊端。
让国朝的官势富姓有了除了土地以外的资产,利用有恒产者有恒心的认知,促进这部分人对赵宋王朝的认同,加大抵制朝代更迭决心。
同时,有了这一套独立于朝廷的官僚体系,还可以改变国朝冗官之弊。
这才是赵曦真正谋划此事的目的。
第五零八章
当赵曦讲明后,富弼不难想清楚。
如此庞大的想法,无论朝廷、官员、乡绅乃至黎民均收益的大谋划,让富弼有些瞠目结舌。
(别怀疑黎民得利的说法,所谓国富民强,作为士大夫的操守,一旦地方州府富足了,他们懂得如何取得民心,自然会有黎民收益。)
他不由得想起,还是官家少年时的疑问:有这样聪慧的帝王,对于国朝是绝对有益的,可对于朝臣是好是坏真心不好说。
这时候富弼再结合关于这事的抵报,不难得出:官家一直想引导臣工去进入官家的谋划中,能体会官家的意图,并主动向官家的目标推进。
倘若朝臣撇开私利,真正以国朝的大局出发,再抛去对官家的对立情绪……以政事堂这些执宰的智力,不愁揣摩官家的思路。
可惜……总有一些事会挡住人的思路。
一个人不可能把所有事都做完,这也是赵曦一直给臣工设置命题的原因,他确实是在引导臣工向他谋划的方向考虑。
就比如从开始议事,他就把吏部的正副职都召集了,这本身就是一个暗示。
可惜,都被工坊城产品的利益冲昏头脑了,不能撇开私利,站在另外一个高度考虑问题。
王安石钻进了市易法的圈子里,对于官家搁置市易法耿耿于怀,不能静心考虑问题。
司马光总习惯在故纸堆里找理由,是一个被历史蒙蔽的君子。
韩琦始终把自己摆在执宰的位置上,过于看重政事堂制衡君王权利的职能,总把赵曦的意思拆开了揉碎了,就这样仍然不放心。所以,他不会换位思考。
至于文彦博,出发点一直是以政治和权利的考量,终归是没有把心用在揣度赵曦的思路上来。
当然,所有参与议事的臣工,无一能放开追求利益的枷锁。
富弼是因为以局外人的视角看到一些……
有了赵曦坦诚的指点,接下来关于工坊城产品工艺授权的方案就很容易出台了。
遵照官家的理念,本着分享和利益均沾的原则,由富弼主导,各位在议政厅很快拿出了关于工坊城授权产品工艺的方案。
组建独立于朝廷衙门之外的机构,拥有所有工坊城民用产品三成的份额,担负管理职能,并依照朝廷衙门官制,配备从地方到朝廷,以及每个作坊的官员。
工坊城所有授权产品工艺,先明发抵报,由各州府郡县根据自身条件和优势,进行扑买,以确定哪一种或多种产品在何地生产。
然后再由朝官、地方官以及各地乡绅,各自选择介入。并根据出资情况,取得相应的份额,并举荐具有官身的人员进入管理层。
所有工坊城授权或出售工艺的产品,并不限制扑买下家的数量,以避免造成垄断。
同时,皇家银行开展了资产抵押的低息贷款业务。
在看到政事堂拟订的大概方略时,赵曦很满意。
赵曦在方案的最后添加了一项:凡在工坊城工艺基础上创新产品者,不受工坊城授权节制,并且新产品出产并投向市场后,给予三年免税的优惠。
对于赵曦来说,这才是最核心的。
接下来,赵曦再一次参与议政。这一次议政的参与人员,依然是由政事堂和工坊城为主,其他参与人员包括三司使衙门、户部、皇家银行以及地方州府郡县的主官。
这是关于工坊城那些产品授权价格的商谈。
这时候议政厅才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从朝廷各衙门,到利益各方代表,把议政厅塞的满满当当。
“说几条规矩:任何人在陈述时,他人不得打断,凡有违者,逐出议事厅,取消参与有关议事权利,情节严重者,直接取消在这一件事的参与权。”
“第二条:政事堂、户部、三司使,不得参与价格谈判事宜,只作为裁决方,最终确定交易价格。”
“第三条:凡一州府郡县与工坊城议定某项工艺和产品价格后,此价格即为统一的出售和授权价格,其他州府郡县可选择退出,不得有同物不同价的现象。”
……
规矩是富弼宣读的,这也是经过与官家沟通后,由政事堂拟订的。
对于第三条多数人不理解……
“相同价格取得授权,最终的利润并不相同。这里面有劳动力、原料采购和运输、销售以及管理模式等各方面现实因素决定,同时,只有存在这样的竞争,才能促进分布于各地的作坊,尽心极力去改进和完善管理,更能促进各项工艺的改进。”
这是赵曦讲给政事堂第三条规矩的原因。
他不介意政事堂把这一天给所有参与者解释,或者说希望所有人都能真正理解这个规矩制定的目的。
毕竟都是士人,好像因为财货当面争辩不符合身份……或许是不想当着官家的面做这事吧。
赵曦也就是露一下面,表示一下重视,在富弼把规矩宣读完毕,赵曦看了看这群矜持的士大夫……若真的耻于计较财货,就不该费心费力的往官办产业体系里塞人,更没必要到处托人推荐甚至自荐。
真懒得看他们表演……
官家离开了,政事堂的诸位相公好像也没什么用,没待一会儿也离开了。
关于这个官办产业体系的掌舵人,还需要政事堂初步选定人选,以备官家恩准。
这是一个炙手可热的职位。那怕是谈判结果是工坊城价格过高,但基于工坊城产品的信誉,谁都知道,这个职位最容易出成绩,因为工坊城产品根本不愁销售,更别说多数还是市井流传很久,人们期盼很久的产品。比如,勤政殿整套的取暖设施,已经被在勤政殿办公的官员和吏员吹破天了。
“陛下,臣推荐吕嘉问担任官办产业总督办一职……”
国朝确实职衔跟官阶不需要匹配,可王安石推荐吕嘉问还是让赵曦有点不理解……王安石不该是鲁莽的人。
看了看吕公弼的脸色……还好,没那么明显。
“官办产业的总督办一事先不急。今日见各方商谈工坊城授权价格的情形,倒是有另外一事我想跟大家提一下……”
“既然工坊城产品授权出售的价格是由各方在朝廷的监督下拟定,为何王相公市易法提到国朝万物易货被垄断一事,不能置于朝廷的监管之下?”
“诸位相公可以考虑一下此提议,是不是可以由朝廷组建一部门,专职于万物价格?”
第五零九章 官家的市易法
组建物价部门,包括组建审批部门,是赵曦让工坊城授权和出售工艺和产品一事的终极目的。
而这时候提出来,就是在等各方谈判的这个形式。他需要这个借口或者由头。
赵曦自始自终没有脱开时代背景去推行什么。包括幼时那些产业,赵曦都是在基于当下这个时代下,超前那么一点。
只有这样,人们才认为你是聪慧而不是妖精,才不会被所有人排斥。
或者说赵曦被这个时代同化也可以。
后世有句话叫符合国情,赵曦最为信服。沙滩上建不了高楼大厦,什么样基础决定什么样建筑。这道理放在他赵曦和这个时代上也是如此。
这不是前朝,勋贵和世家共主的朝廷,这更不是后世满清,君王有绝对的权威。
这是经过五十年更换了五个朝代后勉强算一统的赵宋,臣工对帝王的认知没那么高高在上。有国朝太祖构建了相公制衡君王的体制,养士百年,并不是帝王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时代,也没这种土壤和环境。
所以,赵曦做什么事都尽量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因素,借助于各种由头,还得尽量避免对立于整个朝堂臣工。
这样的体制倒没有让赵曦难为,反倒有些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的感觉。毕竟,在赵曦的概念里,权利是应该受到制约的。
由某个事件引出针对特定事件的措施和办法,而这些办法概念来自于赵曦后世的见识,再引导臣工们剖析,从而形成符合这个时代实情的办法和措施……这是赵曦遵循的原则。
就如现在,因为工坊城针对价格的谈判,赵曦提出了价格由朝廷统管的想法,这并没有脱离现实。
只是一点一点的把这事促成,有点耗时费力了。
“王相公,倘若组建物价监管部门,即可以解决大商贾垄断货品哄抬物价的行为,同时赋予监管部门对易货行为进行规范和监管。如此,达到市易法解决问题的目的,同时避开了与民争利的弊端……”
“而由工坊城授权出售一事,朝廷还可以尝试对各种货品分类,由官方主导涉及国计民生的货品,抓大放小,就避免了干涉市场过多会导致商贸萎缩的可能。”
如今这个时代,管理部门还不需要分的太细。赵曦这是把改革发展、市场监管、商务贸易等诸多事务统一归拢到一个部门。
但是,他还是引导,而没有把自己成型的想法说出来。
只有由这个时代的人制定的制度,才是符合这个时代实情的。他要做的是甄别,是引导。
“至于这样的部门如何组建、如何运作,包括应该具备何种职能,官级和职衔怎样确定,还需要诸公集思广益,拿出可行性的方案来。”
对于勤政殿内阁现在的这情形,赵曦有准备。
都是精英,无非是就差捅破那一层纸。现在自己点明了,肯定这些相公的心里有所触动,就是内心掀起滔天巨浪也可以理解。
所以,对于相公们的愣神,赵曦不奇怪。那怕是司马光讨厌折腾,也对官家的这提法陷入了深思。
市易法出台的基础,是针对国朝物品交易被大商贾垄断的情况,目的是为了改变官势富姓在物品交易中具有绝对主动权的事实。
针对这样的情况,王介甫才出市易法,想以官营之法,来解决易货之道的弊端。
市易法一旦实行,或许国朝易货的弊端确实能改变一些。同样,市易法的缺陷也是显而易见的。
与民争利这一点不可忽视,官营在整个易货中占据了优势,对一些小商户所产生的危害甚至要高于大商贾的垄断。
同时,官营会把交易的所有风险由朝廷或者说官方承担了,鉴于国朝官员的素质和责任心,对官营的前景多数人并不看好。治政和从商不同,更何况治政也并不是全是好手,如何能确保官员从事易货的成效?
官家这一提议就大不一样了。
首先,官方不介入交易,不必担负交易中的风险,更是避开了与民争利。
其次,朝廷收回定价权,并对日常交易进行监管,就解决了哄抬物价的发生。
至于大商贾还是小商户,只要是合法经营,就不存在与朝廷的相悖,这也避免了损害某些团体的利益,朝堂反对的声音也就自然少了。
如此,朝廷置身交易之外,在整个交易中处于裁决者的角色,就如断案判案一般…~这才是官方本来的职能,这才是真正的市易法。
赵曦无意管饭,把大概想法提出来后,就把场子散了……都回去想去,等想好了再议。
这时候议政厅正进行着激烈的价格谈判,每天的奏报上来,大家也可以从中看到各种物品的价格确定要素,为将来拟订这个新部门的职能做些参考。
这事急不得,也不太急。赵曦都谋划近一年了,已经到了最后一哆嗦的时候,没必要那么着急。
可是王安石急。官家再一次改变了他的市易法,而变了样的市易法,结果跟当初青苗法一样,让他没话说。
就是刻薄的王也不得不承认,官家这个设想是真的弥补了他王家市易法的所有漏洞,还更好的解决了市易法指向的问题。
官家这样的设想更加合理。让市易归市易,监管归监管。
“爹爹,既然官家的设想是基于市易法,咱们这边还是需要占据主动权。爹爹为推行市易法而预设的三司使制置司,无非是调整职能而已,需要向朝廷阐明了。”
王安石看了看有些兴奋的儿子……
官家设想的部门,权限之大堪比三司使,甚至比三司使的职权还要大,如何可能置于三司使之下?
原本是准备让吕嘉问主导市易的。因为工坊城那事,吕嘉问又有意做官办产业的总督办,今日向官家推荐,被晃过去了。
这个新设立的部门……看吕嘉问的意思,似乎又有想法了。
不仅仅是吕嘉问,就是蔡确、吕惠卿似乎也有想法……
章被官家直接丢讲武堂了,自己手里能用的人真不多。
“这几天那边谈判的奏报,我会给你们复一份。都参考一下,各自针对市易法的具体职能、职衔设定以及具体运作考虑考虑,有了完善的操作方案,在新部门的主官上就能占得先机……”
话虽这样说,但王安石对拿下这个职位的信心并不足。
第五一零章 扯什么淡
授权谈判,在议政厅也就是举行个仪式,真正的谈判需要很长的时间,朝廷不可能真的把议政厅留给他们用。
更何况,那些确定参与的官势富姓,地方州府,已经拉扯着掮客、牙行组队在跟工坊城谈判。所以,谈判的地点已经转移到了工坊城。
“其实在授权工艺上,重点考虑附加值,或者说是研发成本,说是知识的价值也可以。对于原料成本、运输成本这类的,在授权以后就不相关了,所以是可以忽略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研发成本工坊城已经赚回来了,税金这几年又免税,没必要在授权价格上坚持。”
“这次的做法,目的是能尽可能的把工坊城模式在国朝铺开,你们考虑一下薄利多销。”
赵曦原本没有关注授权谈判,只是听说谈判的进展缓慢,不得不把工坊城的各位主事喊过来说道说道。
“师正,若你就任官办产业的总督办,你认为怎样的价格合适?换位思考,变一下立场,才能找到双方都满意的价位。”
虽然这是一个假设,赵曦确实是有意让薛向就任官办产业的总督办的。
这样说出来,也是让他先以这个身份去思考,也算是提前有个准备吧。
因为赵曦临时给政事堂找了点事,官办产业总督办的举荐一事,倒是暂时搁置了。当然,也有授权谈判一直进展不太顺利的原因。
“另外,师正,有件事需要你考虑一下。一旦谈判结束,所有得到授权并开办作坊的州府郡县,都需要派遣官方的主事人。”
“而这部分人可能鱼目混珠,良莠不齐,并且未必在计财经营方面擅长。所以,我准备在讲武堂专门设立一个培训班,利用筹建作坊的时间,对任职官办作坊的这些官员进行短期的培训,还必须得见效果。”
“这是培训,同时也是一个遴选的过程。事关国朝的工业化促进,不可掉以轻心。此事由你主导,你提前做做讲义,拿个章程。”
“同时,所有可能,朝廷关于监管市易的衙门也会成立,那些即将从事市易监管的官员,也需要进行相关培训。这两项事你都操点心。”
“工坊城这些年已经完全理顺了,你为工坊城制定的章程,经过多年运行,也几近完善。这些年把你放在工坊城有些委屈了。”
“一个市易监管衙门的主官,一个官办产业的总督办,你考虑一下。”
国朝的差遣跟官阶并没有多大关系,赵曦也就没提官阶的事。
在跟工坊城的各位谈话中,赵曦直接挑明了薛向的去向。
工坊城这边的谈判是以薛向为主,贾宪为辅。一个精于财货,一个精于数术,这让对方很难占到便宜,也是进展不快的原因。
如其让工坊城猜测而导致薛向不好工作,还不如把话挑明。
以薛向的才能,应该可以找到合适的价位令谈判的双方满意。
技术是苏颂和那些大匠的,收益是整个工坊城的,以薛向在工坊城任职这些年,想来不至于坑工坊城。
同时,他又得考虑就任官办产业总督办后,这些产业的收益,那将是他的政绩,或者说考评时的核心内容。
所以,他就需要找个恰当的平衡点。
这不是赵曦重点关注的,提点一下,相信工坊城这边能做好。他心思还是放在政事堂这边。
关于市易监管事务,政事堂已经商议四五天了。本来赵曦以为话说明白,相公们拟定此事并不用这么久,没想到又是拖拖拉拉的。
赵曦也没通告他们,打发走工坊城的一干人,直接转到了内阁议事厅。还没进门,就听见一阵接一阵的争吵……
“禀陛下,王相公执意将市易监管置于三司使之下,以确保令出一门,避免实际运行中出现公务交叉重叠推诿扯皮之乱。”
“而韩相、文相等以为市易监管职能与三司使并无关联,甚至与户部关联也不大。职繁权重,几近与六部九卿同,是故应独立设置。”
“政事堂因此而争论不休,至今未达成一致……”
富弼从这一次争论,才真正明白王介甫这拗相公的称呼怎样来的。
整个政事堂,就连原本对他亲近并支持他新法的韩绛韩子华,都保持中立,对他的提议不支持了,他依然没完没了的跟大家辩。
本来司马光开始并不参言,只是韩琦和文彦博应对王安石,到这两天,司马光直接赤膊上阵了。
就他俩,把整个政事堂掀翻了,其他人根本就没说话的份。
“诸公这几天就一直纠缠这个?还真够出活的!该不是连市易监管的职能都没个定论吧?”
赵曦是真有些恼火了。扯什么淡呀?
“回陛下,市易监管职能初步拟定。”
要连职能都没拟定,富弼真就羞于见官家了。没想到自己回朝,仅仅一个市易监管部门的设置,就如此难产。
“市易监管不同于朝廷现行的任何衙门,独立于六部九卿之外,这一点没必要纠缠了。”
“三司使、户部、司农寺、盐铁司等,包括市舶司,所有涉及厘定物品价格的职能,统一移交给市易监管。”
“市易监管自朝廷到地方,实行垂直管理,官员不得于本地任职。实行五年转任制,到任调离。”
赵曦恼火,估计政事堂争辩的也烦了。赵曦这样说,都只是静静的听,书记员安静的记录,并没有有人提出异议。
“陛下,臣举荐吕嘉问任市易监管一职!”
第二次了,王安石还真是不折不挠,提携吕嘉问还真不遗余力。上一次推荐吕嘉问出任官办产业总督办,这次又转向市易监管。
“吕嘉问官阶偏低,资历尚浅,王相公再培养几年吧。”
“陛下,臣担保吕嘉问有能力主持市易监管之事,官阶不够可权发遣…~”
老王,找个借口,留个面子,你怎么就这么不知进退呢?
赵曦对王安石也这是服了,真是个犟头。
“王大参,所有准备就任市易监管的官员,都必须到讲武堂接受培训与遴选。唯有经过讲武堂培训合格后,方可与市易衙门就任。”
“诸位也知道,市易衙门侧重于数术,侧重于财货。若王大参以为吕嘉问可以通过讲武堂组织的遴选,可以作为备选人之一……”
他吕嘉问偷叔祖吕公著辩驳新法的奏折,而讲武堂是吕公著主事,他喜欢受那个折磨,赵曦不介意给吕公著一个玩人的机会。
非得让把话挑明了。
第五一一章 闲事不闲
在赵曦提点和催促下,朝廷眼下最紧要的两件事,终于初步有了个眉目。
这朝堂还真够操蛋,或许是时候规范朝廷的议事制度了,同时把官制改革也一并推出。
赵曦一直想着是稳扎稳打,可什么事都扯起来没完,对于这样的朝堂,赵曦是真忍不下去了。
这不,又一次朝会,就是又一次的嚷嚷。
“陛下,臣参环庆路兵马钦辖种鄂、会川军郭逵妄起边衅,致使边寨不宁……”
“陛下,《平戎策》之战略目标是为对西夏形成包围之势,意义非凡。而平戎之法唯剿抚并重,如今吐蕃部落以厮罗为尊。若有意完成平戎,征伐厮罗是必由之路……”
“陛下,厮罗世代与我大宋交好,未尝有违朝廷,征伐厮罗非圣君所为……”
“世代交好?世代交好会掠夺边民财物?交好会掠我边民为奴?”
“厮罗几次与西夏交战,却从不曾骚扰我大宋边境,边民之祸只是小事,我大宋为宗主之国,岂能因小失大,将厮罗推向西夏一方?”
“厮罗乃我朝之安州刺史……”
“西夏还是我朝凉州节度使呢,那又怎样?”
就是这样,屁大的事,只要有了不同的意见,必定会把朝会搅的乱糟糟的。
赵曦已经有几次表示过烦躁,关殿门让他们吵,并冷面相对;看猴戏一般,还不管饭,就让他们在这扯淡。
甚至呵斥、训斥、置之不理等,什么法子都用过,就差死狗一样拖出去了,可有事了还是吵!
这倒也不怪臣工,政事堂就是这样,仿佛不吵不能证明自己的能耐,好像吵赢了就代表自己有才华!
再说今天这事。王韶主边事,目的是为收复河湟地区,在战略上形成对西夏的包围态势。
赵曦在临行前曾跟王韶提过,收复河湟地区的手段,无非是从族群和利益入手。
从王韶奏报上来的信息,赵曦知道王韶的工作进展不大。
虽然吐蕃分裂了,但从青塘城、邈川城,一直到临川以及熙河、洮河流域,都是厮罗的势力范围,甚至这几年郭逵拿下的兰州,也受厮罗的影响很大。
现在的厮罗首领,在血缘上传言是松赞干布的后裔,在吐蕃各部落中有一定的号召力。
虽然因为利益的原因吐蕃四分五裂了,但在吐蕃人心底,还是相当认同松赞干布的。这也让厮罗在吐蕃人中有很大的威望。
王韶上任几个月,确实做了不少工作,也正是因为他用心了,对河湟有了一定的了解,才与郭逵、种鄂联名请奏,要求对厮罗用兵。
当然,这里面肯定有种鄂和郭逵的撺掇。
自从与西夏一战以后,整个西边彻底平静了,就连捉生军的影子都见不着了。
即便这几年种鄂、郭逵在不停的蚕食,一点一点的往西,一块一块的占据,不断的挑战西夏人的忍耐限度。
也是奇了怪了,西夏人居然一忍再忍,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
这一次朝廷有意收复河湟,也让这两位好战的大将蠢蠢欲动了。不管打吐蕃,还是打西夏,只要有战打就行。
收复河湟,本来跟环庆路的种鄂屁关系没有,就是需要打战,那也是郭逵所部的事。
估计是种鄂凑热闹……
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对于装备了火枪、火药弹以及战车的新军而言,征伐厮罗确实算不得什么大事。
甚至朝廷都没有另外调军,只是就近让环庆路抽调一部分军卒,配合会川军作战即可……这也是种鄂最期望的。
再说了,火器保存一直是个难题,那怕苏颂不断的在改进火药弹的工艺,改进火枪子弹的工艺,但火器受潮的弊端一直得不到改善。
赵曦知道,这是科技的局限性,没有办法。
除非能在化工上有极大的进步,否则这样的缺陷会一直存在。这不是从竹节的火药弹变成千层纸皮火药弹就能解决的问题,更别提油纸包的火枪弹药。
这也是工坊城大部分精力放在民用产品上的原因。
至于边军,那怕军器库用水泥建造,一样不能避免火器受潮废弃。
也该着把那些快要作废的火器拿出来用用了。
所以,赵曦对西军要征伐青塘厮罗的作战计划,没有异议,就是政事堂好像反对者也不多。
这事朝廷已经批准了,文书早已送达到西军了,谁想到在朝会上居然有人把这事扯开了,还又一次造成了争吵不断的朝会。
征伐厮罗的决议,不管是赵曦还是政事堂,都本着低调的原则,一开始就没准备搞得人人皆知。
赵曦是想看一看西军掌握火器作战的程度,看看西军将帅是否从传统的战术转变到火器作战,同时,检阅一下讲武堂对将校教化的成果。
也不全是因为信心不足,只是单纯的考虑这是一次试验性的作战。
当然,政事堂之所以同意对青塘作战,并低调行事的想法,确实有信心不足的原因。
这是第一次不是以老护卫营为主,不是官家嫡系队伍的对外作战。相公们还是有些忐忑。
再说了,很担心这次吃了败战,把国朝这几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心再一次打回原形。
所以,政事堂也无意在朝堂上嚷嚷。
不过这事想要做到绝对保密根本不可能。从户部的钱粮调集,到工坊城的军备供应,再到枢密院关于前方的文书往来。朝臣能知道并不是多难的事。
可在朝会上这样争辩,就连政事堂也相当烦!
假如这时候官家要贬黜这些没事找事的官员,政事堂绝对会顺水推舟……
本来是闲事,被这样的朝会争吵,也变得不闲了。
散朝了,退朝的方式再一次表达了官家的不满,甚至内监喊退朝是在臣工争辩的中间,连话都不等臣工说完就退朝了。
“规范一下议政、决策的各项流程吧。朝政需要不是这种没完没了屁用不顶的争吵,朝会也不能永远这样混乱。”
“当初建勤政殿用这样的格局,就是为设定三级决策制度。”
“诸公对勤政殿也熟悉了,从主殿、议政厅、内阁的设置不同,代表着功能不同。诸位先考虑一下,同时看能不能结合官制改革一并推动。”
这时候搞这个,不算是最恰当的时机,很多布局还没有完善。
可每次朝会的繁乱是真让赵曦烦了。顾不得是不是完成布局,或许可以在整个大调整中做一些事。
第五一二章 钱太多了
三级决策制,是赵曦的一个设想。他借鉴了后世大明的部分制度和流程,也借鉴了他自己原本那个时代的一些。至于是否适合这个时代,赵曦不肯定。
所以,他还是采取了由政事堂相公们先拿意见的做法。
这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先由政事堂拿出意见来,在有个雏形的基础上,赵曦再去添加一些内容,或者调整一些内容,要比自己从开头做到结束轻松很多。
说实话,就是现在,赵曦对国朝的官制也还糊涂着,更不用说臣工们繁多的俸禄名目。
有改革官制这个由头,也能让臣工条理的国朝的体制以奏折形式给他说清楚,让自己能心中有数,有的放矢。最终在自己设想和现行官制中找到合适的点,不至于让官制改革受到太大的抵触。
原本赵曦是想建立国朝自上而下的监察体制后,再进行官制改革。
现行这种御史台风闻奏事的模式,赵曦很不看好。
风闻奏事,也就是说对所奏事宜不必担负责任,而只要被弹劾,不管是否属实,朝廷都需要处置。
这样的御史台,确实有其优点,能一定程度的约束臣工的操守。
同时,这样的模式也容易导致御史台成了一种工具,朝臣相互攻讦的工具。
赵曦推动官办产业垂直化管理的目的,就是想为自己设计的监察体制做蓝本,为建立自上而下垂直管理的监察体制提供参考。
本来还想,等官办产业运行几年,垂直管理的模式有一定经验后,再推出监察体制,最后进行官制改革。
可一次又一次的混乱朝会,让赵曦失去了耐心。
就跟王安石在不合适的时间提出市易法一样,最终的结果还是不错的,一样推动了市易监管和官办产业的实行。
虽然为了做成新市易法,让赵曦不得不责令工坊城舍掉一部分利益……这也是迟早的事,在市易法提出国朝易货垄断之弊时,就注定工坊城不能长久的捞把着那些产业不放。
这也算吧,可以让工坊城从制造转向研发。
当然,这一次出售,让工坊城发痛了。加上朝廷又免了工坊城三年的税,这时候工坊城比朝廷还要富有。
韩缜很担心,整个工坊城的主事人都很不踏实。
钱太多了,作为一个到底是朝廷一级政权,还是一个利益实体的工坊城,就连工坊城的主事人都没个谱。所以,他们认为工坊城不该也不能拥有如此多的现钱。
给朝廷?韩缜还不敢那样做。整个国朝都知道工坊城是官家的,也是很多朝臣从中得利的所在。
这时候,满朝堂都能分清朝廷和官家以及臣工的区别。
“该分红分红吧,这是工坊城本质决定的。工坊城的很多产业本来就是合伙的形式,没必要因为钱粮的多少,就更改原本的契约。”
让地主变成老财,让人们把关注点从土地上转变,这本来就是赵曦推动工业化的目的之一。
参与工坊城产业的朝臣得利颇丰,是更好的促进臣工们对工业化投入增加的催发剂。
这些钱,都是数字,是皇家银行票据。赵曦不相信有谁会大批量的提现。
关键是,这一次工坊城出售和授权工艺,国朝的大多数州府郡县都掺合了,那些分别属于各州府郡县的朝臣自然舍不得丢掉这样的机会。
皇家银行出现了第一次信贷爆发。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挂在皇家银行往来账目上。
“陛下,分红并不能减少多少工坊城的收益。陛下,臣等也清楚,这些收益很大一部分是皇家银行的信贷,分红也不过是那些东家偿还信贷,只不过是平一下皇家银行的存贷平衡。”
“可这次工坊城授权的工艺,并不单纯是早年如马车、水泥、羊毛纺织等工艺,更多的收益来源于诸如锅炉、玻璃等后期工坊城研制的产品工艺。”
这一次,是工坊城全体主事人一致来找官家问计,真的是被账面上的金额吓着了。
“有多少钱?”
赵曦也奇怪了,能有多少钱呀?还至于没处花了?
“六百多万贯……”
呃……怎么可能?赵曦也被韩缜所说的数惊着了。
“陛下……”
苏颂看得出官家的惊讶,有些事他比韩缜更清楚。所以就接过了话头。
“陛下,几乎所有的北方的州府都购买了锅炉制造的工艺。而锅炉的工艺授权价格为五万贯,这是经过户部、三司使以及商贾代表、牙行多方议定的价格。都没有觉得价格高了。”
“如果说锅炉还仅限于上州或者富庶的州府,但蜂窝煤和蜂窝煤灶火就几乎是所有的州府郡县都得到了授权。”
“这是可以普及到一般殷实人家就可以使用的灶火,又是与蜂窝煤工艺成套授权……蜂窝煤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如今石炭矿那些粉炭几乎不值钱,而蜂窝煤的效果几近与石炭相同。”
“至于玻璃,朝臣们都见识了勤政殿安装玻璃后的效果,也就对玻璃的推广有了促进作用……”
“韩城主所言六百万贯,是将前期产品刨除,只说属于工坊城的直接收益。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授权价格并不高,只是这笔钱就这样留在工坊城,又是被诸多臣工看着盯着的。臣等才问计于陛下,该如何处置。”
“纳税情况怎样?”
“回陛下,所有交易完成后,都按照十税一的商税,如数上交了税金。朝廷因这次工坊城授权产品一事,入税多达一百多万贯……”
“不是工坊城免税三年吗?”
“陛下,虽然户部认为这不属于单纯的工坊城交易有点牵强,臣等还是按章纳税了。钱太多了……”
工坊城的担心,朝廷的眼红,这笔税入就成了朝廷没名堂的收入。
估计这也是政事堂对征战厮罗没多少意见的原因之一吧。
钱确实是有点多了。要说这些收益属于工坊城,不如说是属于赵曦更合适。想法都是赵曦提出的,工坊城只是将想法实现了而已。
可这个…~真不能公布于众。一个帝王,没事尽鼓捣这些,一个玩物丧志总是少不了的。
这才是这笔钱没法花,工坊城又不能随意花掉的原因。
唉……确实钱确实有点多呀。
第五一三章 看热闹的朝堂
又一次大兴土木了。
朝廷衙门的主要衙门搬到勤政殿后,空闲下太多的公廨,还是紧挨着形成规模的一大片公廨。
这时候被围起来,跟当初勤政殿建造时一样。官家又在大兴土木了。
不过,这一次整个朝堂都悄咪咪的,没人吭声。
谁都知道工坊城发了一大笔财,谁都知道工坊城那一笔钱就是官家的,只是没理由划拉到朝廷而已。
这时候官家大兴土木,正是朝臣们期望的。
官家建宫殿,从砖石到木料,从油漆到桐油,每一样都需要采买,每一次交易都会产生税收…~在没办法把这一大笔钱划拉到朝廷的情况下,让官家花掉就最好了。
“三哥,太后娘娘的慈明宫也多年失修了……”
滔娘说这话时,还有点不好意思。
赵曦明白,这是想修缮内苑了。上一次建造勤政殿时,滔娘就有这么一说。只不过当时赵曦想着坑朝臣,坑那些没事找茬的朝臣,赵曦没有同意。
这一次嘛…~
“小琴哪儿钱粮…~”
“三哥,小琴那边足够了,甚至不用动用内库。”
滔娘还是担心跟官家找麻烦,特别担心被朝臣找麻烦。
曾记得先帝时,也曾有过修园子的事,硬是被朝臣给拦下了。那收拾到半拉的园子,到现在还荒废着。
所以,即便是现在有想法要修缮内苑,修几个可以游玩的园子,滔娘也想着是尽量不动内库的钱,省得朝臣们哼唧。
这些年过来,就自家那些产业的收益,别说是修缮内苑、修个园子,就是把整个皇宫都翻修一边也够了。
赵琴不止一次的说钱太多的话。
“那就修吧…~”
这是富有了吗?赵曦不肯定,不过现在皇家是肯定挺富有的。
从自己还是少年时开始,如今国朝热火的产业,几乎都跟自己有关,皇家能这样富足也就不奇怪了。
就连宫女和内监都开始发俸禄了,可见皇家确实是富足了。
钱这玩意儿,花了才是钱,搁着只是个数字。
现在的内苑开销也不大。赵曦即位后,原来老爹收拢的一茬又一茬的宫女,赵曦让她们自由择业了。
这时候,工坊城那些适合女人作业的工坊里,比皇宫内的宫女要多很多。
本来赵曦还以为自己即位以后,朝臣们会想方设法把自己名下的产业划拉到朝廷,毕竟有句话是:天家无私事。
赵曦也做好了这个准备。
结果一直到自己把内苑的作坊搬到工坊城,该是内苑的收益还是内苑的。
看来朝臣们不傻,无意下坑。
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没人会去捅这马蜂窝。
赵曦所有的产业,都不是皇家或者自己单独的,每一项产业都跟朝臣们关联着。而早年赵曦在制定契约时,就已经设好了一个共进退的套,就等着有那么一天的……
到现在,已经不是单纯的产业庞大了,更是利益关联关系的庞大。
这也成就了如今富裕的内苑。
内苑也大兴土木了,除了零散的有几份指责的奏折被赵曦留中不发,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动荡。
也是,国朝相公是有权利查看内库的,既然内库没动,那就是官家在消耗工坊城的钱粮,就没人再废话了。
至于朝廷征战时,不应该大兴土木的话,那怕是有隋炀帝的前车之鉴,也没人当回事了。
估计不管朝臣们有怎样的心思,都在关注着前方战事,也只有前方战事有结果了,不管是偃旗息鼓,还是大规模的指责相公和官家,战果的胜负起决定作用。
赵曦不担心战事,若是郭逵和种鄂这样的名将,率领一帮武装到牙齿的新军,赢不了厮罗,他俩也该抱颗火药弹升天去了。
更何况,西军的校尉很大一部分是在讲武堂受训后回去的,火器作战的熟练掌握以及太多的战例分析,包括地形地貌的了解。这一战,没有意外,也不应该有意外。
但对朝臣们来说不确定。有好事者分析过官家几次征战胜利的原因,几乎都是以奇取胜的。
不管是第一次南征,还是与西夏看起来想正面对抗的那一次打战。胜是胜了,可仔细分析这两次大战,其中谋划的成分要远远大于双方勇士对抗。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官家的两次大胜,究竟了,都是借火器之利,以奇谋取胜。
而这一次,没了官家的战略统领,因为是局部战争,朝廷又没有另外派遣可以统筹协调环庆和会川军的重臣,还是在兰州至邈川城一条狭长的地带作战,胜负难料是大多数人的认识。
国朝以文御武,这一次前方的文臣就是王韶,以王韶的资历,想要全面的压制郭逵和种鄂这样的名将,很难。
不难看出这是朝廷故意这样的。在担心失败和希望失败两者纠结的心思下,才有了前方这样诡异的文武臣工组合。
官家尚武已经有了苗头,或者说一直就这样的心思。
有两次大战做底,加上征安南,谋大理给国朝带来的利益,朝堂已经有了强军备的思潮。这不是好现象。
所以,潜意识里,应该有很多人希望这一战败了,也好能给官家泼点冷水。
一场大战,并不是说打就打起来的。尽管国朝的后勤转运有了很大的改善,前期一样有很多工作要做。
就是邈川城那边,也需要召集勇士……好像双方商量好各自准备一样。
前方的奏报,王韶、郭逵、种鄂已经整军出发。以每日三五十里的行军速度,在朝堂接到奏报时,大军应该已经抵达京玉关。
京玉关往西,将进入峡谷地带……说是峡谷,其实左右离山岭都很远。
这应该是一场遭遇战,双方会在兰州至邈川的中间交战。
赵曦看了看地图,又想想自己曾经驱车西行的记忆…~
有战车、有火药弹、有改良的八牛弩,还有富足的后勤供应,训练有素、作战英勇的西军。这一战应该不会有意外……
这一战是给王韶领略河湟信心的一战。胜了,万事好说,若是败了,不仅仅是王韶平戎会无限拖延,就是朝堂的方向也会有所变化。
这时候赵曦特别理解老爹,自己算是对军略熟悉,这又是一次局部的小型战役,尚且这般情形。老爹当初在沉睡中惊醒,茶饭不思确实难免。
第五一四章 这算屁的大捷(上)
“兰州大捷,阵斩一万!”
红翎急递从兰州、会川,经秦州、京兆府,一直到汴梁,一路吆喝一路狂奔。
朝廷又打战了吗?兰州?兰州在那边?
随着捷报向东而去,人们也打听清楚了。肯定不能算是奔走相告。
毕竟从先帝时官家领军打西夏,到后来第二次国朝南征,都是几万几万的阵斩,这万数阵斩,还不至于让人有多少兴奋。
再说了,打的又不是什么国家,仅仅是一个有不臣之心的吐蕃蛮夷部落,有什么可炫耀的?
胜利这几年对国朝好像也不再是什么大事了。
要是早些年,就是斩杀西夏三五十,那也可以称大捷了。现在就是这阵斩一万的捷报,也没引起多大的反应。
“没听说拜将出征呀?”
“拜什么将?听说就秦州府和环庆路的新军,还只是出动一万多那么点。”
“一万?一万能阵斩一万?站那儿让咱们砍?”
“你懂什么呀!新军,是新军!知道啥?新军都是陛下训练的,是陛下亲军,都是一等一的好汉……”
“刘老三,你就瞎扯吧!新军就是火枪营,火器军,都是装备虎蹲炮和大将军炮的天子亲军。”
市井的议论,似乎在叙述着国朝军备的强盛。
而捷报送至朝廷,也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这一次对吐蕃作战的胜利,彻底巩固了官家的尚武之心,很有可能改变朝廷一贯以来的方针,甚至会对文武地位发生转变。
就这一次,朝廷甚至没有拜将,没有设置安抚使,没有经略使,虽然王韶有一个节制边军的名头,谁都知道那不捉数。说白了,这是一次没有文臣掺合的胜战。
原本,朝堂之所以同意这样,一是谁也把握不准官家改官制的时机,一旦安抚西北,不是一两年能结束的,甚至会因为这场战事进入相持,三五年滞留西北也有可能。
还有一点,也是普遍认同的。就是没有了官家那种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谋划,大家并不相信,就凭郭逵和种鄂两人,可以赢得了邈川城的吐蕃人……那可是曾经让西夏没臧讹宠兵败过的存在。
偏偏就赢了,还斩杀了瞎毡,这就意味着,这一战,基本荡平了王韶领略河湟的障碍。
尽管吐蕃还有像木征,结鬼章等等悍将,但整个吐蕃的核心被打乱了。
在董毡身亡后,瞎毡是松赞干布血缘最纯正的首领,在整个吐蕃都是有相当影响力的,也是青塘到河湟一带吐蕃人名正言顺的首领。
这一战让瞎毡授首,意味着整个青塘吐蕃会进一步分裂,让王韶领略河湟愈发成为可能。
“虽是大捷,对我等并非好事!”
韩琦不是挑唆,说话时候的表情被一种无力感充塞。
“韩相多虑了!国朝征战胜利也不是一次两次,何尝对文臣有过影响?”
“暂且不说官家还在东宫时,由狄汉臣主广南战事,就说官家西征,诲叔南征,均是前所未有的大胜。朝廷文臣之权可有半分改变?”
“老臣为太子师时,曾与官家有过交流,定义为私人间的交谈。官家有一种理论:把一个朝廷比做一个人,单腿不管如何奔跳快速,总比不上两条腿行走。”
“奉劝诸位,别一直局限在老想法里执政。官家确实是难得的圣君,这是早就有过的共识。也别钻在各自的利益中去考虑朝政,官家这些年给诸位带来的收益相当可观。”
“各位看好自己的门生故旧,别按以往的陈例行事,在武将取得大胜之后,便开始毫无原则的弹劾。真要有这样的事这样的人,老夫也会建议官家贬黜!”
富弼越说越严厉了。回朝的这段时间,他也了解了现在的风向,不对劲,很不对劲。
似乎整个朝臣有向一个对抗官家的趋向!这很不好。
自先帝病重,到官家执政,七八年间,国朝的各项事务均呈现向好的态势。
冗兵之弊,业已解决近半。朝廷财政得到很明显增收,且年年结余。对外,即便是北辽,这几年也未曾有过过分的要求,更别提已经被打怕的西夏了。
将大理在本质上改土归流,让安南在本质上变成国朝的羁糜州,把整个那边的小国都成了国朝粮食的供应地。
如今的朝廷,那怕大的灾荒也应对起来绰绰有余。
更别说官家支持王介甫推出的青苗法皇家银行和市易法官办产业,可以预见,这两项将让朝廷财力进一步飙升。
这本该是君臣同心,开创大宋中兴的好时代。富弼就想不明白,这些朝臣到底怎么了?就因为担心官家尚武吗?还是说对官家一言而决的事务越来越多感到恐慌?
这本来就是一种自招取的行为!倘若臣工们一心为国,每次朝会、朝议、集议都能穷尽智慧,想到合适的方式,官家会驳斥吗?
那一次官家不是先让朝堂商议的?只不过总是争议不断,官家才不得不行决断之权。
富弼作为执宰,作为同僚,能说的也就这些了。至于大家是不是听进心里去了,他尽心而已。
官家之所以透露改革官制的想法,应该也是有君臣同心,众志成城的逼迫目的。官家也讨厌朝堂的繁乱!
整个国朝都认为这是一场大胜,都认为这是一次确确实实的大捷,除了赵曦这个帝王。
在捷报传来,市井议论纷纷,朝廷已经筹划如何奖赏功臣时,赵曦却看着皇城司传来的奏报,一拳一拳的砸桌子!
这算屁的大捷!
战车、新改良的虎蹲炮、新改良的铸铁外壳火药弹、新改良的火枪,齐装满员一万四千名新军,在面对三万不足的吐蕃骑兵,居然折损了三千八百名军卒!
如何对得起这些年不曾断过的高强度训练?如何对得起苏颂呕心沥血的改良军备?
这可是在吐蕃还没有接触过火器的情况下呀!
最可气的是,他郭逵和种鄂,居然摈弃了自己西征时定下的战前参谋制度,返回到原先将帅一言而决的状态!
王韶、曹霖、高敬贤,在多次进言得不到认可后,还是王韶担了责,才真正取得了这次的胜利。
若没了火器,恐怕这一次又是一次丧师辱国的大败!
这就是名将吗?依仗着兵甲之利,居然逞一时之勇!
第五一五章 这算屁的大捷(下)
或许富弼的话大家真听进去了,也或许无法改变大捷的事实。
朝廷很快拟定了奖赏将士的方案,并经过政事堂所有相公认同后,一起向官家集议奏报。
“撤销郭伯通和种子正的赏赐,其他的由政事堂派员与中官一起到兰州赏赐吧。”
“另外,拟旨:着向敏中接郭逵主会川军,熊本接种鄂主环庆路!令郭逵、种鄂即刻回朝,不得延误!”
赵曦没搭理相公们的惊讶,见政事堂议定的赏赐并不过分,也不苛刻,都是按陈例在做,就准了。
只是下旨将郭逵和种鄂召回了朝廷…~这又是为哪般?
真的让人想不通,甚至政事堂有点怀疑富弼所说的那些道理,甚至怀疑自己对官家尚武的判断。
大捷了,官家居然对主将不予奖励,并撤销职位,让中使带回朝廷。这分明就是猜忌和戒备才会有的做法。
不管什么原因,这是削弱武将,政事堂诸公自然该欣然接受。至于原因,再想通也不迟。
“陛下……”
“陛下……”
富弼和文彦博同时喊出了声,应该是想劝官家,或者说想为这两位主将辩解什么。
“陛下,兰州确为大捷,瞎毡授首前方万不敢谎报。即便是在斩杀人数上有出入,也是情有可原,大家循惯例而为,不能作为惩戒主将的理由。”
富弼见文彦博出口,他就止住了。毕竟这是枢密院的本职,文彦博开口是应有之义。
“陛下,大胜之后剥去主将赏赐,会引起将士心思不稳,严重者甚至导致军心不稳,影响将士士气,对将来征战不利。”
“朝廷这些年不缺钱粮,那怕是对郭逵和种鄂不加官进爵,该有的钱粮赏赐不可不给!”
啥时候文宽夫这般体武将了?赵曦有些奇怪。关键是文彦博说的还这般的理直气壮,铿锵有力。
“陛下,老臣附议!”
富弼也说了,也是对刚才自己与文彦博同时开口的补充。
“诸位相公都这样认为?认为这是大捷?”
“臣等确实这般认为!”
赵曦见相公们众口一词,并没有搭话,而是再一次翻看着前方给朝廷的奏报……
前方还是团结的,给朝廷的奏报一致,就连王韶都具名了。
是打了胜战了,想来即便是有些龌龊也都想轻描淡写的就这么过去。可那些本不应该折损的新军军卒,谁来替他们喊冤?
抚恤吗?五万钱?连附注他们身上的装备都不够。
“折损三千八百余名新军军卒呀!还是在用火器全副武装的情况下……”
赵曦叹着气,把皇城司的奏报往桌子上一:“具体这战是怎么打的,这里有详细的情况,诸公看一看吧……”
王师在西出京玉关后,经斥候侦查,邈川城也出兵了,近三万骑兵与辅助军,一路向东杀来。
在曹霖和高敬贤的坚持下,王师派在南北两侧的山岭,各派了千人队防范吐蕃侧翼和后方攻击。并且在京玉关以西,以战车列阵。
很显然,这样的遭遇战,对于有战车的王师,根本不存在败退的可能。
吐蕃人在三次冲锋无果,战马又被火器惊吓的情况下,不得不败退。
就在这个时候,王师的帅帐里出现了争议。
曹霖和高敬贤建议在南北两侧各派三千军卒,与中军配合着向西推进……他俩经历过在安南官家指挥作战,对这种两翼包抄的战术很是在意。
而郭逵和种鄂一致认为,吐蕃军已溃败,并以遭遇战时,闲置于两侧军卒无立功机会,军卒怨言为理由,置下属将领建议不顾,且逼迫王韶追击。
这一条峡谷,确实距离两侧山岭较远,即便是吐蕃要打伏击也容易。
最终,王韶折中,令曹霖与高敬贤各率本部人马,攀越两侧山岭……
山形水势,何尝是固定的?淄重过多的王师,追击对方骑兵根本不可能追击到。
说白了,如其说是追击,不如说是大军压上,直捣黄龙,在邈川城下决战的想法。
而追击的一路上,时不时会见到被吐蕃遗弃的战马…~那些被火药弹爆炸震伤的战马,肯定经不起极速奔跑。
就这样,根据现场情况,确实显示着吐蕃人是在玩命的逃,并极有可能直接逃向邈川城,甚至退守青塘城也有可能。
在这种情况下,极速追击很自然在战前占据上风。于是,原本放三十里斥候的稳妥做法,变成了成厢建制新军,成梯队突进的战术。
一直到近邈川城百里之外,还依然能见到吐蕃被累死遗弃的战马,所有线索无不在显示,吐蕃确实被吓坏了……就跟当初官家第一次南征面对安南军时那样,只不过这一次是吐蕃上演情景再现。
当王师在两位老帅的指挥下,准备通过一截狭长地带后安营扎寨,准备第二日兵临邈川城下……
就在这时,两侧山岭突然就窜出将近万骑的吐蕃骑兵,直接冲向王师的队尾。
仓促应战,虽然凭着火器之利,挡住了吐蕃骑兵的尾袭,在混乱调度过程中,自邈川城方向,再一次杀出万骑吐蕃骑兵……
王师被两面夹击,不得不就地建立防线,调度战车和火炮,前后作战。
疲惫之师,又被敌方包围,也就是新军,即便是早先的西军,在这种情况下,也只有溃败的份儿。
关键是,吐蕃人居然将战马的双耳刺伤,让战马不被火药弹的爆炸声影响,一次次的向中军冲锋。
吐蕃骑兵甚至多次都靠近了战车阵前……
本来大好的局面,由于主将错误的判断形势,让大军陷入困境。
也就在双方焦灼的战事下,曹霖和高敬贤率本部人马,从吐蕃骑兵的背后建立了步步推进的攻击阵型。
这才再一次激发了大军的战意,才将吐蕃后方的骑兵形成夹击,从而几近全歼敌方。
这就是所谓的兰州大捷!
看到皇城司详细的奏报,政事堂诸公也就理解了官家对两位主将的处置。
“官家,不管过程,单纯结果而论,大捷是真实的。陈例也没有如此处置过。”
“汴梁新军与西军轮戍也就三月时间。不如这一次让参战西军尽数轮戍回朝……”
富弼这是要替两位主将遮丑……也罢!
赵曦其实并没有想过要怎样两位主将,只是需要把他俩放讲武堂,用无数的战例说法,置换他们意识中靠军卒勇猛取胜战局的思想。
第五一六章 随便你们说
三千八百名新军军卒,这真的让赵曦心疼了。
就是他率军与西夏作战,双方投入几乎是这次十倍的军力,当时折损的新军军卒也只有五千多点……折损的西军另说。
毕竟当初是以西军为主,新军为辅。而这一次对战吐蕃,是完完全全的新军,居然有这样大的伤亡率。
所以,郭逵和种鄂回朝后,赵曦根本没有接见他俩,直接让他俩到讲武堂了。
朝堂没人觉得奇怪。
除了大理,国朝所有对外的大胜,都是官家亲政赢下的,就是大理那一次,也是以老护卫营为主打赢的。
这一次,赢了凶悍而好战的吐蕃,在朝臣眼里,这一次胜利的意义比官家做主帅的意义更深远。
偏偏官家如此这般的冷落功臣……再想想太祖太宗的一些做法,就不难理解了。
国朝,还是文臣的天下。
“汉臣,规劝他俩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虽然无意惩处,但我担心自己见他俩真的会压不住脾气。”
“这一战本不该这样。咱们都推演过,最不如意的战术,也不过两成的伤亡。而他们呢?居然三成多的伤亡!”
赵曦没有接见郭逵和种鄂,并不是要把他俩丢一边去,如今的国朝还丢不开他俩。
“陛下,老臣明白。其实这次伤亡较大的原因,并不是将帅不和,也不是没有两翼分兵追击。真正导致伤亡过高的原因是种、郭两位老帅对火器作战没有深入了解,导致在追击时战车的分布不合理。”
“将战车置于中军,这样安排本意是中军策应首尾,是老成持重的排兵布阵,却让战车失去了该有的作用。战车的功能偏向于守,有移动缓慢的缺点。”
“而新军作战,在突袭、阵地战上有优势,而战车的作用应该体现在阵地战上。”
“两位老将仅仅把战车当作坚城,当作将士们的后盾,忽略了战车在阵地战上的大部分作用。这才是伤亡过高的主要原因。”
“老臣会在讲武堂将这次战事与两位老将进行推演,以这样的方式让他们认识到自己的失误,绝不会对官家的处置有任何怨言。”
狄青还真没觉得官家这样做是错的。
他当初征战广南,还是有官家亲征做掩饰,可回朝以后,确实得到了赏赐,还入了西府,官至枢密副使。那又怎样?从他入朝堂第一天起,就没有断过被攻讦。
而郭逵和种鄂,一样是大胜。若官家这时候再不吝赏赐,恐怕结果未必会比自己强多少。
其实,狄青还是想的简单了。
郭逵和种鄂,即便受到了赏赐,也不会遭遇他狄青的情况。
他们两人都属于武将世家,并不是像狄青这样纯粹的草根大将。
有没有根基,在任何时代都是混朝堂的关键。
当然,狄青不会这样说,赵曦即便能想到狄青的想法,也不会去点破。
“确实,这次让他俩到讲武堂,虽然不至于如同其他将校那样接受授课,还是希望他俩能沉下心来去熟悉火器作战的方式方法。”
“早年设想的各种地形作战的战例,让他俩尽量多接触,工坊城的新式武器,也让他俩多参与试验。只有这样,老帅才能不老……”
虽然称为老将老帅,其实都不算老。不管是郭逵还是种鄂,年龄都不到五十。
狄青是真正的老帅,已经六十多岁了。
国朝的将帅梯队,自狄青往下,种鄂、郭逵算得上中坚力量了。
不是说没有这年龄的将领,而是没有他俩的威望和战功,真正统率一路军伍时,不像他俩能服众。
就如熊本,就如向敏中……
至于再往下一个梯队,如曹霖等老护卫营的四大金刚,他们还需要积累名望……
不管是不是变相保护吧,反正见郭逵和种鄂被放在讲武堂闲置,朝堂没有一份攻讦他俩的奏折。
这在国朝是从来没有的事。所有武将,在一次大战之后,不论胜负,是肯定需要面对朝臣们的弹劾的。
偏偏这一次没有。这结果狄青是真心羡慕,而种鄂和郭逵似乎也体味到了官家的深意……错对吧,赵曦没心思想这些。
因为朝臣闲着没事,看到了内苑那些修造一新的亭台楼阁,开始接连不断的指责官家奢华无度了。
什么不体恤边疆军将之苦,大胜吐蕃的奖赏够不着内苑修缮的皮毛。
什么国事蜩螗,官家不思进取,安于享乐,乃是祸国之举……还好,没有提亡国。
凡是能跟修建内苑挂上勾的借口,全部被臣工拿来指责他赵曦了。
这时候没人想这笔钱的来源,更没人考虑就连勤政殿也是内库出资修建的。
赵曦没搭理,一律留中不发,甚至看一眼奏疏,只要是关于这方面的,他直接丢一边,择日用于烧火。
不仅如此,赵曦还在这时候派遣一千人的队伍,前往河北道……
市井有传,官家这是为到泰山,请泰山石欲安于内苑。
这一下更加激发了臣工们的愤怒!
对检点帝王得失的奏折留中不发,这已经是对臣工的蔑视了,居然还变本加厉的劳民伤财……
一份份弹章,开始从低阶御史,往四五品的官员上升。
“官家一直留中不发,又停了朝会。富相,这样不行的,还需要跟官家沟通一下。朝臣与官家对立,最后难为的还是我们……”
韩绛如是说……
除了吕公弼有意附议,其他人都不想掺合。
王安石自官家再一次改良了市易法,他就话少了。应该是意识到官家一直在用他分散火力。这不,这段时间自己没有再继续推出什么新法,朝臣的弹药都冲他而去了。
而司马光则在忧忧官家说过的官制改革…~他是递过外出折子的。
“跟官家沟通?说什么?六品官员家里都有专门切葱的婢女,整个朝堂谁家的侍妾比官家的嫔妃少?”
“内苑修院子,没动过一文左右藏库的钱粮,就是连工坊城和内库都没动,有什么理由指责官家?”
“现在不是与官家沟通,是请各位告诫一下自己的门生故吏,别过了。都明白这闲钱的来源,都也享受着这份收益,以己度人,都好好思量一下吧。”
富弼越发对现在的朝堂烦了,甚至比官家还烦他们。
这不是先帝时,朝廷窘迫,朝臣用弹章叫停官家修院子的理由充分。
现在,不管是朝廷还是臣工,就是黎民也过的富足了,怎么就容不下内苑修个院子?
第五一七章 借圣人手打脸
弹章一直在继续,而赵曦置若罔闻,根本不搭理。
这样做的结果是,那些靠嘴吃饭的臣工,越发斗志昂扬了,但政事堂诸公始终保持着静默,就跟没这事一样。
再一次集议时,赵曦带着相公们转道到了原来公廨房的那一片工地,看过这一片已经在收尾工程,就更不会再多嘴了。
谁也是从低阶官慢慢爬到高位的,都也理解朝臣们的做法,也就不能阻拦人家出人头地的步伐。
可居然没人想过,所有关于官家的弹章,最后都是啪啪打脸的结果。
就说近前的勤政殿,那原本就是先帝修院子的旧址,加上逢灾年兴土木已经是常规。
由于黄河堤坝和城墙因为水泥的出现,已经修缮过了,官家才修的勤政殿。即便这样,还是有人递弹章,直到勤政殿投入使用后,那阵风才停下来。
这次又来了!你们好歹搞明白官家除了修内苑的院子还干了些什么!
“官家,泰山石一事…~”
富弼在这片工地并没有看到泰山石,内苑好像也没看到。泰山石这样至阳之物也不适合置于后宫……
“哪有什么泰山石,我遣人将衍圣公请来了。这毕竟是文坛盛事,有衍圣公在场才能名正言顺。算算日程,衍圣公应该在明日未时抵达汴梁。”
“衍圣公恐怕要斋戒几日,方会出席仪式。至于该有怎样的流程,这还需要礼部筹划。毕竟这是前所未有的新创举……”
大概过了三五七日吧,衍圣公挺当回事,很庄重,不仅斋戒,还沐浴焚香,玩他家里那一套特繁琐的程序。
同样,这几天内阁议事厅也没有闲过,吏部、国子监陪着政事堂的相公们一直在订正完善一套礼仪,还时不时的征询衍圣公和官家的意见。
说来也怪,在整套礼仪将要完成的前一天,衍圣公同时结束了他复杂繁琐的流程……这根本就是看着礼仪在做的。
既然是把人家请来了,自然就不能埋怨人家摆谱。
在这一天,整个朝堂放衙了,所有文臣,包括当世大儒、国子监、皇家宗学等等,所有与文相关的人,统一着青衫在一尊盖着红绸布的雕像下驻足……
这是属于士林的盛世,跟武将无关。
因为,今天是夫子雕像揭幕暨贡院开院的日子!
这就是赵曦之所以不搭理朝臣们弹劾的底气,他借夫子的手,在今天啪啪的向那些弹劾自己奢华无度的人开打,用夫子的手打文臣的脸,再没有比这更爽快的事了。
在勤政殿建造之初,赵曦就对原来朝堂公廨的这片地方有了安排。
如今的科考,还没有固定场所,更别说用于开科取士的专门建筑了。
就赵曦知道的,一共开科十七届(有时候老爹不痛快了,或者是战败了,那一年就不会开科。)。而这十七开科取士,有八次在国子监的院子里,四次在大庆殿前,甚至还有在礼部衙门院子里过。
所以,赵曦很早就想着踅摸一处地方建贡院。
但汴梁不仅仅是寸土寸金,更是不可以随便占百姓祖业。
营造贡院又不是一两户三五户就够用的。
在搞掉汝南王时,赵曦曾想过把汝南王府改造成贡院。并且还让李诫详细测量过……
汝南王府造价太高了,仅仅拆除汝南王府的损耗,比营造贡院的耗费还要大。
赵曦不得不把计划搁置了。
经过这几年,他不停的回忆他曾经参观过的贡院格局,又跟韩缜、吕公弼、苏颂、李诫等人多次反复的研讨。
在河北道大旱时,赵曦终于开始了自己一步又一步的计划。
整个过程中,赵曦每一步都把朝臣的弹劾考虑到了,每一步都挖好了坑,每一步都埋人。
而且,所有的应对,都为后面的监察制度提供了素材。
直到今日,孔圣人雕像揭幕和贡院开院剪彩,赵曦的计划才算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借用整个计划中各种佐证材料的过程了。
所以,赵曦今天也很兴奋,完成了这最后一环,想必朝臣们对自己不敢再有一丝轻视,应该改为敬畏了,从而一定程度上改变老爹执政时的那种君臣关系。
说真的,自己即位六年,主政近九年,朝廷的股肱之臣,仍然还是老爹执政时的人……这帮人也确实有能力。
同样,这帮人都钻在老爹执政的那种朝堂氛围里,已经习惯了那种朝政的环境。
赵曦没想过把自己的皇位玩成炮仗,这就是他这几年不停谋划的原因。
只有一次次的打臣工的脸,才能加深他们敬畏之心。
只有一次次出人意料的结果,才能让朝臣不敢肆意开口弹劾。
只有一次次实现自己的想法,无论有怎样的曲折,最终还是让自己的想法得以实现,才能令朝臣真正的谨遵旨!
赵曦与衍圣公并列主位,两侧分别有周敦颐、张载、程灏、程颐、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
在揭幕人选的问题上,是政事堂一致通过的。就连富弼、韩琦、文彦博也无话可说。
赵曦着冕服,衍圣公着汉服,其他人一律的文士青衫……这一刻,他们分别代表着各自的学派,而不是朝廷的官员。
而观礼的士子文臣,自大中祥符五年尚存的遗老遗少开始,天禧、乾兴、天圣、明道、景、庆历、皇、至和、嘉佑,一直到赵曦执政的政和,除宝元和康定年没有开科取士外,每一年都有及第进士的代表,并依年限顺序,逐行排开……
同时,盛会还邀请了各国使节观礼。
这是一次在形式上庄严无比,在意义上无以伦比的盛事,是属于文臣,属于士林,属于整个大宋文华的盛事。
随着钟鼓楼一百零八声的钟声响彻汴梁,在二十八响的礼炮鸣放完毕后。
由衍圣公与君王进香,诸当世大儒一起怀着崇敬之心,揭开了先圣孔圣人的塑像。
当红绸缓缓落下后,自赵曦与衍圣公开始,就像波浪一般,人们次第的对圣人塑像跪拜。
整个跪拜过程,从贡院雕像开始,慢慢在整个汴梁蔓延开来,似乎在这一刻,整个汴梁都静止下来,没有一丝的嘈杂声。
那怕是花腿闲汉,在这一刻也是庄重的。
这是大宋尊文之道的极致,是大宋崇文的体现……
好像忘记了被官家打脸这回事。
第五一八章 文坛盛事
尽管赵曦曾经的信仰与孔圣人无关,但这一刻赵曦也是庄重的……环境给了所有人神圣之感。
对于赵曦而言,这样的仪式,还有另外一个寓意…~从文华传承的角度,是认可了赵家大宋的正统性!
这一手赵曦玩的相当好。在衍圣公与赵曦并排,并为孔圣人揭幕的那一刻,并没有任何异相发生,就意味着孔圣人认可了赵宋天下的合理性。
作为孔圣人门徒,任何一个士人,都不能也不会违背先圣之言…~
赵宋得位不正的说法,在这一刻就烟消云散了。
还别不信,这个时代就是如此,尊文尊儒,本来就把孔圣人推到了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赵曦所做的只是借势而已。
有董仲舒天人合一的理论做底,在这一刻就意味着孔圣人认同了。
当然,赵曦答应把整个曲阜的轨道车站经营权交于孔家所有的闲事,就没必要让大家知道了。
圣人塑像的背后,就是整个贡院的入口了。
赵曦完全是照搬他后世参观贡院的记忆,一样的设置了三重门。一曰头门,二曰仪门,三曰龙门。
而在龙门的两侧,是一溜排开的小隔断。这是赵曦根据进入考场搜身的需要设置的。
每当开科,进入龙门的学子,必须得从两侧进入,排队等待搜身。
“陛下,衍圣公,诸位臣工,开科之时,龙门中间的走廊是主考官及相关负责开科官员的通道,而两侧乃学子通道,便于监考搜检。”
进了贡院,在今天,整个贡院都是李诫的主场秀。
李诫并不是进士出身,但他主持修造贡院,无疑在他的出身上加了光环,即便是进士出身的官员,也无法跟李诫这样的经历相比,更不可对他轻视。
“跃龙门便算是正式进入贡院。前方正中央乃是明远楼,整个明远楼建筑群以方正为界,与考生号舍的圆弧形排列,形成方圆之境。官家有言,无规矩不成方圆,又象征国朝取士公平、公正。”
“明远楼立于中央,乃考官办公之处。处于明远楼,可全揽整个贡院考场,所有号舍皆入眼中。”
随着李诫的解说,由衍圣公与官家率先,诸官员士子开始游览整个贡院。
“号舍宽五尺,深五尺,后墙八尺高,前檐六尺有余。号舍内高低两条卡槽,撰文时可上下分用,休息时两板铺平可做床板。”
李诫便解说,便倒换着两块挡板,并假模作样的尝试着应考时的情形。
不仅仅是他,那些观礼的大儒、士子、官员也纷纷使用号舍,以确定号舍的舒适度。
再逼仄也比室外跪坐的方式强太多了。
即便是衍圣公,在试用了号舍之后,也频频颔首。
这次被官家诱之以利,几乎是绑架着到了汴梁,那怕是有了曲阜车站的收益,这心里还是不太爽快。
在看了贡院的所有设施后,这心不由的自我谅解了。
为赵家证明正统性,跟与获得天下士子的归心相比,微不足道。官家如此抬举,让他来揭幕贡院,作为汇报,证明个江山的正统性又何妨?
“每十间号舍,均设置一处茅厕,一处厨房,以方便考生生活起居方便。并备以水缸蓄水,可饮用可防走水……”
号舍千篇一律,见一间跟都看了差不多。
多是经历过科考的,除了感慨有这样的条件自己会比当年名次更进一步外,兴趣也就那么回事。
“明远楼由弥封、誊录、荐卷、考监以及中央的主副考定名,组成相互联系有彼此独立的建筑群。各尽其能,各司其职,可使整个科考阅卷顺畅无比……”
整个明远楼里的设施,充分考虑了考官的工作性质,既能体现其封闭性,又有相互监督相互配合的功能。
各公廨后,均设有相应的供考官生活的独立院子。
李诫也解说到:按照官家的设想,自确定开科各类人选之后,所有与开科相关的官员一律进贡院,不得再与外界联系,一切事宜由皇城司与城防军卒负责。
这是应有之义,一直就是这样的,只不过原来是跟礼部或者国子监混合,如今开科有了单独的公廨。
本以为该结束了,但李诫却带着大家往北继续。
“这应该不算是贡院的建筑,但由于是与贡院同期营造,又与贡院在文华昌盛的影响上有共同效能。今日衍圣公亲临,敬请诸位一同观礼……”
贡院的北侧另开了一门……没人觉得不合适。偌大的贡院,要真的只有那一个正门,确实不太合适。关键是,在这一刻,所有的士子官员,已经在酝酿贡院开科以及日常的各项制度。
这第一条,便是:那些丘八、阉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得自龙门出入贡院。
所以,北侧的小门大家就更认为有必要存在了。
“这是按官家要求,命名为大宋图书馆、大宋史志馆以及大宋士林讲堂的建筑群。”
“以大宋图书馆为主,两侧分别为史志馆与士林讲堂。听其名便明其用,其中士林讲堂的设计与勤政殿大殿相同,均采用了官家所言的回声设计,以确保处于馆内的任何角落,都可以清晰的听到演说者的声音。”
对于这些大儒,最感兴趣的是那个所谓的大宋士林讲堂,听名字就知道这是一处用于讲学的场馆。
对于他们而言,这士林讲堂的吸引力比贡院更甚。终于有一处可以宣讲自己学说的地方了。
从官家的所为判断,官家并没有确定任何一家学说为官学的意思。也就是说,官家允许百家争鸣!
而对于司马光而言,史志馆才是他关心的。
这一刻他也明白了。尽管自己近段不再针对官家谏言,但自己自请出外的事,官家始终没有忘记过。
修史?也罢,这本来就是自己所喜欢的,朝廷能给自己提供一处可以尽兴著史之处,也算是得偿所愿吧。
至于那朝堂,离开了也好,省得繁乱的朝政搅乱了心思。
司马光也没客气,也不再在意礼仪什么的,径直向史志馆而去…~
赵曦摸了摸不算太短的胡须……司马老头明白了?这样挺好,含蓄的把这事办了,保全了君臣情义,还能给司马光留一点颜面。
说真的,赵曦很讨厌动不动就以一些烂事让股肱之臣出外的做法,关键是外出一次就是一次加官进爵的时机,本来是惩处措施,现在却让人趋之若鹜。
第五一九章 总则
积压的事多了,估计臣工们也有憋着的感觉。
贡院的落城,再一次让那些找官家茬的臣工灰头土脸的,不管是不是有自觉,总是再一次被打脸了。
而官办产业和市易监管这两块的主官和属官,一直就没有定下来。
在两个机构初步在朝堂通过后,朝廷发了公报,凡有意于此两处任职的官员,不论品级,不论是否有差遣,不论是否有进士出身,不论是流内还是流外官,均可报名到讲武堂参加针对性的培训。
但过去这么久的时间了,培训还继续着,朝廷仍然没有对这两个机构拿出章程来,也没有确定具体官员。
再加上官家说过的官制改革。
一连串没底也没谱的事,让整个朝堂人心惶惶,暗潮涌动。
“陛下,老臣领皇命修史,自觉无暇顾及朝政。再次恳请陛下恩准老臣专心修史……”
司马光又一次提出不干这相公的营生了,还是当着整个政事堂所有人的面,没用奏折,是当面请辞。
估计在看到史志馆时想明白了。老头为了避免落面子,就抢先一步,占据主动,以表明是他司马光不想干了,并不是官家不让干了。
这有多大区别?
“司马相公,如今正值我酝酿官制改革之际,事务繁多,还请司马相公多多担待,以稳定朝局为重。”
是不是真心的,赵曦都必须这样说,也必须这样做。
“陛下,老臣自请修史,也正是为国朝官制改革而为。还请陛下恩准……”
铁了心了!陛下虽然挽留,偏偏以官制改革的由头,这让司马光铁了心要离开朝堂。
官家的话本来就是有意让他离开的说辞……
既然是稳定朝局,那就不应该有什么官制改革,既然官制要改革,就是让朝局乱起来。用这样的措辞挽留,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让司马光根本无法接受。
这不是单独的私下的奏对,是在政事堂诸公与官家集议的场合,司马光不管开始是真心还是假意,因为官家的这句话,再也不可能留在政事堂了。这种玩文字游戏的做法,他司马光比官家还玩的溜。
这场合,其他人都无从劝起。
官家本意是让司马光离开,话说的好听,意思却相反。司马光那耿直的性子,根本就不存在借坡下驴的可能。
他不是文彦博,也不是韩琦,拥有政客的基本素养,更不是王安石为施展抱负可以委曲求全,他更倾向于做人,做堂堂正正的人。
或许史志馆真的才是最适合他的地方。
“也罢。司马相公,你可以多用心在修史之事上,并挑选属意的官员进驻史志馆。”
“但朝廷还需要司马相公费心。关于官制改革一事,怎样的官制适合如今的国朝……司马相公通读古今,还望司马相公能在官制改革上出一把力,以史为鉴,为朝堂的官制改革多提参考意见。”
赵曦就这么一说,他也知道司马光不会是就这么一听,他会当真,并且会在故纸堆里找些依据,并形成奏疏呈上来。
用不用,那不是他司马光该考虑的,他不管处于怎样的位置,该尽的义务不会忘记。
国朝有很多这样的致仕老臣,从来不缺参政的热情。
这不,刚刚参加完贡院揭幕的遗老遗少,在听闻朝廷要官制改革时,不约而同的开始向朝廷提意见建议了。
充分表达了他们忧国忧民的情怀,参政议政的意识,还有为大宋王朝死而后已的决心。问题是,别都集中在关于保持致仕老臣待遇的问题上好不好?
所有的改革,都是利益的重新划分。
也有人说,改革就必须有流血牺牲。
赵曦并不认同,他倾向于中和各方利益,并在潜移默化中推动各项改革的方法。
就如后世,两个相同意识形态的大国,休克式改革的方法确实跟和风细雨的改革道路不能比。
“关于官制改革,我初步设想是三级决策制,就是与勤政殿的格局对应。”
“第一级为内阁级,人数在五人到十一人之间,必须是以单数的形式存在。”
“第二级为执政级,人数在三五十人,现在暂不确定,以最终确定执政推举方式后再论。”
“第三级就是现在的朝会朝议,改变原来的以品级参加朝会的模式,以职能分类作为参加朝会朝议的依据。”
“三级决策层,各司其职,各尽其能,不同的层级有不同的权限和职责,也有处置不同事务的职权,避免无论事情大小一窝蜂掺合的现状。”
“这是大而化之的原则,具体如何确定朝议人选,如何推举议政官员,如何确定内阁成员,这都需要诸公来考虑,也可以集思广益,广泛征求国朝官员的意见和建议。”
“朝廷和衙门,国朝的州府郡县官员,这本身就是涉及所有官员的事,尽可能的收集意见,以确保官制改革不产生大的纷争。”
“至于框架确定后如何改革官员的俸禄和待遇,那就等前期的一切确定后再议。”
赵曦的这些话里,应该是把自己的思想都做了透露,也算是官制改革最大的一次透风。
比如决策层每一级人选的产生,就跟他要求广泛征求意见关联。
比如说执政人选的遴选,他提到了推举,以此类推,内阁成员也可能使用推举之法。
不过赵曦并没有明确,这是他给自己留了门。
集权,这一点决不能变,可如何在集中制和集权制之间找平衡,这是他尚未确定的。
绝对的集权,别说如今的朝堂并不一定能通过,赵曦更担心子不贤孙不孝的可能。
可纯粹的集中制,削弱君权是肯定的,面对国朝的现状,倘若推行集中制,很可能改变国朝现状都会成为泡影,更别提自己其他想法得以实现了。
“官制改革非一朝一夕的事,目前朝廷最为紧要的是:应该确定官办产业的名称和主官,确定市易监管的名称和主官了。”
“讲武堂的培训已经接近尾声,参加培训人员的能力评估也会很快形成。各州府郡县扑买的产业,基本设施的建设也多数已完成。”
“这两件事是需要提上议程,并尽快落实了。”
组建这两个机构的风已经刮很久了,该跑动的应该已经结束了,该交换的利益也应该交换完了。
这些避免不了,赵曦也没想着要去完全杜绝。
用其才,用制度纠正其德,这才是赵曦对这两件事的根本原则。